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华夏文明传播的历史记忆与民族融合

2022-02-09 14:56谢清果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华夏战争文明

谢清果,王 真

(厦门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战争作为一种有组织的暴力行为贯穿了人类历史,以其破坏性、杀伤性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凡事都有其两面性,倘若以辩证的眼光审视过去曾发生的无数战争,不难发现,战争亦极大地促进了文明传播与民族融合的进程。华夏文明的传播亦不例外,自古便与战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三皇五帝时期的部落战争,到近代捍卫国家统一与民族独立的正义战争,华夏文明在战火中成长、成熟,一次次从灰烬中涅槃重生而始终屹立不倒。中华民族热爱和平,老子便有“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1](《道德经·第三十章》)的说法,孟子也指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2](《孟子·离娄上》)这些都说明中华民族对于战争所带来的危害和灾难早就有着充分地认知。历史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大小小的战争在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屠戮的同时,客观上也打破了限制交流互鉴的种种阻碍,加快了人口迁徙、民族融合的进程,华夏文明也借此主动或被动地向四周辐射、扩散,对东亚乃至世界文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要研究战争及其带来的影响与华夏文明传播的关系,“衣冠南渡”这一重大历史现象绝对不容忽视。

一、在冲突的历史记忆中思考华夏文明传播

毛峰、张丹、杨瑞明、季燕京等当代传播学者敏锐地捕捉到“文明传播”在整个传播体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文明传播的哲学视野》一书中将华夏文明在全球化语境中的独特优势以及现代化实践中的困惑进行了深入阐述。当前世界正面临各种危机与冲突,而这些传播学者认为其背后都涉及了人类传播与交流当中的难题和困惑,而华夏文明深厚的历史文化资源可以成为,也必然成为艰难破局的关键。该书鲜明地以文明进程为学术研究的大视野和思考框架,为重新理解华夏文明传播、推动文明沟通新思路的提出和构建做出了突出的学术贡献,也使得“战争”这一具象化的冲突能够放在文明传播的视野下进行呈现和研究。

当前,直接研究华夏文明传播与战争的相关学术文献相对较少,作为一个全新的领域有待挖掘和开拓。“战争”较少直接走入人们的研究视野,但受其深刻影响的相关历史事件的研究却非常丰富。对这些文献进行细致深入地分析,“战争”的形象便愈发清晰和立体,不再仅仅是战阵对垒、金鼓交铮、成王败寇的扁平意义,而是在宏观与微观层次均与文明的传播和演进产生了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交联。而在这些历史事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两次“衣冠南渡”,以其久远的时间跨度、悠远的空间影响成为该研究范畴的最佳切入点。

孙旭培主编的《华夏传播论》系统地梳理了中国古代的传播现象和传播规律,将“人”视作文化的载体,为探索战争中的民族迁徙对华夏文明传播的影响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支持。同时,该书也敏锐地捕捉到“军事”在华夏文明传播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为华夏文明传播发现了具有广阔研究前景的领域。陈鼓应、李学勤、杨天宇等学者所编著的古籍译注,能够帮助更好地理解华夏文明内在的独特气质和精神内核,在研究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参考坐标”角色。前辈学人钱穆、谭其骧在《国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长水集》等著作中,以详实的史料为依托,在民族融合、民族交往、军事战争等方面提出了诸多真知灼见,既可以帮助理清相关历史文化脉络,亦可以从与现在的文献比较中发现历史观点和态度的流变。

潘祥辉提出的“传播失灵”是用传播学视角解读衣冠南渡前后相关历史事实的有力武器,从全新视角洞察文明传播成败得失的密码,同时也具有联结历史与现实的参考意义。谢清果主张的“共生交往观”,提出华夏文明具有“共生交往”的特质,对华夏文明传播理论进行了极富启发意义的创新性阐释,其“天下一家”“中国元传播”理论与赵汀阳的“天下体系”一起,打破了历史、传播研究中可能存在的狭隘思想,让华夏文明传播与战争研究避免陷入传统单一的西方话语叙事,而能够以创新性、包容性的“中华新文明主义”思维进行客观、理性地分析与探讨。

当然,西方传播学者,如麦克卢汉、伊尼斯,及深受西方传播学理论影响的符号学等相关著作,仍然给本研究提供了许多理论范式与参考借鉴。董楚平、韩茂莉、朱瑞熙、王建国等历史学者的著作和论文,为本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围绕着民族迁徙、民族战争、少数民族汉化等角度,搭建起了历史骨架,也让根植于中国深厚历史文化的本文得以变得“有血有肉”“有的放矢”。

二、衣冠南渡:民族冲突引发华夏文明传播的嬗变

“衣冠南渡”语出唐代刘知几“晋氏之有天下也,自洛阳荡覆,衣冠南渡,江左侨立州县,不存桑梓”[3](《史通·邑里》),原意仅指西晋末年中原政权南迁的大事件,后逐渐代指中原仕庶前往南方避乱并于此繁衍生息的现象。纵观中国历史,有三次因战争而引发的人口大规模南迁,分别是:西晋末年晋元帝司马睿渡江,定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唐代“安史之乱”后,大批中原人为避战祸而南下迁徙;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后,宋高宗赵构率众渡江,建都临安(今浙江杭州)。但史学界普遍认为,只有西晋末年和北宋末年的两次迁移可称作“衣冠南渡”。不可否认的是,“衣冠南渡”承载了以汉族为代表的各民族苦难记忆和民族悲情,每当遭受外敌入侵,这份记忆便会被重新唤醒。例如,在全民族抗战的危亡关头,冯友兰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便满怀深情地写道:“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4]世殊事异,时过境迁,衣冠南渡时生死相搏的敌人已经成为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手足兄弟、骨肉亲人。今日中国各民族的平等、团结、共同繁荣很大程度上便是建立在华夏文明广泛传播的基础上。

自传播学进入中国,“传播”已经成为把握事物发展运行现象和规律的重要理论工具。“文明传播是最高层级人类社会之间的传播活动”[5],对华夏文明传播的研究同样离不开传播学的理论支持。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可以是万物,万物皆媒介,媒介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在战争中,为了获得胜利,各种媒介被广泛运用,事实上军事斗争本身便是推动媒介发展的重要力量。战争(特别是大规模战争)往往意味着特定时间内人员在广阔地域内的流动,不仅是军事人员,平民通常也会因受战争裹胁而远赴他乡。“人几乎是文化的唯一载体,文化交流基本上是通过移民来实现的。大规模的民族迁徙,往往掀起文化长河的巨浪。”[6]中国历史上此起彼伏的战争,毫无疑问极大地推动了民族迁徙的进程。衣冠南渡由战争始,但客观上却加快了“中华一家亲”的历史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讲,衣冠南渡毫无疑问是一种极富特色的文明传播现象,其过程伴随着剧烈地冲突,却最终服务于“和谐”这一文明传播的本质。

三、衣冠南渡:华夏文明传播的空间拓展与民族文化交融

作为文明传播现象的衣冠南渡让华夏文明的地理辐射范围得到了极大地扩展,也为华夏文明的进一步扩展积累了资本,积蓄了气势。在两次衣冠南渡的过程中,原本彼此迥异的异质文化得以充分交流,在文化交融中丰富和发展了华夏文明。衣冠南渡的历史脉络相对清晰,从中可以总结出当时华夏文明传播的路径和方式。

(一)南北并进:衣冠南渡背景下中原文化传播的方向

衣冠南渡的方向是明显的自北向南,而伴随着衣冠南渡的华夏文明传播却是南北并进的。众所周知,“安土重迁”是刻在中国人文化基因中的执念,若不是情非得已,绝不轻言离开故土。

受战火波及,大批世居中原的汉人选择南下避祸,给当地带去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以江南地区为例,直到汉代,原始粗放的刀耕火种农业生产技术仍是当地的主流,所谓“江南,火耕水耨”[7](《史记·平准书》),其主流经济形式便是“饭稻羹鱼”。西晋陆云《答车茂安书》中写到的“遏长川以为陂,燔茂草以为田”[8]亦是当时江南地区农业生产技术落后的生动写照。自东汉末年始,特别是“五胡乱华”、第一次衣冠南渡之后,南迁移民改革了当地的传统农业生产方式,通过“放弃易田制,采取土地连作”等手段大大提高了农业产量[9]。至南朝时期,江浙的太湖流域、浙东会稽地区已经成为著名的产粮区。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的历史进程至南宋宣告完成,“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也从南宋开始流传[10]。不难发现,华夏文明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其南向传播使得南方广阔富饶的水土、得天独厚的气候得以被充分开发和利用。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衣冠南渡带来的经济发展、生产力提高使得人们的物质生活相较之前更为充裕,也为华夏文化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有学者认为,秦汉时期的文化发展,多集中在黄淮流域和江淮流域,而江南文化的发展则比较缓慢[11]。西晋末年衣冠南渡之后,大批中原仕庶涌入南方,极大地改变了当地原有的文化结构。以文学为例,永嘉南渡的中原士族把自己的文学精神和文化传统带到南方,与南方的文化和社会交流融合,产生了以往中国文学从未出现过的文学品类和文学风格,大大促进了南方文学的发展进程[12]。华夏文明的南向传播不仅为自己开拓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在战乱年代相对稳定的东南半壁往往还成为许多优秀文化的“避难所”,在保存中华文化元气方面发挥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相较于顺理成章的南向传播,华夏文明的向北推进更加令人惊异。按常理来说,征服者会对被征服者进行文化改造,使之完全融入自己的统治与文化体系。但是,古代中国的情况却不同,在传统的中原政权被迫衣冠南渡后的北方半壁江山,少数民族往往选择积极汉化,主动接纳华夏文化。如前秦宰相王猛除了军事能力突出之外,还在残酷的兼并战争之余积极推动前秦氐族政权废除胡汉分治政策。据记载,王猛在临终前依然告诫苻坚:“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13](《资治通鉴·卷103·孝武帝宁康三年》)尽管王猛是为前秦政权的安危着想,但从他敢于给南渡的司马氏政权冠以“正朔”之名来看,华夏文明的正统性和正义性依然能够得到包括当时的少数民族征服者在内的广泛社会政治认同。华夏文明的广泛深入传播是卓有成效的,据《洛阳伽蓝记》记载,在晋元帝南渡两百多年后,南朝梁使臣陈庆之出使洛阳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富。”[14]由于少数民族政权统治区域往往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中原王朝的传统疆域,华夏文明的有效辐射区因而得以扩大。

到了宋代的衣冠南渡时期,华夏文明的北向传播态势同样十分明显。金政权建立之初,女真族尚处于奴隶制阶段,但其控制之下的宋辽地区封建经济早已十分发达。大约从金太宗开始,女真贵族逐渐学习汉制开启封建化进程。至金世宗时期,女真人崇尚汉族文化已成风气,最明显的例子是,许多女真人“自幼惟习汉人风俗”,竟达到连本族语言、文字皆不通晓的地步[15]。在加拿大著名传播学者哈罗德·伊尼斯等人看来,语言、文字这类基础媒介,在帝国与文明的建构当中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故不难看出,华夏文明在北向传播时的强势。

应该注意的是,既然人是文化传播的载体,而人具有趋利避害的取向和考量。因此,当南北治乱形势逆转后,常常有南渡而北返,或者本意欲南渡但选择留居中原,或者世居南方而主动、被迫北迁的情况发生。谭其骧在《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一文中考证道:“魏一于北,齐、梁、陈篡夺于南,治乱之势既非昔比,而中原人民南迁之风,亦因之大杀。魏兵之屡下江、淮,南人既多被虏北迁;至孝文帝立而崇经礼士,浸浸华化,于是中原士族向之避难在江左者,又相率慕化来归。自晋江左以来之移民趋势,至是乃为之一变;而中原之文化物力,始得稍稍复兴。”[16]传播现象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

(二)战和并举:衣冠南渡背景下文化传播形式的交替进行

衣冠南渡作为民族战争的产物,其中的华夏文明传播,形式自然以战争为主。两次衣冠南渡时的大型民族战争,可以视作以最强制的方式推动文化传播与民族融合。有学者指出:“从我国各少数民族分布区域而言,主要居于边疆地区和山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它们与中原王朝及其他各少数民族间的交往,一般总是以相互间的战争为先导,打开通道,占领地盘,或掳掠人口和资源,从而开始大规模的其他多形式多渠道的交往,促进相互间的了解和融合。”[17]65-70西晋时期,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陆续南下内迁,已经对洛阳等经济、军事重镇形成包围之势,俟八王之乱起,便彼此征战不休。北宋时期,女真族悄然崛起于东北苦寒的白山黑水之间,借“海上之盟”联宋伐辽,随后更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中原,制造了赵宋王朝的巨大国耻——“靖康之变”,洗劫了大量金帛子女,并迫使宋高宗赵构南渡。两次衣冠南渡是华夏文明传播与民族融合的高潮,其先导均是民族战争。倘若更近一步审视,便可发现:“从民族战争的后果来看,也为民族融合创造了条件……民族战争以武力征服的方式打破了各民族交流接触的森严壁垒,加强了他们对中原地区及相互间经济文化的了解,并为各族间的人口杂居和经济文化的交流提供了可能……民族战争所引起的各族人口大规模乃至举族迁徙,为各民族的重新组合和相互融合创造了条件,同时民族战争也为各族的大规模迁徙打开了通道。”[17]65-70以今日的研究视角来看,战争强行破除了“夷夏大防”,其所具有的“以人为媒”的特点有助于在集体心理层面催生民族认同感,对彼此文化间的异质性要素加深包容和理解,从而“以危机促转机”,将中华文化“兼容并包”“求同存异”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衣冠南渡意味着中原王朝在军事上的惨痛失败,而这种军事失败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华夏文明(特别是技术文明)向外扩散的产物。汉代曾有“一汉当五胡”的说法,西汉著名将领陈汤曾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18]1750晁错在《言兵事疏》中亦指出,匈奴方面除了战马和骑兵对地形的适应能力、人员的耐力相较于汉军占优势外,在其他方面特别是武器装备、战术技巧、作战意志、训练水平等方面与汉军存有较大差距,所谓“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18]2269。经过长时间的民族杂居、民族迁徙,至西晋末年,军事相关技术作为重要的华夏文明的传播内容早已为少数民族军队所掌握,再加上中原统治阶级内乱,军事优势已经不复存在,衣冠南渡的结果似乎也就不可避免了。而到了北宋末年,冶铁等先进技术的扩散使得金军与宋军相比其军事优势甚至进一步扩大。

衣冠南渡后,南北政权往往呈现对峙状态,南侵、北伐等大规模战争行为自不必待言,小规模的边境冲突更是时有发生。在双方政局均稳定下来以后,这种战争或准战争状态极大地限制了彼此的沟通和交往。于是,或出于官方推动,或出于民间自发(经常是并不合法的),战争间隙的和平交往对于华夏文明传播亦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衣冠南渡后,尽管东晋及其后的南朝宋、齐、梁、陈与北方政权仍旧处于敌对状态,但仕宦流亡、僧侣交流、商贸往来、外交访问等和平传播方式依然进行,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利益使然,并不完全以个别统治者的意志为转移。以作为官方和平交往形式的“交聘”活动为例,出使敌国的使节不仅担负着外交使命,同时也会开展一定的文学传播,其表现包括但不限于“由于南北限隔,书信往来不便,仅聘使可以起到信使的作用”“聘使交往中,文学的较量……是南北文学切磋、比较的桥梁,通过聘使之口,可以看出南人、北人所代表的文学风尚与文学取向”“聘使在出使过程中,对沿途所经地理、人文、风物之记述,往往以游记、辞赋、行纪、诗歌等形式记录下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交聘”这种传播活动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政治传播、军事传播的延续,是“文斗”或者另一种形式的“战争”。为此,有学者指出:“若以东晋南朝为中心视角,则十六国至北魏、北齐、北周皆为传统中原汉族所异类……追求政治正统性,往往掩藏于行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之中,这体现了深层次上的文化竞胜意味……针对异族政权军事力量的强大,南朝主动选择文化优势作为强力后盾,因此,所选择之聘使不仅系出名门,且才学优瞻,在文学上的表现更是选拔聘使的重要标准。”[19]可见,中国人很早就意识到了和平时期“文化软实力”的重要作用,并有意识地采取措施以塑造“国家品牌形象”,来帮助占领舆论高地和加强话语权,同时也在客观上加速了华夏文明的传播进程。

在衣冠南渡造就南北对峙的现实军事政治事实后,与官方推行的外交相比,以商贸往来为代表的半官方或民间交往中的华夏文明传播似乎更加“接地气”,更能够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关于经济对传播影响的研究,哈罗德·伊尼斯在《帝国与传播》中便曾有过这样的描述:“中美洲硬币对欧洲价格,皮货对法国,小麦对英国农业和俄国革命,纸浆和造纸对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公共舆论,都造成了深刻地影响……廉价新闻纸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控制新闻轰动噱头的尝试——这一切都说明,大宗原材料的大规模组织和生产,都会对社会产生深刻地影响。”[20]宋金对峙时期,双方即在边境开展榷场贸易,尽管当战争爆发时便基本宣告停摆,但和平时期官方许可和参与的榷场贸易仍然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民间的走私贸易也尤为引人注目,南北人民冲破朝廷禁令广泛开展交易,吉林省经常出土的输入自中原和南宋地区的铜镜、铜钱、瓷器等便是明证。这些商贸交流在满足双方贵族和百姓生活需要的同时,更打破了人为的政治区隔,甚至可以说是以商品为媒将彼此的生活紧密相连,方便了文化交流,促进了民族融合与华夏文明传播的进程。

四、衣冠南渡的符号意义建构:族恨国殇与夷夏混同

在千年的历史流变中,“衣冠南渡”已经被抽象化为承载了复杂记忆、情感的文化符号,成为华夏文明传播历史中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对“衣冠南渡”这一特殊的符号进行传播学解码,对于本土传播资源挖掘、本土传播理论建构无疑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族恨国殇:华夏民族的迁徙记忆

国学大师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21]华夏文明的保守与进取、辉煌与血泪直至今日仍牵动着中国人的心弦,以“现代神话”等形式影响着意识形态和社会思潮,并对现实世界的传播行为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衣冠南渡”作为华夏文明的重大危机,在以民间传说为代表的口头传统和以正史典籍为代表的书面传统的组合传播中俨然已经成为具有鲜明指向性的“族恨国殇”符号,也因此成为激发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感和讽喻现实政治的“痛点”。

“衣冠南渡”在史册等历史记忆中反复提及,某种程度上亦是在古典社会中扮演了广义上的“媒介仪式”角色,通过符号化的传播建构能够得到表征的集体情感[22]。特别是在宋室南渡后,屈辱的对外交往和收复无望的半壁江山让作为华夏文明正统代表的“天朝上国”颜面尽失,庞大的军费开支和奴颜婢膝的岁币贡赋也让国家财政不堪其重。北边的敌国从契丹人、女真人,又到后来的蒙古人,使得宋廷一退再退,“日削月割,以趋于亡”,终在崖山一役后“神州陆沉”。历史记忆如此惨痛,以至于文人士大夫将“南渡”视作取祸之道、亡国之途。明朝土木堡事变之后,慌乱中曾有人提出迁都回南京,便被以于谦为代表的主战派大加申斥,所幸北京保卫战重挫瓦剌,社稷江山得以保全。而到了明末崇祯朝,再无人敢轻言议和、迁都,稍有苗头便被以晋宋南渡旧事为理论武器的士大夫群起而攻之,当事者也容易成为政治替罪羊。可见,衣冠南渡所代表的“族恨国殇”意义一般可以起到正面、积极的作用,但是,当政治传播失灵、组织沟通不畅时,亦容易被“政治正确”绑架,让现实决策无法基于客观和理性而束手束脚,从而失去灵活性。

(二)夷夏混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融合发展的历史记忆

“衣冠南渡”的另一个符号意义便是“夷夏混同”。《礼记·王制》中有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23]孔子也曾有过担心:“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24]而管仲本人也曾经表示:“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25]可见“夷夏观念”自古有之,华夏文明一方面对周边的“夷狄”存有心理优势,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满怀戒心。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华夏”从来不是血统概念,而是一种文化概念,故而中国传统观念中看待与之相关的问题采取的态度、提出的口号、践行的方法便是“中国行乎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而那些拒不接受华夏文明的“蛮夷”,则要考量文人士大夫“胡虏无百年之运”的警示。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中,“衣冠南渡”的历史意义便得到了凸显,即在残酷的民族战争之后,给予了当时的少数民族“沉浸式”学习、吸收和融入华夏文明的机会。以北魏孝文帝改革为例,孝文帝要求臣民不论胡汉、尊卑,都要行汉礼、穿汉服、说汉话、改汉姓,甚至强行将都城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至洛阳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更方便学习汉族文化。孝文帝的种种举措体现了作为少数民族政治领袖的务实态度与宽广胸襟,其对华夏文明的尊重不仅令当时的中原士族百姓纷纷归心,更是让原本似乎是历史悲剧的“衣冠南渡”变成了进取开拓、融汇胡汉的“衣冠南北”,也让后人见证了“夷夏混同”、民族团结的文化魄力和时代伟力。反观曾经实行比较严苛民族歧视政策的元、清,不仅在当时引起了激烈的反抗,而且在后世的口语、书面传播所营造的民间舆论中每每都能够激起民族主义和文化主义情绪。许多人(包括古代朝鲜、日本、越南等国的文化阶层)倾向于认为其王朝建立并非华夏文明体系内正常的改朝换代,而是“用夷变夏”,反抗者则被视为“民族英雄”而大加赞扬,钱穆对此所持观点便具有一定代表性:“明祖崛起,扫除胡尘,光复故土,亦可谓一个上进的转变。”[26]以今日的眼光审视,一些观点和看法尚需要予以辩证的评判,但仍然提醒着人们“夷夏混同”存在着现实可能的策略和路径。

五、衣冠南渡:华夏文明传播的失灵省思与互鉴取向

“传播失灵”概念的提出为传播现象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思路,衣冠南渡事件中的传播失灵现象给今日的文明传播研究指出了风险和挑战,有助于防患未然。同时,衣冠南渡中文明内部各元素的激烈碰撞、相互吸收,展现了华夏文明传播鲜明的互鉴取向。

(一)民族内部当避免因传播失灵而引发的内耗

“繁荣不等于强壮,富庶不等于久安”,外表光鲜的帝国往往因内耗而“败絮其中”,战争往往就在此时扮演着试金石的角色。在衣冠南渡之后,华夏文明依然得以延续,入侵的异质成分也往往被兼收并蓄。这固然与华夏民族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有关,但与其他因遭受外敌入侵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文明古国如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玛雅帝国、印加帝国等相比,华夏文明亦不能不说是拥有足够历史幸运的。如何让华夏文明在未来的传承与传播中多些“常量”,少些“变数”,针对这一问题,从衣冠南渡历史的经验教训来看,减少文明内部因传播失灵而引发的内耗应是关键。

西晋统治阶级内部因权力斗争而爆发“八王之乱”,这场剧烈的内耗使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给了周边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以可乘之机,为后来的衣冠南渡埋下了伏笔。潘祥辉指出,传播失灵可以定义为特定社会系统下由于结构性的功能缺失所引起的资讯短缺、信息传递失真或扭曲,进而导致沟通不畅,资源配置无效率或社会福利受损的状况[27]。宋朝则更具有代表性,频繁的党争使得试图富国强兵的改革无法得到推行,政治问题不容易通过沟通和协商解决,转而加剧朝廷的撕裂;过度地以文制武造成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尴尬局面,这种军事传播失灵反映到战事当中体现出的便是对于军队战斗力的极大限制;宋代著名的“三冗”问题,即冗兵、冗官、冗费,更是政治传播失灵导致的资源配置无效率的典型案例……这些传播失灵引发的内耗让中原王朝的实力大为受损,同时也将华夏文明置于危险境地。

今日的中国同样面临着激烈的国际竞争和波谲云诡的国际形势,还远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历史和现实给予我们深刻的教训和启发,同时也为华夏文明的未来指明了道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凝聚共识,以体制机制的优化创新提升社会治理效能,从而能够凭借新时代的“中国之治”破解历史发展难题,最大程度上避免传播失灵所引发的文明内耗,杜绝文明传播成为无根浮萍的可能。

(二)民族间团结互鉴可增强中华民族整体势能

对于中国这样的大国来说,文明传播必须建立在“软实力”和“硬实力”的基础之上,二者缺一不可。中华各民族之间交流互鉴既是增强“软实力”的要求,也是实现“硬实力”提升的关键。

早在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便主动学习少数民族的军事技术,开展了“胡服骑射”的改革,使赵国一夜之间成为首屈一指的强盛国家。文明在传播中生成,又在传播中发展,传播即交流,交流是动态的、互动的[28]。同样的,在古代,衣冠南渡并非仅仅意味着中原文化向周边民族的单向输出,而更多地呈现出双向交流的状态。许多原本少数民族特有的文化在衣冠南渡开启的民族大融合中被吸纳进共有的文明记忆,例如,少数民族所特有的饮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的餐桌,从少数民族传入的高桌大椅也让中国人的坐姿变得更加舒适。抛开人们的日常生活不谈,以战争为例,宋朝发明和改进的火药武器,反而助长了女真族南侵的气焰,南方密布的水网也迫使女真族接触水战、发展水军。在对抗北方铁骑的过程中,汉族也注意学习女真族、蒙古族骑兵战术,至元末明初,汉族将领指挥下的骑兵军团已经可以与曾经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一较短长甚至占据上风。这种中华民族内部的交流互鉴极大地增强了中华民族的整体实力,这一点从后来反对外来侵略的万历援朝抗倭战争,明军骑兵对侵朝日军形成战术优势的史实即可见一斑。

放眼今日,少数民族的特色文化及其现代创新依然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改编自哈尼族民歌的流行歌曲《哈尼宝贝》便深受年轻人的喜爱,一些少数民族的特色美食也逐渐火遍大江南北。各民族的团结互鉴有力地维护了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重要保障,更让中国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惧任何的外来风险和挑战。事实证明,交流互鉴丰富了华夏文明的内涵,提升了华夏文明的活力,也成为中国敢于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的底气所在。

笔者曾将中华新文明主义的特质表达为“对话、中和、共生的交往理念”[29],对衣冠南渡中华夏文明传播规律的研究是对这一观点的有力支持。尽管战争带来了流血和破坏,但中庸、宽容的华夏文明依然能够化危机为转机,不断积蓄文明势能,在废墟中站立,于灰烬中重生,开启文明新的辉煌。当前世界越发动荡不安,诸多全球议题亟待解决,时代呼唤中国的沟通、交往和传播智慧。对古典世界中衣冠南渡现象进行深入分析,不仅有助于重新认识这个古老文明,更可以为中国方案的提出和人类沟通共同体的建构提供新质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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