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帚谈》对“时书”的批评及其意义

2021-12-05 18:10崔祖菁江苏大学艺术学院江苏镇江212013
关键词:吴门寒山文徵明

崔祖菁(江苏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由于文徵明在书法上取得的不凡成就,产生了巨大的时代影响,左右着吴门书法的发展,明王世贞所言的“天下书法归吾吴”,[1]180是当时书坛的状况。文徵明弟子众多,他们多以文氏书法为取法对象,“吴中皆文氏一笔书”,[2]213形成了笼罩时代书坛的“时风”。赵宧光是吴门书法最早的批评者之一,他的《寒山帚谈》对当时的书坛进行了客观地评价,对时代的弊端也进行了深刻地批评,为我们认识吴门书派的问题、思考时代书法的价值取向打开了一扇窗户。

“执近忘远”的时代书坛

作为吴门书派的领袖人物,文徵明的书法自然是赵宧光审视时代书法绕不开的话题。赵宧光对于对文徵明的批评是“隐含”的,通过《寒山帚谈》内容的前后比较,可以看出赵宧光的某种不满。在《寒山帚谈》的附录“金石林绪论”中,赵宧光措词严厉地批评了李阳冰、程南云等人:“李阳冰诸碑,不下数十种,其笔过柔,其格最下,颇无所取。……同时李潮,宋僧梦英,国朝程南云,全蹈其辙。”[3]969而在《寒山帚谈》的“权舆”中,赵宧光又将文徵明父子归入“格最下”的李阳冰、程南云等人一脉,[3]941其不满文徵明书法的用意十分明显。另外,在《寒山帚谈》的“评鉴”中,赵宧光云:“待诏(文徵明)出于太宗,而目为右军者是截其血脉也。”认为文徵明的书法有太宗的血脉,而《寒山帚谈》多次强调“宋人书不得习”,[3]969也可以看出,赵宧光对文徵明书法的某种不满。赵宧光对于文徵明书法的态度,又为他评价吴门书坛定下了基调。

赵宧光对于吴中书坛的批评时常使用激烈的言辞。他在《寒山帚谈》中云:“我朝已还,吾吴以书画甲天下。至于今日,家至户到,夫人而能握三寸管以自好,车载斗量,不可胜算。惜乎一皆因人成事,不似前朝诸公自立门户、不愧古人者流也。常恐易世而往,扫地尽矣。”[3]963-964此为赵宧光对于吴中书坛整体状况的描述,言下之意,如今吴中地区的书法不再有往日的辉煌,其人虽众,却也平庸。

《寒山帚谈》多次将“古”与“时”并列而论,认为“古雅”而“时俗”,其矛头的指向十分明确。赵宧光毫不隐晦地表达他对于时代书坛的强烈不满:“近代不知书人,作态自好,一日有知,皇愧何已。古人能书无论矣,其不能书者,老实随俗而已,何尝如今日乎。”[3]950

赵宧光也曾多次表达了他对于时代书法风气的憎恶感:

趋时不知古,侵侵陷于时俗。宁恶毋俗,宁俗无时,恶俗有觉了之日,时俗则方将轩轩自好,何能出离火坑。不见古人书不能洒俗,不见今人书不能祛妄。[3]961

从中不难窥见,赵宧光在表达其不满“时俗”的同时,也指出了时代书法的“取法”问题。文徵明之后,吴门书法后劲不足,创新乏术,其根源正是赵宧光所指出的“取法”问题。

关于吴门书坛的取法问题,赵宧光有针对性地指出:

攻一帖为当家,若不能生发,流而为绣工描样。集众美为大家,若不能取裁,流而为乡愿媚世。一为浅俗,一为时俗,俗等耳。浅易革,时难移。何也?世人共趋也。……时俗书者,书家之三隅也。[3]949

其时的吴门书坛正是“皆文氏一笔书”之时,由“世人共趋”而形成的时风,变革十分困难。赵宧光认为这种状况为“功利”所致:“学书须彻上彻下。上谓知其本原来历,下谓采其末流孙支。……虽然,为学有二品,其高者如前说无论矣,急功之徒则不必然。”[3]952浮躁的书坛、功利的动机以至于智昏,书学者沉迷于“一夜暴富”,不再沉浸于对传统的研习,更不愿在博取中涵泳。文徵明的成功去之不远,他的光环深深地吸引着这些书法追随者,他们不去寻找文徵明成功的深层原因,而是直接取法文徵明,沾沾自喜于对文徵明的看齐中,以为这是可以功成名就的最佳途径。赵宧光云:“任己孤陋寡闻,乃是死魔。”[3]950繁华的背后是书家麻木的神经、不求甚解的书坛,吴门书法积重难返。

学王右军,以大令、智永、孙过庭、虞世南、赵孟頫、鲜于枢、宋仲温、文徵仲诸人为学徒,……大抵前人书法不可多得,故借后人学力以辅吾不及。不可执近忘远,认药成病,反增一蔽。[3]949-950

这个书家群不是把今人的书法当做学习古人的参照与阶梯,而是在近人的经验中讨生活,沿着他们轨迹,徘徊于他们的身影中,不再有跳出门墙的志向与胸襟。一群短视的书家,一个“执近忘远”的书坛,不可能有发展的动力。

“模糊相掩”的时代书法风貌

赵宧光云:“往见学书人,于近代名家无所不学,于古法帖反复茫然。即稍知仿效,不过浮慕几字几笔,遂杜撰改作,附名某家体法,大可怪也。”[3]955短视势必盲从,追风源于陋识,带来书法认识的“茫昧”:

书法在笥,全然不知何物,甚至临摹步武,亦但悦在近代时尚俗体而已,何怪乎叶公好龙哉?余是以断彼沈梦中人也。书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即好矣,而又但能视若玩器,以至翻其题跋,摸其剥蚀,考诸证佐,以验真伪而低昂其货值者,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勿论可也。[3]962

“茫昧”于书法,即是没有清晰的书法认识,其本质是对传统的无知。赵宧光云:“苟得失无辨,皆耳食也。”[3]948人云亦云,形成了“模糊相掩”的书坛风气。对于时风的盲从,对于传统的不求甚解,不过自欺欺人,必定行之不远,故赵宧光云:“即使学到白首,终是瞎著,总瞒得不知者,瞒知者不得;总瞒得眼前,瞒后世不得;总瞒得他人,瞒此心不得。”[3]951

赵宧光对时代书法的批评,既有高屋建瓴的警醒,也有细致入微的剖析:

近代时俗书,独事运笔,取妍媚,不知结构为何物。总猎时名,识者不取。正如画像者但描颜面,身相容态则他人也;画花者但描须瓣,枝干扶疏则异木也,尚可称能画乎?[3]944

赵宧光认为,书法需要用笔、结构、体裁、顾盼等手段的合理结合,而时俗之书,或“臬兀不安”,或“一团和气”,处置失当。针对这些问题,赵宧光逐次展开批评:

第一、关于用笔:

凡正侧锋,横正竖侧已非佳书,近代此道茫昧,横竖皆侧,依然作大名士,世无人耳,悲夫。毋论字画恶劣,即作书时横侧竖侧,必其手腕笔札一皆臬兀不安,而后得成此字乎?习而弗察,亦劳止矣。一日有知,愧恨何已。[3]944

第二、关于结构:

试揣近代江左诸人,何人不能巧弄笔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于结果收拾,无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结构体裁,揽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锋袅鲜妍,不过漫然称赏而已,岂可同年而语哉?[3]962

第三、关于用墨:

后世以笔锋掩书,已自俗谬。至于近代,又将以墨汁掩笔,大可怪也。古人未始无之,此偶然落笔,浓淡失所,谓不伤于书可耳。若遮此丑态,法果如是乎?譬之残印章、烂画片、折足鼎、阙池砚,妙处不在破而在全,去其妙处,独取残阙,识者喷饭。[3]960

第四、关于体裁:

古人法书,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全字有全字法,半字有半字法,一画有一画法,一点有一点法,是以名帖只字半行不可蹉过。近有墨客,以画遮点,以体遮画,以上下文遮一二字,以通篇气象豪逸,遮却一生丑态,尚可谓之书乎?其最下者,借佳纸浓墨掩其拙笔,或以笔势波折掩其谬结,皆书中穿窬之流,识者耻之。[3]960

第五、关于顾盼:

名家书法,满亦佳,空亦佳,长亦佳,短亦佳,端方亦佳,斜倚亦佳,方圆平直,无不宜之。后世俗书,缩大为小,传瘦为肥,一字字弄作团团无有潠漏,逐字观之,非不端楷,却增一团和气。[3]960

从表面上看,赵宧光的这些批评着力于技术层面,以解决时代书坛之平庸,但是,其字里行间存在着一种对比,古与今的对比,传统经典与时代书法的对比。由此可以看出,赵宧光对于“时风”批评实质是认为时代书坛的不古,从而形成了趋媚俗、忸怩巧弄的时代书法风气。赵宧光认为,这样的问题不仅存在于当时的普通书家身上,即便时代名家也不乏“模糊相掩,自蔽蔽人者。”[3]956赵宧光借古正今、矫正时弊的用意十分明确。然而,急功近利的书坛不可能对传统经典加以深层的发掘,浮躁的风气必然导致“学力”的不足。

“无学而变” 的书学群体

文徵明的艺术追随者,文化素养良莠不齐,社会层次参差不一。许多艺人流寓于吴中地区以诗书画印讨生活,从明范允临的《赵若曾墨浪斋画册序》所述可见一斑:

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那得佳邪?间有取法名公者,惟知有一衡山。少少仿佛,摹拟仅得其形似,皮肤而曾不得其神理,曰“吾学衡山耳”。[4]277

这样的批评声,在当时已经从多处发出,对吴门艺坛的反思渐多、渐深。

中晚明的社会流动带来了浮躁,与之相伴的是“好奇尚异”风气的兴起。晚明此风更加浓烈,书坛难免受其侵袭,“倚胸俯首,无文士气;作姿摇态,尤为可憎。”[3]952书法不再是涵养的方式,成为邀名获利的手段。苏州地区是当时经济文化中心,此风尤烈。身处其境的赵宧光,敏锐地捕捉到吴中书坛的这种状况。对“新风”肆出,实质平庸的书坛,赵宧光言道:“书法变幻,故自妙境。若无学而变,宁不变也。”[3]951“无学而变”是时代书坛的写照,一个无学的书坛,不可能有正确的审美理念,不可能寻找出时代书法发展的道路。

好奇之徒每效古帖中怪异结构,未始不自谓有本有原。及考校法书,众刻罗列,始知大半石剥墨残,翻工巧饰,造此丑态,工匠过十一,效颦过十九。回视怪妄之书,如屠沽儿厕群贤中,可胜愧恨。[3]955

时代书坛在制造“新奇”中沾沾自喜,舍本逐末的情况相当普遍。“效颦杂态以相惑,识者见之,几乎欲呕。”[3]966审美观、价值观在发生着扭曲。

有鉴于此,赵宧光甚至提出“宁恶毋俗”“宁恶毋庸”“宁俗无时”,以正时风。[3]959-960需要指出的是,赵宧光的“宁毋观”与其后傅山的:“宁毋观”有本质区别,赵宧光所要表达的并不是对传统书法经典的反叛,而是对时俗的憎恶,更多的是对于时风的一种无奈。

对于“奇”“怪”不分的时代书坛,赵宧光认为其根源在于“无学”。无学无识,必将缺乏基本的辨别能力。为此赵宧光在《寒山帚谈》多次强调“学”的作用:“其不治者,一在不识,一在不救耳。人可不学乎。”[3]951“识量似天而实人,人可不学乎?”[3]949赵宧光认为,“无学”的书坛,必然造成“取法”的盲目,必然“野狐”四出:“学识不足以该济,而但思高出人上者,野狐何有哉?”[3]959

革除时弊的方法论

吴门书派的衰微,有力地证明了赵宧光《寒山帚谈》对时代书坛批评的价值。这个明代艺术史上最大艺术流派昙花一现的衰微了,其发展过程中内在的问题,如领袖人物的开通性、取法、学识等方面的问题不可忽视。赵宧光的《寒山帚谈》对此类问题多有涉及,更为可贵的是,针对这些问题,赵宧光提出了时代书法“复古”的一系列方法。

赵宧光的《寒山帚谈》表达了强烈的“追古”书法观念。针对“近亲繁殖”的时代书法弊端,赵宧光以超越时代的眼光为时代书坛开出了一剂“复古”的良药,提出了“格不古则时俗”这样极具价值的书法观念。[3]943同时,赵宧光也在“取法”的方法上作了探讨。

第一、“专”与“博”。从“尊古”到“得古”中间无疑还需要一个桥梁,赵宧光提出了“专精”与“博取”,以解决时代书法继承的问题。

赵宧光认为,学书首先需要“专精”,认为“不专一家,不得其髓。”[3]948显然,赵宧光所言的“专精”指的不是取法当代,而是“取法乎上,不蹈时俗。”[3]945即是要把目光投向传统经典。赵宧光云:“古人云‘法上仅中’,浅言之也。至其实际,要知中由上出,下由中来。不师其师而师其徒,谬审矣,愚极矣。”[3]938要跳出时代书法的藩篱,洗涤时代书法的弊端,当向传统讨生活。关于临仿,赵宧光将其具体途径描述为:

仿书时,不可先着宋人以下纤媚之笔入眼。……故不学则已,学必先晋,晋必王,王必羲,羲必汰去似是而非诸帖。何乃训蒙先生特索现在名家写法帖,愚亦甚矣。[3]947

这是一个追本溯源的取法过程,也是一个有鉴别的学习过程,需要潜心其中。尽管赵宧光此语有矫枉过正的局限,却与浮躁的时代风气绝然两途。

赵宧光强调“博取”的作用:“不博众妙,孰取其腴?”[3]948广收博取,以取滋养。针对时代目光狭隘的书坛,赵宧光甚至更加强调“博取”的作用:“学书者,博采众美,始得成家。若专习一书,即使乱真,无过假迹,书奴而已。”[3]949

赵宧光还强调“追古”,他的“追古”其实并不否定时代名家的作用,相反,赵宧光认为近代名家在“追古”中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可作为追古的阶梯:“大抵前人书法不可多得,故借后人学力以辅吾不及”,[3]949-950体现着方法的智慧。但是,赵宧光与那些时代名家的“粉丝”们不同,对于时代名家,赵宧光既不迷信也不盲从,例如,“吴中四家”是吴门书派的核心人物,其时声望如日中天,而赵宧光则能予以客观的评价:

近代吴中四家并学二王行草,仲温得其苍,希哲得其古,徵仲得其端,履吉得其韵。一于苍则芜,一于古则野,一于端则时,一于韵则荡,四者皆过也。能渐其髓,四病皆可勿药而治,偏则无有不为膏肓之患者。[3]965

“吴中四家”对“二王”的取法,各据所长,各有特色。但是,赵宧光认为他们皆是摹古的独行偏狭之士,各自存在着不足。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未能深入地汲取古人的精髓,未能全面地获取传统丰富的滋养。因此,赵宧光指出,对于传统经典的汲取,“苟不究其根本,皮相大能偾事。”[3]949

第二、“学”与“识”。学书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取法,取法不可以无识。只有学识的积淀,方可作出有价值的判断,不惟少走弯路,也可不入歧途。赵宧光云:“取之在学,得之在识。”[3]950就“时俗”的危害,赵宧光特别强调“学识”的作用,认为学书有“三魔”,“学”是除“魔”的利剑:“为魔所中,不须痛惩,还须学力,足以胜之”。[3]976

从总体上看,赵宧光的书法理念是复古的,但他并不是保守分子,其“入古”绝不是“泥古”,出“新”才是其归旨:

临仿法帖,字字拟古,人知之矣;笔笔自好,知者益鲜也。不拟古,无格;不自好,无调。无格不立,无调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载道耳。[3]950-951

赵宧光认为,要想成为有“格调”的书家,既需要入古,又需要出新。因此,赵宧光“追古”的最终目标在于“变”,“变”方能“自立”“有据无立,书奴而已;有立无据,遂成野狐。”[3]947显然,建立在传统基础上有“据”的“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

赵宧光心目中的“新”与时代哗众取宠之“奇”有本质的差别,其评判标准在于是否有“本”。赵宧光心目中的“奇”要有学识的积淀、传统的支撑,正如“六经何尝不奇”[3]953一样,反之便等同与“野狐”。赵宧光认为,没有传统的创“新”则不如老实随“俗”,对当时不知书人强弄丑态、自以为高明之习,皆以“野狐”视之:“字须结束,不可涣散;须自然,不可勉然。各自成像而结束者,自然也;曲直避让而结束者,勉然也。若夫交错纷拿而结束者,妖邪野狐,无足道也。”[3]946

赵宧光在《寒山帚谈》中讲述了一个叫“魏鹤山”的故事,反映了赵宧光与晚明尚奇之徒的本质区别。对魏鹤山喜用古文奇字,赵宧光并无否定之意,反对的是魏鹤山使用不合规范的文字。此与一味否定“尚奇”的守旧分子刘须溪截然不同。[3]953

赵宧光所崇尚的“奇”有两层含义,一是求变,二是变化由本。赵宧光的书学观,显然与晚明尚奇的时风异调,体现着取法的智慧。

第三、“生”与“熟”。“熟与生”的观念是中国古老的话题,以“熟与生”论书法,被公认为是董其昌的创造。董其昌与当时的方外之士多有交往,论书多禅语。赵宧光的年龄与董相仿,潜心于参禅礼佛,也喜用禅语论书。目前尚无法判断二人以“熟与生”论书是否互有渊源,但从二人与当时著名禅师均有紧密交往上判断,当与此有关。尽管赵、董均喜用“生与熟”论书,但存在一些差异,赵宧光“熟与生”观旨在矫正时风,而董其昌却有其另一番用意,艺术的胸襟有所不同。

“熟与生”的问题,指书法的学习道路包含着由“生”而“熟”和由“熟”而“生”两个过程。前者指向“功用”,后者指向“出新”。时代书法除了需要正确的取法、广博的学识,赵宧光认为,“得佳书”还需后天的勤奋。针对不求甚解的时代书坛,强调“功用”有其特别的意义。

临仿法书,始而仿佛,不必拘泥,拘则难成而易倦。数临不得形似,然后细阅古帖,求彼好处,求我恶处,参照相左在于何所,逐笔逐画,依曲效直,详细描写,一字不似不已,一笔不似不已。如是数过,字字记忆,笔笔不忘,至不用意亦不误时,然后着念自己笔端,自有一得意佳字在我眼中矣。[3]955

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追古图景,饱含着孜孜以求的虔诚,凝聚着聚精会神的探求。我们看到的是对“尽善尽美”的追求,没有世俗的功利。

对于临习范本,赵宧光云:“苟不精熟,势必纪念旧画,杂乱系心,何由得流转不穷之妙,求成就不可得也。”临仿过程中的“熟”,首先可以改变书写的自我习惯,可以脱胎换骨,即是传统哲学思想“节未熟则苦”[5]的运用。另外,“熟”是“通”的手段,“熟而后可用”。[6]赵宧光云:“得神遗形者高,得形遗神者卑”,[3]954对于传统经典的会通,是一个由形得神的过程,这种飞跃当由“熟”而来:

凡玩一帖,须字字经意,比量与我已得未得。若已得者,功在加熟;若未得者,作稀有想,藏之胸中,掩卷记忆。不能记忆,更开卷重玩,必使全记不忘而后已,他时再转便作已得想。[3]948-949

古人云:“熟读然后可有用心处”,[5]赵宧光强调“熟”的目的也是如此,由“熟”而求“通”,最终的目的是求“变”:

字熟必变,熟而不变者庸俗生厌矣。字变必熟,变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变,虽熟犹生,何也?非描工即写照耳,离此疏矣。变不由熟,虽变亦庸,何也?所变者非狂醒即昏梦耳,醒来耻矣。[3]961-962

赵宧光认为:“不熟则不成字。……熟在内不在外,熟在法不在貌。”[3]948因此,他在《寒山帚谈》中表达了对赵孟頫的不满:“孟頫一生学右军,妙在烂熟,而晋人实无此烂熟。”[3]964“物过熟则烂”,[7]熟而不变则烂,在赵宧光看来,赵孟頫这样的历史大家也只是完成了传统经典由“生”到“熟”的第一步。因此,真正为赵宧光所重的是由“熟”到“生”的自我升华。“变生为熟,革故取新”[8]才能发展。

余 论

文徵明的书学道路本身就有一个上追的过程。文嘉在《先君行略》有如此表述:“(文徵明)少拙于书,遂刻意临学,始亦规模宋、元之撰,既悟笔意,遂悉弃去,专法晋、唐。其小楷虽自《黄庭》《乐毅》中来,而温纯精绝,虞、褚而下弗论也。隶书法钟繇,独步一世。”[9]明代何良俊亦云:

国初诸公尽有善书者,但非法书家耳。……至衡山出,其隶书专宗梁鹄,小楷师《黄庭经》,为余书《语林序》,全学《圣教序》,又有其《兰亭图》上书《兰亭序》,又咄咄逼右军。乃知自赵集贤后,集书家之大成者衡山也。[10]251-252

据此可知,文徵明的书法道路采取的是“集大成”的接受方式,对传统经典带着一颗敬畏之心。在此过程中,对于“取法”的问题,文徵明曾进行着不断的反思。文徵明之所以取得骄人的成就当得益于此。文徵明的追随者身处其中“竟不自知”,[3]938在书法史上留下了遗憾,后人为之扼腕更当有所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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