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戏里见真章

2021-12-23 04:25王小雅
时代邮刊·下半月 2021年12期

王小雅

在娱乐圈被热搜、综艺、八卦所裹挟的流量时代,段奕宏是极少数靠作品说话的演员范本。他藏在角色背后,话剧《恋爱的犀牛》里为爱痴狂的马路、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妖孽”团长龙文章、电影《暴雪将至》里固执的“神探”余国伟、《长津湖》里“打不死的英雄”三营长谈子为……他塑造的角色永远细节饱满、富有张力。

从挣脱被父母安排的“伐木工”命运,到三度报考中戏,再到成为演艺圈公认的“戏疯子”,蜚声国际影坛,他的表演之路走得并不顺遂。为了抓住命运之神偶然的垂青,他一度上紧了发条,把“我一定要演好”写在脸上。进入40岁的后半程,面对角色,他早已变得松弛、从容,而不变的,是那种“愿意为戏为奴”的执念。

1973年,出生于新疆西北边陲小城伊宁的段奕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成长于广袤的天地之间,得到全家人疼爱的他,度过了快乐而散漫的童年。

如果不是因为高一时自编自导的小品得到了“有表演潜质”的鼓励,这个贪玩的少年还不知梦想为何物。这句话点燃了他内心的火苗,让他动了学表演的心思。可当他向父亲表明心迹,却被泼了冷水,“我看你也就能当个伐木工。”

铁了心要当演员的段奕宏不顾家人反对,揣着几个馕搭上了去乌鲁木齐的汽车,一天后再转乘火车,坐了78小时硬座去北京的中央戏剧学院参加考试。下车时,他的脚都肿了。

第一次艺考以失败告终,初试只得了可怜的20分,评委老师称他“不够高,不够帅,文化课一塌糊涂”。备受打击的段奕宏沉默不语,走到天安门广场坐了一夜。回到伊宁之后,执拗的他决定重新来过。他不再逃课,上课认真听讲;为了练形体,没有舞蹈功底的他练起了劈叉;为了攒路费,暑假去果脯厂打工洗苹果,每天只吃一顿饭,一个月挣了40元。

第二次艺考,还是落榜。第三次,他决定再试一次,最后一次。1994年夏天,段奕宏以西北地区第一名的专业成绩被中央戏剧学院录取。为之努力3年,他早已把生活的弓拉满,那张录取通知书犹如一个射击信号,梦想,蓄势待发。

踌躇满志地跨进大学校门,段奕宏很快被现实泼了冷水。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实在太优秀了,他们是耀眼的,无论是形象、谈吐还是学识,都让自幼长在西北小城的他感到卑怯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口羊肉串味的普通话时常惹人发笑。21岁的他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也是最穷的。有时候,段奕宏的书桌上会出现一些饭票,他明白这是同学们对自己的救助,但是,“物质并不是我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他们不知道”。

这种卑怯让段奕宏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整个人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发条。而更大的危机在于,中戏表演系学生要接受一年的甄别期,成绩垫底可能会被淘汰退学,他不想输也不服输。没人找他拍戏,他就在学校里苦练基本功。为了省钱,大学四年都没回家过春节。

钻进角色里,成为他寻找安全感的途径。为了演好话剧《圣井》中的盲人,他去盲校体验生活,被校长拒绝,就淋着雨站在校门口等,最终得到进入盲校的机会;为了演好毕业大戏《马》,他找校领导开证明信,进到精神病医院观察病人。

1995年,刚考上中戏的孙红雷在师哥师姐的带领下熟悉校园环境,经过第八排练室时,他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趴在地上种草,问了才知道,他是在演一个拓荒的戰士。孙红雷从那天起,明白了什么是表演。那个人,就是段奕宏。

凭着这样的笨功夫,段奕宏换来了各科优异的成绩。他和同学陶虹合作的作品,拿了中戏表演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专业课满分。

1998年大学毕业,段奕宏“磕磕绊绊地”进了国家话剧院,和他一起进去的同学陶虹、印小天等人已经是有了一定知名度的演员。此时,他才面试了人生第二个电视剧角色《刑警本色》的罗阳。当时见导演犹豫不决,他问导演,想要一个让人恨之入骨的杀手还是一个让人可怜的杀手,导演说倾向后者。

回去之后,段奕宏每天拿着道具枪揣摩角色。再次见到他,导演被他眼神中的那股狠劲打动了。拍戏时,段奕宏接得住王志文这样的老戏骨的眼神戏。下场后,他又变回那个羞涩、自卑、局促的自己。在《刑警本色》的关机新闻发布会上,段奕宏默默站在角落,被记者包围的王志文将他拉进人群,向大家介绍:“这是非常有戏的好演员。”

尽管演技得到了前辈的认可,但段奕宏时常陷入自我否定。2006年,导演康洪雷找了段奕宏两次,邀他出演电视剧《士兵突击》中的袁朗,他都拒绝了,“怎么才能演好从没体验过的军人,我没有把握。”逼得康洪雷用激将法,他才下决心接受这个挑战。

相比冷峻的袁朗,诠释《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龙文章需要更极致的表现。刚开始看剧本,段奕宏觉得匪夷所思,积累到最后,他渐渐理解了这个人物他的成长与自省,他对民族、情义的认知的逐渐成熟。

在国产剧里,龙文章是另类的军人形象,张扬、卑微、猥琐、拧巴,很多人用“妖孽”来形容他。这个角色让段奕宏火了,同时也让他饱受争议。在段奕宏看来,龙文章的“不疯魔不成活”,与自己性格中的某些切面相重叠。

段奕宏擅长诠释那些和他一样习惯“钻牛角尖”的角色。在被无数年轻人视为“永远的爱情圣经”的话剧《恋爱的犀牛》里,段奕宏用那种莽撞执拗、不说傻干的气质,演绎出马路偏执狂的一面。段奕宏也擅长演出细节,演出质感,演出张力。电影《烈日灼心》里有一场戏,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交谈,段奕宏用慌忙丢掉手中的烟头、下意识地整理头发等一连串细腻动作,呈现出一场精彩的心理战。

出生于广袤天地,以一腔孤勇闯到北京,却在现实与嘲讽中被步步击溃,段奕宏曾说,“我的一切人物创作,都是从不自信开始的。”

和农民下地割麦子,和民警一起出警,和旷工深入井下……每每塑造新的角色,他都会花上一段时间去体验相应的职业。这源于他对自己驾驭一个新角色的不信任,体验,让他收获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也恰是因为这份愚钝的认真、近乎偏执的自我“折磨”,成就了段奕宏,也成就了角色和作品。

较真、认死理是段奕宏骨子里的东西。他能为了人物喝不喝水和导演争到面红耳赤,能为了进入人物状态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环境里忍饥挨冻,同行都说他“难搞”。

所以当他站在领奖台上,说出“我愿意为戏为奴”的时候,大家感动之余,也清楚地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分量。2017年,凭借在电影《暴雪将至》中的出色表演,44岁的段奕宏夺得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桂冠,同时成为中国内地首位获得两次国际A类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的演员。

2019年,在一场热闹的年度人物盛典上,主持人拉着梁朝伟问有没有熟悉的流量艺人,一头雾水的梁朝伟指着身旁的段奕宏问,“他算吗?”

在娱乐圈被热搜、综艺、八卦所裹挟的流量时代,段奕宏是极少数靠作品说话的演员范本。出道20多年,他几乎没有一年拍过两部以上的作品,最长的一次,休息了9个月。不拍戏的时候,段奕宏喜欢宅在家,做手抓饭、煲汤、看碟……他不喜欢社交,不上综艺,也很少走秀,走红毯时常常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游离在娱乐圈以外的他,每次上热搜都是因为生动的演技而“出圈”,就比如《大秦赋》里吕不韦偷笑的表情包,“如果让我花钱去买熱搜、挖空心思地抢占头条,那是真的迷失自我,几十年都白活了。”

没有人质疑段奕宏的演技,但是除了角色,很多人对段奕宏的印象是模糊的他将自己藏在角色背后,鲜少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私生活。可明星不就是应该被消费的吗?段奕宏不这么认为。

2021年,蛰伏了一段时间的段奕宏尝试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监制。在网剧《双探》拍摄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段奕宏干完演员的活就上监制的班。为了一场大概两分钟的戏,他从外地赶来拍摄现场和演员沟通。“重要的角色就更不用说了,老段连那种拍一场戏的人都没放过,他来监制,绝对不是挂名监制,他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制片人肖乾操说。

朋友们习惯叫他老段,独处时,段奕宏也喜欢和“老段”对话,“老段,你还得进步,你还得继续燃烧。”进入40岁的后半程,依旧在燃烧的段奕宏早已从过去紧绷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之所以变得更松弛、从容,缘于他和年少时自卑的自己达成了和解,并将此化为创作的动力。

在被泼过无数次冷水后,他凭着那股子倔强打动了命运,打动了后来每一个听故事的人。这是一个来自新疆伊宁的少年,被梦想的火苗牵引着抵达远方,最终被世界认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