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嵌、分歧与可见:网络青年亚文化发展新趋势

2022-01-01 21:06马中红胡良益
青年探索 2021年5期
关键词:亚文化弹幕文化

■ 马中红 胡良益

近年来,一方面,中美贸易战、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全民抗疫抗灾等国内外重大突发性事件此起彼伏,所带来的影响远超我们的想象;另一方面,新兴技术和网络媒介发展突飞猛进,迅速而全面地进入我们的生活,这两种情形共同作用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领域和每一个个体生命,正在重塑国家与国家之间、政党与民众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新型关系,社会文化形态也随之转变。以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的情况为例,居家隔离的疫情防控措施能够最大程度地保证民众的生命安全,但同时意味着现实生活中人际交流、信息传播以及日常活动与疫情爆发之前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其中,互联网、移动设备、数字基础设施等建构数字生活和数字文化的生产要件被置于政治和经济的重要位置,而熟谙互联网技术、掌握数字生活和数字文化的青年群体则被推举至文化生产和消费的前端位置,进而释放出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力量,使其能正面与社会主导文化进行对话、融通、互嵌,从而改变之前单向度的结构关系。与此同时,网络青年亚文化也一改以往“趣缘群体”“圈层文化”的“圈子化”特征,呈现互为融合、嵌入、博弈的关系转向。不过,文化之间的交流、沟通、互渗的趋势并不能遮蔽亚文化内部的紊乱现状,呈现出撕裂、对立、暴力的极化趋向,这在越来越“可见”的性别文化关系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有鉴于上述复杂的文化关系,本文以2020年青年亚文化现象为基础,结合近年来典型的网络青年亚文化实践,试图洞察处于变化过程中的不同文化关系,剖析促成文化关系转向的逻辑动因,以此把握当代青年文化发展的新趋势。

一、主、亚文化关系从“仪式抵抗”走向“共情融合”

青年亚文化是相对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社会主导文化而言的次文化,常常以一种先锋、反叛、另类的风格回应主导文化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要求。按英国伯明翰学派的观点,青年亚文化具有鲜明的“仪式抵抗”特性。20世纪80年代以来,自诩“惹是生非”,高喊“极端万岁”的青年一代[1],用摇滚乐表达自我个性、宣泄不满情绪[2],以一种严重偏离社会主导规范和传统社会价值取向和行为模式的方式[3],进入社会公众和学界研究的视野。其后,移动互联网作为一种有助于公开、民主、共享的技术文化,内嵌了一种自下而上解构中心的意义,这与青年亚文化反传统的价值驱动,形成一种同构关系,也就是说,新媒介、网络技术、数字化与青年亚文化都蕴含着持续创新、突破常规的力量,并对传统技术、生产关系、文化结构造成挑战,使得二者间的关系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中,甚至凭借这股力量具有重构文化关系的可能。网络数字技术与青年亚文化一体两面,技术为青年亚文化赋权,青年亚文化促进技术发展,与此同时,通过政府机构进驻微博、微信、B站、头条、抖音等网络平台着力推动“新媒体政务”和主流媒体机构融媒体转向等举措,主导文化逐步完成从被动应对到主动引导的转型,由此推动了主导文化与青年亚文化关系的互嵌、互渗和融合新趋势。从现有情形来看,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主导文化“下沉下潜”,以“萌化”策略激发共意情感,以媒介仪式完成集体召唤。“萌”“萌萌哒”作为二次元文化用语,最初仅用来表达对动漫、游戏中那些美少女的喜爱,该词“出圈”后泛指可爱的、呆呆的、美好的一切事物。此处的“萌化”主要指形象呈现和情感表达的年轻化、美化、可爱化和人性化。主导文化的“萌化”策略主要指将支配性主流意识形态加以“政治萌化”,即“运用拟人、拟物的修辞手法,以增加‘萌’元素的创作方式对具有政治色彩的现象进行符号化解”[4],以此传递某种政治情感和爱国主义情怀。主导文化“下沉下潜”常见的有两种方式,即借用青年网民的萌化作品或自创萌化作品。前者如广为传播的《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后者如动漫《领导人是怎样炼成的》《领风者》,条漫①条漫主要是指以单格(两格或以上数量并排出现)画格由上自下依次排序,通过连续画面叙述故事,在阅读时通过纵向阅读的多格长条形漫画,是近年来网络新兴的一种漫画表达形式。《习主席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等。《那年那兔那些事儿》最先由军迷“逆光飞行”(本名林超)于2011年创作漫画版,后共青团中央直接参与了动画版制作,并通过新媒体矩阵全网传播,以“兔子”“白头鹰”“毛熊”等可爱的、萌萌的虚拟动物形象代表不同的国家,用“萌化”策略生动形象地讲述了中国近现代历史上重要的军事和外交事件。“种花(中华)家”“兔子们”的萌态形象深得青年人喜爱的动漫神韵,经传播后成为“梗文化”,至今还时不时被提起。《领风者》《习主席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等动漫作品则是政府部门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原创作品,内容分别涉及马克思一生的传奇故事以及习近平总书记的国际访问、国家政策和重要精神等政治话语。视觉化语言、萌化元素、“卖萌”情感,将往常那些在青年人看来较为生硬的主流意识形态说教方式转化为青年人喜爱的表达方法,使主导文化与亚文化情感共振,意义共享。抗日影视剧《亮剑》中楚云飞扮演者张光北,携手军星爱乐团,在B站跨年晚会上合唱《中国军魂》和《钢铁洪流进行曲》,即是主、亚文化在特定时空中的互嵌和融合的一种尝试。

通过对政策文件、真实人物、外交军事、抗战影视的二次元“萌化”策略的重塑,主导文化所裹挟的价值观念转变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媒介仪式(动漫、视频、网站等),并以一种双向转向的新关系,即主导文化的亚文化风格演绎,或亚文化风格的主流化,完成两种文化的连接、共享和流动,进而实现青年群体在文化仪式中的身份集结与情感感召。不止于此,B站联合《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主流媒体,联合发布演讲《后浪》赞美与寄语青年的同时,更是对青年群体进行主导话语的感召;青年则通过观看、弹幕、评论、分享等多种参与形式,置身于情感共鸣的媒介仪式和社会关注的中心,进而与主导文化的感召产生共鸣,完成两种文化在文本意义上的深度融合。

其次,主、亚两种文化相互依存的本质属性,在特定共意环境下,弱化青年亚文化的抵抗性,转而积极靠拢主导文化。破除文化之间的对立不能仅靠一方的努力,青年群体利用媒介技术也向主导文化进行着积极靠拢。2016年,百度“李毅帝吧”的网民因坚决抵制“台独”,表明爱国立场,两次“远征”Facebook等海外社交软件与反对势力展开表情包大战;2019年,香港发生游行示威和暴力事件,不同偶像的粉丝们一致对外,以“814大团结”“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我们都有一个爱豆名字叫阿中”等口号,表明了维护祖国统一的坚定决心;2020年,在我国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初,“饭圈女孩”以鹿晗公益联合应援站、蔡徐坤姐姐团_Kunsland、李荣浩吧以及十余家明星粉丝团联合成立“666抗疫联盟”,形成以资讯输出(肖站公益站等)、文案撰写(张云雷粉丝团等)、美工作图(王嘉尔应援站等)、财务管理(郑元畅粉丝团等)、物资沟通(王源个站等)一系列闭环式运作,从募集捐款、物资购买、快递投送和公平发放等流程,表现出高效、透明、专业的公益行动能力,获得全社会的一致好评。新冠肺炎疫情、全民抗疫、人类命运共同体等主导话语在特定时空中成为“元话语”,任何群体和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如果说,当初“帝吧出征”还是以符号戏谑为主的娱乐狂欢,那么,抗疫时空中的“饭圈行动”则是命运共同体的真切表现,甚至在网络技术的作用下,催生了一种独特的像爱护爱豆(Idol)一样爱国的“粉丝民族主义”(Fandom Nationalism)现象[5],表现出与主导文化完全一致的价值取向和情感共意。

再次,新型媒介成为主、亚文化互嵌和融合的“中介”,推动两者之间的交互流动。以小众另类著称的青年亚文化与代表国家主流意识的主导文化,虽然同处社会总体文化之中,且彼此依存,但毕竟有着诸多差异性。由于主、亚文化均活跃在互联网和新兴技术环境中,而新媒介“多孔的、流动的、变形的弹性范围和空间”[6]的特性,更有利于自然的、兼容的、顺畅的互向流动关系的生成和发展。当央视开设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设视频直播时,这样的媒介形式无疑是开放的、弹性的,不只提供了观看可能,更意味着文化再创作的可能性。众多网友在“云监工”过程中,通过“再命名”对挖掘机等作业机器进行情感寄托和抒发,甚至以此组建粉丝团打榜应援;B站作为二次元社群聚集的平台,其弹幕机制、算法推送等新媒介技术属性,无疑成为主、亚次文化对话的有效“中介”,在B站的跨年晚会节目,但凡有红色主流文化出现时,“红色弹幕”“地名+兔”的身份表白以及“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生种花家”的情感不仅容易被激发,而且还更容易表达。文化关系在媒介技术的流动特性中得到突破性的改变,评论区、弹幕区的实时沟通超越时空限制,令人产生身临其境的介入性和共时性关系,形成一种开放,但又是自我构建的共在空间。可以认为,在抗疫共同目标下,媒介不仅能被赋予自由表达的权利,而且实现了情感的紧密联结,“命运共同体”不只是话语,而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主、亚关系之所以能从“仪式抵抗”转向“共情融合”,归于青年对国家形象的认知已经发生变化。改革开放之前,文化一元化的特殊氛围,使主导文化与任何差异性文化均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中,长期被压抑的亚文化容易走向抵抗风格。随着时代变化,技术发展、信息流动和文化多元对于缓冲主、亚文化间的对立关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尤其表现在国际关系之中,或国家和民族遭遇危机时。从《中国可以说不》开始到抗议北约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从帝吧出征、饭圈女孩守护“阿中哥”到全民抗疫,从国际品牌涉嫌辱华到受民意影响不得不退出中国市场,无不体现青年国家认同的力量,它可以是自发的(饭圈女孩抗疫),可以是被动的(“后浪”),还可以是双向流动的(云监工)。主、亚文化的互嵌和融合既是特殊语境促成的一种偶然行为,也是青年群体在主导文化引导下的一种必然选择,从而产生如“饭圈行动”这种个人身份认同、为偶像塑造“人设”以及为国家排忧解难的“共同意愿”和“共同心愿”所达成的融合力量[7],从而满足青年群体在认知、情感和行动等方面的社会需求,使得曾经对立的主、亚关系转向动态的融合关系。

二、青年亚文化从“趣缘区隔”走向“分歧极化”

网络时代的青年亚文化多以趣缘为导向[8],这就意味青年群体根据兴趣喜好和活动空间在网络平台中形成了具有不同文化属性的圈子,如“鬼畜”“字幕组”“耽美”“饭圈”等等。这些基于不同趣味、风格、价值的文化集合,必然拥有各自的术语行话、内部规范以及约定俗成的礼仪,进而以独特的文化标识与外界相区隔。然而,近年来,这些自娱自乐、圈地自萌、井水不犯河水的趣缘群体却表现出一些新的特征,不再各自为政,不再“筑圈”,反而主动“破圈”,甚至不惜以极化思维,放大文化差异,寻求身份认同,导致冲突加剧。

主导文化与青年亚文化在双向积极互渗和融合的同时,也极容易出现不相容、相互排斥的情况。在新媒介语境下,政治“萌化”虽常见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下潜”传播,但需要注意的是,主、亚文化融合互嵌需要以情感、目标、价值作为共识性基础,既有对国家、对民族、对政府的一种想象的自我探索,又能实现内在自我和外界现实的对接[9],不然,就容易出现断裂现象。如初音未来、洛天伊这样的虚拟偶像是集合了粉丝们梦想、欲望、情感、消费于一体的理想化人偶,是通过粉丝们不断参与而塑造出来的[10]。政府机构欲效仿这些备受青年人推崇的虚拟偶像,推出自有的、代表官方形象的虚拟偶像时应充分考虑受众的情感诉求与预期目标之间的有效衔接,需更为慎重,避免过犹不及,陷入政治娱乐化的怪圈,难以获得青年群体的情感认同。

青年亚文化拒斥主导文化的另一面是主导文化对青年亚文化的“规制”,这就导致双方的冲突时常可见。在2020年的亚文化人物中,马保国可谓深受关注。《人民日报》点名批评马保国现象之后,各大网络平台迅速删除相关作品。不过,对于青年亚文化群体而言,马保国的“塑料”普通话、滑稽形象以及荒谬言论都被视为绝佳的“恶搞”创作素材。无论是鬼畜卡点、换脸拼贴、真人模仿、语境重置,抑或是特效设计等,这些按照新奇、感觉、同步和冲击来组织社会和审美反应[11],体现了网络现代性的重要特征,成为极具消解意义的艺术创作。这些以数字编辑完成的夸张的想象性创作,成为生产快感、享受愉悦、挑战规范的介质,在网络空间中尽享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愉悦的体验,这也是马保国得以保持较高网络热度的原因。然而,当马保国宣布要出演电影时,意味着要进入由主导文化掌控的公共空间,如此便在“戏谑娱乐”与“价值规范”的对立间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无独有偶,央视新闻频道批评“大胃王吃播”严重浪费并误导消费,这就导致各大网络平台全面封禁具有“吃播”标签的内容,虽然管制引导确有必要,但在全面封禁时却容易出现“误伤”,一些不以“大胃王”为主题的美食分享和探店记录,也被平台施以限制流量(无法及时出现在粉丝关注列表中)、隐藏作品、严审内容等措施,切断了吃播文化与青年人的日常联系,忽略了“吃播”对青年群体所具有的情感陪伴和精神慰藉意义。

如果说主、亚文化在价值上存在“分歧”尚能理解的话,那么青年亚文化内部的“分歧”则更容易以不寻常的“极化冲突”方式大量呈现出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粉丝文化中的“饭圈”现象。尽管粉丝们以创造性参与和情感性劳动积极参与国际政治事务和抗疫公益行动,部分改变了大众认知中粉丝只会疯狂尖叫的“污名化”和“病理化”(Pathologization)形象[12],但以情感为导向的粉丝群体,仍存在极易“失控”的倾向。以“227事件”为例,男明星肖战的“唯粉”①网络流行语,指在某一个真人偶像团体中只喜欢某一个成员,对其他成员则仅是“路人”,甚至是“黑粉”。在同人文中发现自家偶像的性别被篡改成女性时,感觉受到极大污辱,遂向官方举报,导致同人平台AO3被封。举报行为引发同人圈、原耽圈、日韩圈、动漫圈众怒,并于2020年2月27日联合抵制、集体举报肖战所有的商务代言和影视作品。“唯粉”举报行为传递的往往是粉丝“为爱证明”且偶像“由我守护”的极化情感和行动逻辑,即不接受批评、不接受质疑,甚至不接受客观评价,更进一步,引发人身攻击、人肉搜索、投诉举报、内容灌水,在网络空间中激发出“能够把所有人汇聚在一起,并神圣化他们的统一体”[13]的带有集体共识的兴奋感。为了偶像而守护或摧毁一切的“极化”行为为个体带来差异化的身份认同,“如果没有真正的敌人,也就没有真正的朋友。除非我们憎恨非我族类,我们便不可能爱我族类”[14]。如此,在充满暴力话语的集体讨伐中试图抑制或消灭一切反对之声,以此证明对偶像的爱和个体在粉丝内部的价值。长此以往,无疑将对文化和谐共生造成极大危害。

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极化思维和情感绝非仅存在于圈层之间,如今,即使在同一个圈子,如以文本解读和社交互动见长的弹幕圈中也充满着由技术支持下的弹幕“暴力”。所谓弹幕,泛指社交媒体平台上那些互动的、流动的、覆盖的评论文字[15],其中有一种付费的高级弹幕至今仍未被学界重视。高级弹幕需要对发表的内容进行数据设定,包括字体颜色、文本字体(是否描边)、生存时间(停留时长)、衰弱透明度(弹幕清晰度)、位置定位(起始坐标和结束坐标)、运动信息设定(移动耗时、延迟耗时)等,如此便可以获得自定义的弹幕视觉,比如有醒目弹幕(加粗、斜体、特别颜色、以较醒目的字体出现极短的时间等)、霸屏弹幕(以全屏弹幕遮挡画面)、漂移弹幕(从任意位置滑过)、递进弹幕(从小到大、从不清晰到清晰等)、不规则弹幕(波浪形、倾斜形、旋转形、散射形、不完整形等)、另类弹幕(即便设置了透明度,但依然清晰看到此弹幕)等,甚至出现“卡顿弹幕”,即因浏览器的设备无法实时加载高级弹幕,而导致屏幕间歇性卡顿(播放时间是连续的)。对于视频内容来说,弹幕的一般意义是对画面内容的一种补充、参与和在场,而高级弹幕的意义在于以夸张的醒目风格,实现一种完全自我、屏蔽他人(观者与原视频作者)的个性表达。无论是弹幕数量的多少、停留时间的长短,还是颜色的调配,抑或是不合常规的运动轨迹,高级弹幕都能轻而易举地吸引受众关注,这无疑消减了视频的元语境,在新的弹幕场景中完成对文本意义的再赋予和自定义。因而,高级弹幕一方面对视频内容进行了屏蔽,另一方面也使受众无法对视频进行有效参与,视频卡顿的物理现象,更是以“暴力”方式,对视频创作者与视频受众的连接加以双向剥夺,迫使其在特定时间内将注意力转移到高级弹幕的情境中。这种以区隔为基调的“醒目”风格,积累了类似“酷样”(Hipness)的亚文化资本,以一种独一无二的“醒目暴力”成为区别普通弹幕的身份标识,确保自身不是芸芸众生里的无名之辈[16]。

上述各种关系的变化,逃脱不开时代、资本、技术以及制度等原因的综合影响。这些原因并非简单的直接作用,而是形成了一种牵制、拉扯、合力的整体作用,促使青年亚文化不断变化。高速现代化的今天,当代青年处在一个单向度的指令性社会中,即以机械式地完成工作任务作为唯一的生活方式,这就导致在现实生活中丧失了“有效的”社会关系,人被割裂为独立的原子化个体,是一种多重分离的个体化社会表现[17]。然而,被割裂的个体只有通过自我认同才可避免现代性裹挟的巨大危险,而那些无法形成连续、统一、完整的自我认知以及无法做出积极的自我评价的现象,是当代青年所面临的“自我认同危机”[18]。无论是亚文化圈层化、粉丝极化,或是高级弹幕霸屏,身份认同都是其行动逻辑的原点。而资本不失时机地捕捉到青少年群体“自我认同”的缺失,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诸如明星养成、鬼畜创作、二次元形象等,将青少年亚文化符号和意义裹挟在内容生产、传播、消费、变现的一整套以流量至上的注意力经济体系(包括目标定位、类型细分、精准推送、传播逻辑等)之中[19]。在这类亚文化符号转向消费文化的过程中,新媒介技术不仅激发了青年亚文化的衍生、对抗、发展的潜能[20],而且大数据、算法、AI、热搜、智能推荐等技术引导青年进入资本指定的关注领域,从而极大冲击了青年亚文化的生成逻辑和传播规律。为了防止商业资本和消费文化的无底线突破,国家网信办、工信部、公安部等相关部门开展了一系列“净网行动”,发布“限娱令”等监管制度,在保护青少年,优化网络空间的同时,网络上的青年群体也以实际行动作出了回应。比如“饭圈女孩”为了区分自家偶像与“低俗偶像”,不仅通过圈子内部的各项规则进行“自律”约束,更以大量公益行动完成对“他律”的响应[21]。可以说,在青年亚文化发展的各个阶段(小众封闭→大众流行→对立极化)都清晰地映射出时代背景、商业资本、行政力量以及媒介技术的干预和调节,而处于各种力量交叉节点的青年亚文化,置身于漩涡中,无法轻易挣脱,这就导致在分歧和极化的过程中产生新的文化关系成为一种必然。

三、性别文化从“不可见”走向“可见”

性别议题,一直是亚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青年女性本就是青年群体的一部分,但承受了更多性别歧视和性别不平等。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给全球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由于女性在宏大社会结构中的弱势地位,导致她们在疫情危机中不仅处于“明显的不可见”(Conspicuous Invisibility)状态[22],而且面临更大的风险。数据显示,疫情爆发不仅使得全球范围内的女性丧失工作和教育机会,同时相较以往承担更多的无偿家务劳动,并且遭受家暴的几率也大幅度提升[23]。得益于新媒介技术的发展与普及,诸如暴力、“厌女”、刻板印象等性别话题,近年来同时涌入公共领域,尤其在女性发出声音、争取权益等方面取得了令人惊叹的进步,这对于倡导男女平等的社会文化、帮助女性从边缘走向中心具有重要意义。

以爱之名、贯以暴力的亲密关系,使得女性的生命安全无法得到保障。1994年,联合国大会在《消除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宣言》中对性别暴力进行了明确定义,即对妇女造成或可能造成身心方面或性方面的伤害或痛苦的任何基于性别的暴力行为,包括威胁、强迫或任意剥夺自由,而不论其发生在公共生活还是私人生活中。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全球的性别暴力依然未取得明显好转,甚至出现因经济收入不稳定、社会地位不牢固、性能力和吸引力下降、男子气受到威胁而随意爆发的性别暴力。2016年,《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但2020年“网红”拉姆被害等恶性事件中,女性依然承受着身体、情感、性等多种暴力。由此可见,持续完善法律、媒体良性引导、性别平等观念培养、反性别歧视运动等多项工作,仍然需要社会各界的多方努力。

近几年,网络上出现了一种“厌女”的现象,使得本就紧张的两性关系朝着激化的对立方向延伸。网络上的“厌女”现象是男性霸权主义的集中体现,表现在对女性化、女性倾向以及一切与女性相关的事物和意义的厌恶,并强调男性对女性无条件、无差别的歧视和操纵。互联网上的“厌女”现象比较明显,主要是因为女性在公共空间中频繁发声,使得长期占主导地位的男性话语遭遇女性新话语冲击,进而产生男性身份焦虑。具体表现有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无法接受女性的平视与对话。在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中,杨笠吐槽男性“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普通,但是却可以那么自信?”的言论迅速“出圈”,被部分男性群体解读为挑衅和侮辱,是对男性主义的一次公开质疑。因此,被激怒的部分男性通过举报、投诉、辱骂杨笠以及投诉其代言的产品,以化解女性话语所带来的焦虑和危机。第二,肆意羞辱女性成为一种极为随意、无须付出代价的日常行为,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符号化控制[24]。例如,杭州吴女士取快递时被他人造谣与外卖小哥关系不正常;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的成都赵女士,行动轨迹涉及多家酒吧,而被网友辱骂“作风不检点”等,只要不符合传统标准的“好女人”,便会遭到想当然的诋毁、质疑、污蔑、造谣,折射出当下女性的生存困境。第三,女性的身体与性成为对象化的客体,进而被男性转为一种可交换、可获取的物质资源,将女性物化并深度性剥削。“厌女”作为充满父权偏见的全球化现象,通过贬低、消费、剥削女性,使女性被压迫的身份属性变得合理化[25]。

近年来,面对歧视、暴力等现实困境,青年女性群体利用互联网和新媒介技术进行抗争的个案此起彼伏,尤其在参与社会公共事务与争取个体权利方面,展现出不屈的生命力和惊人的行动力。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国4.26万驰援湖北的医护人员中,女性占比达到三分之二,但是她们在媒体报道中被极大地忽视了。为此,“CatchUp性别平等姐妹”的女性行动者们在微博发起“看见女性劳动者”话题,得到9.9亿次阅读、129.4万次讨论,强有力地重塑了女性媒介形象,使女性劳动者“可见”。疫情期间,女性主义行动者发起的“反对‘月经羞耻’”“姐妹战疫安心行动”等公益行动,不仅正当表述了女性的日常生理需求,同时对于解放性别意识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诗人余秀华对女性身体和情欲的书写、歌手谭维维用歌声唱出女性不公平处境等,都表明当代女性的性别意识正在苏醒,也正在以特有的主题和方式推动社会变革,以获取性别平权和发展权利。

与此同时,“女性在行动”,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的核心议题。早在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发布的《北京宣言》中,就对媒介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做出了期待,即多方面的、平衡而非陈规定型的,是对社会做出贡献的生动女性形象。然而在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部分的新闻报道依然是男性中心主义的性别话语框架,并沿袭和巩固传统的男女两性刻板印象,即男性的职业水准高超、女性的颜值形象美丽等[26]。这种对女性群体的忽略轻视、再现不足以及错误再现,反映出了媒介对于女性的“象征性歼灭”[27],其在报道中的失语恰好与父权结构中女性边缘地位形成同构关系。鲍德里亚在分析电视时指出,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送的画面,而是一种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传统结构的改变。这对于新媒介技术而言,同样如此。女性在网络空间中自主地进入、连接、组织、行动,利用媒介技术改变生活场景,将一种新的性别文化植入日常生活的中心,在实现文化多样性的同时,对抗大众媒介作为垄断地位的话语霸权,进而促进性别关系的变化[28]。女性被共同压迫(Common Oppression)的情感联动[29],所产生的姐妹情谊(Sisterhood)成为女性通过媒介维持团结、开展行动、进行反抗的基础。也就是说,出于一种“共情”赋权(Empowerment Through Empathy),或是“自己人”的共同体意识,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义无反顾地走到一起,互助互爱,以一种可互动、可传染、可影响的情感动员方式实现彼此连接。

值得注意的是,我国在促进性别平等、保障女性权益方面,也在不断进行完善与努力。比如,中共中央将保障妇女合法权益写进“十四五”规划;民法典通过“离婚家务劳动经济补偿制度,促进社会承认家务劳动的价值”等,都在表明行政力量正在介入和干预社会中不平等的性别现象,尤其是2020年,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大会纪念北京世界妇女大会25周年高级别会议的重要讲话中强调,必须将“保障妇女权益上升为国家意志”[30],这对于在全社会范围推广性别教育、树立男女平等意识,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和时代意义。

四、结语

回首过往,青年亚文化一如既往地丰富多样、影响巨大且充满争议。当出现危害国家利益、威胁人民安全的现实场景时,青年亚文化与主导文化之间的边界得以临时性地“消融”,成为具有亚文化意识和主导文化指向的命运共同体。不过,仍需要注意的是,青年亚文化已不再是最初的“激进抵抗”,抑或先前的“自娱自乐”,而是与其他文化、甚至同类文化中的不同分支产生既融合但又有抵抗的复杂关系,即企图通过与其他文化的比较,凸显出自身的差异化定位,同时,又以一种“极化”的日常来巩固自身“与众不同”的身份。这并非简单的对立或妥协,更多的是一种交织缠绕、无法分割却又彼此牵制的持续性过程,是在文化的相互交往间所呈现的新时代表现,其中充满着对抗、创造、衍生、认同等多种潜在的可能,如何激发并合理利用,是青年亚文化研究需要进一步探索的重点。与此同时,长久以来女性议题作为一种“次要问题”(A Side Issue)被搁置,虽然女性的需求、地位、困境、政策都得到合理可见的表达,使得每个人、群体的声音和形象在公共空间得以被听见、被看见,但关于性别的极端情绪仍充斥在现实生活和网络世界中,这是特别需要警惕的风险。当然,多元化的社会、个性化的身份必然会带来难以预料的不确定风险,但这种可控的“风险”恰恰反映青年亚文化之于社会结构的发展活力,如若缺失,则为死水一潭。换言之,文化关系只有在不断的变化中成长,才能实现“和而不同”的文化繁荣。

猜你喜欢
亚文化弹幕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网络亚文化群体间关系及影响因素探析
亚文化,不可怕
亚文化是个筐,你可别啥都往里装
“弹幕”防御大师
谁远谁近?
搞笑弹幕一箩筐
拜托了,弹幕君
当四大名著遇上弹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