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汉代铜镜中七言镜铭的发展

2021-12-06 15:20袁方
艺术品鉴 2021年6期
关键词:北京大学出版社铜镜铭文

袁方

七言诗是指全诗每句七字或以七字句为主的古代诗歌体裁,是中国古典诗歌最有代表性的体式之一。七言诗体最早见于先秦,汉、魏之际七言诗数量少,魏曹丕的《燕歌行》是现存的第一首文人创作的完整七言诗。七言诗在南北朝时期至隋渐有发展,直到唐代七言诗才真正发达起来。

一、汉代铜镜中七言镜铭研究综论

在现有对于七言诗的研究中,学者们主要讨论七言诗的起源问题,认为七言诗生成的重要温床就是“骚体诗”的盛行,与此同时民间歌谣与楚辞在传播过程中的相互影响、渗透,共同对七言诗的起源作用重大1。也有部分学者在研究中关注到了汉代铜镜上存在为数甚多的七言形式的铭文,并且通过“七言”二字频繁出现在两汉铜镜铭文中这一现象认为七言形式在两汉时期是一种比较广泛、流行的表达方式2。

但是前人在研究中涉及两汉铜镜铭文材料时,往往不对铜镜铭文的时代加以区分,仅将新莽至东汉时期这一时段内形式成熟的七言镜铭作为研究七言诗起源的一种材料,没有关注铜镜铭文中七言镜铭自身也存在一个由萌芽至成熟的发展过程,其表现形式存在时代差异,既不能理清作为镜铭的七言句的发展脉络,也不能完整、真实地了解七言诗的起源过程。

因此,本文一改前人研究中仅以成熟阶段的铜镜七言镜铭为七言诗起源研究材料的不足,以铜镜铭文材料为出发点,梳理镜铭中七言句自身的发展脉络,总结其在不同时代的表现形式,把握七言镜铭不同阶段的发展水平,从而为七言诗起源的研究提供新视角。

二、汉代铜镜中七言镜铭的分期

在前人的研究中,多以汉镜铭文中的七言句作为研究七言诗起源的材料,对汉代七言镜铭开展的梳理工作多是围绕文物著作、文人文集等传世文献中保存的汉代七言诗进行的3,多是从韵语、增删字等文学史角度出发的,忽视了汉镜七言镜铭本身也在不断发展,各阶段具有独特的时代特征。

接下来我们扩大资料范围,对汉代铜镜材料更为全面的了解后,对汉代铜镜中的七言镜铭的年代与种类作一个梳理,将其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即滥觞期、发展期与鼎盛期。关于铜镜的分期断代,主要参照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一文,文中将汉代铜镜划分为七期4,其中一至二期(公元前3 世纪末至公元前2 世纪后叶)对应本文中的滥觞期,三期(含部分二期晚段镜及四期早段镜)(公元前1 世纪前半至公元前1 世纪后叶)对应本文的发展期,四期及以后(公元1 世纪及以后)对应本文的鼎盛期。以下即分阶段介绍这三个时期汉镜铭文中七言句的发展概况。

(一)滥觞期

这一时期主要流行的铭文铜镜有蟠螭纹镜、草叶纹镜、铭文带镜等,大致相当于西汉开国至武帝前期这样一个时期。这一时期的汉代铜镜正处于从战国镜到典型汉式镜的一个转型阶段,工艺、纹饰与铭文还遗留有战国遗风。从铭文上来看,这一时期的铜镜铭文主要以三字、四字组合而成的韵语为主,占这一时期铜镜铭文的绝大多数,如最常见的有“见日之光,天下大明”“长相思,毋相忘,常贵富,乐未央”等。在三字、四字韵语铭文以外,偶见有五字、六字、七字成韵的铭文,且多出现于这一阶段的晚期。以下试举几例,来说明七言镜铭在这一时期的出现与发展状况。

“大乐贵富,得所喜;千秋万岁,宜酒食。”5

这一铭文并非七言成句,但属于文意连贯的四字与三字两两组合而成,可以连读为七言,应当出于镜铭设计者的刻意安排。

“恐浮云兮敝白日,复请美兮弇素质。行精白兮光运明,谤言众兮有何伤。”6

此镜出土于吉林省东辽县彩岚墓地,是目前所见最早在形式上符合七言成句这一特征的镜铭。不过,细察其铭辞,可以发现此镜的铭文结构与《楚辞·九歌》相类似,只是以语气助词“兮”连接两个三字句而成,仍属于骚体诗的范畴,与一般所称的意义连贯、以实字为主、符合“二二三”节奏的七言诗还有较大差距。

“伏念所驩旖无穷时,长毋相忘旖久相思。”7

此镜为私人收藏的传世品,经李学勤先生释读铭文,认为镜铭中的“旖”字读为“兮”,属于语气助词。此镜抽去语气助词后即为七言,与上镜的情况正好相反。

“金英阴光宜美人,以察衣服无私亲。”8

此镜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原为20 世纪初期著名金石学家刘体智的旧藏。从纹饰布局与工艺特征上来看,此镜的铸制年代约在景帝至武帝早期,铭文从形式与结构上看都与早期七言诗比较类似,可以说是目前所知铜镜铭文上最早的七言诗句。但这式铭文的铜镜目前仅见此一例,并未形成定式,或出于镜铭设计者偶然之作。

综上,滥觞期的七言镜铭占这一时期铜镜铭文数量的比例非常小,大多不符合早期七言诗的规范,尚未形成固定的范式,处于萌芽阶段。

(二)发展期

这一时期主要流行的铭文铜镜为各类圈带铭文镜,年代大致相当于武帝后期至王莽摄政前的成帝时期。这一时期的铜镜纹饰变化不大,但铭文内容非常丰富,出现了不少长篇铭文的铜镜,且文辞大多形成了固定的范式。这一时期镜铭的格式比较丰富,各种字数的韵语和文体都出现在了铜镜上,其中就有数种七言成韵之铭,列之于下。

“清泿铜华以为镜,昭察衣服观容貌,丝组杂遝以为信,清光兮宜佳人。”9

此镜出土于西安东郊西汉晚期墓,其铭辞七言成韵,末句缺一字,参考同类型镜铭可知其全铭应为“清光明兮宜佳人”。这类镜铭与上文所列举的“金英阴光”镜比较类似,属于同一类型的铭辞,但这类镜铭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范式,铸造数量较多,流布范围也较广。

“湅冶铜华清而明,以之为镜宜文章,延年益寿辟不羊,与天无亟如日光,千秋万岁乐未央。”10

此镜铭辞五句七言,后四句均押韵,读之朗朗上口,可以说完全符合了七言诗的形式与结构。但值得注意的是相同类型的镜铭大多仅前两句为七言,后三句多拆分为四字句式,如“延年益寿辟不羊”拆为“延年益寿,辟去不羊”,“与天无亟如日光”拆为“与天无亟,如日之光”,“千秋万岁乐未央”拆为“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从数量上来说,这种前两句为七言、后句为四言的“铜华”铭镜反而占了多数),由此可见当时的镜铭设计者对铭辞的格式尚无特殊的偏好,没有形成通篇使用七言的观念,字数多寡主要取决于纹饰空间设计而非铭辞的文体与内容。

“行有日兮返毋时,结中带兮长相思。妾负君兮万不疑,君负妾兮天知之。11”

此镜与上文所引吉林东辽县所出之镜类似,铭辞体例与《楚辞》类似,属于以语气助词“兮”连接两个三字句而成,不属于七言诗的范畴。但同时期铜镜上有见“君行有日返毋时”“端政心行如妾在”等语,当是由此镜铭文发展而来。

由上可知,这一时期的七言镜铭较之滥觞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出现了两种比较成熟的七言镜铭(首句都含有“铜华”二字,一般称为“铜华铭文镜”),也见有不少其他品种的七言或铭辞中带有几句七言韵语的镜铭。但是,这一时期的七言镜铭格式尚不固定,且与其他体例的镜铭相比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实际上,这一时期铜镜铭辞的主流品种还是以“内清质以昭明”“絜清白而事君”这样的六字韵语为主,七言镜铭尚未得到铜镜制作者与使用者的特别青睐。

(三)鼎盛期

这一时期主要流行的铭文铜镜,前期主要为博局纹镜、多乳神兽纹镜,后期则出现了浮雕的龙虎纹镜与画像镜。从时代上来说,大致从王莽摄政开始一直持续到东汉中晚期,都是七言镜铭在铜镜铭文中占据主流地位的时期。由于东汉中晚期以前的相关镜铭主要沿用新莽时期,创新很少,这里不多赘述。以下主要介绍新莽时期主流的铜镜铭文体例(以下镜铭材料如无说明,均来源于王纲怀《莽式铭文镜》一文12,不再单独注明出处 )。

“尚方作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敖四海,徘徊名山采神草,寿如金石之国保。”

“尚方御镜大毋伤,巧工刻娄成文章,左龙右虎辟不详,朱鸟玄武调阴阳,子孙备居具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寿敝金石如侯王。”

“新有善铜出丹阳,和以银锡清且明,左龙右虎掌四彭,朱爵玄武顺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刻娄博局去不羊,家常大富宜君王,千秋万岁乐未央。”

“新兴辟雍建明堂,然于举土列侯王,将军令尹民户行,诸生万舍在北方,郊祀星宿并共皇,子孙复具治中央。”

“王氏昭竟四夷服,多贺新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官位尊显蒙禄食,长保二亲子孙力,传告后世乐毋极。”

以上五式镜铭是新莽前后铜镜上最具代表性的铭文,可以看出铭辞均为七言成韵,不同铭辞押不同的韵脚,显系经过精心设计而成。除以上几种具有代表性的七言镜铭外,这一时期还见有“凤皇翼翼在镜则”“昭见明镜知人请”“雕刻冶镜日月精”等多种七言镜铭,文辞典雅、朗朗上口,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上大山兮见仙人,食玉英兮饮澧泉,驾交龙兮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

“上此大山见神人,久宜官秩葆子孙,君食玉英饮澧泉,参驾蜚龙乘浮云。”

以上两镜的铭辞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系古人将常见的“上大山”三言句式添加文字改为七言句式。第一镜仅仅是在三言句中加上语气助词“兮”字,尚不为奇;第二镜则是在三言句中加上“此”“久”“君”“参”之类的实字,将三言韵语改组为实际意义上的七言诗,足见古人巧思。这也从侧面看出七言镜铭流行之盛,否则铭文的设计者亦无理由凭空作此文字游戏。

“令名之纪七言止,湅冶铜华去恶宰,铸成错刀天下喜,安汉保真世毋有,长乐日进宜孙子。”

“桼言之纪从镜始,调铜锡去恶宰,刻镂均好宜孙子,长保二亲乐毋已,辟如乾终周复始,寿敝金石先王母。”

“桼言之始自有纪,湅冶锡铜去其宰,辟除不祥宜古市,长葆二亲利孙子。”13

“桼言之始孝为右,古有便父又利母,鲜人王侨赤诵子,乘云日露越江海,徘洄名山。”

以上四则铭文有个特点,就是都提到了“七言”(“桼”即“七”的借字)这个概念。此处“七言”向来被解释为“七言句”,但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一文中对“七言”的含义提有异议。冈村认为,《抱朴子·仙药》中有“按《玉策记》及《开明经》,皆以五音六属知人年命之所在……七言得之者,商与金也”的记载,七言在五音中对应商与金,那么在汉镜铭文中即应解释为金属之意14。

本文不同意冈村这一说法,理由如下:

首先,《抱朴子》的成书年代在东晋,距新莽时期三百多年,不能作为解释新莽镜铭含义的依据。《抱朴子·仙药》篇所谓“五音六属”中的“七言”,是魏晋时期神仙家选择服食丹药日辰的一种禁忌。烧炼服食丹药早在先秦时即已有之,但其方法与诸多禁忌向来属于方士之间口耳相授的秘诀;最早以隐语记载炼丹流程的典籍,是东汉末年魏伯阳所撰《周易参同契》。早期秘诀既属口耳相授,流讹必多,那么《抱朴子》中的这一说法则难以推及三百多年前的新莽时期。

其次,上文提到,《抱朴子·仙药》中的记载属于神仙家选择服食丹药日辰的禁忌。然而汉代铜镜的使用者广泛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其铭文大多语言平实、通俗易懂、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如上述四则铭文中,就提到了宜子孙、利父母、宜贾市等世俗层面上的祝福。在这样的背景下,“七言”究竟是指普通大众能够轻易理解的“七言句”还是暗指方士丹家秘而不宣的服食禁忌,也就不言而喻了。

回到这四则铭文来说,这是铜镜上首次将“七言”以直白的语言写进了铭文中,说明这一时期铜镜铭文的制作者是有意识使用七言句这种格式来进行创作的。

综上,七言句这种格式在这一时期的铜镜铭文上成为主流,在数量、品种与格式规范上相较其他文体都占据了绝对优势。七言镜铭在这一时期的流行,不仅是自身发展的结果,也是由于制作者有意识选取这种体裁,这在镜铭中是有例证的。

注释

1 杜晓晓:《论汉魏七言诗体的生成》,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2 胡淑芳:《汉代铜镜铭文中的七言诗》,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3 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2页。

4 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7-48页。

5 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2页。

6 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0页。

7 李学勤:《两面罕见的西汉铜镜》,《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1期·总第135期。

8 钱志熙:《两汉镜铭文本整理及文学分析》,《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一期·总第93期。

9 程林泉、韩国河:《长安汉镜》,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0-121页。

10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3页。

11王纲怀:《止水集》(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8页。

12王纲怀:《止水集》(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5-94页。

13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6页。

14冈村秀典:《汉镜分期研究》,《汉镜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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