相得益彰:实验民族志与公共政策的互补性研究

2021-12-03 13:55俞思娴
关键词:公共政策

俞思娴

摘 要:传统的政策研究以量化分析为主,而忽略了政策受众的文化与价值和对政策问题的批判性眼光。实验民族志作为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在方法原则和价值取向上与公共政策存在关联性,具体而言,其参与观察性和对公共价值的追求,能够有效弥补当今政策过程中的缺陷,推动公共政策朝着政策科学化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实验民族志也可在嵌入政策过程中完善自身,借助政策的问题意识来防止自身陷入无目的感的叙述并达到超越村落研究的目的。

关键词:实验民族志;公共政策;政策科学化

一、实验民族志的内涵及原则

(一)民族志与实验民族志

民族志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可以从多种角度去理解和阐释。从词根解读的话,“民族志”由希腊文中“ethnos”与“graphein”两部分组成。“ethnos”意指“一个民族”“一群人”或“一个文化群体”,“graphein”意指“记录”(它的意思与汉文方志的‘志字相通,指的是有系统的记录)。因而从字面意思上理解的话,民族志指的是对一个民族或文化群体的记录[1]。对于“民族”的具体所指,乔治·E.马尔库斯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强调民族志应限于异地人群,即“异族”[2]。从过程来拆解的话,民族志是一个由田野调查、参与观察、记录描写组成的连续过程[3]。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应积极地对当地民众进行访谈和记录,并在事实的基础上通过深描的模式来形成最终的文本。从历史渊源回溯的话,早在“民族志”“人类学”的概念出现以前,业余民族志就很早在中外流行起来。无论是描写异形人的《山海经》,还是西方早期对无鼻种族的描述[4],都可以窥见民族志的踪影,所以才会有“先有民族志很久了才有人类学”[5]的说法。最后,从学科归属来看,民族志虽然是人类学的几大基石,但它并不是人类学的“专利”,这种质性的研究方法已经嵌入到许多社会科学学科中并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实际上,在民族志未广泛传播之前,许多“调查报告”就已经充当了民族志的功能,对于政治学或公共管理学的专业人士来说,民族志就是口语化的“调查报告”。以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The Conditions of the Working-Class in England)为例,它既可称为调查报告,又可称为民族志。

作为建立在反思人类学基础上的民族志撰写模式,实验民族志(experimental ethnography)与科学民族志(scientific ethnography)最大的不同就是承认人类学者在素材整理和意义解说上的主观创造性。在研究和写作方法上,它主张把知识获取过程中人类学者的角色作为描写对象,并给予被研究者自己解说的机会[6]。如此,人类学者便可以借助“深描”和“多声道”的撰写模式来还原不同文化情境中的真意。而研究对象也不再仅仅是一堆数据,而是一个文化个体——既自由存在,又具体表现其置身其中的文化类型,在这一类型中,会投下他所处的特定的社会和历史时代的影子[7]。可以说,实验民族志的出现既继承了科学民族志部分的科学传统,又在文本形式上达到了“诗学”的境界,使得民族志不再像“调查报告”一样刻板,而是像小说家编织情节一般精心和巧妙[8]。这种科学性过程与创造性的结合,强调人类学者们需要持有一种批判性的眼光,争取在“异族”的文化中汲取有利于自身文化的经验,从而达到通过“理解被研究者对你的理解,最终绕到理解你自己”的目的。

(二)实验民族志的原则

实验民族志(experimental ethnography)不仅是一种文体,更是一种定性的研究方法。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需要遵从一定的原则与规范,以下是实验民族志文本的几项原则:

1. 参与观察性

民族志最重要的就是“参与观察”,研究者只有将自身置于某种情境之中,并在其中长期生活,才足以从内部解构异族文化的意义和行为的动机。这不仅符合人认识事物的规律,也使整个“研究是真实的,没有站在高跷或楼梯上,而是切切实实光脚站在大地上。”[9]在参与观察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融入当地民众的生活中,而不是争做一个扶手椅上的“观察者”,去“同吃、同住、同勞动”。[10]只有让自己与当地的民众“打成一片”才更有可能体会一些民众未道出的深意,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当地文化的氛围,使游离于书斋和田野的研究者更好地梳理文化脉络,迸发出更多真知灼见。实际上早在抗战期间,毛泽东就提出了“不做调查没有发言权”[11]的口号,足以可见其对参与观察的重视。此外,参与观察的原则与我党的制胜法宝之一“群众路线”是一脉相承的。群众路线强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参与观察的原则很很好地拉近了研究者和广大的群众的距离,使得研究者可以近距离观察民众的需求及对当今政策的不满之处,从而更好地对政策制定者建言献策,提高政府的合法性及政策的科学性。

2. 互为主体性

实验民族志蕴含了一种亲和的“互为主体性”的维度,即研究主体与客体处于平等地位,这既可看作是对“客观神话”的反抗,也是一种“他者性”的体现,因为相对于研究者,被研究对象是他者;而相对于被研究对象,主体亦是研究者。正是在视角的不停切换中,才使得批判性的文化眼光成为可能。这就意味着研究者在调查研究时,不能以一种“高下立判”的姿态来看待被研究对象,相反,在相处过程中要平等地对待研究对象,虚心比较本文化与异文化之间的差别,反思本文化的缺陷并汲取异文化的优点,以达到“从理解他人绕到理解你自己”的境界。互为主体性的原则之下蕴含的是一种天然的开放与平等的态度,更是人类学深沉的浪漫情怀。

3. 深度访谈

访谈是一种交流,它不局限在口头语言中,更隐藏在肢体语言、音调和微表情中。只有真实地与访谈对象面对面的交流,才更能拉近双方的距离,来获取珍贵的原始资料。此外,访谈并非是机械的过程,相反,它有巨大的不确定性,而正是这些不确定性,才缔造了灵感迸发的可能性。当然,访谈虽好,但也有很大的风险。若访谈对象不够信任调查者,很可能会隐瞒信息或扭曲真相,而降低调研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另外,限于个人体验和掌握信息的有限性,调查者也可能会误解或过度夸大访谈者的意思,从而扭曲访谈的原貌。但凡事都是辩证统一的,为了规避这些风险,调查者可以通过前期的准备来克服一部分风险,比如学会当地的方言来融入其中或是塑造亲近的形象等等。

4. 时间及语言要求

走马观花是无法揭开被调研地区的真面目的,最终可能得到的都是一些浮于表面的说辞。要想挖掘出真实的材料,时间就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时长若过短,那就无法辨别真假信息和察觉微表情,时长若过长,会导致整个研究过于分散没有重点,造成“信息过载”。所以在确保一定时间的参与观察的基础上要把握好时长这个变量。现今,学界对民族志准备阶段的田野调查时长的共识为至少达一年以上。此外,语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举个例子,光在中国就有上百种方言,这些方言都有各地的特色,深刻影响着中国的文化氛围。如果不懂得当地的语言,一方面可能难以捕捉言外之意,另一方面,由于语言的不同容易与当地居民造成一种疏离感,便很难亲近调查对象,调查过程也就困难重重了。

二、我国公共政策的困境

(一)“技术至上”的量化分析遭受挑战

公共政策研究是二战之后美国产生的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它既是政治科学发展的需要,也是对美国“精简机构职能”和解决各种社会压力的回应。事实证明,公共政策是政府干预社会经济事务强有力的手段,能够有效缓解社会矛盾、促进经济稳定。一般来说,整个政策制定、落实和监督的过程都是极为漫长和耗费精力的,这也就使得政策制定者倾向于那些可以明显量化的、见效快的政策而不愿花费时间去研究承载着广泛纵深信息量的民族志。中国作为一个二战之后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大国,在享受技术红利的同时,也自然不会浪费这些宝贵的资源去构建政策分析模型,于是“实证——经验主义”很快成为许多政策制定者、智库和政策研究者的信条,使得那些缺乏定量工具分析和检验的公共政策很容易遭受质疑,认为其不含有代表性和可操作性。然而,这种“技术至上”的理性主义先天就有一种缺陷,即信息的有限性、决策成本的高昂性和难以量化的人性。就以我国的扶贫工程为例,在实施的过程中,仍存在着扶贫资源被侵占、一些真正贫困的人拿不到补助的现象,撇去制度因素和残留的裙带关系,实施者过于依赖规章、制度和数据是导致扶贫资源分配不合理的一大诱因。此外,在学术层面上,量化分析的神话随着后实证主义的兴起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这种“阐释的转向”(interpretive turn),要求政策研究还要重视定性分析和质性研究,而不仅仅依赖于技术、流程和规章制度。

(二)重经验而轻实证导致理论和实际的断裂

我国现阶段出台的许多政策仍来源于上层领导的意志,虽然无法否认领导者的魅力和能力,但是“人无完人”,人的精力和能力是有限的,领导制定的一些政策是不适合实际情况的。此外,在政策研究中,许多学者沉迷于建立理论模型中无法自拔,却不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看看真实的世界。科学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在实然中追求应然,也就是要在满足真实的基础上再去追求价值。显然,现阶段的政策研究忽略了政策的“实然”而过于强调了“应然”,这种“重经验、轻实证”的倾向无疑会造成理论和实际的断裂,使得政策过程险阻重重。更有甚者,在政策终结之后才发现整个政策过程都是在解决一个“伪命题”,也就是根本不紧要、不相关的问题。任何社会在任何时候都面临着各式各样的挑战,在具体决策之前,政府往往不得不对优先处理哪些挑战有所取舍[12]。若将一个“伪命题”提上议事日程,无疑会耗费大量的资源,这些资源不光囊括人力资源、财政资源、物质资源和时间资源,更糟糕的是,一个伪命题可能会混淆领导者的注意力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问题。

(三)与“人”的价值脱钩

公共政策作为对社会资源权威的分配方式,有很强的利益倾向,正如菲利克斯·格罗斯所言:“任何政党、政府在本质上都是特定阶级的代表,他们所要实现的目标,所期望的行动必须符合该阶级的利益,因而,政策也势必体现并服务于这种阶级利益。”[13]显然,在我国,公共政策是需要服务于人民的,这不仅符合“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科学规律,也是由我国的国体和政体所决定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体决定了群众和政府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委托和代理的关系,因此公共政策必然要服务于公共利益。然而,现阶段的公共政策由于缺少参与观察和田野调查,无法真正将触角伸向民情民意。一些地方的領导甚至脱离广大劳苦群众的紧迫需求,而大搞“面子工程”和“形式主义”。在政府职能转型的关口,与“人”的价值脱钩,不仅会大大损害利益公共性和政府的合法性,还会增加社会动荡的可能性。此外,过去粗放型的发展方式,虽然能在短期内提高经济效益,但存在巨大的负外部性(Negative Externality),造成资源的大量消耗和环境的严重污染。即使到今天,仍有许多地方政府大肆建立经济开发区、过度挖煤采矿,这些政策虽然能在一定时期内提高当地的GDP和改善人们的生活水平,但是长期来讲,许多生态上的损伤是不可逆的,甚至会危害整个人类群体。因此,“人”的价值关怀不应只停留在物质层面,公共利益的含义也不仅限于经济利益,生态利益、精神价值也是公共利益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实验民族志:通向政策科学化的钥匙

(一)民族志方法与公共政策的联系

民族志和公共政策看似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实际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两者在目标上具有统一性。公共政策是指国家(政府)执政党及其他政治团体在特定时期为实现一定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目标所采取的政治行动或所规定的行为准则[14]。公共政策是服务于统治阶级管理社会和国家的手段,也是各种利益关系的调节器。在我国,政策始终需要追求公共利益,为人民所服务。而对于民族志,就其母胎学科人类学来看,其内部本来就存在着公共关怀,正是学科内在的文化批评的维度构成了推动它研究其他社会的根本动力[15]。此外,由于民族志时常扎根于田野,民族志者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到劳苦大众的诉求和痛苦,并通过文本为武器,来倒逼政策的变迁。其次,在公共政策的全过程中应用实验民族志方法具有可行性。民族志方法并不是人类学的专利,实际上在人类学科未出现以前,就有“业余志”的存在了。这些民族志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服务于殖民统治,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而展开,本身也与人类学不相关。因此,作为一种质性的研究方法,民族志既不专属某一学科,还应该是政治学、管理学等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共享研究范畴[16]。而且民族志正因其严谨性和厚重感,可以在呈现事实的同时理解整个社会与文化[17]。

(二)将实验民族志应用于公共政策的全过程

作为民族志发展的最新阶段,实验民族志在继承科学民族志的科学性的同时,还发展了“深描”的模式,除了在文本内加入自己的理解之外,还将“异族人”的声音加入考虑范围内。实验民族志“对话·多声道”的模式很大程度上克服了研究主体对异族人的主观偏见,得以更客观地看待异文化的优点和自身文化的缺陷,从而更有利于提出利于本文化的创见。以下为在不同政策阶段应用实验民族志的优点:

1. 问题形成阶段:着力发现“真命题”,使政策更具备科学性

现今公共政策“重经验轻实证”的倾向,导致许多政策解决的是一个根本不相关或不存在的“伪命题”。由于政策制定者和受众人所处的环境不同、不同利益集团的利益不同,若不“潜入”政策受众者的环境并与其进行互动和交流,是很难了解受众人的动机和所处的文化背景的。正如习近平所说:“只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任务。”[18]科学研究如此,公共政策更应如此。在政策制定之前,要善于利用民族志在没有“先入为主”的情况下进入田野,并经过长期深入的参与观察

后跟目标受众群体“打成一片”,从而发现相关和广为关注的问题。界定正确的政策议题(“真问题”),不仅需要进行大量的量化分析,更有必要体察受众群体内各成员的关系以及与政策议题(问题)相关的价值观、制度和文化。只有这样才可以在第一步确定一个“真命题”而不是不需要证伪的“假命题”。

2. 政策制定阶段

(1)吸纳各方的观点,使政策更具备民主性

我国虽然实行的协商民主,但很多地方政策制定的过程仍是“一言堂”,官员们仅凭个人经验甚至以臆想的方式来拍板政策的出台。这种严重脱离于田野土壤、仅将政策客体作为被动接受方的政策将利益相关者、当地民众及专家的声音排除在外,不仅让政策不切实际,更糟糕的是会损害政府的公信力和公共价值。在实验民族志的视角下,政策制定的过程要吸纳不同人士的看法和观点,尤其是那些不被人注意的、边缘化的人群。只有如此,才能“广听八方”,在保证民主的基础上又能维持公正,不让少数群体的声音被埋没。

(2)重视失语者的痛苦,回归“人”的价值

社会中,有许多的“缄默者”和“失语人”,他们的沉默有些是源于自身的习惯和性格,而更多的是缺少渠道去发声,因此社会科学的研究者要充当“医生”的角色,用科学的方法和敏锐的眼光来挖掘他们内心的渴望、痛苦和需求。正如C. Wright Mills所说“展现不为人知或被人视而不见的“社会痛苦”是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任务,但更为重要的还在于通过理解和解释,揭示社会苦难的根源和通常被掩盖的制造苦难的机制。”[19]公众的痛苦时常并不仅仅来自自身的原因,很多痛苦的背后更纠缠着复杂的经济制度和社会政策。若政策制定人和研究者對这些痛苦视而不见,那个体主观上的痛苦就很可能转化为客观上的群体认同,引发群体对政策的不满,影响社会的稳定。

因此,政策制定的相关工作人员和研究者就需要将“日常中的深描”为己任,利用实验民族志的方法将社会上难以明言的病患转化成清晰可辨的症候,从而可以用政治的手段加以治理[20]。具体的做法可分为三个步骤:①记录并整合:需要研究者或工作人员严格按照实验民族志的原则,长期地参与观察当地民众的生活之中,与民众密切保持联系,将有形的信息和无形的信息都记录下来,再对不同的信息进行分类、推导,尤其是关于群众需求的信息要细致分类,形成较为系统的民族志文本。②反馈:将包含群众需求的民族志文本提交给政策制定者阅读,及时让决策者了解政策受众人的想法。③制定出符合公共价值的政策:所谓的公共价值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是公共利益,政策制定者的任务就是权衡和比较各个群体的利益和诉求,并在各种方案中找到最符合公共利益的那个并提炼为一个政策。

3. 政策执行阶段

(1)通过互动和对话不断调整政策

传统的政策执行是自上而下的,目的是为了统合资源来提高政策执行的效率。但是,这种高效是建立在完全正确并可以长期实行的政策基础上的。然而,随着技术和经济的发展,一项政策正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变化与挑战,政策也真正迎来了自身的“保鲜期”。过去的政策研究多将目光集中在政策制定上,却忽视了政策执行环节。实际上,政策执行的过程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受制于许多文化现象和具体的情境。仅仅被动地执行和接受政策而忽略具体的情境,不仅容易导致执行机构内部的僵化,若一味执行不符合现今情况的政策,还会浪费巨量的资源或酿成不可挽救的后果。实验民族志的工具可以赋予政策执行者一双“重新审视”的眼睛,来引导各个主体积极参与到政策执行中,利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发现政策的潜在隐患和漏洞,以达到未雨绸缪的效果。正如所说Diane Vaugha:“千万不要等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之后才去调查你的文化,思考你认为它是如何的,以及它实际上是如何的,你应该利用民族志学家去得到关于你文化的反馈。”[21]

(2)监督政策执行者,将权力放进笼子里

实验民族志的原则之一互为主体性决定了主体的平等性,正是由于这种平等性可以使研究者、公众拥有监督政策执行者或官员的活动、行为模式的工具,使权力在阳光下运行。以华北一个庙会的复兴过程为例,知识分子和官员这些‘上边的人始终都是‘下边乡民们揣摩、研究的对象[22]。从公共行政的角度来看,华北庙会复兴的过程存在众多利益相关者,复兴的过程可以看作是各方利益博弈的结果。其中,乡民也是一个较大的利益集团,他们能够通过抗议或建言献策来影响政策的执行。因此,在政策执行的过程中,若任何一位政策执行者做出了违法乱纪或敷衍了事的行为,群众和研究者都可以对其“深描”,并整理成文档检举揭发。

4. 政策评估阶段:总结成功经验,反思原有政策的缺陷

万事万物都会经历出现、发展、衰亡(终结)的过程,政策终结也是如此。一般认为,政策终结是指通过必要手段中止那些过时的、多余的或无效的政策、项目、组织或政府职能的一种政治(或政策)行为[23]。但是政策终结并不意味着原有的政策就是无用的,相反,原有的政策是今后政策的珍贵母版。记录政策全过程的实验民族志,虽然可能主题非常简单,但却像竹叶画一样,其朴素的形式掩映着高水平的艺术[24]。举个例子,毛泽东就对调查报告(民族志)十分爱惜,他甚至还发出过“失掉这些调查(特别是衡山、永新两个),使我时常念及,永久也不会忘记。”[25]的感叹,这足以可见民族志的重要性。而实验民族志,更是民族志中的“精品”,通过阅读它们,人们不仅可以感受到整个政策过程的文化情境,还能通过它分析出原有政策的优点和缺陷,为今后的政策变迁提供借鉴。

四、中国实验民族志书写的困境及对策

(一)中国实验民族志书写的困境

1. 局限于村落社会的研究

无论是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杨懋春的《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还是林耀华的《金翼》,这些里程碑式的作品都将目光瞄准了中国的村落社会。一方面,这种倾向是由于当时的经济条件和社会体制而导致的。在未改革开放前,中国的经济落后,尚未出现城镇的形式,许多地方仍处在农耕社会的状态。另一方面,农业并不像其他行业一般具有高流动性,它是取之于土地的。伺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地,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26]。显然,人口的固定为参与观察和民族志书写提供了良好的先决条件。最后,中国地大物博,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气候及地形,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中国的村落有着独特的文化气质及价值观,为民族志书写积累了丰富的原始材料。然而,即使村落社会是中国民族志良好的研究区域,但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我国已有很多区域变成了城市、集镇,“我们不能以村庄研究的数量而‘堆积出一个中国来。”[27]因此,村落研究的时代或许应该落幕,研究者应将视角转向城市,转向社区、集镇和少数民族。事实上,对村落社会的调查已经出现了两种新的转向,一种是关注‘村落社会之上的集镇(或者说乡镇),另一种是进行多村落的调查[28]。但总体上民族志书写仍未逃脱出村落研究的桎梏,鲜有讨论村落之外的研究。

2. 理论与田野的资料结合不够,民族志书写沦为表面叙述

现今民族志书写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问题意识,许多民族志内容支离破碎甚至是毫无联系,看完后通篇也不知道它究竟在阐述什么。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研究者过于看重繁复的文字和精美的形式,而忽略了形式应该服务的内容。科学之所以称之为科学,正是因为它要建构理论模型或解决实际问题。而当代中国民族志恰恰缺乏这个意识,只是毫无目的性的做田野调查,罗列各种记录,拼拼凑凑出几个结论,看起来倒是很全面,通篇却似乎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理论问题,让人觉得这种论著就是为了写民族志而写民族志。为了真正赋予民族志意义,就需要放入公共政策、公共管理的大语境、大框架下书写,如此形式才不会驾驭内容,研究者在调查过程中才更有针对性。

(二)取长补短:在嵌入政策的过程中发展实验民族志

1. 強化基层视野,在小传统和大传统中寻求平衡

从《西太平洋的航海者》到《江村经济》,国外和国内的学者似乎对“微型社区”达成了某种共识,虽然形式不一,但无论是岛屿、部落还是村落,其本质上都可看作为社区。一个社区往往拥有有限的人口和共同的价值观和文化。使得民族志作者可以通过自己的观察便能搜集到关于社区的大部分材料[29]。此外,小传统和大传统之间是有联系的。大传统对于小传统来说,是孕育、催生与被孕育、被催生的关系,或者说是原生与派生的关系。大传统铸塑而成的文化基因和模式,成为小传统发生的母胎, 对小传统必然形成巨大和深远的影响。反过来讲,小传统之于大传统,除了有继承和拓展的关系,同时也兼有取代、遮蔽与被取代、被遮蔽的关系[30]。简言之,大传统产生小传统,小传统反作用于大传统。延伸到公共行政中,我们必须倾听民众的声音、重视草根文化,而不是仅仅关起门来高谈阔论各种方针政策,对民间文化的生成一再否认和压制。基层视野,是公共政策(大传统)所缺乏的,却是实验民族志的长处。强化基层视野在公共政策的应用,能够使公共政策顺应“重心下沉”的趋势,更能让实验民族志发挥它的优势,使政策过程更加科学和民主。

2. 进行民族志个案比较分析,吸纳国外和其他学科的经验

随着城镇化的不断加快,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已完成了农村转型。这就意味着,民族志的主战场将不再是村落,而应该转向少数民族和城镇。对于前者,我国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如编写了较为系统的民族丛书。但是后者,城市是一片民族志作者很少会涉猎的区域,自然经验也不足。或是对于“异族”概念的执着,或是技术上的困难,人类学家很少将城镇划为他们的研究范围内。然而,即使在城市中,不同的居民社区之间的情况也不同,不同的经济条件、教育水平、基础设施造就了不同的“社区人格”。对“他者”的理解过于狭隘,导致了以城市社区为主题的民族志的严重不足。可喜的是,民族志这一方法已运用到许多学科,并取得一定的成果,甚至有些人在不知道民族志方法的基础上就已经写出了基本符合民族志规范的作品。此外,国外有些作品也能够对我国的社区民族志给予启发,比如罗宾·内葛的《捡垃圾的人类学家》。这位人类学博士走进垃圾场,做清洁工,通过长期的亲身经历和参与观察,试图解释人类与垃圾的关系,使得清洁工这一边缘化的群体再次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中。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让中国学者照搬她的做法,而是强调创新和参与的重要性。凭借不同的民族志个案和方法的比较,可以让我国的民族志作者拥有更开阔的视野,迸发出更多的灵感,以便更好地为公共政策服务。

五、结语

文章主要探讨的是实验民族志嵌入公共政策的必要性。一方面,带着问题意识(现今政策的缺陷),以民族志的发展历程为起点,阐述了实验民族志的内涵及原则,证明实验民族志与公共政策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将实验民族志方法运用于政策全过程有利于界定政策的真命题、扩大研究视野。同时,通过强调实验民族志“互为主体性”的原则,使得公众可以监督政策执行者和官员的所作所为,使政策更加公正。另一方面,不限于从单一视角探讨主题,本文又从现今中国民族志的困境出发,进一步分析了民族志和公共政策之间实际上是一种取长补短的关系。通过嵌入公共政策,民族志就不会陷入无目的感的叙述,也有更多的条件和及机会去“深描”城市文化,从而超越村落研究。

毋庸置疑,实验民族志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公共政策研究,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也需要进一步制定规则。如果某项政策需要庞大的数据来验证理论假设,那么量化的分析显然是第一选择。然而,无论量化分析如何精确,也无法把一些不成文、无法测量的文化和价值观计算出来。一切事物都需要基于其大环境中,而对人类来说,也就是他们所处的文化语境。所以,只有带着对政策受众及政策区域的基本意识,才能进一步地阐释数据。最后,政策科学化并不是公共政策追求的终极目标,政策真理化才是。一项公共政策能够得到长久地贯彻、能够经过时空的检验,就达到了一定时期内的政策真理化,这需要定性分析、定量分析的结合,也需要政治领导的远见卓识。因此,实验民族志在嵌入公共政策的过程中还要善于利用领导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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