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主体:面向“身体”与媒介共生的未来

2021-12-23 12:43郭伟欣邓诩嘉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媒介身体

郭伟欣,邓诩嘉

(1广东南华工商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2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730030)

在主流传播学派所关注的问题清单里,“身体”长期以来是边缘化的议题。正如哈特所说,从拉扎斯菲尔德等美国学者发轫的经验学派是一种建立在传递观之上、从经验材料出发、运用经验性方法阐释传播现象的研究范式。今天,因与之相应的社会场景已发生深远变化,这一流派正走向式微。在批判学派里,不论是从宏观角度切入问题的传播政治经济学派,还是从微观视角切入问题的文化研究学派,都从不同路径同归于考察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等问题,对于作为传播主体的人的研究旨趣在观念理性层面,而非人的“身体”。

事实上,自现代传播学诞生以来,真正注意到人的“身体”的研究者是加拿大媒介环境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在1964年付梓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里,当他论及任何媒介都不外乎是人的感觉和感官的扩展或延伸时,整个学术界还难免感到吃惊与不可接受,此后关于“身体”的研议便陷入数十年的沉寂。

近年来,随着新信息技术的一路高歌,传播从经济组织单元到理论大厦都受到了巨大冲击,关注技术进步、媒介本体及其对人与社会的影响的媒介环境学派再度兴起。国内外的研究者都注意到了人之“身体”将成为下一个学术富藏。仅就国内而言,在方惠和刘海龙汇编的《2018年中国的传播学研究》一文中首个板块便是“发现身体”,当年孙玮、刘婷、刘涛、周逵等学者的研究已相当切中肯綮。半个世纪前,麦克卢汉提出随着人的“身体”感官能力由“统和”到“分化”又到“再统和”式的变迁,媒介和社会的发展史也会经历相应三个阶段。当下,对媒介与传播的研究之轮正驶入“再统和”的航道。

一、“身体”的传播史轨迹及其当下语境

(一)“身体”在人类传播史上的角色

1.“有待克服之障碍”:作为媒介的“身体”的历史

在诸多经典的传播学名著中,关于“身体”传播最有传奇色彩而广为流传的案例,恐怕来源于公元前490年的希波战争。决战时,希腊人聚在雅典的广场上等待消息。胜利最终归于希腊。统帅米勒狄授命“飞毛腿”裴里庇第斯跑回雅典报信。当抵达的裴里庇第斯在广场上向人群呼喊“欢乐吧,雅典人,我们胜利了”之时,战争胜利的信息以“身体”为媒介完成了传递。也就是说,此时人们之间交流的模式是从“身体”到另一具“身体”。

这样的场景不独存在于古希腊,其在许多结构上属于乡土、传统、前现代的社会里,都是广泛存在的。如费孝通的《花篮瑶社会组织》对中国南方的这一瑶族亚群基于人伦亲缘、居住地缘形成社会交往结构的现场写真,以及其《乡土中国》中关于“文字下乡”并无经济功能上的必要性,故而处于熟人社会中的广大乡民实际上仅靠“身体”交流的图景描绘,都在以不同侧面的观察告诉我们,在那些时空地域里,“身体”传播是极为普遍的。

以“身体”传播信息,除了有其经济生产上、文化教育上的成本优势,还具有以其他媒介工具交流所难比拟的人际优势和关系优势。克琳娜·库蕾在《古希腊的交流》一书中援引大量案例、故事、遗迹资料揭示,人的“身体”在场,尤其是在神庙、体育竞技场、浴室等公共场域,主动参与公共生活,是古希腊人城邦政治身份认同构建的必要“仪式”。丹尼尔·杰·切特罗姆的《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则意识到了早期的“身体”媒介对美国人身份意识形成的独特帮助。

丹尼斯·麦奎尔曾言,大众传播是各种社会关系的中介,塑造着我们的社会。那么,以“身体”为媒的交流模式,也塑造或者维系了前现代社会的面貌——重视亲缘关系、短距离交往、因直接交流而彼此认同。

在这里必须注意的是,裴里庇第斯的故事在另一侧面上暗示了,以“身体”传播信息,始终存在要么泯灭于时间、要么受阻于空间的问题,更长历史和更大地理跨度的交流几乎不可实现。于是,视“身体”作有待克服之障碍的人类,沿着技术跃迁的道路,必然会走向搁置“身体”,如有机会就寻求替代性媒介的前景。

2.“缺席的交流对象”:媒介延伸“身体”的时代

20世纪50年代,站在西方工业社会一片繁荣的景象中,麦克卢汉用颇具诗意的话语为这一轮媒介技术的突进写下了注脚:媒介即人的延伸。

对人的“身体”而言,印刷读物的大规模出现,延伸了眼睛;留声机和收音机的面世,延伸了耳朵;电影和电视机的到来,则多维度地延伸了视、听、嗅觉。网络的普及,更将人的感官由平面转向综合。

自工业革命以降,这一切的进程颇快,以至于人类在两三百年内从印刷媒介时代迈入电子媒介时代,又进入了数字媒介时代。如今,我们的“身体”正处于一个感官延伸到依赖“非身体”媒介告诉我们所听、所见、所感、所思的环境之中。印刷技术、无线电广播技术和图像传输技术在应用层面不断延伸的历程,对应了人的“身体”不断后退的过程。

实在的“身体”不断后退,而文字、声音、影像变成虚拟在场的“身体”,于是我们在与一个肉身缺席的交流对象进行交流。交流的距离变得遥远了,社会关系也就从熟人为主转向陌生人为主。在戈夫曼《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中,我们的社会交往方式被描述为“拟剧”状态,我们成了所谓在特定场景中“表演”自己特定社会角色的人。而梅洛维茨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中不无担忧地写道,我们已发展到被“情景”而非实在“场景”所支配的程度,我们的社会交往是“身体”虚拟在场的边界进一步模糊化的社会交往,随时可能彼此连接、相互沟通,也随时可能被中断、被打扰、被阻隔。

3.“与媒介互嵌共生”:赛博人即将到来的图景

梅洛维茨继承了麦克卢汉和英尼斯以来用媒介区隔社会阶段的观点,稍晚的弗里德里希·基特勒亦是如此,在《留声机 电影 打字机》一书中,他将传播的历史划分为口语的时代、文字的时代和电子媒介的时代。遗憾的是,他们著书立说的时代,互联网社会及其更高形态或未出现,或未遍在。

如今,媒介使用场景轰然而变。不过二三十年里,原将计算机作为身体中介的人类迅速地进入了人机相触阶段,再到人机交互阶段,时下正踩在人机互嵌阶段的门阶之上。放眼可见,5G应用正如火如荼、VR技术几近商用、人工智能日益成熟、量子通信都已在酝酿之中,这已经预示着物联网社会正在到来,新型全媒体传播格局正在形成,未来将是“万物皆媒”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随着可穿戴设备、智能家居、机器人、可植入芯片等逐渐内嵌到我们社会结构的肌理,信息的采集者、加工者、中介者与呈现者的边界就会模糊,人的“身体”与媒介终端的交互便会合而为一,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可分境界,甚至形成一个“身体”内信息流动的闭环生态。

复旦大学的孙玮教授针对现代社会进化出的这一高级形态,将生活于其中的“新人类”——一种无机物机器和生物体的结合体——叫作赛博人(cyborg)。一方面,赛博人出现后,“身体”由分化复归统合,甚至还可以借助人工机器元件可以进入数字虚拟世界,从而“将人与技术的双重逻辑、实体空间与虚拟世界的双重行动交织互嵌在一起”[1],这几乎可被看作是终极媒介。另一方面,机器又在逃离人的“身体”控制,那些智能化、自动化的机器人经过训练,从长远来看有朝一日必将独立和超越人类的血肉之躯。

(二)“身体”重返传播的世界

鉴于“身体”在人类传播史上扮演的连续性角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从未缺席,永不可被新媒介排除在传播体系之外。

而从媒介技术与工具的演进始终朝着“身体”仿生学的方向,我们又可以进一步找到在人类传播史上,不管是作为观念的思想,还是作为物质的信息,都离不开须以实在或虚拟的形式在场的“身体”的不易法则。故而传播一直被“身体”所限定,人感知、分析、传播外界信息的方式决定了其具体的存在方式,人的“身体”是人的属性中的一部分。

今天,赛博人的出现正昭示传播主体从掌握着且外在于媒介工具的自然人转变成为技术内嵌于“身体”的“电子人”。于是,当我们讨论媒介融合时就有了超出媒介本身的理解,还意味着重造传播主体。以孙玮教授等人为代表的研究者正在此领域中破旧立新,希望建树起与新主体合榫的研究范式。

二、新技术下的“身体”隐忧

美国传播学家彼得斯在其传世名作《对空言说》中以极大篇幅,力图破除从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人,到罗马帝国时代的奥古斯丁,再到科学革命后美国传播技术的出现和普及以来那种追求“心灵融合”的观点[2],他意在申明“身体”的重要性。

在新技术环境中,人的“身体”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再造的问题。正如造就赛博人一样,技术正在从不同的层面重构“身体”及其外延,并孕育危机。

(一)伦理与关系危机

首先,从人的感官层面来看,新技术统合了被大众媒介条块分化的感官,并新造了人机融合的智能身体。于是人的感官比印刷时代和电子时代更为统一,更接近于口语时代的“身体”传播,这给人类带来的是相对舒适、自然的交流体验。但再进一步,这种新技术还潜在着消泯“身体”的极大可能性,实在的感官转为全虚拟的感官时,就会引起更深层次的主体性危机。

再者,从人的存在层面来观照,则会发现人机融合的智能身体可以游走于复合空间和多重时间中,这是人类从未有过的生存状态。从技术前进的逻辑来看,人机融合的智能身体会经历三种迥异的“在场”状态:起初是携带自己的身体,人机高度融合;继而离开自己的身体,可以进入虚拟化的空间;再之后一人的意识当能进入他者的身体,实现身体重置而意识永生的前景。这种生存状态目前还难以定义,存在伦理上的危机。

最后,从人的社会关系层面来考察,人机融合的智能身体一旦成为连接不同社会关系网络的融合性媒介,传播网络与社会网络便将互融互构,一切脱离于这张网络的传播主体都会凋亡。届时,家庭、学校、社区,乃至国家与民族这些传播实践与社会形态的关系体都将面临再造难题。

(二)隐私与权利危机

在智能化的万物互联社会到来之前,我们早已进入到大数据的牢笼之中。在其到来时,这一牢笼极有可能收紧,与我们希望用重归统合的“身体”拥抱美好生活的希冀背道而驰。

其一是“身体”被数字化的隐私困境。智能媒介环境中“身体”的数字化,绝不会仅停留于互联网账号、消费习惯、行动轨迹等外在的社会信息的数字化,更会发展到内在的生命特征信息包括心率、表情、动作、情绪乃至意识活动等的深刻数据化。由此而来的,便是所有人虽有智能的“身体”,却是一具暴露无遗、完全透明的“身体”,思想意识活动的隐私空间遂随之不存。人类创造数据,又被数据规训,自居于自编的牢笼。

其二是不同“身体”存在数字权利不公的隐忧。一方面,数据隐私被交出成为一种信息资源后,实际上是难以拿回的。生者实现数据权利时,死亡者或言希望社会性死亡——获得数据遗忘权的个体权利又该如何被大企业和政府有效保障?另一方面,更精巧更复杂的媒介意味着更高的获取、学习和运用成本。当一部分个体徜徉于数据化媒介的海洋时,老人、残障人士、未成年人、低收入者等群体面临深阔加剧的数据鸿沟又当如何跨越?

新技术当创造更合理的媒介和更美好的生活,而非相反,哪怕只是以牺牲一部分人或人的一部分权利为代价来换取也是不可取的。

三、伦理先行,“人”与“媒介”的再定义

2015年,彼得斯在新作《奇云》的绪论里开宗明义地提到:“现在是提出一种媒介哲学的时候了。”[3]诚然,现在已到了传播学界从“身体”的角度重新审视“人”与“媒介”,赋予其新的定义的时候了。在这里,论者同彼得斯一样无意于试图对传播实践中的具体问题提供答案,而仅就传播的伦理观念表明思考。

(一)作为传播主体的“人”的属性再阐释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梅洛·庞蒂曾言:“人作为物体存在,或者作为意识存在。”对于作为主体的人,古希腊先哲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亚里士多德的“人是城邦的动物”,以及中国先秦《尚书》里“惟人,万物之灵”和《礼记》中“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的观念,都将人的定义指向理性或德性,而极少强调人的“身体”属性。这种意识—主体论长期是多数人认可的存在定义,梅洛·庞蒂对此最为鲜明地提出了异议。

未来的“新人类”,不是笛卡尔所谓的“我思故我在”的思想人,也不是柏拉图所谓“没有羽毛的两脚直立的动物”的自然人,而是身体虚拟在场、思维以信息形式存在的赛博人。赛博人的产生将造成人的主体性变化,理解这一变化的关键切口正是“身体”。人的“身体”是最自然的、最灵活的、最综合的,也是最高级的交流与传播媒介。人之一体,涵盖所有的传播要素。在赛博社会中,技术重构了人的“身体”,媒介成为人的身体的一部分,进而就是人的存在方式。

我们目前还无法预知未来人类的形与识,尤其是难以想象可能没有实在“身体”的意识与感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需要重造主体,尤其是先从伦理上进行探索。

(二)作为中介工具的媒介观再构建

面向“身体”与媒介共生的未来,我们要放下柏拉图以来将媒介功能局限于再现客观世界、把媒介置于第二属性的经验包袱。

身体虚拟在场、思维以信息形式存在的赛博人成为传播主体,媒介便不再是“身体”之外的一个再现型的中介工具或者组织机构,而是作为“身体”本身。人本身就是媒介,而“身体”成为一个终端界面。这种新界面具有强大的融合功能,连接着众多分散的社会子网络,将旧的政治与经济结构,到知识、语言、空间与传播网络,乃至人本身的主体性打破后广泛重组。

这些场景在今日来看颇有科幻色彩,甚至让部分人视为畏途,但正如美国哲学家唐·伊德在论及人与技术的关系时所说,“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技术的生存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性”[4]。我们须知,从伊甸园到未来之世,技术一直与人类相伴而行。在人类还并不算悠久的科技史上,还没有一个社会选择与技术前进方向悖行而不失败的例子。

既然“新社会”必然到来,且伴随有人类伦理及权利的各种风险挑战。那么我们就必须对调整“人”与“媒介”的关系伦理这一基础命题报以重视,在技术进步、传播革命、主体重构、社会转型等一系列持续互动的动态实践中,不断打破、重构、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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