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役、囚禁与诡谲:《自动钢琴》中的技术与反技术之魅

2021-12-23 12:00魏月华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罗纳格特保罗

孙 宏,程 静,魏月华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库尔特·冯内格特在《自动钢琴》一书中对反乌托邦前景表达的焦虑由来已久,与此前一百多年问世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一脉相承。玛丽·雪莱在1818年发表的那部小说里警示世人不受约束的科技探索最终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恶果,质疑技术“潜在的危害是否大于其所有潜在的好处”[1]。在此后五十多年的美国社会,奴隶制寿终正寝,大城市急剧膨胀,工业资本主义的大机器生产日益扩张。科学家与其美国同胞一道,接受新时代的挑战,致力于呈现自身无拘无束发展的权利[2]5-6。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化学协会(1876)、美国博物学家协会(1883)和美国物理学会(1899)等新型专业协会相继问世,加之国家标准局(1901)等联邦机构成立,将林林总总、散布各地的科研人员联系起来,使他们之间的和衷共济感大为增进[2]42。全国上下对科学界旺盛的求知欲和技术进步的美好前景一片颂扬之声,人们“将技术发展和对科学知识的追求与人性最好的一面结合在一起”[3]。

作为在20世纪20年代出生和成长的少年,冯内格特天真地相信了这些关于科学进步的叙事[3]。怀着对科技发展美好前景的憧憬,冯内格特进入康奈尔大学,主修化学专业。他的大学生涯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和他参军赴欧而中断。战后冯内格特退伍还乡,就读于芝加哥大学。他本拟攻读硕士学位,但最终完成本科教育就离开了大学。20世纪50年代初,冯内格特受聘于通用电气公司,从事公关工作。他就职的研究实验室位于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在那里,冯内格特有幸结识欧文·兰缪尔①等顶级科学家。他听说英国小说家H.G.威尔斯30年代曾到斯克内克塔迪访问,兰缪尔应邀为这位名闻遐迩的“科幻小说之父”设想了一个据信可以作为写作素材的故事情节[4]。

兰缪尔堪称当时人们对科技发展理想化的代表。据冯内格特回忆:兰缪尔“对他从岩石中挖出并分发给周围任何人的真理被派上什么用途漠不关心。但他觉得自己发现的任何真理本身都是美好的,至于接下去是什么人拿到这个真理,他毫不在乎”[1]。这种对科技发展的放任态度令冯内格特难以接受。他在通用电气公司工作期间近距离审视科技事业,把自己的观察付诸笔端,在《科利尔》上发表了他的处女作[5]7-8。这家杂志的编辑诺克斯·伯格②慧眼识才,冯内格特有幸得到他的指导,又为该杂志完成了一篇作品。尽管伯格对冯内格特从事写作大力支持,但这位年轻人1951年初辞去通用电气公司的职务,仍令他颇为震惊。

1952年,冯内格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动钢琴》由斯克里布纳公司出版,赢得格兰维尔·希克斯③的青睐。他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给予该书高度评价,将其与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勇敢的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相提并论,甚至把冯内格特称为“目光敏锐的讽刺作家”。可惜其他评论家并不看好这部小说。加之它的另外两个早期版本都或多或少带上“科幻”色彩,其一由班坦图书公司出版,书名为《乌托邦14》,其二由道布尔戴科幻图书俱乐部出版,冯内格特因而被贴上“科幻小说家”的标签。而当时科幻小说是作家们不屑一顾的流派。尽管冯内格特为之辩护,但也无济于事。他不无痛惜地感叹:“没有人既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作家而同时又能懂得冰箱是如何工作的。”[5]9

其实,《自动钢琴》这部犀利的讽刺作品绝非平常的科幻小说可比。斯坦利·沙特在该书问世18年后指出,诸多证据表明,“库尔特·冯内格特是一位社会评论家,在作品中着笔于当前和可预见的未来的种种问题”[6]。对于有志于从事这种社会评论的冯内格特而言,他的理工科教育背景和在科技公司从业的经验不仅并非不利条件,反而为他提供了难能可贵的专业素养和独到眼界,使他得以为这部小说构思出别具一格的框架。他在文学创作中借鉴理工科的分层控制结构即为一例。该控制系统见诸于多个理工科领域。在管理科学上,分层控制作为一种把集中控制和分散控制结合起来的控制方式,是指将管理组织分为不同的层级,各个层级在服从整体目标的基础上,相对独立地开展控制活动。在控制工程学中也有相应概念,是指将系统的控制中心分解成多层次、诸等级的控制体系,以与系统的管理层次相呼应。其综合了集中控制和分散控制两者的优点,控制指令由上往下越来越详细,反馈信息由下往上传输越来越精练,各层次的监控机构有隶属关系,它们职责明晰,分工明确。在现代工业的机器中,生产线上乃至整个工厂里往往配备具有分层控制结构的工程控制系统。

冯内格特在书中采用了在机电工程以及新兴的信息技术中的分层控制结构,借以揭示在科技主导之下,工人蒙受奴役,科学家遭到禁锢,诡谲之道肆虐的阴森前景。

在虚拟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背景下,小说聚焦于纽约州伊利姆的大型制造厂。在这里,大多数人居住在工厂对面的平民家园,与伊利乌姆工厂及其工程师和经理们的豪宅隔河相望。该厂由几个人事经理和工程师管理。工人已被机器取代,所有的生产都由机器完成。这样的工厂遍布全国,构成一个庞大的系列。伊利姆这个地名纯属虚构,但冯内格特对该厂的刻画很大程度上基于他对科技发展前沿的第一手了解,尤其是他在通用电气公司的工作经历。书中提到的其他相关工厂所在地都是真实的城市,例如“阿巴尼、特洛伊、斯克内克塔迪”[7]181。作者曾供职的通用电气公司实验室就在斯克内克塔迪。

作为分层控制结构中的系统表层配置,冯内格特塑造了一个生性诙谐、出语惊人的人物——布拉德普尔的国王,借这个来自远方国度的君王之口道出了大公司的真相。身为大型科技公司的局外人,布拉德普尔的国王一眼看出局内人司空见惯反而视而不见的症结,因此能够提出许多他们认为不可思议的问题。国务院负责接待国宾的官员哈拉德博士引导这位君临600万臣民的国王四处参观,炫耀美国的科技成就。国王在他的侄子兼翻译卡什德拉尔陪同下来到伊里姆。哈拉德解释说,任何人从事工作如果不如机器做得好,就得被机器取代。这些被机器淘汰的人们照例得到政府支付的最低工资,在公共工程部门的重建与垦殖队从事无关紧要的工作。

在哈拉德自诩为落后国家样板的工厂里,这位国务院官员费尽唇舌,本以为会令国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料这一切却让国王想到他母语中的一个词——“塔卡鲁”,即奴隶。国王认为这样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隶。为了说服国王,哈拉德教给他“公民”一词。于是国王掌握了他平生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单词“citizen”,不过他认为这个词的意思是“塔卡鲁”:

国王的侄子卡什德拉尔做了翻译。

“啊哈,”国王点头说:“塔卡鲁。”

“他说了什么?”

“塔卡鲁,”卡什德拉尔说:“奴隶。”

“不是塔卡鲁,”哈利德直接对国王说:“是公—民。”

“啊,”国王说“公—民,”他高兴地咧嘴笑了笑。“塔卡鲁——公民。公民——塔卡鲁。”

“不是塔卡鲁,”哈利德说。

卡什德拉尔耸了耸肩:“在国王的土地上只有精英和塔卡鲁。”[7]28-29

国王所言一语中的。不管国务院官员给他们加上什么好听的名称,这些被机器取代的人们说到底不过是奴隶而已。布拉德普尔的国王进而要求到一个这样的人家中拜访,计算机选中了芝加哥的一位普通居民埃德加·哈格斯特罗姆。他恰好符合要求:年龄36,身高5英尺7英寸,体重148磅,结婚11年,智商83,2个孩子(一男一女),2个卧室”,都是国民的平均水平[7]156。国王来到哈格斯特罗姆家,家里满是小玩意,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做所有的家务。国王的侄子兼翻译卡什德拉尔说:“国王想知道这个女塔卡鲁……”

“塔卡鲁是什么?”妻子万达有点狐疑地问。

不等卡什德拉尔告诉她“塔卡鲁”的意思是奴隶,哈利德抢先说:“公民。”

卡什德拉尔只好顺势说是“公民”并告诉万达,国王是问她用这些设备节省下来许多时间都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们“活着”,主要是指他们看电视[7]159-160。这段时间刚好洗衣机坏了,万达得用手洗衣服,反而感到很高兴:“我就喜欢这样干活儿……正好给了我一些事情可做”[7]160。

作为该书表层配置的标志,布拉德普尔的国王以“局外人”的独特视角洞悉一个事实:人不能仅靠面包生活。对这些往日以熟练工人或家庭主妇的身份辛勤工作,如今却被机器取代的人们来说,无论是在享受公共救济金的生活当中,还是跻身于普通劳工之列,得到政府支付的最低工资,从事可有可无的工作,他们都被机器夺走了所有的尊严,成为所谓“发臭的残骸”[7]74。人们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从而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只有终日迷失在电视当中。正像一个理发师在理发业即将被淘汰之际说的,“过去,一个蠢货可以因为把很多该死的事做得很棒而变得了不起。但是如今机器把这样的问题统统解决了”[7]198。

如果说来自布拉德普尔的国王是小说系统表层配置的标志,小说主人公保罗·普罗透斯博士则是书中底层设置的核心。由于这个运行完全由机器控制的体系是他父亲当年一手设计的,加之他本人的高智商,保罗跻身要职。他担任工程师和经理,执掌伊利姆工厂,是纽约州伊利姆收入最高的人。然而,前程似锦的保罗对这个机器主导的社会却态度冷漠,甚至萌生叛逆的倾向。他内心深处对这样的生活隐约感到不满,渴望过一种更简单、更高尚的生活。

保罗掌管的伊利姆工厂与河对岸那个平民的世界相互隔绝。河上有一座桥,将普通百姓的家园与伊利姆工厂及其管理人员和工程师们的豪宅隔开,泾渭分明。这座桥象征着两个世界的划分。桥上通常拥着一大群被机器淘汰之后无所事事的闲人,堵塞交通,但保罗不时过河去散心。尽管他照例化妆成普通人,但有一回在那里的酒吧还是被一个老人认出来。见保罗想不起来自己,老人有些失望:

他伸出两只手,手掌向上。“可您看看这双手吧,博士。一如既往的好,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来两只像它们一样的手。是您自己这么说的。”

“赫兹!”保罗说。“你是鲁迪·赫兹。”

鲁迪大声笑了笑,得意地环顾着房内四周,好像在说:“看哪,上帝啊,鲁迪·赫兹确实认识普罗透斯博士,普罗透斯也认识赫兹。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可以这么说?”[7]34

保罗由衷地赞扬道:“你是个了不起的机械师,鲁迪。”[7]34老人备受感染,有心“庆祝与这位了不起的好朋友重逢的快乐”,用音乐招待保罗:

“音乐,”他满脸庄重地说,“让我们来听音乐吧。”他越过保罗的肩膀,砰的一声把一枚五分镍币弹进自动钢琴……机器发出嗡嗡声,几秒钟之后钢琴开始叮当作响……“我为你演奏这首歌,博士。”他在周围的喧哗声中喊道[7]37。

保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自动钢琴,只见那一个个无须演奏者按动的琴键上下移动,弹出预定的曲调。“音乐戛然而止,带着给了你恰好五分钱价值的欢乐那副样子。鲁迪还在一个劲喊着:‘看着琴键上下跳动,让你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是吗,博士?你几乎可以看到一个鬼魂坐在那里用心弹奏。’”[7]38

作为该书的标题意象,自动钢琴将小说主人公保罗·普罗透斯对所谓机器文明的切身感受融入其中。19世纪末,自动钢琴问世,技科学(techno-science)现象也初露端倪,机械音乐应运而生,在20世纪初至30年代颇为流行[8]。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冯内格特巧妙使用了这种初级的自动机器意象,旨在表明技术手段已融入音乐行业。作为技术文化符号的自动钢琴标志着故事情节从小说的表层配置深入到其底层设置。在这个意象出现之后不久,保罗再次来到河对岸,汽车却出了故障。“他的汽车颤抖几下停住了。他拉上手刹车,走下车,掀开引擎盖,测试各处的连接”[7]73。他刚把工具拿出来靠在汽车旁边,就有些路人好奇地凑过来:

他们把头伸到引擎盖下,和他一起查看……其中最年长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脸汉子说:“让我告诉你真正的麻烦在哪里吧。把那个扳手拿来……”他动手修理燃油泵,三下五除二卸掉盖子,指着盖子下面的垫圈。“在这里,”他严肃地说,就像教授外科手术的指导老师。你的麻烦就出在这里。漏气了。你还在一英里以外我一听到你过来就知道了。

“好吧,”保罗说,“我想我得打电话叫人给修修。订购新的垫片可能得花一个星期时间。”

“五分钟就足够了。”高个儿汉子说着摘下帽子,撕下上面的汗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铅笔刀,把燃油泵的盖子覆在汗带上,切出一个大小刚好合适的皮革圆盘。然后,他又切下圆盘的中心,把新垫圈放在适当的位置,然后把泵装回原处[7]73。

保罗一踩启动器,马达立即转起来。他抬起头,看见那个汉子“脸上洋溢着深切的满足感和激昂的创造力”[7]74。此情此景不禁让保罗“想成为一个不同于他自己的人”[7]74。

据查尔斯·米尔斯分析,“科技工作具有一种魅力,使其成为危险之源;科学工作者成为心甘情愿的奴隶,他们从事的艰辛任务往往都是自作自受”[9]。可见科学工作者既是主人又是奴仆,是“甘愿为奴”,为自己被囚禁提供种种条件[7]17。美国物理学家艾伦·莱特曼曾以《被永无休止的谜团所惑,科学家陶醉在他们的囚禁之中》为题撰文,向读者袒露心迹:“科学家从事科学研究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科学家别无选择”[10]。莱特曼这番话一语道出科学家久禁囹圄,身不由己的处境。保罗就是这样一个被囚禁的科学家,既是机器社会的代理人又是受害者。这种把科学家视为囚徒,认为他们兼有代理人和受害者双重身份的看法早在19世纪末的美国就曾得到了广泛的认可[2]17。美国第一位心理学、哲学博士,美国心理学研究的开创者G.斯坦利·霍尔指出,“脑力劳动者”尤其处于危险的境地,“据一位生理学家最近的估算,他们从事这种脑力劳动的强度是体力劳动者的8倍左右”[11]。这种对科学家的囚禁切断了他们与其人类同胞应有的联系,从而剥夺了他们对于科学研究中伦理成分的认知能力[3]。正是保罗与高个儿汉子的邂逅使他心中这种伦理成分的潜在意识开始苏醒。他对这样一个熟练工人居然被冰冷的机器所淘汰感到震惊。

保罗的父亲当年精心设计出了这个合乎情理的体系。然而,“面对一个本来毫无意义的宇宙,所有这些巧妙的设计都被证明是可悲的谎言”[12]。保罗不甘心继续在这些谎言当中自欺欺人,开始质疑这套工业化系统。他买下一个老派的农庄,决定辞掉工作,前去务农。保罗算了算,他的全部财产加起来有75万美元,辞掉工作退休足以养家糊口。他没有告诉妻子安妮塔这个打算,一直等到结婚纪念日那天他才开车带安妮塔去看那个农庄。他们经过伊利姆工场的城垛,驻守在那里的卫兵之一认出了保罗的车,在戒备森严的碉堡里晃动着他的50口径机枪,作为友好的致意。对保罗来说,这个城堡式的厂区分明是一个戒备森严的监狱。他试图带妻子进入平民家园,感受一下那里也许是灵魂的避难所。他说:

“为了得到我们所拥有的,安妮塔,我们对待这些人的方式实际上已经剥夺了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自己被人需要,有用武之地的感觉,自尊的基础。”

“而他们的精神食粮正是被像我父亲,像克罗纳……还有谢泼德,像我们一样的人给淘汰掉了。”

“他们的精神食粮一开始就不可能太好,否则他们也不会在这里。”[7]169-170

安东尼·克罗纳是保罗的上司,谢泼德是保罗的同事,是安妮塔一直致力于帮他战胜的竞争对手。保罗试图说服安妮塔与他一起逃离被机械所辖制的生活,但失败了。伊利姆工厂在保罗眼里是个森严的监狱,在安妮塔心中却是一片乐土。城堡式的地界令她难以割舍,离开须臾就失去安全感。

正在保罗暗中筹划以辞职务农的方式从这个城堡式的牢狱迂回逃脱之际,上司克罗纳却要派他做线人,打入一个反对机器文明的地下运动组织。该激进叛乱组织“幽灵衬衫协会”的总部设在伊利姆。该拉丁语地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古希腊语的地名特洛伊④。不仅故事背景出自希腊神话,小说主人公保罗·普罗透斯博士的姓氏也取之于斯。保罗正是被他的上司克罗纳,他父亲生前一手提携的要员,作为特洛伊木马打入叛乱组织内的。当时保罗正在参加公司的一次大型活动,“自从他决定辞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这个系统毫不在乎。他以前试着不在乎,但并不成功。现在,突然间……他成为属于自己的人”[7]201。正在此时克罗纳和卢·麦克利里、弗朗西斯·盖尔霍恩等召见他,告诉他公司高层决定以他触犯法律为借口假装解雇他,以便让他以合情合理的方式从伊利姆工厂消失,融入河对岸的平民世界,作为间谍渗透到反叛组织里去。保罗赶忙提出辞职,但没人相信他是真的辞职。他们都认为他只是在按照公司高层的安排扮演间谍的角色。克罗纳了解安妮塔期望丈夫在竞争中胜出,接掌匹兹堡制造厂的事。克罗纳向保罗保证,完成这次侦查任务后,保罗将会达成心愿。

在技术决定地位的时代,人们的地位取决于其技术创新能力与技术实践水平。安妮塔智商太低,无法上大学,只有嫁给像保罗这样的人才能跻身于精英的世界。于是她自称怀孕,使保罗向她求婚。婚后一个月保罗发现原来安妮塔患有月经稀发症,根本不能生育。但保罗从未向她道破此事,他每次回家夫妻宛如新婚燕尔。

为了尽快让爱妻知晓自己已被开除,保罗连夜去见安妮塔,却远远地看到她和谢波德吻别的场面。等安妮塔走近,保罗看清她还穿着谢泼德的衬衣。安妮塔决绝而去。被爱妻抛弃的保罗在河对岸独自徘徊,又来到那家有自动钢琴的酒吧,借酒消愁。他的酒里被人下了麻药,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落在幽灵衬衫协会手里。不出上司所料,他被反叛组织招募了。考虑到保罗的父亲声名显赫,他们将保罗推举为傀儡头目,并以他的名义宣布他正在领导这个反对机器操控人类的运动:

我致力于把世界还给人民……我提议让人们回到工作岗位上,成为机器的控制者,并且限制机器对人的控制。我进一步建议,应仔细考虑技术和组织的变化对生活方式的影响,并在这种考虑的基础上拒绝或引入这些变化……就其天性而言,人除非从事能使他们感到对自身有用的事业,否则是不可能快乐的。因此,必须让他们重新参与这些事业。我认为,幽灵衬衫协会的成员认为,不完美之中必有美德,因为人是不完美的,人是上帝创造的;脆弱之中必有美德,因为人是脆弱的,而人是上帝创造的[7]285。

保罗旋即在当局的突袭中被捕。上司仍然认为他是个间谍,要求他报告反叛组织的情况。但此时保罗已经认同幽灵衬衫协会的宗旨,他承担起作为该组织领袖的角色,拒绝招供。克罗纳便带着安妮塔到监狱探视他。

“恭喜你,保罗,亲爱的,”安妮塔说,声音很小。

“为了什么?”

“她知道了,孩子,”克罗纳说,“她已经知道你是个秘密特工。”

“我真为你骄傲。”……安妮塔说:“我能告诉他——关于新工作的事吗?”

“是的,保罗,”克罗纳说,“东区需要一个新的工程经理。”

“那个人就是你呀,亲爱的!”安妮塔说[7]291。

克罗纳让保罗放心,他可以马上出狱,“只要我们能把你了解到的关于幽灵衬衫的情报,他们是哪些人,他们是如何工作的一一记录在案”[7]291。安妮塔也赶紧说:“家里都准备好了,保罗,”并且加上一句不乏情色联想的暗示:“我把女佣打发开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享受一场老式的美国家庭聚会了。”[7]291但保罗还是不肯吐露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幽灵衬衫协会的领导人,展示出坚定的信仰和归属感。保罗因拒绝与当局合作而受到审判,被控犯了叛国罪。他对检察官说:“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在于他有制作人造之物的能力,我认为这是人引以为荣耀的。然而,在错误的方向后退一步,就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一步。”[7]295

正在此时,叛乱爆发了。叛军涌入法庭,把保罗营救出来。克罗纳本拟利用保罗对叛军巧施木马计,保罗反倒成了叛军在精英集团内的特洛伊木马。叛军一举攻占伊利姆工厂。不过,叛乱一旦开始,保罗和拉舍尔、冯·诺依曼教授等领导人对其肆意破坏就无力阻止了。人们不由分说,动手捣毁所有的机器。正如冯·诺依曼教授所言:“它的规模如此之大。我想种族屠杀已经近在眼前了。好的与坏的玉石俱焚,自动车床控制装置和抽水马桶同归于尽。”[7]311

这个机器时代的特洛伊式陷落一如古希腊时光再现,“在晨曦中,这个小镇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珠宝盒,内衬不是通常的天鹅绒而是黑黢黢的煤灰,里面装满了数以百万计光彩闪烁的宝物:零七八碎的空调、微场电机放大器、分析仪、弧焊机、蓄电池、传送带、账单机、簿记机、灌装机……发酵检验器”[7]315-316。冯内格特在这里罗列了形形色色的机电设备和元件,从首字母为A的空调(air conditioners)一直到首字母为Z的发酵计(zymometers),横跨两页,有114项之多。机器挤压了人类的生存空间,正是技术发展的诡谲之处,也是人类目前仍然深陷其中的问题。

叛军攻占了匹兹堡、西雅图、明尼阿波利斯、圣路易斯、芝加哥、伯明翰、波士顿和纽约等城市[7]308。但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而伊利姆是其中坚守到最后的据点。在保罗被迫率领拉舍尔等其他叛军头目们投降之际,拉舍尔拍了拍保罗的肩膀,鼓励道:“笑笑吧,普罗透斯博士——你现在成了大人物了,就像你的老爸当年一样。”[7]320

正如马丁·海德格尔所述,“技术的本质绝不是什么技术上的东西”[13]。作为具有科技专业背景的局内人,冯内格特通过冷静的审视,意识到机器便利了人类生活的同时,也剥夺了人类最自然的乐趣,向读者展现了技术对技术精英的辖制、技术如何排挤工人的现象,告诫他们必须警惕“机械性替代人性”的危险。小说从以布拉德普尔的国王为媒介的系统表层配置入手,通过围绕保罗·普罗透斯个人经历的底层设置,层层深入,揭示了人类在机器主导之下遭受的奴役、囚禁以及这一体系固有的诡谲。当一个体系本末倒置,种种弊端就在其中滋生了。奴役、囚犯与诡谲并非机器制造的,而是该体系赖以操控人类的手段。保罗·普罗透斯对这个滥用机械力量的体系产生了怀疑,从该体系中的佼佼者最终变成了一场反技术运动的精神领袖。小说通过人性与机械性的碰撞,展示了技治主义社会的弊端。它所传达的技术批判意识具有促使人类工业文明向更符合人性、更保障人类生命质量的生态文明转变的作用。

注释:

①Irving Langmuir(1881—1957),美国化学家、物理学家。他从1909年起在该实验室工作了41年,期间在物理和化学领域做出重要贡献,并于1932年荣获诺贝尔化学奖,成为第一位在工业实验室工作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

②Knox B.Burger(1922—2010),美国编辑、作家和文学经纪人,曾在纽约市的《科利尔》(Collier’s)杂志担任小说编辑。

③Granville Hicks(1901—1982),美国文学评论家、教育家和编辑,曾在连雪勒综合技艺学院(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任教授。

④Ilium,在罗马帝国时期,奥古斯都在特洛伊遗址上建起伊利姆城。特洛伊遗址位于现今土耳其西北面,名为伊利昂(Ilion),仍保留着原有的拉丁语形式。

猜你喜欢
罗纳格特保罗
中国杂协代表团赴西班牙出席赫罗纳“金象”国际马戏节
奇异生物“赫罗纳矮人”
保罗·艾伦绝不只是微软的联合创始人
纪念与致敬 CP3 XI 克里斯·保罗 CHRIS PAUL
辛德勒名单(节选)
辛德勒名单(节选)①
荷兰「偷」车成风
奇异生物“赫罗纳矮人”
捷太格特(JTEKT) 成功开发“电机用新陶瓷球轴承” 并实现量产
参考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