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与纠偏:网络谐音的多维审视

2022-02-16 23:44陈世华
东南学术 2022年6期
关键词:谐音文化

陈世华 邓 钰

近年来,网络谐音作为一种流行文化风靡网络空间,衍生出符号和语义容量更大、更具趣味性的谐音梗,并通过社会交流机制日益渗透至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中。隐喻网络谐音以一种激活了个性表达,满足了社会交往需求,丰富了网络交流形态,塑造了独特的网络景观。如今,人们对网络谐音逐渐习以为常,视其为辅助表达的工具和娱乐消遣的素材。然而,网络谐音的负面效应潜藏在暗处且日益凸显,需要引起警惕。网络谐音背后潜藏着什么样的政治经济动因和社会心理考量?这会在个体私域和社会公共领域带来哪些负面后果?我们应该如何对其进行准确认知和科学引导?这些都是值得审视辨析的重要问题。

网络谐音看似偏离数字时代图像化趋势,实则折射了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语境和文化心理根基,延续了历久弥新的声音政治,保障了民众的观念表达和话语抗争诉求,丰富了网络亚文化景观,但也可能破坏语言文字规范,导致理性精神消退。因此,引导网络语言的合理运用和健康发展,对于社会的良性运作和有效治理至关重要。本文尝试采取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视角,透视谐音现象背后的政治渊源、经济驱动、文化土壤和技术力量,揭露谐音狂欢可能带来的政治参与弱化、眼球经济入侵和人性异化等危害,指明网络谐音向真、善、美良性发展的规范路径和未来走向。

一、谐音之生:谐音传播的政治经济动因

“字词的声韵相同或相近”是谐音的外在表征。网络谐音具有大众性、趣味性、隐喻性、融合性等特征,与社会政治经济运转机制密切相关,其产生的背后交织着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因素。

(一)政治维度:规避政治风险,表达政治诉求

语言嵌有人的思维活动。网络谐音虽常以有趣、搞笑、猎奇的面目示人,却并非仅用于娱乐消遣,也作为民众表达政治诉求的手段。作为互联网时代的新型话语形式,形式和语义创新的网络谐音本质上仍是一种语言序列,蕴含了表达者的观点、态度和判断。

在中国历史上,谐音就是民众表达政治诉求的合法化外衣。在等级森严的社会环境中,统治者注重管控社会舆论,并辅以相应的惩戒措施,言论禁锢始终是封建君主专制下政治生活的主流。在严苛的时代语境中,有识之士采用相对隐晦的谐音表达政治诉求。而在当代,谐音的政治表达传统得以传承延续。即使在以自由、开放著称的互联网时代,新媒体赋予的表达权利也往往受到政治权力的约束。一方面,互联网为政治讨论提供了公共论坛;另一方面,法律法规及技术形成合力约束政治表达。如在物价飞涨时,网友通过“蒜(算)你狠”“药(要)你命”表达对市场价格监管失序的不满。运用谐音进行政治表达,传递了民众自身政治诉求,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消解潜在政治风险的“安全阀”作用。讽喻性谐音给予民众宣泄紧张、不满情绪的窗口,有助于防止激烈社会冲突的发生。为规避政治风险,希冀实现自身政治意图的民众依旧会借助相应的语言媒介,积蓄舆论力量以实现自身愿望。

谐音具有潜在的政治性,通过隐喻演变为合理化媒介,应用于营造影响他人决定的舆论氛围。政治性谐音生长于政治话语,通过解释与命题形成意义并进行分环勾连,使之成为具有可理解性的政治语言,进而便利了相应政治群体广泛寻求认同的行动。

(二)经济维度:迎合眼球经济,追逐流量变现

追逐新奇、有趣、刺激的事物是人的冲动和本能,其带来非理性的自觉选择,成为眼球经济的生长点。进入互联网时代,注意力成为一种稀缺且流动的具有货币价值的商品,用户参与成为数字时代的战略资源。在资本逐利本性的作用下,文字受到眼球经济的影响,广告主、娱乐公司、新闻媒体等试图通过网络谐音这一流行文化抓住人们的眼球,实现眼球经济变现。广告商运用轻松诙谐、含蓄曲折或猎奇低俗的谐音广告语引起人们对商品的注意,以期提升广告宣传效果,是广告营销的一种重要方式。例如“上天猫,就购了”,“购”与“够”谐音,在便于记忆的同时巧妙地传达出天猫商城的品牌理念。

媒体的叙事连贯性平衡了现实社会情境中自我叙事的艰难,容易得到读者或观众的认同和模仿,并在网络话语场中受广场效应和涟漪效应影响,掀起集体无意识狂欢。一些哗众取宠的网络红人也为谐音梗的传播推波助澜。“雨你无瓜”等的网络谐音广为流传,却并无巧妙构思和实际意义。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战“疫”》《记“疫”》等生动形象的谐音标题获得大众赞许后,有些媒体跟风模仿,出现了诸如《“疫”去花开》《“疫”举成名》等令人费解的标题。社交平台、短视频平台推送传播后,人们被眼花缭乱的谐音狂欢所环绕。

网络谐音由网民创造,最后却脱离了网民的控制,受到资本的利用和操控。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商业机构和媒介组织在逐利浪潮中利用网络谐音扩张自身的商业理念和价值观,捕捉、放大大众的猎奇心理,将其转化为流量,从而最终实现眼球经济的交易和变现。

(三)文化维度:糅合多姿文化,辅助情感表达

首先,传统文化为网络谐音提供了文化土壤。在汉语结构体系中,音节的数量远少于汉字的数量,使得一音多形的现象在汉语中普遍存在,形成了谐音双关的修辞传统。历史悠久的歇后语就以巧妙的谐音著称,如“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古代文人还常将谐音融入诗词,如刘禹锡的名句“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当代网民将古代名人与现代行业结合产生了诸如“焊武帝”“糖太宗”等谐音词。中国广阔地域中方言的近音也为网络谐音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例如“雨你无瓜”(与你无关)源自“台湾+海南+广东”口音,“肿么了”(怎么了)带有浓浓的河南口音。随着全球化触角的无限延伸,文化交流融合模糊了语言的边界,为网络谐音提供了丰富素材,如用洋葱的英文“onion”代表韩语“你好”。本土文化的动态演进和跨文化的交流融通,产生了形态各异的谐音形态。

其次,互联网社交为网络谐音创造了应用空间。信息化碾碎了交往时空和文化场域的界限,社区从原有的村庄、邻里等地理概念中解放出来,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重建,身处其中的社群成员形塑兴趣、情感、价值共同体。网络社区交往较之传统社区在对象、方式、场景方面更加多元,文字在社交中占据重要地位。人们在网络社交过程中无法使用表情、语气、语调等非语言信道,主要依赖语言信道,因而需要挖掘语言的形式变化以辅助情感表达。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认为,受众对信息具有主导型解读、协商性解读和对抗性解读等多重解码方式,为了应对话语对象的多元偏好和习惯,话语主体总是采用多样的修辞策略和话语类型。网络谐音糅杂的比喻、拟人、双关等修辞手法正是话语主体灵活运用符号传达意义、进行“社交表演”的手段,①刘晶:《赋权的想象还是精神的鸦片:青少年网络祈愿的表征与实质》,《东南学术》2021年第5期。能够迎合不同话语对象的多元接受习惯,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营造幽默诙谐、轻松活泼的社交氛围。

最后,后现代主义思潮为网络谐音开辟了情感温房。后现代主义思潮以反传统、反理性、反权威为旗帜,在年轻群体中备受吹捧。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催生出孤独、焦虑和恐慌心理,诱发了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反叛情绪。在匿名的网络世界,网友们通过参与网络谐音的文字游戏创造违背语法规则、既定范例、文化传统的谐音梗,或解构传统权威,以恶搞形式传达自身全新的观点、态度和想法,或以自我贬低的方式对抗社会的要求,从而消解自身的生存境遇压力。例如,新冠肺炎疫情居家隔离期间,网友们对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设的施工设备取名“送高宗”(高层混凝土输送车)、“道光帝”(道路抛光机),一方面缓解无法外出的无聊情绪,另一方面对政府的高效治理表达由衷赞誉和认可。

然而,如今网络谐音符号迅速更迭变迁,指涉的文化意义却相对肤浅。网络谐音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凌驾,大众难以从中获得审美体验感,而是屈从于追逐文化热点,进行自我文化体系的及时更新,以掌握能够适应网络互动的社交货币。

(四)技术维度:输入法勾连刺激生产,算法技术筛选诱发变异

谐音形态的演变与互联网技术的迭代息息相关,结合了技术和阅读元素。②覃芹、邵笔柳:《融合传播中的沉浸式阅读:概念、价值和路径》,《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信息处理和网络传输技术为网络谐音的迅速广泛生产、传播和消费,提供方便快捷而广阔的平台。

首先,拼音输入法刺激了网络谐音的产生。拼音输入法的键盘只能输入字母,无法识别音调,且有时需要输入分隔符来防止字音粘连,这加大了精准定位词语的难度。网友为了节省时间,在较为轻松随意的社交语境中,倾向于选择位于语音栏前列的词语。例如,在输入“先生”时,少了“h”,出现了“先森”;首字母缩写输入法诞生了“卤煮”(楼主)、“火钳刘明”(火前留名)等谐音。这种自带诙谐意味且不会对语义理解造成太大影响的谐音,逐渐被网友接受。可以说,输入法使用过程中的有意无意偏差助长了谐音的盛行。

其次,网络屏蔽算法辅助了网络谐音的变异。互联网技术在赋予民众表达权、阐释权的同时,会对违法违规的内容进行把关、屏蔽、过滤和筛选,通过对数据包进行过滤和拦截,从而过滤争议词语。为了防止在输入敏感词时被屏蔽,网友们也会借用谐音词表达情绪,如以“淦”字代替“干”,以表达愤怒、激烈的情绪。

最后,繁荣的社交媒体助推了网络谐音的流行。“网络群体传播赋予了所有网民参与叙事、阐释的权力与机会,使得原本分散的个体叙事、阐释行为在高度链接化的传播系统中被连接成一个整体。”①隋岩、唐忠敏:《网络叙事的生成机制及其群体传播的互文性》,《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在积聚的群体叙事机制作用下,多元主体将网络谐音融入社交语言中,实现了网络谐音的裂变传播。如自嘲单身的“孤寡孤寡”谐音“咕呱咕呱”的青蛙叫拟声词风靡社交圈,就得益于网友们在群聊和朋友圈的分享与讨论。借助于社交平台的群体交往和集体狂欢,谐音成为蔚为壮观的网络语言热潮。

文本的生产、分发和接收都需经过互联网是网络谐音与传统谐音的根本差异所在。互联网的技术特性丰富了字词组合的可能性,甚至创造出超越一般人类认知之外的新型语言形式。网络谐音的形成机制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社会表达的意义本位惯例,即基于特定意义寻求指涉符号,而转变为符号本位,即人们为拼音输入法和网络屏蔽算法等技术创造的符号寻求意义。借助新的符号逻辑,技术强化了对现实意义世界的干预。

二、谐音之“死”:谐音传播的异化和困境

网络谐音的生产、传播和消费主体在性别年龄、教育程度、人文素养等方面存在差异,导致网络谐音质量参差不齐,在传播过程中可能会发生脱离其原意的变异,对语言规范、人际交往、理性思维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一)破坏语言规范,离间社会认同

后现代社会催生了一种反理性、反权威、反中心的“痞子精神”,即一种从卑贱立场出发来抹杀卑贱与高贵的一切区分的心理倾向,常常使高贵坠落为卑贱,使人从文明、成熟、细腻、深沉倒退为野蛮、幼稚、粗鄙和浮躁。②邓晓芒:《人之镜》,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21页。网络谐音可视为文化大众化洪流中,人先天固有的“游戏本能”被唤醒的产物。事实上,如今的网络谐音大多停留于“玩”这一层面,“以戏耍的注意力摆弄”或“浅尝辄止的专注”为显著特征,通过反传统、虚伪化、低俗化污染和摧毁着原本纯净的语言与文字。

首先,部分网络谐音打破了汉语的语法规则。网络谐音创造主体多样、创作动机复杂,使得许多网络谐音的生产与传播随意性较强。网民将符号、数字、字母任意组合,生产出许多不符合汉字结构规范的内容,颠覆了汉语的表达习惯,污染了语言文字的纯洁性,影响了汉语的生存与发展。“豹头痛哭”(抱头痛哭)、“自抱自泣”(自暴自弃)、“Duck不必”(大可不必)等错误成语流传,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汉语规范体系,造成理解困难和交流障碍。

其次,部分网络谐音糅杂了虚假信息。一是违背常理和事实逻辑的谐音梗。以自然界中的动物名称谐音梗为例,“动物园测肺活量,羊没及格,因为羊没吐气(‘扬眉吐气’谐音)”,这种谐音梗以成语为框架随意构建事物之间的联系,违背了科学常识,容易误导大众。二是颠覆文化典故、肢解历史的谐音梗。例如,“为什么包大人每次都蹲中间那个坑呢?因为铁面无私便中间(‘辨忠奸’谐音)”。在网友的低俗趣味中,作为清正廉洁文化象征和精神符号的包公形象被消解了。恶搞文化名人、民族英雄、历史事件的谐音梗,不仅会妨碍大众准确了解历史事实和构建正确的历史观,也贬损了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

最后,部分网络谐音表现了叙事内容的俗化。包含低俗、色情、暴力内容的网络谐音迎合低俗审美趣味,附和人性阴暗面,在损害汉语意境美的同时,冲击了社会主流价值观。例如,“震精”(震惊)、“迎男而上”(迎难而上)、“皇叔”(黄书)等公然利用谐音梗传播色情低俗内容。语言不仅是传递信息的渠道,也是传承文化遗产的载体,罔顾事实、庸俗低俗和丧失敬意的语言改造行为阻碍了民族文化的继承与弘扬。

对于网络谐音的理解和运用,不同社会群体在包容度、接受度、认可度上存在差异,网络谐音对文化环境乃至社会生活的入侵也伴随着观念冲突。打破语法规则、掺杂虚假信息、蕴含俗化叙事的网络谐音与当下迅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和制度建设之间存在“文化堕距”,激荡着社会文化认同和价值观,在引发论争的同时加剧了转型时期的不稳定性。

(二)侵害个人名誉,淡化群际温情

基于网络开放、匿名、自由的传播特性,网络谐音创作者的顾虑和社会约束力大大降低,人们试图通过某些人格蔑视、地域歧视、性别歧视的谐音梗,嫁接和转移现实生活中的孤独感与无力感,施展自我权威。若任由此类文化糟粕在网络空间肆意横流,进行虚拟化施暴,将践踏人文主义,阻碍文明进步。

一方面,部分网络谐音侵害了他人利益。互联网时代呈现“重新部落化”趋势,人类社会正在被撕裂成愈来愈小的碎片。谐音中的暴力因素体现了技术联结下频繁互动对抗争与冲突的强化,不同利益群体妄图净化并抢占文化空间。一些网络谐音公然鼓吹对女性地位和能力方面的歧视,如“我们呼吸科,绝不雾化(物化)女性”,以轻浮口吻嘲讽性别歧视这一严肃社会议题。若任凭这类网络谐音梗广泛传播,不仅会伤害女性权益,还会对社会性别价值观造成不良影响,不利于社会稳定和谐。另一方面,部分网络谐音危害了国家形象。如形容菲律宾跳水队的“噗通”谐音带有嘲讽意味,不利于中菲两国人民建立和谐友谊,也不符合中国构建外交大国形象的国际关系理念。全球化突破了空间局限,也带来新的风险。在全球化交往过程中,多元阶级、性别、种族、民族群体之间的冲突在网络空间积聚,若任由攻击性的、低俗的网络谐音横行,将加剧技术性风险,威胁国际治理格局的和谐稳定。

(三)阻塞交往互动,消解社会参与

网络谐音作为一种修辞用语,是人们根据经验将语言进一步符号化的产物。麦克卢汉将媒介分为冷媒介和热媒介,热媒介只延伸一种感觉,具有高清晰度,而隐喻性谐音作为冷媒介,其清晰度低、信息容量小、受众参与度高的特性与网络浅阅读氛围格格不入。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1-52页。对网络谐音的阐释具有个性化倾向,而故意使用错字、别字和模糊读音的行为无疑进一步增加了人际交流的理解难度。

一方面,异化的网络谐音阻塞了交往互动。只有保留一定的象征距离,认同标记的必要性,①多米尼克·吴尔敦:《拯救传播》,刘昶、盖莲香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使联结世界的话语是可认同、可定位的,现代社会的公共空间才能得以良好运行。然而,在全球数字化进程中,不同社群对信息渠道和网络技术的拥有程度、应用程度以及理解能力存在差异,造成了信息落差及贫富进一步两极分化趋势。个人的语言理解能力受教育水平、知识经验和价值观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且与文化语境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网络谐音中常常运用字母或数字代替字词,或将两个字的读音合并,如“yyds”(永远的神)、“xgg”(小哥哥)、“five”(废物)。省略性用语作为网络式新型表达,不符合传统表达习惯,需要调动知识经验储备加以理解,若信息接收者缺乏相关知识经验背景,便无法准确把握其含义,造成沟通障碍。许多老年人对互联网接触较少,仍保留着传统的表达习惯,无法及时、准确地理解年轻一代的谐音话语,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代际鸿沟,设置了交流壁垒。

另一方面,低俗的网络谐音消解着社会参与。沟通是权力运作的关键一环。运用有较强隐喻性的网络谐音表达诉求,利用谐音外衣掩盖政治意图,仅仅以戏谑的口吻表达想法、观点、意图而不提出切实建议,是“政治游戏”泛滥的体现。部分网络谐音承载个人负面情绪,呈现非理性表达趋势,加剧了民间舆论场的意见极化。政治参与的最终目的在于完备政治运作机制,改善政治生态。若无法准确有效传递民意,那么网络谐音外衣下的政治表达将丧失意义。公民的政治参与应当是理性的、文明的,而不是情绪化的、野蛮的。引导民众通过合理的政治表达语言参与政治生活,才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应有之义。

(四)固化思维模式,湮灭理性精神

马尔库塞认为,功能化的、省略的、统一的语言是单向度思想的语言,僵化了概念并阻碍了概念的发展,是一种反批判、反辩证法的语言。②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89页。技术在为人们提供便捷的同时,也操纵、麻痹了身处一定技术空间中的人,限定、束缚了人们的鉴别力和理性思维。受程式化语言的影响,个人表达方式趋于同质化,加剧了技术时代对人的操控和人性的异化。

网络谐音加剧了思维的范畴化趋势,将世界划分为界限明晰的领域,满足了认知简约的基本需求,容易引发感知曲解,导致“行为”和“认知”的系统性刻板印象。③迈克尔·A.豪格、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会认同过程》,高明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页。网络谐音虽然是网友创造力的体现,但在成形后以相对固定的模式存在。相较于内容,许多网友更加关注网络谐音的形式,一味迎合流行趋势以获取群际认同。技术扩展了人的思想和活动的范围,而人的支配力、想象力和独立判断能力却相对下降了。久而久之,个性化的语言将被遗忘,大众单向接收着社交平台或新闻媒体输出的概念。“现代人却处在一种‘他’所想所说的东西都是任何一个人所想所说的境地,他并未获得不受他人干扰独立思考表达自己思想的能力。”④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74页。社交媒体算法推荐在为人们的沟通交流创造更多便利的同时,也抢夺了人们的话语领地,弱化了人们的思维能力。人们的思考逻辑和言语表达被技术所塑造,理性批判的精神家园却可能逐渐丧失。

三、谐音之道:谐音传播的出路和规范

任何一种文化现象的出现,都与人的需求息息相关。网络谐音顺应了互联网时代传播模式,契合大众的消费心理和表达需求,但是其隐忧不容忽视。谐音本身作为表达工具并无是非之分。传播媒介的流变使语言和文字的形态不断革新,但由于人具有创造性与能动性,使得语言和文字的变化与演进过程是一个不断被引导和规范的过程。我们需要以全面的、辩证的、与时俱进的眼光审视谐音传播,重塑其真实、正当、真诚的面貌。

(一)回归真实本位,丰盈价值内核

实践是对“实然”的改造,以便使其与“应然”相符。语言来源于人们在社会生活和生产中的信息需要,又反过来指导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网络谐音创造应当以社会现实为依据,保证其真实性和可信度。网络谐音的生产应当坚持“意义的意义”原则,即意义与存在、认知主体与被认知的实在之间应当具有同一性,否则知识就无法被解释,一个语词就无法“意谓”一个物。正如李泽厚所说,“主观情感必须客观化,必须与特定的想象、理解相结合统一,才能构成具有一定普遍必然性的艺术作品,产生相应的感染效果”。①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页。若网络谐音漠视客观性,仅是个人情感的宣泄,就无法产生普遍的现实意义,丧失了自身的核心价值。

网民应当生产和传播真实可信的网络谐音。首先,网民要秉持真实性原则,主动了解常识,仔细辨别网络谐音中人物、事件、典故的真实性,不应肆意歪曲事实,以免助长网络谣言、流言;其次,从源远流长的中国谐音文化中汲取营养,巧妙融入经典意象、历史名人事迹和传统典故,丰富网络谐音价值内涵;最后,主动学习世界先进文化及涌现的新兴事物,推动网络谐音与国际美学碰撞发酵,使网络谐音展现多样文化之美。

媒体应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及时关注网络谐音发展动态,在新闻与信息的选择、加工和报道过程中,及时纠正包含虚假信息的网络谐音,合理运用大众喜闻乐见的谐音文化,传播富含价值的信息,构建良好的网络传播生态。例如,一则《政府工作报告》宣传报道中以漫画形式展现人物“谐音式”对话:“钱厂长,看你最近有点累,最近睡得少?”“是啊,税少了,费减了,加紧生产!”富有生活气息的对话场景,以幽默诙谐的口吻生动展现了减税降费惠企利民政策的实施成效,获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

(二)植根社会教化,明晰话语秩序

现代社会极大提升了接受正规教育的人数及其学习深度,但也创造出“新型文盲”,人类的语言能力、历史涵养、推理能力、阅读水平等普遍发生一定程度的退化。②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陈红雯、吕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在读图时代“反语言文化”影响下成长的新一代,对文字的敏感度已被极大削弱。如今冗杂的互联网信息冲击了传统教育系统,青少年儿童在获取网络信息的同时,其认知、态度和价值观也正在被“象征性现实”构成的“拟态环境”所提供的信息所形塑。然而,青少年儿童所接受的“网络教育”水平参差不齐,使用网络谐音时极易受到错误语言和汉字信息的误导,造成认知错位,不仅会对个人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产生不良影响,从长远来看也会影响民族历史文化传承和发展。

话语秩序对话语结构的建立至关重要。③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页。面对纷繁复杂的谐音文化,文化和教育部门应当主动承担社会教育责任,推动普通话和汉字教育朝规范化方向发展。一方面,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作为上层建筑,应当积极履行社会文化职能,贯彻执行国家关于语言文字工作的方针、政策和法令,促进语言文字的规范化、标准化,并及时更新和推广语言文字规范标准,加强普通话和规范汉字的使用。另一方面,学校应当加强语言类和汉字类课程教育力度,增进青少年儿童对汉语和汉字的正确认知,引导其树立汉语和汉字规范应用意识,提升媒介素养,明确功用性网络谐音与消极负面的网络谐音之间的区别,以正能量赋能网络谐音,彰显其凝聚共识、导人向善、改造社会的积极作用。

(三)心怀善良正义,缔结人际和谐

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是言语交际的两个重要原则,在维系人际关系、维护社会和谐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网络谐音中违背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的现象屡见不鲜,或给当事人带来困扰,或导致不同利益群体产生纠纷,违背了和谐社会的初衷。借助网络谐音进行娱乐消遣无可厚非,但必须以尊重为前提,守住道德伦理的底线,杜绝肆意侮辱、诽谤甚至攻击他人的行为,增强自我管理意识,回归共同体生活。①黄铭、何宛怿:《“数字劳动”平台化的辩证分析》,《国外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

网络谐音的“善”体现在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在物质层面,一是网络谐音生产者应当增强知识产权意识,尊重已有知识成果,切勿肆意改造、曲解文学作品、音乐作品等文化产品;二是网络谐音生产者要加强自律,不得在网络谐音中抹黑、诽谤、诋毁商业品牌或经济组织,以免损害其经济利益。在精神层面,网络谐音生产者和传播者应当彰显人情温度。无论是借助网络谐音表达个人诉求还是进行娱乐消遣,网络谐音生产者都应该坚持尊重、无害原则,不得嘲讽、侮辱、诽谤个人、区域、性别或种族;传播者要认真鉴别,拒绝使用包含歧视意味的网络谐音,并在既定语境中使用合适的网络谐音,避免给他人带来精神伤害。

网络谐音的发展应当遵循“艺术必须符合道德要求,必须包含道德内容”的要求,“美”和“善”应当是统一的,“美”是形式,“善”是内容,艺术的形式应当是“美”的,艺术的内容应当是“善”的。②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6-47页。网络谐音不可野蛮生长,而是要在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基础上,兼顾古典性和现代性、高雅性和大众性,摒弃低俗、庸俗内容,丰富审美意蕴,为社会现实服务。

四、结 语

语言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其演变轨迹与社会进程息息相关。网络谐音的产生并非语言发展的偶然,而是政治、经济、文化、技术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网络谐音作为一种网络流行文化,顺应了互联网时代的发展趋势,满足了网民观念表达、娱乐消遣和社会参与的需求。然而,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网络谐音天然带有社会情境的烙印,外化了现代社会的缺陷,反映出社会民主的不健全、资本的强大与浮躁、人性的异化和技术的不完善。在复杂的网络环境中,网络谐音一定程度上存在失范、失实、低俗、侵权等问题,向传统语言文化和社会交往提出了挑战。我们应当积极把握语言创作和运用的主动权,从政府监管、行业把关和个人自律三个层面着手,共同抵制越轨失范、低俗暴力的网络谐音,而拥抱规范、创新、优美的网络谐音,推动其内外兼修,表达真性情、富含正能量,在潜移默化中提升网民审美趣味和家国情怀,营造风清气正的网络环境,增强文化自信,助力文化中国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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