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会与创新:近代巴蜀学术的特色

2022-02-04 21:10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书院国学四川

彭 华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众所周知,巴蜀文化是中华文化苑囿的区域文化之一,在历史上曾经形成过三次大的高峰(汉晋、两宋、晚清民国)。巴蜀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是学术和思想,即精神层面的狭义的“文化”,约略等于今人所说的“蜀学”。①由内在的“学术”外化而来的“事功”,则展现了蜀学之精神与风骨。②因此,本文在重点考察近代巴蜀学人的“学术”之时,亦将兼而及于近代巴蜀学人的“事功”。总体而言,近代巴蜀学术的特色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一、经史为基,国学为本

本处所说的“经史”,包括“经学”“史学”以及辅翼经史之学的“小学”(文字、音韵、训诂等)。经史为治学之基、国学之本,此属士人之通识,亦属蜀人之共识。在读书治学、著书立说、作育人才等方面,巴蜀人士基本上都恪守了这一理念。诚因如此,笔者谨将近代巴蜀学术(广义的“蜀学”)的第一个特色表述为“经史为基,国学为本”。

下文将以尊经书院、东川书院,以及廖平、宋育仁、赵熙、向楚、蒙文通、刘咸炘等人为例,对此略加论述。之所以选择尊经书院、东川书院这两个机构,是因为它们分别位于四川省东西部的两大城市重庆、成都,不但影响大,而且具有代表性。之所以选择以上诸人,是因为他们是近代巴蜀学术的代表性学人。

1875年,尊经书院在四川省城成都建成(院址在今成都市文庙西街)。尊经书院的设立,诚如四川学政张之洞(1837—1909)所说,目在“以通经学古课蜀士”,“欲诸生绍先哲,起蜀学”。③张之洞在在提醒尊经书院诸生,“凡学之根柢必在经史,读群书之根柢在通经,读史之根柢亦在通经,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此万古不废之理也”;因此,尊经书院严禁学习诗文贴括,八股文被排斥在学习内容之外,凡“经史小学、舆地推步、算术经济、诗古文辞,皆学也”。④

尊经书院的历任山长(如王闿运、宋育仁等),都较好地践履了张之洞的这些理念与主张;⑤而尊经书院的教学是成功的,效果是良好的。这是时人与后人的一致评价。

比如,黄崇麟在为吴之英(尊经书院学生)《寿栎庐丛书》作序时,尝云:“自南皮张文襄公督学吾蜀,创建尊经书院,以经、史、词章之学倡导后进,而湘潭王壬甫先生为之师,于是文雅彬彬,比于江浙”。⑥

再如,吴虞(尊经书院学生)在追溯蜀中学术发展时,亦云:“窃以蜀中文献,明末以来澌灭殆尽。蔽于帖括,人不知学。至学使张公孝达来川,建立尊经书院,蜀中人士始通古学,比于齐鲁”。⑦

又如,张祥龄(尊经书院学生)在提要《受经堂集》时,亦勾勒了尊经书院与近代蜀学:“吾蜀学术思想其由文章空言而入经史实学,实启于南皮(按:指张之洞),成于湘潭(按:指王闿运),至廖季平、吴之英诸人出,研经治史,发扬而光大之,于是自杨升庵、李雨村后,蜀中学人复为世重”。⑧

黄崇麟、吴虞、张祥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张之洞、王闿运以及经史之学、古学与蜀学等,这有力地说明:当时的尊经书院,所秉承的确实就是这些理念,所传授的确实就是这些学术。而张祥龄所说“蜀中学人复为世重”,则又表明尊经书院有复兴近代蜀学的功绩与作用。

尊经书院的莘莘学子,也多能恪守规范、践行理念。尊经书院所培养的学子,许多人都有“小学”论著。例如,廖平著有《文字源流考》《六书旧义》等,宋育仁著有《说文部首笺正》《说文讲义》等,吕翼文著有《说文释例》《释文理董》等,张森楷著有《文字类要》《叠韵无双谱》《同声字谱》《六书半解》等。尊经书院所培养的不少学生,后来又陆续进入各个大学,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而他们依然保持着尊经书院的“遗风”。姜亮夫(1902—1995)回忆20世纪20年代在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简称“成都高师”)读书,说当时“学校里功课重点是小学”。⑨这是颇能说明问题的回忆。

作为机构的尊经书院,其历史是较为短暂的,仅仅存在了短短的27年(1875—1902)。但不可否认的是,尊经书院是“聚集英才、领引风气、兴起蜀学的重要阵地”。⑩换句话说,尊经书院对近代巴蜀学术的复兴确实起到了奠基作用。

下面,笔者将以蜀中的几位重要学人为代表,揭示其治学精神与学术特色的一个层面,即“经史为基,国学为本”。

廖平(1852—1932)是近代巴蜀学术的核心人物,“事实上,清季四川在国内学术界的名声,泰半系于廖平一人”。因此,本处首先考察的第一位重要学人,便是廖平。

廖平治学虽然“善变”,但“善变”之中实则有“不变”之宗旨。所“不变”者,即本小节所说“经史为基,国学为本”也。廖平自云,“著作百种,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尊孔篇》),“平毕生学说,专以尊孔尊经为主”。廖平的“夫子自道”虽然得其要领,但不免过于简单了一些。相较而言,廖平高足蒙文通《议蜀学》的总结,则要详明得多。蒙文通(1894—1968)指出:“夫清儒述论,每喜以小辨相高,不务守大体,碎辞害义,野言乱德,究历数,穷地望,卑卑于章句文字之末,于一经之大纲宏旨或昧焉”,而“清学之敝,为不可讳也。”在指明清儒学术的偏敝之处后,蒙文通接着点明清代学术的优长之处,“盖三百年间之经术,其本在小学,其要在声韵,其详在名物,其道最适于《诗》、《书》,其源则导自顾氏者也。廖氏之学,其要在《礼经》,其精在《春秋》,不循昔贤之旧轨,其于顾氏(按:指顾炎武),固各张其帜以相抗者也”。蒙文通的这一席话,点明了廖平之学渊源于有清“三百年间之经术”,可谓“渊源有自”。但廖平又能“推陈出新”,即于“经之大纲宏旨”能钩沉索隐,其精要就在于对《礼经》与《春秋》的发覆(“其要在《礼经》,其精在《春秋》”)。刘师培(1884—1919)说廖平“长于《春秋》,善说礼制”,可谓“海内最知廖氏学者”。

廖平是十足的典型的经学家,也是晚清经学的最后高峰。诚如今人所说,“在廖平的观念中,国学即是国粹,国粹即是儒学,儒学即是尊孔”。但是,廖平的登高疾呼与尊孔宣言以及晚年的神化孔子与荒诞立说,同时也宣告了“经学时代之结束”。

继廖平之后的蒙文通,“把廖季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现代学术加以表现出来,”最终完成了“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至此,笔者本节所说“经史为基,国学为本”,似乎是“经学”淡出(fade out)、“史学”登场(come on)。这不由得使人联想到蜀中天才学者刘咸炘(1896—1932)的一个判断——“统观蜀学,大在文史”,“隋前成书,仅存十数,蜀得其二”(按:即陈寿《三国志》、常璩《华阳国志》),“唐后史学,莫隆于蜀”,“唐宋八家,晚学所祖,蜀得其三”(按:即眉山三苏)。刘咸炘如此立论,自然与外在的学科范式(paradigm)的转移有关,即由“经学”转而为“史学”。其实,也与刘咸炘内在的价值判断(valuation)有关,即反对在现代学校继续“读经”。退一步说,本小节以“国学为本”赅括,尚属差强人意。

再以宋育仁(1857—1931)为例。宋育仁是近代著名的维新思想家,是“四川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在海内有“新学巨子”之誉。但其骨子里仍然坚持是“中体西用”,而其晚年更是全然皈依“国学”,怀抱“旧学”。

《蜀学报》第一期载有宋育仁所拟定的《蜀学会章程》,共计二十八条。开篇第一条便是,蜀学会“以通经致用为主,以扶圣教而济时艰”;其第二、三、四条又相继标明,“入会皆以忠信为本,孝弟为先”,“此会以经训为主,与祖尚西人专门学者有别”,“学会原为发扬圣道,讲求实学”。所谓“经训”“忠信”“孝弟”“圣教”,即儒家经典、儒家学说也;而所谓“与祖尚西人专门学者有别”,则昭然明示此乃“国学”而非“西学”。这些要点与要义,在宋育仁晚年所撰《重修四川通志例言》中体现得非常真切。宋育仁认为,重修《四川省志》是为了“维持旧学,以恢张国学”,而其最终目的则在于“改良社会”。

以上所说,主要是“蜀地”的学校、学人与学术。接下来,让我们看一看“巴地”的情况。看一看重庆的东川书院,看一看东川书院是否亦属“经史为基,国学为本”。

1897年,赵熙(1867—1948)应重庆府之聘,赴渝主讲东川书院,任山长。赵熙以“有教无类”办教育,亲自撰写对联“合古今中外为师,曲观其通,两派春潮归渤海;任纲常伦纪之重,先立乎大,万峰晴雪照昆仑”,并以小篆刻成楹联,立于书院大门两旁。赵熙在东川书院三年(1897—1899),“裁成不少知名之士,向楚、江庸、冉慈、龚秉权等,皆为其中著名者”。

向楚(1877—1961)在东川书院求学时,赵熙教他读“诗古文辞”。赵熙对向楚说:“学‘诗古文辞’,必以‘经学’为基础。读经应以‘三礼’(《礼记》《周礼》《仪礼》)为根底。先从《说文》段(玉裁)注,文字音韵入手,以许(慎)、郑(玄)为门户。经学有了基础,然后才能写出好的文章。”不难发现,赵熙的读书理念与治学理路,实“本张之洞办尊经书院之旨”,即“读书之根柢在通经”,“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故坚持以段注《说文》为门户,进而遍读群经”。在赵熙的引导与指导下,向楚“于文字形义之外,更精研音韵”,而所为诗古文词“深得赵(熙)先生嘉赏”。

更宽泛意义而言,“经史为基,国学为本”不仅仅是四川士人的通识与共识,同时也合乎地方政府的精神与规定。兹仅举一例。1919年3月,四川省长杨庶堪(1881—1942)发布《四川省长公署训令第2533号令》:“国学为国民精神所寄托,并与各学科知识在在相关。此科若无根柢,其阻碍科学之进步者弊尤小,其断丧本国国民固有之精神者实深。此川省自反正以来所以有国学学校之设也”。由此一例,“可见其民国建立以来,四川历届省长对于设办国学学校极为重视,以为国学是中国国民精神的基础,而且深刻指出国学与科学知识的关系。”

二、熔铸古今,会通中西

上文所说的“经史为基,国学为本”,揭示的是近代蜀学的“外在状貌”。本处所说的“熔铸古今,会通中西”,阐释的是近代蜀学的“内在追求”。而下文所说的“勇开风气,经世致用”,呈现的是近代蜀学的“学以致用”。

张之洞简放四川学政之时(1873—1876),即以“博通今古”劝导四川学子。为指导四川士子读书,张之洞编写了《书目答问》和《輶轩语》。《輶轩语·语行》明言晓示:“古人为士,期于博通今古,德成名立。”张之洞所说的“博通今古”,即古代“通人”的追求,其境界高于一般的“儒生”。汉王充(27—约97)《论衡·超奇》:“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王充之语,非常经典。

毋庸置疑,“博古通今”也正是杰出学者、史学大家蒙文通的自觉追求。蒙文通说:“我很赞同搞古代史,但不能放弃现代。从来没有只搞古代不搞现代或只搞现代不搞古代而成功的史学家”,“治史应专治一二时段,但通史终不可忽。每一代有些问题还是要从通史中才能求得解决,以免滞固不通”。除会通“古今”之外,蒙文通还有更大期许、更大追求,即不同学科的“会通”。蒙文通说:“总的说来,学问是循环反复的事。哲学和文学都不可忽,这对理解历史是大有帮助的。乃至书画艺术之事应该都要留心,不过有轻重缓急之分而已。”

本文所说的“博通”“会通”,不是粗略的“沟通”,更不是简单的“拼凑”,而是“融会贯通”。而且,“会通”仅仅是手段与途径,并不是目的与指归。刘咸炘曾经明确指出,蜀学注重思辨(speculation),有“深玄之风”,并且特意强调,“蜀学复兴,必收兹广博以辅深玄”。换句话说,即经由“博通”与“会通”,达致“集成”与“创新”。在四川近现代学术史上,由“博通”而“集成”,由“会通”而“创新”,其最为经典、最为典型者,恐怕非贺麟与唐君毅莫属。

贺麟(1902—1992)与唐君毅(1909—1978),均为“现代新儒家”的杰出代表,他们的思想皆自成体系、自成一派;同时,又能会通中西印,融冶儒释道。贺麟与唐君毅的新儒学体系,合乎上文所说由“博通”而“集成”、由“会通”而“创新”。

在中国哲学史上,贺麟起到了一种会通、融合的作用(融通中西文化、打通理学心学)。在哲学方法上,贺麟自觉地把儒家思想方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一个将直觉方法与抽象方法相结合的方法论系统。贺麟的哲学思想走的是一条中西哲学比较参证、融会贯通的道路,具有非常鲜明的“会通”特色。

兹谨以“会通”为例。1930年8月,贺麟完成了其学术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论文《朱熹与黑格尔太极说之比较观》。贺麟试图把儒家传统哲学同西方哲学融合起来,以推进儒家哲学的现代化,这是他开始从事中西哲学比较的标志。贺麟说:“(该文)着重比较两位讲太极的大师思想异同,以促进相互理解,而启发读者的颖思。这种对中西文化、哲学的比较研究在我还是较早的尝试”,“我是想从对勘比较朱熹的太极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异同,来阐发两家的学说。这篇文章表现了我的一个研究方向或特点,就是要走中西哲学比较参证、融会贯通的道路”。今人说,“用这样的中西比较的方法研究以黑格尔为具体对象的德国哲学,这是现代中国研究西方哲学的学术史上的创获”。可以说,“比较参证”是手段和过程,“融会贯通”则是追求和目的。诚如贺麟所云,“谈学应打破中西新旧的界限,而以真理所在实事求是为归”,对各种学说要以“求真、求是的眼光去评判”。贺麟又曾经旗帜鲜明地指出,“今后中国哲学的新发展,有赖于对于西洋哲学的吸收与融会”;而所谓“吸收与融会”,亦即“华化”或“儒化”西洋哲学。

唐君毅被牟宗三(1909—1995)誉为“文化意识宇宙中之巨人”,并被西方有的学者誉为“中国自朱熹、王阳明以来的杰出哲学家”。在哲学理路上,唐君毅旗帜鲜明地提出“即哲学史以研究哲学,或本哲学以言哲学史”;亦即研究中国哲学史是唐君毅的治学中介,构筑自己的哲学体系才是唐君毅的终极旨归。换句话说,“哲学史家”是唐君毅的外在表象,“哲学家”才是唐君毅的内在本色,这是唐君毅思想和学术的两个向度、两个层面。唐君毅的学术思想进路,被海外学者概括为:以黑格尔型的方法及华严宗型的系统,展开其“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都为“一心”所涵摄的文化哲学体系,名曰“唯心论的本体——文化论的哲学系统”。

比较贺麟与唐君毅,我们可以发现:二人既有颇多惊人相似之点,也有巨大差异之处。毋庸置疑的是,二人都是会通中外、赫然名家的思想家、哲学家。

三、但开风气,经世致用

所谓“通经致用”,所谓“经世致用”,所谓“学以致用”,是中国自古以来就形成的优良传统;在风云激荡的近代中国,这种风气显得尤为浓厚。在近代四川,自然概莫能外。

先就全国而言。比如,在魏源(1794—1857)看来,经学教育长期以来存在一个最大的弊端,即“经术之教”和“政事之教”相分离;因此,他振臂高呼“以经术为治术”,提倡“通经致用。”

再就四川而言。张之洞在任四川学政期间,即以通经致用、“利国利民”诱导四川学子,要求士子关注国家与社会,关心国计与民生。张之洞说,“扶持世教,利国利民,正是士人分所应为。宋范文正(按:即范仲淹)、明孙文正(按:即孙承宗),并皆身为诸生,志在天下。国家养士,岂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晓经术,明于大义,博考史传,周悉利病,此为根柢”(《輶轩语·语行》),“读书期于明理,明理归于致用”(《輶轩语·语学》)。尊经书院山长王闿运(1833—1916)推广了张之洞的思想,并且践行了张之洞的理念。王闿运反复告诫尊经书院的学子:“论学只须论事,事乃见学也。通经不致用,孔子谓之小人儒。……言则知之,行则忘之,岂非分事、学而二之之误哉!”王闿运鼓励学生博览群书而又心怀天下,勤奋读书而又学以致用,“这是其教育活动核心所系”。在晚清时期的四川,尊经书院是改良主义思想的“基地”。

张之洞的提倡、尊经书院的教导,在尊经书院学子身上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比如,宋育仁对维新变法思想的提倡,筹办《渝报》《蜀学报》宣传新思想,在四川兴办各类实业公司,都是经典的例子。再如,张森楷(1858—1928)除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外,也曾经创办“四川民立蚕桑公社”,创建“四川民立蚕桑中学堂”,亦属典型事例。

接下来,笔者将从“事功”与“学术”两个层面,对“但开风气”加以论述。在“事功”层面,近代四川人士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豪迈。其中的伟大壮举,有保路运动、川军抗日等(下文即以保路运动为例)。在“学术”层面,近代巴蜀的英杰俊彦,则往往能够推陈出新、创立新说,甚至能够成己成物、自成一派。其中的代表人物,有廖平、蒙文通、郭沫若、李劼人、贺麟、唐君毅等(下文即以廖平、郭沫若、李劼人为例)。

众所周知,1911年(辛亥年)由四川人民掀起的保路运动,是武昌起义的前奏,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1866—1925)曾经指出:“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许还要迟一年半载的。”经历过辛亥革命的董必武(1886—1975)也曾经指出:“有广大群众参加的四川保路斗争对辛亥革命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所以,四川保路运动以加速革命形势的发展,点燃武昌起义的导火线的历史功绩而彪炳史册。”早年亲身参加了辛亥革命的杰出无产阶级革命家朱德(1886—1976),缅怀往事,曾感慨吟咏:“群众争修铁路权,志同道合会全川。排山倒海人民力,引起中华革命先”。无产阶级革命家林伯渠(1886—1960)在评论四川保路运动时说:“它反映了当时全国人民的爱国和民主的迫切要求。”蒋介石(1887—1975)也说,辛亥革命“虽然起义于武汉,实则发动于四川,四川保路的风潮,实为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以上诸人之所言,都是对四川保路运动的崇高评价,是对四川保路运动首创之功的充分肯定。

对于作为经学家的廖平,本处将从自我的追求、老师的评论、学生的评价三个方面揭示其“为学善变”“学贵自立”“但开风气”。

在廖平看来,清朝的经学既有其长,更有其短,“国朝经学,喜言声音训诂,增华踵事,门户一新,固非宋明所及。然微言大义,犹尝未闻。嘉道诸君,虽云通博,观其撰述,多近骨董。”廖平说清朝经学“多近骨董”,意谓清朝经学犹如博物馆之流于“收藏”骨董而弱于“研究”,故而“微言大义,犹尝未闻”。为了探赜索隐“微言大义”,廖平可谓殚精竭虑、苦思冥想,甚至不惜“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相斗争”,以致以“善变”面貌著称于世——前后有“六变”之多。一个“变”字,可以说是“廖平治学最重要的特点”。其实,能“变”而又多“变”,说明廖平本人在不断探索,而其学问在不断进步。诚如廖平自己所说,“经学至郑(玄)一大变,至今又一大变。郑变而违古,今变而合古”。这虽然是廖平“初变”之时的“夫子自道”,但确实也能反映其学术追求。后来,廖平又坦诚相言,“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每变愈上,不可限量,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者也。变不贵在枝叶,而贵在主宰,但修饬整齐无益也”。

一般认为,廖平“六变”的前三变学理性较强,而后三变则愈变愈奇,流于玄虚怪诞,可谓荒诞不经。廖平的孙子廖宗泽(1898—1960)说,“三变以后冥心独造,破空而行,知者甚少。五变、六变语益诡,理益玄,举世非之,胡适之至目为方士”。姑举“五变”为例。廖平“五变”提出“六书文字为孔子所造”,认为“六书文字”是今后世界大同所惟一通行的文字,可以“传之万世,一统全球”(《文字源流考》)。为千秋万世立法,为寰宇全球立法,廖平俨然已为“通天教主”也。

对于自己的弟子廖平,王闿运可谓心知肚明。王闿运曾经对其子王代功说,弟子杨度(1874—1932)乃“依我以立名”,而廖平则“思外我以立名”,并终许其“能自立”。所谓许其“能自立”,指的是廖平没有亦步亦趋王闿运之后尘,而是戛戛独造、学能自立。王闿运死后,廖平祭文“亦有避水画火之语”。而所谓“画水”、“画火”,指的是廖平经学与王闿运经学判然有别。蒙文通曾经谈到过这一点,“廖先生(季平)讲经学与王湘绮(闿运)不同,湘绮不高兴。廖先生说:‘先生画水,弟子画火,但是画是从老师那里学的,问题不在画水画火’。”由此可见,廖平确实是要在、并且能在王氏之外求“学术自立”与“学术独立”。诚如章太炎(1869—1936)所说:“而湘潭王闿运,遍注五经。闿运弟子有井研廖平,自名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左氏》为六经总传,说虽不根,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

作为廖平弟子的吴虞(1872—1949),也曾经指出廖平勇于创新,敢于立说。1932年9月26日,吴虞在日记中评价廖平,“(廖平)耻为《经籍纂诂》之子孙,超出阮王二家,自成六变;直指《读书杂志》无师法,离开湘潭一派,独有千秋”。吴虞的这一番评语,说的是廖平不但能够超越清代乾嘉学派,而且能够在湘潭王闿运之外另立新说。吴虞又说:“(廖平)于湘潭之学,不肯依傍。……盖学贵自立,无与感情;依傍既空,方觇真识。依人以立名,奴隶之学也;不依人以立名,豪杰之士也。”所谓廖平“不肯依傍”“不依人以立名”,可以作为上引王闿运“思外我以立名”一语之注脚。

贺麟、唐君毅之“创立新说”“自成一派”,已见上文。兹谨以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李劼人为例,述说民国时期巴蜀文学之“但开风气”。

郭沫若(1892—1978),原名开贞,号尚武,后改名沫若,号鼎堂,四川乐山人,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翻译家。主要著作被整理为三十八卷《郭沫若全集》,分《文学编》二十卷、《历史编》八卷、《考古编》十卷,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科学出版社出版。以文学而言,现代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是胡适(1891—1962)的《尝试集》(1920年);但新诗之成熟而杰出的作品,则当推郭沫若的《女神》(1921年),《女神》“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宣告诗坛上‘胡适的时代’的结束,和真正的现代自由体新诗时代的到来”。化用郭沫若之语,中国现代文学之有《女神》,一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李劼人(1891—1962),原名李家祥,笔名老懒、抄公、云云、菱窠等,四川成都人,著名作家,发表各种著译作品近600万字。主要代表著作有《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三部小说以四川为背景,描写了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前后20年的广阔社会画面。李劼人的这三部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享有盛名。舒新城(1892—1960)誉之为“近时文学创作界特有魄力之大著作”;杨联芬称赞三部小说“撞响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洪钟,开中国现代历史小说之先河”;郭沫若誉之为“小说的近代史”、“小说的《华阳国志》”,郭沫若甚至将李劼人誉为“中国的左拉”。

四、展 望

王国维曾经明确而直白断言:“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决也”。“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王国维此语,高瞻远瞩,指明方向。

贺麟曾经郑重其事写道:“今后中国哲学的新发展,有赖于对于西洋哲学的吸收与融会,同时中国哲学家也有复兴中国文化、发扬中国哲学,以贡献于全世界人类的责任自不待言。……无论中国哲学,甚或印度哲学,都是整个哲学的一支,代表整个哲学的一方面,我们都应该把它们视为人类的公共精神产业,我们都应该以同样虚心客观的态度去承受,去理会,去撷英咀华,去融会贯通,去发扬光大。”贺麟此语,视野宏大,追求宏远。

贺麟亦尝满怀信心展望:“如果无论政治、社会、文化、学术上各项问题的解决,都能契合儒家精神,都能代表中国人的真意思、真态度,同时又能善于吸收西洋文化的精华,从哲学、科学、宗教、道德、艺术、技术各方面加以发扬和改进,我们相信,儒家思想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文化的前途也是光明的。”哲人斯语,苦口婆心,信心满满。

注 释:

① 关于“蜀学”之定义与界说,可参看胡昭曦:《蜀学与蜀学研究榷议》,《天府新论》,2004年第3期;舒大刚:《晚清“蜀学”的影响与地位》,《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3期;粟品孝:《“蜀学”再释》,《蜀学》第三辑,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

② 更为详细的论述,不妨参看:彭华:《博求“三通”:苏氏蜀学的形神与风骨》,《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彭华:《蜀学之形神与风骨综论——以文史哲或经史子集为考察对象》,《殷都学刊》,2014年第3期。

③ (清)张之洞:《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附录于胡昭曦:《四川书院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52—353页。

④ (清)张之洞:《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附录于胡昭曦:《四川书院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53、354页。

⑤ 在尊经书院的八位山长中,伍肇龄(1826—1915)是比较奇特的一位。伍肇龄出长尊经书院后(1886—1895),意欲将锦江书院的学术路径移植过来,即由尊崇“汉学”转而提倡“宋学”,而且“张之洞、王闿运所培育的经世致用的学风也遭到了压抑”。参看魏红翎:《成都尊经书院史》,成都:巴蜀书社,2016年,第265—269页。

⑥ 黄崇麟:《寿栎庐丛书序》,载吴洪武、彭静中、吴洪泽校注:《吴之英诗文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65页。

⑦ 吴虞:《王祚堂传》,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6—37页。

⑧ 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三十六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54页。

⑨ 姜亮夫:《忆成都高师》,载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二,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78页。

⑩ 刘复生、徐亮工、王东杰等:《近代蜀学的兴起与演变》,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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