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者的女儿》中的共同体与个体

2021-12-23 12:43赵传银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法官葬礼共同体

黄 敏,赵传银

(安徽外国语学院 公共外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1201)

一、引言

尤多拉·韦尔蒂(1909—2001)是美国著名南方女性作家,与凯瑟琳·安妮·波特、卡森·麦卡勒斯、弗兰纳里·奥康纳同为美国南方文艺复兴第二代作家。韦尔蒂与奥康纳都比较青睐短篇小说,其一生创作了多部短篇小说集,例如《绿窗帘》《金苹果》《宽网》等。《乐观者的女儿》是韦尔蒂创作的为数不多的长篇之一,出版于1972年,并于次年荣获普利策小说奖。韦尔蒂发表《乐观者的女儿》时,已经步入晚年,无论是在写作技巧上还是对人性的洞察和对生活的领悟上,她都已然是个成熟、深邃的杰出作家。而《乐观者的女儿》也凝聚了作家多年来对亲情、爱和死亡的思考,其一出版便广受好评。作家雷诺兹·普莱斯盛赞“《乐观者的女儿》无论是从作品的广度和深度来看,都是可以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契诃夫的作品相媲美的”[1]。著名批评家克林斯·布鲁克斯称赞“这是一部结构精致的小说,展现了情节发展的复杂性和主题的丰富性”[2]。

然而国内对韦尔蒂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她的短篇小说,而针对《乐观者的女儿》这部重要作品的研究较少。屈长江和赵晓莉最早评述了作品中的悼亡情感记忆[3]。肖文明以《乐观者的女儿》中的饮食书写为切入点,深入探讨了作品中的性别政治和地域道德[4]。郭立颖重点分析了作品中的陪衬人物菲伊的形象[5]。刘智欢探究了《乐观者的女儿》记忆之场,认为作品反映了美国南方的记忆危机,以及人们不同的应对策略[6]。从现有的少量研究来看,还没有学者注意到小说中呈现的南方小镇共同体,以及共同体与个体以及他者之间的互动关联。本文拟以共同体为切入点,深入分析韦尔蒂在作品中所塑造的三类人物,即小镇群体为代表的共同体、作为他者的菲伊和作为个体的劳蕾尔,并认为女主人公劳蕾尔作为一个从小沐浴在南方传统文化的典型南方淑女,既排斥和反对菲伊所代表的唯利是图的个人主义者的价值观,也并没有完全认同共同体的价值观,而是最终选择了一个流动的、居间的身份,保留了个体的独立和自由。

二、南方传统文化形塑的小镇共同体

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首次对共同体加以界定,即“一种本身充满生机的有机体,是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的保障”[7],并将共同体划分为三个层次: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由美国南方传统文化形塑的小镇共同体既是基于地缘的共同体又是精神文化的同一体。美国的南方有着独特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是美国最具特色和最丰富多彩的地区。宗教传统、种植园经济、奴隶制、南北战争失败的创伤、战后重建的阵痛共同铸造了独具特色的南方文化。“醇厚的重农亲土意识、宗教信仰、至高无上的荣誉观、家庭意识、强烈的等级和种族意识等特性构成了南方文化的核心。”[8]在南方人的意识中,南方汇聚了多重意义和内涵。它不仅是养育他们的热土,而且是他们的精神家园,界定了他们在美国文化中的独特身份,给予他们强烈的归属感[9]。韦尔蒂作为典型的南方作家,一直致力于书写南方小镇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作品往往呈现了小镇共同体对个体的压制,对他者的排斥。Bessie Chronaki 认为韦尔蒂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社区/共同体与个体身份认同之间的关联,并指出个体是由他所处的社区/共同体所定义的[10]。例如其广受赞誉的短篇小说集《金苹果》就是将场景设置在一个虚构的南方小镇,书写了小镇少女们挣扎在共同体价值观和个体自由的矛盾中,艰难地寻求自我身份认同。她在长篇小说《乐观者的女儿》里中继续探讨了南方小镇共同体与个体的主题。

小说设置在虚构的南方小镇——芒特萨卢斯,小说的主导事件是芒特萨卢斯镇的大法官麦凯尔瓦因眼疾去世,其女劳蕾尔,后妻菲伊和全镇的人员一起操办大法官的葬礼。韦尔蒂笔下的芒特萨卢斯镇是一个居民共享南方传统价值观,信奉南方道德理念和坚守南方风俗习惯的地缘和精神共同体。当劳蕾尔和菲伊将大法官的遗体从新奥尔良的医院带回老家芒特萨卢斯镇时,镇上的居民早已在站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家里挤满了来帮忙安排葬礼的好友们。而一向我行我素、自私自利的菲伊面对满屋子不请自来的人反问道:“这么多人待在我屋里干嘛?我不知道这是在举行欢迎晚宴。”[11]49作为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镇共同体,芒特萨卢斯镇的居民彰显了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互助互爱、团结同一的特质。前来吊唁的大法官的好友和政界同事们回忆起大法官生前的英勇事迹并将大法官描述成“无所畏惧的人”[11]72。布洛克少校更是戏剧性地描述了麦凯尔瓦法官曾经独自面对白帽党劫狱,并凭借一己之力将白帽党人吓跑的一幕。在这群人的回忆中,大法官被塑造成“幽默家、十字军英雄和人间的天使”[11]76。然而在劳蕾尔的眼中,这些人在捏造、歪曲事实,他们在“将父亲塑造成自己希望成为的人物”[11]75。可见,芒特萨卢斯人并没有通过真实的回忆来缅怀大法官,而是将他打造成南方传统价值观的代表,借以重复老南方的荣誉法则和骑士精神来巩固基于地缘和精神同一性的共同体。

芒特萨卢斯小镇居民更是通过为麦克尔瓦大法官举行隆重的葬礼仪式来进一步强化对共同体的认同。麦凯尔瓦家族是芒特萨卢斯镇上的名门贵族,其世代为小镇的建立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麦凯尔瓦大法官是备受小镇居民敬仰的权威人物,也是小镇共同体的精神领袖。大法官的去世是芒特萨卢斯镇的轰动性事件,全镇的人们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教堂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这么多人。大家挨着墙壁站着……芒特萨卢斯的黑人也来了……。”[11]81小镇的居民借由葬礼齐聚在一起,博尔特博士感叹道“这场葬礼太气派了,我看到了所有我认识的人和以前的熟人。古老的芒特萨卢斯完全复活了”[11]84。为了表示哀悼,“银行关了门,广场上大部分店铺在举行葬礼的时候不营业,县政府也停止了办公,法院门前降半旗,学校提前放学。”[11]64南希认为仪式化活动是共同体成员“对某种同一性的分享、传播和接纳”[12],这一过程是个体的命运彼此嵌合,进而共同投射到共同体之上。小镇居民借由大法官的葬礼仪式完成了对南方传统价值观维护和共同体的确认。

三、菲伊——他者与共同体的对抗

麦克尔瓦法官的后妻菲伊是一个与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格格不入的人物,无论是出身阶层、年龄还是个人修养都与大法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菲伊出生于南方典型的穷白人家庭(white trash),在南方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中处于最底层,甚至还不如一些体面的黑人。年迈的大法官在第一任妻子贝基——劳蕾尔的亲生母亲去世十多年后,选择与比自己女儿还要年轻的菲伊结婚,这一直是令芒特萨卢斯镇上居民困惑的事,也让劳蕾尔很费解。虽然菲伊通过与大法官的婚姻跨越了阶级壁垒,完成了自己身份地位的大逆转,但却始终融入不了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小镇的居民表面上对她以礼相待,背地里却对她嗤之以鼻。小说伊始就描摹了劳蕾尔和菲伊陪着大法官来到新奥尔良医院看眼疾的场景。看病的考特兰医生也是来自芒特萨卢斯镇,是大法官的好友。在大法官描述病情和考特兰医生检查眼睛并提出需要手术的治疗方案过程中,考特兰医生、大法官和劳蕾尔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交流共同体,菲伊却被排斥在共同体之外。虽然菲伊在场,但是却作为他者的存在,没有被纳入共同体之中,也没有话语权。她虽然反复地努力通过语言强化自己的在场,希望自己的话语被倾听、意见被接纳,但还是没有成功,最终只能无奈地问道:“难道我的意见就完全不考虑了吗?”这个场景已经预示了菲伊在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中被排斥、被边缘化的他者处境。

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对菲伊的抵制不仅是因其家庭出身,更是因为菲伊对南方传统价值观的僭越。菲伊是代表了20世纪中期被北方工业主义和消费主义价值观所形塑的新一代南方人。北方的工业主义对南方农业文明的入侵,不仅破坏了南方固有的经济形态,更是将资产阶级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唯利是图和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带到了南方。菲伊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私自利,永远只在乎自我。当医生告知大法官的眼疾需要做手术时,菲伊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大法官,反而哀叹自己的命运不好“我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让我给碰上了”。[11]8在大法官的术后照料过程中,菲伊也是体现了不耐烦的情绪,埋怨大法官耽误了她参加狂欢节。最终大法官因手术治疗无效去世,菲伊却谴责医生“你竟然选择在我生日当天让他死了!”。[11]38在大法官葬礼刚结束,菲伊并没有留下来与大法官的亲友缅怀丈夫,竟然跟家人一起去德克萨斯州老家散心。可见菲伊所代表的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精神与芒特萨卢斯镇所代表的集体主义精神是互不相容的。同时,菲伊被排斥的他者身份还体现在她对南方淑女观的拒斥。南方淑女观要求女性穿着要大方得体、举止优雅,并表现出温顺、矜持、克制和仁爱等个性特点。成了婚的女性要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在饮食起居上要照顾好自己的丈夫和子女,并且还要精通烹饪和园艺等。而菲伊显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南方淑女。与典雅、静谧的劳蕾尔相比,菲伊穿着打扮媚俗,行为举止夸张、粗鄙,毫无淑女气质。连躺在木棺材里的原本庄重的大法官也在她的要求下被打扮得低俗不堪。“他那张大脸也映着这种桃红色,凝重的长颊透着贝壳或者珍珠的色泽。”[11]57葬礼上,为了扮演好一个年轻寡妇的角色,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来博取别人的同情,把整个葬礼变成个人的秀场,使原本庄严、肃穆的葬礼变成一场闹剧。在与大法官一年多的婚姻里,她也没有扮演好一个贤妻的角色。她不做任何家务,更不会烹饪美食,法官只好带她去一些没品位的餐厅就餐。烹饪美食、照顾好家人的饮食起居是一个南方主妇体现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大法官的前妻贝基在世时会烹饪各种美食,而且还会将秘方传授给其他邻居街坊。菲伊的自私自利以及对南方淑女观的拒斥使其成为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敌视的对象,小镇居民将她的存在看作是对共同体的威胁;坦尼森小姐坦诚 “她不是个东西”[11]104;阿黛尔小姐更是抱怨“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该拿克林特(大法官)的小泼妇怎么办,他完全不顾我们的感受,就把她交到我们手里”。[11]106菲伊的存在对小镇共同体来说是一种异质性的破坏力量,他搅乱了原先基于严苛的阶级等级秩序和传统价值理念的稳定共同体。

四、劳蕾尔——个体的身份的建构

劳蕾尔是出身于南方贵族家庭的大家闺秀,其言行举止和着装打扮无不体现南方淑女观对女性的定义。小说伊始就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交代了劳蕾尔的外貌。“劳蕾尔·麦科瓦尔·汉德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身材纤细,看上去十分文静,……她的衣服无论剪裁还是质料都很别致……。”[11]3她个性内敛、隐忍、克制,对父亲的突然离世也能理性地、平静地对待。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没有表现出像菲伊那样歇斯底里地哭闹的不得体行为,而是将自己的悲伤和对父亲的怀恋都隐藏在内心深处。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劳蕾尔又突破了南方传统性别角色的定义。与传统的南方女性不同,劳蕾尔突破了地域的局限,婚后与丈夫菲尔·汉德离开了芒特萨卢斯镇去了繁华的大都市——芝加哥谋生,是“芝加哥的职业纺织品设计师”[11]15。然而,劳蕾尔与菲尔的婚姻虽然幸福但却很短暂,婚后不久,由于二战爆发,菲尔便参军死于战场。即使在丈夫去世,劳蕾尔也没有选择离开芝加哥回到芒特萨卢斯生活,只是在母亲生病和去世期间回来照料。由此可见,劳蕾尔并不认同基于南方传统道德理念的小镇共同体的价值观,在地域上和精神上都不属于共同体中的一员。在大法官的葬礼结束之后,小镇共同体成员极力劝说劳蕾尔回归共同体,希望她能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对付共同体的他者——菲伊。坦尼森小姐坦言:“她(劳蕾尔)明明可以轻松放弃辛苦的生活,却硬要回去过那种生活。克林特(大法官)给她留下了好大一笔钱。”[11]104皮斯太太也提醒劳蕾尔,“这次你要是走了,再回来可就永远是客人了。当然,你自由了——不过我向来都认为,人们并不真心喜欢接待客人”。[11]104劳蕾尔毅然决然地在共同体身份和个体自由之间选择了后者。从小生活在芒特萨卢斯镇的劳蕾尔深知小镇共同体在强调同一性、排斥异质性的同时会扼杀个体的个性以及个体对独立自主身份的探索和追求。劳蕾尔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对南方小镇共同体封闭、保守和盲目排外的倾向有清醒的认知,她要追求自我和个体自由就必须突破小镇共同体的同一性压制。

然而劳蕾尔追求的个体自由又与菲伊所展现的极度个人主义的自由不同。菲伊表现的个体自由是以自我为中心,损人利己,对他人的痛苦缺乏关爱和同情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菲伊的自我是建立在当下和未来,她抹杀历史的价值,缺乏反思的能力。劳蕾尔与菲伊最大的不同就表现在对历史和记忆的态度上。在小说的末尾一向克制的劳蕾尔最终因一个揉面板和菲伊爆发了正面的冲突。这块揉面板是菲尔为劳蕾尔的母亲贝基亲手制作,是贝基生前的珍爱之物,凝结了爱的回忆。对劳蕾尔来说它代表了“所有真切的过去”[11]164。菲伊却反驳道:“对我来说,过去算不了什么。我属于未来。”[11]164菲伊拒绝家族的历史,所以无法知道自己是谁,造成了自我身份的模糊不定,这一漠视过去的态度造就了她的浅薄愚昧、粗鲁、自私与唯利是图的品行[13]。劳蕾尔在与菲伊抢夺揉面板的争执中产生了顿悟,“我想我没有这块板也能活下去,记忆并非活在最初的拥有物中,而是活在无拘无束的双手中……它活在一颗既能掏空又能再次充实的心中”[11]165。最终孑然一身的劳蕾尔携带着对过往爱的鲜活的记忆,在拒绝南方共同体价值观和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同时选择了流动的个体身份,积极能动地进行自我身份的建构,实现了个体的自由和自我价值的追求。

五、结语

韦尔蒂的很多作品都以南方小镇为背景,呈现了个体在与共同体的碰撞中艰难的成长之路。《乐观者的女儿》书写了芒特萨卢斯镇共同体对代表了极度个人主义价值观的他者菲伊的排斥和边缘化,暴露了共同体的同一性和排外性的特点。生于芒特萨卢斯的劳蕾尔虽然从小沐浴在南方传统价值观中,却拒绝被共同体同化,坚守了自己的独立的个性和自由。但同时劳蕾尔也拒绝认同菲伊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而是突破共同体和个人主义价值观的框架,建构了流动的自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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