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行中的西方“移动性范式”

2021-12-04 06:27
关键词:移动性鼠疫

张 杰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追溯人类社会应对鼠疫这一重大传染病的痛苦经验,我们会发现,隔离病人与封锁城市是西方政府通常会采取的应对措施。西方文学叙事对此多有反映,典型代表莫过于丹尼尔·笛福之《瘟疫年纪事》和阿尔贝·加缪之《鼠疫》。如果说笛福重在以纪实形式叙述并评论鼠疫席卷伦敦时当局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那么加缪则更重视书写封城后的日常生活秩序和普通人的精神变化,后者将鼠疫视为“强敌”,因此充满政治寓意。而在《不正常的人》《规训与惩罚》及《领土、安全与人口》等著作中,福柯则从社会学和哲学视角出发,对西方社会应对鼠疫和麻风病的不同隔离方式进行了整体性的比较,并由此上升至对政府权力技术和生命政治的精辟分析。

2020年初,一场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蔓延。继中国实行限制流动、居家隔离、流调溯源、核酸检测、暂停公共交通等严格的管控措施后,意大利、韩国、泰国、西班牙、捷克、法国、比利时、塞尔维亚、伊朗、南非、卢旺达、俄罗斯、美国、印度等国也都宣布过不同程度的封闭或限制政策。如今,疫情已持续一年有余,实行封闭和隔离措施的国家或地区仍然不间断地出现,本该奔腾不息的日常生活、商业活动、文化交流、旅行交通等,不得不因此转为静止不动或者闲置模式。“拥有高度发达技术的人类只好采用最笨拙、最原始的办法:隔离和封闭。技术多半成了完成这种围城式禁锢的辅助手段。”[1]在孙周兴先生看来,隔离和封闭是缩回自然状态的表现,意思是今人在封锁隔离的具体策略和医疗水平上早已取得巨大的进步,隔离和封闭的应对方式与我们已经如此发达的科学技术是不相称的。应该说,这些措施都取得了阶段性的乃至决定性的胜利,证明了其普遍的有效性和合理性。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民间社会、政府和学术界对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封锁特定区域或隔离等切断病毒传播的方式却一直存在争议。那么,西方文学叙事所呈现的瘟疫治理与当代现实政治应对传染病的具体策略究竟会有多大的矛盾,或者一致性?为何在拥有充分历史经验的基础上,为流行病所困扰的今人会对封锁隔离保持疑虑呢?本文认为,西方社会科学界“新的移动性范式”及近期的一些相关研究可为这些问题提供一定的参考。

一、“新的移动性范式”

21世纪初以来,英国的约翰·厄里(John Urry)、蒂姆·克雷斯维尔(Tim Cresswell)、彼得·阿迪(Peter Adey)、美国的米米·谢勒尔(Mimi Sheller)、瑞士的文森特·考夫曼(Vincent Kaufmann)、德国的斯文·凯塞林(Sven Kesselring)等学者围绕“移动性”(mobility)展开了一系列研究。其中,厄里尤其被视为移动性领域的先驱和一系列理论思考的引领者,学界通常以2006年厄里与谢勒尔合作发表《新的移动性范式》(TheNewMobilitiesParadigm)和同年他与人合创期刊《移动性》(Mobilities)为移动性研究的正式发端。

《新的移动性范式》认为,传统社会科学研究表现出一种安栖主义(sedentarism)的思维方式,它们通常将稳定性视为优先、理想的状态,将地方性视为人之身份与经验的根基之所在。但是,当今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运转,几乎所有的地域都已被纳入联结之网络,移动早已成为现代社会的常态。基于这种生动而复杂的社会现实,人类学、社会学、文化研究、旅游与交通研究、迁移研究等学科中出现了一种“新的移动性”研究范式,他们普遍重视人、物、观念、信息等多种主体的运动变化,重视在旅行状态中考察社会关系,并认为这些运动变化都承载着重要的意义与价值。厄里与谢勒尔认为,社会科学应当据此转换研究方法,推动一种“移动性转向”(mobility turn)。这种转向并非要将移动性作为一种新的宏大叙事,亦非借用移动性对世界进行还原或总体化的描述,而是希望能够改变传统社会科学更重视稳定性、地方性的旧式思维,超越用固定的空间地域来承载社会进程的传统[2]208-09。

厄里随后又在专著《移动性》(Mobilities,2007)中提出,应该建立一种由运动(movement)或曰移动性所驱动的社会科学[3]18。他将物品的物理移动,人的身体旅行,通过视听而进行的想象旅行(imaginative travel),跨越地理与社会空间而发生的虚拟旅行(virtual travel)以及借助各种电子手段进行的社交式旅行(communicative travel),都视为移动性的具体表现形式,认为正是各类跨越不同距离的移动性建立并维系着社会关系与社会生活。在此意义上,移动性体现于社会的方方面面,是现代社会的本质属性。一方面,在《城市与汽车》(TheCityandtheCar,2000)、《移动性与临近性》(MobilityandProximity,2002)等文章中,厄里提出,在某些方面,移动性是民主的组成部分,是民主的“权力”[4]。旅行在很多西方国家都被视为最基本的人权,是个体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5]。另一方面,厄里深深受益于当代一些最敏锐的哲学家、社会学家,认为移动性在当代西方的政治领域、学术领域都已是思考的重点。如斯里夫特(Nigel Thrift)在1996年前后即提出,当代社会形成了一种弥漫着移动性的“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6]。而像西美尔、本雅明、列斐伏尔、德·塞托等20世纪早期先驱的城市理论,当代哲学家德勒兹的游牧理论(nomadology),维利里奥的“速度学”(dromology),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哈特与奈格里的“帝国”论(empire),无不都是移动性作为当代社会感觉结构的显现。

克雷斯维尔的重心是研究移动性政治,其专著《移动中》(OntheMove,2006)广受赞誉,主要考察分析中世纪以来西方社会的移动历史与变革。阿迪擅长研究航空移动性,也有《移动性》(Mobility,2017)等著作问世。谢勒尔则持续关注有色人种、妇女等群体的移动性正义(mobility justice)。无论其相互之间差异如何,移动性研究者们普遍认同移动是现代人的基本权利,是现代性的基本法则,其地位与平等、个体、理性、全球性等概念相等。同时,他们也非常重视由种族、性别、地域、国别、阶级、年龄、职业等因素产生的移动不均衡性和高度区隔性。

放眼漫长的人类社会,从固守一隅、安土重迁到逐步实现全球性流动,既应归因于强大的物质、技术因素的推动,亦是哲学思维、社会价值观变更的产物。移动性理论在此背景下产生,其必要性、正面性几乎不容置疑,而在此之前,移动性要么因为太常见、太普通而不被视为重要的研究对象,要么因为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长期存在的定居习性而被贬损或排斥。移动性范式的影响是相当显著的,因为移动性很快成为人文地理、英语文学、文化研究、媒介研究、传播学、人类学等领域的关键词。学界从不同角度对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移动电话等各类现代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所体现的不同移动性,对游牧者、流放者、游客、移民等现代移动主体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全方位呈现了移动性对时空结构、性别关系、生活方式、文化艺术乃至社会机制的深刻改变。目前已经出版的《移动性、文学与文化》(Mobilities,Literature,Culture)及同名系列丛书,初步体现了移动性与文学研究结合的活力与成果。

但是,由于移动性事实上就是病毒传播和生存的关键,此时再来高歌移动是现代人的权利似乎不太合时宜。那么,移动性范式将何去何从,它将如何解释这种取消或暂停物理移动的都市状态,移动性的未来又会如何?克雷斯维尔、凯塞林、阿迪、谢勒尔等学者围绕大流行时期的(不)移动性展开了较为理性而客观的思考。

二、面对质疑:重评移动性

针对新冠肺炎等疾病所具有的高传染能力,右派保守势力提出了反移动性(anti-mobility)叙事,将移动性范式对移动性做出的肯定予以否认;左派则追问为何一种疾病能从一个国家的二线城市迅速延展为全球大流行,并认为资本主义难辞其咎。克雷斯维尔的文章《在后新冠疫情的世界中评估移动性》(ValuingMobilityinaPost-Covid-19World)对这两种思考都提出了批评。

反移动性叙事以全球多地出现的旅行禁令和交通管制作为依据,将移动性视为一种威胁,一种异常,一种焦虑的对象。克雷斯维尔指出,这种焦虑多表现为种族主义倾向[7]57。比如2020年2月,美国政府曾一度禁止中国公民及近期到过中国的非美国公民入境,特朗普本人认为这一举措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但实际研究发现,新型冠状病毒在美国的传播大部分是通过欧洲而非直接来自中国[8]。特朗普毫不避讳地使用“中国病毒”“武汉病毒”等表述,正是将地方、民族与疾病关联,并将地方与民族污名化的具体体现。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如中世纪欧洲认为犹太人在水井中投毒导致了黑死病;又如西班牙记者报道了1918年的大流感,从此它却被贴上西班牙的标签;还有麻风病在20世纪初的加拿大西海岸被称为“华人病”(Chinese Disease)[9],等等。但在现实中,这种污名化导致了沉重的后果,包括中国餐馆顾客大幅减少,针对中国人乃至亚裔发生的暴力事件急剧增多,限制包括留学生在内的部分中国公民签证,等等。本质上而言,这些都是移动性恐惧与焦虑的表现。

克雷斯维尔并不认为单纯的旅行禁令能对新冠肺炎疫情起到决定性的控制作用。他参考了马特乌斯(Ana Mateus)等人的研究成果,后者认为,只有对超过90%的人口进行旅行限制,才能有效地降低流行病的规模;在隔离状态中,旅行限制虽可将传染病的传播和高峰推迟数周或数月,但没有证据表明流感会因此绝对控制在一个固定的地理范围内[10]。另外,对国际旅行的限制也的确产生了不少负面效应。像《为何旅行禁令无法阻挡冠状病毒?》(WhyaTravelBanWon’tStoptheCoronavirus)这类文章就主张,“旅行禁令不仅可能对新型冠状病毒毫无效果,而且对经济、社会和公共健康产生了广泛影响”;另外,人口和族裔被污名化以及治疗冠状病毒及其他疾病的药物供应受阻也都是不争的事实[11]。

一定程度上,这类学者的质疑与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虽然WHO在2007年将旅行限制认可为遏制大规模流感的有效措施,但西方社会尤其是知识界对封闭与隔离措施的反对呼声却一直存在。比如意大利著名哲学家阿甘本在2020年2月26日曾对其政府提出批评,认为只因尚不明确的紧急因素,意大利就实施了“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未免过于夸张[12]。他担心政府会将例外状态当作常规治理模式,甚至将其扩大到所有地区,导致对个体自由的不断干涉以及人性、情感等层面的消失。当然,随后传染率和死亡率在意大利的急剧上升让阿甘本饱受批评,他的忧虑在残酷的疫情面前似乎无足轻重。

必须指出的是,包括克雷斯维尔、谢勒尔在内的移动性研究者并非反对隔离与旅行禁令。他们只是认为,封锁国际边界在科学上似乎不太能立足,尤其是当这种封锁并未伴之以强有力的公共卫生应对策略和有效的跟踪与追溯(track-and-trace)过程[7]58。可惜,克雷尔维尔未能结合中国政府开展大数据追踪溯源、健康码识别等有效的抗疫经验予以佐证,否则他对西方国家旅行禁令之效果的思考会更有说服力。

阿迪、谢勒尔等人则明确指出,中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成功经验引发了西方社会的深切焦虑。这些焦虑的表现除了以污名化的方式给病毒贴上中国标签,还担心抗疫的成功或许预示着一个中国主导的未来世界,或担心自己国家未进入中国慷慨驰援的范围,不能享受“一带一路”等政策的惠利。于是有人就不加区分地批评中国的封锁和限制措施,认为这违反了现代个体高度重视的“自由运动”(free movement)之信念,移动的主体才是自由主义理想的核心。但与此同时,自由民主政权却在一团混乱尤其是美国迟迟未能根本扭转的疫情中遭受强烈的质疑。阿迪、谢勒尔认为,中国经验深刻地挑战了所谓的移动信念,西方因此要经历一个痛苦的学习过程,不能只是担忧中国政府对个体移动性的限制,而应思考在政府主导的集体性控制之下,如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个体的移动自由。他们还指出,所谓的“自由运动”在现实中其实主要是精英式的、商务性的,自由理念被不切实际地普遍化、浪漫化且固定化了[13]8-10。

来自左翼的批评整体反对将新冠病毒归咎于中国,认为是资本主义加速了疾病的传播。如果说,历史上主要是由贸易和战争促成了流行病远距离的传播,那么在当代社会则是资本主义的加速成为新的元凶[12]。农业经济不断深入一些新的地域,破坏了其原本多样而丰富的生态系统,强大的利益需求又驱动了全球商业链、物流链的不断完善,才让病毒在短时间内就蔓延两百多个国家。对资本主义的类似批评并不鲜见,但克雷斯维尔认为,这种视角其实同保守的右翼姿态表现出非常重要的相似性,那就是对移动性的共同抵制与敌意——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象征意义,移动性都被视为有问题的、病理性的(pathological)[7]59。

应该说,阿迪、谢勒尔、克雷斯维尔等人都曾在不同的场合反思自由主义的局限,也希望站在更为客观的立场上审视移动性的差异性表现,不过他们更多的担忧显然还是移动性范式自身的合法性问题。该范式既然建立在对安栖主义思维的批判之上,就不只是要指出移动性乃现代社会之普遍状态和本质属性的事实,还要试图扭转传统人文社会科学对运动与变化的忽视,呼吁改变其研究方法。如果因为传染病的流行而否定了移动性的合法性,这对移动性范式及其研究者都是根本性的否定,他们自然是要予以反对的。

三、必须转变:新的移动性文化

在捍卫移动性范式的同时,移动性研究者也希望重新思考移动性和移动性范式的价值与局限性,重新界定移动性的规则。这些思考主要体现在凯塞林与丹麦学者佩德森(Malene Freudendal-Pedersen)合作的《取消物理移动的城市会怎样?——新冠病毒让移动的风险社会陷入停滞》(WhatistheUrbanwithoutPhysicalMobilities?Covid-19-inducedimmobilityinthemobilerisksociety)等文章中。

马克思早就发现了资本主义的悖论,一方面,由于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和陆地、海运交通的巨大发展,资产阶级开拓了世界市场,创造了空前强大的生产力和发达的文明;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却总是重现一种叫做生产过剩的“社会瘟疫”,于是突然之间好似又重回野蛮状态[14]。这种危机从未真正消失,贝克(Ulrich Beck)用“在文明的火山上”来警告我们正处在一个空前的风险社会。他认为,自然的社会化或者说自然不断被征服和利用的进程虽然构成了社会、政治和经济动力的必要组成部分,但这种对生命的自然条件的侵犯随即转变为“全球性的医疗、社会和经济威胁”[15]。在此意义上不难理解,有学者将新冠肺炎称为“人类世的疾病”(the disease of the Anthropocene),认为它完整地呈现了人类世的各种移动性,是人类对自然物种不断驱逐和采掘的结果[16]。

受贝克之影响,凯塞林在2008年提出的“移动的风险社会”(the Mobile Risk Society)概念被广为认同,因为现代个体意识到人不可能不受任何限制地、无条件地自由运动,而且不断加速的移动性具有不可预料的反作用[17]。新冠肺炎大流行进一步调整了凯塞林的思考,他与佩德森详细讨论了移动性、不动性(immobility)、大流行与风险之间的关系。凯塞林提到,自己曾多次强调,移动性在现代社会主要被视为一种积极的元素和动力。通常情况下,移动性越强,就会意味着越多的社会与经济利益,这样的信念渗透于政府治理、城市规划、技术研发、汽车展览会、假日旅游经济、基础设施建设等方方面面。但是大流行首先停顿的就是这种以速度、广度和可达性为标志的移动性文化,强大威严、令人骄傲的技术转瞬即成为引发感染嫌疑的、制造麻烦的媒介。可以说,在少出行或居家度假(staycation)的政府倡议中,移动性的负面性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表现之一就是受到质疑的大众旅游。如果说,历史上伴随铁路出现的大众旅游曾深刻地改变了现代人的时空观念,让更多普通民众也逐渐将旅行视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文精神[18],那么大流行时期的停滞却揭示出旅游业作为采掘经济(extractive economy)的本质,它消费的不仅有自然资源、劳动力,还有那些专为娱乐而制造出的消费空间。长期以来,移动性和交通旅行一直是气候政策面临的最大阻碍[19]。厄里曾撰《气候变化与社会》(ClimateChangeandSociety,2011)予以反思,但直到旅行禁令和居家隔离普遍实施并一度改善了大气质量,这个问题才更加清晰且更具反讽性地凸显出来。阿迪、谢勒尔等人认为,大流行暂时中止了娱乐性的旅行,并使那些不听劝阻之人的出行显得轻率而有害,但当代资本主义体系尚未充分认识到气候变化、过度旅游以及资源退化等问题都已昭示大众旅游业的失败[13]13-14。

凯塞林与佩德森看到,由于保持社交距离、居家隔离能够有效地阻止病毒传播,成人居家办公、学生远程上课、亲友通过网络沟通等保持最大不动性的“数字移动性”(digital mobilities)成为社会“新常态”(new normal)[20]82。其实,厄里在专著《超越社会的社会学》(SociologybeyondSocieties,2000)中就已经提出电脑和网络时代造就了虚拟旅行(virtual travel)。在与谢勒尔合作的《新的移动性范式》中,厄里进一步指出,电脑、互联网技术使人、机器、图像、信息、权力、资本、观念甚至危险都处在“移动中”,这种移动日渐表现为“非物质化”的网络联系。厄里还预测,未来社会将围绕一些新的“机器”进行组织,如随身听、iPod、手机、个人电视、连接网络的电脑、笔记本、小型智能飞行器等;这些数字化机器小巧易携,为持有者私享,唯有寄居于这些机器,人才能显示出生命的活力,且更具移动和沟通能力[2]221。这些预测很大程度上已成为全球性的现实,可惜厄里在2016年离世,无法亲身观照当下这些“新常态”。

那么,是不是虚拟旅行和社交式旅行就会取代人与物的物理移动呢?当然不能。无论是人的通勤、探亲、娱乐、迁徙,还是物和产品的运输与流通,都是不可节约或废除的。试想,如果文学作品中只有各个人物形象在网络上的远程交流,其叙事将会多么苍白。并且,由于疫情期间的严格控制,后疫情时代必将很快迎来民众旅游激情的大爆发,似乎一切都会重回疫情前。凯塞林等人都认为,变化已经发生,影响仍将延续较长时间,在普遍存在的传播恐惧和经济减速中,移动性研究的思考重心绝非物理移动的重要性是否下降,而是应该着力反思西方社会业已形成的移动性文化,尤其是以汽车自移性(automobility)为中心的移动文化。这亦是移动性之负面性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表现。

作为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社会最重要的移动形式,汽车几乎就是其全部的文化和生活。无论贫富,无论有无汽车,欧洲人都生活在“汽车社会”(automobile society)。一方面,自移性体现个体、自由、民主、便利、速度、舒适、成功等现代价值观,它代表一种承诺,构成好的生活、合格的现代公民之评价标准;另一方面,自移性是一个强大的技术联结系统,零部件生产、加工、销售、广告、保险、旅游、城市规划、交通部门、道路桥梁建设、石油开采等,无不以汽车产业为中心。厄里曾言,自移性系统像病毒一样在全球范围内传播[3]117。就是这种主导性甚至排斥性的移动形式,代表着高移动性、高能量、高碳排放的经济发展方式,支撑了资本主义经济在20世纪的飞跃,又引致全球变暖、环境污染、石油竞争、车祸剧增等恶果。为此,厄里和美国学者金斯利·丹尼斯(Kingsley Dennis)在《后汽车时代》(AftertheCar,2009)中倡导建设紧凑型而非扩展型的城市,鼓励人们在小范围内生活和工作,逐渐放弃远距离旅行,依赖使用新型材料的智能交通、公共运输,并且实行交通工具(包括汽车)去私有化[21]。

因此,根据欧洲社会已经出现的一些环境保护倡议和可持续发展方案,凯塞林与佩德森提出,移动性的未来不是由汽车驾驶系统主导转变为另一种同样支持速度、技术、便利、愉悦的系统主导,“应该改变的是围绕移动性和塑造移动性实践的文化本身”[20]91。假如他们所设想的这些移动性的新变化都能实现,如消费者更青睐地方食物和产品,飞机和货运量下降,私家车减少,汽车等交通工具升级为共享化、智能化、自动化、低碳化,公共交通全面覆盖,现有的道路和停车位转成公共空间,那么我们的生活、工作和休闲方式,人际关系,城市规划,城市景观以及文学艺术创作都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不过,这种变革移动性方式的前景与当下一种颇有声势的地方主义(localism)有根本性的差异。英国一家市场研究公司凯度(Kantar)认为,地方主义是疫情时代最重要的倾向之一[22]。该倾向主张本地优先,回归家庭,重视代际传承。单从主张购买本地食品和服务而言,这种倾向无可非议,中西消费者在疫情中都有类似表现。但当问题上升到专门抵制某国(比如中国)商品,或者地方政府向中心要求太多的权力下放(比如威尔士),那么地方主义就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的转变,而是包含着复杂的政治关系。克雷斯维尔认为,正值移动性和非本地商品均遭抵制之际,这种逐渐上升的地方主义呼声与关闭边境的举措是一致的,均属“空间意识形态”[7]60。

因此,尽管地方主义能够弥补资本主义全球供应链中断时的脆弱,但它更鼓励中心与边缘、本国与他国的冲突,表现出强烈的保守性和政治色彩。厄里、凯塞林等研究者所主张的移动性变革却着眼于现代社会的根本发展方向,既坚持移动性作为推动力、作为机遇,又焦虑于以汽车自移性为主导的社会危机,渴望用更具弹性、更重生态与多样化的移动性来改变现代都市的发展格局。近年来,西方社会有不少人参与“飞行耻辱”(flight shame)活动,他们并未放弃远距离旅行给人带来的愉悦与启发性,而是改用乘火车、骑自行车等更为健康的方式来减少自己的碳足迹。在克雷斯维尔看来,对移动性的评价应该从偏重于认为它是一种个体的权利,是经济增长的必要条件,转向认为它是“一种运动意义和运动实践的新组合”,其中集体的利益、生命的公平将被置于更为优先的地位[7]62。

四、文学中的隔离叙事

考虑到移动性范式在近二十年内的提倡与发展,大流行时期广泛出现的封锁与隔离措施似乎对其构成了某种形式的否定与反讽。但我们首先应该认识到,移动性与不动性、暂停(pause)或停滞(stillness)之间始终存在辩证关系,关注前者,必然要思考后者。同时,封闭与隔离自古以来就是西方政府应对瘟疫的常规措施,绝非今日之特有,只是由笛福之《瘟疫年纪事》(1722)延及加缪之《鼠疫》(1947),作品所呈现的鼠疫治理经历了从最初的盲目、粗暴到后来较为人性化的转变。我们会发现,种种非常态的鼠疫治理措施对移动既充满警惕,又对其保持依赖。

《瘟疫年纪事》通常被视为对1665至1666年伦敦大瘟疫的历史记录。文本中频繁出现的死亡统计表、死亡数字,有依有据,当局应对鼠疫的策略则主要源自1603年詹姆斯一世颁布的《有关瘟疫感染者的慈善救护和安排整顿条例》,同时又根据疫情制定了新的法规。小说中,政府的具体行动首先是,在每个教区设检察员、看守人、搜查员、管理员、下葬人,检察员彻查哪家有感染者,看守人昼夜看守被瘟疫“造访”的房屋,为其标注醒目的红十字记号,任何人不得从这类屋子中搬迁,除非有检察员开具健康证明,这是对病患家庭实行的强制性整体隔离和行动限制。其他措施还有,关闭戏院、赌场、舞厅、音乐馆等公共场所(即使到了17世纪末,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出依然因鼠疫的影响多次中止),禁止公共集会,酒馆限定时间开放;城内任何地区都不得养猪、狗、猫、鸽子、兔子等动物,大街上不准有无业游民和流浪乞丐;掩埋死者时,邻居或朋友不得陪同,违者将被关闭房屋,课以监禁;大路上设置栅栏和关卡,用以阻止各色人等旅行,沿途市镇则不容许从伦敦来的人通行,流民会被遣送回他们最后的合法居住地,并遭受鞭笞和监禁。用福柯的话来说,“运动者带来死亡,因此,人们要杀死运动者”[23]。

如今回望这些措施,我们不再感觉陌生,却只会感叹,原来我们跟遥远的“自然状态”还是那么相似。但是,这种相似其实只是错觉和表面现象。因为笛福反复强调,政府的隔离措施中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将家庭中的健康者与感染者一起隔离。鼠疫的传染性极强,尤其是对同居一室者,所以婴儿与母亲互相传染,妻子与丈夫互相传染,外出采购的女仆感染全家,类似悲剧数不胜数。笛福因此认为,这种隔离措施“是非常残忍和不符合基督教精神的”,因为健康人本有时间离开病人,避免被传染,但因为被锁在家中,“许多人就在这些悲惨的禁闭中灭亡了”[24]96。不仅如此,不安的人们跟看守员之间发生了多次冲突,或者用暴力、贿赂、欺骗等各种办法逃离,但这些逃脱的人之中亦不乏知情或不知情的已感染者。所以,这种不科学隔离的后果之一竟然是伦敦郊外、乡村及伦敦之外的附近城市也逐渐被瘟疫覆盖。后果之二,留在屋内无法逃脱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空间逼仄,空气流通不畅,缺乏食物等困境以及更可怕的各种精神变异。有母亲在精神错乱中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有人仅仅是死于惊慌失措或哀恸,另一些人则变得愚蠢发狂、忧郁发狂、谵妄发狂,纵身跳窗跳河、赤身裸体跑到大街上的亦不在少数。更不要说,有些检察员会偷窃那些虚弱病人仅存的财物和衣服。种种有违人伦情感、社会道德和宗教伦理的行为在瘟疫期间都得到了放大、彰显、蔓延,甚至无所顾忌的宣扬。

笛福并非简单地否定一切隔离。他通过叙事者H.F.提出,那些确定健康的人“应该从病人当中被迁移出来,而且,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他们应该被私下隔离一段时间”[24]265,时间当在二十或三十天。这种隔离理念毫无疑问是非常现代的。可惜在意大利作家曼佐尼(Manzoni)的《约婚夫妇》(1827)中,我们看到他笔下17世纪30年代的米兰地区同样是将感染者全家统一送往隔离场所,证明了这种措施在当时的普遍性。

18世纪以后,黑死病最终逐渐消失于欧洲,虽然偶有反复。这其中,除了病毒本身的发生发展规律,一套相对更为有效的应对机制也是病毒消失的重要原因。这些机制既表现于福柯所分析的现代西方国家治理技术,也在那些深切观察与反映现实的文学文本中浮现或多或少的踪迹,如让·吉奥诺(Jean Giono)的《屋顶上的轻骑兵》(1951),安德烈·布林克(AndréBrink)的《瘟疫之墙》(1984),勒·克莱齐奥(Le Clézio)的《检疫隔离》(1995)和加缪的《鼠疫》。这些作品中,唯有《鼠疫》是对20世纪西方社会鼠疫应对机制的全面呈现,展示出对其他作品所描述的19世纪之前瘟疫治理机制的延续和重要差别。

《鼠疫》的背景是20世纪40年代的北非滨海城市奥兰。由于多位市民极为相似的死亡症状和城内泛滥成灾的老鼠,里厄医生等众多权威专家确证这是一次鼠疫,政府因此紧急下令封闭城市。封闭的内容包括:火车停运,轮船改道,邮件停运,非必要的贸易全部中止,所有在外的人不准回城,所有准备出城的人必须留守。显然,封城首先掐断的就是一些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现代移动方式,这种封闭和中断的确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荒诞。

市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向公众发布周报,报告疫情统计数字,要求公众保持清洁,科学灭鼠。更重要的是,要求公众主动申报病例,隔离病人,且调动警察实行防疫警戒,将某些疫情格外严重的街区隔离,将某些公共场所改设为检疫所或病房,统一埋葬尸体(后转为统一火化),采取宵禁,等等。可以说,在应对瘟疫的漫长历史过程中,这些措施已经非常成熟,政府虽然最初对鼠疫是否会死灰复燃不能确定,但一旦展开行动,这些措施就是程式化的、紧密衔接的。不同于17世纪的是,《鼠疫》中医生要对病人的房间和车辆消毒,为病人家属体检,然后将其分别送至不同地点隔离。H.F.的建议终于实现了,而其效果在《鼠疫》中也得到了证实,法官奥东先生的幼子在鼠疫病房挣扎死去,他本人则在体育馆的帐篷内安全度过隔离期。小说也写到,有人宁冒风险与出现感染症状的家人厮守,也不愿将其送至医院隔离,因为在鼠疫最凶猛之时,当时的医学治疗通常是无效的。针对这类情况,里厄医生得带上士兵,“还必须用枪托猛敲大门才能让那家人下决心开门”[25]145。也就是说,为了将病人与健康人分离,警察和军队都被动用了。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种现代隔离方式是奥兰城最终能战胜瘟疫的重要原因。

因此,城市研究者约翰·里德(John Reader)说:“在一场疫病袭击城市时,让人们存活下来的并不全是医疗手段,更多的是管理上的措施。”[26]222由此也可以理解,在《古典时代的疯癫史》(1972)、《不正常的人》(1974)、《规训与惩罚》(1975)、《必须保卫社会》(1975)、《安全、领土与人口》(1977)等著作中,福柯将政府应对流行病的模式置于生命政治、国家治理的框架内思考,并认为在应对瘟疫的过程中,政府治理模式逐渐发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变化。正如《瘟疫年纪事》与《鼠疫》所呈现的,政府都会派出工作人员对鼠疫感染者进行细微的控制、隔离、监视与观察,接连数月甚至一年有余;政府还派医生冒着生命危险救治所有被发现的病人,为穷人发放廉价的医疗指南,即使其间不断有医生因此被感染而死去。为何要这样做?福柯说,这是要“最大限度地增进个人的健康、生命、寿命和力量”,“制造健康的人口”[27]。不是为了纯洁化,即将传染病患者彻底边缘化、切断与其一切接触的可能,而是通过检疫隔离先保证健康人的生命安全,然后再在有条件的基础上对病人进行救治。但是,尽管政府并非无为,伦敦大瘟疫还是损失了该城五分之一的人口,数量在十万人左右;同一时期,1656至1657年的热那亚瘟疫损失了四分之三的人口,大概有五万多人。看起来,“隔离和封闭所提供的保护作用是那么小,于是一些人就会对官方干涉的效用何在产生疑问”,不过里德认为,或许更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采取任何使城市摆脱传染病的措施,那么热那亚会不会遭受更大的损失?”[26]231

小说显示,奥兰封城的同时并没有让市民禁足,人们依然可以坐电车、逛街、去咖啡馆、看戏剧演出,不必时时将自己限定在家宅之内。从今日的经验来看,这应是鼠疫持续反复的重要原因。尽管如此,城市封锁的负面效应也还是非常突出的,百业荒废,投机商趁火打劫,物价上涨;社会伦理道德观念日益宽松,生活无着的平民沦为抢劫掠夺犯,同时却有人加倍地声色犬马,穷奢极欲,导致一种反常的狂欢气氛。这在漫长的瘟疫史中并不鲜见。

但《鼠疫》还不止于呈现移动与隔离的这些复杂关系。如果说,在《瘟疫年纪事》中普通人还自顾不暇,以一种无知、被动的姿态依赖政府的救济和治理,那么在加缪笔下,诸多人物形象都被寄托了不屈不挠、反抗荒诞的精神。以里厄医生为核心,外乡人塔鲁、朗贝尔以及本地的公务员格朗、神父帕纳鲁,共同组建了一支非常高效的志愿者防疫队,使民间力量在抗疫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鼠疫使被封锁隔离在城内的人突破了地域、阶层、身份等界限的隔阂,也让政府的应对措施有了更为坚强有力的执行者。尽管《鼠疫》通常被认为充满政治隐喻性,但这种民间联合抗疫网络却既是移动性并未陷入困顿和停滞的证明,恰恰相反,必须有高效的流动才能保证隔离状态的持续也是一种非常现代的对抗传染病的积极自救方式。作家迟子建的《白雪乌鸦》(2010年)也呈现了1910至1911年间中国东北地区发生鼠疫时的民间抗疫力量。而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中国各地既涌现出一大批英勇无畏的志愿者、奉献者(其中包括快递员、社区工作者、环卫工人等),他们少量的流动性保证了大多数市民对基本生活物资和医疗用品的需求;亦有以钟南山等为代表的专业医务人员坚守在抗疫一线,表现出高度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新冠肺炎疫情斗争取得重大战略成果,正是广大医务工作者、社区、军队、企事业单位及人民群众等各方力量紧密团结、联防联控的最佳现实再现。习近平总书记高度评价,认为在这场同严重疫情的殊死较量中,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铸就了“生命至上、举国同心、舍生忘死、尊重科学、命运与共的伟大抗疫精神”,这种联合抗疫的精神正是“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精神的传承和发展”[28]。

以上梳理试图展示西方社会在反复遭受瘟疫袭击时不断吸取经验教训的过程,显示出隔离政策的逐步演化。但不可否认,这种展示是很不全面的,这些隔离的经验也并非全然正确与合理。但是,作家们的瘟疫书写往往局限于一个城市,我们今日所面对的却是一场全球大流行,现实大大超出了昔日的文学资源为我们提供的叙事格局。不管政府是否下达出行禁令,新冠病毒还是在两百多个国家传播开来,这从反面恰恰证明全球已经形成了一个高度关联的移动网络,流动不息的人群和发达的交通运输为病毒提供了最佳宿主和最便捷的移动手段。对移动性范式的研究者和提倡者来说,与其纠结于封锁时期对个体出行自由加以临时规约是否有违现代社会所引以为荣的个体移动权利,是否对移动性范式构成挑战,是否质疑了移动性为现代社会的本质属性,不如在日益密切的全球网络中思考如何通过恰当的方式处理移动与不动的关系,全球化与地方主义的关系,从而平稳且有效地度过危机。

五、结语

比尔·盖茨曾多次提到,未来全球最大的危机来自传染病。危机并非来自移动性,因为瘟疫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人类社会和文化结构总是要服从于生物学的更强大的力量”[26]233。可惜人类总是没有投入足够的资源对大流行进行预防或控制,尽管如前文所述,现代社会的确形成了一套相对有效的传染病应对机制。但病毒的移动性显得更为狡猾,它的快速传播和多重变异总是让医学技术显得滞后。每次瘟疫或灾难都会给人类带来新的恐惧,因为我们总想借助更先进的技术创造出稳定的发展、进步和移动性,但最后面对的却是更多的不可控制性与不确定性。因大流行而被迫停滞亦是不确定性的重要表现。

在这种大变局中,移动性范式就应该做到它之前所宣称的,不仅关注运动、流动、速度,也关注不动性、摩擦(friction,即反运动)、定居(dwelling)等状态,思考这样的节奏差异是如何被生产、实践和再现的[29];不仅应继续肯定流动与移动的重要性,因为抗疫成功的要素之一恰恰在于重要医疗物资与日用品的高效流通,还要继续追踪移动资本的不均衡分配和移动能力的差异性。比如有学者探讨新加坡政府对本国公民、就业准证持有者及跨国客工等对象的差异性对待,极不平等的区隔措施一度导致了客工感染数量和死亡数量的急剧上升,反映出疫情的传播不仅缘自病毒本身,还取决于人类社会的组织结构如何释放其“毒性”(virulence)[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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