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利维坦:人工智能的结构主义谱系

2021-12-24 14:18徐亚清
关键词:现实感结构主义样态

徐亚清,于 水

(1.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南京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对于人工智能而言,生命语词的意义不能被简单理解为技术现象在直观层面上施加影响的对象,而是代表着人工智能背后一整套现代结构主义的叙事起点。生命对结构主义叙事的塑造性,体现为结构主义在道德律令依据上的某种支撑,即以保护生命作为结构的预设,力求构筑起精准、全能的利维坦装置,使后者遵循保护生命的逻辑设定,在生活世界中进行全面拓展。结构主义的谱系,恰可解读为生命的利维坦,然而始终存在的疑问在于,生命对利维坦的原初期待,究竟会逐渐成为历史时空中的实存,还是会使生命本身因放弃自我体验而异化,在对技术话语的无限依赖中不可避免地进行熵增的轮回?[1]这是生活世界中的现实样态对结构主义叙事的反馈,回答此疑问,需要做的乃是透过纷繁复杂的技术现象,回溯生命的利维坦这一原初设定的认知方式,进而相应地提出这样的反问,即生命究竟是真实演化的存在,还是被结构主义预设的词汇,对生命的保护,究竟体现为皈依预设化的利维坦语言,还是在打破对“全能装置”的执念之后实现出离结构、面向实存的转向?这一反问可以理解为“生命的利维坦”留给人工智能的、亟须应对的议题。

一、利维坦的诞生:在场与缺席的生命

回溯人工智能背后结构主义的原初逻辑,实质上是在叙事层面上解读生命与利维坦的内在联系,利维坦不是独立演化的概念,而是依靠生命一词得以存在的语言。在现代结构主义的谱系中,生命与利维坦之间无法分割,形成了一组统一体,然而两者在互相缠绕的同时也孕育着悖论。生命既是塑造利维坦的元叙事,又是被利维坦渗透和重塑的对象。现代结构主义的拓展,表明生命期待着利维坦能够通往精准、智能,进而以全能的姿态保护自身的存有;但现实样态的反馈在于精准、智能的无风险状态与利维坦的认知并不等同,由利维坦所派生出的各类结构主义的语言要素,非但无法指涉更为广袤的生活世界,反而使对生命的认知充斥着因技术语言无所不在而显得晦暗不明。作为对利维坦的支撑,生命的实存因生命语词的在场而讽刺化地被迫缺席,在利维坦的强化中面临异化的境地。

(一)起点:语言的赋权

对于启蒙语境下的利维坦一词,既往研究往往有一个惯常的认知方式,那便是将利维坦视作物理学演绎思维下的紧密化的机械装置,即“巨型机器”[2]49,然而利维坦一词的内涵并不局限于此。回溯启蒙运动的叙事逻辑,利维坦的合理性不是来自物理学意义上的机械装置,而是来自围绕生命主体的叙事,即生命之存有。现代结构主义的内涵,实质上可以理解为以机械装置为基本特质的体系化、层次化的范畴,但机械装置作为工具性的语言,无法为自身存在提供某种道德支撑。象征着全能机械装置的利维坦何以成为正当的符号?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应由存在于利维坦之外,却真正支撑和主导利维坦的生命进行。唯有对生命存有进行设定,即通过精准计算的方式设定生命的幸福境地,并宣称要力求实现,由利维坦延伸出的一整套现代结构主义方能以合理化的姿态进行充分拓展。

立足于人工智能的技术现象进行回溯,利维坦的意义实质上超出了权力集合体的内容,其更多指涉以寻求、整合技术要素为特点的科学结构。在启蒙学者叙事中,利维坦是精准缜密的装置的语言象征,寄托着启蒙学者对全能、精准装置的叙事向往,但既往研究忽视的往往是装置的内涵。此内涵不在于机械,而在于生命。全能与精准语言的背后,应是世俗的生命主体的设定,正因为此,利维坦方能从宗教意义上的神话语言转化为面向生活世界的世俗装置概念。对待启蒙运动时期的利维坦,不能忽视的是物理学语言之外主导其概念构筑的生物内涵。按照启蒙学者的论断,“不愿让生命受危”[3]72。对现代国家的认知谱系而言,支撑世俗权力的应是围绕生命充分信赖的、技术装置的精密仪器所形成的观念,此观念恰恰是由生命与机械的相互交融所形塑的。

在启蒙语境下,利维坦的背后暗含着生命主体的生物反应机制,此机制实质上是生命主体试图设定一个值得托付且可以驯服的全能装置,并将其转化为现实场景中精准、智能化的科学结构。生命对利维坦的寄托源自生命的索求,体现为欲望与惊恐的交织,如相关观点所述,“永远确保达到未来欲望”和“畏死惧伤”使生命确立了依托装置进行共同防卫的信念[3]75。在无休止的索求与担忧之间的徘徊已然形成了生命存在的永恒境地,构成了生命在生活世界中的生存与演化过程。这可以解释启蒙语境中“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内在逻辑,即在飘忽不定却又无法割舍的生命存在状态中“永恒轮回”。当世俗生活世界以空前清晰的图景的方式呈现在生命的视野中时,利维坦便可以视作为生命在不断重复的轮回中的某种外在寄托,且生命主体从未放弃对此种外在装置的内化过程。

(二)在场:叙事的支撑

透过技术现象,人工智能代表的是现代结构主义认知方式自我努力的过程,即力求迈向预设的精准、全能境地,将利维坦一词由语言要素的构想情境转化为实存的技术装置。结构主义在生活世界中的加速拓展,实质上印证了利维坦的语言获得空前尊崇的地位,并持续得到维护的基本样态。语言结构要素在排列组合的变动,产生了认知范式的自我调整与重构的轨迹,形塑了世俗生活中的认知“习惯”[4]235,然而无论认知范式如何演进,悬置其上的始终是利维坦装置的语言内核。利维坦的不可撼动,则源自启蒙运动以来世俗生活世界对生命存有的空前维护。生命语词的长期在场,使利维坦的道德支撑成为无须怀疑的悬设,因为通过精准化、智能化的设定实现生命的持续存在并达到预设的幸福境地,乃是一切道德律令的话语之元。基于此,技术的加速是生命对利维坦进行“赋权”的结果。

以生命为起点的利维坦语言,可谓囊括了千变万化的现代学科范式逻辑。现代学科的成长,印证了尊崇利维坦的现代语言结构对世俗生活世界的兴趣和依托结构主义的叙事方式进行整合以实现预设的利维坦状态的过程。对现代学科在祛除神性后的合法性认同,以及学科范式拓展的合理性,其内在逻辑无法超越接受生命赋权后得以自由延伸的利维坦概念。无论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国家与社会观念,还是以现代生物学、医疗病理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对生命存有样态的空前关注、设定生命幸福舒适标准并加以无限维护的热情成为启蒙运动奠基的、无可争议的伦理。按照相应的说法,“让‘快感’构成道德关注的领域”[5]52。如果说现代学科范式是以生命为核心的利维坦概念的外延,那么生命能够为诠释现代结构主义体系下的学科逻辑提供某种意向性的语言结构,换言之,生命是持续在场的语词。

在人工智能的情境下,长期存在着一种观念,其认为千变万化的学科似乎构成了碎片化的趋向,但对生命的利维坦的认知可作为对碎片化或是巴尔干化概念的有力回击,总体性的维度由此得以凸显。生命的在场表明,技术演化的谱系永远不会在分化中呈现相互隔绝的样态。社会成员在学科信息上日益明显的相互隔绝,如“隔行如隔山”的普遍化现象,源自追求利维坦装置全能的语言结构的迅猛扩张中,差异化的结构层级对个体实践样态的安排[6]。个体对专业学科的力求穷尽的思考和在世俗生活世界中的活动扩张,实质上是按照预设的方式尽可能地将利维坦由语言结构的臆想情境转换为实存的装置。统合的内涵则不在于此,而在于支撑利维坦的总体性道德律令,即生命语词。隔绝的是在实践样态中受制于不同领域的直观认知,统合的则是生命主体的欲望与惊恐,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生命境地的语言预设。

(三)缺席:异化的设定

利维坦概念面向世俗生活世界的加速扩张,在使生命语词获得空前尊崇地位的同时,也孕育着某种缺席的趋向,这来自生命语词与生命实存之间的裂痕。对生命主体而言,无论是欲望与惊恐,皆来自对世俗生活世界的体验,这本身是充斥着现实感的过程。围绕利维坦的现代结构主义的形成与演化,也正可以理解为对现实感的关注。此逻辑在于,应对生命存有的现实样态的兴趣和对世俗幸福的索求而面向生活世界产生对现实感的空前渴求。因为对世俗生活世界的认知,正来自生命主体的意向性结构,此结构将自身的希冀寄托于利维坦之上,听任利维坦的不断拓展,然而此扩展也导致了这样的一种情境,即对生命的理解越来越多地依赖于利维坦概念本身,生命开始越来越多地成为一种设定中的语言,语言与实存之间产生了断裂。生命的元叙事,在利维坦的成长中仅体现为语言的在场。

这种裂痕的结果,乃是使生命在被利维坦概念反噬的过程中成为异化的主体。生命的异化,体现为本由生命所设定、所支撑的利维坦反而成为设定生命的概念,生命与利维坦的关系发生了“头足倒置”的变化。从这一角度看,晚近欧陆左翼叙事在反思技术问题之时所充分关注的诸如“技术控制现代社会”等议题,其内涵应解读为生命在生活世界中亲自体验了自身赋予合法地位的技术语言结构对自身存在的隐秘化的吞没过程,因为摆脱风险、有计划地实现欲望的生命幸福境地,逐渐成为只有由利维坦概念产生的现代结构主义才能解读的对象。启蒙运动所奠基的认知应阐释为利维坦与直指生命存有的生物风险之间的关系,在相应的认知看来,无论是否能够带来自身预设的精准、全能状态,利维坦与风险之间的关系仅在于,利维坦未能充分强大,或缺的永远是依靠生命语词得以形成而永远不够满足的利维坦装置。

对利维坦的全面赋权反而导致了讽刺性的结果,使生命自身既在场又缺席,生命的语言在场,生命之实存却因语言的无限延伸而缺席。这其实是一个启蒙学者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生命因力求掌握实存样态、最大可能的设定并获取世俗幸福而构筑起青睐利维坦装置的语言结构,并由此延伸出千变万化的现代学科范式,然而这些由利维坦概念带来的纷繁复杂的后果,使生命的实存由内在的体验转换为外在的、由利维坦设定的客体对象。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利维坦的语言逻辑却无法阐释为何风险与机械装置语言的空前扩张几乎“亦步亦趋”,但由利维坦产生的语言结构亦从未放弃通过推论出某种“普遍、永恒和不变”的语言,从而达到预设生命的努力[3]277。生命遭受利维坦反噬而异化的逻辑,其实说明了这样的道理,那便是实存的生命在将自身的期待交付利维坦之后,等同于放弃了亲自体验真实生活世界的信念。

二、结构主义的收场:持续强制的计算

正如利维坦是以维护生命在世俗生活世界的存有作为原初语言一样,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是以追求现实感为前提的,然而也正如生命沦为被动的、预设的语言那样,结构主义亦成为制造眩晕的认知范式。对结构主义而言,维护实存的生命是其扩张的合法前提,风险的出现只是说明生命被计算的程度“远远不够”,因为当结构主义与现实感被人为的强制关联之后,剥离结构主义反而会带来难以把握生命存在现实感的惊恐。生命的异化在结构主义认知中,体现为结构主义“为计算而计算”的强制渗透,此强制实质上是生命将自己交付利维坦之时自愿选择的结果。由之产生的并非启蒙全能的利维坦装置,而是熵增的趋向,这对于空前凸显启蒙话语的人工智能而言亦不例外。在无法抗衡的熵增中,不得不反思的命题在于,是否存在出离利维坦而重新认知生命的可能性。

(一)失控:眩晕的现实感

生命的异化,实质上印证了结构主义对现实感在把握上的失控。在历史时空的演化中,多次降临的例外状态表明,现实感非但没有因为现代结构主义关注世俗生活世界、保护实存生命的诺言而得以凸显,相反,现实感反而逐渐呈现出“眩晕”的特质。生命语言的在场与生命实存的缺席的内在逻辑,导致了现实感在结构主义叙事中的跌宕起伏。对生命进行设定与规范的原初逻辑,使现实感暗含着晦暗不明的趋向,此趋向在生命将自身交付利维坦之始便已注定。面对无限演化、充斥风险的历史时空,生命最大的失误在于将自身体验生活世界的机会全面让渡。换言之,生命不再愿意亲自体验现实感,并承担亲自体验现实感的因果,相反,生命自认为可将利维坦驯服,选择充分依赖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进而试图使自身作为技术加速中绝对的得利主体,然而结构主义由此强行成为生命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固化“中介”。

结构以计算的方式规定生命,却将生命的亲自体验生活世界的可能性规定为他者。若是追本溯源可以发现,对结构主义的选择来自超出结构设定之外的生命实存的体验,对现实之维的高度兴致来源于生命体验生活世界的判断。因此对人工智能而言,晚近生命政治所说的他者规定文明,即“瘟疫和战争的面具”长期“笼罩着人类的生存”的言论实质上表明推崇智能、精准的技术话语乃是缘起智能、精准之外的情境[7]17,即选择智能、精准的生命本身。在选择之后,生命实存却又沦为结构主义惊恐、排斥的对象。实质上,生命的异化不能说明生命实存在结构主义叙事中完全泯灭。当结构主义的例外状态的出现之时,生命的实存反而能够真正在场。例外状态之中,生命受损的真实样态会以结构主义无法预设的方式呈现在生活世界,使原本在结构主义设定下自愿依赖结构的生命被迫直接面对生活世界中永恒存在的轮回性的风险。

围绕现实感这一问题,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留给人工智能令人忧虑的状况是在试图避免现实感晦暗不明的无限努力中迎接了现实感晦暗不明的命运。结构主义在扩张中对各种例外情境的计算失效,既暴露出生命的异化,也表明了对现实感“求不得”的时空样态。这其实是一个悖论,此悖论体现为结构主义原本是想通过体系化的、全面设定的方式获取现实感,避免实存的生命在历史时空的演化中遭遇“不明和无法预料的后果”[8]22,却又在脱离生命掌控的全面设定中不断遭遇其不想面对的对象。20 世纪中期以来的晚近社会批判理论认为,语言以精准的幻象替代了精准,却又强行将自己与智能、精准相挂钩,然而晚近社会批判理论所忽视之处是现实感走向“眩晕”的罪责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在初始逻辑,此逻辑在对结构主义充满自信的背后,实则是逃避现实风险却又追寻无限幸福的意向。

(二)循环:熵增的境地

对结构的依赖和对风险的逃避,表明生命在对利维坦的完全交付中丧失了自我体验的可能,这种完全的交付则意味着生命不可能真正掌控利维坦,且将在无法摆脱的风险中越陷越深。众所周知,现代自然科学曾提出过熵增的语词,用以诠释生命走向混乱无序的趋向,但由结构主义所演绎出的自然科学无法跳出的叙事前提正是结构主义本身。熵增其实表明了这样的含义,那便是混乱无序的状态恰恰产生于看似可以实现全能境地的日益复杂、精密的系统,此逻辑无论对于自然界的生物演化,还是对于人类生活世界的自我设定的庞大体系而言皆可以适用,因为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终将汇聚于生命的体验中。晚近社会批判理论曾反思过所谓“精准幻象”的问题,按照其说法,认知的现实基础“现在全被抹去了”[9]102。然而“精准幻象”的本真内核并非所谓“眩晕”,而是生命在对“结构等于精准”的轻信中对风险的真实体验。

熵增非幻象,而是生命实存的境地。在人工智能的情境下回溯技术在历史时空中与现实感的张力,晚近社会批判理论的反思不免失之偏颇。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力图将由技术装置所幻化出的认知景观本身视为全部的实存。实质上,晦暗不明只是结构主义演化中的生命感知到的幻象,但实存的境地并未真正消失。现实感的眩晕来自现代结构主义在演化中所产生的渗透于生活世界符号,而现实感的眩晕本身正是生命所体验的真实境况,此境况表明混乱无序的熵增恰恰是在结构主义对精准、智能境地的孜孜以求的努力中产生的样态。由于生命对利维坦的赋权,无数的现代学科力图内卷于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中从而获得合法的一席之地,但越是力求以结构主义作为合法前提强制化的阐释生活世界的本真,本真样态越是在飘忽不定的风险中模糊不清,混乱的熵增成为生命尽力逃避却亲自造就的结果。

对人工智能而言,熵增境地的真正内涵在于生命逐渐放弃了不依赖客体装置、亲历生活世界并亲自承受一切后果的可能性。生命在对结构主义计算方式的持续性依赖中模糊了对生活世界的视线,且自愿接受了结构主义强行渗透、计算和设定自我的全部语言,在景观的幻象中走向眩晕,无法正视结构主义扩张在时空中的本真样貌,即确立将自身完全交付利维坦这一信念之时便已注定的熵增。结构主义认知方式原本为生命在对生活世界体验中的主体性创设,却在创设之日开始,成为将生命客体化的某种执念。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既是生命的体验历程在生活世界的印刻,又是迷失在熵增境地的开始,即“记忆加载”与“迷失之地”的合一[10]1。从这一角度看,“开始即成熟”,此后生命的无限依赖,或是体现为指责结构主义的过分渗透,或是依赖于利维坦的强力决断,却从未面向自我进行皈依。

(三)出离:启蒙的命题

结构主义笼罩下的熵增情形说明了这样的一个道理,那便是生命对生活世界的体验与结构主义不应形成强制关联的某种范畴。何以出离,即脱离结构主义的语言束缚,在认知上超脱以生命为原初语言的利维坦装置,乃是亟需思考的命题。在启蒙学者所构筑的结构主义叙事体系中,出离这一概念既熟悉又陌生,这取决于对利维坦一词的理解。启蒙学者在思考对利维坦概念进行授权之时,也延伸出了这样的命题,那便是生命在授权之后,是否有反抗授权对象的可能性?为此,启蒙学者曾专门论述过具体的权力在一定情境下“解体”的样态,按照其论述,解体与授权一样,目的在于“保卫我们的生命和身体,对我们来说是很自然的”[4]90。在启蒙学者的印象中,反抗并非没有可能,但反抗的对象往往被理解为某种直观的权力形态,利维坦作为一种技术装置的概念内涵,以及由此延伸出的一整套现代结构主义,成为启蒙学者思考出离之时缺席的概念。

进一步思考,对于出离结构主义这一命题而言,出离的内涵甚至不能局限于启蒙学者思考的反抗概念,将反抗与出离进行等价挂钩的想法源自启蒙学者的认知误区。反抗的逻辑前提在于,将生命视作被动接受利维坦装置渗透的主体,然而持有反抗逻辑的论述忽视了生命自愿授权利维坦的原初语言。实质上,这一点在启蒙学者的描述中有着清晰的论断,即将利维坦想象为神灵,自认为通过授权便得到了“全能的上帝的特别的眷顾”[3]56。然而在此之后,对待启蒙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断层,此断层体现为有意识地忽略生命自愿授权的原初语言,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思考结构主义与生命主体的关系。将结构主义的初始逻辑与时空演化中无限重复的熵增加以联系,可以进一步明确一点,那便是自愿而非被动,应是反思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之时所必须回溯的初始状态。基于此,出离应是生命明确生活世界的本真样态之后的自我超越。

如果说生命在依赖结构主义的时空中对自我的异化视而不见是为熵增,那么可以说生命的出离可以视作针对于重复熵增的“熵减”。“熵减”的努力,其意味着生命拒绝自身被异化,避免沦为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的客体。实质上,熵增既是一种真实样态,又是一种符号化的幻象。因为生命自愿选择、持续信赖结构主义却又无法逃避飘忽不定的风险是启蒙运动以来历史时空中的真实现象,自愿选择的行为则使生命始终生存于结构主义塑造的“眩晕”中,这正是熵增持续存在,却又难以被生命主体所认知、所内化的原因。从这一角度看,构筑起对结构主义的认知谱系,也正是源自力求“熵减”的努力。按照谱系学的说法,在认知生命本真中“拥有自己的全部力量”[11]279,然而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对“生命被控制”的极致倡导,使谱系学的构筑失去了其原初的逻辑,也使出离的命题必须在人工智能的情境下被重新唤起[12]。

三、智能语言的转向:体验的可能

生命试图借助全能化的结构主义去统合、去避免对风险的真实体验,却在飘忽不定的风险中接受熵增的命运,这说明了人工智能背后的技术语言存在着悖论,即对精准、智能的执念终将导致与执念境地相反的结局。从谱系学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并不意味着启蒙运动以来技术在时空关系上的递增,而是某种循环式的演化过程,这是因为结构主义是经过生命主体选择之后,面向生命本身不断重复、无限延伸的语言。熵增的悖论,则表明推崇精准、智能的结构主义语言需实现某种转向。此转向的内核在于生命在执念上的转变,不再试图逃避对生活世界中风险的亲自体验,从而真正把握由体验带来的现实感。如何使利维坦装置得到合理的定位,使生命主题得到合理的皈依,进而明确人工智能在技术语言的历史时空中的境地,应是生命的利维坦这一主题留下的任务。

(一)“破执”:装置的背面

在人工智能的情境下回溯思想史,对作为机械装置语言的利维坦的限度的思考贯穿启蒙的批评者的叙事体系,但对利维坦装置的限定从未真正实现。利维坦装置通过生命的赋权,以宏大的结构主义的姿态反噬生命本身,进而被视为生命体验的唯一入口。该局面对批判性叙事的影响在于,将结构主义与现实感进行强行挂钩,在试图剥离结构主义之时得出了现实感晦暗不明的结论。究其原因在于,批判性叙事与启蒙的预设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断裂,即将生命与利维坦自相剥离,生命在被视为被渗透、被控制的无辜主体的同时,与利维坦一词在叙事起点处的关系日益模糊。启蒙的批评者在反复论证利维坦是生命的“迫害者”的同时,却与技术加速的倡导者一样,默认了“生命不需要亲自体验”这一论点。对利维坦装置的限度的思考虽早已提上议程,却一直是悬而未决的话题。

启蒙学者对利维坦装置的设定中未能认识到一个关键问题,那便是对利维坦的全面寄托与试图驯服利维坦的努力实质是“二律背反”的两种维度,这两种自相悖论的维度缘起于生命对利维坦的赋权。熵增的起点在于,生命既希望可以依赖利维坦的结构主义样貌,在对生活世界的无限延伸中进入利维坦预设的永恒幸福的样态,又将利维坦的装置性语言设定为可以驯服的对象。实质上,一旦利维坦这一概念成为把握现实感的排他性入口,那么驯服的命题将彻底泯灭,随之而来的正是生命在无限依赖中任由摆布的局面,且此局面是生命自愿选择、不愿反思的后果。上述逻辑误区可以解释启蒙运动以来全部学科在试图驯服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之时为何最终遭遇无果而终的结局,将生命与利维坦相互割裂的做法显然不符合利维坦的原初逻辑,作为赋权主体的生命显然不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

对利维坦的限度的真实认知,应源自生命真实体验的轮回历程,从而开启生命内省的认知谱系。内省的要义,则在于将利维坦的语言视作生命执念的后果,从而意识到利维坦装置的背后是日益熵增的生命实存本身,按照相应的观点,易于被忽视的要义在于“触及存在的内在”[13]3。尽管生命逐渐沦为被利维坦所设定的对象,但在利维坦同熵增的实质关联中,生命并不缺席,其永远是主导此关联的语言。利维坦获得全部权能的缘起,始终是生命的索求与惊恐所塑造的轮回。若生命从不正视熵增的本真逻辑,那么利维坦的在直观经验上的所谓限度范围将只是轮回中的不同表征而已。利维坦装置在具体范围上伸缩与否,对反思利维坦毫无意义,因为具体伸缩的背后将是以生命赋权为前提的结构主义叙事持续进行的趋向和熵增无限加剧的样态。探讨利维坦装置的限度,其要义从不在于分析如何使生命能够驯服利维坦,而需承认生命驯服利维坦本身是一个伪命题。

(二)回归:生命的悖论

由对利维坦装置限度的思考所引出的,正是对生命这一原初语词的思考。需透过技术现象而反思这一语言对熵增的孕育,进而寻求“熵减”的可能。此可能在于生命能够通过内省正视自身的存在悖论,即越是强调对自身实存的保护,越是力求将生命作为元叙事而加以凸显,生命的实存越是飘忽不定。换言之,生命被利维坦反噬的困境是在对所谓实存样态幸福的过分纠结和自认为可以掌控却最终全面依赖的结构化计算中成为现实。在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笼罩下的飘忽不定的风险中,作为原初语言的生命是一个需要被回归的主题,然而此回归非彼回归。回归生命的主题不等同于在对元叙事的无限强调中重复着结构主义的轮回,其要义恰恰在于认知生命与利维坦的关系之后,放下生命的元叙事本身,不再刻意将生命视为从生活世界中抽离的语词。作为显现于生活世界中的生命现象,应重新被置于生活世界中加以看待。

破解悖论之关键,在于生命本身坦然面对并接受生活世界的永恒的“彼岸”,放弃通过全面赋权给利维坦从而在生活世界中掌握自身存有的想法。对利维坦装置的全面附属不等于面向现实的皈依,利维坦将设定生命视作保护生命的认知与生命所处的生活世界的真实样态存在着深刻的张力。如此,回归生命的要义在于亲历风险,亲历风险的要义则是回归生活世界。从这一角度,凸显生命语言、支撑利维坦合法性的现代人本主义的缘起可以视作一种生命自我脱离生活世界、自我脱罪的过程,此后以精准、智能为目标的具体经验样态上的输出不能证明技术语言演化的谱系已形成了对生命的利维坦的超越,其只是结构轮回的某种表征。“开始即成熟”实质上表明,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亦是生命在亲历生活世界中的原初创设,创设之后的无限依赖则使生命本身沦为与生活世界相互隔阂的空洞语言。

对风险的免疫,即寻求“豁免灾害”之道[14]84,其可能性终将在对风险的亲历中证悟,这可以被视为生命的自我救赎。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源自生命免疫风险的诉求,也使生命亲自印证了免疫失效的熵增过程。对风险的亲历应是生命在结构主义裹挟中的转向的核心阵痛所在,这意味着生命真正接受了自身是孕育熵增的有罪主体的事实,承认将生命语言当作元叙事的认知方式将永远停留于空幻的能指,从而直面并接受风险充斥生活世界的本真,亲自通过对风险的体验印证免疫之道,方能使免疫从生命的内省中呈现出厚重的现实感,面向生活世界发挥其真实效应。免疫的真实性,其实最终体现为风险的永恒性,那便是不存在任何所谓“密涅瓦的猫头鹰”般的永恒成熟的免疫,永恒存在的只是跌宕起伏的风险与永远难以完全指涉真实样态的语言能指之间的张力,在此张力中,唯有生命的体验方能印证何为最大可能的真实免疫之道。

(三)认知:“褶皱”的时空

在结构主义的笼罩下,生命无限熵增实质表明人工智能在语言内核上相较于生命的利维坦而言并非断裂,而是“褶皱”,此“褶皱”体现为技术语言在历史时空的漫长演进中以更为空前的兴趣关注加速的可能性和自认为可以由加速所实现的智能、精准境地,但技术语言的这一趋向仍然属于以生命的利维坦为核心的现代结构主义的叙事范围。通过加速方式力求达到全能境地的认知是生命的利维坦这一核心语言在演进中自我强化的结果,“褶皱”的只是直观经验的样态,语言在自我重复中所塑造的生命的无限轮回方才是结构主义叙事不变的境地。现代结构主义在其漫长的自我演进中无数次地宣称与过往诀别,然而自认为技术已诀别既往的想法与判断全能利维坦终将实现的论述一样,终究停留于能指。直观经验上的技术成果与生命的熵增境地并行不悖,贯穿技术加速的全部进程。

“褶皱”对断裂的逻辑取代说明,强行划分所谓人工智能时代的研究命题或许没有价值。甚至可以说,若是停留于直观经验层面的观察,那么历史时空同样不存在任何的递进意义。判断历史时空在于既有情境相互断裂中获得不断演进的想法,应被视作现代性结构主义认知的附属品,此附属品颇有某种进化论的意味。进化论是建立在设定生命会通过对利维坦的赋权、驯服与依靠不断获得自我更新的认知基础之上,即“为了生活需要而改良”[4]32。当生命的利维坦这一语言内核的无限重复的特质被透视之时,时空递进的意义也将随着进化论一起沦为遭遇解构的认知。从这一角度看,“褶皱”表明了重构人工智能历史时空观的重要性。当熵增的无限性成为生命在利维坦的包裹下体验的唯一真实后果之时,生命福利与历史时空的正比关系将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应是如何从“褶皱”中获得超越的命题。

当结构主义在直观经验上产生的无数轮回延续至人工智能的技术变革中时,生命的自我超越或许应被视作唯一赋予出离以可能性的主题。生命的自我超越,其首要之义应在于承认风险之场中熵增的永恒,从而放下绝对“熵减”的念想,即拼命追求彻底脱离技术装置之后的绝对化的无风险境地。绝对“熵减”对于崇尚主体性批判的左翼学者而言可谓颇具魅力,但结构主义主导下的时空之维又使其不免沦为某种难以捕捉到现实感的叙事。在时空的“褶皱”中,生命起初认为赋权于利维坦可以摆脱风险,在结构演化中又认为摆脱技术装置可以永恒保持生命存有,这一叙事的最终收场则在于以另类姿态表达反抗利维坦的不可能。利维坦的永恒与永恒的无结构一样,均是生命在超越中应放下的对象。当生命超越某种永恒境地之时,“熵减”将显现于生命对充斥着风险的生活世界的归属中。

四、结语

基于生命的利维坦为主题透视人工智能,将会使对人工智能的认知超越直观性的技术样态,从而展现出语言的本真逻辑。既往研究对利维坦的探讨往往会局限于世俗经验层面的所谓强大权力,却易于忽视其具有的精密化的机械装置的本体内涵。世俗权力的可能源自机械装置获得合法性地位之后的强势拓展,此种合法性则缘起于生命的赋权。在赋权之时,生命自身也进入利维坦之场接受语言的保护。通过对生命赋权的接受,利维坦的语言内核支撑起了一整套现代结构主义的叙事体系,结构内部的全部的学科划定皆可以解读为使利维坦成为实存的努力。事与愿违之处在于,越是执念于依托利维坦的语言保存生命,越是容易使生命脱离对生活世界的亲自体验,在接受保护的过程中遭受被设定的反噬后果。生命的实存以规避对风险的亲自体验为预设,却在利维坦的语言设定中被迫体验混乱无序的熵增境地,这正是生命的悖论所在。超越悖论的要义,不在于将生命与利维坦二元对立,而在于生命自我归因的内省,从而寻求“熵减”的可能。由此亦可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其一,生命语言的在场意味着生命实存的缺席,元叙事的确立使利维坦被设定为生命与生活世界之间的某种强制性中介。利维坦所追求的全能境地不可能在未来的任意时刻成为实存,其只是在生活世界中进行的语言,也仅如此而已。如此判断并非仅仅因为既往研究观察到的利维坦机械装置语言在当下的直观经验样态中所呈现的有限性,利维坦能指与所指偏离的背后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作为元叙事的生命存有原本便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境地,“彼岸”的真正内核不是由利维坦概念延伸出的精准、智能的诉求,而是生命对于绝对永恒无风险的所谓幸福状态的执念。单一的所谓精准技术装置无涉合法性的价值认同问题,唯有引入生命的一词,机械装置方能拥有道德理念的动力。生命语言被悬置于利维坦之上,这一语言对利维坦的作用不是体现为在各学科中出现的词频,而是体现为以元叙事的姿态对利维坦进行支撑。脱离生命来探讨利维坦,对利维坦的认知将会停留于直观经验层面上的所谓权力范围,透视利维坦本真逻辑的叙事尝试将会因为原初语言的缺失而变得不再可能。

其二,结构主义笼罩下的熵增是生命自主选择的结果,唯有破除生命无罪的叙事前提,方能从符号的幻象中把握熵增的现实感。在结构主义的扩张中,生命非但不是所谓无辜受控的主体,反而是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声讨的一切的所谓结构幻象的“始作俑者”。幻象并非意味着生活世界现实感的泯灭,而是印证了生命在被自身寄托的对象反噬过程中难以认知生活世界的现实困局。从这一角度看,生活世界的全部意义应在于生命实存的意向性体验本身,意味着混乱无序的熵增本身便是指生命体验生活世界中遭遇的难以抗拒的风险趋向。生命一直执念于使以利维坦为内核的结构主义由语言转化为现实,此尝试一直延续到人工智能的技术变革中,这一语言不是缘起于所谓的晦暗不明之地,而是来自生命实存对于生活世界的亲历。生命希望将结构的语言转换为现实的技术装置,从而最小限度地承受风险之痛,殊不知风险之痛恰恰与结构主义对生活世界的学科强制性、范式化的分割计算密切相关。结构主义从不等同于智能,其终究只是生命在体验中用于隔绝风险却难以成为现实的某种语言。

其三,人工智能由能指转换为所指,不在于无限重复启蒙语言,而在于生命通过透视时空轮回而进行的对“熵减”的无限逼近。基于语言规范背后的认知方式进行考察,全部的直观性技术现象均属于生命的利维坦这一主题在无限延伸中的某种褶皱。在此情境中,历史时空的演进不应被视作递进的线性过程,而是遵循着生命的利维坦这一认知主题的无限轮回的序列,其最终只是作为生命体验的场域而存在,无法超出生命的认知本身,然而并不能由此推导出绝对“熵减”的可能性。对技术装置的全面赋权与彻底逃避皆属于生命不愿面对生活世界的体现,生命终将因自我逃避而脱离生活世界,从而无法被真实地对待。对“熵减”无限逼近的前提,在于生命坦然面对飘忽不定风险,通过对生活世界的亲历使技术装置由全能语言回归有限存在,从而回应既往学者反复思考却陷入无奈的出离命题。换言之,智能的样态或许会在破执的情境下真正降临。熵增背后具有谱系学意义的、沉浸在结构中的永恒轮回与出离结构的超越性叙事,亦可成为研究在人工智能的历史时空中进一步探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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