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怨”与古代国家治理探微

2021-12-11 02:39堃,张
关键词:君臣士大夫朱熹

于 堃,张 洁

(1.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广西 桂林 541004)

宋人以朱熹等贤臣被贬为引,首次提出“士大夫怨”的概念。屈原当为“士大夫怨”的模范,士大夫的愁闷可以通过“诗可以怨”,获得排遣、慰藉或补偿。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提出屈原作《离骚》,盖自“怨”生,屈原的“诗可以怨”是通过诗来表达忧思、难忘和明志等情怀。朱熹上奏疏言明治理天下之事,因善言没有得到皇帝认同而有“士大夫怨”,但他却能提出“士大夫怨”的解决之道,积极与上互动,行事“明君臣之义”。“士大夫怨”在国家政治治理中的意义在于,能怨而有责,提出解决之道,通过君与臣上下和亲的“明君臣之义”双向积极互动,最终达到了“合其君臣之亲”的“上下无怨”的国治。本文从国家治理的维度出发,结合屈原的“诗可以怨”与朱熹的“士大夫怨”,着力分析古代国家治理中造成“士大夫怨”的原因,及其给国家治理带来的危害和影响,归纳“士大夫怨”的解决之道,探讨如何最终达到“上下之恩结”、“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的国治之至。

一、问题的提出:“士大夫怨”

关于“士大夫怨”的提出,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记载云:

韩平原尝为南海尉,廷一士人作馆客,甚贤而文。既别,音问杳不通。平原当国,常思其人。一日,忽来上谒,盖已改名登第数年矣。一见欢甚,馆遇极厚。尝夜阑酒罢,平原屏左右,促膝问曰:“某谬当国秉,外间议论若何?”其人太息曰:“平章家族危如累卵矣,尚复何言?”子原愕然问故。对曰:“是不难知也,椒殿之立,非出于平章,则椒殿怨矣。皇于之立,非出于平章,则皇子怨矣。贤人君子,自朱熹、彭龟年、赵汝愚而下,斥逐贬死,不可胜数,则士大夫怨矣。边衅既开,三军暴骨,孤儿寡妇之哭声相闻,则三军怨矣。并边之民死于杀掠,内地之民死于科需,则四海万姓皆怨矣。丛是众怨,平章何以当之?”平原默然久之曰:“何以教我?”其人辞谢再三。固问,乃曰:“仅有一策,主上非心黄屋,若急建青宫,开陈三圣家法,为揖逊之举,则皇子之怨可变而为恩,而椒殿退居德寿,虽怨无能为矣。于是辅佐新君,涣然与海内更始,曩时诸贤,死者赠恤,生者召擢。遣使聘虏,释怨请和,以安边境。优犒诸军,厚恤死士,除苛解嫟,尽去军兴无名之赋,使百姓有更生之意。然后选择名儒,逊以相位,乞身告老,为绿野之游,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或者其庶几乎!”平原犹豫不能决,欲留其人,处以掌故。其人力辞,竟去。未几祸作。[1]

此事亦见于元人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二,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四,清人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八等记载。这里提出了“皇子怨”、“士大夫怨”、“三军怨”、“万姓怨”等四怨。此外,罗大经同时稍晚的李昴英《文溪集》里的奏议《除正言上殿奏疏》亦有“民怨、兵怨、士大夫怨”等三怨,明人方以智《东西均·玆燚黈》也有“士大夫之怨讪谀祝”之说。

“怨”,《说文解字》云:“怨,恚也,从心夗声。”、“恚,怒也。从心圭声。”[2]恚一般为佛教用语,含义为怨恨、愤怒。此以朱熹、彭龟年、赵汝愚等贤人君子被斥逐贬死为引,首次提出“士大夫怨”的概念。用朱熹等人的政治不公遭遇而导致了士大夫阶层的“怨”,来隐喻平章家族“危如累卵”的严重后果,并提出了要韩平原“选择名儒、逊以相位、乞身告老、为绿野之游”的建议,如此方能转危为安、转祸为福。结果韩平原犹豫不决,导致没过多久就灾祸降临。“士大夫怨”指涉的是古代君臣(士大夫)之间的关系及其给国家治理的影响。这里其实是在为朱熹、彭龟年、赵汝愚等贤人君子鸣不平,里面隐含着“士大夫怨”的诉求,即治理国家要“选择名儒”。

关于朱熹等人斥逐贬死,背后是有“庆元党禁”期间赵汝愚贬死、朱熹禠职罢祠的宋朝朝廷政治斗争的:宋宁宗继位之事赵汝愚、韩侂胄等有拥立之功,二人皆位列要职,赵汝愚被任命为右相、韩侂胄为枢密都承旨。但二人素有嫌隙,后韩侂胄使人弹劾赵汝愚致其被贬暴毙,朱熹联合彭龟年弹劾韩侂胄,但皆被宋宁宗贬黜。后监察御史沈继祖奏劾朱熹“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 、“私故人财”、“纳其尼女”、“家妇不夫而孕”等“十大罪状”,即《宋史·朱熹传》所称“庆元二年,沈继祖为监察御史,诬熹十罪,诏落职罢祠,门人蔡元定亦送道州编管。”[3]p12767“诬熹十罪”被官方定论为“诬告”,韩侂胄及其党羽开始了对理学的清算,朱熹被斥为“伪学魁首”,后朱熹以伪学首犯被罢职毁祠,其门人也遭到了流放、入狱、改换师门等不同程度的政治打击,史称“庆元党禁”。这即是“贤人君子,自朱熹、彭龟年、赵汝愚而下,斥逐贬死,不可胜数,则士大夫怨矣”发生和罗大经《鹤林玉露》“士大夫怨”问题提出的政治背景。

此外,从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的记载杨万里对朱熹被罢免的态度,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历史对其评价即“士大夫怨”:

杨诚斋为零陵丞,以弟子礼谒张魏公。……因跪请教,公曰:“元符贵人,腰金纡紫者何限,惟邹至完、陈莹中姓名与日月争光。”诚斋得此语,终身厉清直之操。晚年退休,怅然曰:“吾平生志在批鳞请剑,以忠鲠南迁,幸遇时平主圣。老矣,不获遂所愿矣!”立朝时,论议挺挺。如乞用张浚配享,言朱熹不当与唐仲友同罢,论储君监国,皆天下大事。孝宗尝曰:“杨万里直不中律。”光宗亦曰:“杨万里也有性气。”故其自赞云:“禹曰也有性气,舜云直不中律。自有二圣玉音,不用千秋史笔。”[4]

杨万里得到张魏公的点拨,即以“终身厉清直之操”为人生追求。他立朝时,论议挺挺。挺挺,即正直貌。杨万里对乞用张浚配享、朱熹与唐仲友同被罢免、储君监国等天下大事都耿直谏言,并以大禹的性气、舜帝的“直不中律”自比,他的“忠鲠”得到了宋光宗的赞赏。侧面可见,杨万里等忠直士大夫对朱熹被贬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能不顾政治风险向皇帝谏言的。由此可见,朱熹的遭遇得到了“直不中律”的其他士大夫不平之鸣的“士大夫怨”的。

二、“士大夫怨”产生的原因、危害、影响与解决之道

(一)造成“士大夫怨”的原因

考查历史及相关典籍记载可知,“士大夫怨”多指涉古代君臣(士大夫)之间的关系及其给国家治理的影响。造成“士大夫怨”有君王的君道不明、上政迷乱、不分贤愚而用和大臣谗佞媚上等两层面的原因。

1.君王层面的各种原因造成“士大夫怨”

君道不明、上政迷乱直接造成“士大夫怨”,《楚辞·离骚》云:“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王逸注:“上政迷乱则下怨,父行悖惑则子恨。”[5]P14又如皇帝不分贤愚而用,《楚辞·惜誓》云:“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 而就衡。”王逸注云:“言患苦众人,称物量穀,不知审其多少,同其称平,以失情实,则使众人怨也。以言君不称量士之贤愚而同用之,则使智者恨也。”[5]P230人才不能正确被区分对待,自然会造成众人怨。陆贾《新语·至德》:“昔者,晋厉、齐庄、楚灵、宋襄,乘大国之权,杖众民之威,军师横出,陵轹诸侯,外骄敌国,内刻百姓,邻国之雠结于外,群臣之怨积于内,而欲建金石之统,继不绝之世,岂不难哉?”[6]这是君王外交和对待民众政策的“外骄敌国,内刻百姓”造成外结邻国之仇合内积“群臣之怨”。君王骄奢淫逸也会导致上下交怨,《史记·秦本纪》云:“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7]p192-193一国之政治就像身体的修身一样,要以礼乐法度来提升自身,君王要身体力行地“身以先之”。君王不与天下同其利导致“贤才怨之”,《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7]p2695项羽不记人之功反人之罪,打胜仗攻下城池得不到封赏,任人唯亲不唯贤,导致“贤才怨之”,最终天下之士都归于汉王刘邦。

2.士大夫层面的原因造成“士大夫怨”

主要体现在士大夫的谗佞媚上,忠臣忠策必为群佞所怨。《楚辞·离骚》云:“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王逸注:“言己念彼谗人相与朋党,嫉怨忠直,苟且偷乐,不知君道不明,国将倾危,以及其身也。”[5]p8“行婞直而不豫兮,鮌功用而不就。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王逸注:“言鮌行婞很劲直,恣心自用,不知厌足,故殛之羽山,治水之功以不成也。屈原履行忠直,终平回曲,犹鮌婞很,终获罪罚。始吾闻为君建立忠策,必为群佞所怨,忽过之耳,以为不然,今而后信。吾被放弃,乃信知谗佞为忠直之害也。”[5]p126

(二)“士大夫怨”的危害和影响

会给国家治理带来君危下怨、忠臣被谗、外骄敌国、国家灭亡等危害,导致君臣关系疏远、士大夫隐匿不出仕等消极后果,使士大夫被迫选择“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的人生态度。《楚辞·九章·惜诵》云:“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王逸注:“上政迷乱则下怨。……骄傲放恣,无有思古,终不察荇万民善恶之心,故朱紫相乱,国将倾危也。夫君不思虑,则忠臣被诛,则风俗怨而生逆暴,故民心不可不熟察之也。”《楚辞·九章·涉江》云:“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5]p131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谏令,遂赐剑而自杀,最后导致越国灭亡了吴国;商纣王不听比干正谏而杀比干,剖其心而观之。都是君王不用忠信,灭国亡身的例子。

“士大夫怨”导致参与国家政治治理的士大夫隐匿不出仕,君臣关系疏远,忠臣被谗言所害、终获罪行等消极影响。昔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后又有屈原自沉汨罗而死。《楚辞·九歌·湘君》云:“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王逸注:“告我以不闲暇,遂以疏远己也。”[5]p62122-123忠臣竭心尽力忠君爱国却被同流合污者“怨雠”,想要杀害自己。陆士衡《五等论》:“固知百世非可悬御,善制不能无毙,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文选》李善注云:“何谓土崩,秦之末叶是也。人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此之谓土崩。”[8]p744如果士大夫有怨而皇帝不知,势必会造成王国土崩瓦解的后果。

孔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9]p2517“士大夫怨”对士大夫参与国家政治的直接人生态度的影响即是,迫使士大夫有了“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选择,即“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楚辞·九章·涉江》云:“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5]p131-132士大夫看见先贤执行忠信却被残害,虽然正身直行不犹豫却满心的狐疑:不逢明君,思虑交错,故而选择“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的路径,或者将远行,另选良木而息,或者独抱忠信死于山野之中的“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

《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9]p2482刘越石《答卢谌诗一首(并书)》:“刍狗之谈,其最得乎。”李善注曰:“《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也,言天地不爱万物,类祭祀之弃刍狗也。然此与谈老者不同,彼美而此怨耳。”[8]p356相比于孔子的“舍之则藏”所体现的隐藏自己的光芒韬光养晦,老子的“利万物而不争”体现的是谦下不争的态度,不是自我放弃、逃避社会或遁入山林的隐士或出世思想,是老子的“以弱胜强”的思想表现。

(三)“士大夫怨”的解决之道

解决“士大夫怨”之要在“合其君臣之亲”,应落脚于“熟察民心”,通过君与臣上下和亲的“明君臣之义”双向积极互动,达到“上下无怨”的国治之至。

通过君王赏罚分明、士大夫之间私怨不入公门来化解“士大夫怨”。《韩非子·用人》云:“故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死无螫毒,故奸人服。……君高枕而臣乐业,道蔽天地,德极万世矣。”[10]p207《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云:“不以私怨汝之故拥汝于吾君。故私怨不入公门。”[10]p210

防怨犹如防水也,执政之善在于疏导怨,而非防怨。《孔子家语》云:“若之何其毁也我闻忠言以损怨,不闻立威以防怨。防怨,犹防水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弗可救也。不如小决使导之,不如吾所闻而药之。”

明君臣之义,上下和亲而不相怨。《礼记·缁衣》云:“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是以国安而君宁。礼无不答,言上之不虚取于下也。上必明正道以道民,民道之而有功,然后取其什一,故上用足而下不匮也,是以上下和亲而不相怨也。和宁,礼之用也,此君臣上下之大义也。故曰:‘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11]

要国存其士、见贤而急、献贤而进士、得贤人而使之;上不妄予;刑罚不颇,则下无怨心。《墨子·亲士》云:“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唫,怨结于民心。……圣王得贤人而使之,贤人得明君而事之,弭上下之怨。”[12]p1-4《墨子·尚贤》云:“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12]p52-53最终达到《墨子·非儒》所说的“必务合其君臣之亲,而弭其上下之怨”[12]p298。

国君要有善于用人之道,用好辩士之功、智士之功、忠臣之功、义臣之功、智士之功、忠臣之功、信臣之功、圣人之功,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则不失道。《鹖冠子·道端》云:“下不怨上,辩士之功,释怨解难,智士之功,事至而治,难至而应,忠臣之功,正言直行,矫拂王过,义臣之功,存亡继绝,救弱诛暴,信臣之功,正不易言,贞谦之功,废私立公,礼臣之功,尊君卑臣,贤士之功,敌国惮之,四境不侵,圣人之功,定制於冥冥,求至欲得,言听行从,近亲远附,明达四通,内有挟度,然后有以量人。”[13]《吕氏春秋·慎小》云:“轻小物则上无道知下,下无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则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爱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14]贤主的好恶与赏罚密切相关,要慎小事以论赏罚。

法律政令公平,刑罚规矩公正,明公道而灭奸伪,则下无怨心,即《管子·君臣》云:“刑罚不颇,则下无怨心;名正分明,则民不惑于道……此明公道而灭奸伪之术也。国有常式,故法不隐,则下无怨心。”[15]p574

为人君要修官上之道,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则上下无怨。《管子·君臣》云:“为人君者,修官上之道,而不言其中;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君道不明,则受令者疑;权度不一,则修义者惑。”[15]p546《管子·七臣七主》云:“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罪决于吏则治,权断于主则威,民信其法则亲。……故法不烦而吏不劳,民无犯禁,故有百姓无怨于上。”[15]p988-999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对士大夫提出要达到君子的道德要求。如《论语·宪问》云:“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9]p2513

治大国若烹小鲜,上德治之,达到“君臣相忘于治”的政之适的状态。王充《论衡·自然篇》云:“上德治之,若烹小鲜,与天地同操也。……道家德厚,下当其上,上安其下,纯蒙无为,何复谴告?故曰:‘政之适也,君臣相忘于治,鱼相忘於水,兽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孔子谓颜渊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於我,亦忘也。’……淳酒味甘,饮之者醉不相知。薄酒酸苦,宾主颦蹙。夫相谴告,道薄之验也。谓天谴告,曾谓天德不若淳酒乎?”[16]孔子曰:“圣人转祸为福,报怨以德。”《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云:“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17]使“怒积于上而怨积于下”最终达到“上下之恩结”、“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的国治之至。

三、“士大夫怨”的模范:从屈原的“诗可以怨”到朱熹“无怨”

(一)屈原的“诗可以怨”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提出屈原作离骚,盖自“怨”生: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7]p2482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导致了屈原的“能无怨乎?”、“诗可以怨”,其作离骚,盖自“怨”生,是得到司马迁的认可的,即诗可以怨,屈原通过诗来表达忧思、难忘和明志等情怀。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的,即钱钟书所说:“一个人的愁闷,全靠“诗可以怨”,获得了排遣、慰藉或补偿。”[18]屈原当为“士大夫怨”的模范,他因小人的诽谤谗言导致的楚怀王的疏离不信任,产生了内心的愁苦之志,也产生了愤恨之情,所以自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以视为从“诗可以怨”转向了“士大夫怨”,其最直接的原因和结果即是:“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7]p2485怀王不分忠奸听信诽谤谗言疏离不信任忠直之臣屈原,结果落得军队被挫败,国土被削割,自己客死在秦国,被天下人耻笑的国破身死结局。

(二)朱熹的“无怨”

关于朱熹的“士大夫怨”的发生,事关宋孝宗五年朱熹上奏疏所言之事:“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君心不能以自正,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之归,闭塞私邪之路,然后乃可得而正。今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一二近习之臣。上以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说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庄士之谠言,而安于私暬之鄙态。……势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独断,而实此一二人者阴执其柄。且云:‘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独未之知。’上读之,大怒曰:‘是以我为亡也。’熹以疾请祠,不报。”[3]p12753-12754朱熹于此言明治理天下要抚恤百姓,而根本在于皇帝要端正心术、公平正大,不能受私情左右而偏颇反复、犹豫不定,要亲贤臣、远小人,如此才能立定规章纪律、朝纲。但是现实却是宰相、台谏省官、师傅、宾客朋友、谏诤之臣都不负责任,与皇帝亲近并谋划国事的人不过是一两个得宠的大臣。他们易于蛊惑皇帝的的心志使其不信先王圣贤之理和贤臣志士的远大言论,很容易让下面的依附者勾结同好、排挤公论,势必会造成皇帝的号令被亲近的权臣执掌,由此将带来的巨大的灾祸只有皇帝不知道。宋孝宗大怒说朱熹的奏折认为宋朝将要灭亡了,于是朱熹以生病为由请求宫观的职务,这是朱熹的善言没有得到皇帝认同的“士大夫怨”的表现。

虽然朱熹对国家的非正常政治现象有“士大夫怨”,但他还是心系国家社稷,积极与上互动,行事“明君臣之义”。他入朝对答皇帝提问,陈说灾异发生的原因和修养德行、任用人才的关系:“陛下既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则固已失其本矣,而又欲兼听士大夫之言,以为驾驭之术,则士大夫之进见有时,而近习之从容无间。士大夫之礼貌既庄而难亲,其议论又苦而难入,近习便辟侧媚之态既足以蛊心志,其胥史狡狯之术又足以眩聪明。是以虽欲微抑此辈,而此辈之势日重,虽欲兼采公论,而士大夫之势日轻。重者既挟其重,以窃陛下之权,轻者又借力于所重,以为窃位固宠之计。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愁民怨,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群小相挺,人人皆得满其所欲,惟有陛下了无所得,而顾乃独受其弊。”[3]p12755朱熹认为贤哲人士不被重用,这样做皇帝不能够遵循天理和公正本心,来端正朝廷纲纪,已经失去的治国的根本,宠幸的宦官的逢迎谄媚又能蛊惑皇帝心志、迷惑圣听,会导致士大夫的势力慢慢减轻。长此以往皇帝的德行基业将会毁坏旁落,国家法度也将受到破坏,奸佞谄媚的小人充塞朝廷,贿赂公行,士兵和百姓都有了怨愤,盗贼发生,灾祸之事多次出现,饥饿灾荒降临,皇帝将会独自承受这些弊端带来的祸害。

朱熹虽有“士大夫怨”,但却能提出了“士大夫怨”的解决之道——积极建议皇帝“正心诚意”地解决六件大事:“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支,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且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为陛下言之:大本者,陛下之心;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纪,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3]p12758朱熹认为其“平生所学,惟此(正心诚意)四字”,国家的根本在于皇帝的心,当务之急是要“正心诚意”做好培养太子、选任大臣、整顿政纲法纪、移风易俗、爱惜培养民力、整饬军务六件事。朱熹还是得到了皇帝的积极评价和历史的公允正确对待。《宋史·朱熹传》云:“有短熹者,谓其蔬于为政。上谓王淮曰:‘朱熹政事却有可观。’”[3]p12756有人毁谤朱熹,说他疏于政务,皇上认为朱熹政绩是大有可观的。后宋孝宗即位下诏要求朝臣直言朝政得失。朱熹上奏说:“圣躬虽未有过失,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任贤使能,立纪纲,厉风俗。”[3]p12752朱熹谏言要熟讲帝王之学,任用贤明能干的人才,确立国家法度,纯洁士风民俗,并得到了皇帝“安贫守道,廉退可嘉”的赞赏评语。这即是虽有“士大夫怨”,但能怨而有责,提出解决之道,通过君与臣上下和亲的“明君臣之义”双向积极互动,最终达到了“合其君臣之亲”的“上下无怨”的国治。

四、余论:“士大夫怨”的意义及现代国家治理启示

关于“士大夫怨”在国家政治治理中的意义,韩婴《韩诗外传》以疾病比喻君主与“士大夫怨”的上下关系:

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莫能治也。何谓十二发:痿;蹶;逆;胀;满;支;膈盲;烦;喘;痹;风:此之曰十二发。……人皆有此十二疾,而不用贤医,则国非其国也。《诗》曰:“多将熇熇,不可救药。”终亦必亡而已矣。故贤医用则众庶无疾,况人主乎?[19]

认为一国之主,即帝王之疾有十二种,即痿、蹶、逆、胀、满、支、膈盲、烦、喘、痹、风。而“下怨”就像十二种疾病中的“喘”,如果能使士大夫无怨,则疾病之喘就不会发作。在古代使“士大夫无怨”已经是国家政治治理中的重大课题,帝王能重视重用群臣士大夫,则心腹就有了支撑,有这十二种疾病而不用贤医或贤臣,则国家就不能成为国家了。可见,在古代国家政治治理中,“士大夫怨”就像身体的疾病需要贤医来医治,要使得“士大夫怨”变为“士大夫无怨”的状态才是正常的政治状态和国家常态。

“士大夫怨”与《关雎》之义的统一关系,《毛诗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8]p637-638这种能达到“上下无怨”的国治之至的“君臣相忘于治”的政适状态和“淑女以配君子”的《关雎》实是“忧在进贤”之义的理想达于统一的。

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所言仍值得深思:“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臣民对国君的怨恨不在大小,可怕的是众人;水能载船,也能够颠覆船,用腐朽的缰绳驾驭飞奔的马车,这样可以忽视不理吗?“怨不在大”,这些应该深切反思和警惕的。封建社会,统治者对待“士大夫怨”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直接决定了国家治理的好坏,统治者能“忧在进贤”、“思贤才”、“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行王道,不废礼义,不失政教,使“上下无怨”。以古为鉴,希望这些能在今天建设现代国家治理科学体系方面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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