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模仿欲望的困境
——作为迫害文本的电影《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

2021-12-23 15:36
关键词:替罪羊理查德维尔

张 凝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2.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

电影《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Richard Jewell)改编自真实事件,其素材来自于杂志《名利场》(Vanity Fair)1997年2月刊载的一篇名为《美国噩梦:理查德·朱维尔之歌》的文章①Brenner Marie, “American Nightmare: the Ballad of Richard Jewell”, Vanity Fair, No.438 (February 1997), pp. 100-121.。

理查德·朱维尔(Richard Jewell)是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的中心人物。这位平凡的保安首先发现了世纪公园座椅下的炸弹,他反应迅速避免了大规模的伤亡,因而被称为平民英雄。然而仅仅三天,英雄变成了嫌犯,理查德·朱维尔无端承受了来自美国政府和媒体的暴力。遭受了长达88天的调查后,他终于接到了美国联邦调查局排除调查目标的通知,但名誉已然受损、难以挽回。该事件历时九年才终于落下帷幕。②Collins James & Cohen Adam, “The strange saga of Richard Jewell”, Time South Pacific, No.46 (1996), p. 34.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高度还原了这一事件真相,同时还探索了该事件发生的深层原因,揭示了现代人欲望之旅中的偏离与困惑。

一、双重视角下的迫害文本

媒体和美国联邦调查局对理查德·朱维尔施加的暴力指控是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表现的中心情节,占据影片1/2篇幅。影片中的《亚特兰大期刊》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宣布理查德·朱维尔为亚特兰大爆炸案的主要嫌疑犯,对其进行媒体审判,并向公众暗示其罪行。随后媒体铺天盖地的污蔑性报导席卷了主人公母子的生活,他们围堵在住所周围、纠缠不休。就连理查德·朱维尔外出遛狗这种生活琐事,也遭到媒体恶意揣度,指责他意在获取公众关注。美国联邦调查局工作人员更是以各种方式侵犯这对母子的权利和隐私,比如以录制处理可疑包裹视频的名义要求主人公签署一份于己不利的真实文件,借搜集证据的机会搬走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物件,他们甚至拿走了母亲芭芭拉·朱维尔的内衣。这些冷漠的工作人员无视理查德·朱维尔的尊严,强迫他重复罪犯的原话,监听他的房子,给他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媒体和政府的折磨仅仅只是主人公所遭受的集体暴力与迫害的缩影。

为什么一位发现爆炸物并报警的英雄变成了集体暴力的受害者?导致主人公境遇转变的内在机制是什么?法国文学批评家、人类学家勒内·吉拉尔(René Girard)的替罪羊理论揭示了这其中的机制。

勒内·吉拉尔认为人类自童年伊始便存在暴力与迫害。当社会危机或灾难显现时,前现代社会的人们趋向于用社会原因、特别是道德原因来解释危机或灾难,迫害者们总是相信一小部分人、甚至一个人都有可能极大地危害整个社会。①[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这一小部分人遭受指控成为受害者,受害者身上带有偏离社会规范的异常标记,比如身体异常、生活与行为异常,以及隶属于人种、民族或宗教中的少数派别。勒内·吉拉尔认为迫害者们所指控的受害者罪行可归结为三类:首先是用暴力侵犯他人,侵犯最高权力机构的象征或者那些手无寸铁的弱者;其次是性犯罪,强奸、乱伦、兽行、违背习俗及禁忌的行为;最后是宗教犯罪。②[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

真实与虚构交织的“迫害文本(persecution text)”③[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根据撰写者视角的不同,分为迫害者视角的迫害文本与受害者视角的迫害文本。在迫害者视角的迫害文本中,仔细辨别才能发现迫害者的残暴和受害者的无辜,因为它们是隐在的。迫害者们笃信自身行为的正义,真实地相信正是由于受害者的罪行才使得他们遭此劫难,所以必须惩处受害者才能祛除灾难、解除危机。他们才是可怜无助的弱小者,而受害者是社会安宁的强大威胁。例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便是这类迫害文本的典范,该作展现了鼠疫侵袭下的社会危机——庄稼枯萎、动物暴死、妇人流产、人民难以维生,必须找出污染罪源,俄狄浦斯因其脚跛、外乡人、国王身份的受难标记而受到指控,罪行是弑父和乱伦,忒拜人民最终将其驱逐出境。④[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9-121页,第91页。14世纪中叶法国诗人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的诗歌《纳瓦尔国王的审判》(Le procès du roi Naval)也描绘了类似的社会危机。鼠疫肆虐全国,基督徒指控异教徒犹太人在河里投毒,这一行径致使疾病蔓延,为挽救国家和人民,必须屠杀犹太人。⑤[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以上两例以及中世纪猎巫运动中留存的对女巫的控告记录、宗教裁判所的卷宗、政治诉讼报告等等,这些皆是以迫害者视角撰写的迫害文本。

在这类迫害文本中,受害者被预先定罪,不能进行自我辩护,迫害者耽于迫害的错觉之中,深信受害者有罪。⑥[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在集体迫害者眼中,受害者是邪恶的化身并导致危机的出现,他/他们成为了恐怖灾难的化身以及整个社群的替罪羊,暴民们只要驱除了受害者便能够解除危机、拯救社群。勒内·吉拉尔将这种心理现象称为“替罪羊机制(the scapegoat mechanism)”。⑦[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9页,第18页,第10页,第1-3页,第51页,第53页。然而事实上灾祸并未解除,无辜的受害者成为了被遮蔽的替罪羊。为证明集体迫害的合理性与合目的性,叙述者或记录者以文本表述遮蔽受害者的替罪羊身份。

从迫害者视角的迫害文本中,读者偶尔也可以窥见一丝漏洞。例如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伊俄卡斯忒告诉俄狄浦斯,拉伊俄斯是在三岔路口被一伙外邦强盗杀死的,⑧[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9-121页,第91页。而非一个人。最后却是俄狄浦斯承受祛除忒拜瘟疫的罪责,弑父与乱伦是确定其受害者身份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在19世纪末的德雷福斯事件中,法国犹太裔上尉德雷福斯被诬陷犯有叛国罪,被革职押往魔鬼岛服刑,当时法国知识分子为其免罪而四处抗议。沐浴启蒙之光后,现代社会的人们在迫害事件进程中主动探寻真相,竭力解救无罪的受害者,事件的记录者或叙述者站在受害者视角还原了历史的真实面貌,受害者的清白无辜显而易见。

读者可以轻易地在受害者视角下的迫害本文中发现“替罪羊”主题,因为它是显在的。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故事《鼠疫》戏谑地展现了这类迫害文本的特质。上天盛怒、瘟疫降临自然界,动物们皆被传染,狮王带头要求大家坦白自己的罪过,由公众裁决罪孽最深重者作为牺牲以平息神怒。结果最不残暴、最不受保护的驴因为吃了一丁点嫩青草,却被判定为罪大恶极者处以死刑。①[法]让·德·拉·封丹:《我爱读经典:拉封丹寓言71篇》,杨松河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7年,第64-67页。影片《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同样是从受害者视角展现的迫害文本。亚特兰大世纪公园的中心广场发生爆炸,尽职尽责的理查德·朱维尔却被判定为嫌疑犯,过度肥胖、33岁仍与母亲生活等异常行为加固了他在世人眼中的罪犯形象。在证据不足、罪名无法成立的情况下,主人公竟被指控为同性恋同伙作案。无论是拉封丹笔下的驴还是影片中的理查德·朱维尔皆是集体暴力的迫害对象。面对危机与灾难,与前现代社会的先祖匍匐在神灵脚下的蒙昧不同,身处现代社会的人们不再妄自揣度与想象。现代人已能够去追索现象背后的事实真相,发现受害者的冤屈与迫害者的荒唐。迫害文本的书写视角也由迫害者转变为受害者,隐在的替罪羊机制转变为显在的替罪羊主题。

之所以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得益于人类的启蒙。启蒙借心智之光驱散了黑暗愚昧,扫除了迷信无知,开启了人的理性。人类自此不再陷于愚昧、混沌、迷信、无知,而走向澄明、理性和开放,并逐渐摆脱恐惧与困惑,树立自我意识和自主性。自启蒙运动后,人类崇尚理性、科学、进步的现代精神和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观念,推崇社会公平正义。科学驳斥了所谓的复仇之神和神秘力量,摧毁了活人献祭、猎杀巫师、信仰疗法、神明审判以及迫害异教徒等现象。②[美]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侯新智、欧阳明亮、魏薇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23页,第12页,第11页。政府也不是一个具有神圣使命的统治机构、“社会”的同义词,或民族精神、宗教教义、种族之魂的某种化身。政府是人们依据彼此默认的社会契约而发明的一种机构,目的在于协调人们的各种行为、制止损人利己的自私举动,以此来增进人民的福祉、维护社会公平正义。③[美]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侯新智、欧阳明亮、魏薇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23页,第12页,第11页。启蒙主义者提倡普遍人性,呼吁道德关怀,只要拥有同情他人的能力,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同情之环向外延展,由家庭、宗族出发,去拥抱整个人类。④[美]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侯新智、欧阳明亮、魏薇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23页,第12页,第11页。

启蒙主义的设想如此美好,经过启蒙之光普照的现代社会为何仍有迫害事件发生?理查德·朱维尔式的美国噩梦为何在践行启蒙理想的现代社会不断上演?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对此陷入了深思,将这一事件搬上银幕的想法酝酿达五六年之久。时机成熟之际,他终于将其搬上银幕,高度还原了事件本身,向世人展示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的真相。影片的价值还在于,以理查德·朱维尔的欲望追寻作为主线探寻了隐匿于迫害事件背后的欲望三角机制。

二、迫害文本中隐匿的欲望三角机制

电影《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作为一部典型的现代社会迫害文本,在镜头的全景展示下,理查德·朱维尔的替罪羊身份显露无疑。现代人破除了替罪羊机制,但却受到另一个隐蔽机制的控制而不自知,这才是“哀歌”的真正由来。影片正是从三个方面揭示了支配现代人的欲望三角机制。而这三个方面也是片名《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的“哀”之体现——理查德·朱维尔作为受害者的处境之哀;理查德·朱维尔模仿执法工作人员的欲望追寻之哀;现代人偏离欲望客体的迷失之哀。处境之哀上文已有论述,此处不赘。

理查德·朱维尔的欲望追寻之哀是电影的叙事主线。影片叙事始于1986年,主人公作为美国小企业管理局的后勤供给员登场,身材肥胖的他推着供给车在办公室内缓慢移动。观众从理查德·朱维尔与沃森·布莱恩特的短暂交谈中即可发现他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惊人的观察力。理查德·朱维尔清晰地记得每个人办公用具的使用情况,透过沃森·布莱恩特的垃圾桶便推测出他喜欢士力架。随后画面移动到娱乐活动室,主人公站在游戏机前,利用午餐休息时间练习射击。他坦言每晚都在学习刑法,这一切皆在为进入国家执法部门做准备。他希望成为亚特拉大警察局的警察、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特工处的特工,他想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电影开篇便阐明了理查德·朱维尔的欲望——进入执法部门工作、守卫人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影片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在他欲望追寻的过程中展开的。

从1986年到1996年的十年间,主人公换了很多安保工作,还做过哈伯沙姆县治安办公室的副警长。理查德·朱维尔从一个安保工作换到另一个安保工作,只因为“保安”的性质最接近于执法部门工作人员。对欲望的追寻已融入他的生命、是他存在于世间的证明。欲望究竟有何魅力致使主人公锲而不舍、飞蛾扑火?欲望/desire,源出于拉丁文desirare,其原本意义为对缺乏者的抱憾。谈及欲望,人们习惯于将其置于心理范畴进行思考,认为欲望与本能一样,是自发的、与生俱来的,欲望是人类的本能冲动,是主动的心理行为。然而勒内·吉拉尔认为欲望并不是一种主动、本能、自然的产物。虽然欲望自然天成符合大众的个性体验,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觉,人类学意义上的欲望是“摹仿欲望(mimetic desire)”。①[法]勒内·基拉尔:《欲望几何学》译者序,罗芃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8页。模仿欲望是基于他者产生的欲望。所谓由他者产生欲望,无非是想成为他者。②[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8页,第55页,第2页,第58页。因此人类学中的欲望与本能不同,是人类存在的重要现象、个人主体性的证明,人类学的欲望显然更接近于欲望的原意。

人类自脱离动物界伊始,便具有区别于其他物种的信仰本质。造人神话赋予了人两种属性:物质属性和精神属性,物质属性源于塑性的泥土,而精神属性来自于吹入人体的神识。人的本能需求根植于物质属性,如对食物和水的饥渴需求、倦怠疲累后的睡眠需求等,本能需求可以真实地获得满足。欲望是灌入人体的神识催生的,人被赋予神性后便向往无限、期望像神那样拥有永生,但是人类自身的有限性注定了欲壑难填,这是人类的永恒匮乏,是人类无法填补的抱憾。③René Girard,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Trans. by Patrick Gregory,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146.所以人类虔诚地敬奉神,希望死后能在彼岸世界收获欲望的满足、获得充实和完满,这是前现代人类的信仰方式和欲望追寻方式。追求超验、崇奉神灵是人类生存的永恒状态,也是人类无法改变的信仰本质。④Alexis de Tocqueville, Democracy in America, Trans. by Henry Reeve, Francis Bowen, and Phillips Bradley,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0, Vol. 1, p. 310.人类进入“上帝死了”的现代社会后,并未取消对超验的追求,而是把超验从彼岸导向此岸。⑤[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8页,第55页,第2页,第58页。对神的崇拜和彼岸世界的欲望也降临人间,变为对此岸中同类的投射欲望,人类以此来获得存在的价值与生活的意义。人类创造了外在于自身却基于同类的欲望。⑥René Girard, Things Hidden since the Foundation of the World: Research Undertaken in Collaboration with J.-M. Oughourlian and G. Lefort. Trans. by Stephen Bann and Michael Metteer,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16-18.人类要么信仰神灵,要么崇奉偶像,没有第三种可能。⑦Max Scheler, On the Eternal in Man, Trans. by Bernard Noble, New York: Harper, 1961, p. 399.而偶像、楷模正是“欲望介体(desire mediator)”。⑧[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8页,第55页,第2页,第58页。对超验的需求可以从欲望介体身上得到满足。⑨[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8页,第55页,第2页,第58页。人类变成了彼此的上帝。⑩Ludwig Feuerbach, The Essence of Christianity, Trans. by George Eliot, New York: Harper, 1957, p. 271.

彼岸世界的欲望是形而上的,超越于此岸世界,虽然人类渺小如蝼蚁,却可以直接欲求神的无限与永生,直线结构的欲望具有本质性。驱逐上帝的现代人打破了蒙昧与迷信,深知永生的无望。这种直线结构欲望在现代社会注定无法达成。但根深蒂固的信仰本质又迫使人类去追寻,于是现代人在社会价值理念指引下安置自己的欲望。价值理念的抽象化又让一个个欲望主体无所适从,欲望介体恰好为欲望主体实现欲望提供了实体参照。欲望介体是欲望主体眼中的楷模、典范,是社会理念的成功践行者。欲望介体是比主体更为充实、完满的存在。欲望介体在主体眼中具有自身匮乏的形而上自主性,以致被主体神圣化,变成人面神。而欲望主体仿若被某种宗教恐怖震慑住似的,对威风凛凛的介体俯首帖耳。①[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8页,第2页,第15页,第54页。

欲望介体具有中介性质,既涉及主体又涉及客体,三方关系呈现为一个三角形空间图。②[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8页,第2页,第15页,第54页。欲望介体的影响会通过主体传递给客体,赋予客体虚幻性,而实体化的欲望介体在主体眼中便随之身价倍增,三角欲望机制改变了欲望客体的面貌。③[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8页,第2页,第15页,第54页。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是联邦执法人员的职责与使命,联邦执法人员这一欲望介体正是主人公触及欲望客体的有效途径,这也是他将欲望追寻目标锁定为执法部门工作人员的原因。保安理查德·朱维尔认为只要成为执法部门工作人员,便践行了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价值理念,实现了追寻目标,满足了自身欲望。三者关系呈现为三角形图式。理查德·朱维尔在警察、联邦调查员面前如此卑微,恰恰表明了欲望主体眼中的介体笼罩着神圣光环。

理查德·朱维尔进入执法部门工作、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欲望缘何而生?安全应是现代人的正常生活状态,安全包括身体安全和心理安全,同时安全也是公平、正义等价值理念的体现。理查德·朱维尔在影片中袒露他人的欺凌与侮辱,他被称为“零食狂”“死胖子”“米其林怪”“面团宝宝”。这些攻击性词汇破坏了主人公的安全状态,他也许还目睹了很多侵犯公民安全的不平之事。由于执法部门工作人员的使命是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所以他才拼命努力想成为执法部门的一员。

主人公在欲望追寻过程中一直在竭力模仿他的欲望介体。在皮埃蒙特学院作保安期间,理查德·朱维尔曾在高速公路拦人进行酒精测试,强行进入学生宿舍查房,即是在模仿欲望介体——执法部门工作人员。联邦调查局探员侵犯理查德·朱维尔母子的生活安全时,母亲抱怨探员们行为无礼。主人公却与迫害者们站在同一阵线,这皆是因为他在模仿欲望介体而浑然不觉。理查德·朱维尔已经偏离他的欲望客体——守卫公民安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甚至可以说,他的欲望客体已经被置换成介体。他在模仿欲望的驱动下满足的是欲望介体的需求,将自我归类于迫害者阵营,无视自己身为受害者的事实,彻底丧失了主体性。理查德·朱维尔正是在将自我对象化的过程中背离了欲望客体,这恰恰是主人公欲望追寻的悖论之哀。

除却理查德·朱维尔的迷失外,影片还重点描画了《亚特兰大期刊》记者凯西·斯克鲁格和联邦特派探员汤姆·肖的欲望迷失,以此来呈现现代人偏离欲望客体的迷失之哀。现代社会的谎言之一便是主体性神话,事实上每个人对自我神圣化的努力最终都变成对他者的神圣化。④刘擎:《悬而未决的时刻:现代性论域中的西方思想》,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7页。人类执着地觊觎某个他者,认为他者获得了上帝的遗产。人们在奴隶的地位上陷得愈深,捍卫这种地位的热情就越高。⑤[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8页,第2页,第15页,第54页。欲望三角的模仿机制恰恰戳破了人类自主的谎言,欲望主体在对介体的追寻中,贬低并毁灭了自身最属己、最高贵的本质。

无论是理查德·朱维尔还是汤姆·肖、凯西·斯克鲁格,他们在欲望追寻过程中皆努力而执着,但三者都偏离了自己的欲望客体,反将介体神圣化。理查德·朱维尔在联邦探员面前极力配合,他“我是(I’m)”的语言表达习惯虽在强调主体性自我,但在实际行事中却将自我对象化、客体化。特派探员汤姆·肖本应追查真正的凶手,但在长官提出理查德·朱维尔符合犯罪侧写时,他的行动目标便转变为完成长官的推论。为了证实主人公的罪犯身份,他甚至无视最明显的证据,而假想理查德·朱维尔是同性恋,用恋人同伙作案的推理来合理化自己的推论。殊不知真正的凶手正逍遥法外并时刻威胁着公民安全。凯西·斯克鲁格身为记者,本应将事件的真相及其意义通过报导呈现于媒体,但却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便将主人公的嫌疑犯身份公之于众,占据新闻头版头条的虚荣已取代对报导事实真相、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坚守。

汤姆·肖和凯西·斯克鲁格是迫害理查德·朱维尔暴力力量的主要代表,电影全方位、具象化的呈现,也使得观众清楚地看到这一受害者视角的迫害文本所交织的迫害者视角。两人一个为了得到长官的认可,一个为了占据报刊头版头条,却皆打着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神圣旗帜,来满足追名逐利的世俗欲望。甚至不惜以暴力之手摧残无辜的受害者。人类从前现代社会进入现代社会,欲望追寻也由神圣欲望向世俗欲望滑落。前现代的先祖们跪伏在神的脚下,希求彼岸世界的超验正义,而现代社会自主神话支配下的人类盲目膜拜欲望介体,欲望主体被物化,受介体支配和控制。不要说超验正义了,有时连实体正义都无法获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拍摄这一迫害题材的真正原因即揭示现代人存在的荒诞。

三、欲望三角机制的破除与垂直超验的复归

欲望主体——欲望客体的直线结构关系衍变成欲望主体——欲望介体——欲望客体的三角结构关系。在欲望主体、介体、客体构建的欲望三角中,欲望主体认为模仿欲望介体就等于获得欲望客体,主体走一条经过介体的偏斜路线便可到达客体。欲望主体直接欲求客体的垂直图式在现代社会已极为罕见。现代人不再仰望神灵的超验性,这种超验性被勒内·吉拉尔称之为“垂直超验(the vertical transcendence)”。欲望主体的欲望依附于介体身上,介体篡夺了客体的神圣光环,因此欲望三角中的介体具备了超验性,即勒内·吉拉尔所谓的偏斜超验。偏斜超验是垂直超验的变形。①[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7页,第78页。现代人恰如理查德·朱维尔,倾心于偏斜路线中的欲望介体,自以为通过模仿欲望介体便可获得欲望客体,事实上却失去了自主性、成为自我幻想的牺牲品。即便如此欲望主体非但不去摆脱偏斜超验,反而在偏执与盲目的刺激下冲向介体,自寻失败和痛苦,这正反映了欲望三角的荒诞和现代人的悲哀。

人类能否打破欲望三角的模仿机制,实现由偏斜超验向垂直超验的复归?影片的最后三十分钟为现代人指出了可行路径。当理查德·朱维尔被迫害者逼到绝境之时,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爆炸现场。为了保卫公民安全,他抱住了炸弹,英勇牺牲。梦的出现标志着剧情的转折。主人公由欲望介体支配下的迷失者变为垂直超验的清醒者,开始向迫害者们进行反击。法国后结构主义先驱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认为,人类在死亡面前并不像动物一样无动于衷,而是勇于正视死亡、承担死亡、思考死亡。由于死亡本身生成为自我意识、否定性的能力以及主体向死而生的精神常态,精神之生得以启航。②[法]乔治·巴塔耶:《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献》,汪民安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5页。梦境之中的理查德·朱维尔宛如献祭仪式中的祭品,而梦境之外注视着一切的主人公也经历了走向死亡的深刻体验。死亡意识构成了自我意识的最深层底蕴,促成了精神之生的醒悟和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萌生。觉醒的理查德·朱维尔斥责凯西·斯克鲁格作为记者违反事实至上的原则,遮蔽真相、误导公众。他直面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们坦言自己的无辜,不再以迫害者的思维行事,而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向介体权威挑战,要求对方出示指控自己罪名的证据。“曾经我以为联邦执法部门是我渴求的最高使命,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这一宣言,表明了介体偶像的崩塌。主人公已经摆脱了对欲望介体的崇奉,打破了欲望三角的模仿机制。

死亡意识在现代社会可遇而不可求,因此亟需保惠师们戳破虚假谎言、还原世界真相,唤醒盲目追逐介体的欲望主体,消除由偏斜超验产生的冲突和暴力。那么,谁是保惠师呢?耶稣基督告诉世人:“他,保惠师既来了,就要叫世人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任自己(《约翰福音》16,8—9)。”耶稣基督是第一位保惠师,第二位保惠师是维护世界公平正义的真理之神。保惠师是所有无辜受害者的辩护人。律师沃森·布莱恩特便是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的保惠师,同时也是戳破欲望模仿机制虚假幻象的真理践行者。

形而上的欲望只有一个,但将这个欲望具体化的个别欲望却变化无穷。③[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7页,第78页。现代社会的欲望介体们呈金字塔状矗立于世间,手中权力与其在主体眼中的魅力也逐层递增。再加上现代社会异化滋生的虚荣与浮躁,欲望主体在欲望追寻过程中更趋盲目乃至腐化堕落。沃森·布莱恩特是难得的垂直超验的清醒者,他无视外界权威、坚守公正与良善,敢于向参议员表示质疑,对遭人轻视的理查德·朱维尔表示赞赏。他赠予即将换工作的主人公100美元作为祝福,“等价交换”即希望理查德·朱维尔不要迷失欲望客体、坚守初心。当沃森·布莱恩特接到主人公为其维权辩护的请求时,他并未盲目信任理查德·朱维尔,而是到案发现场搜集事实证据,合理分析,确认主人公蒙受不白之冤后便坚定地站在他身边。这位真理坚守者,戳穿了理查德·朱维尔模仿欲望介体的虚妄;带领主人公向《亚特兰大期刊》宣战,要求撤回不实报导;召开记者会让公众知晓良善的英雄所背负的无故指控。正是经由沃森·布莱恩特,理查德·朱维尔在死亡意识中获得新生;凯西·斯克鲁格才正视自己的虚荣,流下悔恨的泪水。

真理之神就存在于世间,保惠师们在世间游走,点醒盲目迷失的现代人,维护世间的公义与良善。电影结尾处,6年后沃森·布莱恩特来到卢斯维尔警察局,告知作为警察的主人公犯罪凶手已经被逮捕并供认罪行,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终于结案。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理查德·朱维尔的脸部特写,刮掉胡子的主人公焕然一新、面容坚毅、目光坚定,他是垂直超验图式下高贵的欲望追寻者,也是公平与正义的坚守者。

结 语

《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高度还原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的真相。得益于理性的启蒙,人类已能够自觉追索现象背后的真实,集体无意识不再完全被替罪羊机制驱使。迫害文本的书写视角由迫害者转变为受害者,隐在的替罪羊机制转变为显在的替罪羊主题。但迫害事件在现代社会屡屡上演,哀歌之声仍未消失,表明现代人还受到欲望三角机制的控制。而影片正以主人公的欲望追寻作为主线,表现了欲望三角支配下的欲望主体对介体的崇奉,从而探寻了现代社会产生冲突和暴力的深层原因。影片指出人类只要摆脱欲望介体、打破欲望三角的模仿机制,就能实现由偏斜超验向垂直超验的复归。但是暴力与冲突不断的现实表明,人类很难打破欲望三角的模仿机制,人们打破的只是该机制的现存状态。所以影片展示的是想象的救赎,现实生活才是令人绝望的真实,也许理查德·朱维尔将变成下一个汤姆·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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