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2021-12-27 07:11两千年冬
花火彩版B 2021年10期

新浪微博|两千年冬

创作感言:古代设有采诗官,他们负责将各地的民谣采集起来呈给天子,这样,天子便能知道百姓们的生活如何。当我第一次听说有这种职位时,我很好奇,他们的旅途中会发生哪些有趣的事呢?如此微小的职位在历史的洪流中所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于是,这个故事便诞生了。

第一章

宴会开始的时候,南山的暮鼓刚好响完了最后一声,楚畹接过这一缕余音,敲响了编钟,配合身侧的同僚们奏起了雅乐。

虽然皇上早已离场,乐师们却依旧缓缓吟诵着为君者的厚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碧瓦朱甍的庭院中,乐音与吟唱声在觥筹交错间漾开,落日熔金,各种乐器泛着耀眼的浮光,抬眼四顾,只见一片典雅肃穆,似天宫的瑶台银阙。

然而不过半晌,这雅致便被一道风风火火闯进宴会的身影扰乱。

“司空府原本商议的是为百姓兴修良田水利,为何批下来的却是这所谓的颂德塔?”陆知闲径直走到大司空面前,气冲冲地将一张施工图拍在了案几上。

大司空被他这一拍震得发蒙,有人见状便搭腔道:“我看颂德塔也未尝不可,若是为了几亩田而丢了君子之德,得不偿失啊。”

闻言,陆知闲扫视了一圈,满庭的钟鼓馔玉,满眼的奢靡,于是黑着脸脱口而出道:“百尔君子,不知德行,有何德可颂?”

闻言,众人都变了脸色:“今日皇上亲设燕飨宴,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司空府属官胡闹?”

他嗤笑了一声:“国事繁重,方才我来的路上见皇上已回了内殿处理政务了,也只有你们这帮人,还能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

话音落下的瞬间,骂声四起。然而任它唾沫横飞,骚乱中,陆知闲只是静静地立在黄昏里,立在颓靡的百官面前,张扬且轻蔑地笑着。只见他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光华夺目如清晨初升的朝阳。

自始至终在一旁看戏的楚畹手腕一颤,原本平稳的曲调微微走偏,她却似充耳不闻。只因,她心中正吟着另一首歌——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三日后,乐府。

“请问这位乐师,采诗官可是在此处点卯?”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铿锵有力,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楚畹从桌上杂乱的曲谱堆中抬起头,却见门口处曦光正盛,有一人背光而立。

是陆知闲。

“当今天子重礼乐教化,设采诗官之职寻访各地,以采诗,采歌,采风,采言为务。诗回,天子所以不出牖户而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

太常交代了一番职务巨细后,交给陆知闲一笔,一簿,一木铎,一舆图。这便是一个采诗官办公时所需要的全部,此后,便只有青山远路与终年不尽的烈日风霜与他相伴了。

燕飨宴上,陆知闲冲撞了一众官员后,翌日冢宰府就给他下了调职文书。只是谁也没料到,他原本一个司空府掘土的汉子,竟然被调到了吟赏阳春白雪的乐府,担任的竟还是舞文弄墨的采诗官一职。众人惊讶之余,纷纷赞叹冢宰府最近真是玩儿得越来越野了。

陆知闲接过东西,与太常商议了启程的时间后,正要告辞,蓦地,一声琴音传来,却是跑了调。

太常回过头,看着正苦于调琴的楚畹,忽然笑道:“阿畹不是要找你的师父调琴吗?正好可与知闲君一道,你一个女子,路上有人相伴也安全些。”

陆知闲顺着太常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晨晖里坐着个女子,一身素色官服,青絲只用木簪束在身后,光影之间,她垂眸摆弄着面前的琴,一脸娴静温和。

太常话音落下时,她抬眼,与陆知闲的视线刚好撞上。

“只要知闲君不嫌便好。”

“这一路能有乐师作陪,当属荣幸之至。”

于是,他二人同行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章

他们是在孟春时节出发的,一路走走停停几个月间,眼看着天气回暖,花飞花谢。

由于上一任采诗官喜欢给乐师们讲些沿途趣闻,楚畹便凭着那些趣闻中提到的地点,在舆图上找了条捷径。是以走到扶苏城时,将将入夏。

“扶苏盛产盐巴,是胥州郡守的治所,到了城中,我们再……”陆知闲话未说完,楚畹却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对不住了,知闲君……前些时日我重新看了舆图,竟发现我将路认错了,若不改道,只怕会白白浪费时日。”

“改道……倒也不必,只要能采诗,走哪条路都是可以的。”陆知闲一边摇着木铎,一边观察着路上赶着盐车的百姓们。不知为何,虽是满车盈饶,他们却个个愁眉苦脸,面上无半点儿喜悦。

陆知闲心下一凉,下意识地加重了摇木铎的力度。铃声漾开,往四下飘荡,片刻后,一位老者蹒跚着走了过来:“你……是采诗官?”

老者睁大了双眼,看到陆知闲点头后,他竟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终是苍天开了眼哪……”

陆知闲皱着眉将他扶起来:“老翁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郎官不知,这地方已多年没来过采诗官了,我们都以为天子已经弃了这一方水土,任我等自生自灭去了……”语毕,百姓们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陆知闲见状,只觉得胸腔中蓦地翻腾起一股怒火,冲撞得他两眼发黑。

“知闲君,你先冷静一下。”

他摇了摇头,目光一凛:“走,进城。”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楚畹垂着眸子,片刻后才跟了上去。

黄昏时分,两人进了扶苏城。

“想必您就是采诗郎官?”城门处,一个身着官服,肥头大耳的男人拦住了他们。

陆知闲看了看他身后的华车小吏,挑了挑眉道:“您是?”

“胥州郡守陈琛。”

“我一个小小采诗官,竟惊动大人亲自迎接,您这未免……”有些做贼心虚了。

陈琛讪笑了两声:“府上已设下接风宴,劳驾二位移步到府上休息吧。”

去郡守府的路上,陆知闲回想着进城前老翁说的话:“我们胥州虽然地处偏远,但州中百姓靠着制盐也能安居乐业,可自从换了郡守以后,官府横征暴敛,以至于种地的没粮,晒盐的没盐,终年辛苦下来,却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上一任郡守干得好好的,何以要换郡守?”

老翁叹息着摇了摇头:“说是他暗地里与山中匪贼勾结,某日分赃不均,起了分歧,匪贼为了报复,一把火将郡守府烧了……那火烧了一夜,阖府上下连丫鬟、奴仆在内一百多人全没了,就连尸骨都没留下……”

“官匪勾结之事以往也是有的,只是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乐师觉得呢?”

只有两个人的马车上,他正想和她谈谈胥州之事,可不知为何,自踏入胥州开始,楚畹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

他一连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累了吗?”

她摆摆手:“想来是水土不服吧。”

此后几日,楚畹皆闭门不出,陆知闲也不去打扰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城中各处采诗。直到一日黄昏,他急匆匆地敲响了楚畹的门,满脸凝重。

“我想办法弄到了陈琛呈给朝廷的公文拓印,发现这上面的盐产量与我从百姓处得来的产量对不上……”他顿了顿,语调变得冰冷起来,“他瞒报了。”

“瞒报?”楚畹垂眸思索了半晌后,有些迟疑地出声道,“他在贩卖私盐?”

“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过我又想了想,他虽为郡守,但权力主要集中在地方,瞒报盐产量、贩卖私盐已是重罪,再佐之祸害百姓,加重赋税、徭役,兴风作浪至此,倘若有个百姓到京城告了御状,又或是来一位采诗官采风回报朝廷,将他的事捅到中央,都足以立刻要了他的命。可他上任不久后便敢做这些事,且至今也未走漏半点儿风声,百姓的状告不到朝廷上,就连前任采诗官采诗时都刻意避开此地,能瞒天过海这么久,说明……”

“说明,很有可能是朝廷中有人授意他为之,且此人位高权重。”

第三章

此事关系重大,是以翌日天还未明时,陆知闲和楚畹便悄悄出了城,去驿站取来了快马。

他准备先将楚畹送到她师父那儿,再取道回京,将胥州百姓的苦状呈给皇上。

可太子生辰宴马上就到了,楚畹是演奏的乐师之一,若再不回京,便赶不上了。她想了想,索性跟他一道回去。

“抱歉了,琴未调好,却陪着我白白跑了一遭。”

“无妨。只是你这趟回京,恐怕是无功而返。以你如今的品级,很难见到他。”

“即便是我见不了皇上,这诗也足够道明一切了。”

“胥州的诗……唱不了,也送不到皇上面前。”她顿了顿,垂眸道,“从很久之前便是如此了,是以上一任采诗官采诗时从不会去胥州,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话刚说完,马车忽然剧烈摇晃了几下,而后踉踉跄跄地停住。

陆知闲回头一看,却见车前不远处有匹高头大马挡在路中间,马背上有一人,浑身杀气。

陆知闲依稀记得,这人是陈琛的心腹。

“阁下……有何事?”陆知闲一边转移着他的注意力,一边暗中攥紧了马车缰绳。

那人冷哼了一声:“陈大人差我送送您……不过如今你已到了同州地界,出了什么事,可就与我们胥州无关了。” 语毕,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陆知闲见状目光一凝,大喝一声:“阿畹,坐好!”而后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电光火石间,伴随着一声马嘶,马车向前冲去。

似是没料到陆知闲会有同归于尽之心,那人愣了愣后,在两匹马即将撞上前忙不迭地驱马避到了一旁,等马车跑出了一段距离后,他才啐了一口,连忙追了上去。

陆知闲虽然驾车在前,却摆脱不了身后穷追不舍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拐了几个弯之后,当那座浓雾缭绕的大山出现在陆知闲眼前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平日山里起浓雾时,人们皆是唯恐避之不及,可现下,这山成了他们的庇护。

“阿畹,你信我吗?”他们停在山脚处,仰头看着那清冷的大山。

楚畹笑了笑:“眼下看来,不得不信。”

一进山,雾气便包裹住了他们,而浓雾外,一阵马蹄声行至山脚处便戛然而止,是那追杀之人。

他们微微镇定了心神后,便只管在浓重的雾气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山中一片死寂,浓白的雾将一切事物都遮掩起来,连轮廓都不剩,耳边唯有两人的呼吸声和脚踩枯枝的声响。她攥着陆知闲的衣袖,只觉得手心里一片黏腻。

起初,她以为是汗,片刻后,那股黏腻感变成了微弱的水流感。她将手凑到眼前一看,看见了满手的鲜血。

“陆知闲……”她叫住他,颤声道,“你受伤了。”

伤在手臂,是方才两匹马擦肩而过时,那人用刀划的。

“无妨。”他没有去管那伤口,只是埋头盯着手中的罗盘。得益于他在司空府时养成的习惯,若是长时间在野外行走,必须要配一个罗盘在身上才会觉得安心。没想到临行前随手拿起的罗盘,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虽然有罗盘指路,这山间道路崎岖,浓雾又防碍视物,是以,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两人不知走了多久,陆知闲的脚步已渐渐变得虚浮,楚畹凑近一看,才发现陆知闲的脸苍白得吓人。

她虽已经给他包扎了伤口,可是血仍然止不住。他又勉强走了几步后,终是双眼一黑,彻底跌在地上。

“我累了……”他缓了半晌,才提了一口气,“你拿着罗盘便能走出去,出去以后,再找人来接我……好吗?”他确實是累了,可他更怕自己拖累了她。

楚畹双手垂在身侧,并不去接:“我不辨南北,这东西我也不会用,而且山间多野兽,我一个人走……害怕。”她说到最后,眼中竟滴下泪来。

那是陆知闲第一次见楚畹哭。哭的是他的伤,他却以为,她是因害怕而哭。

一声叹息在雾中漾开。

“好,你别怕……”他喘了一口气,而后无奈地笑了笑,“我陪你,我们,一起出去。”

从那之后,陆知闲再也不提让她先走之类的话,即便是昏迷了,他也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从未放开。

楚畹看着自己被攥得发皱的衣袖,忍不住笑了笑。

她自小长在山中,怎么可能不辨方向?

夜晚睡觉的时候,也是她点着了篝火,昼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提防着山间野兽。

她从不害怕,可她就是要赖着他。她要成为他的负担,他的责任,唯有如此,他才有生的欲望和意志,唯有如此,陆知闲才能活。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某一日,楚畹劳累昏厥过去,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倚靠在陆知闲的肩上。彼时风和日暄,阳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温暖。

“陆知闲你看,雾散了。”

“不是雾散了……”

而是,他们走出来了。

第四章

京都,太子生辰宴当日。

“听说乐师在家中闭门不出几个月只为了写律,可是得了什么仙音妙曲?”

楚畹闻声抬眼一看,却见大司徒余寅正站在她面前。此人嗜曲如命,素日里就喜欢到乐府走动,偶尔也会和楚畹谈论乐理,是以楚畹和他倒有些许交情。

“大人到了宴上便知。”她抱着琴漫不经心地敷衍着,手心里已暗暗沁出一层薄汗。

楚畹入座后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陈琛也来了,两人视线相交时,他瞪圆了眼睛,仿佛见了鬼。是了,现下楚畹于他而言,确实算是“鬼”,她早应该死在那座终年弥漫着浓雾的大山里。

这时,皇上携太子也入了座,众人行过礼之后,宴会开始了。

楚畹按照排好的顺序静静地等着,余光一瞥,却见陈琛与太常耳语了些什么,片刻后,太常朝她招了招手。虽还未轮到楚畹,但彼时恰逢一位同僚唱完诗归座,楚畹便直接忽视了太常威逼的目光,抢了另一位同僚的先,走到了殿中央。

而后,她缓缓开口——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第五章

“等会儿我会当众透露些许贩卖私盐的事,好让那幕后之人知道我手中有他的把柄,届时那人做贼心虚,听了一定会想着灭我的口,我便可趁此机会引蛇出洞……”

陆知闲入狱的消息传来时,楚畹想起了那日太子生辰宴开始前,他对自己说的话。

生辰宴当日,陈琛事败,皇上召来陆知闲,向他询问了胥州的现况后,当即下令关押陈琛,再派快马到胥州核查此事。楚畹自作主张唱了胥州之诗后,为了保她,陆知闲只道楚畹是受了他的胁迫,挺身而出替楚畹挡下了太常的责骂。也正是因为陆知闲,楚畹才能躲开那幕后之人的目光,全身而退。

“谁能想到那陆知闲看着一身浩然之气,私下里却吞了司空府这么多的公帑。”

“说不定是燕飨宴上知闲君当众冲撞了大司空,他因此记恨于心,有意栽赃呢?”

“此次是大司徒余寅亲查才找出这款项漏洞的,大司空与大司徒素来不和,就算是大司空想栽赃陆知闲,也请不动大司徒来帮他呀……”

楚畹听着同僚们的议论,思索了片刻后,抱着琴和曲谱出了门。

牢狱内。

陆知闲一看到楚畹,眼里便染上了几分笑意:“怎的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也觉得我偷拿公帑呢。”

“此事再明显不过了,是余寅狗急跳墙,有意栽赃你,想要让你闭口不提胥州之事。”

“确定是他吗?”

虽然仅凭余寅栽赃陆知闲,还不能断定他便是那幕后之人,可楚畹观察过,当日陈琛之事败露时,他第一眼看过去的,正是余寅。那是陈琛在向他求救。

“昨日,我带着《无邪曲》去了趟余寅府上……”

无邪曲乃是一首失传已久的古曲,相传如今世间听过此曲的,不过寥寥几人。曾有一段时间,余寅为了能听一听这首曲子,无论寒暑雨雪,坚持每日拜访楚畹,欲倾家财重金求之,最终却连琴谱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假意要献出他曾千金难求的曲子,不过是为了探探他最近的举动,反常的是他竟丝毫没有顾及此曲。此外,我听府上丫鬟说,余寅的手下最近滞留在同州,似乎回不来了……”

“同州?那又如何?”陆知闲有些云里雾里。

楚畹笑了笑。

太子生辰宴后,陈琛即被关押。楚畹料定,那幕后之人被惊动,会运走藏匿的私盐。可胥州三面环水,又正是夏季,雨水过多导致河水暴涨,水势汹涌,所以水路运盐并不安全,那么只能走旱路,如此一来,他们必会经过同州。

她已在前些时日写了加急密信给那同州郡守,让他派人在几条必经的商路上等着。前几日消息传来,说是已经人赃并获,但无论如何拷打盘问,那几人始终咬定自己是听令于陈琛。陈琛在宴会当日就被关了起来,根本没有机会传信出去让手下转移私盐,所以,他们不可能是受陈琛之令,只能是那幕后之人安排的。

“余寅本来已有可疑之处,如今他的手下又滞留同州,不可能都是巧合。”

陆知闲点了点头,而后感慨道:“不过,这位同州郡守当真是仗义。”

楚畹靠着铁栏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声道:“同州郡守是我兄长旧友,而我兄长……乃是胥州上一任被火烧死的郡守。”

她闭上眼,恍惚间只觉前尘往事,鲜明如昨……

她自小在山上习琴,终年深居简出,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下山。每到那时,兄长就会带着嫂嫂和小侄儿在山脚处等着她,接她回去团圆。可那一年上元节,她下山时却无人在山脚处等着她。她以为,是他们太忙了。可等她进了城,來到兄长府门前,看见的,却是一地火后残骸。

他们说郡守与盗匪勾结,他们还说,郡守落下今日下场,是他应得。

“兄长治理胥州这么多年,百姓们丰衣足食,处处海晏河清,他所尽的心力皆是有目共睹的。可双眼看到的,不及耳旁听到的,只凭无风而起的谣言,那些人便轻易地定了他的罪……”

后来,她考入乐府,在宦海中游走挣扎,只为抓住一丝机会为兄长翻案。在数不清的贿赂与算计之后,她却得知胥州郡守一案的卷宗早已被毁,线索也都断了。

宫中卷宗一律要保管十年以上才能销毁,而兄长的案子距今两年不到。越是如此,越是说明有人做贼心虚。

蓦地,她想起了那新上任的郡守陈琛。

楚畹到冢宰府去查了陈琛的履历,发现他任郡守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既不是通过朝廷拔擢,却平白地做了一州郡守,只能说明,朝中有人帮了他。而这其中的利益牵扯,很有可能与兄长的案子有关。

思及此处,她决定从陈琛入手。

只要废了陈琛这颗棋子,无论是有新棋子补上来,还是有人为了自保而善后,总之,这盘原本僵化的死棋总会泛活的,而她便可趁此机会找出那幕后之人。

陈琛此人贪得无厌,上任不久就劣迹斑斑,随便一个把柄,便能要了他的命,可因他背后之人的缘故,无人敢动。

楚畹自然也是不能动他的。废了一个陈琛,她便成了在明处的活靶子,若是她被打倒了,谁又能接替她,继续揪出那幕后之人?

她需要一个挡箭牌。

楚畹寻了许久,直到……陆知闲出现了。

陆知闲这个名字,她是早就听说了的。说他多次以下犯上,不会敛芒,虽是满腔热血,却不知变通,前路难测。

燕飨宴上,她见到了陆知闲,只那一面,楚畹便知道,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于是,在陆知闲的调令发出之前,她偷偷去了一趟冢宰府,而后,陆知闲便成了采诗官。

楚畹的琴确实走音了。虽是师父特制的琴,可校音的方法她是知道的,是以调琴是假,一路引陆知闲入胥州才是真。

她想着,只要陆知闲能将胥州之事捅到皇帝面前,让陈琛败露,为了保他,亦或是自保,那幕后之人势必会有所动作。

她是这样打算的,事情也进展得十分顺利,可不料几个月后,越临近胥州,她心中却越是挣扎。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竟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陆知闲以身犯险,舍不得将他搅进去。

算了吧。她想。

挣扎了许久,她终是在进扶苏城前放弃了……兄长之事,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以陆知闲如今的官职,他根本见不了皇上,即便是告状,也会被有心之人拦下来——只要不让皇上知道胥州之诗,便掀不起什么波浪。可她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都说,陆知闲不会变通,他们说得很对。

太常不同意乐府唱胥州之诗,他便一咬牙,不吃不喝地在烈阳下跪了三天。

他旧伤未愈,再加上日头毒辣,如此下去,撑不过几日。

那时楚畹才意识到,有关陆知闲的一切,都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

于是第四日,她拿着配好曲律的诗站到他面前,看了他良久后,却只憋出了一句:“陆知闲,你这傻子。”

她想,她会护住他的。让该来的都来吧,无论如何也总好过让这傻子在这里被晒死。

“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便能安稳度日。”

陆知闲叹息一声,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他其实早已从她指的那条路,和太子生辰宴上她用的那把不知何时被调好的琴上觉出端倪。

“你利用不了我。安稳度日也罢,跌落尘埃也罢,这一切,就像那日我在燕飨宴上做的一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许久后,楚畹哽咽着道:“陆知闲,等我。”

他倚着长满青苔的墙壁,微微仰头,看着光束穿过窗户,灰尘在其中游舞,很美。他蓦地回想起了那些时日——

在夜风里乘船渡过朗朗星河,在微雨中小心翼翼地踩过青苔浅滩,登山之顶触云兴霞蔚,穷水之尽入野草冥迷,关山迢递,岁月绵长,抬头是光风霁月,回头,是她。

那时,他的身旁,总有一个她。无论风雨还是烈阳,崎岖还是陡峭,他们二人就那样缓缓走着,像是走出了时光,走进了永恒。

“好,我等你。”他轻声道。

第六章

逼仄的牢房中,一道冰冷的铁器之音蓦地响起。只一瞬间,陈琛便头皮发麻,打了个寒战。

这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传闻余寅嗜曲如命,府中各处摆放着乐器不说,就连他的贴身护卫所佩的冷剑,都能发出金石之音。世间听过这剑音的人极少,而陈琛,便是其中一位。

那是在几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彼时,他不过是胥州郡守府上的一名小吏。

他闭上眼睛,记忆席卷而来。

火海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绝望的哭喊声,混合着那冷冷的劍音,交杂重叠,像一曲地狱之音。

当年剑音一响,郡守府百条人命灰飞烟灭,如今再度出世,为的……又是谁?

思及此处,陈琛惊惶地环顾四周,想要寻出这声音的源头,便是在这时,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是楚畹。

陈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时,楚畹已冷冷出声:“陈大人以为,你和余寅所行之事还瞒得住吗?”

闻言,陈琛的瞳孔一震,片刻后,他却又咧嘴笑道:“余大人位高权重,你动不了他。”

刹那间,楚畹呼吸变得紊乱起来。果然是余寅!

“就算你不招,我也自有办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那时你早已被发配。待你出了京城,离了天子脚下,你认为届时他还会稳稳坐着吗?你手中有他的把柄,你真的以为,他会让你活着到发配之地吗?”

楚畹说的是实话,就算他不招,她也有办法让余寅所行败露于众,只是她等不住了,陆知闲等不住了。秋斩马上就到了,余寅很有可能会趁此机会将陆知闲混入处决名单中,若是再不废了余寅,后果不堪设想。

陈琛脸色苍白,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反驳,可那愈加逼近的剑音将他的话堵在了喉间。

是了,自他入狱后,余寅甚至没有来看过他。现下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颗已经废掉的棋子。

铛铛——,金属相撞的声音无比刺耳刺耳。

有人正提着剑划过铁围栏,朝着陈琛的方向缓缓而来。

楚畹微微俯下身,直视着陈琛的双眼,语调冰冷:“陈大人怎么还不明白?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机会活。”

最后一字落下,那阴森的剑音也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楚畹身后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道身影……

陳琛终是崩溃了,他全身颤抖着,良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救救我……”

牢狱外。

“辛苦郎官了。”

刑官摆了摆手,手中的铃铛随即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应该是我谢谢乐师才对。之前严刑逼供那么久,他只字未吐,如今不过摇了几下铃铛,他竟全招了。”

那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余寅是他的退路,如今退路没了,招供便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楚畹仰头,想去看看天光,一抬眼,却见一叶飘落。

她笑了笑。很久以前的这个时候,每每看见树枯开始飘落,她就会想着,今年嫂嫂会做什么味道的月饼呢?

这几年,她仍然会这样想一想。可也只是想一想了。

凉风起,白露生,寒蝉鸣。秋,已至。

终章

秋斩当日,狱门大开。

已定了死罪的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其中一位,却是曾经身居要职的大司徒余寅。

而因贩盐之事败露,从流放改为极刑,本应在今日走上刑场的陈琛,早已被余寅暗中灭口,死在了牢狱里。

幸好在那之前,楚畹拿到了陈琛的供词。

“乐师在此奏曲,可是为我送行?”余寅走过她面前时,楚畹正在弹一首曲子。

“这是我兄长的祭曲。”楚畹垂着眸,并不看他。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将他噬骨扬灰。

到头来,她兄长府上一百多条人命,却不过是余寅数不清的罪孽中的小小一件。这对楚畹而言的天大仇恨,他却要经人提醒才能想起:“那人啊,守着商贸要道,却只要两袖清风,我本想与他共谋财路,奈何他不肯,挡了我的道,自然是留不得。”

那日余寅招供时所说的话,如今想起仍是让她恨之入骨。

陆知闲负手站在她身后,看着被血染红的琴弦,不禁皱起了眉。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十指已被琴弦勒出了鲜血。

虽然心疼,可他到底也没阻止她弹完这首曲子。

囚犯们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声余音消散后,弦断。

“这琴是我师父留下来的,用了多年,调了多次,今后……”

“今后,我给你买把新的。”他蹲下身,一边接过话,一边抓过她的手,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指尖上的血迹。

“买琴?”她嗤笑一声,良久后才道,“就知闲君的这点儿俸禄,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养家吧。”

话音落下,楚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满脸红晕。

陆知闲眼里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琴,要买;家,也要养。”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