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金枝》续篇

2022-02-24 08:43
当代 2022年6期
关键词:妮子金枝穗子

邵 丽

拴妮子长到三岁多了还没见过她爹。穗子打闺女能逗着乐起,就每天教她喊“爸”,所以她学会的第一个发音,不是“妈”而是“爸”。

“爸——爸——爸……”

她并不知“爸”是个什么动物,她只是发出这个音逗大人们笑而已。

“爸——”

喊得穗子的心里像喝了蜜汁儿一样。后园里大槐树上结了个硕大的野蜂窝,上周村第一能人周庆凡就势弄了两个蜂箱,家蜂和野蜂很快混在一处。每年春天,十里八坡花团锦簇,小蜜蜂们享受大餐般饱食各种花粉,然后把富余的营养储存到周庆凡的蜂箱里。那割下来的蜜呀,香甜得齁人的喉咙,吃起来还有一种野香。野香是啥香没人说得清楚,反正就是乡野里四仰八叉那种味道。祖母周老太说:“蜜是越陈越好,新蜜是糖,陈蜜是药。”穗子把蜂蜜一罐子一罐子攒起来,拴妮子每次闹人,或者家里谁生病,也只给一小勺,盖住碗底儿,能拿舌头舔半个上午。拴妮子平时只能对着罐子嗍啰手指头,看着穗子把它们搬进搬出,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存放。这是外面没有的好东西,她要等家里的男人们回来再启开。周老太夸奖孙媳妇:“好孩子,日子就得这样操持才能长久。外头的女人再好,哪有这样细水长流的心思?”

拴妮子长得好,说不上哪儿好。但在穗子眼里,鼻子、眼都好得不能再好了,既像爸又像妈。啧啧!她真是会生呢,把爸和妈的优点都长到一处了,脸盘儿要多周正有多周正,咋看都是享福的命呢!可不,高鼻子大眼睛,红润润的嘴角儿微微上翘,喜庆得像是年画上的大胖娃娃,下嘴唇与微微凸起的下巴颏儿之间有个坑儿。周老太说:“俺这妮子,长了个福坑。”人家街坊邻居过来看,她便拉着人家问:“看看俺这小闺女儿,是福相吧?”邻居赶忙递上笑脸:“可不嘛!周家这一门子辈辈都出美女,黑摸影里闭着眼睛都能生出个金枝玉叶来!”

尽管是个小闺女儿让周老太多少有点失望,但小娃娃十个月上就会说话了,口齿小铃铛一样伶俐清亮。那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狗说狗言,西厢房窗跟前那棵老枣树都能被她说得多结出几十斤甜枣儿来。被一家子上下惯着,她倒是显露出不管不顾的性格,说出话来似乎比老祖都做得了主。可不真真就是她这一辈儿头一个嫡出的大小姐,一个小小人芽儿,搅动得一个院子都人欢马叫的。有个看风水的先生路过,周老太让进屋喝口水歇歇脚。周老太什么都不问,风水先生什么也不说,临走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家有小娃肥狗,宅院就有上好的风水。”把老祖喜得拉着人家,非让再吸两袋烟才罢。

这好日子,眼看着就到眼跟前儿了。孙子孙媳妇都还年轻,仗终归是要打完的。仗一打完,男人们可不就归窝儿了?后头的好日子还有好大一片。周老太说:“启明上边也是个姐姐,先开花后结果;有个先到的姐姐打头儿,还能咋好啊!”

周启明一走四年零六个半月,穗子天天数着。信来得极少,祖母把那些信看得很金贵,闲下来就摸索出来让庆凡再念一遍,一家子都围着听。庆凡学问不好,大家不嫌弃他,可他每磕巴一句,几个人的心都会哆嗦一下。那纸上写的什么大家都记得烂熟了,却仍一遍遍支着耳朵听。只知道他写信回来说是和爷爷在一起打仗,而爷爷就索性信也不往回写了。周启明的信里从不曾问候过穗子一句,但她的心却是定的。他跟着爷爷,家里有祖母和婆婆,按道理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晚辈嘛!他要是每封信都问到她,还不把人羞死?她知道他心里有她,虽说与他在一个屋子里拢共不到半个月,可自古不就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嘛!王宝钏守寒窑等丈夫薛平贵等了一十八年,苦是苦了点,但终究还是等回了个皇帝,而且接她去做了皇后。王宝钏是个没福的,皇后统共做了十八天,一命归西。老辈人看戏一边看一边骂,苦寒人,愣把个女人丢搭死了,薛平贵真不是个东西!穗子不这么觉得,她认为男人出了门就是要闯出名堂的,叽叽歪歪、家长里短倒不像个爷们儿。女人就是好好守家的,要是总让爷们儿挂心,那是娶的婆娘败坏。薛平贵是个好人,一个知道回家接女人的男人能坏到哪儿去呢?她要做一个上周村的王宝钏,她要等他回来,她知道那周启明念着她的好儿。祖母等祖父等了一辈子,把周家的日子过得扎实绵密,富足丰盈。她穗子也能,等丈夫回来,哪怕真就如王宝钏一样只有十八天好日子,她也认。只要他亲口告诉她,他是喜欢她的,他不后悔娶了她。

穗子每个夜晚就是靠着回忆她和周启明相守的那些日子度过的,每每想起她把他像儿子一样搂在怀里揉捏的感觉,脸都会热辣辣的,身子也会突然燥热起来。她忆起他们的第一次,他喝得大醉,是她把他搀上那张雕龙画凤的黄花梨木大顶子床的,那是她的嫁妆。她帮他扯了衣服,又给他擦洗身子。其实他什么都没做,晕头昏脑睡得死猪一样。她怜爱地搂着他睡了一夜。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她的怀里,竟然捂着枕头哭了起来。白天他们仍然被祖母锁在新房里着人严加看管,是她偷偷告诉小姑子温两壶酒来。她在心里暗笑,熊孩子分明就是自己愿意的。之前他们被祖母锁在新房里,他不吃不喝坐在椅子上,三天三夜不肯上床。他喝醉了,错也是酒的错儿。他若是彻底后悔,是决计不敢再沾酒的。可有了那一晚,待酒饭递进来,他只固执了不大一会儿,就又闷头吃喝起来,很快就把自己弄醉了。而且,是他自己滚到床上去的,没脱衣服就睡。她替他脱,他挣扎着,哭泣着,却很快把头扎她怀里安静了。

出嫁的前一天,嫂子奉了娘的旨意,口授秘传。她把他的手摁在自己暄腾腾的乳房上,搂着瘦骨伶仃的他打了个滚儿,他就到了她身上。接下来一连两天都是这个戏码儿。她明白他,没人灌他,酒也没有招惹他,是他自个儿把自己灌醉的。她迷恋他傻傻的样子,不喝酒十分沮丧,喝醉了就疯狂地蹂躏她,咬她的乳头咬得她几次差点叫出声来。一次又一次,翻上翻下,他甚至是醒着的,或者是半醉半醒。他醒时会哭泣,她给他擦泪,把他搂在怀里。她像哄儿子一样,轻轻拍打,直到他睡着。她比他大七岁,上天派她来为他开蒙。

要是祖母不打开门,不放他出去,要是日子一直那样过下去,该有多称心啊!穗子每天靠着这些回忆睡去醒来,她会笑自己,会哭自己。你啊,你还不如个苦命的莲二婶,笆斗二叔到底是陪了她十来年呢。一会儿她又生起气来,半夜里打来一盆冷水使劲擦洗。你、你、你啊,你就是个没羞没臊的,这才等了多久,就想男人了?

那天穗子分明听见家里来信了,是不是周家的男人要回来了?一颗心慌张得差一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等了好半天没动静,她害羞,不敢使急去打问。一直挨到晚上,伺候一家人吃了,洗了涮了。她拢拢头发,特意烧了一盆热水要给祖母洗脚。祖母晚饭只喝了一碗鸡蛋穗面汤,只字不提信不信的事儿,反倒是唉声叹气地闹起病来。祖母是个爱操心的人,虽说家里大小事务无须她亲自操持,但哪件事儿不过她的心,她睡觉都不安稳。她极少生病,偶尔受了风寒,头上勒条毛巾照样做事情。

穗子要给她摁摁头捏捏脊,她坚决不肯,只是蒙了头躺着。她看见穗子站在跟前,也不和她说话,胸口仿佛微微地压抑着抽动,一下一下地,让人觉得她在哭。穗子的心也沉起来,回到自个儿屋看见拴妮子在对莲二奶发脾气,鞋子袜子扔了一地。平时穗子见她这样,会想尽办法把她逗笑。今天因为心里有事儿,便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拴妮子看看她,又看看莲二奶,小嘴一撇便哭了出来。咦?小小闺女儿,还会耍两面三刀。乖起来像个招财娃娃,发起脾气来就是个现世的哪吒,能把人作死!动不动就说,你走,我生气了,你们谁都不能跟着我。真不知道她打哪儿学来的,她还那样小。

莲二婶把她抱到院子里去了,穗子待在屋子里,一时想不起来该干什么,就坐在床沿上发呆。想想莲二婶,她这些年可是咋过来的?她的丈夫是自个儿走失的,莲二婶闲了就念叨。晨起他去地里掰苞谷,晌午头她去给他送饭,擀的他爱吃的蒜面条儿,还特意煎了两个鸡蛋荷包。一晌的工夫,两亩地的苞谷他都掰完了,整齐地堆在地头的垄沟里。两亩地,从天蒙蒙亮干到正午,真不知道他咋恁大劲。可是莲二婶喊了几声都喊不应,人不知去了哪儿。把苞谷地走了几遍,直等到太阳西斜,家里地里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儿。笆斗二叔从此离奇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莲二婶嫁给周笆斗七八年了,样样都好,就是养不住孩子。生了个儿子未满一岁,突然就得了怪病,上吐下泻,一天都没撑下去,都说是翻肠子翻死了。莲二婶哭得要投井,笆斗二叔黑天白日看了她半年,这半年里,他让她肚子里又怀了个孩子,她这才慢慢活过来。莲二婶第二个生的是闺女,笆斗二叔也不嫌弃,整日连下地干活都背在背上。小闺女儿生得齿白唇红,人见人爱。七岁上被姥姥家接走避暑气,一个人在门楼子里踢毽子。她猛地一仰头,鼻血突然箭一样从鼻腔蹿出来,喷红了半扇大门。待家人冲过去抱在怀里,人早就断了气。莲二婶这回倒是不死了,她说,这是我的命!我前世一定是作了孽,今世是被小鬼拿着了。她从此不再提孩子的事儿,尽心竭力伺候笆斗二叔和笆斗二叔的娘。笆斗二叔是个好人,待莲二婶好,两口子结婚十来年嘴都没拌过。他是个独子,爹死得早,娘是个瞎子。

笆斗二叔丢了,他娘整整没黑没白地哭了大半年。莲二婶好吃好喝伺候,日日哄孩子一样耐心,丝毫都止不住她的哭泣。转眼就到了腊月天,夜里莲二婶半夜起来给婆婆换砖头——冬天太冷,婆婆身上火气少,她做饭的时候就在灶膛里熥几块砖头,用布包了给婆婆暖脚——半天听不见婆婆的声息,伸手摸摸手脚,都是冰冰凉。她吓坏了,坐在死人跟前哆嗦着哭到天蒙蒙亮,才哭着出去喊人。

周启明祖母招呼人做了棺材和送老衣裳,帮着发丧了。过了“头七”,周老太亲自上门把莲二婶喊到家里来,说她家这阵子事情多,让她搬来帮着做些家务事。不等莲二婶说话,她就说,床都给你安置下了,晚上过来陪我,给我做个伴儿。周老太实则是怕她一个人日日夜夜地哭,眼看着过不去。不容分说,就拽着胳膊接了过来。

莲二婶家的地,周老太也着人帮着种帮着收,打了粮食换了钱,分文不少让她收着。

莲二婶过去常来走动,周老太喜欢她。温温柔柔的,没有那么多话,是个有眼色头儿的女人。这才几年,生生被煎熬成个活死人。幸亏周老太接纳了她,否则她孤身一人,当姑子都找不着庙。娘家虽然隔不上十几里路,可家里只剩下哥嫂,除了来借钱,一年上不了两回门。嫂子每回接了钱,屋子都不肯走进半步,她嫌妹子不吉祥。全村的人都嫌弃她不吉祥,把一家人都克死了。周老太不嫌弃,让莲二婶跟着她一个屋住。穗子自从嫁过来就当莲二婶是启明家里的一口人,生了拴妮子,祖母就让莲二婶跟着住了西屋。那莲二婶稀罕孩子,把个拴妮子精养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大声哈口气都怕孩子化了,一句重话都不肯说。

穗子心里嘀咕着来信的事儿,又听到祖母在隔壁咳了几下,正一心挂两肠呢,便喊莲二婶,让她赶紧到隔壁房歇息,囫囵着把拴妮子收拾着将就睡了。她几乎一夜睁眼不眠,五更天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又听见庆凡开始哗哗扫院子了。她急忙忙洗干净手脸去帮祖母和莲二婶做早饭。偷眼去看祖母,竟然一如往常,不焦不躁,不喜不悲。

吃完饭庆凡去菜园地浇水去了,穗子迟了好大一会儿,方找了个借口跟去了菜园地。这二人平时是从不单独在一起的,孤男寡女的,避嫌。

虽说庆凡是祖母收养的孩子,但祖母就是把他当成周家的亲孙子。他比启明大五岁,按排行是家里的老大。祖母着急抱重孙子,早早给启明娶了亲。她的想法或许没错。当年丈夫念了书,心念野了,只给她留下一个独苗儿子。她那儿子也是被自己逼着成的婚,尽管娶的媳妇是个不支事的,可是接连生了俩儿俩女,让她心里稍感安慰。后来儿子也出去念书一去不返,把孙子给她留下,也算尽了孝道。周家这些年就是这样传续着。这是命。

二弟启明都娶了,按说老大庆凡是该成家的。庆凡长得周正又踏实能干,十里八村都知道周家老太太疼这孩子比亲孙子都亲,说媒提亲的排着队。祖母各种办法都用尽了,他就是不愿意娶。祖母比谁都清楚,是她害了庆凡。当初启明娶穗子是哄着娶的,怎么逼他都不肯去接新娘,只好让庆凡去穗子娘家谎称启明生病,让庆凡代启明接的亲。结果启明娶了媳妇没几天就跑了,庆凡心下就落了病,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虽说他也是被奶奶逼着去接的亲,可合起伙子骗人这种事儿,是心里一块结不住痂的疔疮,带到墓穴里都挖不出来。这事儿怎么说呢,其实祖母心中比庆凡更悔恨,她时不时半夜哭醒,跪在院子里祷告:“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帮帮我,帮帮我们周家吧!我做了这事儿,人前人后说不起嘴啊!我当初收养了庆凡,让他改姓周,说是当亲孙子一样疼,我却偏了心。穗子当初要是给了庆凡,重孙子怕是满院子跑了。启明逃走也是被我害的,老天爷就是惩罚我啊!”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有一晚穗子撞见,吓得差点失声尖叫,继而发现是祖母,又惊诧不已。穗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祖母满满的忧心,全都是为了她。

穗子到了菜园地,庆凡才刚刚浇了几畦茄子,正弯腰在地头朝辣椒地里改水。他浇地不是像别人家一棵一棵地浇,那样浇不透,而且水分挥发得快。他是一畦一畦地浇,让水从地头流到地尾,把整块地都浸透。虽说掏力大一点,但种出来的菜吃着就是不一样,格外水灵。拴妮子却笑他傻,看他光着脊梁一桶一桶地用辘轳把水摇出来,再一桶一桶地把水倒进菜畦里,拴妮子就朝他喊,臭大大,你再摇会把井水摇干的。她自己呢,却在浇了水的菜畦里浑蹚,就算摔个屁股蹲儿也不怕,反正衣裤早湿透了,反正大大是会把她擦干净,然后用自己的褂子裹了,托在胳膊弯里抱回去的。

今儿个拴妮子跑哪儿去了呢?

穗子远远地咳一声,清清喉咙,问道:“这拴妮子哪儿去了?”仿佛她是为找她来的。庆凡起身直直腰,也不朝穗子看,只说:“跟莲二婶去河沿树棵子那儿捡爬叉皮去了。”——他们那地儿的人管蝉蜕叫“爬叉皮”。穗子弯腰拔了一会儿草,看见了庆凡脱在草丛里的布衫子,就顺手捡了,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皂角。家里的后园子里有一棵比大人的腰还粗的皂角树,全村的人都讨去洗衣服。菜园里总是放着一个大瓦盆,祖母放的,指不定会派上什么用场。穗子从庆凡摇上来的水桶里接了半盆水来,哗啦哗啦地揉搓起来。壮年男人的脑油大,领口子上总是磨得黢黑油亮。她洗得漫不经心,一边洗一边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一照,脏衣裳很快被照得白花花的了,再伸过去盆子接起一桶清水,漂洗干净。衣服就随便搭在哪一棵茁壮的茄子棵上。祖母总是说,草木上晒出的衣裳有草木香。而且绿叶子上晒干的白衣裳格外白亮。两个人并不多言,谁都当谁不存在似的。

洗完了衣裳穗子该走了,可她不走,又从喉咙里咳嗽两声,说道:“哎,我问你个事儿。”没人在的时候穗子什么都不称呼,依着启明她得喊他“哥”,可依着年龄她比他还大呢。

庆凡也不抬头,也不看她,只是说:“嗯。”

穗子说:“昨天家里收信了吗?”

庆凡支吾了一声:“没见着。”

“奶奶没让你念信吗?”

“没。”

穗子疑惑地咕哝:“我烧锅的时候咋就好像听见有人送信来着。”

庆凡仍是不看她,回道:“我没见着。”

穗子盯着他追问:“别是有啥事瞒着我?”

庆凡的头差不多埋到田埂上了:“我不知道,你去问奶奶好了。”

穗子见他把事儿推给祖母,知道啥事儿也问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瞪了他一会儿,恨恨地扭掉两个又圆又大的紫皮茄子,心说,哼,你就活活是奶奶的狗!我可不就是个外人嘛!你那耳朵,就只听得见奶奶一个人的!她把茄子放在地边上,摘一把豆角,又寻出那把奶奶用废了的大铁剪子,嚓、嚓、嚓剪了几把韭菜,临了又在井沿边上掐了一把石香菜叶子。庆凡偷眼看着,知道中午要吃捞面。

做捞面是穗子的拿手活儿。她早晨把面和好饧上,晌午头才揉面擀面,要使劲揉好大一个时辰。穗子能在一张大案板上把面擀成一个薄而均匀的大圆,用长擀面杖挑起来看,对面能照见人影儿来才行。不宽不窄地切了,整齐码放在锅盖上,分明就是一锅盖润白的玉。茄子豆角在炒锅里炖得烂熟,韭菜随着面下锅煮。面熟了捞起,在瓦盆里备好的井拔凉水里过一趟。石臼里捣烂的蒜瓣和石香叶早用香油拌好了。祖母规定的,头一碗必须是家里主事儿男人的。庆凡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穗子知道他的口味,第一碗不放熬菜,只放蒜汁。第二碗才加茄子豆角浇头。这捞面庆凡一口气能吃三大海碗,百吃不厌。

庆凡今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想起那面来甚至有点反胃。他望着远去的穗子的背影,眼睛湿漉漉的,恨恨地朝垄沟里吐口唾沫,大声地骂了一句:“启明你真浑啊!找个这样的媳妇你不要,你还能找个仙女儿不成!”他是真生气,眼珠子血红。

昨儿晚上祖母点上灯让他念信,信是启明写的。祖母对着天拜了拜观音,老的少的活着就好。但刚念完了平安,庆凡却磕磕巴巴念道:

恳求奶奶允诺,孙子不孝,我不能和一个不识字、且裹了小脚的女人一起过日子。仗打完了我也不会回老家的,我要跟着爷爷继续闹革命。我坚决要和穗子离婚,不离婚我就不回去见您。奶奶您疼我希望我好,望您允准孙子的请求。

您最疼爱的孙子启明祝您长命百岁!

另,再恳请奶奶一件事,我与穗子离婚后,您尽可以再为她找个人家嫁了。马上就要解放了,新社会新政府,婚姻自由。穗子还年轻,一定要给她备一份好嫁妆。就是家里的土地也可以分给她一份。

启明又及

祖母愣了半晌,拍着床沿哭骂道:“不孝子孙,从死老头儿那儿开了先例,底下的个个有样学样,跟他那死爷死爹一样的坏坯子。老天爷啊,俺们到底作了啥孽,咋就这样报应俺们啊!”

她说“俺们”,让庆凡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儿。连上奶奶、婶子、穗子,这一门三个守活寡的,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庆凡陪着祖母落泪,祖母哭够了,叮嘱庆凡:“这事无论咋样先不要让穗子知道。可怜的拴妮子还没见过爹,可怜的娃呀,命咋恁苦!我老婆子就是拿绳捆也得把个天杀的捆回来!”

那一阵子家里人变得神经兮兮的,精明能干的祖母神情越来越恍惚,屋里的光线不好,照不清她的脸,只照到地上凳子前一双三寸小鞋。她坐在大堂的对子春凳上细细抚摸,那是早好多年间她带过来的嫁妆。那时候青葱似的嫁进周家来……过往虽说都已支离破碎,但她常常神游其间。任谁来说话都是说了半截了,祖母才癔症过来,嗯啊地答上两句,又缩回身子发起呆来。历来不管事的启明娘似乎也觉出了异样,日日把自己关在禅房里,越发寡言少语。庭院里开败的桕树花落了满地,从门里传出的木鱼一声接着一声,催得过路人心里发慌,脚下紧着捯腾。过去给婆婆送饭是穗子的大事儿,一刻都不能耽误。现在给婆婆送饭,穗子突然有点说不出的烦恼,你天天吃斋念佛不就是为了保佑家人吗?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哪怕你吱一声,也算我没白白孝顺您吧?过去那么好闻的供香味儿,现在穗子觉得呛得人不能多待。穗子想着,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放,捂着脸跑出门,趴在柱子上哭得呜呜咽咽的。

庆凡是个知情人,但一个字都不能露出来,对谁都小心翼翼,只顾着死命干活,饭也不少吃,却日渐消瘦。

过去打着仗,邮路没个准儿,启明一年也就写回一两封信,报个平安问个好。他们在外边居无定所,除了派人送钱去,祖母没有写回信的习惯。老天爷呀,启明他至今不知道穗子给他生了个闺女,都三四岁了。

消息不通,周启明得不到回音,不知道家中是否收到他的信,越来越着急。全国很快就要解放了,他思念祖母,想念母亲,渴望回到家乡,但是一想到老屋里多出了一个叫穗子的女人,心中便如同坠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头。那是他难以启齿的羞愧,天啊,他都干了些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的广博,他清醒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比天都大的错误。他思虑过度,精神有些恍惚,夜里会突然醒来,有时还会跑到黑地里去,朝着家乡的方向哭泣。他一直跟着师长住在师部,师长发现了这小子梦游,并不介意,偶尔会跟他祖父点烟接火时提一句:“哎,小子到底是个娃儿,想家了。”

祖父说:“都一样,想想就不想了。”

周启明一封接一封地往家乡递了信去,几乎全是同一个内容。到了后来,连问候语都没有了,只是提出和那个叫穗子的女人离婚。他频繁地提及穗子的名字,可他完全记不起那个女人的模样。他会刻意地凝一会儿神,却又连忙把这思绪掐灭,灭得干净彻底。他对穗子仅有的一点感觉就是恐惧,她是个硕大无比的怪物,无所不在地压迫着自己。如果再得不到家乡的消息,他宁可在战场上战死。那会儿正打解放战争,他几次对师长提出要到前线去。

“师长,您就放我上战场吧!”他眸子里充满着复杂的热望。

师长未置可否,只是递给他一杆枪,说道:“给老子打两枪看看。”周启明眯起眼睛瞄了半天,扣扳机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师长嘿嘿一笑,接过枪来朝半空放了两枪,用手指了一个方向。他跑过去捡回两只乌鸦,两发全打在已经稀烂的脑袋上。

“小子,好好趴那儿写字儿吧,拈绣花针的手就别想扣老鳖了。真枪实弹的事儿你干不了。”

祖母一天天衰老,庆凡的脸一天天黑青着。穗子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脸色一天天蜡黄浮肿,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拴妮子趁她放松警惕,偷偷爬到柜顶,伸出整只手在罐子里蘸那蜂蜜,那罐子都快见底了。平日里大家觉得是个趣儿,只作不知。那日却偏被穗子捉住了,照屁股胡乱打了一通,又使劲抱在怀里揉摩着和闺女一起大哭。祖母知道,这事儿终究瞒不过去,眼看着瞒也没用了。真让她拿绳子去捆那个鳖孙子,她哪里有那登天的本事?

秋天日短,一家人草草吃了夜饭。祖母点燃了豆大的油灯,除了她自己身上的一点光晕,别处的黑暗越加黑暗了。她喊来了庆凡,又让庆凡去喊穗子。庆凡不敢不从,到院子里大声咳嗽,听见西屋里面有动静了,只喊莲二婶:“二婶子,奶奶让弟妹到她房里去呢。”莲二婶没说话,穗子却在西屋里应了一声:“知了。”

祖母听见了,在堂屋里喝一声:“庆凡,你也过来。”祖母枯树一样坐在床沿上,油灯将她大大地影印到山墙上,看着甚是瘆人。穗子牙齿控制不了地磕碰出咔咔咔的磨牙声。庆凡蹲在床角的柜子边上,不听说话会真的当他是只大狗。

祖母拉穗子坐到跟前,递一封信给庆凡,再递一封过去,说:“念吧。”庆凡把信折了几折,并不念。

穗子惊惶惶地看他那一双大手,担心他再折就把信折碎了。她说:“奶奶让你念呢。”

祖母呻吟般地哼哼说:“念吧。”

庆凡似乎没听见,穗子加重语气说:“哥,奶奶让你念信。”

庆凡不念,突然嚓嚓嚓地撕起信纸来,刺啦刺啦的声音像钢锯一样割疼了三个人的脑仁。

穗子突然说:“奶奶,是不是启明打仗打死了?”

祖母光火地回她:“死了也好,死了就省心了。”说完抬手啪啪打自己的脸,“我遭报应啊我。”

庆凡说:“白胡说,启明没死,他命长着呢。”他顿了一下再说,“他不想跟你过了,他要打离婚。”

还没待穗子说话,祖母先哭起来,一连声地说:“作孽,作孽,老周家的男人作孽啊……”

庆凡也跟着祖母哭了。他以为穗子也会哭,穗子却一语不发。祖母将穗子拢进怀里,她说:“好孩子,你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

穗子说:“我不哭,我为啥要哭,他说离婚就离婚?”

庆凡说:“我问过启善了,启明写个声明,告诉他们当官的,登个报解除婚姻关系,就把你解除了。”

穗子说:“他总得来家吧?”

庆凡说:“他说不离婚他就不来家了。”

祖母拍着穗子的背说:“离就离了吧,奶奶对不起你,守了这几年空房。你还年轻,再找一家,奶奶当亲孙女打发你。”

穗子仍然不说话,祖母再说:“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全是你的,还有地,奶奶明天把地契改换了,你和庆凡一人一半,写上你们各自的名字。外面的,只当他们死了。”

穗子一个激灵把祖母抖开了说:“奶奶,启明他可以不要我,您不能也这样,百十亩地就把我打发了?”

祖母再次用胳膊拢住她说:“孩子啊,奶奶老了,奶奶快要死了,奶奶能有什么好法子啊?”

穗子站起来,萎黄的面孔变得铁青,说:“离就离,我不信他这辈子都不和我见面!奶奶,你明儿差启善给他递信吧,我离婚不离家,这老屋我就一直住着伺候你们。他周启明死了,总得埋回来,我不信我等不着!”

祖母又活了九个半月,穗子答应离婚后,反而收拢了心,真的打起精神过起日子来。家中重新养鸡养鸭,放牛喂羊,一天认真做三顿饭。穗子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她每天把老态龙钟的祖母梳理得干净整洁。莲二婶遵照她的要求,专门为没牙的周老太老做糊涂面、炖鸡蛋羹、熬鲜羊奶。拴妮子跟着老祖吃得红红白白,被莲二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庆凡那阵子也恢复了饭量,一顿吃三大碗捞面,胖了些,更是死命地干活。眼看着老屋的生气又回来了。祖母说话算话,一定要把地契过给穗子和庆凡,一人一半。两人不肯,她就不吃饭,真的绝食了两天。穗子答应祖母,她说:“奶奶,那地我要了,不只百八十亩,家里余下的土地房屋,要全写上我的名字。”

穗子有穗子的想法,她确信自己一定能等到他周启明回来。薛平贵做了皇帝,还没丢了寒窑的发妻呢。他不就是稀罕外面那些读书识字的洋气女人吗?外面的女人她还能不知,戏台上唱多了,那些女人哪有好的?你有钱,她们念你是个公子哥;你穷了,吃穿无依,她就一脚把你蹬了,要饭找回家来的也是有的。

庆凡带着人把地种得那个仔细,季季丰产,颗粒归仓,麦子囤了几个大囤,看着满屋子黄灿灿的。屋有余粮心里不慌,天塌不下来。

祖母死在一个风雨夜。穗子被莲二婶呼唤到老太太跟前,庆凡紧接着也过来了。祖母让他们跪下,末了却什么都没交代,她只是望着他们,一边一个拉着俩人的手,就那么眼睁睁地背过气去。庆凡用左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哭着说:“奶奶你走好,你老人家放心去,我一定把家照看好,等启明他们回来。”

穗子愣了半天,才想到她要哭。她嫁到周家的时候新郎不接她不哭,独守空房好几载她不哭,丈夫要跟她离婚她不哭,祖母死了她得哭。她要哭到惊天动地。祖母死了,她的靠山塌了,这周家还有谁会这么偏心她这个外人呢?

穗子号啕大哭:“奶奶你不能死,你咋忍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走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啊啊啊……”

穗子哭着要去合上祖母的眼睛。可祖母突然又动了起来,拉起她的左手摁在庆凡那只簸箕一样的右手的。祖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们二人的手叠放到了一处,然后才断了气。

外面风雨交加,穗子的心中电闪雷鸣。

庆凡是有许多人给说过媒的,他仁义肯干,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看上他的姑娘媳妇也有的是。拴妮子……拴妮子她那么喜欢她的庆凡大大。穗子在恍惚中看到出嫁那天,来人人高马大一身黑衣,胸前挂了大红的绸花,脸是他周庆凡,她摇摇头使劲看,庆凡却变了张脸,那张脸换成了周启明。

上周村的人并不知道周启明离婚的事。婆婆不管事,穗子以主事孙媳的身份安葬了祖母。自然,扛幡摔老盆的是周庆凡,他是老太太的长孙,他替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义父行的子孝。启明跟着首长四处奔走,启善也未能找得回来。仗还没打完,他们作为队伍上的人别无它顾。

安葬了祖母,穗子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让莲二婶和她同住,一直到多年后莲二婶中风而死。穗子让庆凡陪婆婆搬进祖母曾经住过的正房,婆婆住堂屋东间,她让庆凡住西间。庆凡懂规矩,只在婶子的门口边上搭张床,留心伺候个动静。周启明的母亲是个省事的,基本不给人找麻烦。穗子待婆婆尽心尽意,婆婆吃斋饭,她给她另起一口锅,不让她沾到半点荤腥儿。祖母死了,婆婆就成了她仅有的一线希望,那是她唯一的赌资了。

周启明,你不要我,总不能连你亲娘也不要!

老太活着的时候,拴妮子一声声的“爸”,把老太的脸喊成了一朵会笑的黄菊花。大家也都跟着笑。谁说几个月的娃娃不晓事?她什么都懂,只是不会表达。拴妮子可是人小鬼大,甚讨穗子欢心,妈常搂着她亲她:“你就是个小机灵鬼儿!”妈把她搂疼了,亲狠了,她就吱哇乱叫,妈笑得和她一起在床上翻滚。第二回她就学会了,妈刚挨住她她就尖叫,明显在脸上挂出看她笑话的神情,分明就是,看我逗你玩。妈发现了,笑得更响亮,真的使劲亲她的鼻子亲她的眼,有时还亲她的屁股蛋子和脚丫子,一边亲一边说:“臭死了!臭死了!”穗子看着闺女齐整整的脚丫子,也会心酸。启明不要她的理由,一是嫌她不识字,二是嫌她是小脚女人。想想就心疼自个儿,可当初如果她不是小脚,周老太会相中她做孙媳妇?拴妮子被妈的嘴呵得痒痒的,觉得舒服,就常常举着脚丫子让所有人亲,嘴里喊着:“臭啦!臭臭啦!臭死人啦!”穗子就忍不住打心眼里笑出来,我脚小,我闺女脚可不小哩!

家里有个小娃娃,大人们一天要多说好多话。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口齿伶俐,乖巧聪慧,个个都疼得连心贴肉的。她让他们欢喜着,而她自个儿呢,有着一个多么快乐的童年!

拴妮子疯癫乐呵、自由无忌地成长着,家里所有人都依着她。她想吃鸡,莲二奶立即磨刀烧水。她说吃鱼,庆凡大大就立刻带她蹚水下河。他们村子后边就是颍河,河老长老宽了。老太说,她年轻时河里还行大船呢。拴妮子稀罕这条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清澈见底的河。河里游着鱼虾,荡着绿森森的茂密水草,一群一群凫水的野鸭子,一会儿漂向东一会儿游向西。有时候莲二奶会带着她到河边捡野鸭蛋。河边有苇子和蒲草,庆凡大大有时能从蒲草里端出一窝鸟蛋来。有时庆凡大大驮着她,像只大团鱼驮只小团鱼,从岸的这边驮到对岸去。岸的北边是另一个村庄,大部分人家也姓周,所以叫下周村。河岸上有卖茶水鸡蛋的,夏天兼卖西瓜。另有一个凉粉担子是拴妮子的最爱,庆凡大大会给她买上一碗调凉粉。他们家里不说吃凉粉,总说喝凉粉,她刺溜刺溜喝下去半碗。庆凡大大见她小肚子吃圆了,就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喝下去。庆凡大大还会随身带只水葫芦,他仔细地装一碗凉粉到葫芦里去,然后把葫芦系在自己腰上。拴妮子知道,他是给奶奶带的。她坐在凳子上,两只玉兔儿一样的小手从背后掏出来,摊在大大眼前说:“你这孝子贤孙,可不是忘了我这个婶子,怎么就单给你那个婶子带呢?”庆凡大大知道这鬼妮子在学莲二婶,她顶爱这样打趣,便扑哧笑出来,拍下拴妮子的小手说:“你这鬼妮子,你奶奶口素,给她改改味儿。”说完把她扛在肩上。

“回家喽!”

拴妮子吃饱了,神情懒洋洋的。她对那个亲奶奶远没有跟庆凡大大亲近。奶奶不大说话,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打坐。奶奶房里有个佛龛,佛龛上有一个白色的小人儿,小人穿着好看的袍子在莲花里端坐着,两边还有两支红蜡烛。拴妮子爬到桌子上,要把小人拿下来玩一玩儿。奶奶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连声念叨:“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小娃儿家不懂事理,你千万饶过她。”

她像对待大人一样正色告知三四岁的小娃:“她是神,神是不可以玩的,人会受罚的。”

拴妮子说:“神会打我吗?”奶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是含混地咕哝着,磕头作揖向观音菩萨告饶。观音菩萨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拴妮子就不怕了,她说:“菩萨又不打人,怕她个什么呢?

有天中午,大人都歇晌了,奶奶打坐时也睡着了。她蹑手蹑脚闪进去,悄悄在奶奶的发髻子上插了两朵南瓜花。小蜜蜂闻着香味儿也跟着溜进来,它们围着奶奶的头发盘旋。奶奶耳朵尖,听到蜜蜂嗡嗡声急忙用手挥舞,她想赶它们出去。她若是坐着不动,蜜蜂是不会伤她的。她越是惊恐万状地扑闪,小蜜蜂们反倒飞快地在她脸上头上蜇了几口。一向像那个小白人一样端庄的奶奶霎时间狼狈不堪,头发乱了,没有血色的脸上鼓起几个大包。她惊叫:“来人!快来人!”声音惶恐得不似人声,几乎晕倒过去。老太带着庆凡奔过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急急忙忙去后园里摘来婆婆针草,用石臼捣烂给她敷上。奶奶惊魂未定地整理衣衫,重新坐回她的蒲团上去,头上还戴着两朵南瓜花呢!拴妮子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拴妮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对老太一一招供:“唉,闹着玩呢。”老太哭笑不得,她用指头戳着小闺女儿的头说“你不许再去那间屋子里,否则我就打你的屁股。”拴妮子滚到老太的怀里,假装害怕的样子抱着她的腿求饶。突然又正经叹口气道:“老太老太,奶奶怎么这么怪啊?”老太就憋不住要笑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忍了忍,正色继续教导小妮子:“你奶奶她不待见吵吵闹闹的,你爸爸、你小叔、你姑他们,从会下地走路就不在她跟前闹腾。你也不许!”她拉长声音——“你奶奶是咱家的佛,咱得供着她。”

奶奶倒是一句没有教训这个顽劣的孙女。她看着她出生、长大,惊讶她从长相到性格与周家人都不同。周家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样古灵精怪的,可是独一个。

拴妮子梦中恍惚听说,那个“爸”是和妈离了婚的。离不离都和拴妮子没关系,反正她有大大。

要说起来,周庆凡和穗子在一个院子里共同生活了恁多年,对个眼色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两口子还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庆凡和穗子没有,俩人的默契几乎到了心到神知的地步。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多说,甚至什么都不用说,该做的时候就做了。穗子永远不用担心缸里缺水,灶上缺柴。房上的屋瓦,院墙上的砖,处处都完好无损。院子里树木青葱葳蕤,地永远扫得镜面一样。周家的老宅,因为有个庆凡在,永远不会显得落魄。庆凡的衣裳总是干净体面,下地干活也会把外褂棉袄挂在树杈上。他爱惜,也小心,有时觉得还不脏,穗子已经早早收拾去洗了浆了。有缝缝补补的,或者换季做新的,祖母自打娶回孙媳妇就没再管过。穗子手巧,又能裁又能做,飞针走线,一晌午就能缝好一件夹袄,针脚细密,扣子盘得结实匀称。庆凡总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出门,他是家里的男人,要走亲戚见礼,卖粮食取信,与人谈庄稼事。“男人是家的脸面。”祖母这样说。人们见到这样的庆凡,都要夸奖他的奶奶待他上心。庆凡心知,穗子肚明,两人并未为此传过一言半语。时间长了,也都习以为常。因为有人做饭,有人浆洗缝补,仿佛他周庆凡是有家室的一般。

经年数月,周庆凡拒绝了所有提亲的人。不管穗子对他怎么样,他时刻牢记着奶奶的托付,或许奶奶并没有任何托付。奶奶死去的那个夜晚,拉着穗子的手递到他手里。尽管奶奶什么都没说,她的意思庆凡是明白了。若是他娶了穗子,奶奶在地下可也安心了?奶奶不说是说不出来,老人对庆凡、对穗子都是心怀愧意的,她死都张不开口。庆凡并不这样想,他有自己的心思,他一辈子眼睛里就看得见穗子一个女人。但他对穗子只有歉疚和敬重,毕竟她是兄弟的女人。说到喜欢,那更无须多言,但也只能藏在心底,周庆凡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穗子是不是知道这个事儿?她不承认,庆凡就永远不会问,这个女人在他心底就是个神。

拴妮子不知道“爸”是个啥东西,她也不缺那东西。她有老太,有莲二奶,有妈,有庆凡大大,有周家远远近近一大家子宠爱她的人。拴妮子不缺爸,自然不懂得爸跟妈的事情,离婚她也听一耳朵,完全不知是咋回事儿,反正离不离婚爸都是一个名儿。她也有那么一小会儿困惑过,她有妈,妈有庆凡大大,为什么还要有爸呢?妈烧锅,大大给她劈柴火。妈洗衣裳,大大给她挑水。妈要带她去姥姥家走亲戚,肯定是大大牵驴赶车。她晚上在大大屋里玩累了,妈让莲二奶抱她回来,她醒来后准会闹腾半天。她喜欢跟大大待在一起,冬天大大给她暖被窝,夏天大大为她扇蒲扇。大大可爱干净了,他夏天一天冲三次凉,大冬天也天天洗凉水澡。大大会攒下零花钱,等去城里接启善叔时,悄悄给妈买块香胰子回来。妈喜欢,总是闻了又闻,舍不得自个儿用。妈再给大大洗布衫的时候,会悄悄在领口子上打一点,搓的泡沫子老高。布衫子晒干了,有胰子香。拴妮子闻到了,就觉得妈和大大是一个味儿,他们原本是一家的。妈管教她的时候会说,小闺女儿家要有闺女儿家的样子,省得你爸回来了骂你呢。拴妮子就说,我有大大,我为啥要听他骂我?

老太死了,老太是突然死掉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拴妮子也挺难过,可她也只是假装难过一会儿,她不知道死是什么。她再在堂屋门口晒暖儿的时候,会很自然地喊叫:“老太快来,今儿太阳好着呢。”她喊三声,喊五声,老太都不应声。

莲二奶说:“快别喊了乖,老太死了。”

拴妮子说:“那她要死多久才回来呢?”

莲二奶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触动了心伤,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儿,我的闺女,我的亲大娘,我的亲人啊……”

拴妮子打断她说:“二奶奶,你别哭,你告诉我老太死多久才回来啊?”

莲二奶只是哭。拴妮子说:“二奶奶,你不是劝我妈不能哭,要让亲人放心上路吗?你不是说泪哭多了,老太在那边会泡在苦水里吗?”

莲二奶立刻就不哭了,一边拿袖子拭泪一边说:“不哭不哭,在家里哭死人不吉祥。”

拴妮子又问:“二奶奶,老太上的哪条路?那边是哪边?我要去找老太。”

莲二奶说:“那边是死人待的地方,我们去不到。”

拴妮子说:“那怎么样才能去到?”

莲二奶说:“等我们也死了就去到了。”

拴妮子问:“二奶奶,你会死吗?”

莲二奶一脸向往地说:“会的,只是还得等上几年。”

拴妮子说:“不用等啊,你又不会凫水,你可以投河,河对过就有人投了河的。”

莲二奶说:“那可不行,阎王爷还没准我死。自己投河就得下地狱,那样我在阴间就见不着我儿子闺女了。”

拴妮子也叹了一口气说:“二奶奶,那你说我什么时候死呢?”

莲二奶连忙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呸呸呸!我家的拴妮子可不能死,拴妮子还得活上一百年。”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拴妮子要上学,被穗子拒绝了。穗子说:“小闺女儿家上什么学。”她其实是心里害怕,她太知道拴妮子了,她是周家的种,上了学怕也是个不回来的。

拴妮子去找庆凡大大,大大扯了二尺红灯芯绒布,让莲二奶给缝了个大书包。他要送拴妮子去学校,庆凡说:“女娃儿家,上学识字有什么不好?”

“不上!”

穗子动怒了,把书包扯烂,正色跟庆凡说道:“我家的事,你少掺和!”第一次,她的话如此冰冷坚硬,让庆凡打了一个激灵。

那一年的冬天,穗子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周启明娶了一个外面的女人。

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她泼辣起来,动不动就打鸡骂狗的。她开始打骂拴妮子。

穗子夜夜睡不好,大早晨就跳着脚在院子里骂:“你个昧良心的傻种,你还想上学,你也想把你娘扔了?”她指着堂屋门说:“你看看那老太婆,被她儿子扔了,赶明儿烂到屋里都没人知道。”

庆凡听见了,气得直瞪眼,但也不能奈何她。有时候气得抱着头,蹲在婶子门口发狠:“你这个女人,你这个不醒事的女人……”

穗子便转而骂他道:“你可怜她,谁可怜我?她不是吃斋念佛,居家修行了几十年吗?看她把一个家修的。好歹我还有个打离婚的男人,她男人是死是活都没个影儿!”

庆凡气得一跺脚,反身把婶子的屋门关上。

穗子坐在当院里大哭:“有本事你打啊,你来打我呀。你一个周家捡来的花子,我还不知道你安的啥心?就算我没有当少奶奶的命,你也死了那条心。”

庆凡看着她,气得真是吊死的心都有了。

“周庆凡,你作死,你欺负我离了婚就不姓周了?我还有个闺女姓周,我啥时候都是周家的女人。”

周庆凡说:“这是何必呢?回头气坏了自己,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过日子。”

莲二婶完全听不懂,这俩人吵的是个啥,说的话狠,倒像是两口子斗架的神情。劝劝这个,拉拉那个,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们俩合一起过日子吧!”

两个人一下子惊住了,庆凡又回到墙根下蹲着不言声了。穗子大哭:“莲二婶,你、你、你说的这是个什么话,你吃我家喝我家的,到末了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不成?”

莲二婶连忙作揖打躬:“侄媳妇快别听我胡吣,哪里就有屎盆子?我寸步不离跟你跟了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是啥样的人!”

穗子号啕大哭:“我是个啥样的人呢?”

穗子想起祖母死前,是把她的手放在庆凡手里的。周庆凡蹲在墙根不言声,穗子心里想什么他猜得到吗?

若干年后穗子想起那日的情形,要是莲二婶不在呢?要是周庆凡真的打她一顿呢?她甚至妄想庆凡把她打一顿摁到床上去,反正她是疯了,是个没人要的霉气女人。她想骂他,周庆凡你就不该姓周,你一样是个没种的货。

是莲二婶点醒了她,她绝不能跟周庆凡在一起,她在村里仍旧是启明家的。她得给他周启明守贞节,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贵,是她的脸面。她一日不改嫁,她就是扎在周启明心中的一根刺,就算等不回来他,她也不能让他好过,更不能让那个外面娶的女人好过。她在心里冷笑着。

而在那一刻,周庆凡觉得自己也醒了,醒成了一个正经的周家男人,礼貌周全,谦恭有礼。他知道祖母疼他爱他,她也疼穗子,但祖母未必真懂得两个人的心。

穗子从此与庆凡形同陌路,一年半载都难得说上一句话。

拴妮子看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叽叽喳喳地去村里的小学堂,再苦求她妈:“妈我求求你,我要上学。”

穗子抓一把笤帚疙瘩朝她扔去,说:“我活着,你就别想!”

“我就要上,你不让我上我就找我爸去,再也不回来!”

穗子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道:“你去啊,你去找他才像是我生养的。你去让他收留你,去上学。想上学,就去找你那亲爹去!”

拴妮子泄气了,像只气球一样瘪下来。她不知道该朝谁生气,这个家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完全陌生了。庆凡大大总是苦愁着脸。莲二奶搂着她动不动就哭起来。妈不会再亲着她的脚丫呵痒……难道这些都要怪罪那个“爸”吗?

直到有一日莲二奶忙着别的,母亲让她往佛堂送饭的时候,她有一个新发现:母亲每日的不快会在这时达到最高点。她既不能表现得迫切想去,也不能表现得不情不愿,她踟蹰在这两者之间,根据母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其中的分寸。

那间小屋她最熟悉,以前大人们忙着做活计,拴妮子寂寞时就会溜进去。奶奶的蒲团前面的小方桌上摆着好几样吃食,一盘甜枣,一盘干花生,几个石榴,几只柿子。这些东西她不稀罕,如今她只是想要惩罚奶奶——家中这一切不好的根源。

趁奶奶离开的片刻工夫,她把花生撒得满地都是,把甜枣个个都咬上一口。石榴怎么办呢?她掰不动,就放在地上用脚踩,把柿子扔在墙上当线球儿甩。然后她就躲在门后瞧着。奶奶只是去洗了个布衫子,一顿饭的时辰,她的佛堂就翻天了。她不会发脾气,也不哭。她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使劲祷告:“观音娘娘,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娘娘啊,我犯了不该犯的错,求您不要惩罚我家。我打今儿起,每天多诵念一百遍经语。您神灵护佑,不要惩罚我们,保佑我全家人都平平安安。”

看到她满头汗珠子从蜡黄的脸上流下来,拴妮子偷偷从门口闪过,叽叽嘎嘎地笑着跑出去。她再像过去那样,假装大人开心时的模样,腰都笑弯了。可她看看空荡荡的院子,突然就泄气了,她再不能逗全家人快乐了。而且,笑着笑着她就懂得了,除去自己没有恶作剧之后的快乐外,对她的奶奶,这样的惩罚也无济于事。奶奶,她只关心她的菩萨,哪怕外面翻了天她也不会看一眼。周家对她而言是尘世的负累,不重要。母亲或许早看明白了这点。

启明、启善两兄弟一起回来了。启善常回来,启明一共回来过两趟,他回来就一头扎在母亲的房里。老娘也不会聊个天,母子俩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娘的脸上风平浪静,什么世事都进不了她的心。西厢房里的穗子倒是有些后悔,她万分担心,她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启明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打她或者骂她一顿?她反而渴望着,他冲进来打她,渴望着她与他打着骂着撕扯到一处。

穗子的所作所为一点都没有落进婆婆心里,她一心事佛,心无旁骛。即使有点什么不快她也忘了,哪会告诉儿子。虽然她知道自己有两个儿子,可哪个是启明哪个是启善,每次见了她都像面对同一个人。况且她几十年来形成的习惯,每天睡一觉就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忘记了。

周启明跟着他的师长到地方上工作了,听说离家才几百里地。穗子等了他十年,中间他和周启善结伴回来探望她的母亲。她和他母亲的房子只是咫尺之隔。穗子不哭不闹,十年了,她等他等老了,她怕周启明看见她的模样。

周启明不和穗子见面,也知道了自己有个闺女快十岁了。有次快到家时,周启善见哥哥心情好,便趁机说:“哥,要不把闺女叫过来看看?”

他吓得惊慌失措:“不看吧,不看吧,见了咋说啊?”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咋说,他压根不打算看,他怕这个没见过面的闺女,那是他耻辱的印证。真正的耻辱他能面对,只是这个耻辱于他而言,更是一种伤害。他从来只作她不存在,可她就在那里,在他的忽视里暗暗生长。想想就塞心,像心上长了一根刺。

穗子踩着凳子去够柜顶上的黑罐子,那用油纸厚厚包了、小心储藏的蜂蜜罐子。她当着拴妮子的面揭开,让她拿去找她爸。那股子清甜幽幽地绕了满屋,惹得满屋子满是甜腻的香,好几日都散不去。拴妮子当然认得这东西,为着它还挨过妈一顿揍,后来就再见不到了,原来是要留给他的!

她不情不愿踢踏着莲二奶做的虎头布鞋,穿过院子走进奶奶的堂屋,把罐子往桌上一放,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个激灵。那个她要喊“爸”的人,却匆忙站起身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出去。拴妮子呆呆地看了半天那罐子,思想到末了也没转过弯来。等了很久,那个她要喊“爸”的人却再没进屋。莲二奶过来寻她,说:“妮子,你爸走了。”

她端着那大黑罐子蹲到墙根下,用手捞着往嘴里送,一会儿工夫就见了底。

拴妮子身上没了劲,顺着墙往地下溜。这蜂蜜跟先前的味道不一样了,妈打开的时候闻着清甜幽香,怎么吃着又酸又苦,第一次偷吃的时候那可是人间美味儿啊!那味道多少次勾引她爬上妈屋里的柜顶上看,还想起有一年一个人去后院,学着庆凡大大掏蜂巢被叮了满头包……想着想着,拴妮子趴到地上开始呕了起来,肚子里好像有只手在翻搅,疼得她快晕了过去。她冲着天空喊:“爸——爸——”

这个字太熟了,几乎是本能的脱口而出,可喊出来她就知道喊错了,她在指望什么?他都不曾看她一眼,还指望他来救她吗?于是干脆噤了声,窝在墙角等着。等着,庆凡大大会来救她的。

这会儿庆凡被拉到后院说话,启善正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大哥,要是能合着过,你和嫂子还是合一起算了。我二哥吧,跟穗嫂子也离了。说起来,他们也不能算在一起过过日子。”

庆凡不说话,随手顺了把铁锨,边听他说边给乌桕树挖了个坑,坑里起出的土在坑边堆起一个土围子。围子圆圆的,规整漂亮。虽说是随手的活计,倒像是工匠师傅把图纸早早描在心里了。他准备明天浇浇这些树,好久不下雨了,树不能渴着。启善追着他。可他停不下来,这棵树挖完再换另外一棵。末了,庆凡问:“这是启明的意思吗?”

启善说:“大哥,我知道这样让你很委屈,我也生我二哥的气。可穗嫂子就这样守在咱家也不是个事儿,二哥都无法来家看娘。”他几乎是在央求他了。

庆凡说:“我明白,要是我能和穗子合一起过,咱一家人也都能消停了。”他拄着铁锨盯着启善,“可是,启明得问问穗子的心思是不是?总这样不跟人见面,一句话都不跟人说,总不是个事吧!”

启善说:“大哥,二哥心里跟长了草差不多。他刚娶了新嫂子,那新嫂子是个女干部,人家还不知道咱家里的事儿。我二哥一直瞒着她。”

庆凡丢了铁锨,靠在树上不说话。启善也为难起来,不知道是自己说得过分了,还是二哥做事太过分,于是便对庆凡说:“大哥,你要是不愿意算我没说,这样行事,也真有点太对不住你。我二哥说了,你是咱家老大,是拿我们兄弟俩当亲弟的。”

庆凡说:“我这辈子都拿你俩当亲弟,我没有别的亲人。”启善尴尬地看着他。庆凡却又说:“启善,为了你们俩,我做什么都愿意。可是,穗子她是个人啊!人家来得不明不白,再改嫁得不明不白,这事儿咱能做吗?”

启善说:“这事儿可以让莲二婶去说说。莲二婶在咱们家也这么些年了,啥根底都知道。”

庆凡瞧着别处说:“怎么都成,我听你们安排。”

启善听出来庆凡心里的不快,他是在为穗子着想,也是在为穗子争取。可他知道哥哥周启明的秉性,他说过不见穗子,再怎么说都不会见。可庆凡不也是他的哥哥?自己是在庆凡背上长大的,跟他也是真亲。他望着这个向来什么都接受承受的哥哥,突然一阵心酸。岂止穗子嫂子是个人,庆凡哥不也是个人吗?周家给了他姓氏,他就得接受周家给予的一切?尽管他们在村里并不被人欺负,可周家给了他一个地主成分,他结了婚生的孩子也得接受这地主成分。二哥周启明的媳妇不要了,连丢掉的女人他都得接着?

周启善又跟着庆凡转了一圈,待庆凡把树坑都刨完,便对他说:“哥,你要是觉得脸面上不好看,我可以把你们带到城里去,我肯定能给你找份工作。你踏实能干,干啥都能养活一家人。”

庆凡眼圈也红了,低声说道:“哥这几十年啥都不会,就会种庄稼。再者说了,你把我弄到城里,就像吊在半天地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还能好活吗?还有娘,得有人照看。哥就留在家里种地,要是家里没有一个种地的人,城里万一乱了,你们也有个后路。咱有老屋,有粮食,哥给你们守着家。”

启善的眼眶一下湿了,他忍了一忍,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他也不管,任由它流。然后他过去搂住庆凡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对庆凡的亲,那是在骨子里。

“这是怎么了,拴妮子这是怎么了?”听见莲二婶嗷的一声,庆凡赶忙跑到前面去,看见拴妮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抱起拴妮子回到穗子的屋,把她放到床上。

莲二婶叫着:“这傻妮子,她,她吃了一罐子蜜。”

穗子哑着喉咙喊:“你个死妮子,让你送给你那死爹,你咋自个儿偷吃了?”摇晃着小脚,气冲冲地要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怎么就这么馋?怎么就这么馋?那一罐子一口都没剩!”

莲二婶趴到拴妮子身上护住她,对庆凡说:“这是翻肠子了,去抹点锅底灰兑上水,让她赶快喝了吧!不然会要命的。这可怜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喊人呢……我的小可怜儿啊……”

一碗灰水下去,拴妮子咳了几声,也不开口说话。莲二婶把穗子和庆凡都撵了出去。

“都出去。拴妮子累着了得睡会儿,是不?”

拴妮子点点头,等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她抱着莲二奶的脖子大哭起来。她不明白,妈到底在等什么?那个“爸”有什么好的,村东头的小黑狗倒地上,都有人忙不迭地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他怎么能看着自己倒在地上假装没看到呢?蜂蜜怎么会害得人肚子疼,怎么那么疼,连着心肝都疼……到底还是孩子,哭累了就真昏睡过去了。

莲二奶拿了只便盆放在床头,她知道一会儿她会滑肠,还指不定怎么个疼。她搂着她,哭得老泪纵横:“傻孩子,咋就这么傻啊——”

解放了,拴妮子不知道“解放”是什么意思,只看着胳膊上系个红布箍子的人每天从东忙到西,然后听见妈哭了,妈说:“我是地主?我的地契都是奶奶临死前过给我的。我奶奶的地,都是她一分一厘积攒下来的。谁不知道我奶奶是个大善人?”

庆凡大大也是地主,地主的地是要分给村里其他人的。家里来了些人,把牲口和农具都拉去了。拴妮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举着小拳头四处看热闹。后来她发现搬出来的都是自己家的东西,刚要拦着,却被穗子呵斥住了。穗子骂她:“看什么看,小心连你也给拉走卖了。”

拴妮子吓哭了:“会把我卖给什么样的人家呢?”穗子又将她搂过来:“傻东西,看谁敢卖你?你回屋来,妈今儿给你烙油饼吃。”

穗子和莲二婶烙了一夜,锅盖大的油饼堆得比拴妮子人还高。有大油的,有香油的。香油的是给婆婆吃的,大油是荤的,家里其他人吃。家里的帮工都早早遣散了。启善回来一趟,给大家讲讲道理,让家人知道眼下这么闹腾是咋回事儿。莲二婶不走,她觉得她也是周家的一口人。

穗子每天都擀捞面、烙油饼。她担心粮食也会被拉走。粮食被庆凡埋在后园的地里,用大缸装了,油布蒙了。穗子让莲二婶对庆凡说,要有人敢来抢粮食,她就拿刀割自己;要庆凡赶紧去城里找启善报信。

庆凡点点头,对眼下发生的事儿他心里也没底。这个时候城里的人也不回来守着,让孤儿寡母怎么安置?我周庆凡只有这一条命了。好在还有一个穗子能够豁出去。两个人虽然没直接当面合计,但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

他们也知道,启善那会儿已经从学校毕业了,他也去队伍上找祖父了。解放了,祖父不在队伍上干了,在城里做了大官。启善就跟着爷爷回到了地方,干了一个小官。但庆凡和穗子哪里知道,虽然城里人没有回来,可毕竟他们的官职在那里摆着,再加上庆凡和穗子滴水不漏的守护,粮食到底保住了。

突然有一天,有公家的人来找莲二婶,说是要慰问她,送了二斤白糖和一个小红本。另有一个人拿了一块木牌,叮叮咣咣钉在她破屋子的门框上,说:“二婶子,这上面写的是‘烈士光荣’。”她听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这块牌子后面是她家笆斗的人命。原来笆斗二叔没丢,他去队伍上打仗了,淮海战役时死在战场上了。

莲二婶成了烈士家属,政府每个月还发六块钱。莲二婶给笆斗二叔埋了个衣冠冢,哭了一场,仍旧回到启明家过活。她娘家嫂子指使几个侄子车轱辘似的来接她回娘家。她知道他们是惦记那六块钱,死活不肯回。

莲二婶的嫂子到乡上把穗子告了,告穗子欺男霸女,解放了还雇佣长工。镇上真的把周庆凡和莲二婶喊到政府问话。

“王穗剥削你吗?”

莲二婶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穗子姓王,她说:“我不知道,反正她是我侄儿媳妇,是启明家的。”

“我问你——”那个政府工作人员挠着头皮,“她王穗剥削你没有?”

“我是烈属。”她拿着红皮的烈属证高高举起来。

“那我问你,你的地,你收的粮食哪儿去了?”

“都被我那黑心的嫂子借去了。”

“借了会还吗?”

“哪里会还,隔三岔五过来要钱,我的钱嫌不够,年里节里还得周老太给添些!”

“周家给你吃什么饭?”

“吃一个锅里的饭,周老太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工作人员的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烂了,转身问庆凡,“解放了,你咋不走呢?”

庆凡说:“我去哪里?这就是我家。”

“你家?你姓什么?”

庆凡说:“我姓周。我是周启明、周启善的大哥。”

“不说这个。”工作人员见他提到自己的领导,便打断他的话,“听说你是周老太捡的,她强迫你改的姓吗?”

“不!是我亲娘把我托付给奶奶,我哭着求着留下来的。我这辈子给奶奶当孙子没当够,下辈子我还给她当孙子!”

“周老太不是已经死了吗?”

“奶奶死了,我还有娘婶子,还有我兄弟的孩子,还有这个家!离开他们我还能去哪儿?”

“听说你在周家干的是长工的活,吃的是长工的饭。”

周庆凡站起来说:“奶奶在的时候就把家交给我管,我是周家的长孙。爷爷和叔叔不在,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从来吃饭都坐上首,我不动筷子就没人吃饭。就是启明、启善回来,这规矩都没破过!”

莲二婶和周庆凡又回来了,几口子人仍然住在老院里过活。

村里并没人说什么,都知道穗子和庆凡是替周家当的地主,而且不管是过去的周老太太还是现在他们在城里的儿子,都让上周村的人们无话可说。何况这上周村不就一个“周”字?所以他们对庆凡和穗子仍旧和和气气,虽然不似往常打那么多交道,但也从来没人找事儿。

穗子也说不出什么,地是她让奶奶全过给她的,她本是有心把持住这个家。这让她心里更加窝火。

周启善说给周庆凡的那些话,莲二婶一字不落地给她捎到了。莲二婶真心觉得好,过去由自己说,穗子恼得要拼命,现在启善托她说,可不是代表启明的意思?这事要说和成了,一家子人在一起过日子,可不就圆圆满满了?穗子听了,心都灰了,合着是周家兄弟合着伙子欺负她一个娘儿们啊!第一次,她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连周庆凡都一起骂。这让莲二婶颇为吃惊,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她一个做少奶奶的如此不体面,跟村里那些婆娘骂人没有两样。

“老天爷啊,一家子昧良心的东西,黑心烂肺。咋恁会摆布人,桩桩件件都设计好了。离婚他写个声明就算离了,连个话都不肯当着面给。笆斗二叔就是死了,也还能给媳妇挣个烈士证。我这可好,托个两条腿的过来说说,就打算把我泼出去了,一家子还是人吗?我王穗也是爹生娘养的,我偏不会让你们得逞!你也听好了——”她这是在骂庆凡,“你们一伙子死了心吧,我这辈子活也活在这儿,死也死在这儿!死了也要进周家的坟院。我就是周家的一根刺,他周启明活一天,我就让他扎心一天!”

穗子跟庆凡分灶了,她不给庆凡做饭,也很少给周启明的娘做饭。她锁了厨屋门,了粮食到集上换烧饼换肉,她跟拴妮子吃饱喝足才回来。

拴妮子问:“妈,大大和莲二奶他们吃什么。”

穗子说:“饿不死他们。”

庆凡坚持了两天,只好自己进厨屋烧锅。穗子把锅里的饭泼在鸡圈里,往炉膛里泼水。他只好在堂屋东边新搭了一间柴房,粗手大脚地伺候婶子,稀饭烧煳了,饼子炕得皮焦骨头生的。庄稼地里干活庆凡是一把好手,家务事却一点不会。祖母打小就规矩大,男人远庖厨。莲二婶看不下去,就教着庆凡做。时间长了,莲二婶就跟庆凡他们一个锅了。穗子只作看不见,但是私下里,却对莲二婶更好了。

穗子不再管婆婆的任何事。“她有儿有女的,凭啥我一个外姓人伺候?”这话她都能当着村里人的面说出口。但她逢年过节却会给莲二婶做件新布衫,她自己做鞋子也会带一双鞋面布给她,晚上仍招呼她一屋睡。莲二婶也听凭她招呼。连拴妮子都看出来啦,妈是有意让莲二奶帮助大大他们做饭的。

拴妮子开始怕她妈。妈心情好些就给她做好吃的,给她做新衣裳,稍有不顺拉过来就打。她身上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拴妮子不哭,她就骂:“你是个死人吗?你个死妮子,你要是个有种的你就去找你那黑心烂肺的爸去。”

拴妮子如果杀猪一样地号,她反而心疼起她来。拴妮子早早就懂得猜别人的脸色行事,她似乎能明白妈的心思,就像她故意打翻奶奶佛堂的供品一样。妈想看到她因挨打而哭,才能证明打她有效,而不是她一个人像疯子一样叫骂。她在妈妈的巴掌下学乖了,妈的巴掌还没落下来,她哭号得整条街都听得见,躲过了好些打。

她打完,她哭完,娘儿俩像共同演完了一出戏。然后,下一个戏码是,她杀鸡给她吃,逼着她吃,“好好吃,长高高,吃壮实些,去你爸家里住着去,谁多嫌就跟谁打!”

拴妮子大起来,她知道了她和那个爸是有关系的,那个爸跟妈一屋睡才生了她,那个爸不是个外人。有时候,她挨过打常常去庆凡大大屋里躲着,在大大跟前哭一回。是真哭,真情实意地委屈。大大安慰她:“妮子,等你再长大些你妈就打不动了。”

“大大,我不恨妈,可是我长大了找婆家一定找个远的,我不想再回来见她了。”

大大捂住她的嘴:“小孩子不可说狂话,你妈她不容易,她是心里苦。”

拴妮子说:“他们都打离婚了,她还惦记那人做什么呢?”拴妮子泪汪汪地看着她的庆凡大大,“大大,我要是我妈我就选你,你和她才像一家人……”

大大打断她:“小孩不要胡说八道!”

拴妮子不听他的,接着说:“大大你是咱们村里最好看的男人,我爸可没有你好看。我在门缝里仔细看过我爸,有啥好的,白白瘦瘦,好像一风就能吹倒。他说话也不敢大腔,在自己娘跟前说话都像怕人偷听。以前没见过爸,上次他跟奶奶一屋坐,我看着就跟莲二奶说的差不多,他们没有凡心,看起来就是那种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庆凡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拍了一下拴妮子的头。

“他们可真是亲娘儿俩!”

庆凡大大说:“小孩子不要说大人的事儿。你爸怎么想的,我们又不知道。”

“大大,我妈年轻时就这样吗?”

“你妈?”庆凡低下头,眼睛眯起来,好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想想你妈会是啥样呢?你姥姥家,粮食成垛,牛羊成群。你妈跟前使唤的丫头都像戏里走出来的……她坐着八抬花轿嫁过来,穿一身大红衣裳,任谁都说是仙女下凡了呢。”

“大大,我妈待你这样不好,你为啥还说她好?”

庆凡叹口气,说道:“你妈,她可不是个恶人。”

“大大,那我爸是恶人吗?”

“谁说的?”庆凡认真地生起气来,脸上红了一片,“你爸心地良善啊,看见个讨饭的都会伤心半天……他小时候在城里读书,有点好吃好玩的都给我留着。我懂点道理,也是跟你爸学的。”

“我爸现在回来穿四个兜,天天住在城里。你穿的褂子一个兜都没有。他享恁大福,咋不带上你呢?”

“好闺女,大大哪儿都不愿去,就愿意守着你。我去享福,谁给你们种地打粮食?大大怕饿坏你个小东西。”

穗子又一波发作是因为拴妮子烧锅不上心。这回可没冤枉她。她烧锅烧一半,听见外面闹哄,就跑到街口去看。原来是亲兄弟俩打架,弟弟拿斧子把哥哥的胳膊砍断了。满街筒子都是看热闹的人,拴妮子这个小孩子的心咋拴得住呢?她把灶膛填得满满的,人刚离开,火就从灶膛里跑出来,紧跟着燃着了灶台后面的柴火堆。要不是庆凡离得近,招呼人救得急,差一点把房给点了。拴妮子看到了那家人的断胳膊,血流得哪儿哪儿都是。她跑着回家,要说给莲二奶听,一进门看见妈和莲二奶浑身焦黑,坐在院里的泥地上,院里到处都是水。庆凡大大正从屋子里朝外头清火灰。穗子看见拴妮子,薅过来就打。大大新捆的野刺篱笤帚又硬又尖,几下子就把闺女的身上打出条条血埂子。“你个狼崽子,可真像周家人啊!莫非你也要赶我走?你把房子点了,让你妈要饭去?连你都想赶我离开是吧?可真是的,这老周家人从大的到小的,心都是黑的!滚!你给我滚出去!你去找你那亲爸去,凭啥他就不管你?他和我离婚,又没和他闺女离。你去找他去,他生的闺女该他养!”

看见满屋子焦黑,拴妮子早吓傻了,哪还哭得出来?她哭得不响,穗子就更加下狠手抽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今晚就去投河!”

拴妮子那晚在大大屋里睡的。大大坐在床沿守了她一夜。等天明她睡醒了,大大说:“妮子,这几天好好吃,好好睡,跟我去找你爸!”庆凡并不想带她去找她爸,可是这样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孩子迟早会被穗子折腾坏。

那一年,拴妮子十三岁,跟着庆凡大大一起第一回去了爸的家。也是第一回,她对着脸喊了那个陌生人一声“爸”,爸却没应声。

在拴妮子眼里,爸的家也未见得比上周村的家好。上周村的老屋老院多耍得开,老屋够气派,屋脊上的瓦是琉璃的,四个角都蹲着祥兽。爸的家只是几间连排的小瓦房,爸和那个大肚子女人住这里面,转身都很难,这就是城里人的窝?爸看见二人来了,慌忙堵着门,好像看见小偷强盗似的。拴妮子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怕,这不是他的家吗?他本就生得白,一着急脸唰地变得惨白。那个大肚子女人拉开了门,神态自如地走了出来。她可真年轻,穿着双排扣的干部装,电影片上的女干部都穿成这样,村里人叫“干部装”。那个女人肚子已经很大了,扣子快扣不上了,脖子里围着一条红围巾,和那电影片上女人一样好看。

女人看了一眼周启明,又看了看庆凡和拴妮子,嗔怪道:“客人都来家了,还不让进屋?”说着,欠欠身先迎着他们进了屋。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周启明站在桌边低着头。庆凡拉着拴妮子,进了门就没再挪动一下。女人指着脸盆笑了说:“你们先洗洗,我去做饭。”

周启明看妻子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一下子抬起了头,一扫刚才惊慌的样子,两眼都透出笑意,伸手拉过庆凡坐下。家里还有一个正哭闹的小男娃,看见他们突然不哭了,呆呆地盯着他们看,好像遇到了天外来客。桌子上放着糖块,拴妮子看着眼熟,就拿起一块,看看又放下。那小娃突然说:“不许动我的糖。”

拴妮子憨憨地说:“我不吃,吃多了牙疼。”

庆凡大大每次打完粮食卖到城里,都会带上一斤这种酥糖,她吃了牙疼,就再也不碰了。忽然,周启明又想起什么来,冲着女人的方向大声喊:“朱珠,煮几个咸鸭蛋,再拌个白菜心,我和咱哥喝几杯!”

拴妮子扭过脸盯着看他,爸坐得极其端正,像某种植物经过曝晒回到水里又舒展开来。她从没听他这么大声地说过话,拴妮子都奇怪刚刚那声真的是他发出来的。

爸从桌子下掏出白酒和花生米,拉着庆凡大大一杯接着一杯真喝了起来,屋里的酒气罩得大家都晕乎乎的。他们说了些什么拴妮子都没记住。那个女人待人很和气,声音也极好听。她给庆凡大大他们做了面条,面条碗里还放了两个煎鸡蛋。她摸了摸她的头说:“闺女饿了吧,吃完这碗我再去给你盛。”

拴妮子闷头吃面,其实她并不饿。来城里的一路上都坐车,庆凡大大背了妈烙的油饼,她嚼了一路,下车时撑得路都走不正。拴妮子的妈很久没这么和气了,嗓门儿也总是因为吵骂而沙哑。但这次她出来,妈妈说话的声音格外小,格外温柔。不知怎么的,路上拴妮子还灵醒,指东打西地问这问那。可是到了爸家,就变得笨拙起来,话都不敢说了。那个小男娃在大人面前还好,一旦没有人,就对她很凶,什么都不让她摸,拿一支木头枪顶住她的背:“不许动,动我就开枪打死你。”拴妮子想对她笑,可脸是僵硬的,笑得比哭都难看。

她吃了面条有点犯困,没有家里的好吃。再看庆凡大大也剩了半碗,他可是最怕浪费粮食的。好像大大说,要让拴妮子留城里上学。没听见爸怎么说,那女的声音是清晰的。她说:“他大伯,你看我这扯着一个,肚子里还装着一个,我要上班要做家务,哪能再照顾好一个人家的孩子?小孩还是跟着自己的亲妈好。你弟还从未对我说起过他有恁大个闺女。”

“弟妹,你是个文化人,这现如今的孩子哪有不识字的?”

“赶明儿我让她爸回去说说,再做做工作,她妈一定会想通的。我是做妇女工作的,了解女同志的心。她妈就这一个独苗,我要是把闺女留下,不是要人命吗?”

后来爸喝醉了,庆凡大大也喝得差不多了。爸不知为什么呜呜呜地哭起来,他只和庆凡大大说话,一句都不理拴妮子。大大让拴妮子喊那女人“妈”,拴妮子还没开口,立刻被她拦住了。女人红了脸说:“哥呀,我才比这孩子大十来岁,这可担不起。”

爸喝醉了一直睡。庆凡等不及,说:“那弟妹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再晚没回去的汽车了。车到那边城里,到咱家还得走十几里的夜路。”

朱珠说:“哥,要不我想想办法,在这里住一晚再回?天这么晚了……不过,哥你也看见了,家里是真没住的地儿。你们要真走,我就不留你们了。”

她麻利地收拾了两斤红糖,两斤挂面,说:“哥,不知道有亲戚来,什么都没准备,这点东西是我预备坐月子的,你带回去给他奶奶,老人家就劳烦你了。”

她再去里屋翻找,什么都没拿出来,就从脖子上取下红围脖。“天冷,别冻坏了闺女。”一边说一边给拴妮子围上,“看这孩子胖乎乎的多好,还是农村好啊,撒上种子就能打粮食。说来说去,还是粮食养人。”

这个女人的手又软又香。妈的手可不是这样,妈的手上常年都蜕着皮,她种庄稼,打粮食,大冬天也得下河洗衣裳。拴妮子那会儿心思开了小差,她的妈原先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双温软细腻的手?不对,她原先也是高门大户家里的闺女,庆凡大大说她家的使唤丫头都像画里的人,那妈妈的手肯定比她更细软更好看。但是她还是喜欢这个和气的女人,跟着她至少不挨打。她那一会儿真盼着她的爸醒过来,说一句话,将她留下。可那个女人已经把他们送出了门外,庆凡大大拉着她,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拴妮子决定不原谅她的父亲,是从十三岁开始的。

城都是城,却不是同一个城。周启明和周启善不在一个城里,周启善是跟着爷爷在地区工作,周启明是跟着他的老首长回到地方上的,老首长明确提出,他走哪儿带他到哪儿,一时半会离不开他。好文采好相貌,好人品。不是,师长夸奖,谁看到相貌俊秀、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一个青年才子,都会打心眼里愉快。周启明无论干到哪儿都被夸奖,能文能武、良善忠诚。

有一天,周启明费劲巴力地托人从地区给周启善捎来一床新被子,被子里夹了一封信,另有一块细花布和三十块钱。信上写道:

弟:

天冷了,你朱珠嫂子给咱娘缝了一床新被子,给家里那闺女扯了一块花布。三十块钱是让那闺女上学的学费。我和你嫂子的工资加在一起,还不足一百块。每个月都给咱娘十块,给那闺女十块。这城里的花费你也知道,你两个侄子正是费钱的时候,手头也实在不宽裕。你替我去家一趟,凡事替我说说。

哥托

周启善体谅哥哥,知道他不敢回家去,实在是不想面对穗子,他哪能不想他们那个不谙世事的母亲?母亲不会跟人拉闲话,心里想些什么别人并不知道。她心中会和大家一样,有喜悦有悲苦吗?他们不记得父亲,父亲出走几十年,他们已经长大成人,看着母亲苦熬了几十年。这样的母亲怎不让人心疼?周启善不用哥哥吩咐,他常常会回老家看看,住上一晚,陪陪娘。夜里也和大哥庆凡唠唠话。庆凡也是两兄弟的挂牵。启善每次回去,穗子也是和悦的,这些年家里有啥事,穗子都是托庆凡去找启善管。每次启善回来,穗子总会不声不响地杀只鸡,擀一大锅盖面条。没人不喜欢吃穗子的捞面。启善心里知道嫂子擀这面的用心,还特别感动嫂子每年特别用心地给他做两双布鞋。

启善这趟回去送东西,却恰恰遇到了异常尴尬的场面。启善进门就看见穗子正在院子里撒泼,一跳几尺高,扯着喉咙嘶叫:“周庆凡,老太太可真是没白疼你,好你个孝子贤孙,土地分走了,你力气多得没地儿用,敢往我身上撒。啊呀——我的老天爷啊!”

一向从不对她回嘴的庆凡,眼睛憋得血红,只是笨拙地嘟囔道:“你也不看看闺女被你打成啥样了,身上还能找出好地儿来?”

周启善不明就里,先劝住了大哥,又远远地朝穗子喊了一声“嫂子”。穗子给启善面子,坐在地上尴尬地理了理衣服。莲二婶也忙走过去拉她起来,算是给了个台阶。她哭咧咧地指着庆凡说:“你是没看见,他竟然对我动手!你哥都没打过我,这一辈子谁对我动过一根指头?”

启善知道,二哥结婚的事是嫂子心中的一块疮。虽说打离婚好像是个交代,可终归是对不住人家。于是他就应着她说:“嫂子,咱家现在虽说没以前规矩多了,可孩子哪能照这样打?你有啥气给孩子慢慢说道理。二哥让我拿了些钱给妮儿上学用,她读了书有了文化,你就更不能打她了。再说了嫂子,你也不是个不体面的人,这昏天黑地地一闹腾,乡里乡亲的看着算咋回事儿?”

庆凡见她满面羞愤,又不知道该说啥,连忙替她解释:“她一个不识字的人,满口胡咧咧习惯了,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说了,便嘱咐莲二婶把穗子搀回房去。

穗子这时真是悲从中来,她被莲二婶拉着往屋里走,边走边哭泣着,挣回头对启善数叨:“倒不是我存心让老周家不体面,你们哥儿几个是体面人,可也得讲讲理啊。我是不识字,不识字就不该受人尊重吗?你哥周启明啥时候尊重过我?打离婚他一个人做主,现在好容易回趟家来,睁眼不看我们娘儿俩,可当我们是个活人?就是不管我,那孩子怎么你了?难道不是你的骨血?你多少待见孩子一眼,我也不会这样气不过!我是人不是老虎豹子,吃不了他。他要是真心疼这闺女想让她上学,也让他自己来说。托你周启善一趟一趟跑,这是做给谁看的?怕上周村戳他脊梁骨?”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庆凡听见她这样说,害怕启善难看,急得摆着手使眼色让莲二婶赶紧把她拉回屋里去了。

院里剩下周启善、周庆凡和拴妮子。启善看看她,把她拉到跟前,蹲下来拍了拍她的头,把花布交给她,说道:“别哭了孩子,回去给你妈认个错。大人哪会无缘无故打小孩儿?”

拴妮子哭着回道:“叔,我没犯错,打我和大大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妈就死命追着我问城里那个女人的事儿,长得啥样、说话做事啥样?家里住得好不好?会做饭不会?”

周启善问:“哪个女人?那是你爸的妻子,你应该喊继母才对!”

拴妮子嗯了一声,但她不知道继母是什么。她继续说道:“她天天问日日问,我给她说了,那个女人,不,那个小妈生了一个儿子,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住的地方比咱的西屋还小,我以后也不去了。他们过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说错一句她就劈头盖脸打我,你看她把我打的。”

她拉起裤腿给叔看,新伤老伤都有。周启善站起来,眼圈也红了。他把东西递给拴妮子,看着她回了穗子的屋子,才跟着庆凡去了母亲的屋子。

母亲坐在垫子上用手捂着头背对着儿子。启善说:“娘,娘你怎么了?”

娘也不回。启善上前蹲到母亲身边,拿开母亲的手,一个紫色的大包鼓在娘的额头上,血印子都渗出来了。

“娘呀,这是怎么弄的?”

娘又捂住头缓慢地说:“不碍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庆凡说:“哎呀,婶子,我还没看清楚,怎么伤得这么厉害?”然后他叹口气对周启善说:“哪里是娘她不小心,是拴妮子被她妈打狠了,跑到奶奶房里躲。咱娘拦了一下,穗子失手打在她头上。要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启善一下子红了眼眶,他站起来要出去。庆凡知道他是要去寻穗子,连忙拦住了他。启善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哥,她咋变成这样的人了?要说二哥对不起她,到底有多对不起?是她自己不愿意走的。不走,咱们也没多嫌她,不还是当嫂子待?这大院她住着,家她当着,拿咱娘撒气做啥嘛!”

庆凡又叹口气,眼圈也红着。他说:“启善,她真不是故意打娘。哥求你看在哥的面子上你就忍了吧。否则万一出点啥事,人家还是会说咱们周家欺负孤儿寡母。另外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也别再跟启明说了。”

启善听了,觉得有理,只好收了气,看着母亲长吁短叹。

启善那天没有到庆凡房里歇,他在母亲的蒲垫上坐了一夜。父亲自从离开家就没了音讯,几十载青灯黄卷,只身孤影,母亲一辈子沉默寡言,悲喜不惊,也不善表达。她分明是个比谁都可怜的人。

第二天,周启善带着满心的不忍离开了母亲,尽管他知道,大哥庆凡是不会让母亲再受任何伤害的。

半个月后,周启明借了师长的吉普回老家接母亲了。穗子那时知道,她再不与他对脸,不把拴妮子塞给他,自己和拴妮子就真的被周家彻底抛弃了。她不甘心看着他过顺心日子,把她们孤儿寡母扔在这荒天野地里。世间的好事儿净由着他来挑拣,哪还有天理?拴妮子是她最后的赌码,只要拴妮子跟着他,他们之间就断不了联系,打不打离婚她都是拴妮子的妈。

岂止是拴妮子,庆凡从启明那里回来,也被她一遍遍逼问,净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个叫朱珠的女人还年轻,还好看是吧?她做的饭好吃吗?她生的孩子咋样啊?”

庆凡不去搭理这些胡闹三光的问题,可她却是不依不饶:“她是不是长得像狐狸精啊,要不咋会迷倒男人呢?你给我说说看,她到底长啥样?”

他转过脸看她,觉得有些恍惚。从她嫁进来他就再没这样打量过她。穗子在他心中一直是一抹红,热烈的鲜艳的,如今这红没了先前艳丽,但他恁多年从没这样直面看过她,看过一个女人。日头地儿光刺刺的,有些晃眼,晃得他晕头转向。他压着头脑里的天旋地转,狠狠地回她:“你听听你说的可是人话?启明总得讨媳妇吧?讨她朱珠,冲的是人家明事理,有涵养,做事样样周全。”

“你可真会护着你兄弟!他自然是到哪儿都周全,在老家有我们娘儿俩,到城里还有新媳妇给他生带把儿的,他是里外儿女都周全!周庆凡,你凭良心说,这些年我伺候周家老的少的,我哪儿不周全?他回来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看都不看我们娘儿俩一眼。搁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是启明的错,跟人家新媳妇有啥关系?”

“怎么没关系?要不是她挑唆,周启明能划成分的时候不帮着家里?他能不认拴妮子是他亲闺女?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见了她就迷上哩,这好那好千好万好的,不是狐狸精是什么?”穗子骂着骂着想起了拴妮子,回过身朝着屋里继续骂,“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谁觉得她好就去找她跟她过!最好啊,能重托生一次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一辈子没苦没痛!”

庆凡真是恼了:“说这话让孩子听,就不怕雷劈?”

“老天爷可真稀罕了!抛妻弃子的陈世美他不劈,坏事干尽的萧太后他不劈,扔下一个雷,专往我王宝钏身上劈?合着就爱劈我们这过不上好日子、田头灶头干活的主?”

“谁也没有拦着你,你要是真过不去……”本来庆凡想说“离了家再寻不就拉倒了”,可是还没待他说完,穗子就火大了。

“咦?这就是你周庆凡说的人话?当初是谁合着伙子把我骗来的啊?”

看着庆凡粗着脖子蹲了下去,穗子也软了口气:“谁也别想把我从周家撵走,我今儿得让周启明把拴妮子带上,让闺女天天在那女人跟前闹腾,我看看她装贤惠能装到啥时候?她真要是个心宽肚肥的,咋不把拴妮子留那儿上学啊?周启明不是最喜欢能读书识字的吗?想让自个儿闺女跟我一样讨人嫌没人要啊?”

“你?”庆凡猛地站了起来,想伸手拦她,又被烫着似的陡然抽回手,急赤白咧地瞪着穗子。

穗子掂把菜刀,弄乱了头发,显胸露怀地拦在车子前面。“周启明你个王八蛋,想接走你娘行,得把拴妮子一起接走。”

拴妮子连忙换了衣服,收拾起一个小包袱,她宁愿去跟那个小妈过。莲二奶也劝她,听妈的话,她让怎么着就怎么着,让她心里舒坦。拴妮子还想,爸就是不带她,最好是大家都别走,省得闹完了人散了,留她一个人挨揍。

庆凡劝不住,唯恐出了什么事。一边阻拦穗子,一边还得防护启明的车子。

眼看着穗子不撤,周启明下了车,低着头怯懦地说:“我是回来接我娘,是说好了的。”

穗子说:“你跟谁说好了的?周启明,我可是明媒正娶进的你周家的门,一声不吭的你跑到队伍上,现如今在城里过好日子、讨小老婆。放个屁还能听个响呢!说起来你是个官,你什么官?你讲点良心懂点天理吗?我黄花闺女到你家,哪件事做得不对让你可以随手休了我?大大小小哪件事你跟我说好了?你今天不把你闺女带走就别想离开,除非你从我身上碾过去!”

看热闹的站得黑压压的,墙上树上都爬满了人。周启明羞得恨不能瞅个地缝钻进去。他看看穗子,看看庆凡,眼神里满是哀求。大冬天寒风凛冽,他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脸惨白得像一块猪油膏子。拴妮子冷眼看着他,越发觉得他确实可怜。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跺跺脚天摇地动,你怕什么?她穗子又不能把你捆在家里,她让你说话怎么就说不出来!说得不高兴了就吵,吵不出名堂就打,打到她求饶。村里男人打女人是常事,死不了人就没事。唉,他也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如庆凡大大。村里人都知道爸在外面做大官,一点当官的威风都没有,妈真是瞎了眼。

穗子自从离了婚,自从当了地主,跟谁都梗着,在村子里人缘并不好。这地主也不是她想当的,她只想控制住这个家。祖母更是心疼她,才把地一股脑划她名下。地到手里还没几天就被分出去,空落了个地主的名分。周家几个爷们儿,困难的时候靠这些地卖粮食换钱,如今官做得一个比一个大,划成分的时候连句话都不递,可真是吃了饭砸锅啊!你最怕的不是成分的事吗?今天既然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那就索性热闹一回。我今天就是要你周启明难堪:“你周启明就是没良心,这地主要是划到你妈头上,怕得是拼了命也会争一番吧?”

周启明头发都汗透了,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局面。他从车里下来,拿出两盒大前门烟,打开分给老少爷们儿:“叔、婶子、大爷还有各位兄弟,我周启明打小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也都心知肚明。我在外面哪知道我奶奶划地的事儿。这地契在穗子和我大哥名下,划成分按地契房产走,哪能是递个话的事。”他手抖着朝穗子的方向举了一下,“我家里虽有大哥,可我大哥处处让着她,家全让她当。我跟她离婚也恁多年了,我们家不是还由她住着。我今儿把母亲接走,这家就都交给她了,今后你们多帮衬帮衬她!”

几位辈分高的老人看这阵势就出来劝解道:“启明家的,启明说得在理,人家话也全是向着你。今儿人家是行孝道,回来接他娘。这是给外面的后生做榜样,你拦着不让走,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穗子尖着嗓子说:“说啥都没用,我可没拦着他接他娘,我是求他接走他闺女。娘都能接,闺女也能接,不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周启明也不理她,看着那几位长辈说:“那不成的,城里可没咱村里这么自在,更没这么大的地儿。城里住着是要户口的,城里不是谁待着都能吃饭,没户口可不给粮食。”

“你娘可有户口?”

“我娘老了,她可以随我的户口。”

“你娘可有粮食?”

“国家有规定,可以给无人照看的老人申请自筹粮。”

穗子叫喊:“有你娘吃的,就该有你闺女吃的,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个碗!”

拴妮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想起来第一次见他,喊个“爸”他都不敢答应,现在又这样不敢说个硬实话,这才真正丢人现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走到周启明跟前说:“爸,我奶奶是你娘,我可是你的闺女?”

周启明愣了一下,他似乎还从未想过这么个重大问题。他不看拴妮子,他从未看过拴妮子,一次都没有。他有点沮丧地回她:“我跟你妈是离了婚的,你断给你妈了。”他再补充:“我每个月都给你邮钱,我不欠抚养费。”

拴妮子哽咽着说:“爸,我就问你,我可是你的闺女?”

周启明叹口气,一句话不再说。

穗子什么都不再说,可着嗓子干号,声音尖利得像玻璃渣子,一把一把撒在周启明的心上。

这时周庆凡实在忍不下去了,大喝一声:“够了!”

这是平生第一次,他这样呵斥穗子。他知道她心里苦,觉得能哭出来也行,长久憋着人不死也会疯。但在这当街继续叫骂,他当哥的脸往哪儿搁?他理解穗子的难处,也明白周启明的心病。那次他去就说了把拴妮子留下来的意思,但周启明明明白白告诉他,家里啥事不能凭他一个说了算,还有他媳妇。那意思分明是,家是媳妇的家。是啊,上周村老家的老屋是穗子的,城里的新家就该是人家朱珠弟媳妇的。也是在那一次,庆凡知道了启明娶朱珠,真是对人家隐瞒了老家的媳妇和孩子的事儿,这对那个年轻的弟妹,的确是不太厚道。

周庆凡看穗子还没有退的意思,猛地过去攥住穗子掂刀的手,夹住她闪到路边,说:“启明,你们赶紧走吧!”

娇小的穗子挣不过庆凡,力气太不对等,他几乎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谁都不曾想到,挣扎不开的女人突然低头咬住了庆凡的手。庆凡不防备,手松了一下,只瞬间一闪,穗子抽刀对他砍去。庆凡闪避不及,刀砍在胳膊上。刀口倒是不深,但是血流如注。她自己先被吓住了,丢了刀大哭道:“老天爷呀,你为啥这般不公道?”

拴妮子没看见大大哪里流出的血,她以为大大被妈砍死了,扔了手中的包袱扑上去大叫:“大大,你可别死!大大啊……”

周启明或许是看见了血,至少是听见车后异样的哭喊声。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车子在一片尖叫声里呼啸而去。

周启明并不是没有主见,从弟弟周启善口中知道了母亲的遭遇,根本没有和朱珠商量的意思,就决定把母亲接来同住。他对她一直是陪着赔小心的,这时却不容置疑地告诉她:“朱珠,我明天要回老家接娘过来住。”

启善还没成家,母亲跟着启明也算顺理成章。朱珠和周启明处对象时,已经大致知道了婆婆的情形。待要说点什么,看周启明那架势,知道说了也是徒劳。

是她自己选的男人,她真心喜欢着,就算她事先知道前面的事儿,她会不与他成婚吗?她整天做妇女们的工作,反对包办婚姻,那个时代这样的悲剧一个连着一个,并没有什么稀奇。况且日子得往前过,在婆婆这件事上,她必须做得周全一些。真生气闹起来,她就和那个前妻没什么区别了。虽然在周启明欺骗她的这件事情上她绝对占据上风,但得理饶人才更能显出她的好。况且她总归还是个传统妇女,丈夫不要说接他娘,他真说让他亲闺女过来上学,她也无话可说。否则,日子就真是不打算过了。

朱珠是自己看上的周启明,结婚也是自愿的,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呢?朱珠暗自告诫自己,周启明哪怕是一个对她强势的人,她也不会和他离婚。从懂事起,她就深受母亲三从四德的教诲,好女不侍二夫。女人啊,一辈子吃一眼井里的水,是最圆满的结局。尽管她不是个封建无知的女性,但她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还能找到比周启明更让她满意的男人吗?葫芦吊在死秧子上,根还是亲的。

这一点,周启明没看清楚,他怕着,不敢窥探妻子的内心。朱珠呢,也乐意享受这样的局面,丈夫对她言听计从,是给她面子,是她心里的荣光。她不准备在吵闹中过日子,夫妻之间,哪有论得清楚的理。

而在周启明这边,他怕穗子,是对自己年少无知的愧疚,是怕甩不脱她的忧心。周启明后来怕朱珠,是怕失去她。周启明对穗子过分躲避,不肯给她起码的关心。周启明对朱珠过于珍重,唯恐伤及或者失去无辜的她。而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们都比他聪明。他在两次婚姻中始终糊里糊涂,还没有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周庆凡看得明白。

但周启明是个面子比天大的男人,他恐惧让人知道他之前的婚史,太丢人了。他从十五岁上就每天羞愧着,他的羞惭,将他在懵懂中犯下的过失放大了无数倍。他那时已经坐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可家里社会关系绊着他的腿,让他举步维艰。姥姥家是地主,两个妹妹嫁的也是地主,家里有个哥哥是地主,自己竟然还娶过一个大他几岁的地主女人……他可以说娶那女人是封建家庭逼迫的结果,可是朱珠责问他的也没错,家庭逼迫不会生出一个十几岁的闺女吧!拴妮子的存在是他平生的羞愧,他极怕让人知道这令人不堪回首的过往。

对于他的躲避,拴妮子一辈子都没想透。她打小就被别的孩子骂着,没爹的野孩子,没爹的野孩子。她不需要这个爸。可爸回来了,他一次都不肯和她说话,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爹,为什么这个爸就不肯认下她呢?爸哪怕喊她一声闺女,承认他是她的亲生父亲,哪怕让她一辈子住在村子里,她也不觉得是受了委屈。

周启明觉得他这次在上周村失尽了脸面,小时候祖母教导他们最多的就是,人要学好,要让人看得起。祖母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她用身教让孩子们学会做人的尊严。她只是会一遍遍告诫,人要知礼节,待人和气,做善事不能做坏事,可别让人笑话了。周启明愧对祖母,周家这一支在村里从来都没让人笑话过。祖母虽然是个女流,但她的威望等同于祖父。谁家儿女分家产、父不慈子不孝、兄弟争斗、婆媳不和,都是让祖母评断。周启明跟着祖母见识过,老太太那个周正,不偏不倚,道亲情讲利害,直说得那家人和和气气言和称谢。祖母慈悲,满村人都受过她的恩惠。有病拿不起药的,荒年欠口粮的,种地缺种子的,但凡能帮她没有不帮的。她从不让人打欠条,想起来就还,想不起也绝不会找人讨账。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启明在车子上偷偷落泪了。祖母一辈子挣下的面子让他给丢了,他让人笑话了。

穗子没想错,如果没有拴妮子存在,周启明就真的与家乡割断了全部联系。打从接走了母亲起,他十几年再没回过生养他的村庄,一直到母亲去世送回去安葬。

经过了这次事件,拴妮子好像忽然长大了。她并没有因为爸没带她走而怕了他,她连自己的妈都不怕了。妈从那天起再也不打她了,有时候还反过来巴结她。日子漫长得无边无涯,每过一段时间妈都会提醒她:“妮子,你不去你爸那住几天?”

拴妮子不在面上表露,但她是乐意的,她乐意去一趟,给妈一些希望和盼头,她乐意与妈这样互相依附着维系下去。况且那个小妈对她不错,虽然爸仍旧不和她说话。

妈说:“咱家也不稀罕东西。但你去了总要多要些东西回来,看见喜欢的就拿,这不是东西的事儿。”

拴妮子问:“不是东西的事儿,那是啥事儿?”

“啥事儿?那是你爸的家,你是你爸的闺女。他家孩子跟你一样,不比你高半头。他们打你,你跟他们打;他们骂你,你跟他们骂。”

拴妮子觉得真是好笑,妈并不知道那个家里没有更多的东西可拿,朱珠和孩子们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但她点着头一一应下了。至于她怎么做,反正妈也看不见。穗子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像小时候那样说:“妮子可真是妈的小棉袄,长大了知道向着妈了。”

此刻在穗子心中,这不是送闺女去前夫家,这是送为她出征的将军,这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念想。

拴妮子并不恨朱珠。爸不搭理她。朱珠对她很和气,和气到客气,说话温温柔柔的,让拴妮子觉得,朱珠这样说话才是城里人的样子。拴妮子很是感激她,只有她让拴妮子在这个家里不至于像团空气一样被对待。或许她能让爸、让这个家庭接受她、承认她。但她管朱珠叫“妈”时,被朱珠拒绝了,她喊她她也不应。拴妮子坚持着,她是爸的女人,拴妮子不喊她“妈”喊什么呢?

朱珠生孩子稠,生完两个弟弟,没两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小妈过去常安慰拴妮子,你爸就那样,男人对孩子得严管,他不习惯和小孩亲近,你别介意。可是小妈生了个妹妹,爸的脸上有了笑色,几乎是转眼间小妹妹就会走路会说话了。他偏心这个闺女,下了班就让闺女长在他身上。再大一点,他教她识字背诗。妹妹聪明,比两个哥哥学得都快,她给爸爸脆生生地诵读: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教她拿棍儿在地上划字。爸爸一步不落跟着她,写一个,脸上笑得开了花一样。碰上拴妮子来的时候,爸的笑突然就僵住了。拴妮子在,他下班会很迟。常常等他回来拴妮子都睡着了。有时候,爸干脆就出去开会去了,好几天不回家。小妈一如往常的,给拴妮子做新衣服,做好吃的。

朱珠上班很忙,吃饭时还有人到家里说事儿。她是妇联主席,权力可不小呢。拴妮子听两个弟弟讲砸烂公检法,告状的没地方去。两口子闹离婚、告强奸的都来找朱珠同志。朱珠的威严比老祖都大,大多了,妇联主席就是管一个县的妇女。偶然回去说起,穗子就教她:“官越大越要脸,你吆喝她去,是她不收留丈夫前面的孩子,是她不让你读书识字,她可人面兽心着呢!”

拴妮子觉得妈有些不讲道理了,再见到朱珠心里反多了些歉疚,好像那些坏话不是妈说与她的,而是出自她的嘴。她唯一怪罪朱珠的是,为什么她不像妈讲的戏文里的后妈那么尖酸刻薄,也不像妈说的都一个样的狐媚女人爱搔首弄姿?就连她生的孩子个个干净漂亮,拴妮子没法冲着她吆喝。

朱珠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工作已经很累了,下了班还得照顾一群孩子,还有个菩萨一样纤尘不染等饭吃的婆婆。要是拴妮子想帮她洗洗衣服什么的,她会坚决制止,她笑着对她讲:“你是客人呢,哪有让客人洗衣服的道理。”她下班晚了,拴妮子想去厨房帮她把汤烧上,捅炉子时把火给捅灭了。小妈没责备她,但她下回就把厨房门锁了。“你是生人,啥都摸不着门道,你弟他们口刁着呢,改一点味就不吃。”

拴妮子在爸家里一直是个客人,界限分明。

拴妮子在爸的家里是寂寞的,除了小妈跟她说话,谁都躲着她。朱珠严苛管制两个儿子,不许招惹拴妮子,谁招惹就挨打。两个弟弟不喊她“姐”,他们很可能压根不知道拴妮子是他们的姐。倒是那个小妹妹厉害,她听见拴妮子喊朱珠妈,会凶她:“她是我妈,不是你妈。你不能管我妈喊‘妈’,我再听见了拿铲子打你!”

她手里真的拿着铲煤的小铲子,有一次打到拴妮子的脚上,不疼,但是把新鞋子搞脏了。朱珠看见了,说:“赶紧脱下来,我给你刷刷。你妈辛苦做的,回去看见会责怪你的。”

她的孩子们犯了错,朱珠也会惩罚他们,呵斥、站墙根、一个监督另一个去操场跑圈,偶尔也会拿巴掌打他们的屁股。这就叫挨打?拴妮子差点笑出来,估计隔着棉裤比挠痒痒还轻,与她挨的打比起来,那简直是闹着玩儿。拴妮子有回故意把桌上的玻璃花瓶打碎了,她说:“妈,我太笨了,桌子都不会擦。我打坏了花瓶,你也罚我吧。”

朱珠很心疼,那玻璃花瓶是结婚时首长家的薛大姐送的,她很爱惜。夏天她会趁下乡采一些地里的野花,冬天折一枝冬青树枝插在瓶里,拿水养着。简朴的日子,屋里有了一点亮色。那是她密不透风的岁月里,唯有的一点浪漫。拴妮子等待着,至少她会冲她发一通脾气吧?朱珠却和气地笑着安慰她:“你不熟悉,可别再动屋里的东西了。不碍事的,碎盘子碎碗是常事,碎碎平安。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拴妮子游离在两个家庭之间。她在家时,穗子唉声叹气;在城里时,父亲视若无睹。她最开心的是她决定起身去往另一家时的那个短暂的时刻,同样,她也为着这短暂的、肩负使命的、无须看人脸色的旅途开心。从上周村到城里爸家,要先坐驴车,再坐汽车,再转一次人力车,这条路线,拴妮子烂熟于心。

头两次是庆凡大大带着她出的门,后面她长大了,次数又多,妈就让她自己去。拴妮子有个自己的小背包,妈和大大往里面塞上些吃的,好让她一路安安稳稳去到城里。大大送着她坐驴车,赶车的老头坐在板车前吧嗒吧嗒嘬着烟杆,车上早已坐了好些人,每个人都一样地昂着脸,看着下一个上车的来人。他们埋怨每个在自己之后上车的人,却十分感激这个老头,要是没有他和他的老伙计,他们该怎么走出上周村啊!大大找了块空地儿,把她抱了上去,交代着妮儿注意安全,要听大人的话。老头把烟杆翻过来,对着板边上磕——哐哐哐,烟灰从管腔里被抖搂在地上,他把烟杆往腰上系的蓝布条里一插,鞭子抽得驴子叫唤着迈开腿,车动了。拴妮子把包放在怀里抱着,妈在贴身的那面开了个暗兜,是路上的车费,分成了三沓,两张的给赶驴的大烟袋儿,三张的给开车的大喇叭,五张的是给城里脚力的。

车走得慢极了,坐在上面的人随着车身前后左右地摇上一圈,莫说晕车的要早早把眼睛闭上,就是原本不晕的这样一路摇下来差不多也得吐个七荤八素的。一整车没一点动静,都闭着眼睛对抗胃里翻涌蓄势待发的感觉,还是有忍不住吐出来的,旁边的男人赶紧收了脚往边上挪,大喊着:“能不能走快点?”老头拿起鞭子落到驴屁股上,驴子像是快睡着被惊醒似的打起精神快了一点,不一会儿还是慢下来,它太老了。老头又点起烟枪,一路走一路说:“村里的路比不上城里,坑坑洼洼难免,都知道坐小汽车不折腾人,哪能都有妮子她爹那个命?就是这驴车,以前也不是谁都能坐的。”

拴妮子听到老头说爸,没有睁眼也没有搭话,他不愿意认她,她也就不认他,两下公平。

在拴妮子吃了三个酥糖、一整个油饼后,她睁开了眼睛,递给大烟杆两张毛票——借着从包里拿吃的掏出来的。驴车停到了一辆汽车对过儿,她又转上了这辆车。司机看了眼人头,长鸣一声喇叭,放下手刹,一脚油门就出去了。那喇叭声着实是不好听,像松掉了背面沙袋的小军鼓,又被搂在怀里敲出的声音,闷闷的让人不痛快。拴妮子开始还不适应,车子太快了,尤其是刚启动那一下子,好像魂儿被荡了出去,好一会才找回身体。如今她渐渐熟稔,她喜欢把脸贴在窗子上,小小的一块玻璃,刚好搁得下她,冰冰凉凉摸起来舒服极了,太阳好时散出彩虹,天气冷时结上霜花。

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低着头说话,刚好坐在拴妮子前面,她假装去看路边忽闪而过、不停后退的庄稼,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支棱起耳朵。哎呀呀这可不得了,就是当场抓到的!大喇叭在师傅手下又是一声鸣叫,拴妮子不禁纳闷这会子声音怎么这样大?只看见前排女人嘴巴交替着、不停地动,上身也因突然的喇叭声立挺起来,她仍是听不清,急得眉头打结,直往前面扭。

捉奸这种事她是头一回听,在上周村那是结了婚的小媳妇才能凑在一块儿谈论的,是她们独有的权利。每天吃罢早饭,莲二奶挎着玉米筐带着小板凳就去了,她们头对头坐在墙根儿,低低地压着声。妮子每次在她们围成的圈外面急头窜脑想听听她们讲什么,莲二奶都会哄她,我们说的话小姑娘可是不能听的。她拽来旁边跟小狗滚在一个尿窝的小胖子,那他呢,他可不是小姑娘。莲二奶说,小伙子也是不能听的。

回去她就去告诉莲二奶,用不着躲着她,小姑娘已经听过啦。一直到又一声喇叭响,两个女人下了车,拴妮子抬头看外头,这是哪儿?她紧忙跑下车,坐过站了!她搂着包往来时的方向走,好在拢共只有这么一条能通车的路,很快就到该下车的地点。

她径直穿过伙计们和身后的推车,刻意忽略掉身后拉客的叫喊:“妮儿,去哪儿?拉你一截儿吧,妮儿?”她低着头走得飞快,怕是自己不小心和其中哪位对视上,就得坐着他的车了,她说不好拒绝的话。新社会是不许再有黄包车的,说是怕资产阶级剥削什么的复辟,先前那些只会靠拉车挣钱的,扔了洋车,换上了拉货的小三轮,照样拉人。拴妮子觉得他们是黑心的人,不爱坐他们的车。之前大大带她下了汽车,招来一辆黄包车,那人眼尖,大老远看见他们就调整了姿势,脚轻轻在地上一蹭,就从一群人中间跑到他们跟前。问了价是五张毛票,大大把她放上座位,正准备上去,他把车头一掉,搓着手走到大大脸面儿前,“老爷,五张是小姐一个人的价,您还得……嘿嘿,加点。”大大收回了脚,说:“那你拉着她吧,我跟着跑就行了。”车上多了拴妮子小小一个人儿,那人走回车前,收了谄笑的模样,全没有来时轻快的步子。到了门口拐子那儿,他喊着加一张,不待回应转过弯去冲到门口,停下。大大数了五张给他,他又自己多抽了一张出来:“老乡,城里都是这个规矩。”扭头就走。

打汽车下来,穿过一条长街就到爸家了。拴妮子来了好多趟,对街上的一切还是感到新奇。墙上大红油漆刷着醒目的标语,墙根下晒着一排城根下的老头们,他们和乡下人一样不甚讲究,蹲着坐着,老粗布做的黑色衣裤,上面染了好多白灰,要是对着太阳掸上一掸,准像下雪一样簌簌朝脸上落。临街的人家敞着门,纺纱的小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板凳上,两只手拨弄着面前的机器,纯棉的背心洗了好多道,还是云一样的白,街上再吵再闹,也惹不得他看一眼。两个工人爬上电线杆安装变压器,围着柱子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要是掉下来也不用担心,绝对没有能摔倒地上的空儿。偶然开过一两辆小汽车,围观的人都转去看他们,好像能看出他究竟是从哪来到哪去,家里几口人是什么阶级。不过也不会让大家猜太久,大娘的嘴里永远会有想听的消息。车子开过路边执勤的交警身边,他立马推开刚刚闲聊的朋友,表情严肃起来。

街上最热闹的要数火车站了。铁道口贴着火车的宣传画,亟待发出的列车一声紧过一声的催促,煤燃烧过向上蒸腾的汽烟,打一下车就能瞅见。站里人头攒动,抱着孩子的、扛着黑箱子的、赤着脚的挤作一团。卖的票没有数,汽笛一响,人群推搡着往车的方向拥去,检票员拦着门要验一张上一个,暂时让局面缓和了。再听见汽笛,可没人管这许多,先上去了再说。检票员被挤到一边,行李被挤得散落,头发也乱糟糟,幸亏没人把怀抱着的孩子挤掉。总还是有坐不上要等明天的。爸家门口连着两个学校,一个普通市民学校,一个机关子弟学校。拴妮子打那过,看见两个弟弟正在里面做广播体操。她隔着栅栏学着做,看到老师朝这边走过来,搂着包朝家跑。她跑着转过了弯儿,摸着包里的票子,快了,就快了。

拴妮子到了城里仍旧是寂寞的,她实在闲得焦急。她是一个局外人。偶尔她会到隔壁刘姨家门口站一站。小妈让两个弟弟称呼“刘姨”,拴妮子也跟着这样喊。刘姨是个南方人,是县委办管机要的。长得弯眉细眼,带着金丝边的眼睛,皮肤白皙。她待人跟朱珠一样客气,声音比朱珠还软乎,城里人说话就是招人喜欢。刘姨搬个小凳子,说,小姑娘到屋里来坐坐。拴妮子怯生生的,带着乡下人惯有的害羞。刘姨说:“小姑娘,你是老周家的什么亲戚?”

拴妮子的眼睛亮了,她清晰地告诉刘姨:“周启明是我爸,我亲爸,我是他前边的女人生的。”

周拴妮的满口土话常常遭人笑话,可这回刘姨没有笑,刘姨的细眼睛瞪得比刚才大了一倍:“什么呀,周启明和朱珠原来是二婚,你爸是周启明?”

“是,我爸和我妈在一起,才生了我,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

“哎哟,你说说,都生了你,为什么又离婚了?”她惊叹着。

“我妈没文化,不识字。”

“不识字可以学嘛,好多工农干部都是工作后学的呢。”

“我妈脚小。”

刘姨笑起来:“脚小可是没办法了,可也不能因为脚小就离婚呢。”

“爸觉得妈脾气不好吧。”

“哎哟,谁还没个急赤白咧的时候了。你妈再婚了吗?”

拴妮子摇摇头,她听不懂什么是再婚。“我妈是离婚不离家,我们现在仍然住在我爸家的老院里。”

“哎哟,那你们母女俩怎么生活?”

“我们种地,打粮食,还种菜。我们菜园里的菜比城里水灵,萝卜脆甜。我家里还有一个大伯,还有莲二奶,还有……”

“哎哟,我的天呐!小姑娘,我要迟到了,我得上班去了。小姑娘,你可想跟我去机关院里玩去?”

拴妮子连忙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我不识字,会被人笑话的。”

“哎哟哟,天哪,周书记的女儿竟是不识字的。等你爸送你上学读了书就认得咯。”

拴妮子悄悄地跟在刘姨后头,走进机关大院。她其实是好奇的,一整条街上怎么就这个大院子这样安静?是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是一个样?每天进进出出的人门卫都认得全吗?她就这么顺利地进来了,兴许是把她当成刘姨家来的小跟屁虫了。她正想着这么多间屋子,到底哪个里头装着爸、哪个里头坐着小妈呢。一个女人拉住了她,那是个四方大白脸、浑身透着宽大的人,她原本捧着文件边看边往外走,突然伸手把她从刘姨背后提溜出来了。

“丫头,你找谁?”

刘姨看见是她,咦了一声,拍拍那女人的手,弯下腰对着拴妮子说:“你是想找你爸还是你……阿姨呀?”

拴妮子原本也没想过她要找谁,这么一问倒是提醒她了,不能找爸,“我找小妈。”

“啊,她在咱这层楼最西头,你去吧。”刘姨说完拉着那女人进屋,耳语了一番。

拴妮子往西边跑,快到门口缓下了步子,悄悄地扒在门边朝里望。朱珠坐在办公桌里面,两只胳膊搁在桌面上,一身得体的灰色干部服,抹了头油的头发全都向后拢着。左手边的窗户透过玻璃把阳光折射到她唇上,白嫩肌肤上的绒毛微不可见,整个人显得朝气和善。不像妈,她总是仰着脸对着田里的太阳,焦黄的土地上站着焦黄的人,眼睛半眯着,躁动而热烈。妈的嗓门也粗,号一嗓子能传几家地,拿起水壶咚咚咚一气儿就下去半壶。

朱珠面前隔着办公桌坐了一个女人,她把头发全都向后梳去,在后脑勺窝了一个髻,颧骨高耸,两只哭红的眼睛深深凹陷,一手捏着纸垂在大腿上,一手在桌上任由朱珠拉着攥着,面色悲恸。

“大姐,我也是做母亲的,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感受,恨不能就跟着去了,可就是去了,人也是回不来的,剩下活着的老老小小还有什么指望,难不成也跟着去吗?大姐……你信妹子的,会过去的,啊!”朱珠说着说着,音调中有了哽咽,把她的手窝在自己的手上摩挲着、安抚着她的情绪,两人默默流泪。一直过了好久,桌上那杯茶不再升腾热气,阳光也从嘴巴游移到眼睛,那女人终于起身离开。

朱珠站起身换上一杯热水,很烫,她小小地抿上一口,放回到桌上。

“走啊走啊,咱们一块去理论理论!”一个胖女人拽着穿四个兜的男人吵吵嚷嚷地从走廊过来,俩人仿佛是通用钥匙一般,路过哪个门口,门就应声而动,好让里面的人能一探究竟。男人羞红了脸,小声朝她告饶:“咱们回家去,回家解决,行不?”

女人一听更是来劲,把脖子一拧,头发甩得脸上脖上缠到一块儿,“行?那怎么行?行的话老娘我就不会来这了!”

横冲直撞地朝着朱珠办公室来,女人眼里看不到别的,撞到拴妮子的肩膀也没能让她慢下来。

“朱珠妹子啊,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啊!”女人进了屋子把拽着男人的手一撒,扑到朱珠的身上哭起来。

“我的大姐,这是怎么了,弄得这样难看?”她扶着女人坐下,给男人递了个眼色。他自己找了个地方,欠着半个屁股坐下。

“你给评评理,从嫁给他开始,我就在乡里伺候公婆,照顾孩子,那么大的一家子靠我卖豆腐撑起来!好容易等到他当上这芝麻大点的官,他竟然嫌我身上豆腐味儿重,碰我一下他都不肯啊他!朱珠妹子,你闻闻,我用的是最时兴的桂花蜜搽脸,哪还有豆腐味儿了?”

朱珠把女人又摁回到座位上,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凑过来的脸,对着男人换上疾言厉色的态度。拴妮子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朱珠。

“大哥,不,同志,党和组织教育我们工作无贵贱,行业无尊卑,劳动最光荣!且不说大姐过去的生活是何等的不易,就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还和淘粪工人握手呢!你真是背离了党,背离了组织,也背离了人民!”

胖女人原本听着朱珠教训的话觉得酣畅,自己没有文化,说他不服,自己的同志说的可是有理有据吧,只等着他跟自己低头认错呢。谁想到越听越严重,夫妻吵架家家都有的事儿,怎么和党扯上关系了?她连忙上去拉住朱珠:“妹子,不至于,吵架斗气而已,不至于的……”

朱珠却没有轻易放下,她继续说:“那怎么行?大姐,今天他看不起你,明天就会看不起别人,最终就会与劳动人民的距离越来越大。这是原则问题,必须得上报,要公开道歉检讨!……”

女人越听越怕,赶紧拉着男人跑出门去了。隔壁的人在后面看着哈哈一笑:“得,又管半个月不闹腾。”

朱珠这样的工作,可真比种田难多了。真不是谁都能做的,哭一场、吓唬一场,就把人家哄好了。拴妮子想起了妈,谁能给妈做主呢?拴妮子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不是难过。

短短几天的工夫,一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周书记家的这个乡下女孩儿是有故事的。大家对这个女孩异样地热心起来,谁见了都嘘寒问暖的。这让拴妮子备受鼓舞,她过去不知道,爸和朱珠并不对人介绍她的身份,问起来也只含糊说家里的亲戚。拴妮子是急于表白的,这样大家就都清楚了,她是周启明的闺女,是亲生的。

拴妮子如愿了,心情好起来。没有事情做,她总算有人聊天了。

朱珠先知道了此事,她与工会的赵菊关系近。赵菊特意到机关告诉她:“朱珠,有的同志话说得不太好听,你得注意点。处理好,对周书记说说,别老让那妮子过来了。”

朱珠自然非常生气,这妮子在她心里憋得不顺畅,也不是一半天了。“菊姐,你说我咋管?”做人好难,特别是遇着了周启明这样的丈夫。对自己的好朋友,她不掩饰郁闷。

周启明察觉了大家对他闪闪烁烁的,好长时间后他才终于知道了因由。就觉得在外面也是丢了脸,让人笑话了。一向工作大刀阔斧的他,再做起事来,底气也短了三分。朱珠倒是大大方方地行事,不解释,不抱怨,也不诉苦。她不但没有责怪拴妮子,还专程带她去商店,让她选一块上衣布,买个红头巾。出了商店就让拴妮子把头巾围上,惹眼得如同一团火。朱珠烧了热水,在院子里给拴妮子洗头发。头发晾干了,拿红塑料头绳高高地缠了个马尾,把这个乡下孩子打扮得花红柳绿,煞是扎眼。

朱珠对拴妮子的好,的确让大院里的人都看见了。朱珠这人还是不错的,她恁年轻,自己有一群孩子,对这么大个前任的闺女能这么好,不容易。再说起来,周启明参加革命前曾经结过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来的几年,周启明调动过好几次工作,无非是从一个县交流到另一个县,他欣然接受。换一个新岗位,是一种新的考验,新的挑战。周启明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善于打开局面。别人只看到他适应岗位的能力,却窥探不到他的内心深处。每换一个新地方,他都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他安全了,新天地没有人了解他的秘密了。

而拴妮子呢,她总是能一次次准确地找到爸的新家。太好找了,她跑到县委,报上周启明的大号,哪个人都会热情地为她指路。热心肠的干脆就把她送到了爸的家。短短几分钟的路上,她主动把她和周启明的关系告诉人家,周启明是我爸,我是他跟前面的女人生的。我朱珠妈待我很好,我在乡下着急,喜欢到我爸家住着。听的人惊讶着,消息像被风吹散的草籽,一场雨就满地发出新芽。

周启明看见拴妮子,就像老鼠看见了猫,神情立刻就蔫了,心事将他压得背都驼起来。朱珠不管,她一如既往地对这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前女儿和气着,也一如既往地对她客气着。人家是来做客的,客人嘛,总是会走的,所以总是要热情地照顾好,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

朱珠那时又生了第二个女儿,更加忙碌。孩子们树苗一样唰唰疯长,工资十几年里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家里的钱粮总是短缺着,每个人二十多斤供应粮,不搭配点青菜萝卜、红薯南瓜很难喂饱他们。爸的家门口搭了一个结实的四方形瓜棚,结的丝瓜南瓜常年像棒槌一样吊得满满的。瓜叶子茂密,晚上他们一家人就在瓜棚下乘凉,两个弟弟玩累了就在凉床上睡着了。妹妹躺在小妈的腿上,笑着闹着,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拴妮子坐在小板凳上,她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方,仿佛是不存在的。小妈抱妹妹回屋睡了,没有跟她道别,她再待一会儿,也就趴在两个弟弟的凉床边上睡着了。

朱珠那时很瘦,能少吃一口就省一口,她说自己胃口不好,小女儿生下来弱小得猫娃子一样。她笑着安慰丈夫,有苗不愁长。拴妮子在乡下倒是没饿过肚子,庆凡大大挣的工分是生产队最多的,他勤快。后园里种上各种蔬菜,他自己吃粗粮,细面省给她们娘儿俩。拴妮子没吃过杂面,她不知道粮食还有不够吃的时候。而且她饭量大,城里的小妈做饭总是一人一份,各吃各的。拴妮子不够,朱珠就说:“我不饿,你把我那一份也吃了吧。”

拴妮子越大越渴望聊天,逮住谁都能聊半天。妹妹不和她聊,小妈生了小妹妹,大妹妹就改和奶奶睡。就是那个糊涂一辈子的奶奶,她曾经一辈子都不沾小孩,自己的儿女都是婆婆带大的。奶奶仍和过去一样,她和拴妮子不说话,是她不懂得说什么。可奶奶和这个妹妹呢,能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吱吱咯咯地说悄悄话。

拴妮子躺在另一张床上问:“你们说什么呢?”

妹妹回答:“说你不洗脚,你很臭,你把我们的房间都弄脏了,连奶奶晒的干指甲草的花香都盖不住你的臭。”

拴妮子起来到压井那儿冲了冲脚,她拿报纸擦了擦,回来说:“这回不臭了吧?”

“你的鞋子更臭,你出的汗也臭,你睡觉呼噜得奶奶一整夜都睡不着。”

“奶奶是个怪脾气,她喜欢坐垫子,我不打呼噜她也睡不着。”

“你胡说,你不来我和奶奶睡得又香又甜的。奶奶种花,她的小布袋里有好多好多干花,一个屋子里放得都是。”

拴妮子真的在床头找到一个,她打开布袋,把干花瓣倒出来,她咔嚓咔嚓咔嚓地把它们揉碎,撒到自己身上。

妹妹说:“你太可恶了,奶奶不喜欢你这样不懂礼貌的女人。”妹妹称呼她“女人”而不是“女孩”。

“随她喜欢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她,怪脾气的老婆子。”

姐妹俩吵着,奶奶是不敢说话的,她只敢和小孙女说话。为了不让拴妮子听见,她们把头蒙在被窝里说。

拴妮子高声说:“你不是不喜欢跟小孩子说话,你是心长偏了。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死了我都不哭你,清明、‘十来一’(鬼节)我也不给你烧纸钱!”

屋子不隔音,三间屋通着,挂一道布帘子,门都没有。周启明和朱珠他们听见了,周启明大声咳嗽一声。拴妮子以为爸会吵她,像吵她的弟弟妹妹们那样。爸的脾气只对朱珠和妹妹好,对别的人总是很暴躁,他为了大弟不会背乘法表还跺了他一脚。可爸只咳了一声,就没声音了,他被朱珠劝住了。就算朱珠不劝,他也不会吵她,他拒绝跟她说话,这么多年都拒绝。他若是呵斥她,那不就是认了她了?

周启明越来越感激朱珠,朱珠要不是好德行,朱珠要不是忍让着,朱珠要真因为拴妮子这样,闹着不跟他过了再离一回婚,他走到天边也做不成好人了。周启明半辈子怕着那个撒泼使横的穗子,他其实更怕着这个从来不折腾的朱珠。

周启明也越来越躲避拴妮子。每回看到她来,都感觉是到了世界末日,他恐惧她。他怕她来,可一句硬实话都不敢对她说。他完全可以端起父亲的架势训斥她——这么大的闺女,不在老家待着,学学家务也好啊,整天来这儿游手好闲,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周启明固执着,他不能开口同她说话。

周启明不肯承认拴妮子,从不同她搭腔。可他除了赔小心,对朱珠也从不曾诉说过自己内心的忧虑。他和妻子在共同的几十年婚姻生活里,隔着一个黑洞。他几十年里不敢面对穗子,他对她因为心怀歉意而恐惧,他从来没想明白,他的情感成长在十五岁时就因为与那个女人的离奇故事被终结了。他曾经天真地以为,离了婚一切都会过去。周启明离了婚,却不期然冒出一个无法离散的拴妮子。他对朱珠的爱情变异了,他对她的好,无非是把对一个女人的歉意嫁接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在感情上,他有着严重的认知障碍。

拴妮子平生第一次失眠,她为自己的身份绝望地焦虑,尽管她像个小喇叭一样,对所有人播报她是周启明的闺女。可是在爸的家里,她永远都是个外人。她来爸家没人阻拦,但那又怎么样?可她永远是个客人,客人就得守规矩,只能安生地待着等饭吃。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拴妮子前所未有地狂躁起来。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奶奶闭着眼睛在床上打坐。奶奶老了,她的银发很干净,她的白布衫也很干净,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指甲闪闪发亮。这个打她有记忆就伴着她在一个院子长大的亲奶奶,是如此的陌生,她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打量过她。小妈不让她干活,她是可以帮帮这个奶奶的。她不经意间如此地老起来,头发全白掉了,脸上的皱纹像奶油一样细密。她可以给她洗洗衣服洗洗脚,好生伺候她,奶奶会拒绝她吗?想想就作罢了,是奶奶打小就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奶奶,现在为着她的偏心更不喜欢她了。

拴妮子旁若无人地把奶奶和妹妹的房间翻了个遍,把她们喜爱的干花袋扔了一地。奶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等拴妮子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尽力把屋子恢复成原样。她不想另一个孙女发脾气。妹妹对姐姐发脾气,奶奶也是心惊胆战的。拴妮子糟践了奶奶的那间屋,再去到爸和小妈的房间里,她打开了柜子,都是些被褥和换季的衣服,没啥看的。她转了一圈,在床上打了个滚,又在自己的背包里摸索一阵儿,出门去了。

出来家门就能听见转角处学校里传出的读书声,有时不必一定走出家,家里就剩她和奶奶的时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能从铃声分辨出上到第几节课,放学铃声过后多长时间弟弟妹妹会回到家,什么时间发了成绩单哪个孩子会挨骂。她没有上过学,但她对学校的生活了如指掌,这会子该是做广播体操的时间。她沿着栅栏走,手摸在口袋里,说不出的欢喜。还是那个老师,她发现了拴妮子,朝她走过来了。这一次,拴妮子没有跑开,她也朝着老师走过去。

“我,我要找你们校长。”

老师看着她,她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女孩在该上学的时间转悠,每次想问问她,还没等她走近她就跑走了,更没有机会开口。

“你找校长干什么呢?”

“我要读书!”

“读书?你有这儿的户口吗?”

“没有。”拴妮子摸着自己的口袋说。

“你回家问问爸妈,没有户口不行的啊。”

拴妮子本来以为今天就可以上学了,哪料到还要有户口这一回事,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我有钱,有钱行吗?”

老师按住她的手说:“小姑娘,我们学校不要钱,只要户口。”

她扭过头往家赶,又是生气又是着急,脚下步子捯腾得飞快,直扑爸的屋里,再打开那只没有锁的大板箱,一股子樟木味扑面而来。妈也有一只一样的,妈的那只是上了锁的,箱子里面一直有钱,还有金镯子和金耳圈,老太留下的。箱子锁了,是不想给人知道,莲二奶都没看过,怕给人看见偷了去。小妈的箱子里有她的几件开会衣服,她扒了扒,衣服下面有个本子。拴妮子把本子拿了出来,“户口”两个字她还是认识的。她懒,庆凡大大教过她一些字,她三心二意地边学边丢。她是赌气,妈不让她上学,爸不帮她说话,她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子。

户口?爸那回死活不肯带她不就是嫌她没户口吗?妈教她,让她闹,你爸在城里当着大官,你闹狠了他是能给你办户口的。她数了数,本子上有七个人的名字,肯定有爸和小妈,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有奶奶。妹妹那么小都有户口,她享了爸的福。拴妮子找了找,要是有笔,她现在就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她会写周拴妮。要是写上了,那她是不是就算有户口了?周拴妮,她和他们一样是姓周的。她朝箱子里吐了口唾沫,并随手抓了件衣服擦了擦鼻涕。她有鼻炎,说话声音齉齉的。她有点紧张,越紧张鼻涕越朝外涌,她使劲用那件衣服擤了一下鼻涕,声音比吹喇叭还响。

妈说得没错,奶奶能写在户口上,她也该是能的。是爸,是他周启明不肯给她写上。

拴妮子不知道大妹妹周语同什么时候进屋来了,她慌乱了一下,态度强硬起来。妹妹太鬼了,她分明还不到放学的时间啊!肯定是刚刚看到她和老师说话了!她在监督她。

“你在干什么,偷东西吗?”妹妹尖叫起来。

“我看看,我什么东西都没拿。”

“你是个脏东西,看你把我妈的东西弄得脏的。”

妹妹要去夺本子,拴妮子比她高一半还多,她举着手说:“你再抢我就把本子撕了。”说着真的要撕,妹妹扑上来打她、踢她、咬她。拴妮子没有还手,要打她能一下子打死她。

拴妮子哭了,她舍不得撕那本子。尽管那上面没有她的名字,可这本子是她爸的家。她要是撕了,没有了户口,爸的家就没了,她还怎么来这儿?还怎么告诉别人,她周拴妮是周启明的闺女?

朱珠回来时刚好看到被翻开的箱子和拴妮子口袋里掉出的钱,她没有指责她,甚至没有问一句。语同哭喊着:“让她走,她还偷钱,让她回她自己家去。她有家,为什么总赖在我们家里?”

拴妮子张张嘴想要分辩,朱珠已经拖着妹妹走开了。

妈妈等她哭够了才拉她去洗个脸,教训道:“小孩子家不用管大人的事,拴妮子是客人。你往后记住,对客人要讲礼貌。”

那天晚上小妈烙了油饼,一人一张,拴妮子吃了两张,她把小妈的那张也吃了。吃完油饼,她背起包就走,她要回家,她要找妈找大大,她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可出了门她就后悔了,外面漆黑一片,她背着包借着路边人家门缝里露出来的光分辨方向,走到了街口的汽车站。她傻眼了,别说汽车了,什么车都没有,也没有人。她想着要不回去吧,明天有车了再回家。她在车站走两步又退回来,走两步又退回来,反反复复好多次,直到她能看到的最后一抹灯光也灭掉了。她从身上摘下背包,狠狠地摔到地上,趴上去哭了起来。她学着妈的样子骂自己,拴妮子,你要是个有骨气的,就别回去!你出门的时候也没人拦着你,你死与不死也没人在意,只要别死在他们家里!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害怕了,会不会有野狗啊,打不过可怎么办?会被吃掉吧,拽成一块一块的。明天太阳出来,地上除了一摊血,什么都不剩了,没人知道夜里死了个小孩!妈啊大大啊!快来救救妮子吧!妮子以后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真要是打不过就不打,就跑,这么黑,野狗也看不清我跑哪儿了!对!就这么办!她安慰着自己镇定下来,可千万不能睡着了!睡着了被叼走了都不知道,哪还来得及跑?可是睡着了被咬死应该不会太疼……她听见耳边说话声掺杂着脚步声密密匝匝落下来,慢慢地睁开眼。天亮了!睡了一夜身子动弹不了,汽车就停在对过,师傅一声大喇叭解开了她身上的咒,她抓着包爬起来冲上车。

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的叫驴车给她送回家门口,她搂着大大的脖子,把包塞给他。“大大……没有偷钱……我没坐车,上不成学……”

庆凡伸手去摸她的头,烫得吓人。他把拴妮子紧紧搂在怀里:“妮儿,不说了,不说了。”

拴妮子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浑身没劲,整个人显得恹恹的。她看到枕头边上,庆凡大大放好的背包,洗得干干净净。

拴妮子打从城里回来,就高热不退,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庆凡刚把她抱回来的时候,穗子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只当是孩子水土不服,闹腾人儿。她跟没事人似的,随在爷儿俩屁股后面,嘴里嗑着一把南瓜子儿还叨叨个不停。

“怎么这趟你那疼人的小妈让你空着手回来的?是不是去得多了她装不下去了啊?你赶紧下来吧,咱这乡下人家可惯不起大小姐的毛病……”

庆凡突然扭过头瞪了她一眼,没多说一句话,抱着妮子进到屋里。饶是穗子再傻也觉出不对了,手里的瓜子散落在地,慌不迭地追上去。跨过门口到床没多长的距离,庆凡是典型庄稼人的步子,又大又稳,落下的声音几不可闻,却重重地踩在穗子的心上。她觉着心口嗓子都被人攥着,想叫住庆凡,喉咙只发出嘶嘶的怪声,说不出话来。

庆凡把拴妮子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转身出门去寻大夫。穗子奔上前,看到床上躺的小小人儿红透了脸。拴妮子随了她爸,生得白净,其实穗子也生得面团子样粉白的一张脸。拴妮子越大,越有些她未出阁时的模样。一样的黑长厚密的头发,一样圆瞪瞪的杏眼,一样厚厚的嘴唇。老人都说嘴唇厚的人长情,穗子总觉得这孩子不会挑。自己就这么个短处,还叫她随了去,往后要是和自己一样的死性儿守着可怎么好?往后的事谁说得清呢。穗子伸手去拨拴妮子额前的碎发。高热让她发了好些汗,额头鬓角都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脸上。好好的丫头见天撂地地跑,跑得全看不出一点白。现下看她又太红了些,像村里树上七八月份的李子,红得发紫,外头还透着雾蒙蒙的土——整个上周村的空气中都被涂抹了这种颜色。也太烫了些。穗子能看到被子露出来的地方,拴妮子的头上方不断地升起白烟,再向房顶飘去,最后消逝。穗子想起蒸包子的笼屉,水开了顶汽就是这样,那气儿带着面粉香气稠密地升腾,把人罩在里面倒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只要不再朝底下的柴火肚里添东西,等它燃尽,屋里就会回到原样。穗子看着眼前自家的妮子,不敢再碰她的额头,是哪里在添柴?这样高的温度!

大夫来了,是他们街口的瘦弱的老头儿。不知道是他原本就到了走路不稳的年纪,还是一侧挎着的药箱压得他肩膀一高一低,显得更加踉跄。庆凡上前几步走到床边,端了凳子等他落座。他一点一点往前挪着,穗子看得眼睛都有点困了,他才慢慢地坐下。

老头把完脉,颤颤巍巍地写下方子,叫庆凡拿药煎来给妮子喝。又让打来热水,泡上毛巾敷到额头上,特意叮嘱了一定不能见风,发过汗就好了。穗子把拴妮子盖的被子边边角角都压严实了,打来滚烫滚烫的一盆水,毛巾放进去泡透了,捞出来冒着大热气。她把毛巾拧个半干,搭在妮子头上,又泡上一条。她的手在滚水里来回倒腾得没有了知觉,还总觉得毛巾不够热。毛巾搭上没多大一会儿,她见着热气变小了就换,直到拴妮子的额头被烫得和脸错着颜色。庆凡端来了药,满满一大碗。拴妮子不见醒,只能硬着灌了。穗子坐到床头,把妮子的上半身抽坐起来。庆凡把碗喂到嘴边,药顺着嘴角滴到被子上,一点也没进去。又拿来勺子舀起一勺,愣是没撬开这孩子的牙。穗子急了,把她放倒在床上,两只手掰着妮儿的嘴,叫庆凡往里灌。也是灌多少出来多少。“我的儿,这是怎么了!”穗子说完哭出声来。

庆凡说:“先别哭,我再去请大夫,大夫肯定有办法。”

“她大,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大夫了吗?你看他自个儿喘气都费劲啊。”

庆凡说:“你是不知,奶奶活着时就只认他呢。再说了,这时候远途的哪还有愿意来的了,这阵子突然又都斗起了地主。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没人惹,可也都躲着咱们。”

穗子撒了手,瘫坐在床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里。一个柜子,一个桌子,一张床,这也叫地主?她没出阁前,不说家里几进几出的宅院,也不说庄上上好的好几百亩良田,就单说她自己的屋里:柜子是楠木里最好的金丝楠,天然结成山水人物的花纹,整整列了一面墙;喝茶的桌子是带着宝塔纹的陈年血榉;梳妆台是南边的柏木,橙黄水亮的,带着药香;就连凳子都是东南来的鸡翅木,紫褐色的木纹深浅相间成纹。更不用说睡的那黄花梨做的色泽鲜艳、纹理清晰的大床,爬上去能沁人一鼻子香。如今她这屋子里下人境地般的粗陋,她这个地主,在村里过着比普通农民都不如的尴尬日子。穷乡僻壤,满村子连个能给妮儿看病的大夫都难找。

庆凡又带着原先的老先生进屋来了。穗子没看他们,屁股也没挪一下。有什么用呢?这里是请不来旁的郎中,这老头也未必还有别家活计要赶。若他真是医术高明,甭管划成什么成分,就该像下周村小大夫家似的,十里八乡还争着抢着询病问药,哪轮得到她们家一天请过来两回?老头走到床边,把肩膀上挎着的箱子放上,打开,拿出一卷布帘儿,抖开绳头,那是个活扣。布帘上等间距插着银针,长短不齐,粗细有别,根根分明。他取出了三根,又掰开拴妮子的眼睛看了看,拉起她的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第一针;嘴角处,第二针;面上耳下一寸,第三针。他的动作极缓,就像走路时挪不开步子一样叫看的人心焦。穗子慢慢从床边爬起来,扒开老头,使劲朝拴妮子跟前凑,伸出手跟庆凡要药碗:“她大,快!妮子张嘴了。”穗子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其实没觉得老头有多厉害,约莫着和莲二婶掐人中拍胳膊弯是一样的本事。但妮子能喝进去药了就是好事,谢天谢地!

庆凡留老先生吃饭,他不肯:“小子,按理说我不该推你这顿饭,可是家里还有病人,你们赶紧忙吧。”

庆凡跟着老爷子出门,道了好几声谢。老先生摆手叫他回去罢,不用送。庆凡只得作罢,站在门口看着他进了屋,院里升起炊烟,回去了。

穗子这回可是走了眼,这老先生与她与周启明,还有躺在床上的拴妮子,可是有些渊源。启明的奶奶嫁进周家大院时,老先生拜周家的家医做师傅已经有些年头了。师傅一向照顾老家主,自己老了,想着新媳妇的房里也得有人照应,问他愿不愿意也留下。那时还颇为年轻的老先生,一句悬壶济世为苍生,谢绝了师傅,挎着药箱当起了赤脚大夫。那年头风水轮流转,仗打得昏天黑地,也不知道谁家是谁家的部队,反正轮番来。他只看病不看人,管你是书生、是恶霸、是姑娘、是老太婆,都是一样的——病人。他的药都在他肩上的挎包里搁着,诊出病症,就把头埋进去东拣捡一点、西拿一些,把药配出来。收费也有自己的道理,庄稼人哪有那么些钱,都是望天收的过日子。有的家看不起病就拖着,不是拖成痨,就是拖成疾。所以不论病症,他只收一文钱。人家实在过意不去,他至多留下吃顿饭。没出半年,“一文先生”的名声在周围的几个乡都传遍了,给他说媒的人也是踏破了门槛。

虽说他谢绝了师傅,不住周家,启明祖母那门的事儿还是落在了他头上,头疼脑热大事小事只认他。他坚决不多收钱,启明祖母也不愿坏了他的规矩,年节不落地再差人大包小包往家里送。后来他娶媳妇儿、添小子,他和师傅求了老家主把周家边上的一处屋子给他住。周家也从来也没提过收回去的话。他住这里倒也安生,像没这个人似的。周家那些事情,哪个不经过他的眼?人家愣是没吐过一言半语。

启明娶回穗子那天夜里闹肚子疼,下不了地,就是他看的病。他把了三遍脉,愣是没看出来哪出了毛病。奈何启明在床上疼得翻江倒海,搂着肚子叫娘。他去跟老太太请辞:“老嫂子,怪我医术不精,你早早再请大夫,免得误了时辰,拖成不治之症。”老太太坐在堂屋,面色晦暗,一门心思想着孙儿,自己也快害病了。

“大兄弟,我不瞒你,不怪你看不出来,他压根儿就没病。”

“这是为啥?”

“我哄着他给说了门亲事,叫他去接亲,他耍赖,不肯呢!”

“这……心病我可医不了啊。”

“大兄弟,我有办法将人接进门,只是烦您开个方子。”

再后来,他看着满地跑的拴妮子,知道药方起了作用。可如果他早知道那周启明还是一去不返,可能不论老太太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开这个药方的。

拴妮子喝了药,热一点一点地降下来了,只是没见醒。穗子守在床边,隔一会儿给她喂点水,时不时捏捏妮子的手,看着血色慢慢回到脸上才放心。她的拴妮子怎么了呢?去外面一趟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好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躺在床上已经三天了,别说是个孩子,就是大人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扛不住啊。

“他个周启明,他个混账王八!”

过了一阵子,启善从城里回来了一次,把启明家的情形给庆凡学了。

启善说:“大哥,我二哥站大板凳上挨斗,一个大宽的大街人站得满满的。”

庆凡听了,眼泪落得哗哗的。他哽咽着问:“有人打他吗?”启善说:“没有没有,满大街都是人。二哥站在一个大板凳上跟他们讲道理,怕都不怕。唉,咱朱珠嫂子也不当妇联主席,改去菜场卖菜了。真是少见这样踏实的女人,啥日子都能过。人家叫她卖菜,她一声不吭,好像她从来就是个卖菜的。”

穗子听见门外哥儿俩说的话,觉得冤屈人了,心里难免感伤。她怨恨周启明没错儿,可在心底里还是盼着他好。听到他在城里受批斗,心都快被吊出来了。批斗,她是没实打实地受过,可她听过、见过。那些地主富农戴高帽子游街,挨家挨户淘大粪,她又不是不知道。想着他在城里当官不碍事,咋还会站大板凳上挨批斗?又听见启明还顶着劲儿跟人家理论,她把腰杆挺了一挺,这才是她男人该有的样子!穗子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了解周启明,可她了解周家人,她最了解祖母。她那么疼爱的孙子,一定像极了她的血性。

好像一切都是祖母去世后悄然改变的,过去的岁月如同一个巨大碾盘,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碾压过去。更让穗子难以释怀的是,她看得见危险何在,却反抗不了。她没能从中抓住些什么,唯一能够留下的也许只有拴妮子。现在她就躺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可她醒来,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搂着自己脖子撒娇了。

穗子房屋南头有一棵梨树。三四月份,约莫换上春衫儿,树上幽幽泛着梨花香。拴妮子欢喜捧起地上落了的花瓣,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细嫩的小花缠着衣角掠过鼻尖,惹出一个喷嚏。妮子又转过头,回屋子里悄悄挑开穗子床上的红帘帐子,钻进去拿着花盖在她脸上。花瓣被拴妮子攥在手里湿乎乎的,带着甜腻的温热。穗子睁开眼,朝使坏的小妮子屁股上来了一下。然后把她拽过来,两腿夹着她,梳理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枝头站了几只黄鹂,探头探脑地看着她们俩,叽叽喳喳地逗趣儿。穗子也呵着妮子,你个小疯丫头,一天疯起来没边没际,给你梳头还得专门雇个人哩!

从宅子后面绕过去,约莫快到上周村的边上,有一个小河汊,隔在一家连着一家的庄稼地里。娘儿俩穿过村子,坐进河里的小筏子。穗子先把拴妮子放上去。这孩子一只手揣着一个大青皮梨,等穗子也坐上,她笑嘻嘻地凑到穗子跟前儿:“妈,给你,可甜啦!”这个小河汊是穗子嫁过来时路过看到的,抬轿子的人落在这儿,叫大家都在这儿洗把脸,精精神神地进门。穗子倒没出轿子,新娘子进门前是不能叫人瞧见的,她透过轿帘看到的。小河汊不知连着哪条河,水是活的,穗子她们洗衣服,习惯撑个筏子到河中间。那里水深,干净,摆衣服的时候省事。河汊虽然不大,但也不能说小,还常积着水雾,有人说一直通往大沙河呢!穗子撑起篙,筏子拨开水荡向河中间。拴妮子趴在筏子边,看着妈妈的影子在水底招摇,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晃过去了。

脚将将落入家门,莲二婶招呼着娘儿俩洗手吃饭。穿过斑驳的青砖路,进了屋,黄黄的暖色拢着桌上的饭菜。奶奶面无表情地等着她们,还有庆凡。吃完饭穗子哄拴妮子睡觉,拴妮子一直滴滴答答地说个没完。穗子从没见过周家哪个人的话有这么多,她困得不行了还要说。穗子告诉拴妮子,你睡着了,醒了,明儿一早你爸就回来了,就站梨树下头等你。

“咳咳,妈……我想喝水。”

拴妮子醒了。穗子朝她头上摸了一把,一点也不热了,转身端来一碗水,拴妮子气都没换全倒进肚子里了。穗子看着孩子醒了高兴,想起什么似的朝门口喊:“她大,妮子醒了,我去做点吃的给闺女。你把家里空闲的房子都修修,说不准哪一天那一家子就得回来了。”

她这时倒是没有幸灾乐祸,连周启明和朱珠也不骂了。她甚至期盼着他们早些回来。老天爷不哄人,我就算着会有这一天!

洒扫庭除,拆洗被褥,洗麦子磨面……从进周家,穗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也没有这么踏实过。祖母传给她的金耳环也戴耳朵上了。时间长不戴,耳洞长住了,她让莲二婶用大针给她捅开。疼得龇牙咧嘴,但心里是甜的。无论如何,她穗子是大婆,是当家理事的正妻。正妻就得有正妻的样子,她要给朱珠看看她的体面,也看看她治家的能力。那一阵子穗子像换了个人,每天梳头匀面,对庆凡也格外和气,还添了两件鲜亮点的衣裳。可那一家人终是没有回来。

冬天地里无活,天晴冷晴冷的,太阳却亮得晃人的眼睛。穗子坐在窗前给庆凡补棉袄,背上袖子上的棉花干活时都撑薄了,拆开再敷一层。她央拴妮子再去一趟城里。拴妮子因为上次的事本再也不想去了的,奈何穗子一直磨她:“好闺女,妈知道你受了委屈,好歹你去看看你爸,别是出了啥事儿。”

庆凡坐在床沿上抽烟,自己卷的烟。他在后园里种一片烟苗,小心伺候着长大长熟,自己还特意学会了炕烟叶。拴妮子去城里带了一些。进了爸的家,看见家中并无变化。奶奶的小白人还好好摆着,小桌子上还摆了一盘红苹果。语同的床一如既往的洁净,她和奶奶一样喜欢白色,连床单枕套都是白的。爸看见庆凡黄灿灿的烟叶倒是金贵,让小妈仔细切了装在奶奶的白布袋子里,拿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纸裁成狭长的条。纸条摆在手心里,捏一撮烟丝在纸上撒匀,极认真地卷好,唾沫顺着纸边舔过去,一粘,一根烟卷就好了。父亲难得地舒展了脸,他对朱珠说:“你闻闻,庆凡弄的烟叶香得很。”卷烟是父亲唯一会做的事情,战争年代学会的,家务活儿他历来不碰。

他这样说着烟好,却并不看拴妮子,也不跟她说话。拴妮子无可奈何地来,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她在两个家,两个世界之间艰难地泅渡。这样的日子漫无边际,但又好像短得像爸随手扔掉的烟蒂。她去了,看了,然后又回来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失望和不满,告诉穗子:“爸很好,你放心吧。”

她长大了,看得到妈眼里的哀愁。门口的梨树下,没有其他人。只有她拴妮子出门站在梨树下,看着光秃秃的枝丫吊着一两片枯死的叶子。冬天,是没有梨花的。

入了腊月,天出奇地冷起来,地都冻出裂缝来。语同穿着小皮靴子,走起路来咚咚咚的,敲鼓一样。奶奶的肺弱,遇到冷气就出气不均匀。周启明特意在她们的房间里生了个煤炉子。语同可得了好儿,在炉子边上烤红薯、烤花生,大蒜都能烤出浓郁的焦香。奶奶不善言语,也不会表达好恶,可和这个孙女儿在一起,内心是真的喜悦。晚上奶奶跟语同挤在一个床上睡,缓慢地,细声细气给她说起老辈子的事儿。“我姥娘疼女孩儿,过年家里请金匠打玩意儿,男孩子是金,女孩子是银。她偏不,有一次还给我打了个小金人,扎着冲天辫,比你小时候还支棱。”

她说到好时语同就咯咯咯地笑,说到不好时语同就两手合十,学着奶奶的样子念一声,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会讨奶奶欢心:“奶奶,我长大了也跟你念佛。”

那一年大哥去乡下当知青去了,隔了一年二哥去了心心向往的北京,成为天安门广场上仪仗队的排头兵。形势又有了新变化,朱珠重新回到妇联,每天除了大量的妇女工作,还要组织全县的妇女同志开展理论学习,培养出了一大批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她白天下乡,晚上开会,忙碌得精神奕奕。语同掌握了厨房的大权,她在厨艺上比朱珠有悟性,每天蒸素包子、擀面皮、炸韭菜盒子,变着法子给家人做饭,主要是给奶奶做吃的,素,淡。她蒸的包子皮薄馅厚,馅里面搁干豆角、干槐花、干南瓜头、干花菜叶子,加上粉条和豆腐皮。切好的馅先用菜油和酱炒了,包的时候淋一勺香油,撒上绿绿的香菜末儿。爸能一口气吃五个,妈说比肉都香。语同琳琅满目地端上来,可奶奶只能吃半个,她吃不动饭了,身体越来越虚弱。

周启明下了班会到娘的床头坐一会儿。娘从不说家常事儿,更不说大道理。可那天娘却说:“儿啊,别总是屈着闺女,语同大了会嫁得远,女孩权当个小子养,这个闺女比她俩哥都中用。”

周启明哪听他娘说过这么多话,说:“娘,您不要听她说大话,这孩子口满。”

娘说:“不,她比个大人都懂得多想得远。”

周启明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娘,狐疑得说不出话来。极少开口的老人家都被这孩子蒙住,她哪来的本事?

过了腊八,娘一大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头发梳了,衣裳也穿戴齐整。她对好奇的小孙女明语说:“小乖,去喊你爸过来。”明语隔着墙喊:“爸,你过来,你娘让你过来。”声音脆得铃铛一样,全家人只有这个小娃是可以命令爸的。周启明匆忙进了娘的房间,看见娘的穿着和表情异样,便喊道:“娘!娘!你怎么了?”

朱珠在做饭,语同上早学去了,明语还不能算个人。周启明抬眼四望,忽然觉得心头空虚得紧,不由自主地握紧娘的床头。

娘对儿子说:“你今儿送我回老家去,我要回上周村的老屋里。”

儿子看着娘,不像是糊涂的样子。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笃定地跟人说过话。活到八十岁,从来都是别人安排她的生活,就像一棵树,栽哪里就活哪里。

周启明说:“娘啊,老家天寒地冻的,你想家也得等春天暖和了再说。”

娘说:“不。”

周启明看着娘满脸的笃定,知道多说无用,但还是劝说道:“娘,要不您再等几天,等开了春?”

娘说:“不!”

忙不迭地,周启明跑办公室给周启善打了个电话。还没等周启明说完,周启善说:“哥,你说奇怪不,咱家的根表哥早上打个电话来,还问起娘的身体呢。根哥说,咱那老姨奶早上被谁附了体,说她死了埋家去,进周家的坟院。姨奶奶嫁的不是姓周的,咋会进周家的坟院?”

周启明说:“启善,不多说了,你电话打到大队部去,让庆凡哥收拾收拾,你也抓紧往家去。咱娘今儿个非要回去,说是不能等。我看这事儿不太好!”

语同上完早自习,和往常一样给奶奶打了招呼。奶奶什么都没跟她说,只是比平日精神好些。她匆忙吃了饭又去学校了。上午放了学,没见着奶奶,去床上寻,褥子被子都不见了,床铺收拾得像没住过人一样。奶奶一下子消失了。她高声喊:“奶——奶——我奶哪儿去了?”

朱珠说:“你奶回家了。”

语同问道:“回哪家了?这不是她的家吗?怎么被子褥子都没有了?”

妈妈叹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她非要回老家去住,你爸派车送回去的,被子褥子都拉走了。”

周语同气急败坏地说:“我不相信奶奶会自己做主回老家,她出咱家大门自己都做不了主!”

这话把妈妈逗笑了,但也只是一瞬,她说:“你爸同意了,也没跟我商量,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

语同听了急得跺脚,但也是没有一点主意。只是说:“这么冷的天回老家,会冻死人的。”

语同的奶奶是后半夜死的,她爸爸和叔叔,还有两个赶回来照看母亲的姑姑守了半夜。他们只是打了个盹的工夫,母亲就去了。她自己换的衣服鞋子,一身白棉布衬衣裤,加一身白府绸镶黄边的夹裤夹袄,外面另套一件白色的长袄子,也是用明黄的丝线绣了回纹,连袜子都是白棉布缝的,唯独鞋子是大红绸子绣了莲花。衣裳鞋子都是大姑姑做的,娘不动针线,大闺女倒是被祖母逼出一手好女红。衣服做好三年了,老家有预备送老衣裳的习俗,倒不奇怪。语同听奶奶说过她的寿衣寿鞋预备下了,都是用绸子布做的。绸子就是盼着儿孙多,绸子稠子嘛。缎子可使不得,缎子是断后。谁说奶奶不懂世事呢?

爸打来电话说,老家条件差,吃住都安顿不了,就不让她们回去了。语同和妈一起接的电话,线路不顺,时断时续的。母亲在吱吱啦啦的电流声里嗯嗯啊啊地应承着,爸说他们兄妹几个商量着把丧事料理了,“别回来了,都别回来了。”他的话让语同哭喊得惊天动地:“爸爸爸,不让我回去送我奶我就离家出走!爸爸爸,你听见没有,我离家出走,说到做到!”

爸妥协了,让语同跟着送席面的车一起回去。天寒地冻,农村的集市上什么都买不到,待客的食材都是兄弟俩商量着从外头运的。周启明让朱珠买了半扇猪,刚杀的。吉普车上血腥味熏天。娘虽然吃素,可参加丧事的亲戚大老远跑过来,没有肉吃是说不过去的。语同也不嫌弃,回去给奶奶办丧,这是她必须参加的,况且他们一家子一个都没回过爸的老家,她倒是想要看个究竟。朱珠肯定是不能回的,一来周启明怕她回去不好安置,所以是赔着小心说怕她回去受委屈。二来老屋里住着另一个女人,她回去算咋说?她从嫁给周启明就没去过婆家。

“这个语同是启明家外头那个女人生的。”

“说是生了四个,咋就回来这一个闺女。”

“跟她奶亲着呢,昨天她姑说还是死活闹着才让回来的。”

村里人传着说着,像影戏一样跑去看。毕竟是城里回来的,那可是个洋妮儿。果不其然,个子跟玉蜀黍秆似的,苗条条的半大妮子,白嫩得鹅娃子一样。没看见的,把她传成个仙女;见着的,看她穿件浅褐色的毛呢大衣,梳一条齐腰的独辫,脖子里围着长长的白毛线围脖,脚上一双黑色的小靴子。倒是像个大学生呢!他们惊讶着,琢磨着,直到谈尽了兴,才咂摸着嘴说:“素淡得不像个小女娃儿,才十三四呢。”

“耐看,素淡更耐看。”进过城里的人见多识广。

她任他们看去,眉清目秀,面相柔和,眼神里却淌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老一点人说:“你看那神情模样儿,像她奶奶,跟她奶奶刚嫁过来时一样样呢。”

拴妮子像是跟她很知心的样子说她:“你好好待家里可别出门,人家跟看戏似的,不能平白让人看。”

周语同瞪瞪拴妮子,没有搭理她。她才不会搭理她,不只是不搭理她,谁她都不想搭理,她只想搭理奶奶。可是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怎么跟她说话呢?那一刻,她有一肚子的委屈,甚至说是埋怨。奶奶怎么不说一声就死了呢?

她进门就跪到奶奶的灵前大哭,哭得悲恸欲绝。一干亲人劝说不下,也只好又陪着哭了一场。已经躺到棺材里的奶奶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双手合十,稳稳安放在胸前。指节修长,肤若凝脂,到死都嫩得如同奶油。语同有点走神,爷爷虽然终是离家求学,他来来去去和她一起生活了八年,生了四个儿女。他一点也不爱她吗?奶奶仙子一样的模样和性情,她的纯洁干净,她的温柔端良,任谁会不怜惜她呢?她不相信爷爷不爱奶奶,她也不相信奶奶不爱爷爷。她曾经问过奶奶这个问题。可奶奶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后来她看《红楼梦》,觉得真正的爱情并不是白首偕老,像宝黛之爱的残缺,不也是美的最高境界?好在他们还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奶奶一辈子善良祥和,她的世界不是寻常人能用道理丈量的。她这一辈子都不抱怨,只有幸福着自己的幸福的人,才能像她这样百毒不侵吧。

那个穗子终于还是出现了,她笑吟吟的,神情有点怪。虽说老了点,但还能看出她年轻时残余的一点风致。她娇小,想必年轻时候比拴妮子好看多了。语同尽量想把视线挪到一边不看她,但好像失去控制似的,忍不住还是要看她几眼。她觉出这个老女人怪异的神情里面,藏着些微的得意。她得意什么呢?

穗子看见周语同,直接就朝她走来。她想逃,但像僵住似的,一步也挪不动。她觉得好像有条蛇逼近她,后脊梁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上来就拉住语同的手。语同也不敢抢白她,盯着那手想极力挣脱。她常年做活计的人,手劲大,语同的手像被钳子钳住一般,甩都甩不脱。

“闺女,闺女你可是回来了,这是咱的家,我可是你的亲大娘。你想吃啥,我给做啥……”她的话,带着一股温腥的热气扑到脸上,甚至还有唾沫星子。语同极力甩开她,她不习惯这样的热络,尤其是来自她的。终于她挣开了,冷着脸躲到棺木后面去,看都不再看穗子一眼。

接下来的两天,语同像个气蛤蟆一样,睡觉肚子都是鼓着的。妈没回来,是爸不允许她回来。爸解释是怕妈受委屈,爸是怕这个穗子受委屈吧!穗子当家做主地指挥一切,爸走哪儿她都跟着,爸也任由着她。这离的是个什么婚,家里养着个大老婆,外面的难道是小老婆?爸是个大流氓,无耻!她穗子算老几?竟然真的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她裁定,村里人都称呼她“启明家的”,连启善叔叔都称呼她“嫂子”。她穿了干净衣裳,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特意匀了语同带回来的雪花膏,笑得开了花一样。语同的背包被穗子看稀罕似的翻了个遍,除了牙刷,她大咧咧地分享语同所有的东西。语同三天不洗脸,那瓶雪花膏她给庆凡大伯的狗涂了一脸。涂了雪花膏的狗毛一片深一片浅,客人见了都以为狗是害皮肤病。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到后来,一直到爸死,拴妮子都不清楚。外头请来的厨子,做饭像打死卖盐的,饭菜都咸得不要命。拴妮子捧着水壶不丢手,临睡前又灌了两大碗水,被尿憋得起夜。她出了门,远远看见妈屋里还透着灯亮,想问问她怎么没去守灵。走到梨树下,听见屋里呜呜咽咽传出哭声。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透过窗户,看见两人在桌前坐着。女人是妈没错了,那男人呢?瘦弱,单薄,身形又不像庆凡大大那样壮实。是爸?是爸!他在妈的屋里做什么?他们不是离婚了吗?离婚了就是离婚了,这两个人关在屋里算个什么事儿?爸十几年里不是都不跟她们母女俩说话吗?爸和小妈不是一直恩爱有加吗?

离婚了还这样子算个什么事?妈也是太恶心了。

拴妮子脸憋得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语同跟拴妮子一样不清楚,尽管她们都是目击者。语同一个人到后园里小解,庆凡大伯特意给她在园角处围张席子垫了个砖坑。那晚是阴历十六,月奶奶大得出奇,亮得耀眼,月光笼罩了院子里所有的事物。没有风,整个园子里寂静得仙境一般。爸的老家……突然,她看见穗子出现在画里。她刚过去不久,爸也跟了过去。她前头走,爸恭顺地跟在后面。她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两个人不是在守灵吗,溜出来是要干什么?她在后面偷偷跟着,看着他们进到了穗子屋子里。她刚要近前看个明白,却看见拴妮子正趴在那里朝里张望。拴妮子也看见了周语同,她也一样是被惊吓住了。她冲语同摆摆手,不让她出声。语同要冲进去,拴妮子死命地拽住她,把她往外拉。语同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我妈和他离婚!拴妮子没顾得说话,她捡起半块砖。语同以为她是护着她妈,要拿砖头砸她。拴妮子却拿砖头使劲朝房门砸过去,木门发出巨大的哐当声。拴妮子拉着语同迅速躲到黑影里。爸出来了,低头弯腰像只受了惊的大公鸡。穗子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出来,她看看周围,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然后,她继续凶狠地指责爸,动作夸张,声音却很小。她要他回屋去,他不肯。激动处,她拿手指戳他的脸,他躲,一味地躲,一句都不回嘴。隐约听见了一句:“死了你都得回来,跟我埋在一起。”然后她哭起来。他张皇失措地看着周围,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穗子不接手帕,却突然抓起他的手,下死劲咬了一口。爸跳了起来,胳膊哆嗦着,却愣是没有发出声音。

爸离开了,穗子也跟着一起走了。他们两个敢这样子大摇大摆地回灵堂吗?周语同愤恨交加,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拴妮子看着她,待她哭了一会儿才说:“你千万别告诉小妈,小妈会生气的。如果她生气,还会不离婚?”

周语同说:“我才不管,离婚就离婚!”其实她只是嘴硬,这话一出口,她心里憋着的那股劲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语同恨着爸,恨着所有的人。一家子人和亲戚邻里都看着,她什么都不怕。爸要是敢动她一下试试,她早预备好了一腔子的难听话。爸心虚,到底是没敢发作。

整个葬礼语同是最伤心的一个,她不管不顾,大哭大闹。每次穗子派事,她都不从,恶狠狠地指东打西,她手上拿着一根撵鸡用的长竹竿,咔咔咔敲打着冻硬的土地。庆凡大伯要收起来。她不给,她说:“我又不打人。”

她无休无止地敲着,穗子来去都绕着她过。偶尔有一只鸡过来觅食,她就举起来吓唬它,棍子啪啪响着,比打人更让人心惊肉跳。

拴妮子趁人不注意,突然把她的棍子夺过来,小声说:“你这是干吗?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她猛地把棍子从她手里夺过来:“不要你管,你少装好人,你不是早盼着奶奶死吗?你忘了你说她死了你不哭,你还真是不哭!她是我奶奶,我一个人的,她不是你奶奶。”

她知道,爸在这里,在她面前心虚。他连走路都好像踏在棉花上。何况还有一家子人和亲戚邻里都看着,她什么都不怕。

庆凡的心放不下,他小声提醒启明:“弟,上百口子亲戚都在,好歹把婶子先好好安葬了,入土为安。”

周启明悬着的心就没有落地的时候,大腊月的天,他总是一脸汗珠子。他怕穗子撒泼,也怕拴妮子惹事,现在心里又塞个语同,一刻也不安生。他真后悔心太软,怎么放她过来?这葬礼上的一切最终都是会被朱珠知道的。此时此刻,他真希望穗子在上周村,在整个周家家族里是不存在的。他知道女儿的态度是针对他来的,但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她如果回去说了穗子在葬礼上的所作所为,朱珠会怎么想,怎么做?

周启明觉得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但让他向自己的女儿低头说软话他也做不到。于是他就让启善去做语同的工作。启善说:“哥,现在哪是做工作的时候?先把娘安置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见哥哥为难的样子,启善把语同拉到背人的地方,说:“语同,你最亲你奶,你别闹了,先得把你奶埋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你能看着你奶奶不能安心下葬吗?”

语同想说,她们凭什么?那个老女人她凭什么在我奶的葬礼上管事?她拴妮子凭什么比我还当家?话没说出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转身跑到奶奶的棺材前放声大哭,也不管周围那些人吃惊的样子。

奶奶安静地听着,却再也不能安抚她了。她躺在棺材里,神色安详,无动于衷。

上周村没有给周语同留下什么好印象,就连爸常常挂在嘴边的什么家里的老屋,后园的树,村后的大河,都让她厌倦。爸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她丢了妈的脸。那个无处不在的穗子,无论如何,她只是个弃妇。她周语同才是奶奶的长孙女,应该端起长孙女的架势。拴妮子算个什么,爸根本不认她。可她也照样讨厌自己,心里这样强势有什么用呢?真正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语同回家就病了,恶心,呕吐,一口饭也不想吃。妈妈以为她是水土不服,尽量做些好吃的给她。她看着妈妈,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妈妈的态度很明显,她什么都不想听,甚至都不想听她周语同说话。她一张口,妈妈就皱眉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语同很伤心,穗子的形象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石磨盘一样压在她的心上。她的懦弱的父亲,死了要是真的像穗子要求的那样,拉回去跟她埋在一起,妈妈可怎么办?

客人散尽,拴妮子倒是没忍住,她跟自己娘干了一架,话说得甚是难听。

“你们不要脸,我还知道要脸。我这些年的好都给你搅和了。”

“我搅和了啥?这些年,你又有什么个好儿?”

“你跟我爸都离婚八百年了,你还缠着人家。就你这样咋让人看得起你?你半夜把他朝自己屋里领,就不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

这话由别人说出来穗子也许能够忍受,但由自己的亲闺女说出来,恰像一只重脚,狠狠地踹在她的胸口。拴妮子以为她掐住了她的七寸,哪知她深呼一口气,理直气壮地冲她喊:“他周启明自从接走他娘,十几年未回过上周村,跟我们孤儿寡母不曾留过一句话。一个上能顶天下能立地的大男人,做事比做贼都不堪。到底是他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你个死妮子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个周启明真想把他娘从上周村拔出去,就别再给她送回来埋到老坟里。你既然还要送回来就得听我的。这老坟老院,是我穗子几十年如一日守下来的,我就是撞棺也得充当他娘的大儿媳妇。问问村里人,哪个见了面不喊一声‘启明家的’?我倒是盼着他把外面的野女人领回来,让她看看我的威风。我争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你个死妮子?”说到这里,穗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拴妮子一巴掌,“王八羔子,你娘我守寡守了半辈子,规规矩矩地守着,你哪只眼看见我不要脸?”

“你就是不要脸,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把我爸往屋里拉。你干这些恶心人的事儿,不怕人家看见丢人吗?”

“呸!我拉他?你看见我拉他了?你觉得我还稀罕着他是吧?看他那奴才样子,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哪一个他不躲着怕着?空长一个大驴个子,一辈子在女人面前就没舒展过!”

拴妮子一下子被噎得满面通红。是啊,妈没有拉他啊,是他自己乖乖地跟在后面,像头温顺的小毛驴一样。一时之间,她竟然着了她娘的道。可不是咋地,她妈王穗这一辈子,受多大委屈,吃多大苦,撒泼使横,泼天地吵骂,可真个是从来没怕过谁。那城里的朱珠小妈也是,看着阵仗不大,可就是心里有数,不卑不怯。

周启明啊周启明,你配我喊你一声爸吗?你回来葬的是你亲娘,你倒是怕她个王穗干什么呢?就是进出她的屋,她是你的前妻,你怎么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进,光明堂皇地出呢?这样偷偷摸摸,别说人家瞧不起,就是你那亲的疼的闺女语同不也一样看不起!

语同还没从葬礼上缓过气儿来,拴妮子又来了。她带了一篮子土鸡蛋来,说是自己去集上换的。鸡蛋小得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上面粘着恶心的脏东西,有一颗还粘着一根鸡毛。拴妮子满面红光,好像送来了什么宝贝,用夸张的口吻说:“鸡刚下的,新鲜得很哩!”她把鸡蛋篮子摆放到屋子中间的方桌上。语同从房间出来乍一看见,立刻捂住鼻子,厌恶地喊道:“赶紧拿走!拿出去!不然我就扔掉!”

朱珠回头看她一眼:“当着客人,越来越没个规矩样。”说了,随手把篮子提到厨房里去了。

朱珠一如既往地客气,面色安静温和。她一句也没问拴妮子葬礼的事儿,这让周语同松了一口气,她害怕拴妮子乱说。拴妮子见语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也不客气,拿了一把瓜子追到她房间里。

俩孩子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朱珠听见了,不太清晰,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也懒得去管她们。她上一天班,每天都要说许多话,说话都说够了,不想再说。有时候,听到她们声音大了,她正在擀面,想拿起擀面杖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到大街上去。即使她有多好的脾性,怎禁得住经年累月这样子磋磨?她常常不想好下去了,谁不想大吵大闹痛快淋漓?可她不能吵不能闹,她在周启明那里是攒着敬攒着爱的,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挣着分,挣一个男人,挣一个孩子的父亲。她不能像那个乡下婆娘,在男人心中是块污痕,是团乱麻,是个抹不去的疮疤。她有时也烦着语同,不懂得自重,整天没个安静的时候。她来她的,你不理她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跟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妮子吵吵闹闹,自降身价。可再想想,要是没有个语同替她出口气,这些年,她憋也憋死了。

自从接走母亲,周启明十几年未回过上周村。穗子早就心死了,也早就不在乎了。周启明再有通天的本事,外头女人再孝顺,他娘死了不还想着埋回来?说破天,叶落归根,谁都有这么一遭。只要她守着周家,就不怕他人不回来。人回来就得听她的。那时刻她倒是期待着周启明把外面的女人带回来,反正事事她不点头,她泼上脸去闹,谁说了都不算。她单等着看那女人的屈辱,有本事你也和我一样闹。装好人谁都会,可谁都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莲二婶干不动活了,整天坐在屋门口看家晒太阳。穗子做好饭顿顿都给她端跟前,茄子豆角烀得烂烂的,米汤也熬得软软乎乎。莲二婶爱吃鸡蛋羹,她就每天炖一碗鸡蛋羹,搁了香油和蜂蜜,把个老太太养得白白胖胖。莲二婶说:“养头猪都能杀了吃,我这老不死的,就剩下糟蹋饭了!”

拴妮子说:“二奶奶快别这样说,这些年家里要是没有你,妈打我谁拦着护着?家里大事小情,您可没少操心。您身子骨硬朗,能活个大寿限,往后咱家都是好日子了。”

莲二婶自然没明白拴妮子话里的意思,她只当孩子大了,懂得宽慰人了。

莲二婶是在拴妮子结婚两年多后死的,她坐在门口晒太阳,头一歪就没气了。拴妮子肚子里正怀着老二,村里习俗,孕妇不送殡。她落了几回眼泪,到底是没去。

穗子倒是真心难过,这些年若是没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婶子陪在身边,没有一点亮光的长夜,该是如何孤独!她知道只有莲二婶真正懂得她,知道她心里的苦和委屈。她吵闹的,是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绝望。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那绝望真是绵绵无绝期。穗子是用自己的命感受和抗争这绝望,吼一次身子会软和许多,心也好像更坚硬了一些。

拴妮子娶的是倒插门女婿。女婿刘复来能干,也聪明,身上拥有乡下汉子少有的机敏。这个孩子身上虽有点不服人的性子,但是做事情有章法,一遍过,而且下死力气。驴驹子、马犊子都是要调教的,急不来。

庆凡到底是有些年纪了,干活不如年轻时轻省。他指点着,跟女婿一起把莲二婶和笆斗二叔的衣冠冢合葬了。村里人也都帮忙,乡政府也来了干部。莲二婶是烈士家属,按村里人的说法,她这一辈子算是圆满。干部也表扬了穗子,说她为国家解决了困难。莲二婶是孤寡老人,是要进敬老院的。可穗子一直没让莲二婶离开,当成自家老人处着伺候着,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

乡下历来就有看埋人的习惯,如同看大戏一样。碰到死得体面,家和子孝的,是看榜样,受教化。碰到暴死,投河上吊的,家中不宁的(葬礼上鸡飞狗跳,打的斗的,出人命的都有),那就教人反省,活人得好好过日子,给自己修行。像莲二婶这样的孤寡老人,看的人不多。

等送殡的人散了,穗子好好地哭了莲二婶一场。乡下哭坟其实是哭活人,哭自己。她咋不哭呢?满腔的悲愤像唱戏一样根根梢梢、枝枝蔓蔓都哭出来。那哭声幽幽咽咽,丝丝缕缕飘浮在空中,真好像穗子空洞而又争抢的一生。

“二婶子,咱娘儿俩有缘,搭伴过了半辈子。这些年只有你时时日日看着,要是屋里没个你,我骨头沤糟都无人知。这下好了,你们一家子可以在那边团聚了,比起我你算是个有福的,笆斗二叔陪了你好几年,到了还给你留个烈士证,把你晚年饭钱都预备了。唉,要说起来,那钱你也没花上,可是靠着那几块钱,闹饥荒那几年,你娘家几个侄子也保个活命。你功德无量,到阴间也是能成仙成神的。你到了那边,也给我奶奶进个言,她活着疼我,死了也要拉巴我。

“二婶子呀,我这一辈子,为了活出个人样,也是拼了命啊。我那男人周启明,他不算是个赖人,他对得起所有相识他的人,他就是对不住我。我在娘家也是金枝玉叶被养大成人,二十出头嫁进周家,八抬大轿,几十单嫁妆,那是啥样风光啊!我娘盼着我找个好家,一辈子金尊玉贵。她盼我是个好,却是把我朝火坑地儿推,也算我福薄命贱。从会说话,我娘就一句一句教我背女儿经,贤良淑德我样样不少,谁知道我咋就落得个这下场啊?要怪就只怪我娘看走了眼,不怪周家的老太太,她老人家从头到尾都待我好。在她老人家眼里,子孙辈里掐尖儿,我是头一个。要是她儿子孙子肯回家过日子,那我就是个当家理事的。二婶子呀,我苦命啊。嫁给我男人,一共同房三天,关一个屋子里半个月,他话都没有跟我说一句。我的二婶呀,结婚半月他就跑出去,再都不愿回头。你周启明是个体面排场的少爷公子,咋能说扔下妻儿就扔下?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是个鬼,有了那夫妻之实,他也得拜我一拜。我不嫌苦,不嫌累,我扎心的日子笑着过,我伺候了他奶再伺候他娘,闺女长到十岁他回来一眼不看。我的二奶奶呀,他面都不见,写一纸休书休了我,话都不肯给我留一句。我的二奶奶呀,休要责怪我不孝敬。他娘帮子不帮媳,儿子休妻她问都不问,说走就走,跟着她儿享福去了。反倒是我,落了个不贤不孝的恶名,我到哪儿讲理去呀?二奶奶,好在后来这些事你桩桩件件都看得清,有多少好家看好我有本事能生养,看好我年轻好模样,看好我的贞节持重。我傻啊,我偏就一颗心吊在这棵死树上。我落下个啥?人家还不是过得好好的,一群儿女个个齐整,在城里吃香喝辣,风雨不愁。论模样我不差,论生养,我三天里就能怀上一个娃,我是他周家明媒正娶的头房正妻,他周启明就是再娶一百个,生的孩子也得尊我一声大娘吧?等到我死,到阴间见了他的祖祖辈辈,哪一个敢说我一个不字,我可是不一百个愿意!要是没有我守着老宅田土,守着他们周家的祖坟,他周家凭什么逢凶化吉,福多寿长?他弟兄俩当恁大官,会不知道阴宅大于阳宅?那可是我日日年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给他们守着啊!要不是这,他们不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现在都在城里过好日子,给奶奶回来磕个头烧个纸钱的都没有,个个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二婶子呀,我还有件心事要对你念叨。我这一辈子呀,要说对不起,我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庆凡。他奴才一样给周家扛,他咋就不能挺起腰杆当家做主,像个爷们儿哩?二婶子,你说能怪我吗,我不是没有动心动意的时候。奶奶把我托付给他,可他就是那个蔫瓜样子,我不是赌气,我压根看不上这种男人!没汉子气啊!周启明他跟我闹离婚,说离就离,头都不回,这也还有点少爷意气。他周庆凡呢,他做周家的老大,周老太抽他扶他,烂泥糊不上墙。他在周家活一辈子,一句硬实话都不敢说。当年周启明抛下我们接走他娘,周庆凡他不帮我。我知道他心里也是生他兄弟的气,要是他下手打他一顿,哪怕急赤白咧训他一顿,好歹替我出口气,我早就跟了他了!二婶子,周启明不是个好东西,可他看着软实际不软,他不抬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他到哪一步都还是个少爷秉性。我就相中他这点,换个人,有钱的有本事的全看不上。二婶子,我偏就是个死心眼子,这半辈子,拿谁都和启明比,比来比去我还真没看得上的。二婶子,我不怪谁,我死心眼子活受罪,我活该啊……”

穗子从日头照在树梢上,一直哭到日头落地。天黑洞洞的,风吹皱了她的脸,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现在,她是一个软弱的、无依无靠的老妇人了。中间有好几次,她实在哭累了,趴在坟堆上小睡了一会儿。她完全没发觉,还以为自己一直醒着,还以为莲二婶一直在等她,听她说。坟院里有几十棵百年的老树,树上有飞来飞去的喜鹊和乌鸦,它们开始闹她笑她,后来哭她吵她,天黑下来的时候,它们就卧在树杈上睡着了。一座座坟堆子拥挤着,在寂静中生发出一种瘆人的力量。穗子打了个寒战,她看看四周,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她拍了拍新鲜的坟土,也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她把她的心里话和莲二婶一起,埋进土里去了。莲二婶活着时陪着她,死了也会替她守着这些心事。

穗子一歪一扭地走去了。她要先去河边洗洗手脸,要折一枝柳条,浑身上下都要抽一抽打一打。从墓地出去的人是不能直接回家去的,怕鬼魂跟着。拴妮子就快要生了,不能惊吓了她肚里的孩子。

穗子走后,从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后面走出一个人。个子高高的,不胖不瘦,黑暗里看不清眉眼,但轮廓是周正的,走路的姿势端正有力,是个年轻男人。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穗子吐进坟墓里的那些话,都给这个年轻人听进耳朵里去了。他是个善良忠厚的人,他替她掉了好几次泪,也深深地被震动了。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更何况活得这般煎熬。自己曾经的那点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年轻人叫刘复来,是拴妮子的丈夫,穗子家的上门女婿。他被拴妮子指使着来找穗子,结果就碰上了这一出。

家里要说细心勤快,没人赶得上周庆凡。可自打刘复来进门,庆凡发现家里地里那些让人操心的事情,一样样都有人替他做了。他告诉拴妮子,复来虽说是上门女婿,可他上了门就是家里的男人,是顶梁柱。男人是女人扶着长的,你想要让他顶天立地,就得给他当家做主的权力。拴妮子狠狠点头,大大不交代她也会用力扶他。家里缺人,缺男人。而这个男人来到了她身边,天天跟她吃睡在一起。她不扶他,扶谁?

穗子一开始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的。刘复来家是地主成分。她家虽说也是地主成分,可地主和地主是不一样的。周家是高门大户,漫说早年间家里有多受尊敬,有多少田地,多少婆子丫头长工短工;就是现在,抛开外头做官的,只看她娘儿俩,吃的用的全是精米细面,蛋呀肉呀从没短着缺着。村里也没个敢把赖话说到她穗子面上的人,不管心里咋想,谁见了她周启明家的不脸上带笑?多少条件好的她都挑三拣四不答应,拴妮子的婚事是被她一天天挑剩下了,高不成,低不就。眼看二十七八岁,实在拖不下去了。这个刘复来弟兄四个,门扇一样的四个小子,跟父母挤在三间漏顶的破草房里。他排行老二,弟兄四个只老大娶了一个瘸腿媳妇。媒婆子说人长得俊,可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自个儿金尊玉贵的闺女嫁到一个穷地主家去啊。所以媒人领着刘复来见面的时候,她始终黑着脸,不给人好颜色。

她狠狠拿眼剜着媒人:“您只当是我家拴妮子也是瘸的瞎的,嫁不掉了!什么样的都敢往我眼前带!”

“这,当着孩子的面儿呢……妹子,你看这说哪儿的话,拴妮子也是我眼跟前儿长大的,和我亲闺女一样样……”媒婆子嗫嚅道。

穗子眼都没抬,用手捏着茶盖在碗口刮,她其实不会喝茶,只看奶奶每次在堂前见人手里总端着一盏,也有样学样。为着拴妮子以后的日子,今天的派头她得拿足了。

“可别,您哪来的亲闺女啊?”

要说这媒人也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介绍的婚姻两家称心称意了还好,不满意那是两头找气;顺顺当当送进洞房还不算完,小两口吵啊闹啊半夜还来砸她的门?从来,门当户对又合心意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她顺着穗子的话往下接道:“正是了,我可没这样好福气的小袄儿暖着我,咱闺女的事我可没让你操心,还没到年龄我就十里八村的搜罗没成亲的娃子,早早给备下了,您也见了不少不是?只是咱这门头高,您心也高!”她见穗子面上缓了一些,也不消人让,自己端了杯茶喝,“妹子,我知道你要强一辈子,眼光高也是自然。谁都知道咱家条件好,她爹在外头当大官,不是好的我哪敢带来叫你看?今儿这小子,你别瞧家里那样子,他可是正经八百读了高中的,肚子里有货!”

穗子听了这话,终于抬起头朝门口看。他站在光下面,面色不甚真切,倒是笼统看得出来和村里人是不大一样。常干农活的人身子沉,就显得人蠢笨。他这条儿抽的,倒是像周家的人。手呢?在家时常常听娘说,男人手软,能使金碗。他的手怎么看不见?……穗子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啪的一声响。“您是存心来这膈应我呢?”

媒人忙赶着把杯子扶正,她知道穗子想起启明来了。

“妹子妹子,不读了,家里穷,已经读不起书了。”

“那就是想着找家冤大头继续供着读书?你打量我穗子是个不醒事的?”

媒人笑着拍她的手道:“我的妹子呦,正是要说这呢。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你会不知道?你有钱他也读不成书!况且,他爹说了,让孩子嫁到咱家来,你给个屋住,给口饭吃,他自然孝心敬你。”媒人把茶重新递给穗子,又说:“好歹,让俩孩子见见?”穗子不再说话,稳稳地坐在家里那张八仙桌右侧的椅子上,架着二郎腿,一双小脚与那架势并不十分匹配。她面上壮着,心中却早已被高中生、倒插门所打动。

拴妮子稀罕刘复来,打第一次见面就稀罕上了。拴妮子永远记得那一天,太阳刚好从男人的头上打下来,阳光全落在院子里。就像以前看大戏,开场时定场的主角儿,身上就有这么一道光,周遭的一切都黑暗着,让人没办法不去看他,还得仰着脸看。他背对着她,穿着好像学校里的服装,就像城里弟弟妹妹在学校里穿的那样,干净整齐。那天的风也刚好,吹动他脑后的碎发,露出一小截白内衬的领子,折了阳光,让人目眩。他是干干净净的,他是文气的。他那样子,站着有点像爸,动着有点像庆凡大大。嗯嗯,是像他俩呢,分不清像谁多一点……

媒人见穗子有点松动,趁机朝拴妮子使个眼色,让他俩出去找地儿说说话。刘复来转过脸朝大门口走来,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站了好半天,脸上细密地沁出了些汗,算不上白,也不是庄稼人的黑。刘复来走到拴妮子跟前站定,等她先出门再跟上来。拴妮子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无比慌乱,他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咧!刚刚她看到刘复来衣服上有个小徽章,上面还有些不认识的字,她开始低下头看自己。拴妮子在过去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从未在意过自己穿什么衣服,妈给她找哪件她就穿哪件,大了小了都随便。她觉得自己今天穿得太不像样了,暗红的衣服上大红的花,可想想哪天不是如此呢?自己的衣服不是红的就是绿的,全拿出来够一个戏班子唱一出大戏的。她是见过学校里的学生娃穿什么衣服的,那时她走进城里的学校没觉得自己和他们穿的有什么不同。可眼前这个人,让她既紧张沮丧,又无比兴奋。

刘复来说不上高兴,也没有不高兴。爹让他娶他娶,爹让他嫁他嫁,他是完全无所谓的。学校那边是不能去了,爹在家里三天两头被拉去批斗,回回闹得人仰马翻筋疲力尽。他的生活就这样了,看不到明天,也没有希望。对他来说,娶谁都行,他爹让他娶头猪,他就跟猪过。他觉得好笑的是这周拴妮的妈,架子端得比鼓都胀,一碰就咚咚响。装腔作势,什么当官家的闺女?她以为自己还是个官太太,不过是个被休了八辈子的老寡妇。他烦躁,拴妮子的妈让他的感觉很不好。

两人在树底下站着,没说话。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刘复来说:“回去吧。”拴妮子点点头跟在他后面。媒人把拴妮子拉进屋,悄悄地问她怎么样,拴妮子点点头。

穗子说:“你去回话吧,彩礼一分钱不要,人结婚后过这边来,生的孩子还都得姓周。”

媒人拍着她的手:“有这句话撂这就行,剩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刘复来穿着四个兜的婚服嫁过周家来,衣服还是拴妮子提前做好送过去的。他进了周家,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全家人对他都不怠慢,且不说拴妮子实实在在地待他,穗子也是客气的,没把他当外人。他固执着,不肯喊她“妈”。不喊就不喊吧,也没人挑他的刺。他们年根儿前结的婚,天冷,媳妇每天给他暖被窝儿,她先躺床上焐着半边儿,他要睡时,她就把自己换到另一边,把暖和的地方给他。没结婚时他从来没睡过床,兄弟几个挤在一起睡麦秸铺。他跟她做了那事后,她心满意足,倒头就睡着了,竟然打起呼噜。他却是沮丧着,拒绝靠近她的身体,有时候干脆披了棉袄抽烟,心里烦躁起来也会到屋门口站一会儿。冷风吹着他,他的心却是烦躁得热气腾腾。他的影子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孤独着。

“大冷的天不睡觉,是不是有啥不得劲儿?”

穗子喑哑的声音让刘复来惊得汗毛倒立。

“这就回去,出来抽支烟,怕呛着拴妮子。”他讪讪地说。

这事又有过两次,他总是被她逮个正着。他不爽起来,听墙根盯梢是吧?看得清醒了,倒是变得坦然:“您先回去睡吧,我就想在外面坐会儿。”

“你和拴妮子年龄都不小了,还是先把孩子生了要紧。要不,烟先戒了吧。”她的话带着商量,口气却十分确定。

他低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庆凡大爷刚好也出来了,这么些年里他习惯了巡家护院,听见动静就出来看看。刘复来倒是不以为怪。

“复来,想抽烟就到大爷房里来。我屋里自己弄的好烟丝,劲儿大。”

刘复来后来就成了大爷房里的常客,俩人越说越对脾味。丈夫成了庆凡大爷的搭档,拴妮子倒是高兴,偷偷买了两瓶古井贡,有时还炒俩鸡蛋,拌个萝卜丝给爷儿俩送过去。庆凡也乐得每天有复来陪他说话,喝上二两酒。

庆凡喝点酒就话稠起来:“你和你爸小时候一样,他也贪我的屋,我们俩一年四季睡一张床上,偷个瓜蛋儿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啃。你爸拜堂成亲那天就更不用说,拜了堂扯了新郎官的衣裳,一头扎在我房里,任谁喊都不出去。最后还是你老祖派两个身强力壮的给架到新房里去的。”说着说着,酒也醒了,又后悔自己的话,“你看我这张破嘴,咋啥都说。”

刘复来进周家第一次这么开心,他哈哈笑了。他想到了自己,他倒是主动的,可是真没人逼他吗?没有身强力壮的人架着他,可那劲儿比身强力壮的大一百倍!他眼睛热热的,倒一满杯酒递给大爷,给自己也满上。他问:“大爷,我那爸是个啥样的人?”

“世上难得的好人,有学问,有本事,心善得踩死只蚂蚁都舍不得呢!”

“那咋会离婚呢?”他冲那边努努嘴。

“你爸他成亲那会还是个娃娃,才十五,吓坏了,觉得自己干了坏事。你老祖把他俩在屋子里关了半月,出来就跑了。为这事啊,可是害怕了一辈子,到现在家都不敢回。”

“那她呢?”他又冲那边努努嘴。

“唉,也是个好女人啊,你爸一走好几年,她在家伺候老的小的。好不容易盼到仗打完了,可人还没回来,就递信要打离婚。搁哪个女人不是一死一活?人家不哭不闹,离就离吧,就一个条件,离婚不离家。唉,这一辈子,守着一处老宅院,不容易啊!”

“大爷你说,我要是跟拴妮子离婚,她会不会闹?”

庆凡端在嘴边的酒停住了,半天才愣怔过来。“孩子,这话,问都不能问。”他看看复来,又看看酒,最后梗着劲放下了,“复来,在大爷我这儿,这话,问都不能问!”

拴妮子和刘复来结婚的第二年,改革开放了,地分给个人了,自家种自家的。突然又来了新政策,不论啥成分,学习好的都让考大学。拴妮子鼓动着让刘复来考,复来学习好,一准能考上。穗子不同意,闺女都有了还考啥大学?

拴妮子跟妈吵得一塌糊涂,穗子气得撞门。事情惊动了周启明。周启明让周启善回来处理。周启善回来,让庆凡喊刘复来一起喝酒,然后酒桌上突然说:“复来啊,叔这次回来是想求你个事儿。”

刘复来一下迷糊了:“叔,您有啥事儿只管吩咐。”

周启善说:“要叔说,还是农村老家好啊,下地不用看点儿,想吃吃,想睡睡。空气还新鲜,地头孬好种点菜,一家人吃不完。再养点鸡鸭,给个啥官儿都不换。”

刘复来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叔叔的用意,因此低了头不说话。

周启善给他倒了杯酒,说:“复来,我过些年回村里盖所房子,将来退了休就回来陪你们种地。还想让你和拴妮子伺候我,你说行不?”

刘复来说:“叔,这事儿我当不了家,要说我考不考也没啥。就是拴妮子她非得追着我考。”

话还没说完,拴妮子就撵过来了,对着启善叔说:“你们都待在城里工作,为啥俺家复来考学去城里工作就不行?俺家复来就是想考大学,你们谁想拦都拦不住,我就是要饭也供复来考大学。”说完,拉个凳子坐在周启善旁边抹起眼泪来。

庆凡看看周启善,看看刘复来和拴妮子,说:“孩子,知足吧!有这样跟你一心一意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还没考,就是考上大学能有咱家的日子好吗?”

刘复来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他有点被拴妮子感动。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刘复来问拴妮子:“我要是考上大学跟你闹离婚,你还支持我吗?”

拴妮子嘿嘿嘿地笑道:“哪有这样逗人的,你要是敢和我闹离婚,我爸会让法院判开除你工作。你和我爸可不一样,我爸和我妈离婚是反对包办婚姻。你跟我结婚,咱俩可是自由的,我愿意你也愿意,是你爸带一帮亲戚亲自把你送过来的。”拴妮子搂着他的胳膊,搂得紧紧的:“复来,我是真心稀罕你,我一辈子伺候你,你爸妈老了我就把他俩接咱家来中不?”

刘复来纠结着,被她搂得闹心,这绵软的身子也是好受,且不说能生能养,倒是比那看着好看搂着瘦干干的更可人意。他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跳。

临高考前,拴妮子又怀孕了,穗子掐指算了,这回是个小子。刘庄她娘得了信,也是喜欢,找个算卦先生算了,说怀的是个状元,长大能当大官。穗子不躺在床上装病了,拿出压箱底钱,每天杀鸡杀鸭给他们做好吃的,对女婿也不再处处防范,反而是好酒好菜伺候。

刘复来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酒足饭饱削弱人的意志,他想想启善叔的话,在城里,能过得上这样的日子吗?

那天听完坟,刘复来像变了个人。他进周家两年多,一句“妈”都没喊过,都是嗯呀啊呀地对付着。从坟院回来,他在饭桌上恳切地喊了一声“妈”,恭恭敬敬地说:“妈,您放心,我不考学了。我想了,把孩子带好教好,比我自个上大学有用。”

拴妮子正在吃馒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听到刘复来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哭了。那一刻说不清楚她的心情是激动、感动还是伤心?但她心里想,这城里也没有锁,我进不去,复来进不去,难道我们祖祖辈辈都进不去?我要让语同他们看着,我们周家的孩子,个个都得进城上大学!

周启明对朱珠,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一个好。他听她的,什么都听,家里大小事务就一句话,你看着办。这事儿要说起来,一时半会儿可以,要是一辈子都这样,那可是不容易,毕竟周启明老家那边还有一房。这一房不是一个人,是一座老房子,还有房子里的人,子子孙孙,无有穷尽。

不管怎么说吧,过日子这事儿,说起来左不过数数脚指头、数数手指头。人又不是能掐会算,又没长着前后眼,谁知道会走到哪里?虽然没有大风大浪,但毕竟还有暗流涌动。好在长江后浪推前浪,时光倏忽之间都过去了。说起来可不就是一辈子!挺长的。这些年,恩呀爱呀的话他也不会说,但那不说,却是什么都说了。孩子们一个个远走高飞,巢里就剩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来看去,那过去的日子就有了滋味儿。周启明有时会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

这话就会让朱珠笑了,唱哪一出啊这是?可是在周启明的脑子里,没有了朱珠,他会吃不上饭。仿佛天下只有朱珠这一个女人,只有吃饭这一件事儿。朱珠就是固定给他做饭的,换个人就会要了他的命。

老了,很多事情就看淡了,过去那些过不去的沟沟坎坎,现在再说起来,倒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逢到哪个孩子回来看他们,周启明感慨良多,但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差不多就是:“你妈这一辈子啊,可真不容易!”这话孩子们听多了,也不太当回事儿。都是当爹当妈的人了,当然知道不容易,养儿方知父母恩嘛!但他的不容易,却是具体的,死沉死沉的,亘在那里。孩子们都不觉得什么,倒是朱珠常常听不下去,说:“孩子们轻易不回来,又絮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他不管不顾,径直就那么说起来,要么是:“她要养活你们,还送走了你奶奶,伺候十多年呢。”有一次周语同回来,他竟然说:“你妈呀,除了她,再没人能受得了那拴妮子恁多年的吵闹!”周语同听了,呆愣了半天。都说爸小脑萎缩,有老年痴呆倾向。拴妮子在她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常年闹事的人啊?谁能受得了她?妈做到了。妈用她的客气和忍让做到了。只是,他自己认这个闺女吗?恐怕在爸的心里,无论拴妮子这些年小妈长小妈短地巴结讨好,还是对她周语同的服软作傻,他的这个女儿只是家庭之外的一个累赘。拴妮子拼命想把自己嫁接进爸的家,而她的亲爸只是将其视为无理取闹。爸一辈子对她没有态度,但现在的这个态度,却让周语同觉得不是滋味儿。

我妈朱珠不容易,她拴妮子容易吗?再者说,拴妮子始终没有得到认可,心里该得有多苦,可她没心没肺过自己的日子,不也熬过来了吗?妈为了牢牢把控住这个男人,没日没夜地劳作,照顾着一大家子老的小的、吃喝拉撒,这是她的福报吗?即使她再温厚敦良,难道没有一点怨气?她有点替自己的母亲抱不平,整日累死累活的,就爸那样的,还能跑了他不成?

周启明和朱珠搬到政府为老干部盖的三层小别墅里去了,曾经那么拥挤的一个家,现如今房子大了,却空荡得怕人。三个大的都有自己的小家,小女儿也上大学走了。老爷子每天查看四个城市的天气预报,他不会发信息,只好挨个儿给他们打电话,热了冷了,下雨下雪了……都是说了不多、不说也不少的那一整车轱辘话。人老了,跟儿女们之间,不也就剩下这些东西了?还能有啥话说?儿女们都忙,但也得耐着性子听。有时候急起来,会抢白他,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又不是傻子。朱珠在边上听到了,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到底是娘肚子里有儿,儿肚子里可没娘啊。

周启明喜欢现在这个家,主要是每幢小楼前边都有一个半亩大的小院子。他喜欢坐在门前看着院子,常常想起他娘。要是娘活着有这么个院子,让她种花种草,她活得也自在些。

拴妮子仍是常来爸家住几天,只是不再是她一个人来,她带着丈夫和两个孩子来。大的是个闺女,二的是个小子。大的小的都被父亲教得很懂规矩。大闺女已经念了初中,小的上了五年级。两个孩子比赛着,学习从来都是学校第一名呢!拴妮子无比骄傲地说。爸无动于衷地看他的报纸,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朱珠对他们依然客气,一如既往地当客人招待。拴妮子也早已成了习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争来夺去了。周启明大半辈子都这样过来了,现在老了,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许是真糊涂呢。这个闺女,果真是他的闺女?他懒得想这样的问题,看见她仍是如芒在背。但对两个懂事的孩子,也还得有个态度。偶尔移开报纸对他们笑笑,或者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但那话听起来好像隔着一层东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入心。

但他坚持不和拴妮子多说话,她喊“爸”他就嗯一声,说事情他仿佛是没听懂,没有个态度。所以拴妮子很少跟他说事儿,想要什么,直接就去找小妈。

拴妮子有时带刘复来,有时候不带他,能省一张车票。周启明却主动接受了拴妮子的丈夫刘复来。是不是自己的闺女还糊涂着,却有这样一个人做了他女婿。忽然之间,他心里好像抽掉了一块石头,真像荷重蹚水的人,找到了一块干地,可以把重荷卸下来一般。且这人生得不小器,有眼色,说话有条有理,待人不卑不亢。主要是他很能干活,只消大半天的工夫,把院子整得样板田一样。周启明看着他翻地,知道是下了真劲儿。每锹下去,都扎下去尺把深,把地下黑黝黝的土翻上来,坷垃打碎,弄得平平展展,再仔细撒上各种蔬菜种子。他们住上个三五天,菜苗就出来了,绿油油的,把周启明的眼睛映照得湿漉漉的。好身手!周启明心里暗暗叫好。他祖上是地主,明白怎样伺候土地。

两个儿子从来不打理父亲的院子,他们不关心土地,他们从娘肚子里就是城市人。周启明觉得悲哀,也觉得庆幸。看见刘复来把土地整成这样,身上也有劲儿了,每天都关心着他的菜园,旱了还是涝了,缺哪种肥料,一时三刻都得补齐全了。等拴妮子他们再来,茄子辣椒黄瓜番茄,赤橙黄绿青蓝紫,像在院子里开了染坊。

爸打小就不爱吃青菜,周语同发现他在他的菜地里浇水时,嘴巴里老是嚼巴着东西,黄瓜萝卜什么的。有时候剥一棵小葱塞嘴里,也咂摸得有滋有味。他一辈子没摸过锄头,现在每天戴顶草帽,挽起裤腿,看着很是有农民的姿态。那天周语同一时兴起,撑起画夹要替爸画一幅农耕图。但是拿起画笔,才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个农民。他太白了,日头晒了还是红白。这生就的少爷身板,铁锨拿起来都歪斜了身子,哪有丁点儿农民的架势?但她眼看着爸的身体越来越健康,说话有力气。他这健康竟然是拴妮子带来的,心里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哪一次刘复来不来,周启明就会问:“他咋不来。”

“他”就是刘复来,拴妮子他们其实是不必要来的。刘复来四季给菜园变换着种子,小小的一片地四季常青。爸的肠胃弱,爱闹肚子。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什么种子撒在地边上,说等果实长熟了,晒干收起来,闹肚子的时候煮水喝,不用吃药。是药三分毒,总吃西药可伤身体呢!爸频频点头,这个女婿有文化,说话在理儿。芽苗长高了,还没结出果实,却开出一地的花,红得滴血一样的花朵,这辈子他都没见过。朱珠被感染了,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花丛里,看也看不够。哥哥有一天碰巧带了一个黑白相机回来,趁妈不注意给她拍了一张。很多年后,孩子们长大后翻出来看,说我奶年轻时可真是个大美女。那个年轻的大美女,那时已经快六十岁了,面对镜头,神情竟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哥哥说,可惜不是彩色相机,那天的花真红,红得鲜血一样。

自打刘复来进了周家的门,穗子也像变了个人,再也不胡折腾事了。过去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舒坦,不闹腾闹腾可不得出人命!这事儿没搁谁谁身上,说不定还不如我呢!她体谅自己,也原谅自己。日子有奔头了,人就慈祥起来,说话办事都学着祖母的样子,俨然一个周家的当家主母了。城里也好,乡里也罢,还不都是柴米油盐几件事儿?关起门来,都是过自己的日子,还有啥放不下的呢?她很少再提及周启明和朱珠,一门心思盘算着自己的家。要说是吃喝不愁,可乡下种一年地也换不回几个钱,孩子上学是个大事,他周启明不能光站高处,孩子们念书也是奔高处走。姥爷也不是平白当的,总得伸手拉他们一把!

拴妮子生了二胎,穗子不满意,还是嫌孩子少。咱周家家大业大,你复来又是倒插门,孩子少了镇不住。但她的真实想法是,你周启明跟朱珠一拉溜生了四个孩子,我们也不能示弱。可是如今城里人都只让生一个小孩,就凭这一点,也得让拴妮子压他们一头。

依政府的规矩,有了二胎是要做绝育手术的。但她死乞白赖,硬是缠磨着乡政府工作人员给她开了口子,没让拴妮子做结扎,而是戴避孕环。现在两个小的都长成个了,穗子闹死闹活让拴妮子偷着取了环。也真是好运,取环的第二个月拴妮子就怀孕了,拴妮子东躲西藏熬了十个月,生了老三周雁来。老大跟老三一个属相,整整隔了十二岁。不过又是个闺女,多少让穗子有些失望,周家男丁本来就少,一个鹏程不够,越多她就越稀罕。但是她听说生孩子都是插花,下边一个肯定是男孩,就又蠢蠢欲动了,一定要让拴妮子接着生。村里计划生育管得还不算严,老三雁来罚了五千块钱。这钱她不心疼,交了罚款,心里还偷着乐呢。祖母在的时候,可不是夸过她大事不糊涂?啥是大事,生孩子才是大事。就是皇帝,他生不了孩子不还气得干着急?第二天,她谁也没说,再次偷偷去黑市上卖了祖母留下的金镯子。她把换回来的钱拍在桌子上,花红柳绿的一大堆,把拴妮子的眼都看花了。她逼着拴妮子再生一胎。拴妮子的肚皮也真是争气,两口子跟妈争执着就又怀上了。生老四的时候,拴妮子都奔四十的人了,生的仍旧是个闺女。闺女就闺女吧,多一个算一个。看着孩子们齐刷刷地长,心里像小扇子扇的一样,甚是熨帖。高兴不了多久,发愁的事接踵而至。在乡下养活他们不难,地里产的东西足够这些狗娃子们折腾了。可拴妮子心大,她要让孩子们都念书。这让穗子甚是踌躇,不让他们上吧,耽误了一个拴妮子,难道再去耽误她的孩子?再者说了,拴妮子上学那阵子,识字不识字没啥区别,现在这电那电满世界都是带电的,村里汽车拖拉机都也多起来。再当个睁眼瞎子,将来几个妮子可真嫁不出去了。她对拴妮子说:“他周启明不管吃不管喝,不管穿不管用,管孩子们的学费还是应该的吧?”

家里有个刘复来,他比拴妮子心里扎实,一点一点把功课捡起来,成了一个全能老师。孩子他一个一个手把手地教,其实老大教下来,他已经基本上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师了。他自己斗胆参加了一次高自考,竟然高中榜首。他顺利拿到了高自考的本科毕业证,成了村里唯一的一个农民大学生。这周家老宅子,眼看着风生水起,鱼跃鸢飞。

穗子拿着毕业证打量着,想起莲二婶的证,问:“这个证公家发钱吗?”

刘复来说:“出去找工作就发。”

穗子说:“那还是在自己家里干吧,地得有人种,把自家孩子教好就行了。”

拴妮子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见了人笑得合不拢嘴。丈夫是她自己相中的,四个孩子是她一个一个生出来的,不说九死一生,那也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难熬着呢。她现在在刘复来跟前说话办事大剌剌的,有点蹬鼻子上脸了。虽然在外人面上,拴妮子大模大样。但是回到家里她就仍是对丈夫俯首帖耳,吃的喝的伺候得紧。丈夫刘复来就是她的天,没有他,四个孩子无非是四张嘴,有了这样个孩子爹,孩子们就变成了耀眼的金子,甭管几年级的,个个都是第一名,家里的奖状把屋墙贴成一片红。

穗子稳定了,这周家的气势就出来了。周启明退下来不干了,可退下来也是退下来的老领导,谁不给三分面子,高看一眼?城里那一支,孩子个个体面,大小都做着官儿。乡下这一支,眼看着下一辈一个个争强好胜,按都按不住。村里人看着周启明这两家子靠着拴妮子走动,走成一家了不是?果真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呢。姓周的都是一个老祖先。他们议论着,羡慕着,被十里八乡的旁人问着起来,陡然也觉得自己有了面子。

看见爸对刘复来有了好脸色,拴妮子走动得更勤了。女婿也懂事,每次都不空手,自家磨的面,自家做的红薯粉条,城里人就欠这一口儿。爸一辈子爱吃豆面条,豆面和红薯面两掺。朱珠跟周启明过了几十年,擀了几十年豆面条。他中午要是在外面有应酬,晚上这顿面得补上。孩子们看见豆面条都噘嘴,周语同更是一口都不吃,她说闻见豆腥气头疼。妈做豆面条可是绝活,豆面三分之二,红薯面三分之一。红薯面是为了黏合豆面,一点麦面都不能掺。面饧好,多揉几遍,擀好面片儿细细地切;干芝麻叶用热水泡好了,沥干水分,拿盐和小磨芝麻香油揉,撒上葱花团在碗里腌半个小时。面醭一定要大,浑汤。面在汤里煮到七分熟,把芝麻叶放进锅里闷一会儿。若是赶上韭菜和小菠菜当季,起锅时,也顺手拈进去几棵。难怪爸一辈子离了妈就不能活,全凭这每天的一碗豆面条吊着。

刘复来去爸家都是头天先去磨面,豆面和红薯面的比例是用秤称出来的,芝麻叶也都是每年芝麻长到七分熟时,不老不嫩,精心拣好叶子采下来,放在开水锅里烫大半熟,捞出来晒干。刘复来拿来的面味道足,晒的芝麻叶黑油油的,嚼起来不软不硬。爸知道他是用了心,对他越加客气。朱珠也慢慢接受了他们的到来,毕竟自己的孩子都忙,回来一趟不容易。老两口天天守着空房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滋味,来就来吧,多个人多点人气。走时,总是要塞给几百块钱。这事儿若是被周语同碰见,肯定会说父母几句。

“这拖儿带女的来,不是尽孝道,就是想着几个钱儿!爸年轻时的一次失足,要偿还他们几辈人?”

这话说得连朱珠也不高兴,嗔怪道:“你以为是我请他们来啊?不就图你爸个高兴!你们咋不回来给你爸种地磨面啊?”

周语同说:“你给他们的钱,能买一屋子面粉了。”

朱珠看看菜园地里的拴妮子和刘复来,又看看坐在一旁的周启明,心里莫名的很不是滋味儿。她是农村生农村长的人,打小就在土地里摸爬滚打,她喜欢天然的气候,喜欢自然生长的作物。年轻时工作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了怎么样每天都得在外面走一走,冬天晒晒太阳,夏天见见月亮。她的四个孩子都不喜欢土地,他们住着高楼大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看看语同,整天急头怪脑的。每天不说吃饭,先吃一把药片,人瘦得纸片一样,还不是怪着不接地气儿?现在倒好,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得有拴妮子他们来莳弄。你看她睁开眼就劳动,躺下就打呼噜。语同怎么就不知道,阳光和风养人啊!

她看着小园子在二人手里被分成一垄一垄的,每垄之间留着一趟小沟渠,方便浇水。拴妮子拧开水龙头,复来提溜着早备好的管子,在正中间的小沟渠走。他的步子大,八九步就是一个来回。这头走到那头,东边好了;从那头再回来,西边也浇上了。水在沟渠中间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便被迅速地吸收了。拴妮子笑道:“复来你看,这城里的菜比农村的菜渴吧,一挨地儿都喝进去了。”刘复来低着头笑她:“哪有这么快啊。”可是朱珠觉得她也看到了,像是不需要任何过程,水直直都钻进菜叶子里,看起来格外翠绿挺拔,咋会吃着不脆生生呢?拴妮子就站在墙边,穿着数十年不变的大花布衣服,等着刘复来。他控一控水,把管子在臂弯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盘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圆,用绳子扎紧了,放回原处。整整齐齐,像庆凡一样,他总是干净得体,做活轻巧有序,不扎眼却也不容人忽视。

快入秋了,园子里的菜也该换上时令的。不用多交代,他们有着天然的对土地和节气的感知。原本属于菠菜的那一垄,现在他们手下翻新,要种上些萝卜,芹菜换成了白菜。听他们说,周启明也来了兴致,弯下腰近距离地察看那些绿茵茵的菜蔬。要说在机关干事,他和朱珠算得上经验丰富;可要说田头种菜,俩人加一块儿也无济于事。朱珠早些年在菜场卖过菜,还多少认得些;周启明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儿。家里困难的时候,他本想自己捣鼓些东西,忙忙活活一半天,刨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坑,对着一把种子干瞪眼,最后还是求助于单位的同事,才勉强种上了点红薯南瓜。后来家里有了院子,他看各家各户都搭了菜架子,也央求人搭了一个,学着种了些丝瓜、吊瓜。他不事农桑,却喜欢土地,更喜欢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一辈子就是这样,喜欢粗布衣服,喜欢地里刨的、树上结出来的东西。孩子们带回来的那些洋玩意儿,海参啊,鱼翅燕窝啊,他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让他吃了!

在种地这件事儿上,刘复来算是无师自通。这样说也有点夸张,书本也算是他的老师,小时候每次赶农忙他也会替爹下地,实践课也做得极认真。他借助书本教给他的,出力比别人小,出活却比别人多。每次换季换菜,要先把土重新翻一遍,撒上肥料,等它干透;然后才能挖坑、撒种、浇水。复来拿着锄头在前面走,走一步挥一下。背后就留出一个标准的窝,两头浅,中间深,匀匀实实的一排。等走完两趟折返回去的时候,拴妮子走在前面,每个窝里撒下三四颗种子。她说,城里的地没有村里的壮,这里头能发一个就不错咧。周启明认真地看着,他不是看拴妮子左一下右一下漫不经心喂鸡似的播种,他看的是复来。他跟在拴妮子后面,籽儿刚落下,小窝就被推着的土盖上了。就那么轻巧,锄头在他手里像是跳着舞一样,丝毫没有自己面红耳赤的作难样子。那种配合的天衣无缝,让他觉得种地是一件好神奇的事情,怪不得自己什么都种不好。要说他当了多年县委书记,四时农耕应该什么都清楚,但如此近距离地精心经营一方土地,还真是第一次。

拴妮子递来拧好的毛巾,给复来擦汗。其实这一点活干下来,对复来来说就像热身一样,哪有什么汗呢?是拴妮子仔细他罢了。朱珠从未曾想过,自家四个儿女各奔东西,如今在眼跟前中用的会是他们两口。打第一次见到拴妮子开始,她就顶着前边女儿的名头。每次看到她,就像是看见黄土地上的几口子活人,压在朱珠的心头,如癣疥在身,抓不得,也挠不得。可拴妮子始终如此,未曾犯过什么错、作过什么恶,或是长多些个心眼子。无论如何,这份时代和大人的孽债是算不到一个孩子头上的。有时候她心里也很歉疚,觉得自己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好母亲和合格的领导干部。那么长的岁月里,她靠所谓的宽容大度将拴妮子客气地隔绝在外面,语同也总是言辞激烈地对她。对孩子而言,未必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和折磨。如果那时候,她能真正地接纳拴妮子,让她也享受自己孩子的待遇。不说她一定会多么成材,但于自己于家庭,未尝不是一条宽路呢。

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高考,大女儿周河开高考考了个全省理科状元。那可是周启明、周启善家的孙女,不得了!县教育局局长下乡帮扶,顺便带着高中校长去他们家报喜,局长说:“这是老周家的光荣,也是县上的光荣。报纸上都登了,从县里到学校都还要开表彰大会。”

穗子正在地里掰玉米,看见一大群人来,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待明白过来,先是嘿嘿笑,后是高兴地抹眼泪。听说要开表彰大会,便问教育局局长道:“光开会,发钱不发啊!”

局长笑道:“发!哪会不发?咱一亿人的大省,不就出这一个状元?一人捐一块钱,咱这屋子还得再加一层哩!”

穗子听他这样说,软在地上握着脚脖子大哭,把局长和校长弄得很是尴尬。送走了他们,刘复来和拴妮子都过来劝妈,越劝她哭得越伤心。她怎么会不哭呢,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啊!拴妮子看着母亲,本来也想痛哭一场,可刘复来的镇定吓住了她,她在他跟前可不敢放肆。

穗子那从腔子里涌出来的复杂感情冲撞着她的心,酸甜苦辣,翻江倒海。她不是哭,是撕心裂肺地长号,把一家子人都吓着了,劝也劝不住,扶也扶不起。本来村里跟着看热闹的就有一大帮人,现在连远处干活的人都拥过来,不知周家出了啥事儿。原来穗子和拴妮子娘儿俩过日子,再多算一个周庆凡,也还是不像个囫囵家。自从女婿刘复来上门,这周家一程一程往上走,日子过得甚有章法。尤其是女婿刘复来,不卑不亢,村里族里遇到事情他都大大方方参与。他有文化,又能写会算,遇事有主张又肯出力气。有人说,咱下次选村长,就选复来这样的,能办事儿!岂止如此,在家里他几乎是定海神针。穗子不哭不闹了;拴妮子也天天忙得陀螺似的顾着家;几个孩子在他的教导下,个个争气。这日子眼看着芝麻开花节节高,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得知今天是因为周家大闺女考了个状元,政府的官儿亲自登门报喜,村里一下像开了锅。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村里哪出过状元呢?到底是人家周家,老坟里地气足得冒青烟!”

“再者说了,这大闺女虽是个丫头,打小就跟村里孩子不一样,除了读书,从不跟别家的孩子疯着完。”

“谁说不是,见了长辈爷爷奶奶婶婶大娘,该喊啥喊啥,不多言语。一看就是个出息孩子。”

“启明家的也真不容易,鸡不舍狗不让地跟大家争,愣是把个家又拉巴活了。”

“也难怪,不这样哭一场,搁谁不憋闷坏了?”

穗子哭透了,打发拴妮子带着河开去城里报喜。他个老东西,倒是个好儿。不出一点力气,平白捡个大学生孙女!这话让拴妮子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妈这哪里是骂人?分明是在撒娇哩!

拴妮子和刘复来忙活了半夜,磨了面,杀了几只自己养的土鸡,又炸了一筐绿豆糊丸子,都是爸爱吃的。后半夜迷糊了一会儿,天擦亮就催着孩子们起床,洗脸换衣服。

周河开不肯起来,嘟嘟囔囔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被奶奶听见了,连说带骂吵了一顿:“你这刚当状元,架子就恁大?再咋说,他是你亲爷,是你妈的亲爸!不给他说,你给谁说去?你状元再大,还能大过你爷?”

河开皱了皱眉头:“别说了别说了,我去还不行嘛!”

他们要去镇上赶第一班汽车,还要走十来里路到镇上。去妈的爸家,河开早已是熟悉透了,闭着眼睛睡着都能走到车站。天才蒙蒙亮,他们是迎着太阳走的,开始只是朝霞,一个滚圆的橙红透亮的太阳一点一点出来了,半天的霞光是最好看的红。慢慢地、慢慢地,猛地一跳,那太阳就挣出来了,光芒万丈。太阳不烤人,湿漉漉地照着一群人,要是个水嫩嫩的大橘子,河开就摘下来把它给分吃了,太阳的汁液一定是甜的。过去上学,经常遇到这样的场景,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看她的家乡,可不也是美美的?

可她盼着早点飞出去,她待腻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每天面对的都是那些老旧的面孔,粗鲁,懒惰,得过且过。还有自己复杂的一家人,明明他们是她爸刘复来的孩子,却个个姓周。明明是姥姥、姥爷,却让喊“爷爷”“奶奶”。姥爷从未回过这个家,据说妈结婚都没回来。她长到十七八岁,去姥爷家的次数得有几十回。她只记得姥爷跟她说的一句话:“你叫啥?上几年级了?”隔一阵子再重复问一次,每次都这样问。她认真回答了,他却并不认真听。他哗哗翻着报纸,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姥爷好像一辈子只会干同一件事,喝茶看报纸。这是周河开最初对城里人的认知,也是她心里的城乡差别。乡下人起早贪黑地劳作,一年一年地重复,没有尽头。比如她的庆凡大爷爷,连生病时都在干活。不干活,他们还干啥?城里人从来不劳动,只要会看报纸就行。她大起来,慢慢就懂得城里人的眉高眼低。那是跟乡里人不一样呢,一切情绪没在唇齿间,都在眉眼里。城里姥姥客气着,礼貌周全。妈跟人亲热得打铁似的。妈是个没心没肺的,那姥姥的客气里却是有内容的,楚河汉界,一目了然。她们不就是那个家里的客人嘛!妈让孩子们喊“奶奶”,人家嘴上答应着,心里只当你是个亲戚。她的妈,一辈子都没活通透,她就是个傻子!

一家子大清早蹚着露水进的城,路上谁都没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明明都是换了出门衣裳的,却在车上被人挤得乱七八糟。到了姥爷家,就好像一群逃难的人。周河开羞愧难当,这当了状元,还得低三下四?她真恨不得立刻返回去。

姥爷一如既往地在那看报纸。拴妮子把河开的入学通知书递给他,说道:“爸你看看,上海同济大学!”他把眼睛从报纸上移开,看看拴妮子,又看看那张纸。伸手去接,又像烫着似的缩回手,最后眼光落在河开身上。

“这就,考上大学啦?”

河开朝他礼貌地点点头:“是的,爷爷!”

“真不错,考上大学就能自力更生,替家里省点了。”然后不待他们坐下,又说道,“听说现在上学还得交学费,你们是来要学费的吧?这个事我得去和你妈商量。”取下老花镜,起身到后面的厨房里去了。

一家人尴尬地站着。刘复来把孩子们领到院子里,拧开水管让大家洗手洗脸,找来毛巾抽打干净他们身上的土。小子周鹏程干脆抱着水管子喝了一气。朱珠出来了,看着一群野生生的孩子,笑容立即浮上了脸。“养这一群孩子,可真不容易!”这话有道理,可由她说出来,河开觉得不是那个味儿。你不也养过这么一大群孩子吗!

朱珠让刘复来给她搭手,煮了一筐鸡蛋,熬了一锅大米稀饭,菜就是院子里的萝卜白菜,合着豆腐粉条一起熬了。吃饱喝足,刘复来让岳母坐着,跟拴妮子收了碗筷,洗刷干净。等大家全部坐下了,爸才开口:“你妈说了,考上大学是好事,在村里也是件光荣的事。”他指指刘复来:“你把孩子们往正路上领,这可是个大工程。好事儿!”他顿了一下,“我们俩的工资也不多,但只要是努力上进,我们都会尽力帮助。你妈说了,你家这孩子考上大学,我们给两万,把学费先交了。”

他这话说的像作报告。刘复来低着头没动。拴妮子抬起头看着爸,长长出了口气。她没想着要多少钱,给几千一万,她也没话说,但说给两万的确是她没有想到的。先把河开的学费交了,就解决了大头儿。家里孩子多,多少钱也不够花,那得走着说着。这些年她和刘复来也是拼了命干,可是没啥技能,单靠种地,累死累活也抠不出几个钱。

“行不?”爸看他们俩都没说话,以为他们嫌少。

拴妮子喜不自禁:“这还说啥呢,还是爷爷奶奶知道亲。”她搓搓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抹抹,“后年咱们鹏也要考了,这孩子学习不比他姐差。鹏啊,过来给爷爷奶奶看看,你好好学,给奶奶磕个头谢谢她吧!”

鹏程听话地跪下了,距朱珠隔得很远。朱珠连忙嗔怪道:“你这是干啥,年不年节不节的。再说,孩子们都知书识礼的,可不能再叫他们学这毛病。”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拴妮子没看见,她也不会看人脸色。周河开却看得清楚。这都是干什么啊?谢呀跪呀的,跟谁啊?闺女到亲爹家要钱不是天经地义?

爸喊刘复来弄他的园子去了,现在就这一件事他最上心。刘复来在东墙根边上挖了个坑,他交代爸:“等过一阵子打了霜,把红白萝卜都收了,埋在土坑里窖了。秋后可以种点贴地菠菜,还有芫荽。种子都备好带来了。地里的白菜现在也能吃,不过再长长,经两场霜才更脆甜。”

他嘿嘿地笑着,答应着。朱珠和拴妮子也笑着看他们。

朱珠知道他们来了就得待上几天。她割了十来斤肉,放在大锅里煮了。又发了一盆面,蒸了一大锅馒头。这事儿有拴妮子她两口子帮忙,也不费事儿。每天就熬大锅菜就馒头,这一家子饭量大,做不了精细的。拴妮子说:“我来给爸擀面条吧。”还没待朱珠说话,爸就喝止了她,“我只吃你妈擀的!”

周河开的高考成绩刺激了周语同,她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女儿林树苗要上中学了。这个孩子足够聪明,凡事一学就会,就是惰性大,多少知道点皮毛就失去了吸引力,而且提前进入了叛逆期。这让周语同异常伤神,如果没有她拴妮子的孩子比对着,还觉得自己的孩子不错,人家高考状元的高帽子一戴,这压力不就来了?我周语同的女儿,总不能输给她周拴妮的孩子吧?她失眠了,左思右想,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女儿身上。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才起作用啊!那一阵子,她娘家都很少回。

每天五十个英语单词,要熟读熟记;

五张数学卷子,要零差错;

三十页高中语文,要全部理解,无生僻字词;

……

这是假期里每天钉在一个初中生房门上的字条。等到林树苗升到高中,条款里的其中一条变成:“五十页大学语文,要全部理解,无生僻字词。”

林树苗的青春期是黑暗的,她能坚持下去的唯一目标,就是考出去,离开这个女魔头。有时她真觉得妈妈不愧是地主家庭的后代,压榨别人的基因一直流淌在血脉里,如今全释放到自己的头上。

周语同回娘家看望爸妈,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她不带苗苗。那天她回去给爸送熬制好的汤药。爸的肺一直弱,她通过北京的朋友找到了全国最好的心肺专家,说是某大首长的保健医。拿到方子,又在同仁堂抓药熬制好。本打算让司机送回去就行了,一大早却因为苗苗的语文小考扣了两分而愤懑。明明是会的啊,却因为粗心与一百分失之交臂。看起来这两分无足轻重,可是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战场上,很可能沦为被挤下去的那个了。

周语同从喊孩子起床就开始数落,洗脸她跟着说,吃饭也跟着讲,仿佛她要通过絮叨,把那两分给挣回来。

“时间、时间、时间——我明天会死,还是过了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林树苗终于不忍了。

啪!还没等她说完,周语同的巴掌就落到了她头上,虽说是轻轻的,但它带来的冲击却是巨大的。毕竟这是对孩子动手。

动手,孩子,女孩子。这几个词蹦出来,像一道电光穿透她的身体,她感觉到血涌到头顶上。平时就很少说话,一个早晨一句话都没说的老公从餐桌边走过来,使劲把她推到两米开外:“你干吗总打孩子?什么道理不能说?”

周语同的性格哪会想后果?她愤愤地看着苗苗,忽然恼怒又涌上心头,现在在我跟前,我还得一巴掌,看能不能让她长点记性!开始林树苗也被妈妈的举动吓住了,看见爸爸冲过来,捂住脸哇哇大哭。她的哭反而让周语同放下心来,这孩子要是不哭不闹转身进自己的屋里,她心里可能会有点忐忑。一向对她温良恭俭让的丈夫第一次对她动手。她不但没有觉得意外,反而有一种缓和的解脱感。女儿会转移一点愤怒,她自己也有了一个台阶下来。她看都没看他们两个,打电话叫了司机。她要亲自回颍口去。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怕什么就来什么。周语同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孩子的吵闹声,那土得掉渣的上周村的口音“轰”的一声,让她的怨怒瞬间顶到脑门。她推开娘家的大门,指着拴妮子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子说:“滚出去!滚回你们自己的家闹去!”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吱声,只顾着往拴妮子的怀里躲。拴妮子早已习惯了她的恶毒,摸摸孩子的头,拉着俩闺女去了后院。刘复来正打着赤脚给菜地栽种秧苗,他今年种的有小白菜、大白菜,还有紫包菜,外国人叫紫甘蓝,说是这种菜有防衰老、抗氧化、养肝护肝、抗溃疡等一大堆好处。他一边劳动,一边对蹲着的岳父讲解着。看见周语同发这么大的火,他干也不是,停也不是,支棱着手尴尬地站在那里。

“抽根烟。”岳父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递给他一根烟,“歇会儿。”

周语同进屋,把药放在桌子上,交代妈怎么服用。妈一边听着,一边拿眼睛看她,小声说:“你这是发哪门子火吗?”

周语同抬眼看看外边,没说话。

爸坐在园子里,让刘复来继续种他的菜,好像他们才是一伙的。他依旧不搭理周语同,上次去看外孙女,已经和女儿吵过一架。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怎么都喊不到桌子跟前来。刘复来说:“让他们在厨房吃吧,跟咱们一起他们不习惯。”周语同没说话。拴妮子安排好他们,也过来跟着吃。爸爸拿出一瓶酒,说:“复来干活累了,喝一口吧。”

周语同脸一黑,随手就把酒收起来,说:“你的身体不能喝酒!”

刘复来说:“我也不能喝,咱们就吃点饭吧。吃完我把剩下的活儿干完还得往家赶。”

大家都闷头吃饭,很少有人讲话。妈妈虽然在周语同面前小心地避开关于外孙女的话题,终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苗苗还小,学习不是一天学完的,慢慢教她,你得有个当妈的样子,对孩子讲点方法。”

周语同心里的火气刚刚平息,妈又给她点着了,她这个火药筒子正无处发泄:“看看你们把周家的孙子孙女都惯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不思进取,叛逆成性。年轻时你们亏欠我们,这会又想从孩子身上补偿。补偿得了吗?”

她突然将手指了指拴妮子,目光却对着父亲说:“连她这样的都能把孩子教成状元,你的这些孙子孙女呢?一个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你们不是要面子吗?现在你们的面子哪去了?”

爸放下手里的筷子。妈担心地看着他。拴妮子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低头吃着桌上的东西。周语同回来带来了烧鸡和卤牛肉,那是省城有名的小吃。刘复来不声不响站起来,出去拧了一个毛巾过来递给爸。周启明看了看,接过来也放在桌子上。

周语同发泄完了,心中又开始懊悔。她这是怎么了?人家医生说她是焦虑症。这是一种病,既然是病,那就不是个人能够控制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焦虑,也控制不了自己发脾气。好像身体里有个阀门,到了一定时候,这个阀门会自动打开。她这样安慰自己,但这样想的时候,她又有点羡慕拴妮子了,虽然这种羡慕是一种更大的厌烦——她怎么能那么从容呢?从她认识她,就没看见她焦虑过。好日子好过,歹日子歹过。你给她好脸儿她来,你给她孬脸儿她还是来!就像现在吧,人家可不管你是吵翻天还是大打出手,就是能够扎扎实实把眼前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我周语同天天面对山珍海味,什么时候好好品过它的味道?不是要回信息,就是想着给谁打个电话,要么就是孩子的学习态度堵在胸口……孩子,人家养四个孩子呢!还那么自信,今年考上状元,后年那个还不差!我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

周语同那天没走,一是她也后悔再次惹爸妈生气,二是她也想晾晾林树苗,这孩子,一点怕头儿都没有。她咋也应该知道,妈妈所有的狠,都是因为爱她。唉,我们兄妹四个,生了四个孩子。没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却都惹一身娇气。她拴妮子呢?一水儿生了四个,孩子们个个都争气,单这一点,还不知道她得意成啥!她周语同,是替爸妈打抱不平,可是,没有人理解她。在爸的眼睛里,她就是一个疯子。

晚上秋意更浓,有些微凉。周语同从三楼下来,她想和妈说说话。她穿着棉布拖鞋,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她看见了爸和妈坐在客厅里,妈正在给爸剪指甲。

“这孩子,从小就心强,一岁多你就犟不过她。她奶不是说了,她比别的孩子中用。中用的孩子总是有性格。”

“哎呀,你手别捏得太紧,你弄疼我了。”爸夸张地憨笑着。哪里有疼的样子。周语同在楼梯的转角处坐下来,她撇了撇嘴,什么疼,不就是撒娇吗?老换小,人老了老了就成小孩子了。

“你晚上吃丹参滴丸了吗?”爸问。

“没有。就是个保健药,少一回多一回又能咋着?”

“咦?那咋行?”他推开妈的手,光着脚去找药盒。妈赶紧站起来拦住,把拖鞋放他脚下。

“明天我想蹭语同的车,去她姥姥家看看。爹妈都八九十的人了,我不放心。”

“我也去!”

“你别去了,不就一天吗?”她指指楼上,“你想跟她吵一路啊?”

“那我也得跟着你!”爸找到了药瓶,手抖得打不开。妈接过来,自己扭开拿了两片药含在嘴里。爸连忙把水杯递给她。

“给他们那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孩子的学费?靠土里刨食,他们往哪儿弄去?”妈一边吃药,一边往沙发那边走。

爸站在那里没动,想了一下说:“要说两万块钱也不是小数。不够了再说。”

这时周语同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迅速从楼上走下来,愤愤地责备妈道:“你就不该这么爽快,牙缝里省那一点钱,每次存都是数了又数,一下子取了给他们!他们还以为你们有个金山呢!”

“算了,给孩子上学用了,这钱花得值。再一个,村里人说起来,你爸不也有个好名声。”

“不能养成这种习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周语同那时已经有了很好的事业发展,不缺那俩钱。她只是觉得父母也不容易,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不舍得花,省吃俭用存起来,就让那家人白白拿走了。

“我已经答应了,不管哪个孩子考上大学,一律给两万块!”爸在茶几边坐下,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爸这一辈子活得窝囊,糊里糊涂生出个闺女,糊里糊涂养了一辈子,养了闺女还要接着养孙子。什么孙子?那个老女人真是吃定周家了,想出招女婿这招数,生的孩子还都姓周。我老太爷幸亏不是个皇上,否则江山都得给他们霸去!妈呀,你这一辈子就是软弱可欺,你不让她,她能翻得了天?”

“还说!”妈忽然勃然大怒,“你也不看看你爸气成啥样了?”妈说着的时候,已经快步移到了父亲身后,在他后背轻轻地捶着,然后端着水杯一口一口喂他水。泪水从她脸上滴下来,落在父亲灰白的头发上。

周语同的眼睛忽然湿润了,有一种热热的东西撞击着她。那东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她心里存留过了。她有点惊讶,妈守护一辈子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他的心。周语同是见识过母亲面对工作有勇有谋的姿态的,但她没这样近距离见过爸妈单独相处时的样子。她第一次把“爱情”这个词与爸和妈连在一处。妈这个女人的感情线可不是粗枝大叶的,爸也是百万分疼惜她的。她对父亲的温柔厮守里,装着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浪漫,她所有的付出并不是和另一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而是为了守卫他对她全部的爱,不允许另一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分享。

周河开小时候最怕的人就是大姨周语同。那时她并不知道周语同是漂亮、优雅、知性、成功的代名词,她只是单纯地怕她。她总是尖锐的、带着火气的、不与人亲近的,像炉子上煮着的水壶,随时会发出气鸣,让人不敢靠近。她妈拴妮子让她喊“大姨”,她咕哝了半天,到底没敢喊出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姨呢?

河开长到现在,听过村里人说的最不好相处的人就是奶奶,说她地主小姐做派,说她分毫必争不吃一点亏,说她胡搅蛮缠无理也要闹三分,一张嘴厉害得没人敢惹她。纵是这样的奶奶,对她的孙子孙女们也总是带着爱惜的。真是谁犯了什么错,想要板起脸教训,看到他们耷着脑袋假装害怕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搂到怀里在脑袋上亲一口,放出去玩了。人都是隔辈亲,看着一群孩子满院子跑,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奶奶常说:“我也有今天啊!总算熬过来了呢!”孩子们也都跟她亲,看见她就奶奶长奶奶短地喊个没完。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啊,只是太短了太短了。那时候拴妮子不也这样?腻在她怀里,拿头拱着她,真像一头小猪。把她拱得,那心跳得嘣嘣响……

妈妈总说:“犯了错不罚,老这样护着,会把孩子惯坏。”有时气得要拿笤帚抽。

奶奶拦着她说:“我看咱家孩子一个比一个争气,你得跟他们好好说话。你说好话,他就学好;你说孬话,他还不学孬?”

妈妈气得把笤帚扔老远:“这风水轮流转是吧,你也会说这话?”

不过,周河开她知道妈和奶奶亲,她们就是吵几句嘴,也不会像她姨周语同说话,好像挥舞着狼牙棒,非得把人刺痛她才高兴!这才是周河开心里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而他们城里那家人呢?即使是父子母女,也都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像个家,就像个课堂,就像学生和老师,谁和谁都客客气气。有想得不一样的地方就别过头去,仿佛任何事都不重要,唯有因为争吵丢掉他们作为城里人的骄傲才是顶顶重要的;要不就是明里暗里透着看不起,根本不像过日子!

大姨周语同不屑于和河开一家搭言,偶尔说几句,也是夹枪带棒,吓得她躲在妈妈身后捂住耳朵。妈妈每回看到这样的大姨,反倒是沉默,不像对着奶奶时据理力争、口不择言。无论大姨发多大脾气,她就只当听不见。那边的爷爷奶奶气得背过身去,妈还能吃得安稳,还能不动声色地把菜里的肉挑进爸和他们的碗里。但妈的做派她也不喜欢,你倒真是把这个家也当自己的家,把这个爸妈也当你自己的爸妈啊!她更不喜欢的是,妈是个两面派,她跟刘复来说:“这边家里富裕,多要一点是一点,一家人就该帮衬。”但对着朱珠却故作教导他们:“你们要记得爷爷奶奶的好,以后也要一样孝敬。咋孝敬?好好念书,混出一身本事才能孝敬!”

但话又说回来,周语同见了河开倒还真没吵过她,有次还对她笑笑,摸摸她的头。她考上大学,她表面上不屑一顾,可悄悄给她买了两身衣服,一身厚的,一身薄的。连讲究的小背心都搭配好了。还另有一条白羊绒围脖,开学前让二姑家的表姐给她捎了回来。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个大姨讨厌妈妈这么些年,连带着讨厌她的孩子,恨不得吹口气把他们都给吹化了,怎么还想着她,给她买了这么好的衣服?她可从来没穿过。她无端地想起妈妈曾经说过,你大姨周语同和我有点像,直脾气,干什么都有股子犟劲儿。

让河开心里不舒服的是,妈接了衣服像接了圣旨似的激动,话都不会说了,只会一连声地炫耀,说:“从未见过恁好的料子,还是根里亲。一家人就应该互相帮衬,你说是吗?”

河开说:“去那边你们就赶紧杀鸡宰羊磨面,那他们不该感谢?妈,都几十岁的人了,激动成这样干吗呢?”

拴妮子急赤白咧地说:“我干吗?你说干吗?你大姨给你买这么好的衣服,你连好歹都不知道!”

河开想说,你知道你那妹子有多少钱吗?她的工作室一年要捐助十个大学生。但她只是在心里说说,没发出声音,不能让妈这个傻子知道,难道让她去诉苦求人家吗?妈在那个从未接纳过她的家里已经够没尊严了,不能再让她为了自己弄得没一点脸面。但是,对于大姨给的衣服,周河开丝毫没有客气就收下了。一则她觉得这是她该得到的,问心无愧;二则是她上了大学就步入了社会,她需要一点体面的东西,特别是衣服,穿上总是能遮盖点穷人的窘困。

小时候爸爸刘复来教她背《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村子后面的那条大河,那是她的乐园,她常常一个人跑到水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她小小的年纪就懂得忧愁。她长大了,有了力气就顺着河岸走,她想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会有一个妈的爸家那样的城,那里没有歧视,没有压迫,也没有怨恨。而且更为关键的是,会有一个人在那里等她。爸爸不是还教过她《关雎》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她就是那个“伊人”吧?伊人一定是好看的,像仙子一样。而等她的那个人,一定是“君子”了。她在水里照看自己的影子,突然有了一个发现,伊人会不会是她的大姨?爸说过,他们家的这条河是流经爷爷家住的城市的,他们虽然不住在一起,吃的却是同一条河水。大姨可不就是“在水一方”吗?只是淑女应该没那么大的脾气吧?河开闹不明白。

河开小时候不愿意去妈的爸家,就是怕看到大姨。家里还有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姨,小姨应当算是伊人,她总是温温和和的,干什么都随意,不热情也不冷淡。大姨不耐烦他们,总说妈妈:“拴妮子是个寄生虫。”

妈妈虽然也会回她:“我是来我爸家!”可那回击是无力的,无底气的,甚至还带着巴结的腔调。你咋不说:“你是爸的亲女儿,我也是!而且我还比你早呢!”

“他是你爸?”大姨说,“我没看出来他是你爸。你伺候过他一天,还是给他买过一丝半寸衣服鞋袜?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孝敬爸。你睁眼看看——”她指着客厅的电视、冰箱、大沙发,“这些有一件是你孝敬的吗?你给你爸孝敬过什么?”

妈那一刻终是心虚了,她求饶似的看着她说:“我们不是没有吗,我们就种点粮食。粮食卖了也买不起……这些。”

大姨鄙夷地看着她,不再说话。她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在一刀一刀地割着河开的心。可能妈妈的心已经不会滴血了,她被刺激得太多,已经麻木了,已经结了厚厚的茧子。

大姨不停地往家里搬东西,占得满满当当,都是一些他们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堆在客厅里,虎视眈眈地看着捉襟见肘的妈妈,他们只要进屋就无法忽视她的孝心。妈没有带过什么值得留存的东西。河开觉得,每次进城妈都是说“回家回家”,这是她的家吗?她爸家,应该是大姨她们的家;她的爸和大姨的妈生活在一起,他们生了大姨她们。她妈拴妮子是村里的妈生的,妈的爸从来没回过上周村的家,上周村才是妈的家。

大姨那天提前离开了她的家。大姨走的时候仍然是气冲冲的样子,谁都不搭理,好像谁都欠着她钱似的。但她趁大人不注意,在河开的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小声说:“买作业本吧。”她走后,河开立即把钱给了妈,她觉得这钱烫手,也不明白大姨的用意。妈也不吭声。他们走的时候,城里那个奶奶也给钱,不管多少,妈仍是接了,从来也不推让。后来河开发现,大姨每次跟妈吵了嘴,走的时候都会给她或是弟弟一点钱。她是可怜他们?还是她吵架占了上风,心里过意不去呢?或者是,她不想在孩子们心目中破坏自己的形象?

大姨几乎也不和河开说话,更不跟她的弟弟说话。她讨厌她妈拴妮子,自然也不喜欢他们的孩子。河开六岁那年,爸妈又带着她和弟弟一起去妈妈她爸家。大姨和小姨都在。大姨和小姨住在三楼,她们吃饭都不下楼,好像要故意避开他们。中午大家都睡午觉,妈在一楼的客房里睡着了,张着嘴打呼噜。她总说干一天活太累了,累得身体叫唤。大姨下来提开水,她走路轻得像飘一样。正在桌子跟前玩杯子的弟弟突然看见身边站了个长发飘飘,穿着宽大白裙子的人,吓了一跳,手一抖,杯子落地上碎了。一边看着的河开飞一般地去捡,她怕大姨生气。大姨阻止不及,河开已经抓住了一块瓷片。她抓得紧,瓷片利刃一样嵌进肉里,血流如注。大姨尖叫一声,连忙用手掐住她的手,拉着她就往院子门口的诊所跑。拴妮子也醒了,但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周语同已经拉着河开出了院门。

诊所离家也就一步之遥,大姨跟他们都很熟悉。诊所的大夫说:“还好,只是割破了点皮肉,里面没问题。”

大姨说:“再仔细检查,可别在伤口里留下残渣。”

大夫仔细用放大镜看了,给她上了药,用纱布缠了,说:“小孩子愈合能力强,不要见水,没两天就好了。”

大夫忙完,问大姨:“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吧?”

大姨脱口而出:“我姐家的。”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

大夫说;“我就说看着亲,连着心呢。”

大姨也不否认,谢了人家,牵着她的手出来。远远看见妈妈和弟弟在门口站着等她们。周语同也不看他们,站下来严厉批评她:“杯子已经碎了,为什么还要去抢?”

“怕你生气。”

“你比你那傻妈还傻啊,你弄伤了我不更生气?你看你把我的衣服弄得这一团糟。”

河开想说,才不是呢,她的白裙子胸前染了河开的血,映得大姨更好看了。大姨扯扯她乱糟糟的小辫:“这一头的黄毛,从来就不梳头吗?”偏巧诊所旁边是家理发店,她也顾不得身上的脏乱,直接带她进去让师傅给洗了剪了,剪成了一个干净的娃娃头。出了理发店,河开发现妈妈和弟弟不见了,估计回院里去了。周语同又带她去商店买了一条娃娃裙,白色的,胸前有一个蝴蝶结。她那半个下午像是在装扮一个玩具娃娃,似乎是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她笑了,她的牙齿被午后的阳光照得瓷白。大姨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是太好看了,可平时她从来不对他们笑。

河开上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她写的是我的大姨。

我的大姨

我的大姨住在很远很远的城里,城里有一条河叫金水河。我的大姨是个画家。她画的树是活的,有风的时候,叶子会哗哗地拍手。她画的鸟儿在树上跳舞,鸟儿鸣叫的声音像是女高音来了。鸟儿一上场,歌声嘹亮,树叶子就越发拍得响亮,路边的花也听得闭着眼睛喝醉了一样。

我大姨是个奇怪的人,她和平常人不一样。我不懂大人的事情,只是看到我大姨是美丽的。我记得大姨的笑,她笑起来好看得像画上的人一样,瓷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大姨说,做人要做有用的人。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做我大姨那样有用的人。

周河开的作文被老师表扬了好几次,老师拿到每个班里念,作为他们的范文,后来又张贴在学校的书报栏里。河开认真地誊写了一遍,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她想带给大姨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姥爷家碰到了大姨。没人的时候,她偷偷把作文递给大姨,她害羞得头都低到裤腿上了。大姨随便看了一眼,她急着帮小姨给猫洗澡,顺手把那张作文纸丢在桌子上。河开悄悄地把纸摆端正了,她期待大姨忙完还会认真仔细地看。那张纸就一直摆在那儿,河开睡觉前还瞅了好几遍。河开睡着了,她梦见大姨在笑,她也笑,她大声说,大姨,你是伊人。

河开被自己喊醒了,太阳都出到树梢上去了。她急忙爬起来去桌子上看,那张纸被谁不留心浸湿了,字迹变得胖大模糊。河开拿着纸哭了,哭得悄没声息。那作文纸,像是被河开的眼泪浸透的。

河开本来喜欢语文,她爸从她会说话就教她背诗词,她能熟读唐诗宋词五百首。后来她不喜欢写作文了,她改了理科。河开在同济大学念的是桥梁学专业。

周河开是家里的老大,且她生来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成长中的坎坎坷坷,尤其是与妈的爸家里人的过往,过早地在她的人生观里落下疑问,她越发地孤独起来,拒绝与人接近。小时候,穗子让她姓周,让她称呼她“奶奶”,她不明就里地服从。一天天大起来,她内心不再恐惧大人的压迫,她选择在过年拜年时突然改口,改称穗子“姥姥”。姥姥当时很是惊讶,想要开口却又被这个神情笃定的外孙女抢了先。“姥姥,你是我妈的妈,我们上周村没有人称呼妈的妈‘奶奶’的。”其实,在她的内心里,称呼什么对她都无所谓。她小时候很爱她的父亲刘复来,父亲是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他活得很坦白,待人真诚。父亲应该是让人同情的,他是上门女婿,在世俗眼中是低人一等的。可是父亲从来坦然,他在所有人面前都不卑不亢。他的知识渊博,像一部百科全书。河开的问题多,可父亲从来没被她问倒过。她小小的心灵很早就懂得了世间的不公平。父亲若不是家贫,若是他考上大学走出去,他会成为一个比大姨周语同更强大的人物吗?父亲跟妈不该是一路人,河开越大越发现他们的差距。他们在一起无非是过日子。父亲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孩子们,河开会开口讲话就被父亲背在背上,他一边干农活,一边教她背诗词,歇晌的时候他教她画字,拿树枝在地上画。河开三岁就识得百家姓,她的姥姥和妈妈都不识字,她再到城里姥爷家去的时候,十分想表演一下。可是,那一家人显然是不感兴趣的,他们对她学了什么并不关心。

有一次她踮着脚尖在大门上写了一个“周”字,姥爷看见了,说:“这个字你也会写啊?这是周,我的姓氏,我们姓周的是周公的后代。”

她嫩声嫩气地说:“爷爷,我也姓周。”

“哦,姓周的人很多,周姓是个大姓。”

爷爷背着手散步去了,他完全忽略了,这是一个三岁多的娃娃。

河开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姨周语同也生了一个女娃,大家都夸她漂亮。河开看了,毛豆那么大点的孩子,还分不出眉眼,不过是被扎裹得好看。那个豆丁后来长大了,会说话了。妈的爸就变了个人一样,他总是跟着小豆丁转,脸上满满地堆着笑。他也像父亲刘复来一样,拿棍子在地上教她画字,上下天地人和。那小豆丁能得很,有一天忽然会念门上的对联了,千门万户日日日。她不认识“曈”,她只念偏旁。一家人大笑,姥爷把她举得高高的。我们的苗苗会识字了,将来肯定是个女秀才。那些字对于河开跟她一样大的时候识得的那些,简单得跟写个“一二三四五”一样。

河开有一阵子在她的书本和作业本上写名字:刘河开。老师发现了,把刘复来请来,询问:“孩子改姓是家长的决定吗?”

刘复来连连道歉:“家里人不知道的,是孩子淘气,自己改着玩的。”

姥姥不知怎么知道了,哭着把刘复来数叨了一场:“复来,原来孩子姓周家的姓,都是两家说好了的,你不能这样教闺女!”

刘复来说:“妈,我真的不知道这事儿。”

一向对丈夫言听计从的拴妮子也跟刘复来生气。刘复来似乎懂得女儿爱他的心,知道孩子是替他鸣不平。可她哪里知道这世道有多复杂,怎么知道她这样做把他置于何等尴尬且危险的境地?迫不得已,他让河开过来,摁住她跪下,让她承认到底是谁教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河开咬着牙不开口。拴妮子见状,也明白孩子这样做不是别人教的。她抄根秫秸甩了她几下。不疼,可是河开的心却疼得不行。她觉得她的妈,根本就不爱爸,她只是跟奶奶一样,爱她们周家,维护着她们这个“周”。后来她把名字改回来了,她不是服从,而是想明白了,她就是一个人,她没有必要为任何人争取什么。在人世间,她只属于自己。姓什么,都只是人们对她的一个称谓而已。

拴妮子在挖红薯的时候被红薯秧子绊了一下,她这些年越来越胖,走路像大笨熊一样。红薯秧子能有多大劲,可拴妮子愣是摔了个大跟头,疼得杀猪一样惨叫。刘复来想要背她,她不让动,在地上躺了大半个时辰,后来用架子车给拉回了家。那天夜里她哼哼了一夜,第二天刘复来要用架子车拉她去医院,怕是伤了筋动了骨头,拴妮子坚决不肯去,她说只是窝住筋了,歇几天就好了。她其实是可惜钱,到医院拍片子打石膏怎么不得个几百块呀。

拴妮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疼是不疼了,就是不敢下地,挨着地就疼得剜心,就这么躺着,家里地里的活什么都干不了。这才下了决心去了爸那里,说是爸那边的医生高明些。朱珠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但看着人这个样子,什么都没说,赶紧找医生给看了。拍了片子,专家看看说是骨关节错位,本来是个小问题,可拖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歪着长上了。

刘复来问:“怎么办?”

医生说:“打了重新接。但病人年龄大,比不得小孩长得快,很有可能落下点微微跛脚的毛病。平时没问题,就是不能过于劳累。”

拴妮子从爸那里回来,还得躺床上静养。这让她受了不少罪,心里也懊悔得不行。本来想省几个钱,这钱没省下,身体还受了亏,说不定还会落下残疾,心里就更加灰暗。她在床上已经躺了两个多月,腿疼不影响胃口。周河开见了妈吓了一跳,蓬乱的头发,浮肿得像大头面具的一张白脸,看着真是瘆人。自打她记事就没见妈打扮过,她洗完脸从来没擦过擦脸油,就是进城也是拣些旧衣服穿,看上去倒真还没乡下的姥姥更利索。姥姥只是老,可是老得得体。这样的妈真让河开难过,也让她伤感,更让她心疼。

姥姥不心疼拴妮子,姥姥说:“腿好了就给我打起精神来干活,你这点煎熬,跟你妈我比,这只是迈了一道坎。往后啊,你这沟沟坎坎的日子多着呢。”

拴妮子不理她,这样的话妈说得太多了。她歪在床上,突发奇想:“复来,你有文化,可以学习,要不咱跟爸借点钱买几头猪崽吧。养猪总是比种地多进些钱。”

河开插嘴说:“咱们也不能总朝那边要钱,会叫他们越来越看不起。叫人觉得没脸。”

拴妮子还没说什么,姥姥便说:“借什么借?那是你亲爸,要就是了。”

拴妮子也瞪了河开一眼:“我不要钱你们拿什么上学念书?他们看不起我不要紧,他是我爹,他生了我就得养我!为了你们几个能读个功名,别说要钱,要饭我都去!我现在没脸,等你们出息了,把脸给你娘再找回来,就是孝敬你爹娘了!”

河开看着爸妈,什么都没说。可是她却感动得想哭,她还从没听过妈妈这样坚定地说过话。她一直觉得妈没有大局观,也没有很强烈的是非观。她是愚昧的,蠢笨的,鼠目寸光的。她经常为自己学了些妈听不懂的话、想不通的事儿而沾沾自喜,觉得强她数倍。她现在才明白,妈什么都知道,心里还存着恁大的希望,是有着大聪明的。

但让她想不到的是,妈妈说完倒是哭了起来:“人穷志短,坏事孬事儿还偏偏找穷人。你想想你大姨给我钱那态度!我们哪像一个爹生的啊?”

河开说:“妈,你刚说了几句明白话,又回来了。咱跟他们,压根就不是一个……阶级。”

刘复来说:“河开你少说几句,你妈她哪懂得什么阶级不阶级的?何况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家也不是天天都是唱着过的。”说了又劝拴妮子:“都听你的,等两天我们收下新豆子,我去磨面,还有红薯干粉,也做些新粉条。我们去爸家,只要把道理说清楚,我相信他会借钱给咱们。养猪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也不是小钱儿。如果是要钱,这猪我宁愿不养!这大钱,咱是借人家的,借的钱一定是要还的!”

只要得闲,刘复来总是爱往庆凡大爷的屋里去,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总是心里热乎些。大爷没学问,可经的事儿多,他的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没少开阔刘复来的心胸。

农忙时活重,很多人累得吃完晚饭倒头就睡。虽说是靠天吃饭的,但少干一些真就少得一些。村里的夜就比城里早上了几个钟头。吃过饭,本该从堂屋回房的刘复来,一扭一转来到了靠近门口的一间木屋子前。或许是年代太久了,又或许是外屋的缘故,每次刘复来来这儿,都会有一种不完全属于周家的逃离感。他推开木门,发现原本就给他留着缝,没有上锁。屋里没有开灯,跟门同一侧,摆着一张大木床,上面放一张四脚矮桌和一盏煤油灯。庆凡大大歪在床上,抽着烟。看见复来进来,也不招呼,收了收脚,给他让出一半床来。

他从里面插了门,朝着床走过去。桌子上还有一罐烤好的烟丝和一沓卷纸,不待上床,复来先卷上一根,对着煤油灯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对他们来说,煤油灯可比电灯的用处大多了,村里电压不稳,灯一会儿亮得要照瞎了眼睛,一会儿又昏得像是眼上糊了一层眼屎。最要紧的,灯就是照上一夜,也点不着一根手头的烟。烟气入肺,刘复来长吁一口,心满意足地歪到床的另一边去。可别以为闲话是谁都聊得来的,爷们之间聊的基本上没什么干货,不像墙根下的婆子,嘀嘀咕咕开小会似的能说上一半天,天天如此。他俩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各自抽着烟,这时就更显出煤油灯的好处了,它昏昏地晕亮桌上的一小片,两人把脸埋在照不到的地方,各自有着满腹心事。

庆凡大大放了一个屁,坐起来尴尬地说:“年纪大了,稍吃多点就兜不住。”

刘复来应着他:“妈的手艺好,我晚上也吃撑着了。”

大大接了一句:“可不是,你妈啊……”

刘复来等着等着,半晌无话,再看大大的身子又歪下去了。

刘复来被打断了思绪,干脆坐起来卷了两根烟,先给庆凡大大点上,自己也续上一根。大大抽了几口,侧身问复来:“你最近咋也抽得这么厉害?”

复来两条腿拱在胸前,胳膊搭在膝盖上,又抽上一口,回道:“最近活儿重嘛!”

灯照着他的影子,在墙上一跳一跳的。庆凡看他不想说,自顾自地问他:“孩子,你觉得大爷怎么样?”

“大爷……”刘复来被问得莫名其妙,“您当然是好人,而且是明大事理的,我每天来您这待上一会儿,心里都舒坦些。”

庆凡摇摇头:“不是,大爷问的是,你觉得大爷的日子过得咋样?”

“真不咋的!”刘复来想了一会儿还是照实说,他这会子的神思全回来了。

“复来啊,我知道,你觉得我在周家忙忙碌碌一辈子,到了啥也没落着,过得算不上是好日子是不?复来,我姓周啊,我为这个家守着,是应当的。别说你老祖收留我不是为了让我干长工,就是她真当我是条狗,那也是给了我条命呢!她那样心善的人,我只恨伺候她没够!孩子,这些年,家里的事儿没刻意瞒过你,多少你知道些。你妈一辈子过得憋屈,所以她有时不太讲理,脾气大,你得体谅她些。”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至于我的日子,我觉得挺好,咱们怎么不算是一家呢?我跟你妈,天天打睁眼就在一起,几十年了!拴妮子可是我从小抱到大,家里这几个小的,哪个没过我的手?除非,你心里没把大爷当一家人。”

刘复来连忙摆手,连说了几遍:“大爷,我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当然庆凡也知道。他对刘复来说:“孩子,你心里不平,你替我不平,也替自己不平。可是你想想,她们娘儿俩有哪个对不起咱爷儿俩的?”说完,周庆凡又点上一根,背过身躺着。刘复来想想,确实如此。家里的两个女人,有时吵架有时拌嘴,噼里啪啦摔东西也是有的,可换了哪一家不是这样?自己那样的家庭,锅都揭不开,差点饿死。就是不吵闹,就是天天相敬如宾,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到了这家,说是倒插门,媳妇照顾得周全,家里也没有一个踩他、看不起他的,自己觉得不平什么呢?怎么会让庆凡大大看出来了呢?即使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真的更好,也是不真实的。人人都想着做大官,难不成真叫大家都去做?也就是现在,吃喝不愁了,开始胡思乱想了。要是现在还挤在家里的破屋里,为了省一顿粮食逼着自己赶紧睡着,怕是给个馒头就知足了。人心啊,总是不足。

“大爷……”刘复来喊着庆凡,他有些羞愧,声音像是闷在嗓子里。

庆凡说:“孩子,我没什么文化,我就只知道啊,这做人就像种地,肥壮的地谁都想要,可真是分到赖地了,真就不活了?地,你越管,它越好;人人都不问它的事,它就越种不活东西。”

庆凡仍旧背对着他,像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爷,就是您,才真正让我学会做人。我一门心思放回来,把家照顾好,把孩子培养好。不论如何,不辜负了人家。”

庆凡听完才缓缓起身,又给复来卷了根烟说:“爷们儿,做人哪,都在心里。要说做人,谁都不如你老祖啊!当年要不是你老祖收留我,拿我当亲孙子一样待,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命。你老祖那个人啊,你是没见过,戏里大户人家的老太君啥样她就啥样。那才叫个不怒自威,多大的事儿,她不疾不徐几句话,就不得不叫人服。你老祖那可是个活菩萨,她眼里没有高低贵贱,越是穷苦人,她越是对人好。帮了人家天大的忙,还让人觉得她只是举手之劳,不值当谢她。对孩子们历来不打不骂,也不讲道理。别人是言传,她可是身教。你老祖活到八十多岁,从来没出过咱们这个村子,连咱家这个院子都很少出。复来你说说,她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妇女,哪来那么多的见识,那么宽展的心胸!”

刘复来笑了,说:“大爷,你这一番大道理,像闯荡江湖多少年的人说的,可你哪离开过这个村子呢?可见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做人的道理照样能懂得,你就看是跟着谁了。”

“也是,周家可不只是家大业大,水也大啊!大水才养大鱼哩!”

“大爷……”刘复来有点激动,坐了起来,看着周庆凡,然后他斟酌词句,小心地问道,“大爷,您一辈子就在周家,连个女人都未娶,遗憾吗?”

“不遗憾,更不后悔。让我再活一辈子,我还愿意这样活!”庆凡背书似的,脱口而出。当年面对政府的盘问,他不也是这几句话?这是他心窝子里的话,“我有拴妮子和你,我现在又有一堆孙子。拴妮子是个孝顺孩子,每顿饭做好都先给我端过来一碗,咱爷儿俩又对脾气,闲了就喝一口。我这日子啊,还想啥呢?”

“大爷,我想问一下:您和我妈她,怎么没过成一家呢?可能这个事儿很多人都问过你吧?”

“问过。”庆凡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当然很多人都问过。你说的那个过一起,那怎么成?她是你爸的媳妇,我的弟媳哪、!不过话要说回来,如果你爸哼一声,说让我跟她过,我二话都不说。即使你妈这么说,我也会跟她过,毕竟你爸休了人家,毕竟她是我骑在马上替你爸接来的……大爷是认命,错的对的都是我自己的命。能一辈子这样相看着,我就是好命了。你看我这新崭崭的衣服,都是人家悄没声预备的,心里有,比啥都强……天太晚了,她们还在等你。抽完它就回去睡吧,明儿咱爷儿俩把东边的地给整出来。”

“好。”

他俩的话都给河开听去了,河开是替姥姥给他俩送新酱的萝卜皮,以为他们肯定又在喝酒。听他们这样说,河开忘了送菜的事,听得泪流。她不是个轻易流露感情的孩子,心思重,啥事都藏得住。她既心疼爸,又可怜妈。这世上,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有倒不出的苦水,每个人的腔子里又包藏着多少不肯示人的秘密。萝卜皮里被她滴落得尽是眼泪,她把它倒进猪圈里,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回去了。

周河开上大学走之前,帮妈妈把家里彻底清扫了一遍。姥姥爱干净,她的屋子老是收拾得利利落落。现在她得照看两个小的,拴妮子得过且过,家乱得不像个样子。

娘儿俩从来没这样和谐过,扫了房屋,把衣服被子都拆了换了,两个人抱到河里去洗。

经历了许多年的自然变幻和工业发展造成的损毁,许多河流都干涸了,没有干涸的也被工业废水污染。唯独这条养育了几十代人的颍河,却依然丰盈清澈。她们这里是传统农区,经济和工业发展迟缓,好在河水没被污染之前,政府下了指令,所有污染小企业一律不得进驻,除非采取了严格的环保措施。也许这就是媒体上说的“后发优势”吧!时代变换着,人们的生活也发生着大的变化。城里的姥姥说,过去吃肉买布都是要票的,物资匮乏,什么都要平均分配。过去他们去,姥姥总是会买一大块肉给他们吃,她知道农村吃一回肉不容易。现在村里也不缺吃的了,姥姥虽然也常常杀鸡杀鸭给他们吃,但明显水果和蔬菜也多了起来。河开回头眺望,村里家家都盖起了新屋,红顶白墙,掩映在碧绿的庄稼和树木之间,煞是好看。爸说了,再等几年,他们也盖新屋,盖像城里姥爷家那样的小楼。

河开是不准备住他们的洋楼了,她知道有更多更高楼房的城市在那里等着她。那里完全看不到上周村的影子,那里的人更友善也更包容,没人会对你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周河开不知道她的前路如何,反正她野心勃勃,充盈着改变人生的勇气。

娘儿俩挽了裤腿,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洗衣的石板被人无数遍磨搓,光滑无暇。她们摊开衣物,一件件打上肥皂,慢慢用棒槌捶打。梆梆梆的声音顺着宽阔的河面传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水花飞溅,连那一堆旧衣服都晕染得五光十色。

“姥爷家早都用上了洗衣机,等有了余钱,你们也买一个吧。”女儿说。

“洗衣机哪有这过瘾?那一个小洞能装多少水?看着让人心焦。河水糙,省肥皂,洗得也干净。不过,要是过两年你姥爷家换新的了,可以讨一个旧的回来用。去年他们换沙发,不是把旧的给了咱们?你爸手巧,什么东西过过他的手,都跟新的一样。”

“梆梆梆、梆梆梆……”这声音在河开的记忆里回响了一生。

“你城里那姥姥,也是不容易。说实话,要是我,也做不到她那样,虽说你妈我是愣往上贴,可人家从来没烦过。”

“她烦不烦你也不知道!”河开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妈妈,“只是我觉得,她跟我们亲的时候不觉得亲,她吵她孩子们的时候,也不是真恼。我觉得她还不如我语同大姨,她吵是吵闹是闹,可心里没啥沟沟坎坎,心里实在。”

拴妮子不听她的,自顾自说下去:“你姥爷一辈子可听她的话了,当年妈也想上学,和你庆凡爷去城里找他。他不知道咋拿主意,喝得醉着咋接话,就等着你那个姥姥回话。她可比你奶奶会做人哪!人家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一个劲儿说家里实在腾不开地儿。你庆凡爷就带着我回来了。不过也没啥,我大闺女不是考上了吗?我就说呢!也别有啥过不去,这些年不还是靠着人家帮衬活过来的?我也不是不跟她真亲,人家肚皮里没生过我,到底隔了一层。我生了你们四个才明白,你姥爷那边四个孩子,供应粮都不太够吃。我哪个月不去住几天?吃饭都是个艰难事。城里更难,差一毛钱,菜叶都吃不上,咱农村地里好歹啥都能吃。你倒是想想,你那个姥姥有多难吧?”说着,拴妮子也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眼泪吧嚓看着脚下的河水。

“哎呀妈,你哭个啥啊这是?我想问你个问题,要说老人不都是和小孩儿好相处吗,你为啥一直不喜欢你奶奶呢?我姥姥也不喜欢她。”

“我奶奶?她啊!”拴妮子重新坐下来,“她可是个心长歪了的老婆子,别看她天天吃斋念佛!她心里可知道个轻重。你姥姥孝敬她那么多年,你姥爷跟你姥姥离婚她不知道?你姥姥天天吃苦受罪她没看到?我天天吃苦受罪她看不到?从头到尾,没替你姥姥说过一句话,也没替我说过一句话。就这,你姥爷还觉得她在我们家受了苦,给她接到城里去!我要读书,你姥爷说没城里户口,头脚把她接走,后脚就能给她上户口。你说她七老八十了要那户口干啥?但凡她心里透点缝,让给我,我不也是城里人了?你们不也都进城了?”

河开说:“进城能咋样?你看看现在城里人!”

拴妮子没理她,继续说她奶奶:“家里事从来跟她没关系。你姥有时打我是真打。她也不说护着,就假装没听到。你跟她说话,就像吓着她一样。她去城里,跟你那个大姨躲一个被窝嘀嘀咕咕说个没完。跟我,那是半句话都没有。她是孙女,我是龟孙不成?你是不知道,她死的时候你大姨回来送殡,哭得躺地下打滚。她泼起来比你姥姥都厉害。你说,她那样个妈,咋养个这么厉害的闺女?”

“妈,她厉害,你比她更厉害哩!我姥姥老是说你菜,你可真不菜,你也真不窝囊。这些年要不是你,咱家没有今天不说,恐怕早就跟城里断了来往。是你这个菜闺女,硬是把这两家人粘到一起了!”

拴妮子笑了:“你大姨那个人你还没看透?她其实才是个傻货,她每次不发脾气我都故意招惹她。她呀从小就恨你姥爷不立威,总是替她妈打抱不平。她闹了又后悔,特别是这些年,你没发现,她吵闹完了,又会变着法补偿我们,火气越大补偿得越多。这些年我们没少得她的好。我倒是心里喜欢她哩!你两个舅舅看着可和善,真像你姥爷,不远不近的,从来不管家里的事。”

“妈,我服了你。其实你可像我大姨,我觉得我也像我大姨……我脾气跟我大姨是一路的。”

“嘁,就你?你以为你大姨那样的人是好做的?咱是面上苦,她是心里苦。她得了面子,没有里子;咱失了面子,得了里子。”

娘儿俩摆完最后一件衣服,端着盆子回去了。

周河开离开家,从本科到读完博士,读了九年,一次家都没回过。偶尔写封信报个平安,给妹妹寄几件半旧的衣服。学校里的事,家里完全不知道。她往家里写信,地址都不留。除了第一年她让爸妈给交了学费,再也不拿家里钱了。后来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不说,他们也没再问。他们没读过大学,也不知道大学生的日子是咋过的。拴妮子和刘复来只知道把孩子拱出去,拱出这片贫瘠的土地,拱进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城里——大闺女念完博士留在了上海。儿子周鹏程转眼博士也要毕业了。还有老三老四,都是县里的前几名哩!

周启明去世几年前,安排周启善和周庆凡在老家给他盖了一座新屋。那时他已经远远离开了老家,跟着小女儿在几千里之外的深圳生活了。兄弟俩没猜透他的心思,心里疑惑着,却仍是照办了,自然是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周启明给那点钱,买砖瓦都不够。他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哪里知道盖一栋宅子要花多少钱?老话说得好,与人不睦,劝人盖屋。盖房子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

等到周语同兄妹知道了盖房的事,房子已经竣工了。别的兄妹都无话,周语同却非常生气,这是要给拴妮子留家产吗?那一年,拴妮子家也盖起了四间宽敞的两层楼,庆凡大大拿出了全部积蓄,他一辈子的家底都补贴给了拴妮子。房子盖好了,前后通透,虽然没有那么气派,还是比老屋亮堂得多。可是穗子死活不搬进去住,复来和拴妮子他们只好两头跑,白天在新屋里安顿忙碌,晚上仍是去老屋陪妈住。父亲的房子盖好后,刘复来经常会去看看,帮助把屋里院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拴妮子则一次都没去看过。

那年七月,周家同时考上了两个大学生。老大家的儿子周天牧考上了哈工大,周语同的女儿林树苗考上了北大。姥爷周启明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在通知书到达的前一个星期去世了。

周启明无病无痛地死了,和他娘一样,事先清醒地预知到了大限已至,清醒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

想想这几代人个个以离奇的方式与人世间告别,周语同惊出一身汗来。周家跟阎王爷有亲戚吗?

穗子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周启明就坐在她的床尾,穿着离家时的那套衣服。穗子感觉很奇怪,问他咋回来了,他不说话。穗子怀疑自己看错了,她这几年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屋里也没点灯,她起来披上衣服,点着了一截蜡烛,端到周启明跟前儿,又盯着细细地看。是他啊,他一向喜欢那件白洋布衬衣,布料说不上多好,洗几次就开始发黄发硬,他还是喜欢。他看着瘦些了,虽然他一直没胖过,年轻时多少还是壮实些,如今看着干干巴巴的。你说话啊?穗子看他还是没动静,上手去扒拉他。把他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看见一张被泪打湿的布满皱纹的脸。烛火跳动着,穗子又不太确定了,这真是周启明?她把蜡烛更近凑近他的脸,结果一阵冷风吹过来,把蜡烛吹熄了。穗子找到火柴,发现已经被周启明的泪水打湿了。她急得找不到火,正在这时却从梦中醒来。她看看外头的天,要亮起来了,感觉脸上湿嗒嗒的,也是摸了一手泪。这是她自己的眼泪。老东西,一辈子不跟我照面,这种事也不亲口说说!

穗子已经老得走路摇摇晃晃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上。她喊拴妮子和刘复来:“你们过来听我说话。”声音响亮,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穗子对拴妮子说:“你爸死了!”

“我爸死了?白说胡话吓唬我们,我爸比你小七岁,他才八十多岁啊!”

穗子说:“死了。”说完了坐在床上,慢慢地委顿下去。

拴妮子说:“爸死了,孩子们的学费怎么办?”她哭丧着脸,雁来刚接到通知书,底下还有一个四闺女千里。

穗子恶狠狠地说:“人都没了,还说这话?”说完,好像使尽了气力,再也没有下文。

刘复来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他默默地擦去。老爷子看得起他,对他不薄。他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拴妮子看看妈,又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刘复来把泪擦干,说:“咱们真得去爸家看看,其他事儿放放再说……哪有蹚不过去的河?”

正在这时,有人来找庆凡报丧,说是周启明死了。拴妮子这才想起来问妈:“我的娘啊,你是怎么知道我爸已经死了?”

“那咋会不知道呢?”穗子头都没抬,她好像已经没气力了。缓了老大一会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才又接着交代,“你们去城里,带着两个小的。看谁敢拦着?死的是你爸,你的亲爹!”忽然,她的声音低了许多,“还有,你们带着庆凡大爷一起去吧,庆凡是他周启明的哥,那家人怎么都是不敢慢怠的。”

拴妮子一家没耽搁时间,没磨面也没梳头换衣裳。唯独庆凡,自己里里外外擦洗了,内衣也换了干净的,专门戴上启明给他的灰色鸭舌帽,穿上了过年时见客的行头。他周庆凡是周启明的亲哥,他要体面,不能丢了弟的脸。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哭泣,心里像蒺藜扎着一样痛。“启明兄弟,哥想你啊!哥这些年还留了一肚子话要和你说,你咋不等我,咋走在哥的前面去了?”哭着哭着,他的声音脱口而出,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哭声把拴妮子招了进来,拴妮子看见他哭得声音沙哑,眼泪鼻涕弄得脸都模糊了,便一边拿毛巾替他擦拭,一边劝他道:“大大,你也是上岁数的人了,不敢太难受。”刘复来也说:“大爷,这还得赶大半天的路程,到了也还得行礼守灵,您这样子,万一身子再有个闪失,我们咋照顾得过来呢?”周庆凡这才止住了哭泣,但泪水仍是控制不住地流。一家人拉着搀着去了车站。各人都怀着沉坠坠的心事,悲悲戚戚的样子,惹得行人侧目。

家里只剩下穗子一个人的时候,她从床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大门口,朝外望了一眼,一街筒子竟一点人声都没有。她摇摇晃晃地关上大门,从里面把门闩了。穗子回到堂屋,梳了头,理了衣衫。她从柜子里搜罗出几盘子果子点心,又去厨房拿来五个大馒头,也一样拿盘子摆好。屋里抽屉里有红白蜡烛,村里也通了电,家家都装了十五瓦的灯泡,明晃晃的。就是电不稳,说不好灯泡就突然灭了,所以家家都备了蜡烛。她抖抖索索点上四根白蜡烛,粘在供食的四个桌角上。她舒了一口长气,一屋子老旧的家具,在跳跃的烛光里影影绰绰。她脑子里尽是些穿长袍短褂的,人影幢幢,仿佛是在旧时光的屋子里摆好的一个灵台。她净了手,找个垫子坐好,闭上眼睛从七十二年前,她嫁进周家的那一天回想。她披着盖头,穿着大红绸衣,一双水嫩的绿绣鞋。绿绣鞋是娘亲手做的,是要叫她穿绿鞋,走到田地禾苗里去。有田,有地,有禾苗的时光就是好日月。她被人牵着,拜天地,拜父母,跨火盆,入洞房……她与周启明在一个屋子里可不住了半个月呢……

就是这半个月,粘上了后来的这几十年,就像一个风筝,拖着后面长长的线,那线一直到昨儿才断啊……时光太短暂了,短暂得让她瞬间就走了一趟。时光又太漫长了,长得她无数次想去投了村后的河。

穗子开始哭泣,先是默然地滴泪,后来就如同黄河决了口子。一九七五年那场大水她是经过了的,大水如一面流动的墙,平缓地、排山倒海般推过来,水过处,房倒屋塌。她家在岗上,是村里的最高头。她和拴妮子被庆凡推到屋顶上,拴妮子还在房顶子上洗脚呢,被穗子狠狠揍了一巴掌。幸亏有个庆凡,否则母女俩早就被水冲走了。大水过去,整个村庄几乎成了平地,只有她家的老屋,连院子里的树被瓦屋砖墙护着,水后竟然又慢慢地活了过来。只可惜了庆凡养的那一院子牲畜。

大水过后,庆凡用大半年的时间一点一滴把老屋重新修葺了一遍,冲垮的院墙也一砖一块地垒起来,比过去还高了半尺。他用村里那些死掉的树木在院墙边上给自己盖了一间结实的木屋,做了张宽大厚实的木床,余下的木料做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矮脚炕桌。他不用任何漆料,白的就白着,红的就红着,花的就花着,树上的疤眼和年轮纹就像描上去的画儿一样。

这木屋冬暖夏凉,木香怡人,成了拴妮子最得意的去处,连做个针线都要去那屋子做。那屋子里的味道让她心静,她在那儿给大爷做出的鞋子,都比别处做得俊俏。穗子不稀罕看,更不稀罕看周庆凡的东西。庆凡活着时,她一次那屋子都没去过。

“我这个活死人啊,想那周启明,怎么尽想些庆凡来了。”穗子拍了拍坐得麻木的腿。刚才是哭自己,这会儿有心哭他周启明一场,却分明又哭不出来了她只好求助于祖母,“我的亲奶奶呀,你活着,我在周家过了几年畅快日子,你疼我、抬举我,你把拴妮子惯得像个大小姐。哎呀,不是呀奶奶,拴妮子就是咱周家的大小姐,嫡亲的大闺女。我的亲奶奶呀,你闭上眼睛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的奶奶呀,你想都想不到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身在日头里熬,心在油锅里煎,我受的那苦啊,死八次都不够。多少个夜晚瞪眼到天明,多少次我都想跟着你去了啊。我的奶奶呀,我放不下咱的老屋,放不下咱的老坟院,更放不下咱的拴妮子,拴妮子她长大了长得笨了啊。人家闺女家都是越长越灵透,她咋是拙长呢?我教她争、教她抢,可她怎么就斗不过朱珠那女人和她生的一窝孩子,那一窝孩子生得齐整,个个精细,任谁看见了,哪有不喜欢的。我的奶奶呀,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给拴妮子嫁了个男人娶了个汉,咱的老屋里生的一堆孩子都姓周,大的小的都出息。只是这些孩子们呀,老屋咋就拴不住他们的腿?他们挣出去了,考大学状元榜眼都有了,咱家在半拉县都有威名。可这些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咋就都不回来了呢?我养他们吃的那些苦,他们咋就不记得家里这个老院和院子里的老奶奶。我日日想,夜夜盼,我嫁过来整一辈子没走出过咱家的院。我的奶奶,我是你相下的孙媳,我对得住您,我的奶奶呀,我去那边见了你我问心无愧呀。我的亲夫,我的孩子,我的奶奶呀——啊啊啊……”

穗子絮絮叨叨哭了整整一天,把苦水都倒尽了,她趔趄着站起来,歪到床上睡了。周启明死了,单等他周启明的棺木运回来,她要去看他一眼。任谁都不能阻拦,那个朱珠也不能。她王穗的一生,就嫁过一个男人。她是他周启明的女人,周家八抬大轿抬过来的真真正正的正妻。

周启明活着的时候,穗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回来。她每天像是有用不完的劲儿,憋着一口气在过活。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她也不知道到底在和谁斗气。真是周启明回来了,她未必就真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跟他过下去。都知道后妈不好当,要是他城里那四个孩子也跟着回来,还不把她给吃了?就是不吃她,每人一天一口唾沫,还不得把她淹死啊?她老了,想不了更多东西了。她睡了一天一夜,她多盼着再来一场梦,在梦里能够看清楚他……她没死,她睡得十分安详,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安详过。周启明死了,她的心事就像经历了一场秋风,风流云散。

拴妮子的爸死了,可是她哭不出来。她的孩子们也哭不出来。

庆凡说:“妮子,你爸死了。那个躺在水晶棺里的人是你爸。”

拴妮子知道庆凡大大的脸色肯定不好看,说:“大大我知道。”

“你知道是你爸,这一群人站这里都不哭人家咋说你们呢?”

“大大,我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

“想想你爸的好,你爸他这些年,可没少帮你们。”

“我知道,可我就是哭不出来。”

庆凡看看她:“你这个没良心的妮子啊!”他扭头看着周启明的灵柩,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悲从中来,小跑过去在水晶棺前跪下来,大放悲声。

两个侄子急忙跑来,他们要将他掺起来。“大爷,你是哥,你可不能跪。”

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周语同也在放声大哭。她全然不顾往日的形象,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她扶着爸的棺木跪着,任谁都拉不起来,白色的毛料裤子被她跪出两个洞。母亲曾说过,她不像她爸,倒是随了太爷爷的性子,任性,刚烈。父女俩这辈子就没能好好相处过,小时候父亲苛责女儿,大了女儿苛责父亲。他们在一起,总是要吵架,没有人能阻止住他们。母亲总是说,这父女俩,前世是有仇的。

周语同十五岁就出门念书了,她在省城念了六年。爸每一次去省城开会都要去学校看看她,还常常把她从学校里接出来,陪她一起吃顿饭。可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他嫌她的头发太长了,披头散发不像个好女孩子的样子。他对朱珠说:“我能不生气吗?她的裙子才刚过膝盖,而且还穿了凉鞋,鞋后跟底子都有一寸多高。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应该穿裤子,脚趾也不能露在外边。她的嘴唇上竟然搽了口红,吃了死孩子一样,小流氓才这样打扮。她还故意气我,下一次再见了,她穿的短上衣袖子都没有了,露着白花花的肩。男人看见了怎么想,你说我能不吵她吗?”

再过一阵子,父亲发现女儿谈恋爱了,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她的两个哥哥的婚姻都是他亲自拍的板儿,知根知底。婚姻大事,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他当面直接痛骂了她:“我没你这样的闺女,这么小就跟男人勾扯,你就是个小流氓!”这话骂男孩子,他们还吃得住,骂一个女孩子,尤其是周语同这样的女孩子,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周语同从此再不愿意回家,上学期间出了家门就没再回去。她毕业留在了省城,与跟她勾扯了几年的男生结了婚。

后来周语同成了一名女画家,作品获全国大奖时她还很年轻。她的年龄大起来,名气更一天天大起来。

父女的苛责反过来了,周语同开始责备父亲:“衣服怎么穿成这样?每一次来出来走动都不知道换件好的,不是每年都给你买好几件像样的衣服吗?”

爸也不搭理她,回头对朱珠说:“我穿什么衣服还得让人管着?”

朱珠说:“这事儿可不翻过来了?过去她穿啥衣服你没管?”

他说:“你给我做的穿着舒服,她买那些都是看的,拘着人不好受。”

“她是要面子的人,怕你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们不孝敬。”

“孝敬?孝敬我就顺着我自个儿的意思,让我不高兴就不孝敬!”

又一次,她一见面就指责他:“汗衫都有破洞还穿,柜子里一大叠子新的等着被虫筑巢吗?”

爸说:“嫌你爸寒酸,我往后不来就是了!”竟然真生起气来,饭都没吃就回去了。

不光穿衣服,他抽烟她也受不了。他们家没人敢抽烟,她的工作室,她的车子里面,任何人都不敢抽烟。而爸过来就坐在客厅里,不管不顾地抽,烟灰弹得满地都是。她说他:“你抽烟也不知道有个节制,晚上抽,早上睁开眼就抽,一个屋子狼烟洞地,我妈跟着你不知道吸了多少毒?还有我们,大人小孩孕妇什么都是你的受害者,孩子要是不健康你负得起责任吗?”

他说:“你爸我吸了一辈子烟,生你们四个一天没戒过烟,也没见一个是傻的。”

“没见过你这样的,见了孙子孙女就知道塞钱,他们拿钱不学好怎么办?染上网瘾谁管得了?”

爸说:“学好学不好不是钱的事儿。我和你叔打小在城里念书,你老太从没缺过钱,我觉得我的思想比你进步多了。”

“恁大岁数了,顿顿离不了酒肉,每一次体检医生都安排多吃青菜,记不住吗?”

“生死有命,一辈子都这样,我咋舒服咋来。”

……

后来妹妹、妹夫去深圳工作,他就和妈一起跟了人家小两口去了深圳。临行前,周语同去看他们。他依旧是不和她说那么多。周语同找妈诉苦:“爸的心眼长偏了,看小女儿哪儿都是好的。但他的眼睛里就只看得见那一个女儿。我也是他亲生闺女,是怕我虐待他吗?”

母亲说:“他老了,这些话你也别说他。说了他也不听,净落个生气。”

母亲的态度也让周语同失望,她越来越依附于父亲了。一辈子她都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

老两口住在深圳,周语同抽时间也去看,买许多吃的穿的,给他们钱让出去旅游。父亲每回听说她要来,嘴上不说,吃饭看报的时候都分出一只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其实,她哪会来得不声不响呢,又不是小孩子,还弄个什么惊喜不成?想着是个好儿,谁知道见着了却又是一箩筐的两厢不入眼。周语同的委屈变成了愤怒,她不但连母亲一起指责,就是妹妹也不放过了。父亲怒了,当着她的面发火,也不看她,眼睛对着母亲说:“你不要再让她来了,我有她妹妹一个就行了!”

吵归吵,生气归生气,来还是照样来,来了照样还是吵。吵来吵去,父亲还是父亲,女儿还是女儿。

她买了虾蟹,指挥妹妹剥了给爸妈吃,自己却永远吃自己的。好像照顾爸妈是妹妹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点上,爸倒是跟她意见极为一致。

爸没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死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

“爸,”她哽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一辈子都偏心,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你临走都不给我留一句话,好歹生场病,让我伺候你几天,也让我好接受一点。爸,你自己想想,我不想给你洗脚,不想给你理发剪指甲吗?你看见我像老鼠看见了猫,跑不了就躲。爸,我知道你这几年对我有意见,你怪我对苗苗太严苛,可是苗苗学成了啊,苗苗考上北大了。爸,你活过来,你看看,这是苗苗的录取通知书,你睁开眼看一看。”

除了哭,还能说什么呢?可是,这哭又能挽回什么呢?即使父亲能活转过来,是她能改变还是他能改变?

她的哭,让一圈亲人无法安慰。他们都知道她的脾气,没人能安慰她,自小到大,什么事情不都是她说了算?哭也是,她小时候哭起来,也得哭足哭够,自己不想哭了才成。妹妹找来她的女儿林树苗,说:“苗苗你去劝劝你妈,嗓子都哭哑了不说,她一直这样哭让我们怎么办?是陪着哭还是站着看?”

林树苗走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攥着的通知书说:“妈,你现在知道哭了,我姥爷活着的时候你干吗去了?你现在跟他说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考不上大学都是我姥爷的亲外孙,你可不是,我要是没考上,咱们恐怕得断绝母女关系!省省吧,我姥爷睡着了,你让他歇会儿。”

“林树苗,你——”

“我怎么了,我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你远点,我讨厌你,不是因为你管我严厉,我是为了我姥爷,他活着的时候你好好跟他说过话吗?你知道吗,我就是讨厌你。”

妈傻了,女儿却跪下哭得泣不成声。

这时候还跟她说这种话!周语同心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尖利的锐痛,她在女儿大声的呵斥里突然明白,父亲是彻底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的哭声止住了。

妈妈不哭了,林树苗却跪下来痛哭不已:“姥爷对不起,姥爷你睡醒了就活过来好吧!姥爷,我说过长大要带你周游世界的。我长大了,我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姥爷你不许耍赖皮,你得起来,我不批准你就不能死。姥爷,你不是最怕我哭吗?那你就活过来,你死了我会天天哭,我想你就会哭你,不想我哭你就活过来。姥爷啊——”

那一刻周语同只想睡,在女儿的哭声里睡过去。

朱珠被两个儿子关在家里,不能再让这些亲戚们的哭闹吵了她了。她只是流泪,一天里恨不得把所有眼泪都流干。第二天她梳头洗脸,穿上很正式的衣装。她不放心,得打起精神去办丈夫的丧事了。她出现在灵堂里,接待一拨一拨的客人,朋友、同事、亲戚。因为组织要开追悼会,因为正赶上周末,丈夫一辈子都怕打扰人,朱珠不能让丈夫打搅了大家的休息日。她请求,要在殡仪馆停灵两天。她还想再多看丈夫几天,她看了一辈子都没看够。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样放开了哭,哭到气绝。可是她现在不能哭,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她得等事情办完,办完了好好哭。她的痛是在心里,她不哭了倒是更让人心疼。趁没人的时候,周启善说:“嫂子你不要闷在心里,要哭就只管哭吧!你伺候我哥一辈子,他连烧个开水都不会,你对得住他了。”

朱珠的泪这才又滚落下来:“我伺候他一辈子都没伺候够!”

周庆凡哭得几次背过气去,他就在周启明的棺材边,和启明并排躺着,不吃不喝。停不下来地,昏昏沉沉地絮叨:“启明,哥想你啊,你咋就不知道想哥,你咋就不能回去看看哥,你不能就这样抛下哥死了,咱奶让我照看着你和启善,你先我走了,你让我咋给咱奶交代。启明啊,咱俩从小最亲,咱奶死了,我还有你这个兄弟念想着,今个儿你也走了,哥不就彻底变成一个孤儿了吗?你看看,我穿的褂子裤子,我腰里的皮带——”他的皮带干活时已经崩断,他自己又用皮绳给缝在一起,“我的弟呀,我脚上的鞋袜都是你让复来捎给我的,你死了,谁还惦记我呢,我的兄弟啊——”

周庆凡两天水米不沾牙。周启善想着他年龄大了受不了,要带他去输个营养液,死活拉不起来。启善只好喊来医院的护士,就在棺材边上给他扎针,里面加上镇静剂。庆凡睡着了,启善让俩侄子在水泥地上给大伯铺条被子。他睡着了也死死地贴着启明的棺材。像小时候,俩人总爱搂在一起睡。启善也流泪了,启善坐在他的头跟前,说:“大哥,这些年我们只顾着忙工作,忙小孩,忽略了你。大哥,二哥走了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村里的新房子也盖好了,就跟你回家种地去。”

拴妮子家的老三雁来倒是跟在她妈后面哭了,但她是为了她妈而哭。学费妈是要到了,但是大姨那咄咄逼人的样子让她觉得屈辱。妈和大姨都是姥爷的闺女,可大姨对妈像仇人一样,她的嫌弃是直接的,丝毫都没有遮掩。在灵堂里,那是最能让死人活人平等的地方,大姨却完全不平等地对待她的姐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那么尊贵得体地接待着宾客,好像她才是姥爷的大闺女。妈妈穿着破旧的衣衫,没人认识她,更没人介绍她。她是一个被严重忽视的,不,是被严重歧视的人。儿女们谢客,妈站在那里,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如果可以,他们会把妈从姥爷的儿女中直接排除出去吗?不,或许妈从来就没有被承认过。她忍受不了妈毫无尊严地接受他们的赐予,所以跑到暗影里哭了个痛快。

晚上大姨不守灵,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哭累了,还得不停地迎送宾客,所以他们都劝她去宾馆休息。男人和孩子们都在灵堂的席子上躺着、坐着。大人们在窃窃私语。孩子们跟着跑了一天也累了,就胡乱睡了。爸爸陪着庆凡爷爷守灵,妈却拉着她和妹妹紧跟着大姨去了宾馆。妈这样倒让雁来觉得惭愧,无论他们怎样对待她,妈是任何便宜都不肯放过的。房钱自然是大姨出的,昨天妈要学费也是大姨给的。雁来就觉得大姨的性格怪异,她总能把钱和事儿分开。大小事儿她都斤斤计较,稍不顺心就暴跳如雷。而不管花多少钱,她一点都不在乎,好像那钱真是大风刮来的。要说作为父亲,姥爷是欠着我妈;而大姨是城里姥姥生的,她并不欠我们什么。这样想着,反而又觉得大姨有点吃亏,因而她心里倒是有点歉疚,或者是心虚。

妈听说宾馆的房间一晚上要两百多,而她们一家有两个房间时,眼珠子都惊出来了:“老天爷,不就睡一夜吗?”

她死活说只要一个就行了,两个孩子可以睡一个床。周语同不理她,直接把两个房卡甩给了她。她让雁来住一个房间,自己带小的住一个。然后,她把两个浴缸都放满了水,让姐妹俩跳进去洗。她们足足用了四五缸水,最后把衣服也全洗了,挂在窗外的月亮底下晾着。雁来一直陪着妈和妹妹洗完,直到看着妈光着身子躺下,长大以后,她第一次这样看妈的裸体,乳房和肚子垮塌着,像一堆肉一样堆在床上。妈很快就睡着了,张着嘴,呼噜打得山响,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与城市格格不入的粗鄙。想想大姨,再想想妈,她们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吗?她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生活品质的优劣,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长相和气质吗?

第二天早晨,雁来穿了半湿的衣服早早起来要去灵堂,出门正碰见周语同,被她喊住了。她很有些为不守灵来住宾馆而羞愧,红着脸站在大姨面前,不敢抬眼看她。大姨却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她似乎已经忘记昨天学费的事。她刚从餐厅出来,手里掂着一大袋子热包子和新鲜油条,还有洗好的黄瓜番茄。她说:“你把这个拿过去让大家吃吧!”

雁来连忙点头应下,紧张地接过袋子,结果手一滑,装包子的袋子脱手掉落,包子滚了一地。她慌忙扑过去捡。在那一刻,周语同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另一个小女孩同样的姿势,也是在她面前如此张皇失措……那个女孩曾经比眼前的女孩更为不堪,弱小、肮脏、惶惑,可是周语同始终记得那孩子眸子里的倔强。倔强,是周家女孩品质里多么珍贵的品质。她,现在已经读完博士了吧?她是眼前这个孩子的姐姐。

她制止住了她,“算了,不能吃了,再买一袋新的吧!”

雁来没想到大姨竟会这样和气。她还是飞快地捡了包子装回袋子里,说:“没关系大姨,待会儿揭了皮,我和我妈几个人吃。”

大姨说:“不行,丢到厨房门口让师傅们拿去喂猪吧。你先走吧,我让人再去买几袋热的送去。”

大姨拍了拍她的肩膀,紧接着再摸了她一把:“这衣服怎么是湿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嫌房间贵,让我们多用点水。我们晚上把衣服洗了,没带换洗的。”

“你这个妈呀!”她狠狠地说。

那天上午,大姨给她们三口都买了新衣服,让她们赶紧回去换上。妈还想说什么,看见大姨的样子,便领着她们回到宾馆,换掉了湿衣服。

妈说:“我一直教育你们别记恨大姨,她就是说话难听点,人可好了。”

妈说得十分大度,好像是大姨不懂事,咱别跟她一样就行了。这话让雁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管怎么说,妈受的委屈是真的,是她看得见的。但她又很矛盾,穿上了新衣服,比她长这么大穿过的所有衣服都好看的崭新的衣服。黑白拼接的裙子,料子摸着软软的,异常顺滑。物质是最好的疗伤剂,她的心底一时间熨帖起来。

在追悼会的家属队列里,周雁来和林树苗隔了两个人,隔着城里的表姐和表弟。他们都穿着整齐的黑白色服装,沉痛而庄重。雁来和妹妹千里穿上了新衣服,而且因为新衣服而认真地梳了辫子。她觉得有了一种加入感,她和妹妹加入了他们。遗体告别时,她们每个人都举着一枝黄色的菊花,依次向往生者告别。

林树苗双手抚摸姥爷的脚,把脸贴上去亲吻。她喃喃地说:“姥爷,我爱你!”

姐姐说:“爷爷,我爱你!”

弟弟说:“爷爷,我爱你!”

哭声和喊声汹涌而至。

雁来和妹妹只是把菊花放在亡者的身边,她们对妈的爸心里的确有些距离。活着时,她们虽然多次见过他,但从未靠近过他。他是妈的亲生父亲,是她们的亲姥爷。她内心一遍遍捋顺着这层层递进的关系,这一点都没错。但是她们却很茫然,无论如何建立不起这中间的链接。她们无论如何说不出“我爱你”这样的告白。

雁来一脸茫然地随着人流走回队伍里。林树苗隔着人伸手拉住她的辫子。辫子因扎得结实疼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恐惧地看着这个比她大几个月的表姐。表姐什么都没说,轻轻地摘去了她脖颈儿后边的衣服吊牌。又指了指她身后的妹妹。妹妹的吊牌也一样在背后挂着。她飞红了脸,对林树苗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机关来了一部分人,群众也自发地来了很多。朱珠悲痛的脸上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这种神色拴妮子在她妈的脸上也看到过。穗子在控诉周启明的时候,她为有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疼痛着、幽怨着,但分明还是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带着些许骄傲。拴妮子看得清楚,她妈离婚时也才二十几岁,求亲的还是不少的,甚至有开胡辣汤店的老板。她拿周启明比较,一个都看不上。

拴妮子见这么多人为一个死了的人送花,心里也骄傲起来。看来她爸是个大好人,要不怎么会来这么多人呢。可是雁来还是不怎么悲伤,她紧紧地护着妈。姥爷被送进火化炉的那一刻,那么多人齐声哀号,看得天老爷都阴沉得要哭似的。那么多人朝前挤,是不是要冲上去把姥爷拉回来啊?她有点害怕,尤其是大姨周语同,简直是拿命去追——她何等讲究的一个人,完全匍匐在泥土地上,浑身上下都滚成个了土人。她妈跪在地上,脸快要贴着地了,肩背一耸一耸的。她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在哭。她回头看到了庆凡姥爷,他被几个人死死地拉住,痛得打挺。雁来想,人死了,活人的真情假意还是分得清楚的。

灵柩终于拉回周启明惦念了一辈子也躲避了一辈子的上周村了,没人知道他是要陪伴他的娘,还是要兑现他的债务。他回来了,灵魂在肉身焚化的那一刻已经出窍。谁又能说,死去的人没有在上头看着,欣赏着自己的葬仪呢?

灵柩安放到新屋子里,一座精致的四合院,那是他死的前三年安排盖的。三年了,树木已经长成。周语同看着院子,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爸真的是通神吗,这么多年都没说过盖房子的事儿,原来他早已经看到了这一天。如果他不让盖这个新屋,他拉回来的尸骨会停放哪里?她心中压了几十年的那盘石磨终于放下了。父亲祖辈留下的老屋里住着另一个女人。真的没这个房子,把父亲给她送回去,是周语同死都不肯答应的。

穗子终归是没有出现,她侧耳倾听着那边若隐若现传来的哀伤的音乐,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她的心力耗尽了。

雁来回来看她。

“姥你还好吧?”

她问:“你姥爷拉回来了?”

“拉回来了。”

“哼,你斗不过的,老东西啊!”

她呼出一口长气,像一只皮球一样慢慢瘪下去。

“妈问姥姥可有啥交代的?”

穗子说:“三妮子,你抓把白糖,烧点开水给我冲一碗鸡蛋穗,我有点上火,这几天没睡好。我喝了茶啊,再好好睡一觉,我累了。这人到岁数了,不服老不行了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雁来端来冲好的鸡蛋穗,喊她也不应,以为她睡过去了。却看见姥姥面色红润,眼睛灼灼发光,吓得手里的碗差点扔在地上。

周庆凡在启明去世的第二年病故,肺结核不治。启善给接到城里住了三个月医院。康复后,启善要给他安排个地方养着。他坚决要求回村里去住,一个多月后病情复发。他怕麻烦人,隐瞒着不说,在一个深夜里咯血而亡。

启善回来安排庆凡的后事。两年时间,走了两个哥哥,尤其是庆凡,启善觉得自己未尽到照顾大哥的责任,悲戚得话都说不出来。回来的当天晚上自己也病得不行了,但他坚持着把庆凡的丧事办完。与二哥的礼仪一样,从头到尾,丝毫不肯潦草。

最伤心的是拴妮子,哭了三天,水米不进,下葬的时候她几回跳进墓坑里。她的庆凡大大,其实就是她的父亲,哪个父亲有这么亲呢?

穗子没哭,她说:“我不哭他个老东西,他一辈子最怕看见我哭。”其实,这话只是为了说而说,她哪还哭得出来呢!泪腺早干涸了,她无论怎样难受,都流不出泪水了。

在死前,庆凡已经多次给拴妮子和刘复来交代,死后坚决不进周家的老坟,就埋在他家的土地边上。他还领着刘复来,给他指点了具体的位置。死者为大,他们尊重他的选择。他在这块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他热爱这块土地,沟沟坎坎他都抚摸过。他说:“埋在这儿我不孤独,埋在这里啊,我每天都能看着孩子们种地,看着他们撒下种子,看着禾苗生长,看着他们收获粮食。我的孩子,我的庄稼,我喜欢着呢!”

穗子颤巍巍地说:“庆凡选的这块地儿好,风水好,也敞亮。”然后,她也交代:“这老东西啊,想把我的地和孩子都占了,等我死了,也埋在这地头上。”这正合拴妮子的心意,她多想庆凡大大和妈妈在一起做个伴啊!

穗子是一年后的冬天老去的,享年九十五岁。她生前身体健康,耳聪目明。她在床头缝制一双小小的碧绿鞋子,是一双小脚女人做新娘时才穿的绿色的绣花鞋子。穗子缝完了最后一针,线头还没剪断,手里拿着鞋子突然就断气了。

拴妮子和刘复来把妈葬在了地的另一边,和庆凡的坟隔了一道田埂,一米远的距离。拴妮子说:“你们俩做个伴儿,在那边可不要吵架。我妈脾气不好,大大你让着她点。”

城里的两个弟弟回来参加了葬礼,还替妈妈朱珠送了个花圈。

周语同没有回来,也没有送花圈。她认识庆凡,打心眼里觉得父亲这个哥哥好人一个,但他们几乎没说过几次话。

几个老冤家都死了,从此再不会和他们有任何瓜葛。周语同是这样想的。但是拴妮子逢了大小节气仍是到两个弟弟家走亲戚,送些自家地里产的花生、玉米,还有些新鲜瓜果。她用土地,用土地上结下的果实维系着亲情。有时候周语同听哥哥说起来,也颇有些感触。想那拴妮子年龄也不小了,而且再也不是为了要钱。她这样做,那是她心里有,真的有那样一份亲情牵绊着。煮豆燃豆萁,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这也是长眠于地下的父亲乐于见到的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

十一

周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忽然之间成了上周村街谈巷议的中心。在刘复来把最小的女儿周千里送进大学之后,县高中依照特殊人才引进政策,按正式人员把刘复来招录进来,让他带毕业班。刘复来一下子成了名人。这事儿别说外人,就是拴妮子也有点蒙。在她心里,按刘复来的能力,咋能五十多了才进城当干部?他可是比那些人有本事多了。他们谁能一手托着几个孩子,一个一个把他们送进大学,而且个个都是状元、榜眼、探花啥的?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年年都上报纸。但终于成为城里人,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这些年刘复来吃的苦、付出的努力拴妮子是一清二楚。可是村里人哪能知道呢?他们觉得这是周家的老坟好,是周家出去的这些人帮衬的结果。他们艳羡着,议论着,用过来人的经验模式丈量着。他们偎在墙根下,眯着眼抽烟,若有似无地捶着老寒腿,为历史和现实的嬗变而唏嘘。

“拴妮子她娘啊,这一辈子可真没为周家白守。周家这一支脉在村子里,从他老祖到今个儿,地气儿还旺得很哩!”

“那可不是,周启明当恁大官,哪里埋不了?死活还要回来,不就是看的这点儿风水?”

“我就说我没看走眼,还一直推荐刘复来当村干部。如今人家到城里当干部去了,他要是当了村长,咱村还有啥说的?”

……

拴妮子欢天喜地地拜了老天,拜了老祖,连她最不喜欢的奶奶都给上了三炷香。她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用怎样的热情,才能衬得住刘复来这样的好事儿。里外三新给刘复来做了几套衣裳,又把启善叔给的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新皮鞋上了油,一遍一遍地磨搓,亮得都能照见人影儿了。刘复来被她推着左翻右转,穿了脱脱了穿,从里到外把衣服鞋子都试了个遍,好像在打扮一个新郎官。拴妮子的嘴一直没有合拢过,心里那是真高兴啊!

“复来,好看!衣服好看,人瞅着也好,跟城里那些个干部比差哪儿了?”

复来说:“别干部长干部短的让人家笑话,我就是个教书先生,哪是什么干部!”

拴妮子说:“咋啦?全村不都说你进城当干部了?不当干部咋吃人家公家的粮啊?”

刘复来看看她,知道说了她也是个掰扯不清。她这样的一个人,反正凡事都是糊涂过。她愿意高兴,就让她高兴去吧。

“复来,咱俩头回见面儿的时候,你知道吗复来,那时候俺就觉得你不像村里人。咱俩站在树下面不说话,特别像戏里的人。你来了,咱家就好起来了。”

刘复来本来试衣服试得有些犯困,拴妮子的话倒让他精神起来了,他总以为拴妮子是个傻乐呵的人,却从不知道她的记性这么好。他根本记不清是不是有拴妮子说的树下见面,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的,被媒人领着,相看一个女人。他那时心灰意冷,相看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一样,他完全没看她长什么样,他刻意不去看。只是他闯进了她的家,给她做了男人。

许多年里,他对她的热情不是毫无知觉,只是她从来如此,好也如此,歹也如此,他都习惯了,不必对此有什么回应。

“复来,我们会搬到城里去的,是吧?”

刘复来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真的是自己的到来拯救了这一大家子吗?说是我带出几个孩子没有错,可没有她拴妮子呢?没有她豁出脸面一趟一趟地往城里跑,没有那些张张都是泪和汗换来的钱,我有天大的本事,咋能有能耐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出去呢?她少心没肺的一个人,刚送走周千里那会儿,家里只剩下两个人,天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话可说。他以为,他们就此会在村里终老,像他们的前辈们一样,最终会无疾而终,埋进泥土里。可是,真的闲下来,他又有一种失重感,觉得生活不应该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画上句号。而就在这时,拴妮子突然又兴奋起来:“复来,再怎么说,也还都是一家子骨肉,谁弱谁强都不算事儿。肉烂烂在一个锅里。她周语同再强势,不还是我妹妹?她小几岁,我就该让着她。”刘复来笑道:“你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拴妮子也嘿嘿地笑了:“我们是穷了些,但这也不是啥丢人事。一家子人,谁还能去笑话谁?虽说我妈跟我爸就做了几天夫妻,生了我,但我不是他们的骨血?不管小妈生的那几个弟弟妹妹是不是认我,反正我是要一直认他们!爸没了,妈也没了,两边的老人都没了,除了他们,我哪还有亲人啊?”

说完,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刘复来轻易不动感情,但也听得心里热辣辣的。他说:“想想爸,还有妈。咱们给他种地的事儿,好像还是昨天呢!”

拴妮子哭着点点头,说道:“是的。我每次梦见他们,都是咱在他们家种菜。那菜最后都长到一人那么老高。”然后,她突然转忧为喜,问道:“复来,我能跟你一起搬去城里,对吧?”

刘复来暂时无法细想这些问题,只是无意识地回答道:“等我先去学校看了再说吧。”

刘复来进了县城,周启善是最高兴的人:“复来,咱周家下辈儿全亏了你。这可不光是咱老周家风水好。咱周家有后,这后不一定是后代,但却是周家的后来。”

复来谢了叔,他对启善叔一直是打心眼里恭敬着。

周启善的高兴可是发自内心。哥哥虽然去了,家里的事儿却是越来越顺当。他亲自领着刘复来去办各种手续,周启善虽然退了,到底是县上的老领导,事情办得特别顺利。完事后,周启善请他吃了县城最好的一家饭馆,他还让复来把他在县里工作的哥和弟也一并喊上。恢复高考制度那几年,复来家的哥和两个弟弟也都考上了学。大哥考的是县师范,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两个弟弟都考到了省城,一个留在省直当了副处级干部,另一个回县里工作。现在这个老四也是县农业局的副局长了。这兄弟几个,都得到过启善叔的帮助。一说他喊吃饭,立马就赶过来了。

那一顿饭吃得很高兴,三个兄弟喝了两瓶叔叔带来的古井贡老酒。启善叔胃不好,稍稍喝了几杯。但三个兄弟一定要敬他,感谢周家对他们家这些年的帮助。

“叔,那时啊,要不是让复来去了你们家,我们兄弟几个饭都没敢吃饱过。复来虽然没参加高考,可复来是最享福的。”

他们这样说,周启善倒是有点受不住,毕竟当年劝刘复来不要考大学,是他亲自出马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当年上了大学,也未必比这个结局好。常言道,福祸相依,殊途同归嘛!如果刘复来再送几个学生到好学校,那他不是出大名了?所以他们说刘复来享福,周启善也认可。这刘家一家人,品行也都不错。他大哥留县城工作,把当年娶的瘸腿女人也接了过去。大哥总是说,她人瘸,心可没瘸。最苦的日子她陪着咱家熬过来了,咱好过了丢下她不管,回老家碰见老少爷们儿怎么开口说人话?这瘸嫂子生的两个儿子都是一表人才,竟然一年一个都考上了香港大学。这才是积善人家的福报呢!

他们说着,喝着,转眼就到了晚上七八点,大家都有点醉意蒙眬了。在他们眼里,大玻璃窗外灯火璀璨的繁华世界,也是他们置身的世界,他们已经是繁华中人了。他们相互感叹着,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一家人饭都吃不饱,连个房子都盖不起。那个成分啊,哪都去不了,怕只能在村里种一辈子地。看看现在,老二家的河开去了英国定居,鹏程在武汉也成了家。刘家这边的两个侄子,也都定居香港发展了。这是过去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发生的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他们来不及仔细打量,就劈面而来了。

学校给刘复来分了一间单身宿舍,十几平米。刘复来回去取衣服行李,问拴妮子:“你要不要跟着去?”

拴妮子说:“不去了!”

刘复来有点吃惊:“你不是一直想去城里吗,现在这是怎么了?”

拴妮子说:“你那是学校,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去了人家看见我不笑话你?自己老婆都没教会,怎么教别人呢?再者说了,咱爸咱妈,还有大大都埋在这里,咱们一拍屁股走了,谁陪他们?我觉得不忍心。”

刘复来叹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得咱家那几亩地。”

“那是,我可真是舍不得。我觉得老祖说的有道理。她活着的时候常说,人活着有两件大事,生孩子好,种地好。生了孩子,孩子大了都中用;种地也是,撒一把种子,它就能养活人。我就是喜欢种地,种一辈子都没种够。种一口袋粮食,能收几十口袋,看着心里就实甸甸的。”

刘复来说:“我的工资够吃饭没问题。你也该歇歇,自在些了。”

“歇不住啊,咱自己种,自己吃,给谁也不伸手。那才叫自在!”

刘复来笑道:“那叫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就是哩!可不是那个理儿?你就放心去教书吧,可别挂牵我。”

拴妮子真就一个人在家待着了,她闲了就到当街转转,和人说说话儿,讲讲自己的闺女儿子。不是炫耀,那是真有的讲啊,孩子们的世界,那是和哪哪都连在一起的。可不是咱上周村,转一圈都脸打脸。河开坚持给家里装了个电话机子,一拨就通,不用等。可她很少打,可惜钱。孩子们偶尔打一个,她也是说得很快,说完就挂。孩子们说,你咋不说完就挂电话?她说,说完了啊!说完了你得告诉我们说完了!她不,她就那样,事儿说完立马就把电话挂了。丈夫孩子在不同的地方,是她不可知的地方,各自生活。但是因为电话,一切都变成可感知的、可抚摸的。拴妮子从不担心谁,他们有一段时间不打电话她也不抱怨,仿佛世界尽在她的掌握之中。那可不是吗,上周村有她守着,土地有她耕种着,老宅老坟有她看着。外面的人,能跑到天边就跑去吧,她不怕他们不回来。

天好的时候,她就拿两件衣服去河边洗。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她去河边也是去看看水。那满河的水,那么丰盈。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像小孩子尿的,细纤纤的,怎么能和它比?女人可不就是水,生下来就顺着命,流到哪儿是哪儿,自己哪能当自个儿的家!

自打她记事就爱在河边玩耍,这条河装满了她全部的生活记忆。河水在不停地流动,日子也在不停地流动。她不会记怨谁,心中有些陈芝麻烂谷子,也都被这大水冲了去,剩下的都是好日子,都是好人。可惜她不识字,也不会说。要是她也像孩子们这样念恁多书,她会把她的想法写下来,指不定哪一个后生看见了,怕也会像她一样感动呢。

这些年鸟儿多起来,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它们也像人一样,越过越舒坦了。有一瞬间她有点孤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飞不动了,可能要一个人一直留在这里。可她的孤独一闪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村里修了水泥路,走路也不用踩泥了。家家户户房舍宽展,气候四季分明。而且,说是在家种地,哪有动手的时候呢?打个电话,种的,收的,机器都突突突上门服务了,再没有累人的劳动了。那个自由自在,想吃吃,想睡睡,想出去转了蹬上鞋就走了。在生养自己的村里住着,哪一块土没沾过她的鞋印子?挤着眼都能摸回家,那才叫踏实呢。

自从送走最小的闺女,拴妮子就清闲多了。现在刘复来又进了城,她有大把的时间。可是她很自重,不肯和村里那些婆娘打麻将斗地主什么的。村里小广场每天还有跳舞的,扭得人心痒痒的。听见录音机里唱的那些歌,身心都跟着抖动。但她不愿意迈出那一步,加入她们队伍里去。她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一样。就说打牌摸麻将吧,没听说爸活着的时候干过这事儿,城里的小妈也不会。至于跟着她们跳广场舞,要是孩子们知道了,不知该咋笑话她哩!为了她的孩子和丈夫,他们都是有文化的城里人,她怕丢了他们的脸面。

每逢初一、十五,天气好,拴妮子都去田里转转。看看庄稼,看看爸,给老太也念叨几句,最后一站是坐在田埂上跟妈和大大说说话。那个时候她的话就多起来,每个孩子都说一遍,还有爸家那边的事儿,复来家的事儿,无一遗漏。有时候她能整整说上大半天,能说得神清气爽。这日子,真有得过啊!说起来咋会恁稠呢?都是好事儿,都是往好处走啊!一桩桩,一件件,真让人打心里高兴!说着说着,日头都跑到头顶上了,已经过了晌午都还不知道饿,不知不觉在大大的背上迷糊住了。还是小时候呢,躺在妈的怀里,或者被大大驮在背上,暖和着呢。一晃眼醒来,都半下午了。太阳还在西边的半天中红着,不热辣,也不再像上午那样白晃晃的刺人眼睛了。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想着晚上不喝稀饭了,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回去给自己煮碗饺子,再捣几颗蒜瓣儿蘸着吃。过去咋说的?吃馍蘸大蒜,给肉都不换。这吃肉蘸大蒜可该咋说?这日子,过去过年都没这么好过。去年城里大弟换房子,把小冰箱给了她。还真好使,可以放好多东西,再不用担心馍菜放馊了。

刘复来终于过上了他从未有过的、一个人的、单身的日子。在这里,没有从睁眼就转个不停的拴妮子,没有需要操心的孩子,也没有日复一日干不完的庄稼活。他去食堂吃饭,去班里教书,去校园散步,来来往往都是他一个人。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除了备课,还能读读自己喜欢的书。他从没想过生命中还会有这样好样的时光给他,新鲜的,完全不同于上周村黄土地上的时光。

几个孩子都是从县里的中学读出来的。一中、二中、实验中学……这些地方他可不陌生,每次送孩子他都看着他们进去半天,才会回去。对于学校,他有感情,也有遗憾,更有伤心。那时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往事不堪回首,可有些东西也总是翻不了篇儿。雁来念高中的时候,常说起她的班主任老师,她老师名叫施红生。这个名字就像一颗石子,打着水漂在刘复来的心头上掠过,泛起阵阵涟漪,而后又沉了下去。刘复来已经记不清这湖静静地装下了多少的委屈与不甘,只是如今,再大的波澜都会被悄无声息地抚平。雁来当然不会知道,那施老师就是她父亲的初恋,是他藏在心底最疼的疼痛。施红生现在仍然是在学校里,仍然带高二班级。刘复来还知道,她离婚多年了。雁来八卦,小了声跟姥姥讲,老师离婚是和先前谈的对象有关,她男人说她不是处女。姥姥就骂她,死妮子知道个什么,再胡说撕你的嘴。

听人说施红生离婚后一直和女儿一起过。刘复来一次没去找过人家,那施老师更是从不找他。他有时想,要是遇着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毕竟是在同一个学校,遇见也是正常的。刘复来设想过各种场景,激动的、伤感的、牵动情感的,毕竟是生生死死地热切过。果不其然,有一天他们走着走着就遇着了,是在夏夜的操场。说是夜,也不过才晚上七八点钟。

这是刘复来无数次设想过的,或许在僻静的路上,或许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他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操场上转几圈,他高中时是篮球队的队长,施红生就是在看比赛时爱上他的。施红生呢,她会不会也会忆起这些往事,会不会也要到操场上走一走?尽管此操场早不是彼时的那个乡间操场。

当刘复来想着这些心事的时候,差一点就和一个人擦肩而过。他听见有人很安静地跟他打招呼:“刘老师,出来锻炼啊?”

刘复来怔住了,这个苗条秀气的、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是在和他说话?当然,她一开口他就听分明了,是她,活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声音。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瘦瘦的大辫子姑娘,而是剪着短短的头发,显得干净整洁。人是老了很多,但是老得很洋气,当年那朵留在他心中香味浓郁的校花,原本的样子还在,那神情还在。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戴着眼镜,镜片后面透出智慧的、自信的目光。腹有诗书气自华,脑子里装了文化的人,无论丑俊,也无论老少,他们的眼睛里一定是有光的。

她就那么淡定地看着他,微笑着,但也距离着,像是一个多年来一直在一起,相处不错的同事或朋友。

“过来这边有两个月了吧,还适应吗?”她的声音是秀气的、文化的。

“哦,还是有些不习惯,带自家孩子与带几十个别人家的孩子,还是不一样。打不得骂不得,有时说重了家长就会找过来。”他说起自家的孩子那一会儿,语气尽管轻描淡写,但他觉得还是有点重。没办法,他是脱口而出,心底毕竟有些掩不住的骄傲。

“哎呀,你才刚刚有一点感觉,为难的事情多着呢!走啊,我们边走边说。”她伸展胳膊,自然地扩了扩胸。她的背部还是那样挺直,从后面看还依然是少女样的活泼。她说:“老喽,每天都坚持活动活动。”

他停了一下,看她径直往前走,便也跟了上去。“唉,往后还得请你多指点,我也是育人心切,学生娃们写三百字的作文,我能写一千字的批改意见。没用,下一篇仍然是老样子。我就怀疑,是不是我的那些意见,他们看都没看。”

“唉,现在的孩子,个性,叛逆,动不动就抑郁了。你说我们那个时候心思咋就那样粗糙?”她这样说,仿佛完全忘记了他们闹腾得生生死死的爱情。这让刘复来放心,但也有点不甘心。少年时,我们真的是不懂爱情?刘复来心里想。

“感谢上苍,我那几个孩子都还身心健康。”

他又忍不住,把孩子拿出来堵在前面。是堵她还是堵他自己?他为自己还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总算问了一句:“你的孩子们呢,也都还好吧?”

“我?哪有孩子们,城里不都是只能生一个?你亏得是沾了当农民的光。我就一个女儿,师范大学毕业又回到这儿了。现在教高一物理。哪像你的几个孩子,个个都是咱们县的神话。”

“城里只能生一个”这话,让刘复来的脸红了半天。虽然进城了,这半拉身子还在农村呢!他轻轻地叹口气,难道这样的说话氛围,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于是他认真地说:“有什么用呢,一个个都离得远远的。还不如你,虽然一个女儿,守在一起还是好。”

“哎哟!说到女儿,她这阵子出去进修了。我那外孙该下晩自习了,我得赶紧回去!回头聊。”她挥着手,步履轻盈地小跑着离开了。

这样多好!恍若卸下重负,他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路灯下。她就这样走了,一下都没回头。而他心里竟然也无一点留恋的感觉,仿佛她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瓜葛。

当然还会再见的,等再见了,彼此友好地打个招呼。即使再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常了。

林树苗发起的周家孩子们的群现在越来越大,开始是几个兄弟姐妹,现在连彼此的嫂子妹夫也都一起拉了进来。还有周河开家的那个混血大儿子常常跳出来露个脸:“中国人——周启明——天安门——毛泽东……”

他口型别扭得像嚼牛皮糖,吃力地晃着脑袋,像一个杂耍演员。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点着自己教他。

“我——舅舅——周鹏程——”

“我——大姨——林树苗——”

“我——舅舅——周天牧——”

“我……”

周河开说:“行了,你们真当我儿子白痴啊,我儿子中文好着呢!来Richard,给你们这些没文化的大姨舅舅们背首中国诗。”

小混血见那么多人关注他,十分兴奋地点头。

当归甘温,

生血补心,

扶虚益损,

逐瘀生新。

“哇,Richard真棒,河开姐姐,你教你儿子背汤头歌?”

“我给我儿子报了中文中医药小小班,要让他从小了解中国的中医学。他很感兴趣,将来说不准我要送他回中国学习呢。”

一个大群,大人孩子,队伍不断在壮大。他们每天都聊得很热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网络世界,真是寰球同此凉热。

自从父亲死后,周语同再没和拴妮子见过面。她那时就想,父亲不在了,她再不会和那边的人联系。还有孩子们,他们又远了一辈,更不会有任何接触了。但她想不到,自己自小就桀骜不驯的女儿却像一剂黏合剂,把周家这枝枝杈杈又黏合在一起。她常常听林树苗说一些他们的八卦,而且姐姐妹妹的叫得熟络。她很是吃惊,她觉得无论如何,林树苗不会介入到他们中间。她自己不也说过,绝对不会认识她的这些化石亲戚吗?况且从小到大,她在林树苗与他们之间建了一堵防火墙。她是怎样翻过这墙,联系到他们的?莫非上一代、上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在他们这里如此云淡风轻?就这样融化在一起了?她曾经就此问题问过林树苗:“你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怎么现在混到一起了?”

“混?这是一个伟大的画家说的话吗?”一向说话刻薄刁钻的林树苗,现在依然刀子嘴挡道,“妈,你这都什么发霉的思想!我们不都是姥爷的后代吗?”

那一刻,周语同真是后悔把拴妮子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林树苗学的是中文,她想写写这个家族的故事,她觉得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几乎在地图上都很难查到的小村庄会有这样一个家族,太有故事性了。这一家子有共产党,有国民党,有留守在村子里种一辈子地的农民,大姑父还在开封城里当教授。林树苗戏说:“这周家啊,前方有人打仗,后方有人种粮。”后来有的成了地主,有的当了改造地主的地方官。几代人啊,几乎个个都有离奇的遭遇。还有他们的婚姻,更是一个个神奇的传说,三代离家出走的男人,还有在家坚守的女人们……一代代人的悲欣、磨难,都是多么好的创作素材。她怕不及时把这些历史记录下来,转瞬之间就会被时光吞噬。幸而姥姥,还有二姥爷他们还在,能讲一些故事给她听。而其他这些孩子们,虽然从长辈口中听了一些鸡毛蒜皮,但毕竟各自的记忆千差万别,各自怀着的心事也不一样,此之温暖或许是彼之委屈……林树苗觉得,通过读书,通过进入城市,他们这一代人已经远远离开了事件的中心,他们能够客观地看待他们共同的祖辈、父辈,能够在一起交流了。

周语同和林树苗之间,怎么说呢?两个人较起劲儿来,简直视若寇仇;而两个人好起来简直像姐妹。她喜欢听妈妈谈她的画,谈她在列宾美术学院进修时的那些旅行趣闻,谈涅瓦河和阿尔巴特街。她对艺术的见解让她着迷。她觉得妈妈只能生活在她的艺术事业里,她不能进入世俗的生活。只要一踏进现实世界,她跟一个不醒事的泼妇几无二致。周语同也慢慢听林树苗讲他们之间的趣事,喜欢听她用文学的语言和眼光解构他们这个家族。她仿佛是方才开悟,她这半辈子较的是什么劲呢?苗苗说得不对吗?他们都是父亲的骨血,他赋予他们同一个姓氏。不管她怎么抵触和挣扎,他们不也是一家人吗?

是孩子们让周语同后知后觉。

林树苗会在群里追问每一个人的感受:“姥爷和两个姥姥,说说,你们知道的,他们之间的故事。”

周雁来却问了一个重大问题,“你们说,我爸会和我妈离婚吗?”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大到让这个群发生了一次严峻的争论。

周鹏程说:“我记忆里从未留下过父母交流的任何痕迹,大约是我心粗,不留意吧。”

林树苗说:“我觉得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你爸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我敢说过不了三年就得离婚。因为什么?你看着我妈什么都懂,可她就是不懂生活;她什么都有,就是不能确定人生的目的。她似乎从来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大姨呢?你看她不识字,头脑又有些简单,说话也毫无章法。与我妈比起来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她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

群里半天没有人接话。这话太敏感,也太不好回答,尤其是涉及林树苗的妈妈周语同,这是大家共同的禁忌,谁敢像她那样说她不懂生活?

林树苗反问周雁来:“雁来,你认为呢?”

周雁来说:“你说不简单我同意,但我的不简单可不是你的不简单。我告诉你吧,我爸在和我妈结婚之前,是有过一个初恋女友的。我爸和我妈结婚是家庭所迫,当时娶我妈,他情感已经很麻木了。我上高中时,他那初恋是我的班主任,她的女儿是我的好朋友。我老师那时就离婚了,而且婚姻破裂据说还和我爸有关系。”

林树苗说:“天哪,还有这狗血剧情?太好玩儿了吧?”

周雁来说:“好玩儿?一点也不好玩儿。不仅如此,他俩现在在一个学校里。我的老师十几年都没再婚。这才是我担心的问题。”

周鹏程用过来人的口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觉得作为子女,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应该接受。爸半辈子呕心沥血教育我们,他也不易。”

周雁来说:“莫非你的意思是说,咱妈容易?”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没办法!我理解咱爸。”

林树苗说:“那大姨一个人,岂不是又走回家族的老路子了?男人走了,女人就得在家里固守。《百年孤独》,一百年的孤独。真可怜!”

周鹏程说:“总得有一个是可怜的。我妈不可怜,我爸就是可怜的那个。”

半天没出来说话的周河开进来了,她现在住在伦敦,一个人带着三个混血娃娃,而且都是男孩。每一次林树苗和她视个频,家里都乱得像刚经历了一场抢劫。

周河开说:“不离婚大家不就都不可怜了?”

林树苗说:“河开姐,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糊涂了?”

周河开说:“不知道从啥时候兴起的,动不动就可以离婚。当年爸是家里吃不上饭,为了活命娶了妈。这些年妈对爸怎么样,不说当皇帝一样供着,哪一样委屈他了?要变的人也不是妈,她也辛苦了一辈子,如今还要为爸变了的心思自动让位?人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

周鹏程说:“人去了海外,思想还这么封建!”

林树苗也觉得,这话由周河开说出来确实有点别扭,你不也是说离就离了?

周河开说:“‘文革’那会儿,姥爷他们一家挨整。咱姥姥担心他们受委屈,把家里屋子都收拾好,粮食备得足足的,单等他们回来避难。对姥爷来说,他一纸离婚书就开始了新的生活。可姥姥这一生呢?都为他守着,甚至连他的新家庭都可以接受。如今还要再重演一次,不如把离婚定为周家传统,还要世世代代无穷尽地传下去?”

林树苗赶紧出来说:“河开姐,鹏程哥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不是讨论嘛!”

周河开说:“这个事情上我的态度就是这样。你们聊吧!”

群里一片寂静。周河开的话不无道理,林树苗想,姥爷那时和那边姥姥离婚,那边姥姥自然是很可怜。可是姥爷也歉疚逃避了一辈子,连带着自己的姥姥,也为了感情委屈地忍受了一辈子。他们活得都很可怜。

周语同最遗憾的就是林树苗没按她设计的路径走。依着苗苗的聪明,十六岁上大学,二十五岁就能轻松成为最年轻的文学博士。谁知道一向独立的她,口口声声说拒绝结婚生子,却阴差阳错地早早结了婚,紧接着生了一个儿子,隔一年求月亮拜观音的,又生了个小花朵儿,安心过起相夫教子的生活。林树苗曾经那么抗拒她的管教,为了抵抗她而在期末考试时交白卷。可是她现在每去一次,看到林树苗训斥孩子的那份严苛,觉得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要求完成度差一丁点,不由分说,啪一巴掌就打儿子脸上了。也可能不太疼,也并没使劲,像她年轻时做的那样。她的心里痛啊。

可是,你所经历的,你却无法说服你的孩子规避你走过的弯路。你不能,也无法替代别人的生活,哪怕是你的父母,哪怕是你的孩子。

那一会儿,她觉得有点气短。最近一直都是这样气短心慌,她以为是心脏,可是查了半天没有问题。她的一个朋友,也是搞艺术的,后来因为孩子生病,放弃一切,搞起了健康饮食疗法。她去了几次,每次去对方都劝说她,健康就好,健康地活着多好啊!她有点不甘,又有点着迷。她也跟着吃素餐,读心经……她一路走着,念着慈悲的观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奶奶的白衣白衫,那些装满干花的白袋子。奶奶渴望进入一个纯白色的世界,干干净净的世界。但是她不能,她从那康养中心抽身,立即会进入一个繁忙的,也是繁华的世界。而她拴妮子呢,她劳作一天,身累心也累。她躺下,瞬间就睡着了,张着嘴,打着不体面的呼噜,多么让她嫉恨,也多么让她庆幸……她的包里随时装着一瓶舒乐安定,她离开那个小药片就得整夜大睁着眼睛。

你活在都市里,你是个成功人士,生活优渥、体面、卓尔不群。而她呢,活在偏僻的小村庄里,一个无知的、愚昧的、粗糙的女人。她就那么轻轻巧巧赶上来了,甚至有一天会超越你。

焦虑。头疼。汗如雨下。

这不好吗?你们是姐妹,是同一个父亲的女儿。

一切都不值得骄傲,一切都不容许骄傲。

你拥有了一切,聪慧的女儿、比肩的丈夫、优越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是最优项,也没有什么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你不能掌控自己的焦虑和惶恐,感觉总有什么逃脱在控制之外。好像驾驶着一辆奔驰的汽车,那刹车总是频频失灵,你甚至担心哪一脚会踏空。

她呢?拴妮子,就像一颗无心栽种的树。她是意外的产物,却也是自然的产物。她只是任凭自己疯长,不需要温室的呵护,也不需要精心照料,从未被人修剪过、拿捏过。雨水充盈,她便享受滋养;连天大旱,她就使劲扎根。这个从来都被土地拥裹着的女人,拥有坚韧的品质。与其说她懂得如何安身立命,不如说是黄土地给了她天然的智慧和生长的密码。那是长生不老的智慧。

我周语同是在挣扎。她周拴妮则是一派天然。

那一年,清明节他们回去给父亲扫墓。拴妮子没在村里,她去武汉儿子家住了。她活得可真伸展,大女儿也邀请她去英国,她可以帮他们打理家务。其实,女儿是寻找借口,她是要让母亲享享福,呼吸一下国外的空气。她哪来那么大的福气呢?她的树冠过于繁茂了,枝叶都要伸展到英国去了呢。

他们去了爸盖的那座屋子。院里屋里显然是经常有人收拾,干净,整洁,没有因为没人住而荒凉。他们看到屋子的大缸里囤了不少麦子,缸上还写着爸的名字:周启明。朱珠念着,用手比画着。看得出来,她显然很感动。她说:“这一定是拴妮子干的,这个拴妮子待人还真是实在。从小我就觉得她是个实在闺女。”

他们都扭头看周语同,这让她心里特别别扭。这是干吗?好像我说过拴妮子不好了?

村子里的人对他们非常友善,启明家外面这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回来,可不也是上周村的荣光?启明,启善,启明家的朱珠,这一辈子不都活在他们嘴边?他们的淳朴热情,让朱珠颇感意外。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是这村中的一员。中午好多素不相识的人送菜送饭给他们。她朱珠做了一辈子群众工作,当然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周启明不在了,她可不能让别人小看了周启明的媳妇。于是她坐下来,也让孩子们坐下来跟大伙儿一起拉家常。那些邻居,他们可不忌讳什么,从周老太爷、周老太说起,还有庆凡、穗子、拴妮子,一直说到刘复来,说起周家的这些孩子们……不容易啊,他们的话语直接、朴素,却有着浓重的敬重之意。开始周语同是抵触的,她更害怕母亲心里难受。可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感动,若不是拴妮子和穗子,她们娘儿俩的坚守,他们家在上周村是不是早已经被新起的一片一片的楼房给掩埋了?村里人的敬重,是她们拼力挣来的。特别是拴妮子,她如今才是荣耀的,她每天踏踩着这块原始的土地,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踏踏实实活着。

多么亲近的人民!多么亲近的土地啊!

她心里突然涌出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也许并未在哪里看到过,但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奶奶一辈子没动过土,可她活着时说过,土地是个最奇怪的东西,一样的泥土里,撒下不同的种子,却结出不同的果实,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味道。她决定回去之后,要好好地看看土地,感受一下土地。她要为土地画一幅大作品。

故乡?莫非这就是故乡?可如果这里不是,那哪里是故乡呢?周语同对故乡有了一种别样的概念,故乡就是先祖寻找到的居住地,是先祖留下过汗水和脚印的地方。所以,人们才如此敬畏故土,就像她此时此刻一样。

十二

拴妮子家老四周千里,在开封读完了化学博士,并且已经在那里买了房子成了家。她嫁的是个农学博士。说起来是个博士,可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大志向的样子。二人是通过同学介绍认识的。他是个过于内向的人,平时不太与人打交道。可一见之下,却迷恋上了这个娇小的、马驹子一样玲珑活泼的女子。名字就叫周千里,可不就是个马驹子。他是奔着周千里去的开封,准备在开封求职。但是,因为读书期间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过几篇关于小麦种子的文章,被省农科院看上了。好在河南正在建设郑开一体化城市群,郑州与开封差不多已经连成一座城市了。他听从了组织选择,一帆风顺地进入省农科院。

周千里的老公叫李庆余,乍听起来像是个乡下孩子的名字。实际上李庆余的父亲是个种子专家,给他取这个名字盼的是子承父业,好让国家年年丰庆,岁岁有余。李庆余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在田野里跑,他人瘦小,一直到长成大人也还是中等偏瘦。之所以不大习惯与人打交道,是他从小就喜欢跟植物相亲相爱,他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能轻松捕捉到禾苗生长的声音,在它们没出穗时就能分得清稻子和稗子,能一眼捉住庄稼群里的病株,还有那些变异得令人疑惑的果实。他穿梭在田埂上,像他父亲一样稳稳地走着,看着,小脚丫子紧紧抓着泥土地。他对作物的了解正像它们的生长一样,一天天从脚下灌入他的脑袋。他不太爱讲话,性格也过于木讷。但是只要一进入田野、一接触土地,他就活跃起来,像风一样迅捷,像鸟一样警醒,像猎狗一样敏锐。

考大学时,李庆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农学,一个并不十分受青年人喜欢的学科。他的那些同学们更喜欢城市,喜欢车、网络和始料未及的爱情。

那年春天,李庆余被周千里带着来到了她的老家,一个水质良好、土地带点沙化的偏僻村庄。村子里的青年大多都出去打工去了,剩下的几乎全是老人,连小孩子都不多了。村庄后边那条河抓住了他的眼睛,河面宽阔,河滩里长满了绿茵茵的野草,左一朵右一朵的小黄花在金色的阳光下自顾自美丽着。因为有了一条河,这个村庄暗暗涌动着生命的活力。这里土地辽阔,但却有大量的耕地闲置。牧羊的老先生看上去总有八十多岁了,但是身体硬朗,说话声如洪钟。说起土地,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唉,不知道都是咋想的,都说种粮食没盼头,那什么有盼头?”李庆余心里清楚,但一时也无法跟老人说清。传统的耕作方法确实不行了,把人困在地里不说,天涝了旱了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再扣除种子、肥料、农药,几乎不剩下什么,哪赶得上他们进城里两个月打工挣的钱多?所以大部分人都放弃了土地。

在来之前,李庆余已经详细查询了上周村。这里曾经是黄泛区,过去十年九涝。通过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早已经治理得今非昔比。水草丰美的河流,大量因河水冲击而形成的肥沃的土地,都等待着被开发利用。他被这块土地和流传在土地上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向农科院打了报告,要在这里做小麦育种试验。

拴妮子的身体好像从冬眠中苏醒了。孩子们重新选择了土地,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为此她专门去了一趟城里,找了刘复来。在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后,她又找到了二叔周启善。毕竟二叔一直在城里当干部,见多识广。叔说什么拴妮子都信,如果不是叔当年劝刘复来留在乡下,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

叔叔周启善听了她的叙述,先没有回答她,反问她一个问题:“拴妮子,你现在如果想进城,户口好办吗?”

拴妮子没弄懂叔叔的意思,赶忙说:“复来来时我偷偷打听过,城里户口早放开了,好办!可是我坚决不办,我办了,我们乡下的土地就没了。”

周启善笑了:“如果一个城里人想进农村,户口好办吗?”

拴妮子还没回答,叔叔就说了:“难着呢妮子,连你叔我都办不回去。土地里埋着金子呢,你回去给闺女女婿说说,我准备回老家跟着他们干一番大事业!”

听见他这样说,拴妮子心里才有了底儿。她也没在城里多停留,麻溜儿回家,为女婿准备了最好的、最敞亮的新房子。但是女婿却看上了周家老屋,那是受县里保护的古民居,也是村里唯一的一栋老房子了。李庆余围着房子院子转了个够,最后他选择睡在庆凡大爷的小木屋里。而正屋,经过他和助手们的精心修复整理,已经变成了实验室。

李庆余真的在上周村留下来了。周千里继续留在开封高校教化学。好在这里离开封不远,出了村庄不远就是高速公路入口,她开着车跑回来,也不过两个来小时的时间。

拴妮子也像变了个人,现在很会收拾自己。即使在村里,也常常打扮得干干净净。现在家里一下子来了几个公家人,可不能被人家笑话了,她把家里也收拾得十分整洁。

拴妮子快六十岁的人了,突然迷上了研究美食,能做各种地地道道的家乡饭,擀的手工捞面差不多赶上她妈穗子了。女婿喜欢吃她做的饭菜,这更加刺激了她上进的信心,天天不重样换着吃。炖白菜豆腐粉条、熟猪肉片熬大锅菜、面炕鸡、面炕鱼、炸绿豆面丸子、生汆肉片……她把自己养的小嫩土鸡,或者河边寻到的新钓上来的杂鱼,杀好洗干净,用花椒胡椒腌制好备着。下锅时用面糊勾了,在烧热的干锅里炕,小火,一直看到面色焦黄。要是不小心带上了一点煳花,不要紧,那就是另一种味道了。煎好的鱼或者鸡放在清水里炖,把粘在鸡鱼上的面糊炖化。盘三两棵整棵的小葱,几片土姜,扔进沸汤里,再放一点生抽和少许醋。这里人做鸡放醋,醋离骨,肉吃起来鲜嫩。拴妮子还从女儿千里那学着放点料酒,放几朵干蘑菇,味道就更鲜美了,一锅鸡汤炖得香半个村子。鸡炖熟了,起锅时点一点小磨香油,撒上一撮子香菜或者荆芥叶子。做好了,拴妮子就坐旁边看着,她自己不吃,喜欢看着孩子们吃,那样她心里更满足。他们的口味和爱好,她心知肚明。周千里爱吃鸡头,特别是大红公鸡的鸡冠子。李庆余喜欢吃紧成一团的鸡血,还有清洗干净缠在一起的鸡肠子和鸡胗。鸡心千里一定要吃,而且是要李庆余亲自挑出来给她吃,她说要吃他的心。

女婿说:“妈,单位得给厨师发工资呢。”

拴妮子说:“不要不要!”她摆着手像被烫着了一样,“庆余啊,你可不能跟妈见外,妈疼女婿和疼闺女一个样。”

女婿说:“是真的,妈,我们在哪里定点做研究,院里都会给费用的。”

那两个小助手也说:“是真的阿姨,每个月三千块呢,是发给雇用人员的工资。”

“发工资?”拴妮子笑得咯咯咯的,笑完了眼泪却又哗哗地流,“你妈我,也能领公家的工资?庆余啊,我也算是个公家人吗?”

几个男孩子齐声笑着说:“算,当然得算。”

拴妮子一辈子都没这么顺畅自在过,晚上收拾干净锅灶,她就出去遛风。她没想到自己六十岁又当上了公家的人,她得像个城里人的样子,遛遛弯,锻炼锻炼身体,她得好好活着享福呢。

拴妮子现在爱去河边看月亮,乡下的月亮亮白得银毫子一样,武汉鹏程那里的月亮就不好看,浑黄得像贴到天上去的剪纸。鹏程也带她到长江边上看风景,她感觉很不好。长江又大又宽,可宽得不痛快,江两边没有河滩地,水也不怎么干净,风一吹都能看见塑料袋子乱跑。她看见穿黄马甲的工人捡啊捡啊,怎么都捡不完。轮船汽笛长鸣,大桥上灯火璀璨,连半天上都有滑车嗖嗖地飞来飞去。可是,这是河吗?河就得有河的样子。她还是喜欢自家村后的颍河,河坡里长满了大草原一样的野花闲草,河边上胡乱疯长着野生生的芦苇和蒲草,飞鸟一群一群地来来去去。这条河从来没有像长江一样拥挤过,慌张过,几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

月亮升至中天,淡淡的乳白覆盖了整个村庄和辽阔的树木庄稼,像是要在睡觉前给她的家乡洗个澡,万物都干净体面。她在草地上跪下来,像奶奶那样念叨:“月亮奶奶,你真好呀!拴妮子感谢你,给了我想要的日子。”

那是乡村最古老的语言,也是最生命力最强的语言。

刘复来当然没有和拴妮子离婚,他退休了。他带了几年毕业班,学校的升学率上升了一倍,每年清华北大都能考上几十个,县高中变成了全省的名校。当然,他知道这不完全是他的功劳,但像校长说的,他居功至伟。学校坚决要返聘他。刘复来拒绝了,他想家了。一个人独居的几年里,他越来越思念起家乡。过去读书人最向往的日子,可不就是耕读?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

守拙归园田。

他仿佛听见河开脆生生的声音。还有千里的: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现在,千里的儿子小马驹已经快三岁了,他又有事可干了。

在颍河岸边的小村庄里,刘复来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繁盛的年华,亲手种植粮食和树木,他的身体已经与那片土地血肉相连。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在夜里时常会想念那个唠唠叨叨围着他转的女人,他们共同生育并教导出了四个优秀的子女。他要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最亲的人。

周启善回来了,刘复来也回来了。他们成了李庆余的得力助手。二叔年龄大了,刘复来只让他在地里站站走走,出出主意。他可不能让他下手干活。除了教孩子,他刘复来种田也是一把好手。几十年里,他每年都撒下种子,看着它们生根发芽,看着它们在深夜里唰唰地生长,看着它们抽穗灌浆,看着它们骄傲地长成麦穗和各种谷物。他给女婿的理论提供了实践依据,他们合作得天衣无缝。后来,周千里也回来了。研究所出资给李庆余他们购置了全套实验设备,他需要一个化学助理,打报告请求把妻子引进科研所。那样,他的实验团队就完整了。周千里早就想回来了,她的心被丈夫和丈夫的事业收服。她知道,只有扎根土地上的事业,才是长久的,永远的,可持续的。还有爸爸、妈妈、二爷爷,跟他们在一起真好。妈妈现在像是变了个人,她变得安详稳重,她的眼睛里闪耀出的是自信的、有神采的亮光。她不再讨好任何人,六十岁的人了,突然喜欢打扮自己了。几个儿女争着给她买来四季的新衣服,她笑着炫耀:“我要穿得跟城里人一样洋气。”

现在可好,拴妮子除了给一家人做饭,沿着河岸走路也成了她的事业。自己的儿子女儿,包括远在国外的周河开,个个都在河边生活呢!人家说,全天下的河都是相通的。她还听复来说过,顺着这条河一直往上游走,只三百里吧,前些年从地下挖出了用仙鹤的腿做的笛子,叫什么骨笛?她拍了一下自己头,想起来了,叫贾湖骨笛。她特意记住了,贾湖也是颍河上游的一个村子。距离这么近,说不定哪一天,上周村也会挖出一个啥宝贝来呢。人家那个用仙鹤的骨头做的笛子,距现在都快一万年了呢!老天爷,你想想,这一万年是多久吧?她想,要是她顺着河岸一直走,一直走,会不会走到孩子们那里呢?想必是会的,看看河水这么阔大,这么丰盈,要流多远才流到他们上周村呢?

拴妮子瘦了,她的身体变得结实而健康。她的相貌好像也变了。有一次,她用千里的手机和周河开视频,大外孙用蹩脚的中国话说:“姥姥,你很像韩国电影明星金惠子,你和她一样朴素。姥姥,你笑起来很暖和。”

周河开在那边笑弯了腰,拴妮子在这边也笑出一脸泪水。她不知道他说的朴素是啥意思,但这大夏天的说暖和,还是让她哭笑不得。大外孙的英文名字叫Richard。拴妮子操着地道的上周村土话说:“茶礼啊,我告诉你,我还有两个妹子,一个大妹子,一个小妹子,你该叫她们大姨姥和小姨姥。那两个姨姥才漂亮呢,她们才像电影里的人。你那个大姨姥是个画家,很有名的,她的画都卖到国外去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那边的孩子耐心听她说,一脸的懵懂,估计一句都没搞明白。

然后,他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拴妮子没听清楚。周河开说:“我给他讲咱们家那边,挖掘出了贾湖骨笛,有八九千年历史了。他问你见没见过那鸟骨头做的笛子,那笛子还能不能吹响?他一直闹着想去看看。明年暑假我准备带他回去。”

“我的老天爷,我听你爸说那笛子快一万年了呢!”拴妮子咯咯笑起来,“前几天我还在想这事儿,一个笛子埋地下恁些年还好好的,你说咱这祖先多有能耐!我说这条河通你们那里,也不是瞎说吧?”

周河开说:“我的亲妈,不是瞎说,咱那河可是通全世界。不过,你一下说这么多,把我都绕蒙圈了,你把我儿子当成是小马驹子了吧?你呀,来国外肯定脱口秀都能上了,他们可没有你会说。”

女婿李庆余窝在上周村整整七年。通过一次又一次实验,终于研究出了豫麦新品种。拴妮子光知道女婿捧回来一个又一个奖,但他到底研究出了什么,没人跟她说。就是说了,她也未必能弄明白啊!什么小麦亩产平均提高了七百斤,什么抗病虫害率,什么抗大风倒伏率,什么出粉率……她听得头都是晕的,但是麦子种在地里,打到麦囤里,可是肉眼可以看到的啊,一亩地真是能达到一千多斤?她吓了一跳,这可真不是吹的。他们把这叫作“科学”“事业”,也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的麦子都变成了优质品种。李庆余在这块土地上完成了他的实验,他必须得去寻找另外一块新的土地。他走,周千里也得跟着走。她已经成为他真正的助手,他的工作伙伴。

除了麦子,夫妻俩在这七年里还收获了两个娃娃,大的男娃已经五岁,小的女娃也三岁了。他们跟着姥爷学会了很多唐诗宋词,还背了《中庸》和《大学》。姥爷说:“先会背,再理解。中国文化也像种庄稼,得等着它们慢慢长。等他们长高一点就能多明白一点。等长成个大人,就懂得了国学的博大精深了。”

李庆余和周千里一定要带爸妈一起到新的工作地去。但是,他们俩异口同声地拒绝了。拴妮子说:“我们走了,你二姥爷二姥姥怎么办?”

周启善现在把老伴也接回来了,他们每天去地里看庄稼。这田地里的阳光和风,把他们滋养得十分健康。

周千里说:“我二姥爷可是我老公离不开的土地顾问,也带着他们!”

拴妮子笑了:“就是他们去,我也不会离开这里。离开咱们这老田土,我水土不服。”

拴妮子又说:“我们老了,离不开老家了。你们天南地北跑,跑累了,要是想回老家看看,清明节回来烧个纸,家里连个人都没有会中?”

看着他们每天一件一件收拾东西,满当当的屋子很快就要腾空了,拴妮子心里也不好受。后来她还是忍不住问周千里:“你们去那个地方离这里多远呢?”

“不远呢!”周千里看着母亲怀里的孩子,眼里也是热热的,“顺着咱们家后面这条河一直往上走就到了。泥河洼,就是挖出过骨笛的地方,那里的土地更多更肥沃。”

“也是巧了,我晚上走路时想着你爸给我讲的骨头做的笛子的事,过两天偏巧你姐家的礼茶也问这事儿,可没想到你们去的正是那个地方。这是缘分,是河流牵着我们走呢。”

“对啊妈!”周千里笑着看着母亲,“你越来越有文化了呢,河流的事都知道!”

“我要是把供你们读书的钱用到自己身上,上俩博士也用不完!”拴妮子嗔道,“你姐姐说,明年她要带孩子回来去那里看看。刚好我也去住住,吃吃上游的水。”

女儿女婿离开了,老两口好好歇了些日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日上三竿了才起来。他们学会了女儿的生活方式,炖牛奶、煎鸡蛋,吃富含钙质的食物。但是不久就恢复了习惯的生活,刘复来说他还是喜欢熬个白菜豆腐加粉条,放得辣一点。用麦秸火烧鏊子烙几张烙馍,然后卷点野菜。拴妮子笑话他,怎么像怀上了,倒害起口来了。

吃饱喝足歇够了,两口子又开始种地。他们打下的麦子把几座屋子都囤满了。二叔天天围着麦囤转,舍不得把它们卖掉,说是看着心里踏实。拴妮子还是老样子,东一嘴西一句说个没完。刘复来静静地听,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他说,给孩子们上半辈子课,话说够了。拴妮子说:“你看二叔为啥喜欢囤粮食?老祖活着的时候,总是把家里的粮食囤得足足的。万一赶上歉收,短了粮食,可就坏事了。不过咱家不怕,我藏的麦子就是所有外面的周家人都回来,吃三年都吃不完。”

外面的周家人,怎么说呢,朱珠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跟着小女儿在深圳住着。拴妮子向两个弟弟要来了电话号码,她还常常给她打个电话。小妹子向来和气,接了电话亲亲热热地说:“大姐,妈身体好着呢,耳不聋眼不花,连头发都不白。”

朱珠听见拴妮子的声音,也欢喜着过来接听。她真是高兴啊,那是来自老家的声音,来自埋着周启明尸骨土地的声音。她眼睛热热的,接了电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什么呢?她说:“家里都好吧?”

拴妮子说:“都好都好。”

朱珠哽咽了:“你跟复来都不年轻了,别干了,去每个孩子那里轮着住上一阵。”

拴妮子说:“舍不得离开家哩,越老越舍不得。”

朱珠说:“他俩舅说了,你经常去走亲戚。去吧,去吧,亲戚亲戚越走越亲。不然啊,这时间长了,下一辈小孩子们就散了。”

拴妮子闲不下来。她听说吃带麸子的全麦面能降血糖,就喊上复来,挖出一口袋陈麦子。他们把麦子淘了洗了,仔细晾干。两个人去厂子里看着把面磨了,连着麸子给小妈寄去。新米陈麦,麦子越陈越有面香。寄完之后,她又给朱珠打电话,嘱咐她可别送人,这是她自己种的粮食,跟复来一粒一粒拣出来的。朱珠说:“闺女,我们早就吃上了麸子面蒸的馒头,香!好吃!”

小妹子也接过电话说:“大姐,妈直说家里的面香,多少年没吃到过这味儿了!”

拴妮子说:“这东西咱家有,三五年都吃不完,你和妈就放心吃吧!”

拴妮子这段时间总是被自己感动着。

晚上她照例在河岸上走路,她逆着河水朝上游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出骨笛的贾湖村,那里现在可是住着女儿千里呢。河上雾气漫上来了,对面朦胧地走来一个人,是女儿来接她吗?待再走近些,她看清楚那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可不是妹妹语同吗?她们远远地停下来彼此看着,语同比她小些,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她们几乎同时伸出了双手……

拴妮子醒了,她在被窝里嘀咕:“这么些年未见着语同了,这死妮子,可还是那样尖嘴利牙?还真的有些想她了呢。”

有一天,周语同家收到一袋面粉,口袋是新棉布手工缝的,没有标记,没有地址。她不放心,就让保姆丢在阳台上。后来她收到雁来的短信:“姨,我妈知道你爱干净,她把麦子淘了好几遍。我妈说,工厂里的面粉才不会这么干净。往后我妈说让你只吃她磨的面。”

周语同看了一笑,并没有回复。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把面粉的事情忘了。她参加展览回来,保姆做的手擀面。她真的有点饿,端起碗来就吃。保姆说:“大姐,那阳台上的面咋那么好,又细又筋道,闻起来香喷喷的,擀出来的面条溜滑筋道。”

周语同一怔,也不说话。那一天她吃了两半碗,胃里被抚慰得很是舒坦。拴妮子寄来的面,是和商店里买的不一样呢。

春天来了,她又开始焦虑,创作似乎遇到了瓶颈期。

吃过午饭周语同到院子隔壁的公园里散步。有风吹来,皮肤却是暖乎乎的。三月底了,柳树发芽了,真个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她自言自语地说,快清明了,几年都借口忙没回去给爸扫墓,今年一定得要回去一趟了。那天夜里周语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在一个面馆里吃面,对面一个穿白衣衫的老夫人说,闺女,把我的面钱付了。她疑惑地抬头向说话的人望去。她却飘然不见了。她惊醒了,越想那梦里的人,越发觉得是奶奶在细声敛气地说话。她的眼睛湿润着,这么多年不见了,奶奶为什么偏说了面钱?奶奶不懂得钱,她懂得粮食,懂得土地,懂得什么对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语同向来是个唯物的人,那会儿突然有些混沌。那边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吗?奶奶一定是想她了,奶奶一定是牵挂着她,要让她接受阳光和风,要亲近土地。“奶奶,语同好想你。”躺在床上,她悄悄流泪了,为父亲,更是为亲爱的奶奶。

爸的那个屋,那个种着香樟树和小桃红的院子,那屋子里麦子的馨香……她突然决定,清明节带足装备,该在爸爸的老家住一住,仔细感受一下那里的土地和河流。

爸何其智慧,孩子与故乡,他为他们预备了一个栖息之地。

拴妮子常常跟在刘复来的身后在田野里转上一圈。这土地,他们种了几十年了。复来说,这土地是国家给的,不收一分租赋,还要给种田补贴。几千年来,这等好事让他们遇着了,他们可以踏实地在这里种庄稼。

妈和庆凡大大坟头上的柳树长大了,树冠已经紧密地连在一起。看见他们走来,两棵树就一起摇摆着枝条,喜欢得很。刘复来和拴妮子常常会在树下坐上一会儿。先前两天是柳芽,紧接着柳絮就长出来了。阳光照耀着树枝,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刘复来看看树,再看看拴妮子,目光越来越柔和。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是不一般。她虽然愚笨,但是踏实,是那种老老实实的踏实,踏实到无人防备她。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

活到这把年纪,拴妮子终于活成了自己。现在她跟刘复来也会开玩笑了。她说:“复来,你对我不够好。不过你欠我的债,以前的统统都不算了。”

刘复来看着她,想笑,又笑不出来。也许她说得没错儿,他是欠着她。可是,说了她也不懂,人生这一本大账,要慢慢算呢!

拴妮子也想着,好在他刘复来,现在心里有她,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才刚刚开始,最终总会占满整个账面。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远远望见她鬓边白头发又多了些,想不起第一次发现她有白发是多久以前了,是生千里那会儿还是千里上大学那会儿?这中间可是相差十几年呢!他忽然有点伤感,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从第一个孩子牙牙学语,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一个地都走出去了,有的还走到了海外……是啊,“海外”这个洋气的词儿,他从来没敢想过能够跟自己扯上关系。他的孩子,他和拴妮子的孩子,就在那里,在欧洲,英语的故乡,而且他们在那里还有了孙子辈儿。

那时候他被逼迫着过到周家来,心里最别扭的就是,两手空空,连穿的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是她拴妮子准备的,他觉得就像是借了她的东西,他想无论如何得靠自己的努力还给她。他现在才知道,他欠她不是账,是情,这情用命都还不了啊!

还有,拴妮子屁股下面的这块土地,黄澄澄的土地,真是养人啊。不但养这么好的柳树,还养肥硕的庄稼,还养这么优秀的孩子们——他抬起头来,长久地看着天空——

她见他半天不言语,喊了一声:“复来——”

刘复来暗笑了一下,正色说道:“周拴妮,你是个功臣,是个英雄母亲呢!”

说完他自顾朝前走去,他知道他的话拴妮子又得琢磨半天,让她慢慢琢磨去吧。

全书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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