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

2022-02-24 08:43王跃文
当代 2022年6期
关键词:沙湾

王跃文

四跛子的阿娘桃香,沙湾人尊她作乡约老爷,原是她三十岁那年,替村里去县衙门打过官司。沙湾同隔壁舒家坪打架,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县衙门。

正月初六,天上好大的日头。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几个大簸箕里晒,人坐在地场坪晒着日头纳鞋底,手边放着响竹竿赶麻雀。西边屋角下,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登在柚子树上,隔会儿就飞到簸箕边跳来跳去。桃香拿响竹竿敲几下,麻雀一哄而飞,又登上柚子树。

从柚子树下望过去,望得见西边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狸、野猪、野鸡、松鼠、野兔、黄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村里人到山里去,手上都会拿着家伙。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

齐天界上有老虫,山坳上住着个姓刘的打虎匠,桃香就是打虎匠的女儿。老虫眼睛夜里放光,远远看起来像灯笼。人走夜路也要提灯笼,老虫是怕火的。人在日里间上山要戴斗笠,老虫从背后扑上来,双爪扒在你肩膀上,张开大嘴一试,见你脑壳比它嘴巴大,就不敢吃你了。沙湾老辈人都是这么讲的,打虎匠的女儿桃香听着只是笑。

桃香随嫁来的嫁妆里,有一块金黄的老虫皮。桃香生有一儿一女。头胎是个女儿,名字喊作月桂,长到三岁多了。儿子喊作齐明,刚一岁多。齐明坐在烘桶上,嘴里阿公阿公地嚷,不停地流涎水。桃香拿手巾给齐明擦涎水,说:“我的涎水宝啊!你就喜欢流涎水,长大了抬不到阿娘啊!”

几只鸡在地场坪闲逛,探头探脑地往簸箕边凑。桃香只要把手往响竹竿边一放,鸡立即张开翅膀高叫着逃去丈把远。桃香对儿子讲:“明坨,涎水宝,你晓得吗?鸡比麻雀聪明,晓得自己是偷东西的。”

桃香笑眯眯地对女儿讲:“月桂,娘出个闷子你猜。两个狗蚤抬棍棍,一个狗蚤棍上困。你讲是什么字?”月桂讲:“我又不认得字。”“是个六字!”桃香又说,“我还出个闷子。戴起帽子困,取了帽子行;一日行到黑,没出茶堂门。你讲是什么?”月桂说:“我猜不出。”桃香讲:“毛笔!”月桂听得不耐烦,说:“我又没见过毛笔。”桃香讲:“你是女儿家,你是看不到的。等齐明长大了,送他到祠堂去读书。”“明坨是你宝宝儿。”月桂才三岁的人,晓得和娘斗嘴了。桃香纳着鞋底,也不管月桂爱不爱听,又说:“白土栽烟,路路成行。不生不长,粮谷满仓。你猜是什么?”没听到女儿应,桃香抬头一看,说:“人又疯到哪里去了!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了!”

桃香心想自己落到二十六岁才嫁人,吃的就是脚板大的亏。她望望儿子,说:“涎水宝,你晓得娘刚讲的闷子吗?娘讲的是书生写字。你长大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桃香每回赶麻雀、赶鸡,齐明都以为娘在逗他玩,笑得更加涎水直流,叉开双手乱拍,嘴里阿公阿公的。桃香笑得脸上生了花,又说:“我的涎水宝,清水长流啊,长大抬阿娘抬不到啊!”

祠堂里辰河高腔目连戏唱了三日了,桃香和四跛子都没去看。桃香怕耽搁工,四跛子说年年唱的都是老戏。屋背后菜园的白菜已经满心,一蔸蔸都拿稻草捆着,顶上压着瓦片或土坨。菜园背阴处雪没融尽,青草已从残雪里钻出来。四跛子在菜园锄草,他锄过的地平平整整,边角像木匠的墨线弹过的。俗话讲,犁田看田角,挖土看边角。田角犁得好,土边整得齐,才是种阳春的里手。

四跛子自家只有三亩车水田,种着叔公老儿的十亩田,闲时做些收鸭毛的小生意,也帮人打临工。叔公老儿远放是个武秀才,阿娘早就走了,又无儿无女,身边血亲的只有这个侄孙子。四跛子不太多话,娘在生时骂他是哑蚊虫,也讲他抬不到阿娘。四跛子二十岁那年,有人给他做了媒,女方是齐天界上的。听讲是个二十六岁的老女,一双大脚尺把长。四跛子不太情愿,话却没多讲。娘讲:“你哑起个尸身,有人肯跟你做阿娘就是你的福气了!”

四跛子不还娘的嘴,抬回桃香做了阿娘。五年前,四跛子去齐天界上相亲,打虎匠把他领到屋后菜园里,问:“你估计我菜园好大?”打虎匠的屋在半山坡上,菜园不方正。四跛子一声不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说:“二亩三分多,不足二亩四。”打虎匠回头望望媒人婆,讲:“吃茶去。”四跛子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又一声不响出来了。他拿起锄头,去菜园锄草。桃香在偏厦灶屋帮娘烧火做饭,她穿过矮窗望见四跛子在锄草,红着脸问娘:“他是哑子吧?”娘在切菜,只是笑笑,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又问:“沙湾人都喊他四跛子,脚不跛啊!”娘仍不作声,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蹲在灶门口烧火,脸映得红红的,耳朵根热热的。猪在叫,牛在叫,鸡在叫,鸭在叫,只有狗没有叫。平日来了生人,狗会跳得三丈高,叫得壁板子发炸。桃香五岁时包过脚的,她隆日隆夜哭闹,自己把包脚布解了。娘白天包她夜里解,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解。娘弄得没办法,讲:“你硬是不肯包脚,看哪个肯抬你做阿娘!”桃香回嘴:“没有人抬,我养老女!你们嫌弃,我当尼姑!”

桃香往灶眼里添柴,忍不住轻轻叹气。娘听见了,说:“今朝是好日子,五禽六畜都在唱,你不要叹气。”桃香不作声,心想自己要是小时候懂事包了脚,早嫁到哪家做阿娘了。

饭菜上桌了,打虎匠跑去菜园,喊四跛子吃饭。望见锄得平平整整的菜地,打虎匠回到灶屋对阿娘讲:“话是没话讲,肚子里灵透,手脚也麻利。走几步,就晓得菜园有好大。要得!做事也过得眼。要得!穷,不怕,就怕懒,怕蠢。要得要得!听讲他打功也好,不怕人欺。要得要得!”打虎匠自己一身的打功,自是看得起有打功的人。

桃香没有上桌,躲在灶屋吃饭。送走了客人,娘对桃香讲:“他吃了四碗饭!吃得做得,要得要得!听讲,他自家田土少,种着他叔公老儿十亩地。叔公老儿无儿无女,过身之后田地不就是他屋的?”

桃香进屋半年后,四跛子的娘走了。桃香已经怀上了,娘走得放心落意。娘病在床上几个月,桃香端屎端尿,没有半句多话。娘老是对四跛子讲几句现话:“四跛子你手脚能勤,桃香也是个能勤人,我闭得眼了。你阿娘脚大就大吧,世道也变了。你叔公老儿武状元都考不成了。”

四跛子听娘讲起叔公老儿,他全身的劲就胀鼓鼓的,恨不得跳到地场坪去舞几手。沙湾人世代习武,男人多少有几手打功。往日,每年正月初四,陈家五岁以上男子都到祠堂学打,刀枪棍棒地打到正月满。每十来年都会出几个厉害师父,近二十年打功远近闻名的是四跛子的叔公。沙湾陈家老小都喊四跛子叔公作放公老儿。放公老儿家就在四跛子家隔壁,原是各有院子和大门,通着一个月亮门。如今两个院子的围墙早就没有了,只有月亮门仍拱在残垣上。月亮门额两面,一面刻着“清风”,一面刻着“明月”。从四跛子屋这边望见的是“清风”,从放公老儿那边望见的是“明月”。放公老儿没有等到考武举人,京城的皇帝老儿换成总统了。放公老儿听讲总统不招武举人,气得扳断了梭镖把子。他骂了几日朝天娘,仍常年在屋里练打功。沙湾人都说放公老儿会飞檐走壁,只是哪个也没看见过。放公老儿看四跛子是块料子,就带了他好多年。刀枪拳脚,四跛子都学了几手。

一日,娘专门交代桃香:“生个儿子,陈家的福气。生个女儿,就不要包脚了。世道不同往日了。你是大脚,不也好好的?娘就吃小脚的亏,上不得山,落不得田。”桃香听着点头,心上却嫌自己脚太大了。要是真生个女儿,还是包个小脚好看些。

桃香纳的鞋底,针针都锁得天紧。鞋底就硬硬的,敲起来梆梆响。她听得狗叫,抬头一看,外甥儿德志拜年来了。德志跨进大门,喊了声舅母。桃香忙站起来,说:“德志,快坐快坐,你晒晒日头,帮忙赶鸡赶麻雀,我做饭去。”

四跛子姐姐喜英嫁在舒家坪,往日爷娘在世,每年正月喜英全家大小都来拜年。如今爷娘不在了,喜英只着儿子德志来拜年。喜英只得了德志一个儿子,底下是三个女儿。德志还没有抬阿娘,他比舅舅四跛子只小得几岁,也快二十岁了。

听得外甥来了,四跛子放下锄头从菜园出来,递过水烟袋,叫外甥吃烟。他自己点了长烟杆,问:“你娘好吗?”德志讲:“娘好。”舅甥俩不再讲话,只是吃烟。齐明叫烟熏了,搓着眼睛啊哩啊哩的。听阿娘桃香喊饭好了,四跛子讲:“吃饭去。”

日头慢慢偏西,搭在柚子树上。吃的是晏中饭早夜饭。茶堂屋摆上满桌红红的菜,黑红的腊肉,酱红的腊鸡,水红的酸萝卜丝,只有那碗白菜有青有白亮汪汪的。桌子中央那碗鱼是木头雕的,也淋了红红的油糊辣椒,得摆到正月满才端下。四跛子端出自家烧的红薯酒,咕噜咕噜倒了两碗。德志客气几句,举了酒碗,讲:“我敬舅舅舅母!”

四跛子端了酒碗,问:“月桂呢?”桃香出门去,站在屋檐下打喊:“月桂,吃饭了!”喊了好几声,月桂才从大门外进来。桃香骂道:“你喜欢疯,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起来!包你个尖尖脚,看你往哪里跑!”月桂嘴尖,讲:“先包娘的脚!”四跛子望着儿子笑笑,讲:“你娘有对头了,报应!”“我养个尖嘴巴女儿,你好得意啊!”桃香说了男人,回头望望齐明,“涎水宝,你落得地,就开始学打。”四跛子很少这么多话,端起酒碗笑道:“学打也是我的徒弟,世上有徒弟打师父不成?”

德志敬了舅舅的酒,说:“阳春太忙,要不我也跟舅舅学打。舅舅,您的打功比起叔太公,哪个厉害?”“你叔太公早不动拳脚了。”四跛子听出德志的心思,说的是打匠师父都会留个绝招不教徒弟,防着徒弟打师父。桃香也听出德志的心思,说:“老子教儿子,不会留后手。明坨,你今后是十乡八里打功最厉害的。”齐明坐在交椅里,娘给他喂饭,他手里玩着木地螺。

天楼板上结着燕子窠。偏西的日头穿过窗子,照得燕子窠也红红的。窠是空的,燕子要等春上再来。每年开春,三五只燕子飞进茶堂屋,亮亮地叫着,旋飞几圈,破窗而出。燕子进的是旺家门,桃香心上扑扑地跳,暗暗着急,轻轻喊道:“你记得的,你记得的,是你的屋!”过会儿,又有几只燕子飞进来,又是亮亮地叫,绕飞几圈又飞走了。桃香双手合十,就像敬菩萨,说:“你找到屋了,你找到屋了!”总会有两只燕子最后留下,飞进隔年旧窠。桃香放心了,讲:“燕子聪明,燕子就像人,一群燕子帮着找屋。四跛子你讲,今年来的燕子,又是去年来过的吗?”四跛子讲:“你年年几句现话!去年来的燕子做了爷娘,今年再来就做公公娘娘了,后年再来就做太公太太了,大后年再来呢?燕子也长命百岁?”桃香就讲:“你也是年年几句现话!”

屋里有了燕子,桃香每日起得更早。天不亮就打开亮窗,放燕子出门去。夜里关窗子,桃香要看看燕子是不是回家了。燕子夜里肯定不出门的,桃香却忍不住要抬头望望燕子窠。旧窠总会有些残破,每年燕子刚进门时,日日衔泥补窠。桃香纺得一手好纱,织得一手好布。纺车放在茶堂屋,织布的床机放在中堂屋。她坐在茶堂屋纺纱,燕子进进出出都从她头上过。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饭只吃在半路上,酒才喝干三碗,听得有人敲锣打喊:“舒家打架来了!舒家刀刀枪枪杀过来了!陈家壮丁快到祠堂去!”

舒家人还没进村子,就听人报了信。沙湾陈家祠堂背后有条龙王溪,绕着村子包了半个圈,往北流到舒家坪,再流到万溪江里去。龙王溪两岸长满樟树、枫树、槐树、榆树,尽是齐天高的。龙王溪对岸过去,有五六里宽的沙地和河滩,连着万溪江。舒家坪在万溪江下游河滩边上。龙王溪的古树密密实实,人立在外面连村里的炊烟都望不见。外村有人要是打进来,村里的人是望不见的。幸好沙湾立着佑德公的门户,外面才有人肯报信。佑德公名讳修福,村里人喊他阿娘作福太婆。佑德公家的大窨子屋同陈家祠堂隔着一片松林,松林间春夏都会落满白鹭。屋场高出前面官道五六尺,屋前的坪很宽敞,都用三和泥筑过,坪南边靠祠堂方向有棵古樟,同松林连作一片。屋前官道上铺着清水岩板,官道从北边县城过来,往南翻过重重大山通往宝庆府。门前南北八十多里官道上的清水岩板,都是佑德公祖上铺的。这回舒家坪要来打沙湾,隔壁李家坡的晓得了,跑来报了信。

四跛子起身到门口打望,见家家户户的男丁,拖的拖马刀,扛的扛梭镖,举的举豆荚枪,火火地往祠堂跑。依沙湾老规款,碰着外村打上门来,哪家壮丁不上阵,打完架回来就烧哪家的屋。

德志放下碗筷,要回舒家坪去。四跛子讲:“喝过这碗酒回去也不迟啊。”德志不听,硬是要回去。桃香劝外甥:“德志你不回去算了,你舒家和陈家要打架了。”德志不听舅母的话,站起来紧紧腰带,好像马上要打架的样子。听得啪的一声,天楼板上的燕子窠塌了,正好砸在德志头上。桃香慌得脸都白了,扬手要拍德志身上的土灰。德志躲过舅母的手,自己抖了抖衣服,脖子紧得硬硬地走了。

桃香望着德志出了大门,忙回屋里摸出几本老书,贴身绑在四跛子腰身上,说:“今日不是还要到向家坳上去舞龙灯吗?”四跛子说:“出事了,哪里还舞龙灯?”桃香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拍拍男人的腰背,梆硬梆硬的。她忍不住说:“怕不是好兆头啊。四跛子,今日莫犯夜啊!”四跛子晓得她讲的燕子窠掉了,说:“几年的老窠,掉也该掉了。开春燕子再来,起新的。”

四跛子背起马刀,扛起镖枪,跑起来火火的。四跛子不是跛子,他四岁时候脚板生疮,跛了十几日,跛子的诨名,永世随着他了。有几句话,放公老儿在四跛子耳边讲过无数回:“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敌得起人家十闷棍,人家敌不起你一拳头。”放公老儿八十岁那年害了病,不再每日耍枪弄棍,四跛子照旧每日练打。娘在世时常讲他:“练一身牛劲不如去背犁,皇帝老儿不招武状元了!”娘总是不记得,皇帝已喊作总统了。

四跛子跑到祠堂坪前,看到扬高叔立在八仙桌上讲话。祠堂里戏台上敲锣打鼓,祠堂外面也在敲锣,乱了目连的台步和唱腔。祠堂里看戏的男丁都出来了,里头只剩下老人和小伢儿。

扬高才二十岁年纪,已是沙湾农会执行委员。去年,城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说县里招呼下来,乡村都要成立农会。沙湾是很赶时兴的,宣统元年就办过农会,为头的是扬高的老爹远达。当时,也是几个城里人跑到沙湾,说农会为头的人要在村里说得起话,做人做事要过硬。远达家有五兄弟,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是肯做会做的好劳力。他们屋里也有百多亩田产,分在远达手里只有二十多亩,就租了佑德公家百亩地,还种着六十多亩祠堂田,日子过得还算殷实。远达在兄弟中排老三,当年正是四十多岁,养了六个儿子,大名喊作扬名、扬权、扬显、扬宏、扬发、扬高。远达被众人推作农会头人,走在外面脸上笑眯眯的。农会成立那年,扬高才两岁。沙湾人推远达在农会当头,眼睛多少有点望着他在外做官的叔伯哥哥远逸。逸公老儿是癸卯科举人,放在河南做知县,可没几年就辞官回家了。沙湾人并不晓得已经变天。正是那年,远逸爷娘先后过身,乡里人以为他是回家丁忧。逸公老儿留着辫子回沙湾的,第二年才把辫子剪掉。那把长辫子同官帽子至今挂在中堂屋的壁柱上。放公老儿打功好,人又正直硬梆,也是在农会说话算数的人。过了两年,放公老儿才晓得,喊他们办农会的人,都是拉皇帝下马的人。放公老儿拍着梭镖把子喊后悔,怪自己糊涂。如今皇帝没有了,武状元就不考了,有什么好处呢?去年城里又来人讲要办农会,放公老儿不说半句话。远达年纪大了,已被人喊作达公老儿。众人说沙湾要办农会,不是佑德公家成头,就是达公老儿家成头。逸公老儿是很受尊重的,他家却没有能够在农会当头的人。他养了三儿三女,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都在东洋读过书。大儿子扬甫在上海做医生,老二扬屹在国民政府当差,满儿扬卿前年回家侍候爷娘。扬卿除了尽孝便是读书,别的万事不揽。佑德公说他愿意给农会出钱出力,成头还是由达公老儿家的人。达公老儿爱面子,推儿子老六扬高出来喊大家选了。扬高十六岁抬的阿娘,已养了一儿一女。儿子喊作修岳,已经两岁;女儿喊作莲花,才八个月大。扬高阿娘喊作金凤,也是包的小脚。

扬高腔口很高,说:“乡亭叔侄,亲帮亲邻帮邻,土地公公帮家神!蕨头往里弯,拳头朝外打。不晓得是什么事,舒家人无故儿就打上门了。不管他,先打了再讲。不准舒家人进沙湾半步!”

知根老爷齐树喊了扬高,说:“高太太,我老大、老二都到岳老子屋拜年去了,听不到信。老满五疤子太小,上不得阵。”扬高讲:“你不到六十岁,你是该上的。”齐树弯了腰,说:“我是个老胃病,你晓得的。我早上吃了半个糟煮糍粑,又犯了,痛得清水长流。”

齐树家祖祖辈辈都是知根,家藏远近几个村的鱼鳞册,官厅收地丁银都得经他家的手。他家不像佑德公和逸公老儿祖上有过功名,但每代都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也被官厅和乡邻们看作绅士人家。

扬高说:“知根老爷,你上不得阵,也得应个差。向家坳上大早送来牌灯接龙灯,哪晓得出了这个事。你赶快去向家坳上报个信,今夜龙灯不去舞了。”

齐树不是个情愿跑腿的人,却也推脱不得,只好答应赶紧去向家坳报信。扬高刚要从八仙桌上下来,望见叔伯哥哥扬卿出来散步了。扬卿是在大地方读书做事的人,却已几年没有出门了。扬高家去年搬进扬卿家的大窨子屋,他两兄弟却没讲过几句话。扬卿在屋里侍候爷娘,除了读书百事不探,也不肯抬阿娘成家。他每日都会在村子里走走。听说,扬卿出来走路,喊作散步。他散步时都背着手,不怎么爱理人。沙湾数不出几个五黄六月天穿鞋的男人,扬卿却是一年四季都穿鞋的。男女老少只要看见扬卿,都忍不住会朝他脚底下打望。他是穿皮鞋的,沙湾人没有见过。热天,扬卿穿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脚上踢着板儿鞋,踩在石板路上梆梆响。沙湾人后来才晓得,扬卿热天穿的是和服,东洋人喊板儿鞋作木屐。

扬高想同扬卿打个招呼,却见扬卿走到大塘边上停下,背着双手朝西边山上打望。日头离豹子岭只有三丈高了,照着田垄里的油菜田和麦田,水牛三三两两埋头在冬闲田里吃草。扬高挥手喊了声“杀”,人就从八仙桌上跳下来。他阿娘金凤在底下望着,心上骂道:剁脑壳的,讲话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看你哪日摔死!

沙湾人舞枪弄棍杀出村子,打杀声喊得天响,把舒家人拦在沙地里。清朝手上打长毛,沙湾出了个敬远公,官做到提督。敬远公就是佑德公的太公老儿。沙湾祖先分下来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的,传到佑德公这里班辈高。过去七十多年了,敬远公的紧要话沙湾人都记得,比方说上阵打仗喊声要大,张飞在长坂坡大吼一声,愒退曹操百万兵马。

舒家害怕沙湾佑德公家的洋枪,本想悄悄儿摸进来。哪晓得突然打杀声震得耳朵发炸,沙湾人从大树背后刀刀枪枪冲了出来,就像涨了大洪水。舒家人蒙了,也喊起了杀声。乡下人的打杀声,喊的都是骂娘的话。自己村里人都认得,双方望见生人就杀。

陈家和舒家边打架边骂娘,又边骂娘边问是非。打着打着,才晓得打架打得冤枉,祸是朱家人惹出来的。架打起来了,就停不下来。四跛子正同人对杀,腰背被人刺了一下。他骂了一声娘,跳开几步回身一看,朝他刺来的正是外甥德志。四跛子腰上幸得绑着老书,镖枪没有刺进去。德志红了眼珠,长长的镖枪又朝他刺来。四跛子身子闪过,挑开德志的镖枪,大声吼道:“畜生你快躲开!”德志不听他的,只管朝舅舅舞起镖枪。四跛子到底是有打功的,他三番五次挑开德志,那蠢儿就是不跑开。四跛子牙齿咬得嘣嘣响,一扫堂腿飞过去,德志就趴在地上了。四跛子正要跑开,德志扑上来抱紧他的腿,一手伸过去取镖枪。四跛子膝头就势向下一跪,死死压住外甥的腰背,讲:“畜生,喝了两碗马尿你眼睛就红了?你假装犟脱了,赶快跑!”哪晓得德志吐出嘴里的泥巴,红起眼睛大声高喊:“今朝没有舅舅外甥,只有陈家舒家!”四跛子扇了德志一耳光,拉他起来推开丈把远。德志人刚立稳,回身又端起镖枪,呀呀地朝舅舅捅过来。四跛子闪身时顺便一脚扫过,德志又趴在地上了。舅舅骂了一句朝天娘,反手取下背上的马刀,一刀就把外甥儿剁了。

沙湾通村都姓陈,姓朱的只有一户人家,单根独苗,喊作达望。这年正月初五,朱达望在江东场坪上喝了几碗酒,回来的路上碰到舒家坪一个小伢儿。朱达望发酒癫,喊道:“来,帮你陈家公公老儿提鞋!”朱达望出门就冒充陈家人,只因沙湾陈家门户大。那日是融雪天气,朱达望出门时穿的是钉鞋。早上出了大日头,下半日路干爽了。朱达望走在半路上,把钉鞋脱下来,一脚踢到舒家伢儿面前,充人家公公老儿。朱达望牛高马大,舒家伢儿人小怕惧,提起他的钉鞋走。朱达望跟在后面,一脚高一脚低,尽说酒话:“我孙儿好孝顺,公公老儿给你买糖吃!”

朱达望祖上是沙湾旧家。老早以前,沙湾是朱家的村子。有个在沙湾做工的后生家,娶了朱家女儿,慢慢发脉发派。这个后生家姓陈,他是沙湾陈家的祖公老儿明勋公。明勋公的画像印在家谱上,他老人家的木雕光神供在祠堂神龛上。陈家人越来越多,朱家人越来越少。道光皇帝手上起,朱家代代单传,也是怪事。如今传到朱达望,也只头胎养了个儿子,底下全是女儿。村里有个老地名,喊作朱家弄子。朱达望的老屋,就在朱家弄子上。

下半日,朱达望回到朱家弄子,酒都还没有醒。豹子岭上的红日头,照在他的眼里是白的。豹子岭多半是佑德公屋的,小半是逸公老儿屋的,坟山青松界是族上的。有山的人家还有几户,山都不多。坟山青松界是禁山,寸草都不准动。坟山之外都算柴山,但上头的大树也不准剁,松树、杉树、樟树、枫树都是禁了的。村上人守规矩,谁也不敢动禁树。佑德公和逸公老儿都没说禁自家的树,也没有人扛着刀斧到他两家的山上去。

青松界上的坟半数都是朱达望祖先的,清明节他上坟都上不过来。他从二十岁那年起,清明节山也懒得上了,只在屋门口烧纸点香,望着青松界作揖,喊道:“老祖宗啊老祖宗,我去要花半条工,你来只当一阵风。我烧香烧纸又作揖,你神仙飘飘在半空,你保佑子孙发脉好比发韭葱,保佑子孙谷千斛来银千钟!”正月初五下半日,朱达望又是嘻嘻哈哈烧纸作揖,陈家人围着看把戏,不晓得这个酒癫子早惹了大祸。

初六打架回来,天已麻眼黑了。依老规款,陈家出去打架,不关朱家的事。这回是朱家惹的祸,扬高推开朱达望家门,指着他鼻孔日噘,说:“你有本事充人家公公老儿,怎么没本事帮忙打架?”

朱达望阿娘水英晓得自家输理,也帮着扬高日噘男人:“我下半日就说,你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你怕是三十多斤?你自己惹的祸,陈家刀刀枪枪的,你屁都不出去放一个?我儿子克文才十一岁的人,他都晓得讲他去打架,屋里没有梭镖,扛豆荚枪也去。达望说陈家人都有打功,你去打架要掉脑壳!”

扬高出门时,放下话:“陈家的家法管不了你姓朱的,农会管得了你。农会有章程讲规矩,不要你这种人。明日农会委员开会,除你的名!”

水英赶出来求情,借着转弯抹角的亲缘,喊扬高作叔叔,说:“高叔,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他在农会啊!你要日噘就日噘,我半句话都没讲的。沙湾青壮男女都在农会,我家不在农会,见不得人。”

扬高不理,气虎虎地走了。水英进屋又日噘男人:“喝几碗马尿眼睛就黄了!一个男人家,嘴巴像个潲水缸!一日到夜就像敲梆,敲个不停!梆老倌夜里敲梆都没有你敲得勤快!敲出祸殃了吧?依扬高的脾气,日噘你是轻的,打你就打得有理!”

朱达望心上虚,嘴上却硬:“农会又不发油米,又不发光洋,你稀见了农会?”水英说:“我说你几句,你腔口还蛮高啊!朱家在沙湾,有事靠不了祠堂,又靠不了农会,看你有好大本事!”

放公老儿晓得四跛子把外甥杀了,夜里立在阶头上骂人:“我长日交代你,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就是不听!”放公老儿快七十岁的人了,粗起嗓子仍像打雷。他一身好打功,平时却是半句重话都不讲的。活到快七十岁,他只发过两回脾气。四十岁那年,阿娘没生个一男半女,他有日吃着饭突然把碗摔得粉碎,骂道:“屋里打烂碗的人都没有一个!”正是那年,他亲老大做主,把自己儿子扬龙抱给放公老儿。扬龙长大成亲,只生了修权这根独苗。第二年,放公老儿晓得朝廷不再考武举人了,他发脾气扳断了梭镖把子。这回,晓得四跛子犯了大夜,放公老儿第三回发脾气。

四跛子半句都不辩,蜷在茶堂屋吃烟。桃香点着桐油灯纺纱,不停地揩眼泪。天楼板上掉了燕子窠的地方留着泥巴印子。桃香心想,到底应验了,燕子窠掉了不是好兆头,四跛子真犯夜了。春上燕子再筑新窠,打几根竹签子把燕子窠托起。

四跛子杀了外甥那年,手里有洋枪的陈劭夫并不在家。他的洋枪传得十乡八里,人都在外面大口岸上。陈劭夫大名喊作齐美,自小爷娘和两个姐姐喊他美坨,妹妹喊他美哥。齐美长到二十岁还在外读书,佑德公给他起了表字劭夫。齐美人虽不在沙湾,村里人依着老规款,提起他时已不再直呼其名。不晓得劭夫在外做好大的官,只见他去年骑马回过沙湾。劭夫的老爹佑德公是个善人,不喜欢村里人出去打架。祖上敬远公杀人无数,杀的是吃人的长毛。敬远公哪怕杀长毛,杀得心上也怕了,老来立过规矩,嘱咐后人耕读传家,不准投军吃粮。劭夫到底还是吃了粮,佑德公心上不喜欢。

四跛子夜里睡不着,梆老倌齐岳的梆声间会儿又响起:“亥时二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雄鸡一片一片地叫,四跛子数着更数。换更的时候,有时是雄鸡先叫,有时是梆声先响。弄不清是齐岳的时辰准,还是雄鸡叫得准。四更天的梆声敲过,听到通村的狗叫。桃香也醒着,说:“半夜过了,还有生人过路?”四跛子猜着不好,肯定是舒家坪来人了。姐姐喜英的脾气他晓得,她迟早要打上门的,不是今日夜里,就是明日早上。

听着狗叫声慢慢近了,桃香也警醒起来,说:“未必是喜英姐姐打人来了?”四跛子坐起来,摸黑穿了衣服。听得喜英哭喊:“剁脑壳的四跛子啊,虎毒不食子,亲外甥你也下得了手啊!”桃香点了灯,也赶忙穿衣服。门被打得山响,喜英哭喊着:“四跛子,你出来!我要把你的皮剥了!”

四跛子开了门,却被桃香一手拉了回来。桃香一脚踩着门槛,一手撑着门框,说:“姐姐,从昨日出事起,你在哭,我也在哭。这回不是外甥死,就是舅舅死;不是你屋打丧伙,就是我屋打丧伙。舅舅让了他七八回,掌掌把他推开,喊他逃命,他哪里听?生死要杀舅舅。舅舅想逃,他一把搂住舅舅的腿,只喊今日没有舅舅外甥,只有舒家陈家。”

“我德志是死了,嘴长在你身上,好丑由你讲啊!我只问,四跛子,你杀外甥如何下得了手?你快喊扬高敲锣,喊沙湾人都来,我死在娘屋算了。”喜英哭喊着,朝桃香一头撞去。四跛子在背后一手接住桃香,又出门拉起姐姐。喜英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抓,四跛子好丑不还手,身子都不缩一下。

这时,放公老儿举着灯笼过来了,喊道:“架是打不清的,喜英儿,你听叔公一句话。”喜英看见叔公了,又大哭起来,说:“叔公啊,你是望着我长大的,我从小蚂蚁子都不敢踩,哪里造的孽,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灯笼照亮了,才看见喜英男人家祖贤和他双胞胎弟弟祖明也来了。祖贤和祖明长得一个模子,手里都拿着扁担,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叔公老儿讲:“喜英儿,你是明道理的。我看你男人家两兄弟都是扛扁担来的,扛的不是梭镖大刀。你是来打人,不是来杀人。我就晓得你是明道理的。”

听叔公这么一说,喜英就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说:“叔公啊,我守在德志儿尸身面前哭爹喊娘,问他两老,我要不要回沙湾把四跛子也剁了。”叔公老儿说:“四跛子,姐姐要骂你就由她骂,姐姐要打你就由她打。明日你自己预备猪牢三牲到舒家坪去拜赔,好好给外甥儿烧香。”桃香过去拉喜英,说:“姐姐你进屋坐,我烧火你揸。”喜英不肯起来,说:“我再不进你屋门了,沙湾我再不来了,我屙尿都不朝你沙湾方向。四跛子,你也不要去烧香,德志儿望见你怕,你让他安心上路吧。”

隔壁四邻都听得清楚,晓得是喜英上门打人,却都闭门不出。初六打架是沙湾陈家同舒家坪的事,今日夜里吵架就是四跛子自家的事了。

第二日,月桂大早醒了就哭,说是牙齿痛。桃香把月桂拖到门口亮处看看,见月桂左边脸肿着。桃香拿手捏捏,月桂哎哟哎哟地哭。

桃香问:“你讲是牙齿痛,还是脸上肉痛?”月桂说:“都痛。”“你张口。”桃香看了看月桂的牙,说,“怕是痄腮。”

四跛子没声没响,穿过月亮门,喊叔公:“月桂痄腮,脸肿起了。叔公,借你墨搽一下。”叔公进屋找了半日,出来说:“我是老糊涂了,硬是找不到。我记得放在柜子里。”四跛子回来说:“叔公老儿找墨没找到。”桃香喊了月桂,说:“你先忍忍,吃过早饭我去问佑德公借。”

吃过早饭,桃香去下头院子,喊了佑德公家的门。开门的是佑德家帮工有喜,问:“四娘娘,有事吗?”桃香说:“新年新时的,我就上门借东西。”

佑德公在里面听有人来了,问:“喜儿,哪个?”桃香进门,朝佑德公拱手,说:“福老大,新年新时,我空手拜年。月桂痄腮,借您屋墨磨水搽。我叔公老儿屋里是有墨的,他老人家找了半日找不到了。”

佑德公穿着黑缎面起团花的长棉絮袍,头上戴的皮帽子,手里铜烟杆光亮光亮。窨子屋的天井里有五六个小伢儿小女儿,衣服崭新的,一个牵着一个,玩岩鹰捉鸡的游戏。

佑德公说:“给外婆、四太太拜年!”桃香再看看,四个小伢儿,两个小女儿,高高矮矮地站着,朝她拱手说吉祥话。桃香晓得是佑德公女儿淑贞、贤贞带儿孙回来拜年了。桃香拍着手板,说:“我这个外婆、太太不中用,空着手,糖都没有给的。”“哪有见面就发糖的。”佑德公笑笑,忙喊有喜,“喜儿,快去拿墨来给四娘娘。”

有喜晓得屋里东西的手位,很快就拿着磨得半截的墨出来了。桃香接过墨,说:“难为难为!我搽了就送回来。”

正说着,村里的锣又响了。听着不像祠堂唱戏的锣声,佑德公着愒了,说:“又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两个枪兵捉人来了。青壮男子听得锣响,刀刀枪枪地跑到祠堂坪前,把两个枪兵围了。为头的又是扬高,对着枪兵又喊又跳。佑德公跑去,先把扬高骂了几句,再向枪兵赔不是。扬高晓得佑德公是骂给枪兵听的里手话,嘴上顶了几句,心上朗朗明白。

佑德公转背对枪兵说:“沙湾人都是讲道理的,晓得好民不和官斗。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要在沙湾捉人,只怕也是捉不去的。我立个字据做保山,先打官司再讲捉不捉人。沙湾要是输了官司,我保证把人送到县衙门来。”

村长修根是个道士,沙湾正有人家当大事。他是听得锣响,放下木鱼梆子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道袍。他双手抄在袖子里,只看大家鸡一句鸭一句,好丑不参言。修根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却偏被乡里派作村长。沙湾的门户,除了佑德公家、逸公老儿家,就算修根家了。他平日却是穿得比哪个都穷,身上衣服补巴重补巴。他今日脚上穿的倒是过年的新烘鞋,鞋底沿上还露着白边。

扬高好侠仗义,年轻人都信他的。自他去年当了农会执行委员,讲话更加硬气了。他有话要讲,必定要立在八仙桌上。起初大家看着不好,多看几回也就习惯了。今日扬高没有立到八仙桌上去,倒也不把枪兵放在眼里,好高的腔口,反复说几句狠话:“打官司,我去!输了理,我要是坐班房剁脑壳,就把县官老爷杀几个保本!”

枪兵不想同扬高争吵,只抬起脑壳打喊:“村长呢?你们村长呢?”修根嘿嘿一笑,往前凑凑,双手仍抄在袖子里,说:“听佑德公说两句。”佑德公喊住扬高,说:“高叔,你少讲两句!你是农会委员,哪兴这么讲话。你等我先和枪兵老爷讲好了。”枪兵老爷晓得佑德公家的门户,说:“陈老伯,您老的公子陈长官,我听他训过话。您老愿意的话立个保书,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佑德公请两位枪兵进自家茶堂屋坐,叫有喜招呼着吃茶。佑德公小女儿贞一在闺房里写字,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想出去看看。贞一闺房连着爷娘正房,她刚要去茶堂屋,就被娘拦住了:“不要出去,来了两个枪兵。”贞一今年十四岁,正在长沙周南女校读书,放寒假回家了。她说:“哥哥不也是枪兵吗?怎么看不得?”福太婆板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穿得一身灰,像个灰老鼠!你去帮姐姐喊住几个小的,不准他们到茶堂屋去。”

贞一把几个小的喊到后面院子去玩,自己又回闺房坐着。她抬头望着窄窄的轩窗,心上老不高兴。书桌上的光是从屋顶亮瓦照进来的,光井上结了蟢子网,有一只花蟢子爬来爬去。前几天,有喜扛着长竹竿,竹竿上绑着鸡毛掸子,过来说:“满姑,福娘娘要我把光井里的蟢子网扫掉。”贞一说:“不要扫,由它吧。”贞一爱看蟢子织网,正好解闷。贞一在学校跟同学们一起办文学社,一起唱歌跳舞,回家就只能守在窨子屋里。光井上的蟢子网年年都在,不会总是那只蟢子吧。贞一画过很多回蟢子网,网上的蟢子各有各的姿态。

佑德公写了保书,又给县知事写了一封信。县知事刘子厚先生是劭夫故旧,他去年到任不久就到沙湾拜访了佑德公,还留下来吃了饭。刘子厚穿着灰色中山装,左口袋上别着自来水笔。半年后,佑德公过生日,刘子厚公务缠身未能登门贺寿,特意托人送礼过来,又附了一封亲笔信。信是毛笔写的,可见县知事并不喜欢用口袋上别着的自来水笔。

佑德公送枪兵出门,又给每人打发了茶钱,再三拱手道了辛苦。枪兵接过保书,出门找修根:“你是村长,你也签个字吧。”修根抄在袖里的手就是不抽出来,只摇摇头,说:“我要念经去了。有佑德公做保山,知事大人那里准数的。”

枪兵走了,扬高又在起高腔,又骂朱达望惹事。沙湾人都晓得扬高的性子,他在村里讲话做事是个角色,跑到外面就上不得台面。人又莽撞,三句话不对劲,拳头就出去了。

哪个去县衙门打官司呢?佑德公是读书人,名望也高,但推他出去打官司也不像。大家都说修根可以去,他也是读过书的,又当着村长。修根忙摇头,嘴都懒得动。祠堂教私塾的李先生能说会道,但他是从李家坡请来的,喊外姓替陈家去打官司,讲起来更不好听。

佑德公讲:“修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几个立在路边上讲不出个上下,你把齐树和扬卿叔请来,我们到祠堂去讲。”扬高手脚快些,忙说:“我去请扬卿哥,梆老倌你去喊齐树。”佑德公心上却想,说是说去请二位过来,扬卿只怕懒得管村里的事,齐树是只逢收地丁银才起劲的人。

修根不想进祠堂门,说:“福哥,我还要去念经哩。”佑德公说:“修根老弟,你是村长,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场商量,不像话。今日不在日子上,念经迟一时半刻无妨的。”佑德公和修根进了祠堂,梆老倌忙去私塾教馆搬了几张长凳,放在天井中央,说:“坐在天井晒日头,厢房冷。”

祠堂楼下左厢做教馆,右厢仍是族上谷仓。私塾过正月十五才开学,教馆正空着。日里看戏,有自己扛凳来的,有搬教馆凳子的。搬了教馆凳子,看戏过后都原样搬回去。今日的戏还没开演,乡亭叔侄饭吃得晏,唱戏的还在慢慢装扮。

四跛子和桃香也跟着进了祠堂,却只是立着,不敢坐下。青壮男丁们手里都还拿着刀枪,也都靠着壁板或柱子立着。梆老倌摆好凳子,又去神龛前挑挑长明灯,才飞跑出去喊人。祠堂神龛底下供桌上的长明灯,齐岳每日都要看几回,夜里敲梆路过也要进去挑挑灯芯棉。

扬卿果然不肯到祠堂来说事。扬高求了半日,他才搓搓脸,扭扭脖子,换了衣服背手出门。扬卿穿着黑呢大衣,戴着貂皮帽子,脚上依旧是皮鞋。

水英从祠堂门口过路,晓得陈家人在里头讲打官司的事,她头都抬不起来。扬高看见水英了,故意高声说:“朱达望只晓得放火,叫他去打官司!他硬是连他阿娘都不如!”水英小脚碎步地走了,只是装聋子。

扬卿走到祠堂门口,背着的双手放下来,抬头望望门首“明勋公宗祠”石牌,石牌四周雕着蝙蝠、梅花鹿、鲤鱼、蟢子和暗八仙。齐树早一脚到祠堂,刚刚坐下,忙立起来,说:“卿公公,您坐。”佑德公和修根也要立起来让座,他俩依辈分是要喊扬卿作叔的。扬卿招呼佑德公和修根坐着,自己也坐下来,说:“少年叔侄为兄弟。我家辈分高,逢人就喊我太祖公、太太、公公、叔叔,我受不起。乡亭叔侄喊我名字也不方便,今后不论老少都喊我陈老师吧。我刚从日本回来时,在外也教过几年书。”扬高说:“陈老师,那怎么好喊?我好丑要喊您卿哥吧。”扬卿笑笑,说:“你不喊了陈老师吗?我听着很顺耳的。”扬高也笑了,说:“那我就依卿哥的了。陈老师,村里出这个事,您也晓得了。要到县衙门打官司,找不到上得台面的人。”扬卿说:“沙湾自古讲诗书传家,读书人也不少。”佑德公说:“沙湾的读书人,讲少也不少,讲多也不多。老辈读书人都跟不上时代了,年轻的读书人都不肯回来。像卿叔陈老师,读书读到东洋,又回到乡下来,没听讲过。”

扬卿讲话是下得了面子的,说:“我讲沙湾自古诗书传家,不是乱讲的。哪个屋里没有几本老书?如今书都不读了,逢打架就把书绑在身上当甲胄!我是个书呆子,越是读洋书,越不明白村上的事。为一句话就打架打出人命,我听着是个笑话。倘有外敌入侵,你们敢刀刀枪枪上阵杀敌,算你们有本事。”

扬卿的话佑德公是听懂了,却晓得话并不是冲他讲的。别的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这回沙湾同舒家坪打架,虽说起头只是为一句话,老根子其实是世世代代的仇怨。两个村子为争青龙坝的水,打架从明朝打到清朝,从清朝打到民国,已经打了五百多年。

扬卿没听见人接腔,又说:“我说句对不起祖宗的话,大家只当我没有回来,或者只当我是个外人吧。这回去舒家坪打架,依沙湾老规款我也是要去的。我就没有去,高砣你可以放火把我家窨子屋烧了。”

扬高忙立起来,双手朝扬卿作揖,说:“卿哥,陈老师,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您是读书人,您是绅士,打架哪是您的事?说句不怕人说我捧卵包的话,您家,佑德公家,都是沙湾的招牌,打架哪是你们两家的事?再说,您我两家合成一家住着,我去了就等于两家都去了。”

早些年,逸公老儿身子硬朗,家里九十亩田都是自己领着两个长工种,农忙再多请几个工。毕竟是个读书人,逸公老儿慢慢身子就不行了,前年就把田都租给远达家了。去年,逸公老儿找远达讲:“达老弟,你大侄儿和二侄儿只怕叶落都不会归根了。老三不肯成亲,不肯管业,不肯谋职,只是在家读书。我家这么大的屋,没有人气也不是个事。你要是不嫌弃,全家搬进来住。”达公老儿听了半天不敢回话,他哪想到自己家能住上窨子屋呢?沙湾只有两家大窨子屋,一家是佑德公的,一家是逸公老儿的。逸公老儿说:“达老弟,我同祖婆商量了的,你放心搬进来住。我儿孙们要是肯回来,你们再搬回去就是了,反正你家自己也有屋。”沙湾如今辈分最高的是远字辈,逸公老儿阿娘被村里人喊作祖婆,达公老儿阿娘被村里人喊作二祖婆。达公老儿回家划算,大儿子扬名仍住自家老屋,其余老小三十余口都搬进了逸公老儿的窨子屋。佑德公不晓得逸公老儿动的是哪着棋,岂有让别人全家全户到自己家长住的道理?亲戚不共财,共财断往来。这事逸公老儿倒是问过佑德公,但毕竟是人家叔伯兄弟间的事,自己隔房隔脉的也不好讲什么。话要是传到远达公耳朵里,就会葛仇的。

大日头照下来,扬卿帽子上黑貂毛光亮亮的,皮鞋也油光水亮。他的皮肤比别人的白,腰板也比别人的直,讲话的腔调也好听,坐在那里真的不像沙湾人。不论哪个在讲话,祠堂里的人都只望着扬卿的帽子。戏台上正在装扮的角色们也不时往台下打望,扬卿坐在天井里闪闪发光。

齐树摸着脑壳,说:“说不起话的是我。那日,我两个得力的儿子都拜年去了,老满五疤子人太小,我自己犯了胃病。”扬高有些看不起这位知根老爷,故意讲风凉话:“齐树,你是远近闻名的册书,知根老爷,乡脚宽,面子大,拜托你去打官司。”齐树忙摇头,说:“高公公莫笑我了。我打算盘还会,打官司只有挨板子的份。”

修根的脑壳差不多埋到裤裆里去了,生怕有人点他的名。梆老倌立在旁边插话,讲:“劭夫老弟要是在家,他出来讲句话,县知事哪有不听的?”佑德公听了,忙讲:“梆老倌,县衙门是讲理的地方,不是劭夫拜把子的地方。你夜里敲梆,日里就莫敲了!”梆老倌被说得手都没地方放,只晓得嘿嘿地笑。一时想不出个人来,祠堂里立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满塘蛤蟆叫。扬卿没心思听大家说事,默默念着戏台上的对联:

谁云皮里春秋直绘出圣贤眉目奸佞心肠是是非非凭半日小轮回唤醒瞌睡汉;

我亦登场傀儡须扮就名士风流英雄气概磊磊落落做一个奇脚色留与后人看。

听得齐岳又在多嘴,说:“齐峰在家也行,他书读得多,会写状子。”修根听梆老倌讲起他儿子齐峰,脸红得像猴子屁股。齐峰去长沙读书已有五六年,头几年放假还回家住上十天半个月,近两年人影子都看不见了。修根原本养了四个儿子,头三个阴个儿阳个儿得病死了,只剩齐峰这根独苗。齐峰在家私塾读得好好的,看见劭夫到长沙读书去了,死活吵着要去读洋学堂。修根本是不肯放他去的,说读洋学堂又考不得状元,读它有卵用!

祠堂里的人都在说话,有高声大气的,有低头咬耳朵的。修根疑心那些低声说话的,只怕都是在说齐峰。他怪梆老倌嘴巴多,火冒三丈:“你嘴是两块梆,一敲吵全乡。你立着讲空话,不如立着栽眼闭!”梆老倌夜里敲梆,日里还要种阳春,他有个本事,走路也好,立着也好,都能困眼闭。

听得有人讲:“修权阿娘桃香出得众,她讲话抓理,高矮都不怕,只有喊她去。她出口成章,四六八句,沙湾没有哪个讲得过!打虎匠的女儿,胆子也大。”四跛子是通村长辈平辈都喊的诨名,他的大名修权平时没哪个在意。修权听讲要推他阿娘去县衙门打官司,一巴掌封门拦了回来,说:“沙湾男人家都死绝了?一个女人家去县衙门讲理,不怕舒家坪笑话?”

桃香听见了,偏是不信,讲:“莫慌场,莫慌场!乡亭叔侄要我去,我就去。不是沙湾无人,也不是沙湾男人不中用。大道理上讲是陈家和舒家打架,讲到底是我屋当舅舅的杀了外甥儿。事起根不怪沙湾陈家,舒家打上门来没有道理。我一个女人家,谅许衙门不得把我如何。我打包票,硬要把官司打赢!不打赢官司,我等着四跛子去填命不成?我不想三十岁就守寡哩!”

听得桃香这么讲,没有人再开腔,都望着佑德公。桃香也望着佑德公,讲:“修福老大,您四老弟自己背时犯煞星,我拼了命也要去救他。您今日替我四跛子做保山,免得他进去吃牢饭,我念菩萨烧高香保佑您长命百岁。”

佑德公问桃香:“老弟母,哪个给你写状子呢?”桃香讲:“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写了状子也是枉然。我不要状子。”

扬卿不由得多望了桃香几眼,这才发现祠堂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依老规款,女人是不许进祠堂的。辛亥以后讲男女平权,才有女人进祠堂的事。但乡下人仍守着老规款,真敢进祠堂的女人到底不多。

慢慢进来些看戏的人。事讲好了,刚要各自散去,扬高立起来说:“大家坐在一起了,有个事还要商量。前日夜里本来要去向家坳上舞龙灯的,人家大早就送牌灯过来请了。没想到舒家坪惹事来了,我喊齐树去向家坳上回信了。沙湾陈家同向家坳上世世代代龙灯舞来舞去的,不能今年就断了。”

齐树说:“今年出这么大的事,我讲龙灯就不舞了。”扬高腔口就上来了,说:“知根老爷,你莫只管收地丁银,不管收成啊!龙灯不舞了,明年虫灾厉害你担责任?初三出灯,十三收灯,祖宗定的规矩哪年变过?”

齐树晓得理亏,自己打圆场:“我是说,今年向家坳上就不去舞了。沙湾龙灯舞到向家坳去,年年都是从舒家坪过身,舒家坪家家户户的门都要进。今年才打架打出人命案,怎么去舞?”扬高说:“我说你几十岁的人,舞龙灯的规矩都不晓得了?龙灯隔村不隔家,只从他村里过身,他屁都不敢放!”

说起舞龙灯的事,哪个都来参言。有说阳明昭昭从舒家坪过身的,有说从竹园绕西山翻背走远路的。听说要绕远路,扬高就来火了,说:“沙湾龙灯都不敢从舒家坪过身了?沙湾人今后还出得了门?还见得了人?”齐树说:“只是暂时打个回栓,免得针尖对麦芒。”扬高笑笑,说:“我的知根老爷,我讲针尖比麦芒要硬些!沙湾是针尖,不是麦芒。一句话,说要绕路的,今年龙灯就不舞了,向家坳上讲闲话大家去受,明年虫灾厉害大家去受。要舞,就从舒家坪走大路。我只问,舞不舞?”

祠堂里的男人们齐声高喊:“舞!”

扬高斜着眼睛看看齐树,开始编排明日夜里舞龙灯的事。家家户户出壮丁,总共分作四班,一班舞灯,三班防卫,轮流换肩。人人都带匕首,三班都扛梭镖。

佑德公担心出事,说:“高叔,多去些人换肩舞灯讲得过去,刀刀枪枪舞龙灯,只怕不好吧。”扬高看见男子汉们都服他,心上十分欢喜,说:“佑德公,放心!县衙门不是喊我们训练壮丁吗?平日农忙哪有空?正月里正好有空,练壮丁和舞龙灯一起搞!我想了个名字,喊作两灯会!”

扬卿忍不住笑了,抬眼望着戏台,看看出将,又看看入相。扬高问:“陈老师,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了吧?”

“热闹,热闹。”扬卿嘴上敷衍着,心上却甚是悲凉。

扬高看见齐树起身了,忙说:“知根老爷,明日还得麻烦你到向家坳上走一脚。”齐树的脸立时板下来了,说:“依辈分你是公公老儿,依管事你是农会委员,是个角色。你也不能把我当报锣儿敲啊!”扬高举手朝天井画了一圈,偏着脑壳问齐树:“知根老爷,那你讲,祠堂里的叔叔伯伯哥哥老弟,哪个生成是当报锣儿的?你点谁,谁去报信。”梆老倌息事,忙说:“高公公、齐树老大,莫争莫争,我当报锣儿,我去向家坳报信。”

“梆老倌,你就莫充角色了!你从舒家坪过,说不定会挨打。齐树是远近有名的知根老爷,舒家坪家家户户地籍都在他手里,家家户户都认得他,会喊他进屋喝茶,喊他吃糟煮鸡蛋。”扬高说着笑了起来。齐树听扬高这么说,好像也有面子了,就认了差,说:“好好好,我明日当报锣儿。”

扬高四处望望,见四跛子靠壁立着,乡亭叔侄们都隔他五六尺远。四跛子手上有人命,村里的人说不清是怕他,还是忌讳他,不敢同他靠得太近。扬高说:“修权明日就不去舞龙灯了,要是在舒家坪碰着他姐姐也不好。”

扬卿立起来,大家就散了。他出了祠堂门,回头望着佑德公。佑德公点点头,走过来说:“卿叔,到我屋喝杯茶去?”扬卿说:“您年长,我还是喊您佑德公。您就喊我陈老师吧。”佑德公笑起来,说:“卿叔好认真啊!好,我喊陈老师。”

路上碰着扛凳去看戏的,也有空手往祠堂去的,都喊扬卿和佑德公去看戏。扬卿只笑笑,佑德公说你们去热闹吧。扬卿要佑德公走前面,佑德公硬要礼让。扬卿回头问:“美坨在外怎么样?有信来吗?”佑德公摇摇头,说:“一个吃粮的,能怎么样呢?”扬卿说:“佑德公,美坨走的路是对的。国家不好,正需要正经读书人到军队里去。如今要救国,读书人是靠不住了,靠美坨,靠劭夫这样又读书又正经的军人。”

走到佑德公门口,扬卿立住了。佑德公说:“进屋揸火,喝杯茶吧。”扬卿说:“新年新时,空手哪里进得了屋!”佑德公笑道:“陈老师,不拘礼啊!请您不进去,我就成讲礼信话了。”扬卿抬头望望佑德公家高高的大门,说:“我小时候常到您家玩,好多年没进去了。佑德公,我至今记得您家的娘井、儿井,太好了。我改天再来拜访。”佑德公拱起手,朝扬卿拜了拜,说:“问逸公公好,问祖婆好。”

扬卿拜别佑德公,从他家院墙外面绕回家去。扬卿家在村子东边,临着龙王溪。扬卿人在门口,就听得屋里小儿们的吵闹声。当年新屋建成时,老祖宗站在天井里大笑,回声震得瓦檐上麻雀都站不住。自家屋里回声都比佑德公家大,老祖宗料定这是吉利的事,只闷在心上欢喜,怕讲出去得罪人。新屋落成那年,老祖宗喜添第三个孙子。老祖宗立在天井里,听见孙子的哭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好像每间屋里都有孙子呱呱落地。老祖宗三个孙子发脉下来,老大是修根祖上,老二家的子孙做官到湖北去了,老三是逸公老儿和达公老儿祖上。逸公老儿和达公老儿又在太爷爷手上分脉,算是五服之内的叔伯兄弟。

前年冬天,逸公老儿害病,坐在天井晒日头,把路棍倒在地上,回声震得怕人。他同阿娘商量几日,请叔伯老弟家搬进来住。逸公老儿问扬卿:“卿儿,你才是做主的人,你说呢?”扬卿说:“您二老既然定了,随您二老吧。”

扬卿进门,天井里马上安静了。小儿们个个立着,喊的喊叔叔,喊的喊公公。扬卿不理不睬,独自上楼去。扬卿卧房在正房左手边,书房在左厢楼上。达公老儿家搬进一年多了,扬卿没同他家人说过几句话,他也分不清小儿们谁是谁家的。达公老儿六个儿子都没有分家,他家很得意四世同堂的风光。一家人种着两百六七十亩田,也请着长工。扬名一家住在外头自己屋里,一日三餐仍是到窨子屋里吃。达公老儿家做了荤菜,也会送一碗给哥哥家。扬卿却只吃自家的菜,叔叔家送来的菜他筷子都不伸一下。

扬卿书房窗外是高大密实的樟树和枫树,龙王溪在树下无声地流淌;透过树枝丫望得见万溪江滩上青翠的柳林,万溪江被柳林掩映着,更远处是连绵不尽的齐天界。只要是晴天,扬卿都会站在书房窗口看日出。春夏秋冬,日头从不同的山岗或山口爬上来。从窗口右手第三个格子,对着枫树上的大树瘤,望向远处像朝天虎口的山坳,那是冬天日头最后露脸的位置。日头从那虎口红红地吐出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每日,扬卿望着日头出来,就下楼扫前院的大天井,舞太极剑。自从达公老儿一家搬进来,窨子屋前院到处都是鸡屎。达公老儿家不是每日都扫地的,总要等哪个新妇娘手脚空了,才拿起扫帚稀里哗啦划几下,把屋子四周阶头上的腌臜往天井里扫。扬卿只得每天早上扫大天井,然后在天井里舞太极剑。他手里拿的有时是太极剑,有时是东洋刀。

桃香晓得刚才卿叔望了她几眼,必定是看见她的大脚了。桃香很恨自己的大脚,走起路来像划船。她这么想着,走路更是飞快,像是逃着什么。她回头催四跛子:“你舍不得走?你还要等枪兵来捉你?”

沙湾村子南边高北边低,南边高地喊作学堂坳上,北边喊作下头院子。学堂坳上和下头院子隔着矮山,山上是密密麻麻的野坟,一条小路从坟场经过。野坟不晓得埋多少年了,清明时已无后人烧纸焚香挂白。过了清明,满山坟头上刺藤都开白花,比清明挂白更显哀伤凄凉。四跛子家在学堂坳上。学堂坳上的地名起得有些怪,沙湾并没有学堂。陈家祠堂在下头院子,佑德公和逸公老儿的大窨子屋也在下头院子。小伢儿喜欢打鸟,却从来不打佑德公家屋外松林里的鹭鸶,说是鹭鸶不好吃,肉是酸的。

从下头院子去学堂坳上的石板路正对着祠堂大门,石板路的南边是浅浅的荷池,北边是佑德家的大水塘。水塘四周长着高高的树,有松树、柳树、乌桕树、桂花树、梓木树。乌鸦最爱登在乌桕树上。听得乌鸦“啊”地叫了一声,桃香抬头望见乌鸦从她头上飞过。乌鸦早叫财夜叫喜,半日期间叫灾星。正是半日期间,桃香心上突突地跳,疑神疑鬼起来。燕子窠掉在德志头上,德志就出事了。乌鸦这个时辰从头上飞过,怕也不是好兆头。桃香回头望望大塘坎边的树,黑压压的乌鸦在乌桕树上飞飞落落。四跛子没声没响的,随在阿娘背后低头走路。

桃香回到屋里,头一件事就是立在神龛面前栽香,月桂痄腮痛得哭也不管。桃香作了揖,说:“娘,你是最灵验的,你要保佑你儿子四跛子。你四跛子遭官司了。不怪你儿起杀心,只怪你外孙黄眼睛。那日,不是舅舅死,就是外甥亡。我听到乌鸦从我头上飞,啊啊地叫。早叫财,夜叫喜,半日期间叫灾星。我不早不晏听到乌鸦叫,左不是,右不是,心上打鼓了。娘,你要保佑四跛子啊!”

四跛子拿陶碗磨了墨,搽在月桂左脸上,说:“手莫揩,莫揩得到处是墨。”月桂一边脸黑着,一边脸白着。桃香说:“你这个鬼样子,就不要出去疯了。”

月桂哪里喊得住,没多时就不见人了。等她再回来时,脸上已分不清鼻孔眼睛了。桃香又骂又笑,说:“好,像三花脸了,你快到祠堂去,上台唱得戏了。”月桂蹦蹦跳跳的,脸肿消发好多。桃香说:“喜欢走脚,早点把你脚包了。”月桂又是那句话:“先包娘的脚!”

夜里,朱达望又多喝了几杯,说话高声大气的:“沙湾原来就是我朱家的!”水英恨不得喊祖宗,说:“你牛起个喉咙,想叫沙湾人都听见?”朱达望酒壮人胆,又说:“他老母亲的!当个农会委员算个卵?连村长甲长都不如!日噘老子!只要有屁大个事他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打喊!你怕是唱戏啊!你怕是舞龙灯啊!”

水英双手作揖,拿手指指屋外,叫男人小心隔墙有耳。朱达望只要酒灌进肚子,嘴巴拿牛屎都封不住:“儿子,你老子受人欺负,你要是晓得记个仇,还算你孝!”克文不爱听老子的酒话。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像大人,故意问道:“你是要我去杀人呢,还是要我去放火?杀人,我屋里没有一把快刀;放火,你引火柴都舍不得!”水英说:“克文,你莫学你老子,只晓得狠话!人活在世上,光是腔口高没有用。”

朱达望却是疯话不停,越说越不成名堂。水英打劝不住,骂道:“你喝几碗马尿,嚷半个隆夜了,还没嚷饱?人家日噘你是轻的,打你等于打狗!你是饭吃多了屎多,酒吃多了屁多!”

朱达望摇头摆脑的,说:“哼!我朱家好丑还有六十多亩田,还有这么大的屋!儿子,老子给你抬三个阿娘,生他十几个儿子,把朱家祖业争回来!”水英忍不住也起高腔了,说:“你自己先抬三个阿娘,我明日就喊人帮你去访访,看哪家背时倒霉的肯嫁给你做小!”朱达望女儿银翠才三岁,听老头儿和妈妈争吵,愒得哇哇哭。水英过去抱起银翠,骂道:“哭个死?”

朱达望把田业看得重,六十多亩田都舍不得租,只在农忙时候请零工,平日都是自己摊水管肥。水英是双大脚,也每日跟着男人家在田里忙。水英自生下银翠,这几年都没有怀上过。近日,水英有些反酸水,心想怕是身上又有了。下半年要是生儿生女,田里的事就要请长工,等于是在达望身上割肉。

佑德公夜里睡不好,不晓得劭夫打仗打到哪里了。去年,自从晓得劭夫当兵吃粮去了,福太婆哭了几日,就劝佑德公娶小,再生几个儿子。福太婆说:“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如今也生不出了。”佑德公只摇头,说养儿养女都是命,认了吧。听得外头梆老倌敲梆,晓得已是四更天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有喜说:“福公公,我今日去把抱棚捡拾一下,一晃就开春了。”佑德公说:“喜儿,今朝才初八,过了十五开工吧。没事,就在屋里揸火。”有喜笑笑,说:“人家说是玩正月,我是心上急,不做事手脚慌。”佑德公说:“你闲不住就去抱棚捡拾吧。灰尘随便扫扫就是了,开抱那日还要捡拾的。看看炒谷桶有没有老鼠咬了。”有喜说:“炒谷桶没进老鼠,我每日都看了,放了老鼠药。”

福太婆望着有喜去了,就对佑德公说:“福老儿,我们自己养个孙子,要是像有喜这么知事,那就是祖宗保佑了。”佑德公说:“我算是没有白养喜儿。有喜八岁起跟着我,我样样事带着他做,教他认字,教他算账。他如今算盘打得飞快了,也认得几个字,晓得算账记账,《增广贤文》背得滚瓜烂熟。”

有喜的公公娘娘死那年,他老头儿齐全只有九岁,一个人出门讨饭。过了好些年,齐全回到沙湾,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齐全敲开佑德公家的门,说:“福伯伯,我到您屋草树园扯几捆稻草。”齐全长得个子高高的,瘦得像柴棍子。佑德公不认得这个年轻人,问:“你是哪个?”齐全说:“我是齐全,福伯伯。我出去十年还是八年,自己也记不清了。”佑德公就笑了,说:“哦哦,齐全啊,你回来了。你家屋垮了。”齐全说:“我想到您草树园扯几捆草,睡到樟树洞眼去。”齐全脑壳往后偏一下,说:“我阿娘,远路佬。”齐全阿娘眼鼓鼓地望着佑德公,不敢喊人。福公公轻轻说了一句:“远路佬。”祠堂后面长着几十棵古樟树,沙湾人喊那里作樟树坪。齐全家没有半寸田土,屋场也在祖上败掉了。樟树坪是族上的,齐全的老头儿在那里筑几间土砖屋,也没哪个好讲多话。齐全出去这些年,屋顶盖的茅草没有翻新,风吹雨打屋子就垮了。樟树坪有棵最大的樟树,墩子上空了心,里面足足摆得下两桌酒席。齐全担几担土把树洞地上筑平,去佑德公草树园扯了几捆稻草一铺,又用稻草编了帘子挂在洞眼上,就算安家了。树壁上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洞,白天敞着就是窗户,夜里就拿草团堵上,免得露水飘进来。树壁鼓着些包,正好拿来挂东西。从树洞正中开裂的地方起,四周吊着几十个木片板,木板上穿了些洞眼。齐全躺在稻草窝里,说:“等喂了大肥猪,顶上挂腊肉的地方也有了。”远路佬说:“眼睛开着,就做梦了。”齐全家无寸土,远远近近找事做。佑德公家只要有事,就喊齐全去做。远路佬终日守在樟树底下,树洞眼外搭了茅棚,茅棚里三个石头顶个锅,一日到夜烟熏火燎。谁也不晓得远路佬是哪里人,也不晓得她多大年纪,看上去比齐全老相,干黄的脸上长着好多黑斑。没想到远路佬生儿子就像打饱嗝,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有福、有?、有寿、有喜。只要生一个儿子,齐全就靠着樟树新搭一截茅棚。等四个儿子生下来,大樟树就被茅棚围了个圈。四个儿子睡茅棚,齐全和阿娘睡树洞眼。有福十五岁那年,自己出门讨生,再也没有回来。有?长到十三岁,听得讲哥哥在洪江学了剃头匠,就跑到洪江去找哥哥,也没有回来。树洞顶上从来没有挂过腊肉,最后挂上去的是远路佬。齐全得病死的,远路佬上吊了。齐全两口子死那年,有寿十二岁,有喜八岁。佑德公出钱把齐全和远路佬安葬了,问有寿和有喜兄弟:“两弟兄怎么过呢?”有寿不停地哭,说:“我一路要饭要到洪江去,找我哥哥。”有喜没有哭,头埋在膝头上不作声。有寿管不了弟弟,自己出门了。每天早上,佑德公出门做事,都望见有喜在田埂上低头打转转。有回,佑德公在田埂上碰着有喜,问:“喜儿,你去给我放牛,要得吗?”有喜说:“福公公,我不要工钱,有饭吃就行了。”佑德公笑起来,说:“喜儿知事!等你长大些,工钱也有的。”

佑德公把有喜领进屋,说:“喜儿,你喜欢哪间屋子?”有喜在窨子屋里转了一圈,指着后背院子的偏厦屋,说:“我就困这里吧。”佑德公说:“这屋子不住人的,只放锄头、箩筐、扁担、筲箕、斛桶。”“这地方靠耳门,我夜里听门。”有喜指着北耳门说。佑德公家屋子三个连着的院子南北都有耳门,南耳门通菜园子,北耳门通外头弄子。

佑德公过背对福太婆讲:“八岁的伢儿,好知事!”

村上小伢儿最早干的农活都是放牛、养鸭、打猪草。有喜到了佑德公屋,干的活却是放马、割马草。劭夫十五岁那年,佑德公买了一匹三岁的小马,枣红色的皮毛,四腿膝下到蹄子却是白的,颈项上半到两肩也起着白花。劭夫在家时,都是他自己去放马。佑德公不会骑马,劭夫不在家里,马只用来驮东西。有喜长大些了,要到远处走脚报信,佑德公都喊有喜骑马去。

佑德公今日坐不是立不是的,担心夜里沙湾龙灯从舒家坪过身又会打架。他想来想去,还是要到舒家坪去说说。舒家坪桂老儿同佑德公是三代上的表亲,桂老儿在舒家坪也是说得起话的人。佑德公去抱棚喊有喜,说:“喜儿,抱棚明日再捡拾。你去喊梆老倌,抬我出去一下。”又嘱咐福太婆备了礼信。

路上,梆老倌问:“福伯伯,您是到城里去吗?”佑德公讲:“今日我不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您不坐在轿上吗?”梆老倌觉得好笑。佑德公说:“梆老倌,沙湾人都讲,你嘴是两块梆,一敲响全乡。今日我出门,到哪里,讲什么,你要瞒得天紧。”梆老倌嘿嘿一笑,说:“福伯伯,我嘴是多,我阿娘每日讲我夜里敲梆,日里也敲梆。话又讲回来,我也不是潲水嘴巴,讲不得的话我是半句不讲的。”

轿子进了舒家坪,通村的狗都叫了。有喜走在前面,逢人就喊:“拜年啊!”舒家坪的人不认得有喜,也不晓得轿子是哪里来的,只是笑眯眯地说托福托福,又训着自家的狗不要叫。佑德公轻声对梆老倌说:“梆老倌,你是当叔的,你真要学学有喜。”

“有喜知事,又晓得尊卑上下,见人春风儿好,沙湾人哪个不喜欢?”梆老倌说。有喜忙说:“我哪里知事,都是福公公扯起耳朵教的。”

轿子一路走过,舒家坪的人都立在路边看热闹,都骂着叫起来的狗。有人猜肯定是沙湾佑德公,他上街都是坐轿的。轿子到了舒家祠堂边,佑德公说:“喜儿,前面有个弄子,往弄子里走。”

轿子转进弄子,望见前面有家大屋,大门敞开着,门首挂着红灯笼,半人高的签子门关着,狗在院子里跳起来叫。正屋门开了,一个小伢儿伸出头打望,回身朝屋里喊:“轿子!轿子来了!”

佑德公刚落轿,看见桂老儿立在正屋门上。佑德公拱手拜道:“桂老儿,拜年,旺喜旺喜!”桂老儿看清来的是佑德公,忙小跑着出来,一边说着稀客,一边开了签子门,又说:“占不得占不得!哪占得佑德公拜年啊!”

佑德公随桂老儿进了茶堂屋,抬头望望他家火堂上面满炕的腊肉,说:“哎呀呀,热闹年热闹年!”桂老儿忙摇手:“我是平常人家,您家年年旺喜!”佑德公说:“桂老儿,您莫见怪。我是年纪越来越大,懒得走动了。脚步为亲,您我爷娘手上,两家经常走动的。”

佑德公进屋坐下,有喜把礼信送上,自己出门同梆老倌立在大门外面。桂老儿说:“佑德公,喊他两个进屋揸火。”佑德公说:“不碍事的,他坐在这里还不自在。”

桂老儿把儿女们都喊过来见了佑德公,再打发他们各自出去。桂老儿阿娘留下倒茶陪客。佑德公说:“桂老儿好福气啊,儿孙满堂,男贤女孝,猪欢鸡唱,家兴业旺。”桂老儿笑了,说:“养五条猪,三条是打栏猪,一日到夜嗷嗷叫。佑德公,表嫂还硬朗吗?”“她硬朗!她听不到猪叫,看不到鸡飞,就要得病。”佑德公说。桂老儿笑道:“女人家都是的。您老弟母还不是每日围着几条猪转?”桂老儿阿娘也笑着,说:“佑德公,您桂老弟疼人,我跟着他享清福。”桂老儿忙说:“你莫在福老大面前出我丑了,我哪养得起一个空人?一屋人床上盖的,身上穿的,脚上踢的,不都搭帮你一针一线?”佑德公点头说:“老弟母的贤德远近有名。”

礼数都尽过了,桂老儿问:“佑德公,我猜今日您肯定有事。”

佑德公说:“我年纪越大,越想亲人间要走走。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四五代认不了,七八九代放狗咬。我很不喜欢这句俗话,听着伤心。您我再不走动,后人就不分亲疏了。”

桂老儿猜着几分了,说:“前日的祸就不该出。”

“您舒家和沙湾朱家,明朝手上是结拜兄弟,一起承头修青龙坝。沙湾朱家慢慢败了,陈家兴旺了。陈家最早也是朱家郎婿,陈家高攀也算是舒家兄弟。还莫讲,舒家和陈家几百年收亲嫁女,掰起手指算全是血亲。”佑德公说起来忍不住叹气。

桂老儿说:“我也听得讲,做舅舅的让德志七八回,外甥儿喝了几碗马尿眼睛黄了。为那个姓朱的酒癫子一句话,你就刀刀枪枪杀到人家门上去,哪是道理?我是讲了重话的。”

佑德公忙说:“桂老弟,舒家坪的年轻人都还在气头上,您讲的都在道理上,也不要这样讲。四跛子修权,辈分上是我老弟。我这个老弟一身好打功,却是个善人,平时重话都不讲一句的。那日外甥硬要把舅舅剁了,真是鬼迷心窍。桂老儿,县衙门早来人了,讲要打官司。官司由他打去,我今日来是要拜托您一件事。”

桂老儿说:“莫讲拜托,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佑德公就把晚上沙湾龙灯从舒家坪过身的事说了,讲:“沙湾年轻人不听劝,他们讲是讲两灯会,怕舒家坪年轻人讲是显狠。过身时,有口角就会动手,动手就要出事。”桂老儿听着也急了,说:“新年新时,刀刀枪枪从舒家坪过身,沙湾人讲是防身,舒家坪人看就是惹事。”佑德公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桂老儿想了想,说:“佑德公,我俩各管各的人。沙湾龙灯过身,人多少都不在乎,刀刀枪枪是不能扛的。我管住舒家坪年轻人不惹事,万一有人骂几句你们也莫计较。”

事讲好了,佑德公起身说:“难为桂老儿,我就回去了。”桂老儿说:“好,今日我也性直,不讲礼信话,不留您吃饭了。您快回去打劝,我也要打劝。”

佑德公回到沙湾,径直到了逸公老儿屋里,拱手只喊拜年。院子里开了几扇门,扬高几兄弟都出门打招呼。金凤立在茶堂门上喊:“佑德公进屋揸火啊!”佑德公拱了手,低头看着别踩了鸡屎,再往二进天井走,又高喊拜年拜年。逸公老儿听见了,拄着把路棍开了门,胡子花花的,喊道:“佑德公啊,快进屋揸火。”扬高听见金凤喊佑德公揸火,忙跑出来跟着进了逸公老儿茶堂屋。扬卿听得是佑德公来了,也下楼来。

厨娘善仙倒茶过来,说:“佑德公您吃茶。”善仙是山里人,三十多岁死了男人,无儿无女,不肯再嫁,出门自己讨吃的。她在城里面馆洗过碗,又在教堂当过用人,经人介绍到逸公老儿屋里做饭,再也不走了。

佑德公问:“逸公老儿身子好些吗?”逸公老儿说:“老毛病,脾胃虚寒。吃了半年中药,时好时坏。老大扬甫从上海寄了洋药回来,吃着好些了。”佑德公又问:“祖婆还好?”祖婆只是笑,逸公老儿说:“她老犯偏头痛。她在娘屋做女就有偏头痛,几十年了。”

扬卿同佑德公打过招呼,就远远地坐着,听大家说话。扬高说:“陈老师不过来揸火?”扬卿只点点头,仍坐着不动。逸公老儿说:“卿儿衣服穿得少,也不揸火。他每日早上舞剑,身上有火。”扬高说:“沙湾男子多少都有点打功,都讲修权打功最厉害。陈老师舞的剑我没见过,功夫说不定比修权深。”

扬卿也不作声,只望着大家。逸公老儿说:“我听着怪怪的,扬高你卿哥也不喊了,喊陈老师?”扬高说:“卿哥不让喊的,他要沙湾人都喊他陈老师。”逸公老儿摇头说:“世道真是变了。”

佑德公特意把身子坐直了,正眼望着扬高,说:“高叔,我原想在逸公老儿这里揸一下火,再到你屋里去的。你在这里,我有话就同你讲了。”扬高忙说:“佑德公有什么话,我听您的。我也学陈老师,您喊我高叔我受不起。”佑德公就笑了,说:“要我喊你扬高,也喊不出口。”扬高说:“您年纪大,喊我伢儿名,喊我高坨就是了。”逸公老儿也说:“佑德公,您就喊他高坨。”

“那好,我就喊你高坨了。”佑德公说,“你伯伯在这里坐起,你听我一句,今日龙灯从舒家坪过身,人去多去少都不在乎,刀刀枪枪是扛不得的。你说是练壮丁,不是哄鬼?舒家坪看着,就是沙湾人在显威风!肯定就有口角,就要打架。”扬高说:“佑德公,别的话我听您的,这话我就不听了。我讲了是两灯会,练壮丁是县衙门派的正经事,他舒家坪管得了?”佑德公说:“高坨,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沙湾年轻人都服你,就服你做事有胆火,做人讲义道。你刀刀枪枪明明是打架的样子,硬要讲是练壮丁。讲义道的人,不兴这样做事。”扬高说:“我沙湾一百多人空手空脚过舒家坪,万一打起来我们就送死?”佑德公说:“高坨,我向你打包票,舒家坪人不会惹事。”扬高说:“佑德公是远近有名的抱棚师傅,您在灯眼里照一照就晓得哪个是黄蛋,哪个是寡鸭蛋。您把舒家坪人喊来放在日头底下一个一个照,您也照不出他们的想法,哪里包得了他们不惹事?”逸公老儿敲着把路棍,骂道:“扬高,哪个喊你这样对佑德公讲话?没有大小的。”佑德公并不气,只说:“逸公老儿,高坨是在同我讲道理。”

争来争去讲了好久,扬高答应不扛梭镖大刀,匕首还是要带的。佑德公也退一步,说:“那就讲好了,匕首藏在身上,不要阳明昭昭露出来。匕首只是壮胆,万不可抽匕首打架。”

扬高应了就说话算数,马上起身去传话。佑德公又喊住他,说:“高坨,我是个直性子,有句话想忍都忍不住。”扬高说:“佑德公您讲。”佑德公说:“逸公老儿家我常来,往日都是干干净净的。今日我进屋,脚都要扛在肩膀上走路了。”扬高脸红了,说:“佑德公说得是!我嘱咐几个哥哥,屋要天天扫,鸡屎见眼就扫。我屋阿娘每日也扫的,她一双小脚,半日扫得簸箕大坨地方。”逸公老儿接了腔,说:“人只到你大门口就听到臭气,未必你一屋石鼻孔?天井不是尿坑凼,不要把腌里腌臜的都往天井扫。你卿哥是最忍得的,他每日要在大天井舞剑,每日早上自己扫天井。鸡是放敞养,乡里也都是这样的,我这边院子都是你卿哥每日扫。”

扬高不停地点头,红着脸出去了。佑德公就说:“逸公老儿,我是忍不住,这些话我不该讲的,也不是我讲的事。”

佑德公仍不放心,又去找了齐树,说:“老侄,求你一个事。”齐树笑道:“佑德公,话不是这样讲的,您喊我东我不敢西,您喊我当报锣儿,我就把锣敲得咣当响。”佑德公说:“哪敢喊你当报锣儿啊!今日龙灯从舒家坪过身,我担心出事。我已交代扬高,刀刀枪枪扛不得,分明是显威风。扬高也答应了。你年纪大些,舒家坪的人你也都熟悉,劳烦你跟着去掌个梢。万一生口角,你两边都说得上话。”齐树听说这事,脸上有些为难,说:“佑德公,讲句没面子的话,舒家坪的人可能还听我的,扬高不听我的。”佑德公说:“齐树你放心,扬高我把他算准了,他是要面子的人。你的年纪摆着,他不敢在外人面前不讲大小。”

不出佑德公所料,当日半夜齐树就到佑德公家里回信,说:“您老神机妙算!刚进舒家坪,他们有几个年轻人骂娘,我喊了几句,又看到桂老儿出来打劝,龙灯顺顺当当过去了。回来时,只听到舒家坪狗叫,鬼都没见一个。”

“知根老爷辛苦了,快回去困眼闭。”佑德公不想让人晓得他去舒家坪拜访过桂老儿。要是晓得佑德公事先去过舒家坪,扬高会觉得没面子。

过了正月十五,听到县里传话,桃香进城打官司。桃香是个大脚女人,本可自己走路上衙门。沙湾人要讲气派,说替陈家出头就是乡约老爷,硬要请她坐轿子去!扬高借了佑德公家的轿子,自己和几个壮年男子,要把桃香抬到县衙门去。青天白日旗在城里挂了十多年了,乡下人仍把县政府喊作县衙门。县城里的老衙门,一会儿喊作民政署,一会儿喊作知事公署,一会儿又喊作县政府,老百姓也记不住。

桃香拿出娘屋带来的老虫皮垫在轿椅上。扬高和修根本已商量,说多喊几个男子陪着,怕路上舒家坪惹事。桃香不许,说:“我是去县衙门讲理的,不是去打架的。我坐着轿子阳明昭昭从舒家坪过,谅许他姓舒的不敢动我半根毫毛!”扬高想想也是的,初八晚上龙灯过路,舒家坪也只有狗叫几声。

轿子是从祠堂门口走的,桃香望见大塘里有佑德公家的七八头牛,一只乌鸦落在牛背上。她想这个时辰看见乌鸦,兆头是好的。她朝扬高笑了笑,讲:“高叔,我到沙湾做新妇娘是您抬我来的,我今朝去衙门打官司又是您抬轿。您是叔叔,我当不起。”扬高拍拍轿杠,讲:“桃香,你是沙湾能干媳妇,你当得起。轿,你只管坐。”桃香脑后的髻子梳得紧实,头发抹了茶油亮亮的。上了轿,桃香又讲:“高叔,您屈尊给侄儿媳妇抬轿,侄儿媳妇就再胆大一回。有件事求您,到了衙门口,我要抬起脑壳进去。您把我的老虫皮拿进去铺好,我要坐在老虫皮上打官司。”扬高笑了起来,讲:“侄儿新妇娘,那么高的齐天界,叔都把你抬下来了,还怕给你拿老虫皮?”

扬高讲的,又是个故事。沙湾抬花轿的轿夫顽皮,路上会变着法子为难新妇娘。俗话说,新婚三日无大小。迎亲那日,不爱讲话的四跛子凑在花轿边,隔帘轻轻讲了一句:“你半路上死活不要下轿啊!”桃香听了,记在心上。轿到半路上,轿夫讲:“新人,你下来歇歇脚?”桃香只当没听见。轿夫讲:“新人,路边花开得好啊,你下轿摘几朵?”桃香只当耳边风。轿夫讲:“新人,树上雀儿屙蛋了,拿一个回去做引窠蛋!”桃香只听着满山的雀儿叫,就是不下轿。

扬高辈分上是叔,他不好意思顽皮,只管眯起眼睛笑。只要新妇娘下轿,轿夫们就会抬着空轿飞跑。他们会守在村口吃烟讲笑,等着新妇娘自己慢慢来。到了村口上,轿夫才请新妇娘上轿,抬进村里去。可怜那些小脚新人,一路上又是哭又是骂。桃香纵然是个大脚,也是赶不上轿夫的。她不搭腔,也不下轿,轿帘封门拉着。扬高回头,望着四跛子笑,讲:“你阿娘厉害,厉害!”轿夫哄不下桃香,就笑话她的大脚:“啊呀啊呀,吃半升米抬人,吃一升米抬脚。”桃香听着脸红气促,也只当耳边风。

轿子进了舒家坪,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舒家坪的人早就晓得了,沙湾去县衙门打官司的是个女人家,都立在路边看热闹,有喔嗬喔嗬打喊的。桃香把轿帘一掀,喊了一声:“堂上见!”

老衙门的大门正对着河街官码头,十多年前留辫子的知县从这里上船走了,拄文明棍的县民政长和县知事都从这里上岸来。桃香的轿子从浮桥过河,又从河街上走过,转到官码头口子,进了县衙门。桃香下了轿,扯扯衣襟,拍了拍,抬起脑壳,往大门里走。

扬高拿着老虫皮随在桃香后面,像个跟班。桃香没有回头招呼扬高,只在刚进门时看见日头照着扬高人影子印进门槛里,背有些弓。她晓得扬高年纪轻轻,平日腰背笔直的。她的头便昂得更高,不要显得怕见世面的样子。

审案法官是县知事刘子厚。桃香站在法官面前不开腔,等扬高把老虫皮放在凳上铺好,她才慢慢坐了上去。她果然看见扬高进退都弓着腰,心上就想平日在沙湾高声大气的高叔,进了县衙门人就矮了。

刘子厚望了几眼她坐着的老虫皮,问:“状子呢?”

桃香回答:“我状子在肚子里。有状子的先讲吧。”

舒家坪死了人,自认肯定是赢理。舒家坪打官司的是个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念着长长的状子,讲了好多民国法律,讲了好多之乎者也,最后讲:“伤人疗伤,杀人填命,古法今律,天经地义!”

桃香闭起眼睛听完,这会儿立起来,先向县知事行了礼,再向舒家教书先生行了礼,讲:“您讲时我没有插半句嘴,我讲时拜托您也闭嘴。”

桃香嘱咐完舒家人,转身向法官又行了个礼,才端端正正坐下来,开腔就是四六八句,间或又掺杂散句,用沙湾话念起来,多是押韵的:“我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人不识字不怕丑,人不讲理算条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债有头,冤有主。有理上,无理让。舒家出门受人欺,不关陈家半个屁!舒家打陈家,老讨欺菩萨!你捡到封皮当告示,你刀刀枪枪杀上门。不是我沙湾耳朵尖,要被你舒家杀翻天。人欺上门三拳头,狗咬上门三棒槌。我外甥好好地来给舅舅拜年,饭菜在桌上还是热的,他回去半路接镖枪,转身就来杀舅舅!不是舒家门风差,外甥哪会变冤家?不是舒家不认亲,外甥哪会变畜生?舅舅三番把他防,舅舅五次把他让!舅舅喊他快逃命,外甥死活不肯听!舅舅把他打在地上狗吃屎,喊他假装犟脱快逃命。那畜生讲,今朝只有陈家舒家,没有舅舅外甥。那日合该犯煞星,不是舅舅死,就是外甥亡。舅舅死了死个人,外甥死了死畜生!杀个畜生要命偿,屠夫都去当和尚!县官大老爷,包公坐堂前,道理明昭昭,是非哪要辩?”

刘子厚听得眉毛都直了,哪里见过这么能言善辩的乡下妇人?座上金黄虎皮,嘴里口灿莲花。一字不识的小妇人,坐在法庭上笃定胜过大丈夫。法官听言,心上暗自就敬佩了三分。刘子厚再问了问细节,判舒家坪寻衅滋事,沙湾打死人属正当防卫不予追究。

舒家教书先生跳起脚叫骂,反复嚷着那几句话:“伤人疗伤,杀人填命,古法今律,天经地义!”

刘子厚拿起文明棍敲廊柱子,喊道:“不成名堂!不成名堂!你一个读书人,比不得一个睁眼瞎子!你不懂法律,也是看过戏的!你这是咆哮公堂!”

桃香笑笑,说:“法官大人,我不看猴子把戏了,我的猪还在栏里叫哩。”她起身的时候,望了几眼县衙门院子,还不如佑德公的窨子屋宽敞。印象里县衙门的威风,就这么被桃香偷偷儿比下去了。

出了县衙门,桃香上了轿,扬高说:“桃香,审案的是县知事刘子厚,到过佑德公家,我看见过。”桃香说:“我管他是哪个,我只讲道理!”

回来的路上,舒家坪的狗又叫起来。桃香坐在轿子上,笑了几声,说:“只是狗叫得热闹,放炮仗啊!”

沙湾北边出村的官道上,有个地方叫下马田。不晓得哪朝哪代兴起的规款,此处文官落轿武官下马。沿官道往南出了村子,有个地方叫上马塬,过路官员不论文武,都要步行过村走到上马塬,坐轿的才能上轿,骑马的才能上马。往日敬远公官做到提督,回家也不敢在村子里骑马。敬远公顶有出息的后人劭夫回沙湾,也是牵着枣红马进村的。沙湾只有年过七十的老人才许在村里坐轿,只有抬新妇娘进来许在村里坐轿。除此,又抬进又抬出的,只有沙湾的新妇娘,她们年轻时用花轿抬进来,老了用龙头杠抬上青松界。

桃香坐轿回沙湾,人到下马田,她忙喊:“高叔,我落轿,我落轿。”扬高讲:“侄儿媳妇,你坐着。今日高叔做主,抬着你进沙湾祠堂!”“要不得,要不得!我哪有这个福气,怕折寿!”桃香不停地拍轿门。扬高不肯停轿,只讲:“桃香,你为沙湾争了面子,你是沙湾的乡约老爷!”桃香硬要落轿,说:“高叔,要不得,要不得,我桃香哪能坏了祖上规款?敬远公进村都牵着马走路,劭夫回沙湾也是牵马走路。劭夫在路上碰上你侄儿四跛子,人家是立在路边等,等着喊声四叔才过身。”扬高只得由着桃香落了轿,又讲:“劭夫亲像他祖公老儿了。他迟早见了我,都是远远地就立在路边,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高公公。劭夫还大我几岁,俗话说少年叔侄为兄弟,他是横顺尊我是公公老儿。乡里老话说,田多肩膀宽,官大班辈高。敬远公家门风好,不充大老倌。”

桃香听扬高说的是劭夫仁义,显的是自己脸面。她见刚在衙门里弓腰驼背的高叔,这会儿又身板笔直了。

早有人报信回去了,村里放起炮仗恭迎桃香。大塘坎边的松树上、柳树上、乌桕树上落满喜鹊,叽叽喳喳地叫。

第二日,祠堂摆了几桌酒饭,要请桃香坐上席。扬高跑到四跛子门上喊人,说:“侄儿新妇娘,佑德公他们都在等哩!”桃香双手摇得像蒲扇,说:“我一个女人家,进不得祠堂。上回进去了,我心上不自在。”扬高说:“农会成立第一日,我就讲了男女平权。你都敢在县衙门打官司,还进不得祠堂?”桃香撩起围裙,擦了半天的手,脑壳不停地摇。四跛子出来劝阿娘:“乡亭叔侄都说了,你就去吧。”

桃香解下围裙,拍拍衣袖衣襟,随扬高去了祠堂,却死活不肯坐上席,讲:“依辈分依规款,硬是佑德公坐上席的礼。”佑德公讲:“老弟母,你今日的上席是座阄,除了你哪个都不能坐。高叔高坨讲你是乡约老爷,我讲就是的!”扬高喊道:“乡亭叔侄,今日照理是祠堂办席,农会出钱也是道理。今日的酒席,都是佑德公出的。”佑德公忙举着筷子摇手,说:“莫多话,莫多话,端起酒碗敬桃香!”

扬高喝了几杯酒,学起桃香在法官面前讲的四六八句,只想起几句,忙说:“县知事刘子厚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我是学都学不像,桃香,你自己学学。”桃香红了脸,说:“高叔莫出我洋相了!我是睁眼的瞎子,坐在县官面前敢开口,就是天大的本事了,哪里还敢回来学起乡亭叔侄听?我一个女人家进了祠堂,只求老祖宗不怪罪!”扬高忙摇手,讲:“侄儿新妇娘,男女平权是县衙门讲的。百姓从官,这是王法。还有,县衙门禁止女子缠足,大家要听啊!我今日当着乡亭叔侄的面再说说。”

桃香听了脸红得发烧,她嫌自己的大脚太丑。上回在祠堂卿叔望她几眼,必定是望见她的大脚了。福太婆那双脚真好看,小得像菱角!贞一长得那么漂亮,却死也不肯包脚,真是可惜!又想自己女儿月桂的脚该包了,不能再拖了。

桃香自从有了诨名,平辈以上的都喊她乡约老爷。四跛子喊他阿娘作桃香婆,旁人辈分高的喊她桃香,小辈的该喊娘娘的喊她桃娘娘,该喊叔母的喊她桃叔母。

舒家输了官司,族上在祠堂焚起香哭祖宗,发下毒誓,世世代代不得同沙湾陈家对亲:舒陈对亲,绝子没孙!

四跛子手上有人命,走在外面有煞气。他杀外甥的事,传得十乡八里。外乡人说打架那日,舒家坪十几个人把四跛子围了,刀刀枪枪杀得火光闪闪。四跛子矮身下去,飞起扫堂腿打一圈,十几个人全趴下了。偏是外甥跟舅舅学过打功的,杀得眼红了认不得人,三番五次要砍舅舅。四跛子让了外甥十八回合,骂了一声朝天娘,一刀把外甥剁了。

四跛子家的老屋是明朝手上传下来的,门窗上的雕花结着厚厚的黑桐油壳,神龛底下的铜香炉常年黑油油的,中堂屋四壁柱子上挂着木板刻的老对子;刻对子的木板上黑漆炸了坼,字是暗红色的。四跛子祖上也是读书人,也算有钱人家。祖宗如何勤俭的故事,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讲起。说是有一日,有个米贩子喊大门,一个老婆婆开了门,她身上围裙补巴重补巴,足有两斤重!米贩子问:“你屋老板在吗?”老婆婆问米贩子:“你有什么事呢?”米贩子讲:“想找你老板粜米。”老婆婆讲:“您进屋吧。”米贩子又问:“你屋老板呢?”老婆婆只讲:“您跟我来吧。”走到仓楼门前,老婆婆撩起围裙,取下一大串钥匙,那串钥匙也足有两斤多。米贩子这才晓得,这位穿着一身补巴衣,围裙补巴重补巴的老婆婆,就是老板娘!米贩子后来逢人就讲:“沙湾陈家有个财主,围裙上补巴补得两斤重,人家发家的道理就在补巴上!”

老屋原先是有围墙的,如今围墙早就没了,只剩大门楼斜斜地立在地场坪外面,要倒不倒的样子。大门外面有两条长石凳,左右八字摆开。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说:“石凳光亮光亮,照得出人影子。那两张石凳都是叫花子坐光的。”叫花子喊几声门,就在石凳上坐下。老祖婆打开门,端上热饭热菜。待人家吃完,老祖婆再打发几碗米,说:“多是人情少是意,您莫嫌弃啊。”也有话多的叫花子,老祖婆就坐在对面石凳上听他说话。叫花子说的,都是世上的苦事,老祖婆听得摇头叹息。打发走了叫花子,老祖婆就要去中堂烧香,闭上眼睛不停地作揖。

中堂屋对子上的字,四跛子都不认得。娘在世时,凡捡了有字的纸片,必定要放在香炉里烧掉,边烧边作揖,好比敬神。娘讲字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娘讲饭也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四跛子捡了娘的样,见了字都敬若神灵。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擦擦中堂屋的对子。

一日,桃香在茶堂屋纺纱,齐明坐在交椅里流涎水。月桂不晓得在哪里得了盘毛钱,一个人在地场坪盘毛。她只四岁的人,抬脚盘几下就摔在地上。桃香讲:“月桂,你莫刚学会走,就要跑了。你哪会盘毛?看你身上衣服还有鼻子眼睛吗?你和牛打架了?你要招呼明坨!”

月桂进来摇摇齐明的交椅,又拿起盘毛钱盘了几脚,踢得地板嗵嗵响。齐明听得响声,又见姐姐蹦跳,被逗得咯咯笑。桃香问:“哪来的盘毛钱?你偷了哪个的?”月桂讲:“地上捡的!”桃香不信,讲:“哪有这个好捡手?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你要是偷人家东西,我打断你的手!”月桂嘴尖,讲:“捡得铁,卖得盐;捡得钢,卖得枪!我自己捡的!”桃香鼓起眼睛瞪了月桂,讲:“月桂,你是个尖嘴巴油壶!娘讲你一句,你回十句!”

燕子雀儿正在筑窠,从桃香头上飞进飞出。德志出事后,四跛子削了几根手指粗的竹签子,钉在旧燕子窠底下。桃香生怕今年燕子雀儿不来,屋里不顺畅。看见燕子雀儿又来了,她才放下心来。纺车嗡嗡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这时,放公老儿来了,没有进屋,坐在门槛上,不声不响吃烟,也是三尺长的竹管烟筒。月桂喊道:“太太!”太公老儿扬起烟杆,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问:“怕太太的烟筒吗?”月桂咯咯地笑,讲:“我不怕!太太不打人的。”

桃香的手禁不住打战。她嫁到沙湾五年多,县衙门都是抬起脑壳进去的,怕只怕隔壁屋叔公老儿。她也讲不清哪来的怕,只晓得叔公老儿身上有股煞气。平日见了叔公老儿,她老远就立着不动,等着喊他一声叔公。叔公老儿不紧不慢应了,走过她身边就有股冷风。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腰杆子直得像门板。

放公老儿逗了月桂几句,也不招呼侄儿媳妇,自家儿慢慢地讲起古来:“世上的事讲不尽的。你祖上要不是出了个败家子,你屋比佑德公家还要红火。”

放公老儿说在明朝手上,沙湾是朱家村子。陈家祖公老儿娶了朱家女儿,三十多岁还没生个一男半女。两老手脚勤快,大年三十还在大塘里担塘泥。朱家人讲双双话:“发狠做事,为哪个呀!”祖婆回家叹息叹到隆更半夜,从床上坐起,对祖公老儿讲:“人家说我俩是绝代佬。恨我没有生育,你过了年自己出门四路访一访,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回来。”祖公老儿信了祖婆的话,过了年就背着钱粮出门了。祖公老儿往东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西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北访了一百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南只访了八十里,就找到合适的人了。祖公老儿在南方访到龙潭地方,碰到一个张家肖寡妇,男人家不在了,肖氏身上已经有了。张家寡妇就是陈家门上的肖氏太婆。肖氏太婆到沙湾陈家门上,先是生了个带胎来儿子,也姓了陈。后来,肖氏太婆连生五个儿子。沙湾分作五房,根子就在这里起头。陈家越做越红火,祖公老儿心想:沙湾陈家是发起来了,人家龙潭张家荒凉了。老大长到二十岁,祖公老儿打发他回到龙潭改回张姓,又替他置田置地,又帮他娶妻成家。张家在龙潭也发起来了。四百多年过去,年年清明龙潭张家都来沙湾挂青,根子也在这地方。

放公老儿讲完古,仍蹲在地上吃烟。桃香不敢搭腔,埋头安静地听着。月桂早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齐明坐在交椅里栽眼闭,点着头就像钓鱼。桃香心想,月桂早到包尖尖脚的时候了。

放公老儿讲:“明儿起眼闭了,钓鱼了,怕冻凉。”

桃香把齐明抱到床上去,出来时见叔公老儿还坐在门槛上,她只好又坐下来纺纱。一只雄鸡在地场坪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抖开翅膀扇了几下,又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咯咯啰哦地叫了一声。全村的雄鸡应着,远远近近全是雄鸡叫。雄鸡叫头遍,快要做中饭了。桃香找话讲:“叔公,你也不教打功了,沙湾打功只怕要失传了。”

放公老儿低头吃烟,老半日没有接腔。桃香额上鼓起汗来,听到自己喉咙里有心跳。放公老儿呛了,咳了几声,讲:“沙湾打功,到我手上,已经不行了。你四跛子跟我学了几手。佑德公祖上,敬远公,那才是好打功!敬远公大喊一声,屋顶上的瓦片子会掉下来!敬远公一手拿起一块大磨子,当钹子敲!敬远公过身一阵风,狗跑出去三丈远他都赶得上!敬远公打长毛,做官做到提督。曾文正公相人很准,一眼看见我敬远公,就暗暗记在心上了。敬远公上阵杀了几回合下来,曾文正公就说,声遐才高,可为将帅!”

“声……?”桃香没听明白。放公老儿讲:“敬远是字,声遐是敬远公的名讳。”桃香讲:“等明坨长到二十岁,也请叔公老儿给他起一个字,那才是他的福分哩!”放公老儿笑了起来,桃香却愒着了。放公老儿讲:“齐明长到二十岁,你叔公老儿九十多岁了!我哪来那个福气?沙湾只有黑水公公活到一百五十岁,登仙了。”

豹子岭脚下有座五云寺,寺里供着西方诸佛,也供着黑水公公。天王殿右手庑殿挂着牌子:清风庙。庙里供的就是黑水公公。人有头疼脑热,五禽六畜发瘟犯灾,都去五云寺清风庙讨水。黑水公公是哪朝哪代的仙君,谁也讲不清楚,沙湾人只是信。有日齐明肚子痛,请郎中开药,神龛上烧高香,祠堂背后樟树上贴口诀,通不中用。桃香兜了半升米跑到五云寺,跪在黑水公公神位前叩了三个响头。慧净师父问:“你是哪家媳妇?”桃香讲:“我是修权阿娘!”慧净师父笑了笑,讲:“哦,四叔母啊!您辈分高。”慧净师父本是沙湾嫁出去的女儿,男人得恶病死了,她回了娘屋,又没地方去,就在五云寺出家了。五云寺有五十多亩寺田,寺里香火也旺。老住持圆寂了,慧净师父接了衣钵,就把寺田交在自家哥哥齐发手里种,她带着三个小尼姑供奉菩萨,日子过得安静。慧净师父在家喊作翠云,她到了庙里,俗家规矩本来都不作数的,但她通乡人都认得,都晓得人家的辈分,总不好乱了尊卑上下。慧净师父舀了一瓜勺水,讲:“四叔母,你回去喂老弟喝了,黑水公公灵验。”齐明喝了黑水公公法水,当日肚子就不痛了。寺庙门外有棵老青冈树,要是好天气,慧净师父会坐在树下纳鞋底。她要不是穿着衲衣,就像平常人家的媳妇。

“想想,人是最不中用的,活不过一棵树。”放公老儿敲敲烟杆,地上落了油黑的烟灰。桃香刚想起五云寺前的青冈树,就听得放公老儿讲起树了。她愒着了,心想,叔公老儿未必看得出自己心思?放公老儿又讲起五云寺的故事。寺前的老青冈树,比黑水公公还老。不晓得哪朝哪代,有个和尚背个黄包袱到沙湾,看见豹子岭脚下那棵老青冈树,就不走了。和尚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子,供上释迦牟尼牌位,就开始阿弥陀佛念经了。五云寺是后来慢慢修起来的。也不晓得哪朝哪代起,寺庙里主事的不再是和尚,换成尼姑了。如今方圆百里之内,和尚庙香火最旺的是高明溪小南岳,尼姑庙香火最旺的是沙湾五云寺。黑水公公是沙湾先祖,登仙了供在五云寺,那都是后来的事。

桃香想起从小听到的话:树栽地上生根,人活世上修行。她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哪有在叔公老儿面前显灵透的事!她听叔公老儿讲人命不如树长,就想:人活在世上都是修行,命长命短都是前生修的。想想被四跛子杀了的外甥德志,只怕他两舅甥前生就是冤家对头,都是阎王老儿把外甥送到舅舅刀口上来的。她心上像有十双筷子在戳,就想:嘱咐四跛子,今后烧纸烧香要给德志专门烧一份。

桃香正想着不得好死的德志,放公老儿又在讲古了。沙湾陈家自祖公老儿起,分作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至今班辈高。放公老儿同修权屋里是四房头的满房,班辈也高。敬远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谱,派字往上数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贵昌隆,家声远扬;修齐有本,锡庆延长;怀祖崇善,世代辉煌;威振华汉,烜耀东方。敬远公是声字辈。发脉发派到今日,沙湾最高的是远字辈,最小的是本字辈。五云寺慧净师父,她娘屋是齐字辈。放公老儿平日讲话都是土话,讲起家谱来也有些文绉绉,桃香听得半懂不懂的。

放公老儿起身回屋去了,桃香忙进屋打开中堂大门,从神龛底下的抽屉里取了香纸,点了三炷香,烧了三堆纸钱。她正作揖,嘴里念着,四跛子在外收鸭毛回来了,问:“什么日子?”桃香轻声讲:“我想起德志儿了。保佑他早早超生,莫再投胎到舒家去,远远地超生到王侯将相屋里去。”

齐明醒了,哇哇地哭。四跛子抱了儿子出来,坐在屋檐底下阶头上不作声。桃香关了大门,从茶堂屋门上出来,讲:“往后烧香烧纸,都给德志单烧一份。想起这冤枉鬼,我心上就像有杀猪刀在戳。”

四跛子不晓得自己有煞气,出门做事处处小心。他抬头望天,讲:“天是长眼睛的。今后,香纸我来烧,有罪我来当,有报应都报在我身上,莫要连累我屋里人。那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只怪他喝了几碗马尿。桃香,我是一世都不喝酒了,一世不练打功了。”

月桂哭着回来了,一身尽是灰。桃香虎了眼睛,问:“疯到哪里去了。哭个死?”月桂讲说:“银翠抢了我的盘毛钱!”“盘毛钱本来就不是你的,抢了就抢了!”桃香说完又问,“银翠在下头院子,你跑这么远去疯?”月桂哭道:“她跑到我学堂坳上来了。”四跛子牵着齐明学走路,回头讲:“月桂莫哭了!爹去找个明钱,找几根雄鸡毛,叫你娘做一个盘毛钱。”“我没事做了,给她做盘毛钱!”桃香话是这么说,心想过几天就给月桂做个盘毛钱。

这时,看见扬高敲着锣从大门口走过,喊道:“明早农会的青壮男女会员都去城里寺坪开大会!屋里有铳的扛铳,有梭镖的扛梭镖,有马刀的背马刀,没有行头的棍子都要扛一根,豆荚枪都要扛一把!”青壮男子围上来问:“打哪里?”扬高说:“不打哪里,开大会。”又有人问:“腰身上就不要绑老书了?”扬高边敲锣边走,说:“不要绑,不要绑。”

四跛子进屋,桃香交代:“我话讲在前头,明日又是杀人的事,你就好丑躲着,自己不掉脑壳就是了。你不要再做红嘴巴狗,人家怂起你火火走。”四跛子说:“晓得。”桃香又说:“四跛子,我只怕身上又有了,四体不自在。你和高叔讲,只说我要经管齐明,我不去当女会员。”四跛子听阿娘说又有了,也只木着脑壳,说:“好,莫做重事。”

第二日天没亮,扬高的锣又响了。青壮男女都扛着家伙,火火地往祠堂跑。扬高已立在祠堂门口的八仙桌了,说:“乡亭叔侄,沙湾人是讲面子的,我们整队往城里去,队伍要整齐。男子走前面,女子走背后。”梆老倌问:“高叔,我们是去打哪里?”扬高说:“我昨日挨家讲过的,不是打仗,去城里寺坪开会。村农会听乡农会的,乡农会听县农会的。”

沙湾三百多青壮男女,一路说笑着往城里去。先天,扬高独自去了舒家坪,拜赔那边的村长舒家宜和农会执行委员舒德旺。扬高说:“路归路,桥归桥。沙湾农会去城里开会,借舒家坪的路。舒家坪的人去江东赶场,也要从沙湾过。官司早了结了,姓陈的和姓舒的,劈面碰上莫鼓眼珠,村上过路莫要放狗。”舒德旺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城里到紫溪垅官道上的清水岩板,都是您陈家佑德公祖上铺的,舒家晓得记情。仇归仇,恩归恩。正月初八沙湾龙灯来去两回,舒家坪也没有人惹事。”舒家坪的人也不晓得,佑德公正月初八拜访过桂老儿。

舒家坪的狗老远就叫了起来。家家门前都有狗叫,却并不扑上来。梆老倌爱讲笑,说:“舒家的狗讲仁义,晓得来贵客了,放肆打喊。我夜夜敲梆,沙湾的狗懒得同我打声招呼,从来不叫。”扬高怕舒家人听成双双话,喊了梆老倌:“你嘴巴莫敲梆了!”

四跛子路过姐夫家门口,生怕看见姐姐喜英。偏是这时,喜英出门倒洗面水,看见四跛子了,立时大骂:“剁脑壳死的!炮打死的!虎毒不食子,自己外甥你也下得了手!”

喜英骂了几句,一盆洗面水倒过来。四跛子也不躲,一身透湿。沙湾人都不作声,只管走自己的路。喜英仍不解气,追上来又打了四跛子耳光。舒家坪的人自己上来打劝,才把喜英拉走了。四跛子走了好远,骂了一声朝天娘:“日你老母亲,朱达望!”

路过舒家祠堂门口,看见舒家青壮男子立做两排,听农会执行委员讲话。沙湾人不看他们的热闹,没事样的只管自己走路。出了舒家坪村子,听得梆老倌讲:“我们沙湾男女会员都去,舒家坪只去男子呀。”扬高说:“我是听乡农会的,他们说青壮男女会员都要去。”梆老倌又讲笑了,说:“沙湾女子就是出得众些!沙湾女子出乡约老爷,舒家坪有吗?”四跛子听着来火了,说:“梆老倌,乡约老爷也是你喊的?没有上下的!你老子修云老儿在世,一烟筒敲死你!”梆老倌忙双手作揖赔不是,说:“四叔莫生气,我讲熟了。”四跛子听着更生气,说:“你讲熟了,平时眼里从来就没有你四叔母?农会讲男女平权,也不是不讲辈分吧?”扬高回头骂梆老倌,说:“你嘴巴敲梆敲个不停,没讲几句禁听的话!”

走着走着,没听人讲话了。扬高回头望望,笑了起来,说:“都讲梆老倌走路也会困眼闭,是真的!”梆老倌正半闭着眼睛,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地走,见听扬高说笑,立时醒了,嘿嘿地笑。扬高又讲:“去年春上,我到山上捡菌子,抬头一看,一个人笔直吊死在树上,愒得我转背就跑。又听得吊颈鬼在我背后喊,高叔!我麻起胆子回头一看,梆老倌靠在树上栽眼闭!”梆老倌不认账,讲:“高叔好会讲书!”

从浮桥过江,上了官码头,看见河街上的铺门都关着。走到正街一看,县衙门也关着。街上有很多人,都往寺坪那边跑。扬高领着沙湾人走到寺坪,只看见满坪的人熙熙攘攘,又看见每张嘴巴都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四跛子偏起耳朵细细听,有人说:“人捉到了,昨日夜里从他江东窨子屋被窝里拉出来的。”

扬高想招呼沙湾人不要走散,却早被拥来拥去的人流挤得找不着了。扬高踮起脚尖往会场台子上打望,上面坐着七八个人,他只认得县长刘子厚。刘县长到过沙湾,在佑德公家吃过饭。那时候,县长喊作县知事。扬高看见刘县长右手那人立起来,走到台子前面,拿起喇叭“喂喂”地喊了几声,开始讲话:“今日是全县农会大会!”台下的嗡嗡声又起来了,那人又“喂喂”地叫几声。

有几句话扬高听清楚了:“不管他官位有多高,家产有多大,后台有多硬,只要他危害百姓,就是人民的敌人!”又是满坪的嗡嗡声,台上人说话听不见。那人突然不说话了,背手立在台子中间,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台下。台下声音慢慢地小了,很快就只听得见树上的鸟叫了。

这时,那人又举起喇叭,高喊一声:“把县团防局恶霸局长马宗仁押上台来!”只见两个拖长枪的年轻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到台子中间,一脚踢跪下。满坪的人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喇叭又高喊一声:“马宗仁恶贯满盈、罪大恶极、横行城乡,该不该杀?”

顿时满场杀声四起,震得耳朵发聋。扬高嘴里的杀声都还没有喊出来,台上那个问该不该杀的人从屁股上摸出手枪,点着马宗仁的脑袋就响了。拖长枪的年轻人朝马宗仁补了几枪,又踢了几脚,尸首就滚到了台下。台前的人先是猛地往后退,马上又洪水般地拥到前面去。扬高想挤过去看看,人太多了挤不进去。

慢慢看见人开始散开,扬高看见四跛子,问:“人还喊得齐吗?”四跛子说:“就像涨洪水,全冲散了。”扬高想想,说:“喊是喊不齐了。我俩先快点走,到浮桥那头去等。打单走,又有几十个女人家,怕舒家坪的人惹事。”

扬高和四跛子从河街上走近路,火火地跑过浮桥,立在桥头等人。慢慢地看见沙湾人了,都在浮桥头上立着。路过的人都在讲寺坪杀人的事,都忍不住吐口水。

“只剩骨头了。”

“眼珠子都挖出来了。”

“有个当兵的说马宗仁杀了他家三个人,他要拿马宗仁的心肝下酒。”

梆老倌来了,递过两张告示,说:“高叔,乡农会委员没找到你。每个村两张告示,拿回去贴。”扬高接过告示,认不全上面的字。先到的都在等人,大家凑在一起认告示。七嘴八舌,最后把告示读通了。告示上印的是马宗仁十大罪状,光命案就有两百多起。

四跛子身上仍是湿的,冷得打战。他退到路边坪里打拳,才打了几手,梆老倌就说:“四叔,我也打几拳,你让着我啊!”四跛子说:“我打我的,你打你的。”梆老倌不听,挥拳朝四跛子打来。四跛子闪身躲过,一个顺手牵羊,梆老倌就趴在地上。扬高说:“老四,你得了放公老儿真传,我们都是野学的。我也打几拳,你教教!”

四跛子也不搭理,只顾自己打拳。扬高动手了,十几个男子汉都开始打拳。大家各打各的拳,但只要打到四跛子身边,都想上去比几手,又都被轻轻挡了回来。桩子不稳的,挨了四跛子的身,必定在地上躺着。过路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只说这些癫子肯定是沙湾的。

沙湾女人家就喊:“算了算了,莫耍猴子把戏了,人家看着好笑。”四跛子打得身上发热,就收手了。梆老倌拍着身上的泥土,说:“四叔还是厉害!德志哪是你的对手!”四跛子听了血往脑壳顶上冲,反手一掌又把梆老倌打在地上。扬高鼓起眼睛骂梆老倌:“你敲梆莫乱敲!踩人家痛脚,该打。”

梆老倌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四跛子嘿嘿笑,也不生气。慢慢地人等齐了,扬高招呼大家仍排着队走。刚见过杀人的事,女人家脸都是白的。扬高让女会员走中间,前后都是男子。

一路上,大家都在说马宗仁的事。马宗仁平日领着县团防局两百多人枪住在城里,江东场坪上的大窨子屋住着他爷娘和几个兄弟。他家大门白日里常年敞着,只虚掩齐人腰的签子门。逢赶场的日子,他家门前左右三丈宽的地都空着,没人敢去摆摊子。民国十二年,东边齐天界上起了强盗,抢了周围几个县。一日,听得风声,晓得强盗要来抢江东,马家把金银细软装了十八个铁桶,夜里偷偷沉到屋后大塘里,一家老小都跑到县城里躲着。马宗仁晓得强盗枪多人多,也只敢躲在县城里听消息。那年,佑德公家的人也躲到凉水界山庄去了,值钱的东西都随身带着。修根说自己穿得像叫花子,都晓得他家没有抢的,哪里也不去。佑德公走的时候,专门嘱咐修根,要是强盗来了,你就敲几声锣招呼村里老少,都到豹子岭上躲起来。屋门都莫上锁,免得强盗砸门放火。也是老天保佑,那几日隆夜落大雨,河里涨了大水。强盗过不了河,只抢了江东马家,没有到沙湾来。

马宗仁等强盗走了,回家车干水塘,见少了一个铁桶。少的那个铁桶,偏是装金条和银圆的。马宗仁带着十几条人枪,搞得江东鸡飞狗跳。马宗仁盘问了许多人,最后咬定是马老三偷的。马老三平日卖油糍粑,他的摊子正好摆在马宗仁家大塘边上。马老三死也不肯承认,马宗仁笑笑,说:“好,那你等一下。”马宗仁整人的法子,不晓得在哪里学的。他打人不用棍子,也不用鞭子,用的是扎泥鳅的扎针,打得马老三背上皮肉翻花,却并不伤筋动骨。马老三被绑在大塘边的槐树上,四邻八舍听到惨叫,谁也不敢出门打劝。马宗仁坐在椅子上摇蒲扇,一本正经地说:“民国是讲法律的,我是县团防局长,负有守土安民责任,不会把你打死,你只把铁桶交出来。”马老三哪里交得出铁桶?先是发誓自己没偷,后来就干脆哭喊着骂娘了。“你还骂娘?那好!”马宗仁叫人拿来一把麻线,一根一根密密麻麻竖贴在马老三的背上,再在背上糊满石灰粉。等到第三日,马老三背上的麻线和石灰都结在血痂里,扯出麻线人就痛得万箭穿心。马宗仁扯一根麻线问一句:“铁桶呢?”马老三又是求饶,又是骂娘。扯那麻线,慢扯长痛,快扯刀割。等到背上麻线扯干净,马老三已痛得晕死过去。当日夜里,马老三就上吊死了。

过背好久才晓得,那个铁桶原是马宗仁大侄儿马朝云偷的。那马朝云又吃鸦片又赌博,欠了人家赌债。马宗仁把侄儿打了几棍子,问他欠的是哪家的账。马朝云天天泡在赌场里,他欠人家钱的足有几十人。马宗仁办了个禁赌大案,凡是同他侄子赌博的人全都抓了,个个打得作鬼叫,家家都得拿钱赎人。禁赌大案办下来,马宗仁的财宝,丢了一桶,赚了两桶。

扬高说:“单凭杀了马老三,马宗仁就该杀。”

快挨近舒家坪了,四跛子停下来扯鞋,故意落在背后,改走舒家坪东边田垄,再钻进河滩的柳林。四跛子不敢再从舒家坪过路。他不是怕姐姐骂,也不是怕姐姐打,看见姐姐心上就痛。他七弯八拐回到沙湾,同去寺坪开会的人早都回来了。路过祠堂,看见祠堂门口围着好多人。

四跛子过去看看,见墙上贴着告示,扬高在那里讲新闻:“我这是头一回听见枪响。原先以为枪声至少有铁炮声大,哪晓得像放小炮仗,轻轻的一声,啪!人就栽在地上了。”梆老倌说:“高公公,您是隔得远,我钻到前面去了。枪声比铁炮声小,比小炮仗还是响些。”扬高问:“你看清马宗仁了?肥吗?”梆老倌说:“他吃的什么?餐餐不断油荤!哪有不肥的?一双耳朵像蒲扇!他手里命案太多,身上的肉都被仇家挖干净了。”扬高说:“马宗仁毒也是太毒了,该杀!”梆老倌看见四跛子了,说:“四叔,您一身好打功,还不敢从舒家坪过路?”四跛子懒得理他,只道:“两块嘴皮净敲梆!”

四跛子回到屋里,桃香劈面就骂人:“你发誓不再学打,听讲你又在浮桥头上耍猴子把戏,把人家都打在地上趴起?”四跛子扯起衣襟,说:“从舒家坪过路,喜英姐姐一盆洗面水泼在我身上,人都冻得打摆子了。我在浮桥头上等人,就舞了几手。”桃香忙说:“你快换了衣裤,我煮碗姜汤你喝,逼寒气。”

四跛子和桃香,罩衣各是各的,每人各有一条;裤子是两口子打伙三条,轮着换洗。桃香讲:“今日也晏了,做不得事了。你把衣解了钻到被窝里去,我把你衣炕干。你干脆喝碗姜汤水,困在床上出身汗,再起来吃饭。”

四跛子光身钻进被窝里,等着桃香煮姜汤水。他今日大早出门,点心饭也没吃,又湿着衣裤冻了大半天,身上有些虚。想起被自己砍掉的外甥,四跛子泪水忍不住流出来了。

桃香又拿虎皮盖在四跛子身上,再去端姜汤水,喊四跛子喝了。再困下,捂了一身汗,衣服也炕干了。夜饭吃得很晚,齐明已经坐在交椅里哭了。

桃香说:“四跛子,喜英姐只怕十年没生了,只怕是没生的了。我肚子里要是个长把把的,赔给喜英姐。”四跛子头都没抬,只说:“赔吧。”

赔儿子给姐姐,到底是个大事。吃过夜饭,四跛子去放公老儿屋里坐,说:“叔公,桃香讲,要是生个儿子,赔给喜英姐姐。”放公老儿点着脑壳,说:“要得,你两口老儿是讲良心的。”

这几日,沙湾人都在说农会好。外面好多地方的农会都在刀刀枪枪搞事,江东农会把马宗仁家五百多亩田都分了。马老三儿子马明高当了村农会委员,他家分得马宗仁二十亩地。

有天,朱达望在大塘边说:“沙湾没有马宗仁,要不也搞一下!”扬高听见了,鼓起眼睛说:“沙湾要搞,就先搞你!”朱达望忙作揖,说:“我算老几?轮不上,轮不上!”农会也没有除朱达望的名,扬高只是发发脾气。

杀马宗仁那日,天快断黑的时候,佑德公从祠堂门口过,看了墙上贴的告示,摇着脑壳回家了。沙湾同江东只隔着万溪江,两岸的人多少都熟悉。佑德公同马宗仁老爹马万满早年也有来往,但自从马宗仁当了团防局长,两家走动就少了。佑德公去江东赶场,马万满碰见了,都是客客气气。佑德公只是拱手谢过,从不进他屋去喝杯茶。

佑德公每日扛起锄头到田里去,路上听见别人说农会,他好丑都不参言。去年劭夫回来时,佑德公听他讲过长沙那边农会的事。正是六月天,一匹枣红高头大马飞跑在官道上,骑在马背上的是穿得一身灰的陈劭夫。官道从县城过来,又从沙湾穿村而过,再从紫溪垅往南去。劭夫在下马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慢慢地走。

禾苖开始发蔸,风吹起来田野里就像飘着无边无际的绿缎子。眼睛望得见的田多半是劭夫家的,正在薅田的乡亲好多种的是他家的田。沙湾差不多家家都有田地,有三五亩的,有七八亩的,有十亩二十亩的。家里人数多,田地不够养家,又有劳力的,就租种别人的田地。家无寸土的,只有齐岳和有喜。

劭夫的马毛色油光水亮,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吧嗒吧嗒响。他把大盖帽子取下来,招呼正在薅田的乡亭叔侄,都讲班辈规矩。碰着几年不见的,个子长高的伢儿,劭夫就问:“你是哪个屋里的?”见着班辈高的伢儿,哪怕四五岁的,劭夫也要躬身招呼:“儿儿叔,我还没见过你哩!”

马跑起来飞快,走起来比人还慢。劭夫人还没到屋里,消息早传回去了。沙湾人编顺口溜很快:“灰衣灰裤灰帽子,腿上绑起布带子,手里拿根马鞭子,左看右看像粮子!”

佑德公晓得了,立在大门口打望。贞一立在老爹身边,忍不住蹦蹦跳跳,又忍不住踮脚远望。佑德公见儿子真的穿着戎装回来了,眼睛火光闪闪的。劭夫取下帽子端在手里,单腿跪下,讲:“爹,劭夫不争气,叫您老操心了。”

佑德公鼓起眼睛,讲:“你想跪就要跪好!”

劭夫放下帽子和马鞭,双腿跪着朝老爹磕头。佑德公不理他,转身进屋去了。贞一过去拉哥哥起来,捡起哥哥放在地上的帽子,轻声说:“爹在发脾气,哥哥莫和他争啊!”

劭夫把马交给有喜牵走,拍拍裤子上的灰,埋起脑壳进屋。门外远远立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劭夫面上像火烧,没有回头打招呼。有喜接过马绳时,劭夫好像听他轻声喊了叔。劭夫隐隐想起,他是隔房隔脉的侄辈,老爹早几年收养在屋的孤儿。

佑德公坐在中堂屋发脾气:“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祖公老儿官做到提督,连个坐轿的福分都没有,白胡子花花的还要骑马,屁股上骑出两块硬疤子!屋里打发银钱要你去读书,你吃粮去了!你一五一十告诉我,你在外面这几年是怎么混的。祖宗牌位在上,敬远公望着你!”

劭夫跪在地上腰板笔直,脑壳低低勾着,讲:“爹,国家有事,匹夫莫辞。祖公老儿敬远公这话是您老告诉我的,我今日也讲给您老听。我在长沙读了两年书就去广州了,上了中山先生的黄埔军校。我这回是从广州打仗打到长沙,长官准我的假回家看看您老人家。”

贞一不敢到中堂屋来,又怕哥哥挨打,伏在角门上听。佑德公看见了,吼道:“贞一你进去!”福太婆不管他爷儿俩说东说西,喊了有喜来,说:“你到大姑、二姑屋去报信,喊她俩回来看看你美叔。”

有喜放下手里的事,牵马出门了。贞一回到闺房傻坐,心上老不放心。她悄悄儿出来,去了屋后的园子。园子里种菜也种花,屋里人都喊它菜园,贞一把它当花园。菜园里长着十几棵大茶花,都是八十多年的老树,开花的时候墙外都看得见满树红。贞一闺房外面的围墙上爬满了月季,这时节红花黄花开得大朵大朵的。满墙满墙的艳红嫩黄,贞一坐在闺房里看不见。小轩窗太高了。她只看得见光井里的花蟢子,要么趴着不动,要么爬来爬去。

菜园角上有棵古樟树,树下是自家方方正正的水井,井底泉眼上白沙微微翻滚。井水漫过井沿流出来,汇到旁边低了两尺的园池里。祖上把上面的方井叫娘井,把底下的园池叫儿井。吃水吃娘井的,儿井用来洗菜洗衣。肥水不落外人田,儿井的水从暗道流过窨子屋三进天井。一进天井最大,天井东边是中堂和正房,神龛上供着家神。二进三进天井小些,紧紧的两个好院子。三进天井的四边阳沟一年四季清水流,又汇到祠堂门前的大塘里。大塘是祖公老儿一担一担挑出来的。五黄六月,窨子屋里有清水流过,也没那么热。天气太热了,就把大天井出水口半塞着,水就把天井泡着。快断黑时再把水放干,窨子屋里就清凉清凉。

贞一站在娘井边看泉眼沙花,也看自己的影子。墙上青藤也映在娘井里,青藤在井底摇曳。

“贞一!”贞一回头一看,见是哥哥来了。贞一问:“爹骂饱了?”劭夫苦笑道:“妈妈打劝,又骂了爹爹,他就闭起眼睛吃烟了。陪我去看看马。”劭夫走到马棚,只看见自己骑回的军马,忙问:“我的马呢?”贞一说:“有喜骑去喊大姐二姐了。”劭夫说:“我好几年没看见大姐二姐了,她俩都好吧。”“都好,都养孙子了。”贞一说,“哥哥,你替我求求爷娘,准我去长沙读书吧。”劭夫说:“我早几年写信说过,被爹骂了。”贞一说:“再求求爹吧。世道变了,女人不兴关在屋里了。”

劭夫看见塽墩岩上尽是水珠,就说:“岩坨出汗,要落大雨了。”劭夫随妹妹去房间说话,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张画,问:“贞一,你画的?”贞一画的是蟢子网,上面爬着一只蟢子。淡淡几笔,也有些意思。劭夫说:“妹妹作画无师自通,笔墨真是不错。蟢子入画,从未见过哩。”贞一指指光井,说:“哥,我就是那只蟢子,只能守在自己的网子里,到老到死。”

劭夫搂了搂妹妹的肩,说:“别难过,我再劝劝爹。外面的世界大,你是要出去看看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哥哥也不放心。”贞一就笑了,说:“我也帮你劝爹,不要再怪你不听话。我乡下小女子都看到了,国家正在起变化,哥是国家的人。”劭夫笑笑,说:“我不想再过几年,看你嫁一个土财主。”贞一脸红了,噘起嘴巴,嗔道:“哥!”

天快麻眼,有喜回来了,说大姑、二姑明日清早就到沙湾来。吃夜饭的时候,天上打了几声炸雷,立时就落大雨了。今日天气怪,外头当风落雨,屋里热得像甑桶,蚊虫都飞了进来。

饭吃在半路上,有喜听听雨声,说:“福公公,我到上马塬去打一下望,那几丘大田月口要挖开,怕田埂冲垮。”佑德公望望屋外,说:“喜儿,雷公火闪,漆墨啦黑,不要去,要去也是佃家自己去。”有喜说:“熟路,慢点,摸黑去就是了。佃家不会这么能勤的,去年就冲垮过几丘田。”

吃过夜饭,天上还在落大雨。佑德公在中堂屋祖宗牌位前燃了三炷香,听劭夫讲他在外面的事。劭夫脑子里的道理,怕老爹听不懂,他尽量讲得明白些,说:“中山先生的理想,就是国家强大,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雨落了几个时辰,屋里仍是闷热。佑德公不停地挑着灯花,啪啪地拍打身上的蚊虫。飞蛾三三两两扑向灯火,落在桐油灯盏里,翅膀微颤几下就不动了。佑德公从没感觉夜是这么黑,灯花怎么挑屋里也不亮堂。劭夫说:“北伐军势如破竹,国家统一指日可待。国共两党精诚团结,农工革命热热闹闹。长沙那边农会在闹农工革命,有钱人家都要出钱支援北伐。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农会也没太做事。不过,大势所趋,革命潮流迟早要涌过来的。您老要顺时而为,政府怎么说,您就怎么做。”

雨落得小些了,听得有喜进门,佑德公喊:“喜儿!”有喜把蓑衣脱在阶头,全身透湿地进了中堂屋,说:“幸好去了,水都齐田埂了。”佑德公说:“快去换衣裤,怕病。”有喜说:“没事,我去抱棚看看,回来再换衣服。”佑德公说:“太闷热了,你把抱棚门敞一下,怕鸭蛋烧坏了。”

佑德公望着有喜去了,才问:“劭夫,你讲的都是国家大事。爹没见过世面,大道理也是懂的。我家从敬远公起,都是为国家出力的。打长毛的时候,敬远公自己出钱买枪办团勇,拉起人马为朝廷出力。那时候,也不见朝廷强迫有钱人家出钱。沙湾农会,你扬高公公是会长。沙湾在宣统手上就办过农会,为头的是你扬高公公的老子达公老儿,你喊太公。宣统皇帝搞的农会后来成了造他自己反的人,如今农会是做什么的?依你讲的,我要是在长沙,在湘潭,在浏阳,不肯出钱,扬高就要抓我戴高帽子游乡?就要剁我脑壳?”

劭夫说:“爹,政府规定了农会入会条件,行为不端,名声不好,不准入会。政府倡办农会,一则为着平等自由,二则为着农民教育。人分男女,财有贫富,都应平等。国家正着手改良农业,都是农会要出力的地方。”佑德公说:“沙湾农会只办了两件事,就是准许妇女进祠堂烧香拜祖宗,还说不准女子包尖尖脚。”劭夫说:“爹,禁止女子缠足,清朝手上皇帝就有谕旨,只是老百姓自己不听。”

佑德公不作声,心想劭夫哪里晓得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要说皇帝禁止女子包尖尖脚,怎么不见朝廷喊捉人呢?如今准是准女子进祠堂了,好多女子至今不肯进祠堂,自己阿娘福太婆就不肯进祠堂,怕祖宗怪罪搞得家业不兴。包尖尖脚的事,也是禁不住。

雨是停了,天上仍在扯闪,照得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发白。劭夫说:“爹,男女平权在小地方还只是一句话,外头大地方女子早就不关在屋里了。贞一聪明,放她到长沙去读书吧。”佑德公不说话,起身出去了。劭夫以为爹是去解手,端起桐油灯盏,问:“爹,去茅厕吗?我来照亮。”佑德公说:“不要,我取东西你看。”

佑德公回来时,福太婆也跟着进来了。福太婆说:“劭夫,贞一出去读书的事,你不要开口。”劭夫还未开口,佑德公就把几种报纸放在桌上,说:“你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晓得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劭夫翻看着桌子上的《湘报》《大公报》《湖南公报》,这些都是他熟悉的报纸。佑德公说:“这些东西我都读了,文章都头头是道。一个做女的,管这些事做什么?贞一心野了,都是读这些报纸读出来的!”福太婆说:“我听到讲,外面读书的男男女女都在一起,那还要得?你妹妹不肯包脚,小时候都是你拼死护着。你看她一双大脚,走路像划船!你已害过妹妹一回了,不要再害她出去读书!”劭夫说:“妈妈,世界变了,女子都不包脚了。你担心男女同校,长沙有周南女校,学生全是女子。沙湾也开始讲男女平权了,沙湾妇女不也参加农会了吗?”

“妇女参加农会,你怕是好事?我就不参加,我就不进祠堂!你大姐淑贞十五岁过人家,如今早做娘娘了,大孙儿都十三岁了。你二姐贤贞十八岁过人家,也做娘娘了。贞一死活要出去读书,做了几家媒,都是好人家,她就是不肯。劭夫,你要是把妹妹带出去读书,你也不要归屋了。”福太婆放下这话,自己回房去了。梆老倌在外敲梆,懒洋洋地喊着:“亥时二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爹,敲梆的还是齐岳哥吗?”劭夫掏出怀表看看,正好是二更天。佑德公叹息道:“不是他是哪个呢?他家三代人敲梆打更,家就是旺兴不起来。他爷爷手上靠着祠堂外墙搭了几间偏厦,如今还是老样子,年年雀儿现窠叫。我屋和他屋是在我太公老儿手上分的杈,到你手上早出五服了。梆老倌手脚也能勤,就是嘴巴子多,村里人都说他日里夜里都敲梆。穷富,都是命。”

劭夫说:“爹,不是命,是制度。民不知有国,国不知养民,都是制度不好。儿以身许国,一腔热血。西方列强之所以强,就在于其制度优越,而致国家稳定统一,人民团结上进,科技发达,器物精良。我从广东一路打过来,从连长打成了营长。我的很多兄弟都成仁了。我信奉中山先生,为求世界大同。只待国家早日统一,力行中山先生建国纲领,全面改良政治、社会、经济之制度,即可铲除人间不公,人人安居乐业。国家制度要是好了,像齐岳哥这么善良勤劳的人,就不会这么苦。”

佑德公从来没有听儿子讲过这么多话,讲的都是国家大事。佑德公不爱劭夫从军吃粮,可他已经是个大丈夫了,哪还捆得了他的手脚?劭夫讲的中山先生遗愿,不就是《礼记》上写的吗?佑德公少年读的书,《大同》篇章至今记得。过去的皇帝都让读书人读《礼记》,但是哪个朝代天下大同了?佑德公想吃烟了,抬手去拿烟杆。劭夫忙替爹装了烟,自己对着桐油灯吸着了,再递给老爹。

佑德公说:“先前年冬天,落好大好大的雪,一个要饭的女叫花子,冻得快死了。梆老倌把她收留了。一年后,生了个儿子。梆老倌要我给他儿子起名字。我掐了他儿子的八字,起名叫有续,继续的续。去年他又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有统,宣统的统。”

劭夫点头道:“齐岳哥还算有福气。”佑德公讲:“梆老倌租了我十亩田。一个人种十亩田,算能勤吧。他是除了夜里敲梆,人不在田里干活,就在豹子岭上巡山。族上人晓得他人可靠,管禁山的事叫他做。他当禁长,也喊得住人。他家从公公老儿手上起,都欠着我家的账,他家祖孙三代也没有懒人。”

有喜进来倒茶,劭夫就不说话了。有喜说:“我到抱棚看了,福公公放心。”佑德公说:“喜儿,你早困了,我和你美叔还讲讲话。”有喜倒好茶,把茶壶放在桌上,不声不响出去了。劭夫低着头,不敢望父亲,接着刚才的话说:“正是如此,国民政府颁令减租减息。此所谓改良经济制度之初步。”

佑德公摇摇头,说:“你是书呆子!减租减息哪是好事?减租不减赋,又有各种附加,田业人家负担越来越重,佃户交租开始讲价钱。我屋三百亩田,租出去两百五十亩,五十亩自耕。产量摊平了,亩产最多四百斤,两百五十亩田收得稻谷十万斤红天了。我屋几十年都是收多收少租佃各半,按政府讲的二五减租,佃家尽得六万两千斤谷,我屋只得三万八千多斤谷。我还要完赋纳税,佃家是不完粮的。我除去完赋和各种税捐附加,屋里就没有多少谷了。你外婆家竹园那边,地方气本来就不好,政府说减租减息,有些佃户欺你外婆家人手少,做人又善,干脆赖租。”

劭夫外婆家竹园就在豹子岭翻背过去,沙湾同竹园的土地田埂搭田埂。沙湾的田地都是黑土,过了山坳到竹园就是黄土地了。竹园地不肥,又多天水田,穷人家多。外婆家有三百多亩水田,一千多亩山林,也要盘算着过日子。劭夫自小听讲顺口溜:沙湾铁炮一响,竹园叫花子开抢;沙湾死人打丧,竹园叫花子讨汤。沙湾逢大事就要放铁炮,响声传得十几里。竹园那边只要听得沙湾铁炮响,老老小小就高声打喊:“去啊去啊,到沙湾讨汤去啊!”竹园人也不管沙湾办的是红事白事,提起破碗破罐就往沙湾跑。

佑德公吃了半日烟,说:“人是有命的。有喜的命也苦,他说不定会把家发起来。喜儿知事。”劭夫说:“我看他话不多,都是眼睛行事,手脚勤快。”佑德公说:“喜儿我喜欢。他十岁上起,有空就在自家屋场上做土砖。小小年纪,规矩是样都晓得,说福公公,我吃您家饭,做自家工要不得。等我长大了,拿工钱来抵。人太小,踩泥巴踩不动,我要他牵牛去踩。他不肯,说牛劲要用在阳春上,不能踩泥巴做砖。有喜自己争气,村上人也看得起,时常有人帮忙做土砖。”劭夫说:“村上的人好,祖德祖风光大。整个国家要好,光是这个靠不住的。说到底,国家制度要好。”

佑德公心想这个儿子喊是喊不回来了,他脑子里全是家国天下。老人叹了半日的气,讲:“劭夫,你讲的都是大丈夫的话。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再劝你也开不了口。我和你娘一日两日死不了,你大放有心。你这回归屋,只做一件事,上紫溪垅岳父家赔礼请罪。来年春上,你死活都要回来,把喜事办了。人家女儿养这么大了,耽误不起!”

劭夫同紫溪垅朱家定亲好几年了,当时他才十五岁。佑德公家在六十里外的凉水界置有山庄,紫溪垅就在去山庄的半路上。凉水界的几十座山,都是佑德公祖上传下来的。山间修有几栋大木屋,佑德公家的人大热天都会上去住两个月。每到热天来了,沙湾人碰见佑德公,就会问:“福太太,今年还没上山歇凉?”佑德公笑眯眯的,讲:“过几日,过几日,底下还凉快哩!”

佑德公家的人往年每回上凉水界歇凉,都会有十几顶轿子出门。一大早,一排轿子就在大门前停好。一家老小安安静静地出来,上轿的上轿,走路的走路。佑德公家的规矩是长辈、女眷和小伢儿坐轿,九岁以上没成家的男丁只能走路。劭夫是佑德公的独子,从九岁起就没有坐过轿子。佑德公常日讲古,告诉劭夫:“你祖公老儿官做到提督,一世没坐过轿。武官平日只准骑马,七十岁才准坐轿。你祖公老儿六十九岁上死的,没享过坐轿的福。”

沙湾远远近近流传很多敬远公的故事,佑德公听了只是笑笑。劭夫十二岁那年,问爹:“祖公老儿的故事,都是真的吗?”佑德公笑笑,讲:“乡里人喜欢讲古,不由人家讲去!敬远公传得越来越像神仙。神仙身上故事多,天长日久还会越来越多。”

劭夫十四岁那年,大年三十守岁,佑德公端着水烟袋,讲了老祖宗敬远公的真事:“起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好比水推沙。祖公老儿喊作明勋公,原先也是穷人家,靠担脚、放排赚血汗钱。敬远公的爹喊作家齐,乡里人喊他贤章公。我陈家到贤章公手上,已有五千多亩田土,凉水界的山也是在贤章公手上置的。到敬远公手上,门庭更加光大。敬远公是道光手上的武举人,咸丰八年他买了三十二条德国来复枪,招了六十多个壮丁搞起了陈家勇。那时候,天下不太平,四边山里都有强盗。沙湾有了陈家勇,强盗不敢进村,过路都绕开沙湾。来复枪很贵,买枪的钱抵得上几百亩好田土。贤章公为儿子买枪的事,气得三日没吃饭。”

佑德公讲到这里,好像把故事讲完了,水烟袋嗍得哗哗响。哪晓得,佑德公把水烟袋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双手扣在胸前,眼定定地望着劭夫,讲:“敬远公对你老祖宗讲,国家有事,匹夫莫辞!富裕人家要出钱,没钱的人家要出力。”

劭夫蹲下身子,又替老爹装了烟,听他接着讲:“陈家勇搞起两年多,咸丰皇帝下了圣旨,召敬远公出去打长毛。敬远公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上百号子弟兵,刀刀枪枪,从沙湾出去了。上马塬就是敬远公当年上马的地方,敬远公骑的是一匹大白马,鬃毛雪白雪白的,飘起来足有两尺多长。”

佑德公讲起雪白的马鬃,眼睛就朝大门口望,目光好像透过浓浓的夜色和厚厚的照壁,远远地望得见上马塬了。佑德公最后想讲的却是这句话:“敬远公一世都在骑马打仗,没有享过坐轿子的清福。劭夫,你要着劲读书,文官才是人上之人。”

佑德公家同紫溪垅朱家世代故旧,每年上凉水界来回都在朱家歇脚。劭夫骑马那年,到了朱家门前,刚从马上跳下来,就看见朱家十岁的女儿容秀,穿着月白色府绸半袖旗袍。微微清风吹着容秀的衣袖,像篱笆上初开的喇叭花。劭夫拴好马,手牵着妹妹贞一,朝容秀爷娘打拱请安,眼睛不敢望容秀。容秀也往人后躲,怕见人的样子。容秀娘看在眼里,夜里就对男人家讲:“秀儿望见陈家公子劭夫,面巴子红得像花儿。小鬼婆,只怕是知事了。”佑德公也看见劭夫眼睛老往人堆里找人,夜里也跟阿娘讲:“朱家秀儿长得乖,人也文文静静的。你托媒人说说吧。”

陈家和朱家对亲的第二年,劭夫到长沙读书去了。他出门三年都没有回家,一年写几封信回来报平安。两家既然定了亲,逢年过节都是有礼数的。佑德公家已好几年没上凉水界歇凉,家里田业不如原先好管了。几年不见劭夫的影子,也不去朱家拜年拜节,外头闲话讲得难听。佑德公又急又气,逢年过节都备好礼信,托媒人去朱家讲好话。这回,劭夫听佑德公的,要去紫溪垅拜赔。大早,劭夫把贞一拉到菜园里,悄悄地嘱咐:“妹妹,你饿几日饭!”

淑贞、贤贞回到娘屋,劭夫去紫溪垅没回来。福太婆问:“怎么不带小的回来呢?”淑贞说:“天气太热了。”“正是农忙,他也动不得脚。”贤贞说的是自己男人,又问,“贞一呢?”福太婆噘着嘴巴,说:“她在演猴子把戏!”

劭夫没有在紫溪垅过夜,当日吃过夜饭就骑马回家了。进屋已快半夜,听娘在贞一房里骂人:“宁可饿死你,也不放你出去读书!”福太婆听到马在外头打响鼻,就喊道:“美坨,捉鬼放鬼都是你,你自己来劝。”

淑贞和贤贞都陪着妈妈坐在贞一房里,劭夫进去同大姐二姐说话,再劝妈妈,说:“您老莫生气。我也是在外头闯世界的人,看到的事情也多。外面大户人家,哪个还把女儿锁在屋里织布绣花?我家算不上大户人家,也不同平常人家吧?世界真会变的。我陈家祖上有五千多亩地,如今手上有多少地?三百多亩!”佑德公在隔壁听见劭夫这话,火飙飙地进了贞一房间,说:“美坨,你是讲我和你公公老儿不中用呢?还是咒我家要败掉?”

劭夫忍了忍,去堂屋喝水,也让老爹消消气。看见爷娘掌着灯,淑贞、贤贞跟在背后,都从贞一房里出来。劭夫先站着不动,等爹去了堂屋坐下,劭夫过去说:“爸爸,您老莫气,听我讲讲道理。”

佑德公摇摇手,不想听他说。劭夫坐下来,听娘说话。娘讲来讲去,就是女人要守妇道,不能到外面去抛头露面。劭夫插不进话,只坐着不动。心想贞一去长沙,上什么学校好呢?先上周南女校吧。湘雅是所好学校,只可惜停办了。福太婆东扯西扯讲了半天,喊应了劭夫,说:“美坨,你明年上半年回来拜堂,人家养女的等不起。”劭夫说:“好吧,我回来。”福太婆又说:“你要帮娘打劝,不能害了妹妹。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是样苦都是吃过的,你要晓得事!”佑德公不等劭夫回话,立起身来,说:“困眼闭!半夜了,莫费油!修根家也不穷,他家只有一盏桐油灯,夜里不纺纱织布就摸黑讲话。”

劭夫等爷娘去了房间,也吹了桐油灯,独自去天井歇凉。院墙外松林漆黑的,衬着灰蓝的天光。这季节,松林间会有鹭鸶夜宿。劭夫记得在祠堂读私塾时,有回开小差在本子上画鹭鸶。先生看见了,骂人:“修美,你不好好读书,画松鹤!”劭夫并没见过松鹤,却从那日起晓得自己能画松鹤。外面紧靠墙脚的老红梅树,劭夫从小看见的就是那么高,枝条斜斜地探进来,怕羞的样子。冬天梅花开时,疏疏几枝映在清水墙上,好看。

有喜过来,悄悄地说:“叔,满姑三餐都没吃,怕要不得啊!我去灶屋弄点吃的,你送去?”劭夫说:“她不肯吃的。明日再说,你去困吧。”

劭夫晓得爷娘都是勤俭人,却也没到夜里不点灯的地步。娘年轻时,夜夜都是点灯纺纱、织布、做鞋,这几年眼花了才只日里间做事。爹年轻时常在夜里打草鞋,屋里帮工穿的草鞋都是爹自己打的。月亮好的时候,爹就坐在天井里打草鞋,灯都不用点。今日爹讲吹灯困眼闭,讲的是气话。劭夫说祖宗手上有五千多亩田,如今屋里只有三百多亩田,戳伤了爹的心。

劭夫躺在竹椅上,望着满天星星,想这人世间的道理。沙湾从前是朱家地盘,朱家败落了才有陈家瓜瓞延绵。老祖宗手上五千多亩地,如今仍在陈家子孙手上,只是开枝散叶分脉别派下来,子孙们有穷有富。从贤章公手上起,沙湾风水旺满房,田产却是一代少一代。如今自家有三百亩田,爹要是多养几个儿子,每家就没多少田土了。

劭夫去看贞一,说:“娘送来的东西你不动,我偷点东西你吃,瞒着爷娘就是了。”贞一说:“我开始只是赌气,现在是真不想吃了。不放我出去读书,我真不如饿死!”劭夫黑了脸,说:“说好的,只是我俩的军事策略,不准真的饿病了!”贞一偏是水米不进,只坐在房里哭。饿到第三日,贞一已卧床不起。

娘也病了,躺在床上,时不时拍拍壁板,说几句又骂又劝的话。贞一困在隔壁,人已迷迷糊糊。劭夫见贞一真的不行了,跪在娘床前,说:“娘,您就把妹妹交给我吧。我是她亲哥哥,哪里会害她呢?不信您跟我去长沙看看,满街都是大脚女子,学校好多有钱人家女儿读书,医院全是女护士,纱厂全是女工人。”福太婆放声大哭:“好啊好啊,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最后养了两个不争气的!”贞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轻声道:“又是说十五岁过你陈家门上!”

劭夫让贞一坐船,从常德去长沙,沿路都托了人。他自己骑马走安化,从益阳去长沙。兄妹俩在长沙会面,劭夫让妹妹去上周南。过了两个月,佑德公先后收到儿子和女儿的信。劭夫在信里说他的部队,“自湘赴鄂,锋镝所指,应风披靡。”贞一敬禀爷娘,她上的是周南女子学校。福太婆眼泪汪汪的,说:“一个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万幸,上的是女子学校。”

有日,佑德公去江东赶场,看见马万满家窨子屋大门上贴着封条,门前摆满了买卖摊子,路过的人都朝窨子屋指指点点。佑德公想起劭夫去年讲的长沙那边农会的事,心上就有些不安了。

第二日,佑德公要去县城,想去刘县长那里打听消息。屋里很久没有收到劭夫的信了,他答应今年上半年回家拜堂的。贞一倒是常写信回来,说了好多学校的事。一年多过去,福太婆也不担心女儿了。

刚要起轿,望着桃香来了,佑德公立在轿边问:“老弟母,有事?”桃香笑笑,说:“福哥,我只记得借,不记得还。上回借您的墨,今日才想起送回来。”佑德公说:“不急哩!美坨和贞一不在屋,我又好久不拿笔了,不碍事。屋里有人,我要到城里去。”

佑德公听到讲,桃香这几日正给女儿包脚。月桂犟得很,打死都不肯包。娘日里包,她夜里放;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放。民国政府早不准包脚了,佑德公本想劝桃香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轿子刚到浮桥口上,听得河对面噼里啪啦的响声。佑德公以为是哪个屋里办喜事,炮火喧天很是热闹。轿子抬到浮桥半路上,望见对面河街上跑着很多人。佑德公心上疑起来,怕不像办喜事的样子。过了浮桥,又见黑压压的人群从河街上拥出来,出了街口就四处逃散,像被竹竿乱赶的鸡鸭。轿夫怕被撞着,赶快立到路边上。佑德公看见那些飞跑着的人,脸都白得像刚栽进面粉箩筐。听得有人嚷着:“不得了不得了,县衙门里在杀人,人关进去拿机枪剿!”佑德公忙拍了轿杠,喊:“回去回去快回去!”

城里出事的第二日,新任团防局长马朝云带着五十几条人枪到了江东,捉了马老三儿子马明高,拖到江边上一枪崩了。马明高当上农会委员,屁股都还没坐热。这事传到沙湾,佑德公听了,脑子里嗡嗡地叫,只想这世道乱了。

又过去十几日,修根到乡公所开会,带回一张《激流报》。那天,佑德公领着几个长工犁了半日田,吃过午饭就在屋里箍粪桶。粪桶有些漏了,佑德公把粪桶洗干净,放在天井里哐当哐当地敲。佑德公今年刚满七十,田里的事样样都还做得。劭夫和贞一每次写信回来,都恳求老父不要再做重事,安心颐养最是要紧。佑德公总说自家世代耕读,不耕不种会折福气。

修根进了佑德公屋,递上《激流报》,讲:“福哥,只怕又起长毛了!”佑德公接过报纸,看到老大一行黑字:“省垣马日铲共”。

共党借国父联俄、容共、扶助农工之旗号,纠合无业不法之惰民,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祸害国家……

佑德公看得两眼发黑,头上冒汗。报纸上全是各地杀人的消息,还印了剁头的照片。佑德公把报纸还给修根,说:“剁人脑壳像剁红薯!”

修根问:“福哥,劭夫侄儿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佑德公说:“他说的都是中山先生,怕是国民党吧。先不是说国共合作了吗?怕是瓦岗兄弟,不义道!”

有喜担着抱鸭蛋出门,一路看着鸭子啄开蛋壳,颤颤晃晃地出来。鸭仔绒毛先是湿的,慢慢就干爽了。出门时挑笼里都是蛋,走上几个时辰鸭蛋全变成鸭仔了。有喜耳朵很尖,鸭仔啄壳的声音,他听着心上快活。小鸭仔叫起来“欢欢欢欢”,不像小鸡那样“叽叽叽叽”的。

有喜从竹园卖过去,绕着豹子岭走到县城,穿过十几个村庄,再从舒家坪回沙湾。走到舒家坪,已是下半日,三百多只鸭仔就只剩下六个了。有喜径直走到桂老儿家喊门:“桂公公,福公公喊我送几个鸭仔给您。”

桂老儿听见打喊,忙迎出来,说:“那还要得?要给钱的。”有喜说:“桂公公,不要给钱。福公公交代我,一担鸭仔卖到舒家坪,剩多剩少都送给桂公公。我也不瞒您老人家,这六个鸭仔是我卖剩下的。”桂老儿这才答应收下,说:“喜儿是个会做事的!长日听你福公公讲喜儿知事,就是知事。”有喜说:“哪里,都是您桂公公讲得好!”桂老儿要留有喜吃饭,有喜说:“难为桂公公了,屋里还有好多事。”桂老儿看留不住,就说:“我留你吃饭,就成讲礼信话了。”

有喜从桂老儿屋出来,看见好多人都在打望,朝大路上指指点点。有喜也抬起脑壳打望,看见前面有个担担子的女子,一头是箱子,一头是包袱。女子头发剪得怪怪的,穿着是城里人的样子。有喜再望几眼,那女子背影好像贞一。想想又不可能,满姑在长沙读书,她是梳着长辫子的。有喜快走几步,很快就赶上那女子了。走近一看,真是贞一。

“满姑,真是您啊?”

贞一回头,满头是汗,脸红红的。有喜忙把贞一担子接过来,说:“满姑,您怎么不请个人呢?”贞一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娇小姐,这点东西担得起。有喜,你把空笼子给我担。”有喜不肯,说:“您扛个空扁担就是了。”贞一说:“我担担子,走远路,都不怕,就怕路上有人指指点点。”有喜笑笑,说:“他们是看您的头发吧?”贞一说:“学生头,都是这样的。”

“嘿嘿,我看着是丑。”有喜问,“满姑,您怎么就回家了呢?你去长沙不到三个月吧?”贞一说:“长沙在打仗杀人,我们学校停学了。”有喜愒着了,说:“满姑,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外头世界太乱了,您还是不要出门了。”贞一说:“有喜,你比我大几岁,我都不好意思喊你名字。假如我们都在外地,我就喊你哥哥。”有喜忙说:“满姑您这话讲得没王法了!您哪怕三两岁,也是我满姑。”贞一笑笑,说:“有喜,我是想说,我们乡下太封闭,太愚昧,太落后了。人和人是什么关系,人和国家是什么关系,人和社会是什么关系,我们乡下人都不知道。我们知道家谱,不知道国家,不知道世界。宗法制度是落后的东西……”

有喜的眼睛鼓得老大,贞一突然就不说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同有喜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有喜说:“满姑,我晓得您肯定读了好多书,您讲的话我一句都不懂。逸公老儿的老三,按辈分我喊他太公老儿。听说他读书都读到东洋回来了,讲的话我多半听不懂。他也不准人家喊他太公、太太、公公,要沙湾人都喊他陈老师。”贞一笑得肚子痛,说:“有喜,你也不准再喊我满姑了,你也喊我陈老师。”有喜忙摇脑壳,说:“满姑,打死我都要喊您满姑。”

贞一问问爷娘身子好不好,又问问家里阳春好不好,再问:“有喜,我晓得家里每年都雇好几个人卖鸭仔,也常有人到家里进货,怎么还要你担着鸭仔出来卖呢?”“满姑,这中间的名堂你在书上是读不到的。”有喜嘿嘿一笑,“开抱棚就要晓得鸭仔行市,往日都是福公公自己隔三岔五卖一回,这几年就着我出来卖。一担鸭仔担出来卖,回去交账多少都凭良心。你自己晓得行市,人家怎么交账你心上就有数了。福公公请哪个不请哪个,心上都是有数的。人家来进趸的,要么是买零的,你心上也要有数。”贞一哈哈一笑,说:“我爹还是个老狐狸啊!”有喜也笑了,说:“我告诉福公公,说满姑讲他是老狐狸。”

贞一喊声爸爸妈妈,蹦跳着进了屋。福太婆望见贞一的学生头,嘴巴张得天大,说:“贞儿,你怎么搞成这么样子?我喊你不要去读书你不信,这哪里还像个女儿家?”贞一说:“长沙女学生都是这样的,喊作学生头。”福太婆说:“就怪美坨,一回两回地害妹妹,搞得脑壳不像个脑壳,脚不像个脚。”贞一说:“我进屋,坐都没坐下,就听你骂人。妈妈,原先是大脚嫁不出去,现在外头是小脚没人娶了。”福太婆哪里肯信,说着反话:“我信,我全信!”

佑德公是早在报纸上看见过学生头的,心上并不喜欢,也见怪不怪了,只问:“怎么又不读书了呢?”贞一不说长沙杀人的事,只说:“学校因故暂时停学。”福太婆没听明白贞一的话,问;“故什么?”贞一说:“暂时放假,回家等消息。”有喜也晓得贞一不想说长沙的事,就说:“我正好在舒家坪碰着满姑,她自己担着担子,也不请个人。”佑德公问贞一:“有你哥的信吗?”贞一说:“哥哥应该到河南了。”

福太婆帮贞一收拾铺盖,嘴里不停地说她头发的事:“你回来就莫再出门,把头发好好蓄起来。你这个样子出门,村里人会戳你的背膛心!”贞一从包里拿出自己和几个同学的合影,福太婆看着摇头:“阿弥陀佛,丑死了!个个是大脚,个个脑壳像窝麻菜!”贞一笑起来,说:“妈妈您讲对了一半,我这头发喊作包菜头。”

“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福太婆话没说完,贞一就抢了过去,“妈妈,您就喜欢讲冗话!您都快六十岁了,做陈家祖婆几十年了,还老讲是我的陈家门上。您的陈家,我是您陈家女儿哩!”福太婆说:“你姓陈,我姓刘。”

有喜向佑德公一五一十交了账,说:“今日鸭仔卖得快,回到舒家坪只剩六个了,我全送给了桂公公。我讲是你要我送的。”佑德公笑起来,说:“喜儿,你等着,端午节你桂公公会送一只肥鸭过来的。”

贞一嫌自己房间又窄又暗,想搬到楼上去。福太婆不准,说女儿闺房就在爷娘隔壁,祖宗老儿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劭夫结婚的吉日快到了,他人影子都没看见。有喜骑马顺路找了百多里,没有问到半点消息。贞一回家没几日,家里也接到劭夫的信,说他的部队到了河南,他自己回长沙公干,届时请假回家娶亲。

好日子定了又是不能改的。成亲那日,只好捉了一只大雄鸡,代替陈劭夫当新郎。一路上敲锣打鼓,送亲迎亲的亲戚六眷排得里把长,有人在山顶剁柴望见,说像蚂蚁搬家。花轿里坐着新人朱氏容秀,高头大马上放的却是个鸡笼子。雄鸡翅膀上捆着红绸带,也像个新郎的样子。抬花轿的轿夫平日整新妇娘,也只整平常人家的。容秀坐在花轿里,没见哪个轿夫喊她下轿采花。从容秀娘屋紫溪垅到沙湾,三十多里山路,穿过七八个村子。看热闹的都晓得沙湾的陈劭夫抬阿娘,却都没有看见新郎官,只看见马背上的大雄鸡。

新妇娘朱氏被抬到了沙湾,大窨子屋的天井里却坐了几个枪兵。依着老规款,新妇娘进门时,阿婆是该躲着的。婆媳不能碰热面,碰了热面日后口嘴多。佑德公同阿娘福太婆躲在灶屋悄悄讲话,十几个人在灶屋忙宴席,不晓得他俩讲什么名堂。佑德公对阿娘讲:“枪兵你不要怕,有我。你只躲过热面,过会儿就去招呼新妇娘。人家秀儿进门了,是跟着雄鸡进来的。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不晓得尸身在哪里!你要多讲几句软相话,宽人家秀儿的心。那畜生也不晓得出什么事了,抬阿娘是天大的事啊!”

福太婆眼泪忍不住,讲:“枪兵都进屋了,晓得他犯了好大的事?前几日城里杀人,死的都是读书人。”

“不怕不怕。劭夫自己是带兵的人,应该不会有事。”佑德公话是这么说,心上却是慌的。早先是长沙城里杀人,过几天县城就杀人了。佑德公早就听人讲了,说是县长刘子厚请几个读书人做客,驻防县城的枪兵就在县衙门里候着。人一进去,大门一关,机枪就响了,就像老铳弹麻雀。佑德公心想刘县长那么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说杀人就杀人呢?听说被杀的人里头,很多平日都是刘子厚的座上宾。佑德公没有把听来的话告诉阿娘,怕她担心,只讲:“你快把眼泪揩了,过会儿要去见新妇娘。枪兵我去打发。每人给两块花币,留他们吃餐饭。劭夫人不在屋,他们总不会捉我老头儿去交差吧。”

两老正低声说话,听灶房外吆喝喧天,有人喊:“快!快!劭夫跑了!劭夫跑了!”福太婆愒得眼睛都黑了,正要问时,有人进来说:“才要杀那只雄鸡,它翅膀一张,双脚一撑,就跑了,钻到楼板眼去了。身上还戴着大红花哩!”佑德公听着不舒服,脸上却没做样子,只说:“跑了就跑了吧。”

忽又听到外面有人唱《摇钱树》:“摇钱树到你家,富贵又荣华。马褂喜帕红双双,好比梁鸿配孟光。”

福太婆一听,晓得是娘屋竹园的人讨汤来了。佑德公说:“娘屋人来了,你还得苦脸把作笑脸,自己出去打招呼。”福太婆喊有喜提了饭菜,她自己走在前面。人刚在大门口现身,围在外面十几个娘屋人,喊的喊姑姑,喊的喊姐姐。福太婆说:“我屋收新妇娘,得谢娘屋人来贺喜!”

娘屋人一哄而上,都把坛坛罐罐高高举起。福太婆脸上发烧,却也只得笑眯眯的。有人又喊起来:“片子牛肉喷喷香,坨子猪肉油汪汪。豆腐嫩得白霜霜,鲤鱼煎得两面黄!”福太婆听了,晓得娘屋人嫌意,她心上也不舒服。有喜就说:“各位血亲老表,席都还没开,不好把菜都端出来啊。”福太婆面子上的礼尽过了,就说:“我还要去招呼新妇娘,不陪了不陪了。”

贞一是见过容秀的,夜里陪嫂子说话:“嫂子,我当时才几岁,你牵着我在你屋后山上摘野果子吃。”“我记得你嘴好乖,跟在我背后喊姐姐。”容秀望着贞一头发,“贞一妹妹,你怎么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贞一说:“长沙女学生都是这样的,好看。嫂子,哪天我给你剪个学生头。”容秀愒得忙舞手,说:“不行不行,那不翻天了!”贞一笑笑,又说:“没想到姐姐成嫂子了,真是好缘分。”容秀就不说话了,低着头。贞一说:“嫂子,我哥哥很爱你的,一眼就看上你了。他今日没有回来,肯定是有大事。放心,我们等吧。我也要等哥哥回来,再送我去长沙读书哩。”

佑德公心上着急,面上却也不慌,待屋里喜事办完了,才上城里去。佑德公没坐轿,自己走路去的。天气暖和了,佑德公穿了双麻草鞋。佑德公下田是光脚,上山穿草鞋,热天走亲戚才穿麻草鞋,穿布鞋是在冬天。心上到底急,慢慢走路,多想想事。路上碰着的人,都问:“佑德公不坐轿呀!”佑德公笑着招呼人,心想:哪个出门就坐轿?我在家还犁田、耙地、箍粪桶、打草鞋哩!

全县农会早已整顿过,凡跟着共产党搞事的农会都解散了,杀了几个搞出人命的农会委员。沙湾同舒家坪打架打死了人,账也算在两个村的农会头上,却仍认定是宗族纠纷,旧案不再追究。县政府责令第二区第五乡申饬沙湾和舒家坪两个村农会,但不作解散处理。

县政府门房老向认得佑德公,听讲他是找刘县长的,就说:“您老还不晓得?”老向把手比画着手枪,点着自己的脑袋。佑德公仍不明白,问:“你是说刘县长杀人吗?”老向看看四周,附在佑德公耳边,悄悄说:“刘县长被崩掉了!就在这院子里被崩掉的!”佑德公愒得双脚发软,问:“刘县长,他是县长,他能犯什么事?”老向说:“他自己是个国民党,同赤匪混在一起搞事!”

佑德公慌了,想起上回进城,轿子刚到浮桥头上,听到街上传来枪声。可能就是那日的事吧。心想劭夫同刘子厚要好,会不会也是同路人?他都不敢回家拜堂,是不是躲灾去了?反正已经到了县衙门,不管新县长给不给脸,也要去见见。“向老弟,我想见见新来的县长,可以进去吗?”佑德公问。老向说:“我去问问,您老等着。新来的县长姓李,叫李明达。”老向起身要走,又回头轻声说:“刘县长是个好人啊!”

没多时,老向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笑眯眯地过来了。老向说:“李县长听说佑德公来了,硬要过来接您!”佑德公忙立起来,双手打拱:“受不起,受不起。”

已是收麦插禾的季节,李明达穿着灰色中山装。他拉了佑德公的手,连说请进请进。县政府仍是旧时县衙门格局,大堂改作会客厅,二堂用作县长办公室。李明达请佑德公在大堂坐了,秘书过来酾了茶奉上。李明达问:“老伯有什么见教?”佑德公问:“县长大人前几日派了枪兵到我屋里,不晓得劭夫犯了什么事?”

李明达说:“老伯,您喊我明达吧。劭夫兄是党国军官,怎会犯事呢?此次变故,祸起全由共党。劭夫兄豪爽仗义,交游甚广,朋友间怕有鱼龙混杂。上峰有令,若劭夫兄回家,请他到我这里小坐,聊聊天。子厚兄糊涂,就出事了。马日省城铲共,敬日县城铲共,本党也清除异己。”佑德公心上有事,脸上倒是平静,说:“县长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乡下老汉不晓得。我只明白一条理,杀人总不是好事。”

李明达换了话题,问:“老伯,您素有贤名,明达正想请教地方事务。明达刚到职,不熟贵县民情。目下剿共功成,也要着手国家建设,可谓百废待举,千头万绪。但政府财力不逮,捉襟见肘。本县田赋难缴,又少别项税收。老伯家世代贤达,可指教一二?”

佑德公摇头说:“我一个乡里老头子,哪里晓得这些个道理!只是政府讲的减租减息,我猜是书呆子坐在屋里想出的办法。拿我家来说吧,我家有三百亩田,要是多养几个儿子,田土全都自己种,只在农忙时请帮工,除开工钱,收成全是自家的,只要不逢大天灾,欢欢喜喜交田赋,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只养了劭夫一个儿子,他从军在外,屋里缺劳力。我自己种五十亩田,请了帮工,其余的地都租了。村农会委员家兄弟多,租了我一百亩田,又租着自家隔房叔叔九十亩地,还种着祠堂六十多亩田。总共种了两百五十多亩地。他家在爷爷手上也有一百多亩田,子孙发得多,三代下来,每家就只有三四亩田了,得租别人家田才过得了日子。他家租我的田,只要向我交租,不向政府完赋。真算起账来,比我还划得来。”扬高家种的祠堂田是本糊涂账,佑德公不方便在外面说起。

李明达点头说:“老伯,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江苏老家也有薄田两百多亩,一半自家两个哥哥种,一半租给佃户。这几年减租减息喊下来,我哥哥说宁愿把田卖掉当佃户。我们那里有些租地多的佃户,只认交租,不用完田赋,自己种不过来,还转租出去当二地主。本县我也做了考察,佃户抗租一年比一年多。倡办农会,光大农民教育,敝党主张颇力。减租减息,纾困宽农,更是敝党主张。可敝党有人糊涂,比如前任县长刘子厚,听信共党蛊惑,把农会带邪了。”

佑德公说:“我沙湾地方气好,不肯交租的人倒是没有,也有到头来讲价钱想少交的。我阿娘娘屋那边抗租的人多,有田产的人家日子都不好过。世道在变,哪个保得了沙湾地方气不会变呢?”

李明达摇头说:“子厚留给我一个烂摊子啊!他同共党这么一闹,你们有产之家田租难收,我们政府赋税难收。”

佑德公说:“县长,乡下有产之家的田租出去,好多都是租了几代了。才讲的沙湾农会委员扬高,辈分上我喊他叔。他家租我一百亩地,从他老爹手上租起的,足有五十多年了。我每年收租,只是认个主,田赋都得我屋里交。那一百亩田其实算是他家的了,我哪里还能收回来另租别人?俗话说,久佃成业,就是这个道理。政府征田赋只认田底人家,佃户占着田面同田赋无干。我想,合理的办法,我有田人家可以减租,那田赋就由佃户自己完去。”

李明达笑道:“老伯讲的,叫赋从租出。这个法子,我老家自清朝起就推行了。我老家田土广,大财主家自己种地总是种不过来的,有些人家的地租出去就是几十年、上百年。风水轮流转,上百年下来,财主变佃户,佃户变财主,都好几轮了。”

佑德公见秘书送文件进来,便起身说:“县长您有事,我就先走了。下次劭夫回家,请您到屋里坐坐。”

李明达把佑德公送到大门外,见他没来轿子,硬要叫黄包车。佑德公推托不掉,只得坐上,拱手谢了。回沙湾的青石板路,人走路舒服,坐轿也舒服,坐黄包车却颠屁股。佑德公几次想下来,打发黄包车师傅回去。师傅说:“要不得,我收了钱的。”佑德公说:“你收了钱,我又不要你找。你先回去,我自己走。”师傅硬是不肯,一直把佑德公拉到沙湾。

沙湾人见佑德公坐黄包车回来了,都觉得稀奇,围上来看热闹。又晓得黄包车是县长花钱请的,沙湾人都觉得有面子。佑德公却摇着脑袋,说:“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

佑德公回到屋里,心上还是没底。夜里听到鸡叫头道,他还在床上叹气,阿娘也跟着担心,讲:“我屋犯了哪门煞星?请个和尚做场法事,消消灾?”佑德公挨了半日,说:“明日你去五云寺烧几炷香,问问慧净师父,我想替寺里再雕一个观音菩萨。”福太婆又讲:“你莫嫌我多怪。我这几夜每回听到鸡叫头道,都像那条戴红花的雄鸡在叫。”佑德公讲:“你是疑神疑鬼了。”

第二日,福太婆去了五云寺,烧香作揖磕头过后,说了雕观音菩萨的事。慧净师父念了半日阿弥陀佛,说:“福太公是活菩萨!庙里替他烧高香!”

选了日子,佑德公请了雕匠刘师傅,带着慧净师父,上自家山上挑树。有喜带刀斧随着。刘师傅是福太婆娘屋豹子岭山背竹园人,依辈分他要喊福太婆做姑姑。修福家门户大,刘师傅不敢高攀认亲,只喊佑德公、福太婆。

山上树太密了,有喜在前面挥刀开路。佑德公心上早就有谱,晓得半山腰上有几棵老樟树,雕得出好菩萨。有喜讲:“福公公,山上杂木太多了,怕万一走水不好救,也蕻了大树。”佑德公问:“你说呢?”有喜回道:“我说,公公您放句口,准村里人进山剁柴,只不剁大树就是了。”佑德公笑了起来,说:“我也没喊禁过山,我家的山都是大家的柴山。”有喜也笑了,说:“福公公您老自己不放口,哪个敢上山呢?”佑德公站住歇气,说:“沙湾人都怕我不成?那我要问问自己了。喜儿,你明日跟岳叔讲,喊他家家户户打招呼,我豹子岭上的杂木柴,哪个想剁就剁。梆老倌是禁长,柴山上剁柴,他讲话算数。”

爬到半山上,佑德公指着一棵老樟树,回头对慧净师父说:“我默了好多年的神,硬要用它雕个观音菩萨。”半山腰的几棵老樟树,各自隔得两三丈,树顶上叶子连叶子,树底下空空阴凉。树上筑了好多鸟窠,有麻雀、喜鹊、斑鸠,喳喳叫。一群一群蝴蝶在树下山坡上飞,黑的,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山风吹起来,鼻孔里香香的。

有喜说:“福公公,树选好了,你们先回去,我慢慢剁。这么大的树,一个人要剁一日。”佑德公问:“喜儿你会剁大树吗?”有喜说:“福公公放心,我会哩!上三分,下四分,左右两边凭眼睛,中间三分等时辰。”佑德公不放心,说:“今日先不管,明日再喊几个人来帮忙。”有喜说:“艄公多了打烂船,我一个人要得。”

有喜刚扛起斧头要剁,听慧净师父说:“福太公,您看您看,我怎么看那棵树更有菩萨相呢?”佑德公走过去,围着慧净师父看中的那棵老樟树转了几圈,又退回两丈,看了半日,点头说:“慧净师父法眼!”刘师傅也说:“慧净师父看得准。”有喜抬手指指,说:“快看快看,蝴蝶都飞过去了,围着那棵树飞。”慧净师父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道:“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

佑德公领着刘师傅和慧净师父下山,远远听着有喜剁树的声音,觉得十分吉祥。慧净师父停下脚,回头往山上打望,说:“福太公,明明是有喜在剁树,我硬是听得见念经的声音。”刘师傅说:“我也是雕过好多菩萨的,只有这回恨不得明日就雕。还要等一年,您讲急人吗?”

有喜先把下坡方向树墩剁进去四分,再把上坡方向剁进三分,又左右方向轮着剁。天快麻眼了,左右方向还没剁好。树太大了,只得等明日再来。有喜回到村里,天已断黑。他不忙回家,先去祠堂找梆老倌说:“岳叔,福公公喊我跟你讲,请你和村里人都讲讲,家家户户可以到他山上去剁柴,只剁杂木就是了。”齐岳阿娘秀珍在屋檐底下做饭,说:“有喜,我屋饭快好了,就在我家吃饭。”有喜说:“不吃了,还有事哩。”梆老倌笑笑,说秀珍:“你莫喊礼信了,一个擂钵上桌,还留客吃饭。”

有喜也笑起来,朝梆老倌偏厦屋里望望,看见有续在灯下读书,有统在地上爬,问:“续老弟认得字?他才四岁吧。”梆老倌又是呵呵笑,说:“他哪认得字!他是鼻孔上贴糖饼,装猪。”

佑德公刚吃过夜饭,听梆老倌在外敲梆,喊道:“今日一更天,传个大喜信。豹子岭上柴,家家可以担。干柴随你捡,大树不准砍。杂树茅草柴,任你担不完。搭帮佑德公,下凡活神仙!”

佑德公听着笑起来,喊应了福太婆,说:“你听听,梆老倌的嘴巴子,编顺口溜来得飞快!”福太婆半骂半玩笑,说:“他是懒人懒主意!你喊他家家户户去讲,他敲着梆满院子打喊!”

第二日,有喜大早起床,稀里哗啦吃过早饭,扛起斧头上山去。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早的,有几个男子汉已挑着柴担下山了。山上有好多干柴,现成捆起一担,不用一袋烟工夫。

“喜哥,听讲是你和福公公讲的!”

“你讲话,福太公听,喜叔!”

有喜昨天晚上只告诉齐叔,福公公喊大家上山剁柴。别的多话,他半句没讲。村里人怎么就晓得是他有喜让福公公放的口呢?必定是梆老倌叔嘴巴多,村里老小都说他嘴是两块梆。

有人说:“喜叔,你太厉害了!那么大的树,你昨日一个人就剁断了!”有喜摇头笑笑,说:“你怕我是盘古啊!昨日没剁完,今日还要半条工。”那人说:“我明明看见老樟树已在山上睡了一夜了,它睡在地上就是卧佛。我晓得福太公要给五云寺雕观音菩萨。”

有喜抬头往豹子岭上望去,云雾缭绕看不清半山上的樟树林。他不敢相信那棵樟树真的倒了,起跑往豹子岭去。快到山下时,山上云雾散了些,隐约望得见半山上的樟树林,平日连成一片的绿坡好像空了个洞。有喜看不真切,人就进了山林,望不见半山上的树。他一个人上山快得像猴子,很快就爬到半山上。

樟树真的倒了!有喜不敢相信,难道这棵樟树真的就是观音菩萨吗?必定是昨夜起了大风,可他夜里睡得太死了,不晓得是不是起了大风。大樟树顺着山坡倒下来,看起来更高更粗大。有喜估了估,这棵樟树身子足有三丈,雕个菩萨最多一丈五,剩下的料修得半栋屋。

佑德公听有喜讲樟树自己倒了,忙放下锄头说:“去看看,我要去看看。”佑德公正在田里筑田埂。几个帮工不晓得是什么事,望着佑德公随着有喜去了。佑德公顺路喊了慧净师父,她忙放下木鱼槌子。慧净师父出了庙门,又跑回去取了几炷香。一路上,有喜只恨自己走快了,时常停下来等福太公和慧净师父。

有喜说:“怕是昨天夜里起了大风吗?我睡得太死了。”慧净师父说:“没有大风,我夜里是警醒的。”佑德公说:“我自从大雄鸡替劭夫抬阿娘回来,隆日隆夜都不太合眼。昨日吉祥,我放心落意睡了,不晓得是不是起了大风。”慧净师父念着阿弥陀佛,说:“观音菩萨显灵!就是起大风了,也是观音菩萨显灵。”

到了半山上,慧净师父挨着树墩子点了香,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有喜又看见好多蝴蝶飞过来,在树墩上面打着转转飞。阳光照着林间水雾,空中飘起彩色绸缎。

下山的路上,慧净师父说:“福公公,自从您家娶了新妇娘,我每日夜里听见村子里有只雄鸡叫声最亮!”佑德公说:“你怕是听了福娘娘的鬼话吧。”慧净师父笑了,说:“出家人哪敢乱说啊!寺里离村三里,夜里听鸡声更清楚。我是家家都熟悉的,夜里听得雄鸡叫,我好像听得出哪只鸡是哪家的。福公公抬新妇娘那日起,我听得头道鸡叫,就像坐花轿来沙湾的那只雄鸡。”

戴花雄鸡最先叫的事,慢慢在村里传开了。很多醒得早的老人也说,真是那只雄鸡最先叫。老人们说这话时,心上想的就是劭夫。午间,听得第一声雄鸡叫,也有女人会说:“劭夫喊煮点心饭了。”

佑德公料想的事总要兑现的。端午那日,桂老儿着孙儿二毛送了一条大肥鸭到门上。桂老儿自己不来,怕佑德公留他吃饭。佑德公拿竹筒打了自家蒸的米酒,说:“二毛,晓得留你吃饭是留不住的。你公老儿不肯来喝酒,你就把酒提回去。”

一日,佑德公正同有喜车水,远远地听见有人打喊,说是屋里来贵客了。佑德公家有五亩车水田没有人肯租,世代都是自家种的。佑德公心想,会有哪个贵客呢?有喜说:“福公公您回去,我一个人车吧。”一个人车水太费劲,力气小的踩不动水车。有喜晓得想办法,拿竹篓背半篓石头,脚力就重了。有喜每回车水,都会带上背篓。佑德公毕竟七十岁的人了,有喜不让他踩多久水车,就要喊他歇着。

佑德公回到屋里,见中堂屋坐着的竟是县长李明达先生,还有上回见过的秘书,他俩都穿着草鞋。佑德公忙拱手拜了,说:“贵客贵客!”“不速之客,耽误老伯的工了。”李明达起身回礼,又指指随行,“吴秘书,您见过的。”吴秘书笑笑,说:“我见过老伯公子陈长官。”

容秀在屋里避着,贞一楼上读书,福太婆出来酾好茶,告退说:“我就不碍事了。”

李明达喝了几口茶,说:“老伯,上次您讲的赋从租出,我拜访了很多乡绅贤达,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自己老家那边,图省事的县长并不想管这事,他只管问有产人家收田赋。但如此一来,有产之家同佃户纠纷越来越多,弄得地方上不安宁。明达既然受命履职,就不想尸位素餐,因循敷衍,只想为百姓做点事情。”佑德公说:“我没见识,只是想当然。既然您老家那边有成法可依,可能在本县也行得通。既可保田赋征收,又免得乡邻起争。”李明达说:“凡出政事,必循缘由。明达要拿个办法,得有民意打底。吴秘书按众贤达的想法起草了一个《倡议书》,请老伯过目。”

佑德公接过《倡议书》细细读完,见下面已有十几个人签了名,有他认得的人,也有他不认得的。李明达见佑德公看完了《倡议书》,就说:“老伯,您的提醒才让我想起老家推行多年的赋从租出。解决本县财政难题,此为不二良法。固财源,睦乡邻,敦教化,靖地方,一举多得。您看《倡议书》若不违尊意,可请您老签字襄助?”佑德公犹豫再三,说:“县长,我对倡议无异议,字我就不签了。”李明达不解,问:“那是为何呢?”

佑德公只是吃烟,半日不说话。李明达不晓得佑德公有何顾虑,便讲起道理来:“老伯,县政府可本着自治原则处理地方事务,其要在于遵守总理《建国大纲》之精神,又不违背民众之意愿。本倡议正是民意。”佑德公说:“县长,恕我讲句直话吧。赋从租出的意思我确实讲过,《倡议书》也看不出毛病。这几年田赋越来越重,万一今后还要增加,租田出去的人家租从哪里来?道理一清二楚,您政府从佃户那里收好多田赋,我田底人家就减他好多租子。要是您政府田赋越收越多,我哪里还有租子?那就等于最后田都是县政府的了。”

李明达笑道:“田赋不会再加的。总理遗嘱,田赋不得超过地价百分之一。田赋再怎么也高不过租子的,老伯可以放心。您老心有顾虑,明达都能体谅。您不想签字,就不签吧。但本县赋从租出,明达记得您的首倡之功啊!”佑德公忙摆手,说:“受不起啊!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李明达听着糊涂:“黄包车?”佑德公不好多说,只道:“俗话,乡里俗话。”李明达又说:“老伯,您村里陈扬卿先生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水利专家。卑职想拜访一下陈先生,老伯可以引见吗?”佑德公说:“哦,您先坐坐喝茶,我喊人去看看。在家的话,我领您去。”

佑德公去后院楼上喊了贞一,轻声说:“李县长想拜访你扬卿公公,你去跟他讲讲。达公老儿家的人不爱捡拾,要是太见不得人了,你帮着扫一下。”贞一跟着佑德公下楼,说:“昨天我在塘边上看见扬卿公公出来散步,我喊他卿公公,他不应。我脸都红了。他立着不动,等我走过去,他笑眯眯地说,贞一同学,喊我陈老师。”佑德公也笑了,说:“有喜告诉我,说满姑要他喊陈老师。沙湾有两个陈老师了。”

贞一小跑着去了扬卿家,果然看见院子里腌里腌臜。她踮着脚往里走,见二进院子干干净净的。贞一喊了声陈老师,满屋的回声,愒了一跳。

“哪个?”扬卿在楼上应着,又是满屋回声。

堂屋门开了,逸公老儿穿着旧时知县官服,胡子花花的,立在门口打望。贞一忙喊道:“逸太太,我是贞一。县长要拜望卿公公。”

贞一回去报信,路上却想这家人好有意思,老头儿穿着清朝知县官服,补子上绣的雀儿她也不认得;他儿子穿的是和服,木屐踩得楼梯当响。贞一径直去了堂屋,朝李明达鞠了一躬。佑德公说:“女儿贞一,本来在长沙周南读书,学校休学了。”贞一说:“李县长您好!陈老师在家,说欢迎李县长去做客。”佑德公领李县长去扬卿家,贞一也跟着。佑德公说:“贞一,你回去陪嫂子吧。”贞一说:“我领路,走耳门。”

佑德公心上明白了,说:“陈老师老头儿逸公老儿乐善好施,把前面大院子让给叔伯家住,自己家住二进小院子,从耳门出入。”听佑德公这么说,贞一想起那日同有喜说的话:爸爸真是个老狐狸。李明达说:“逸公老儿是儒林前辈。”

扬卿在南边耳门上迎了李明达,又请佑德公和贞一都进去吃茶。李明达客气着进屋去,先去看望逸公老儿和祖婆。逸公老儿拱手请坐,李明达却把手伸了过去。逸公老儿不曾习惯握手,显得有些拘束。他见李明达望着自己的旧官服,便笑道:“见笑了。老朽不是在做前朝旧梦,只是这好好的衣服丢了也可惜了。”李明达笑道:“陈老伯,我爷爷是前清知府,今年九十岁了,他老人家在家也穿鸳鸯补服哩。您老是前清知县,耆旧宿儒,晚辈要向您请教啊。”逸公老儿捋着胡子,又摇手又摇头,说:“哪敢哪敢!我是前朝遗老,县长是革命青年!中山先生说得好,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然老朽自外于时代洪流,已是立在岸上的人,早无所谓顺逆了。”扬卿听出话不投机,就说:“爸爸,我请县长到楼上书房吃茶,不吵您了。”逸公老儿拱手说:“县长请便,老朽就不上楼了。”

李明达抬腿跨出门槛,脚上的草鞋格外显眼。逸公老儿见着,暗自摇头,心想:真是斯文扫地了。这些年,逸公老儿回家自己种阳春,也是到田边上才脱鞋,爬上田坎就要洗脚穿鞋的。

贞一先陪扬卿送李明达上了楼,再下楼帮善仙烧茶,洗茶杯。贞一端茶上楼,听扬卿说:“县长美意,扬卿心领了。我爷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是专门回家侍候老人家的。”李明达说:“县政之要,三件大事,曰水利,曰交通,曰教育。您是水利专家,卑职拜请您共襄县政。”扬卿说:“不瞒李县长,我也曾是热血青年。我家三弟兄负笈东洋,老大学医,老二学军事,我学水利。我之所以学水利,确实是受到中山先生启发。我回国之后,只在上海教了三年书,所学无用武之地。我老父亲刚才说话有些带刺,我听出来了。其实,他老人家算是新潮的,送我三兄弟到日本留学,他深知中国人必须学习新东西了。”

“老伯刚才说的,我听着并不觉得刺耳。毕竟,他那个时代结束了,老伯心情我完全理解。”李明达感叹几句,再说,“我县改良农业,首在兴办水利。扬卿先生能用学问报效家乡父老,何其幸哉!”扬卿摇头道:“惭愧!我现在心情完全变了。国家是如此之国家,令人心寒。同是国民党,右派杀左派。同是国民党,武汉一个政府,南京一个政府。贞一在长沙读书读得好好的,校长被通缉,学生失学。”

贞一并不晓得学校停学真相,听着就蒙了,问:“陈老师说的是朱校长?”佑德公忙说:“贞一,女儿家的,莫插嘴。”扬卿说:“朱剑凡先生也是留日的。我去日本时,听好多前辈学长讲过朱先生,学子莫不敬仰。朱先生是百年难有之仁人志士,他回国后用自家园林兴办学堂,可以说是毁家兴学。他深知中国妇女不进步,国家难以进步,专门兴办女子学堂。一个最早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党人,如今家被抄了,亡命天涯。”

李明达也是叹气,说:“天下是不太平。共党总算是剿清了,可国家仍呈军阀割据之势。但是,我们读书人,尤为国民党人,总不能等着河清海晏了才做事吧。我是能做事时且做事,能做多少做多少。我老家也有几百亩田,回家做个小财主,比在外头做县长清净自在多了。但我既然读了书,既然追奉中山先生,就只能把自身安逸置之度外了。”

佑德公说:“李县长,听老汉插句话。我劭夫回家,讲的也全是县长这些话。时代真的变了,你们年轻人的胸怀非老辈人敢比。老汉一介乡愚,听着心上喜欢。”李明达忙朝佑德公拱手,说:“陈老伯是贤达,为百姓做过很多好事,全县都有口碑。”

佑德公只是摇头,说自己没做什么事。李明达喝着茶,望望窗外,说:“景致真好!沙湾是个好地方,青山碧水,良田千顷,田土多为自流灌溉。”佑德公说:“搭帮祖公老儿在明朝手上修了青龙坝。整整修了十八年,老祖宗真是霸得蛮啊!”李明达笑笑,说:“水利之重要,活教材就在屋门前。扬卿先生,我不是讲官场套话,祖宗筚路蓝缕之精神,我们后人真要学习。”

佑德公见扬卿不搭话,就说:“李县长,快吃点心饭了。陈老师这里不太方便,我回去招呼煮点心饭。”李明达忙摇手,说:“贵县习惯,忙时三餐,闲时两餐。我入乡随俗,何况又不是农忙,我不吃中饭的。”佑德公再客气几句,仍坐下,说:“县长硬是不肯吃,我就成讲礼信话了。”扬卿说:“李县长真不要讲客气,我喊厨娘煮点心饭。”

“不讲客气,真的不吃。”李明达望望扬卿桌上的书,笑笑说,“陈先生,我也是留日的,学的是经济。我看您桌上全是日文版水利专业著作,知道您心里放不下水利。”

扬卿听说李明达也是留日的,谈兴马上就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两人谈起在日本的游历。说着说着,扬卿突然沮丧起来,说:“日本的国家动员能力,政府行政水平,社会向上气象,民众勇毅精神,照中国目前局势下去,一百年都赶不上。”

李明达却说:“扬卿先生,我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能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事,而要为着天下太平去做事。我也知道,依如今局势,我这个县长能做多久很难说。民国县长多怀五日京兆之想,可我不愿如此。”

扬卿说:“明达县长,听您所讲,句句恳切,我很受教。我回家侍候爷娘,原是我弟兄三人商量的。但二哥交代,我回乡不可闲居,得为家乡做点事。他是民国政府的人,说的是民国政府的官话,我听不进去。兄弟间可能都是这样吧。您今日讲的,我听进去了。我晓得您是很难的。”

李明达拊掌而笑,说:“谢谢扬卿先生理解!令长兄我无缘结识,令二兄同我有师生之缘。我刚才不敢说,怕有攀附之嫌。我在中央党务学校受训时,令二兄扬屹先生上过我的课。他后来知道我要到你们县当县长,专门嘱咐我劝导您。我来拜访扬卿先生,正是遵老师之命。”

扬卿笑了起来,说:“我这个二哥,他自己说不通我,转弯抺角请县长做说客。我平日同他争吵起来,就骂他党棍。我其实也理解他,他真是以身许国的人。”

李明达点头称是,说:“扬卿先生,我想请您对全县水利改良做个远期规划,二十年,或三五十年,包括河道整治、水库修建、灌溉系统构想、水力发电,等等。不求短时见效,有个规划之后步步实施。”扬卿笑笑,说:“李县长,仅这个规划就不是一两年做得出的,更不晓得做了之后能否实施。”李明达说:“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时世艰难,只能如此。”扬卿挺直了身子,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义工,不拿政府薪资。做好了,向政府交差;没做好,也问心无愧。”李明达说:“那不行!我得正式聘您做建设局公务员,薪资本来就微薄。有个公务身份,您到各地勘测调查也方便些。”扬卿退了一步,说:“我答应受聘建设局,但薪资就免了。我赢粮徒步,食宿自理。李县长硬是过意不去,就报销勘测测绘工本,再稍微发点草鞋补贴吧。”

李明达立起来,朝扬卿着重鞠了一躬,说:“明达替本县百姓谢谢扬卿先生。”扬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忙起身拱手,说:“谢谢县长!扬卿领差,一诺千金!”

李明达看看时候还早,就问佑德公:“陈老伯,沙湾村有几个国民党员?”佑德公说:“我真不晓得沙湾有没有国民党员。”李明达听着吃惊,说:“沙湾要么就是没有国民党员,要么就是他们没有开展革命工作。可否把你们村长和农会委员请来?”佑德公喊贞一:“你腿脚快,去喊一下根叔和高公公。”

贞一出去喊人,李明达说:“陈老伯,您是一方贤达,贵公子劭夫是我党同志。您要是能加入我党,父子共赴革命事业,必成佳话。”佑德公拱手谢了,说:“李县长,我古稀老朽,不能有所贡献,不敢忝列贵党。”

李明达说了很多嘉许的话,却也不便强人所难。没多时,修根和扬高来了。知道沙湾真没有国民党员,李明达颇为忧虑。他又问修根和扬高读过几年书,家里都有什么人,家业如何。修根和扬高一一回了。李明达说:“乡村是立国之基,也是县政要务所在。我在中央党务学校受训时,听扬屹长官专门讲授地方治安及铲共旨要。他讲到中国传统保甲制度之优越,虽是阐述个人观点,我想说不定会引起党国重视。村长您正当壮年,农会委员尚是青年,您二位要一马当先,申请入党。”

扬高听得头脸红热,修根只是埋脑壳。扬卿不爱听这些话,已在独自翻书了。李明达掏出怀表看看,笑道:“不叨扰了,再坐就要留下来吃夜饭了。扬卿先生,谢谢您接受我的邀请。您方便的时候进城一趟,我们和建设局同仁见见面。”

佑德公、扬卿、修根、扬高、贞一送李明达和吴秘书到路口,他俩是走路来的。佑德公望望李明达脚上草鞋,说:“县长,您稍立一脚,我喊贞一取两双草鞋来。您脚上的草鞋穿不到城里的。”

李明达哈哈大笑,说:“草鞋穿不得了就打光脚嘛,陈老伯不也是光着脚板吗?”“我是刚从田里回来。”佑德公又喊贞一,“取两双麻草鞋。”贞一取了两双麻草鞋,飞快地回来了。李明达双手接过草鞋,笑道:“陈老伯太贤惠了!给两双稻草鞋就行了,麻草鞋太贵。”佑德公说:“哪里,出在手上。我屋长工穿的草鞋都是我自己打的。”李明达舍不得马上换麻草鞋,只把它提在手里。拱手别过时,李明达特意嘱咐贞一:“贞一同学,您正是好年华,努力学习,做个革命青年。”

贞一不好意思回话,只是红着脸,点头微笑。

望着李明达和吴秘书走远了,扬高、修根各自回去,佑德公忍了忍,才对扬卿说:“卿叔,陈老师,我还是多句嘴。上回我讲过的。您让逸公老儿同他们家讲讲,好好一个窨子屋,莫弄得腌里腌臜。”扬卿说:“我老头儿做了件糊涂事。屋子租不像租,借不像借。依我,干脆送给他们家算了。”佑德公摇头说:“也怪我,没有讲直话。您老头儿问过我,他叔伯兄弟间的事,我哪好讲直话呢?”扬卿说:“哪里怪得上您佑德公啊!我老头儿自己糊涂,把自己家里弄得见不得客,还害得人家兄弟不和。您不晓得,我达叔家本来团团圆圆,从搬进窨子屋就开始不和。有正屋,有横屋,有厢房,有楼上,有楼下,有偏厦,有灶屋,有猪栏,有柴房,几个叔伯兄弟摊不匀。几兄弟都有房子了,就吵着分家。我看分家是好事,达叔死把着不肯分。”

“还有,佑德公,您可能也早听到讲了。”扬卿说,“我老头儿是独子,他把屋给人家住,自家没人讲闲话。达叔那边有五兄弟,都是我老头儿的叔伯兄弟。我老头儿和达叔走得近些,就把屋给他家住,另外几个叔恨得眼睛出血!”

佑德公怕再讲多了生是非,叹息一声就同扬卿别过了。贞一跟在佑德公背后,说:“爹,像陈老师这样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的人,少啊!”

“贞儿,你卿公公当面不准你喊公公,你背后还是不要喊他陈老师。做人,尊卑上下是起码道理。”佑德公对扬卿是刮目相看了,“贞儿,沙湾人都把你卿公公看成怪物,他们是搞不清楚啊!你卿公公,他读过的书,他看过的世界,他一身的本事,他想的事情,沙湾人哪搞得清呢?”

贞一就势说:“爹,那您说我要不要还去读书呢?”佑德公回头笑呵呵,说:“贞儿,你讲爹是老狐狸,你自己是不是呢?”

“啊?有喜这话也告诉您了?”

“喜儿是聪明儿,他晓得这是你夸爹的话。”

贞一又问:“那您说,我是读书还是不读书呢?”

佑德公说:“贞儿,只要长沙还有女子学堂,爹送你去读书。”

过了几日,达公老儿上门找佑德公,说:“佑德公,我几个儿子吵着分家,拜托您出面劝劝。我家三代都没分过家,团团圆圆才有如今儿孙满堂。我喊逸哥做主,他只摇脑壳,不想管。”

佑德公讲:“达公老儿,我说句直话只怕您不听。我说分家好。儿女各有各的算盘是好事,合在一起就打小算盘。家大分灶,树大分杈。几代不分家的老皇历是在古代,如今不时兴了。您想想,沙湾原来就是一个祖公老儿,几百年下来要是不分家,不还在一个灶上吃饭?喊吃饭就打锣?”

听了佑德公这番话,达公老儿叹气不止,不声不响退出来。佑德公又想自己话说得太直了,就追到大门外,说:“达公老儿,我想您逸哥也是我这么想的。您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想好了,喊兄弟几个好好商量,和和气气把家分了。乡里分家打架也常见,您屋分家要和和气气。百把年有名的和气人家,莫到头来分家分出猴子把戏。”

达公老儿点头说:“佑德公嘱咐得是。”

佑德公又说:“我出个主意,您想想,在理就和几个儿子商量去。这回分家,您两老哪个都不要跟,自己分灶吃饭。您屋二十多亩祖田,您两老自己把着。您自己种不得几年了,干脆租出去。哪个儿子都不租,租给别人。等您两老直脚了,祖田由他几兄弟三一三十一分去。您说在理不在理?”

“在理,在理!听佑德公这么一讲,我心上朗朗明白。”达公老儿说着,眼泪却又酸又热地出来了。

扬卿去县政府见了李明达,又同建设局同仁会了面。他只在建设局领了几个簿子,拿了些绘图纸张,草鞋补贴都没有支取。

李明达详细询问扬卿勘测计划,慎重写下手令:

农业改良,首赖水利。本县万溪江流贯全域,其支流密布乡野。然水源虽丰,旱灾仍剧,田土之半,指望天收。人民欲享水利之益,必在齐心修治江河。秦有李冰筑堰,厥开天府之国,故禹帝之德,古今一也。着该员勘测全县水利规划,仰祈各区乡村遵办协助。

右令

县长李明达

中华民国十六年六月十八日

扬卿回到家里,禀告逸公老儿,讲:“爸爸,我领了县政府差事,规划全县水利,一两年都会经常在外面跑。我三五日回家一次,您二老好生管好身子。”

逸公老儿很是高兴,说:“好!我送你们三兄弟出洋读书,就是要你们学本事。有本事就要用,不用白费了。你老大老二硬要你回来陪我两个老的,依我是不想要你回来的。外面的世界大。”

逸公老儿读了李明达手令,点头沉吟片刻,说:“看样子,李县长是个做事的人。卿儿,你老头儿不是保皇派,激进也激进不起来。我只是顺应洪流,冲到了岸上。既然上了岸,我就好好在岸上立着,且看千帆过尽。但愿民国政府新开国运吧。”

扬卿不想同老头儿论及天下变局,他信了李明达的话,只做眼前能做之事。倒是有件家事挂在心上,要同两老商量,便说:“爸爸妈妈,隔壁院子达叔家住着,爸爸讲侄儿侄女要是愿意回来,再让达叔他们家搬走,我想是做不到的。不如讲明了,做个全人情,把屋送给他们家算了。他家几兄弟分了家,家家开伙,鸡飞狗跳,不安静。我想把前后两个院子封断,我家只从南边耳门出入。”祖婆听了,忙打断,说:“卿儿,我骂你老头儿是个豪绅,你比老头儿更过余啊!哪有把这么大的窨子屋送人的道理?”扬卿说:“您不送,也等于是送了。请神容易送神难。”逸公老儿说:“我是肠子都悔青了。不是舍不得窨子屋,我做了件糊涂事。我把屋让给你达叔住,他另外四兄弟看见我都避路走了。往日逢年过节,他们几兄弟还到我门上坐坐,这两年脚尖都不朝我屋方向了。我原来只是想屋空着也是空着,喊你达叔家住进来热闹些。屋里长久没有烟火,也不吉祥。如今再把屋送给你达叔家,他四个兄弟不要恨得放火?”扬卿说:“那就作个价,半卖半送。反正要了断。”逸公老儿讲:“你达叔是一个铜毫子都会捏出水的,哪肯拿钱出来买屋啊!他那边的家风,就是只求田,不问舍。我们两家是在上数三代两兄弟分的杈,分家的时候,你祖公老儿把家产分作两份,一份是三百亩田,一份是窨子屋加九十亩田。你达叔太公老儿是老大,他先选,他选了三百亩田。他家代代人丁兴旺,到如今家家户户都只有三五亩田。我这边上两代也有都几兄弟,到我这代就是独子了。”祖婆听得不耐烦了,说:“逸老儿,莫扯这么远了。依讲,你三个儿子的话都要听。卿儿你写信问问两个哥哥。”

扬卿给大哥二哥都写了信,讲了自己想法及爷娘意愿,详述达叔家住进屋来种种情状,听两位哥哥意下如何。不等两位哥哥回信,扬卿打了背包,带十日粮米,腰挎五双草鞋,头戴竹斗笠,手里提剑,溯万溪江南上。

李明达为安排赋从租出和党的组织工作,自己主持县政府、县党部同县农会分片开会。县城附近区乡村的会放在县城开,扬高、修根和齐树都到城里开会。李明达先说赋从租出,他讲的是外地口音,说话又有些文绉绉,扬高听得不完全明白。修根和齐树是识字的人,他俩听懂的比扬高多些。大致说是县里南北各异,东西有别。有些地方,虽然地处偏僻,但民风淳朴,百姓长途跋涉,自愿赴柜纳赋。有的地方,民风疲玩,有业之家收租很难,政府田赋也难收上来,虽屡年催比,仍有积欠。像第二区第五乡第五保沙湾村,乡绅佑德公家田土最多,别的人家有几十亩的,也有几亩或十几亩田土的,手无寸土的人家极少。沙湾地方气好,主佃雍和融洽,田赋踊跃输将,租赋无须催比。

李明达专门说到设立乐输局之事:“从全县大局计,设立乐输局,仰各区乡村长尽职尽责,各区乡村农会通力协助。敝县自任乐输局局长,由县财政局、县警察局合署为乐输局,每年上忙下忙两季合署共襄乐输事务。旧有催租局,追租局,名字都很难听。民国以来,党国遵守总理遗教,晓法喻理,倡导革命精神,而致民心向上,乐输国税蔚然成风。前贤有诗云:古意行今法,自应知乐输。故此,敝县与佐治同仁反复斟酌,又同乡绅贤达商议再三,弃用催租局、追租局旧名,改叫乐输局。”

李明达讲完乐输局的事,再讲党的组织工作,说:“我今日先讲田赋征收,再讲党的组织工作,没有以先后别轻重之意。遵循总理遗教,实施建国大纲,必赖我党同志众志成城。党的组织工作拱手送与共党的历史已经结束,教训亦十分深刻。从现在起,我党要广纳先进分子,以固民族脊梁。三年之内,消除国民党员空白村。”

散会时,每个村发了一张《激流报》。扬高读了头版粗字标题:“佑德公倡议赋从租出,全县民众齐声赞同”。他把报纸给了修根,说:“听了半日的会,原来是佑德公的名堂啊!”

从县衙门出来,修根说要去打桐油,齐树说要去买钉鞋,扬高没事要办。修根说:“高叔,您径直回沙湾,报纸您拿着吧,免得我弄丢了。”

扬高拿了《激流报》先走,正要从正街转身上浮桥,劈面看见有个穿洋装的男子,脖子捆了根花布带子吊在胸脯上。心上正骂这是哪来的洋人,一看原来是齐峰。扬高就立在街边上,等着同齐峰打招呼。齐峰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面前挨身走过去了。扬高嘴巴张了半日,望着齐峰背影子打喊。齐峰没有回头答应,从前面弄子钻到河街上去了。那条弄子钻进去,全是几个堂板行,正经男人是不去的。扬高平日上街,走路都要避着那条弄子,怕人说他嫖堂板行。

扬高火冒三丈,一路上都在生气,心想:修根养了个好儿子!我喊你两三句,你理都不理!少年叔侄称弟兄,我也不要你喊我公公,总不能喊你都不应呀?你跑到长沙读几年书,眼睛就箩筐大了!穿嘛穿得像个洋人,一条花布带子把喉咙捆得天紧!你就不怕捆断气?一个男子汉,头发搞得油光水亮,蚊虫登上去都要摔跤子!

第二日,沙湾管事的头脑人在祠堂开会。佑德公不在村里管事,修根硬要请他来商量。扬高也请了逸公老儿,他只是摇手。人未到齐,扬高忍不住讲起昨日在城里看到齐峰的事。修根问:“高叔,你看清楚了?真是那畜生?”扬高讲:“你屋齐峰,他烧灰我都认得!”修根忙赔不是,说:“高叔,我和您侄儿新妇娘命苦啊!没有儿女福,独留他一个忤逆不孝的报应儿!”扬高讲:“都是喊读洋学堂,人家劭夫早当大官了。”佑德公忙说:“劭夫当兵吃粮,哪里算是当官!”扬高话讲得太不留面子,修根也有气了,讲:“当不当官,各有各的命。我反正只有他一个儿子,由他败去!”

扬高听修根讲壮气话,心上就想:你屋齐峰要是每日往堂板行去,一百多亩田也经不起几日败。话只放在肚子里,也没把齐峰到河街上去的事讲出来。再说,河街上也只有几家堂板行,多数也都是做正经生意的,齐峰可能只是路过呢?

佑德公打劝,说:“好了,莫起争。修根老弟,高坨也是为侄儿好。高坨,您也可能认错人了呢?齐峰到城里了,赶紧回家才是呀?”修根说:“只等他回来,我问问。真是回来了又不归屋,我打断他的腿!”

一时无人说话。齐树看看修根,修根把脑壳埋起来。齐树又看看扬高,眼睛里有话。扬高又望望修根,眼睛里也有话。修根只作没有看见,又把脑壳埋起来。

扬高忍了忍,问佑德公:“县里说今后田赋都由佃户完,李县长说是您出的主意?”佑德公听出扬高话里有脾气,就说:“县衙门搞事,我哪里参得了言?”“李县长说听了您的话,全县推行赋从租出。您看,报纸在这里。我认不全报上的字,您是读书人。”扬高从屁股底下拿出《激流报》。

佑德公接过报纸,看完头版那篇文章,问:“修根,报纸你读了吗?”扬高说:“您莫问他!他是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脑壳的。我昨日就问他怎么想的,他屁都没放一个!”修根说:“我一个村长,能说什么呢?”佑德公问:“齐树呢?你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齐树说:“他俩一个村长,一个农会委员,他俩是开会,我是陪考的。我一个当册书的,又不是公差,只管按衙门编的条子算账。”

既然报纸上都登出来了,佑德公心上虽不自在,却也不想赖账,说:“高坨,李县长确实同我商量过赋从租出,这是他江苏老家从清朝手上就搞起的老办法。账是一清二楚的,好比说,政府征你屋好多赋,我就减你屋好多租。佃户吃不了亏,吃亏的是我田底人家。”扬高问:“您吃什么亏呢?”佑德公说:“从清朝到民国,对纳赋大户都有减赋奖励。如今赋都由佃户各自交了,我的奖励肯定没有了。”扬高说:“佑德公,衙门道理说得轻松,事哪会这么撇脱?我开会回来的路上,都在想这事。前两年县里要农会跟着共产党搞财主,如今又跟着国民党搞佃户。我幸好没有跟着他们杀家鞑子,不然我也像江东农会委员马明高,一枪打掉了。”

佑德公听扬高讲这些话,心上也没底了。他只凭眼睛看,李明达像个正经做事的人。他上回到扬卿家,纵论天下大事,说得句句在理。清朝知县佑德公也是见过的,出门必定要坐轿子。逸公老儿辞官回家,也是坐着轿子到沙湾,依祖宗老规款在下马田才落轿的。李明达到沙湾公干,却是穿着草鞋走路来的。但是,老话说任你官清如水,奈他吏滑如油。县里要是搞些人专搞催租的事,名堂可能就多了。

人到齐了,扬高说:“修根,你说吧。”修根说:“高叔,还是你说吧。”“你是村长,农会只是协助。你说你说。”要是放在平日,扬高早抢着说了。今日他生气,就推修根说。修根说:“县里告示早贴出来了,赋从租出大家都已晓得。昨日县里开会,讲的是各村村长和农会委员负责回村宣讲,绅户大家带头输将,各家各户踊跃纳赋完租。若有顽佃抗欠,县里派委员率警督办。”扬高火上加油,说:“李县长讲的率警督办,就是要抓人。”齐树说:“顽佃抗欠就抓人,历朝历代都是这么搞的,又不是新鲜事。”扬高说:“知根老爷讲得轻巧!你屋从祖公老儿起就是做册书的,只看抓别人抓得热闹。”齐树听着,气得脖子都红了,说:“高公公,我喊你作祖宗了行吗?我刚才讲了半句错话?”佑德公说:“好了,你们莫争了。我陈家从明朝在沙湾发脉开始,从来没有过赋租抗欠的事。我自己种的五十亩田,我自己纳赋,租出去的两百五十亩田,高坨屋是大头,你们赋归赋,租归租。”修根说:“福老大,要是真的这么简单,也没什么商量的。下忙还有两个月,怎么个交法,到时候都听县衙门的。”佑德公问齐树:“知根老爷,你讲呢?”齐树说:“我还不是只管算账,各家开票到户。”

修根和扬高的屋都在学堂坳上。两人刚在祠堂争过,一路上都不太说话。扬高找话说,修根只是应着。快到修根屋边,扬高问:“根老儿,上回李县长讲入党的事,你入不入呢?”修根说:“我都不晓得国民党是扁的还是方的。”扬高说:“你书比我读得多,你都不晓得?”修根说:“我读过的书上又没有国民党。‘黨’是黑字座,黑是火字底。”扬高没有完全听懂修根的话,只说:“根老儿,你要是想好了入党,帮忙给我写个申请,我自己签字。”

扬卿第一次勘测回来,先看看老头儿和老娘,马上去了县政府。李明达请扬卿坐下,又递过毛巾请他擦汗,说:“陈老师,天气太热,真是辛苦您了。”吴秘书酾了茶,又递上一把蒲扇。扬卿拿着蒲扇扇了几下就放下了,说:“全县总体水利规划慢慢做,但小工程可先行动工。比如,挨近我沙湾的竹园村,一条深溪从村边流过,村里田地却多是天水田。溪两岸都是八九丈、十来丈的绝壁,山崖上长着红杜鹃,当地人把这条溪喊作红花溪。溪隔山有一条很长的峡谷,流水不大,谷口很小。正巧红花溪有一处半壁上天生一个缺口,约两里地就通到峡谷。可筑断红花溪,引水入谷,在谷口筑坝,就是一个极好的水库。初步匡算,这个水库容量四百万立方米,工程造价也不大,受益灌区除竹园村两千多亩田土外,相邻四个村九千多亩田土皆可为自流灌溉。”

李明达听了,击掌称好,问:“可有设计方案和详细预算?”扬卿说:“那还来不及,我只有个简单构想,还需要做更细的地质调查。除了调动劳力,更重要的是淹没区如何补偿,田间渠道占地如何补偿。”李明达说:“我马上叫建设局组个工作班子协助您。”扬卿说:“我也是心急,想到了就向您禀告了。我再想想。工程设计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实施。我粗略想法是就这个水库灌区开征水利附捐,县长看行不行?”李明达的目光极是恳切,说:“愿闻其详!”

扬卿说:“可以先做个工程预算,根据预算预征水利附捐,用于水库及渠道建设。灌区内摊捐入亩,纳捐才能取得水库灌溉受益权。预征水捐又概算出现金和以工抵捐数,现金比例以建筑材料、管理费用等直接成本为限。库区淹没区人家的灌溉受益田土,享受永久水捐收益权。此收益权又区别几种情况,总体是按淹没面积同其自家田土灌溉面积多少相较算账,有永久免交水捐的,有免交水捐之外还可享受水捐收益分红的。灌区内渠道占地不会太多,可以村为单位用祠堂田或寺庙田调补,不接受调补的可按其被占田地多少,给予相应额度长年减免水捐考虑。以上是我的粗略建议思路。”

李明达听完大笑,说:“我的扬卿先生,我的陈老师!您是把设计师、造价师、施工经理、质量监理都做了!对了,还有建成之后的管理,您也考虑周全了。”扬卿忙拱手,说:“哪里哪里!不过,我这只是粗略思路,还应该有更细的思考,有些思路今日就不细谈了。”

“我知道,您想得越细,做起来越顺。”李明达点头,“扬卿先生,您说这是小工程,其实已是本县除青龙坝之外最大的水利工程了。您说目前受益面积总共是一万一千多亩,事实上灌溉条件好了肯定会新增水田面积。同时,这些中则田和下则田都会升成为上则田,农民收成会增加,政府田赋也会增加。这个工程,让本县新增上则田一万二三千亩。”

扬卿笑起来,说:“您做县长的,想事比我多一根筋,就是田赋增加。按这个逻辑,您县政府应该有所投资才是。”李明达苦笑着摇头,说:“我的陈老师,用贵家乡话说,您就别踩我痛脚了。我这县长最难的就是手里没钱啊!”扬卿也感叹县长之艰难,说:“这个工程若做成模范工程,全县逐步效行,十五年或二十年内至少可建十座以上的水库,且都在本县民力承受范围之内。只可惜我县地处偏僻,又值动荡之年,弄不到水泥,只能砌石筑坝。”李明达笑笑,说:“我相信这个水库能建好。我们总比李冰时代先进了吧!”扬卿说:“我县旱灾水灾都重,只能一步步来。万溪江自江东以下,过我沙湾村往县城,再往下游到沅水入口,沿河好多河滩连着村庄,年年都会涨水,灾害只在大小。我初步匡算,万溪江干流需断断续续修筑河堤约八十公里,全流域需修筑河堤约三百公里。比方,从江东到沙湾、舒家坪,两岸修筑约三十公里河堤,则沿河十几个村都能免于水灾。但是,这些工程暂无开工条件。”李明达说:“不急,慢慢来,您先做规划。”

吴秘书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扬卿说的水库建设方案,他一字不落记录下来。谈得差不多了,吴秘书说:“陈老师,令长兄、令二兄各有一信寄来了。”李明达说:“扬屹长官给我也写有一信,对您愿意贡献县政十分高兴!”

“我大哥二哥怎么把信寄到您这里呢?也不怕麻烦您!”扬卿拿了两封信,告辞回沙湾。一路竹笠芒鞋,看山看水。又在路上展信读了,二位哥哥都说屋子听二老处置。

回到屋里,扬卿把老大、老二的信都读给老头儿和老娘听。逸公老儿听完,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祖婆却说:“世上少有你们爷儿父子,硬是把黄金当纸钱!那么大一个窨子屋院子,半卖半送?”逸公老儿说:“不半卖半送,就得喊他们搬走,就要吵架葛仇。好歹也是半块算盘打得拢的叔伯兄弟,只当肥水不落外人田。”祖婆说:“我要是不肯呢?”逸公老儿说:“祖婆,你是开通人,不要只对一头想了。一百年前两兄弟分的家,只当再分一回家吧。”祖婆哭起来,说:“我想着心上就血拱!老大老二不回来,卿儿是回来了呀!”逸公老儿说:“依卿儿,他说送给达叔,干干净净!”

第二日,扬卿请佑德公到屋里吃茶。逸公老儿把屋子半卖半送的想法讲了,说:“佑德公,您是村上人人都敬重的,请您出面做个中。”佑德公说:“照说,您逸公老儿是做菩萨功德,又是您自家叔伯兄弟间的事,不用哪个做中的。既然您老喊我来,我就讲直话。我这个中人是白做的。您想想,达公老儿几个儿子分家了,你出好多钱,他出好多钱,他家是吵不清的。等他家吵清楚了,讲好的白银变黄铜了。”逸公老儿说:“怪我自己做了件猪事。”佑德公说:“我再把话讲直了。价钱照讲,断卖定帖照签,钱给多给少,何时给付,您就莫作指望。定帖只是封达公老儿几个兄弟的嘴,免得他们恨您偏心。”祖婆忍不住叹气,说:“佑德公,您逸公公一肚子书读到猪屁眼里去了!这么个糊涂人,晓得他当年知县是如何做的!”逸公老儿听着却笑了起来,说:“我当年做知县,未必糊涂过?如今给我个县长,我也不得去做了。我们这位草鞋县长,我看他比我当年难多了。”扬卿说:“爸爸,我去喊达叔过来坐坐吧。”祖婆讲:“喊他几个儿子都来。”“妈妈,只喊达叔。”扬卿肚子里有话没说,他想喊几个叔伯兄弟来,无非多听几张嘴吵嚷。祖婆立起来,说:“我怕把自己气死,我进去藏起!”

过会儿,达公老儿来了,进门见佑德公在,忙招呼了。逸公老儿说:“老弟,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把你住的院子卖给你屋算了。”达公老儿听着,张嘴鼓眼,木了半日,才说:“逸哥,我一个佃家,哪买得起这么大的窨子屋呢?逸哥要是嫌吵,我和你几个侄儿划算划算,搬回去吧。”逸公老儿说:“达老弟,你莫急,我是在和你商量。”达公老儿低头说:“逸哥,我屋住进来一年多,没有哪个儿女讲句难为的话。他们嘴上不讲,哑子吃饺儿,心上有数。”逸公老儿说:“达老弟,你莫想多了。几个侄儿都是勤快人,我看着喜欢。”达公老儿说:“逸哥,莫说我屋里拿不出钱,哪怕拿得出,我哪敢修这么大的窨子屋?也是平常人家的修法。祖公老儿分家,你这边分到的是窨子屋,我那边分到的是田土,困茅舍屋。我屋从来就不是住窨子屋的命。”

佑德公好丑不参言,先听他兄弟俩商量。扬卿听都懒得听,要不是怕老头儿生气,他早上楼去了。他听出达叔话里有话,好像这屋子他家原本就是有份的。逸公老儿也听出老弟的意思了,心上很不自在,却不想伤和气,说:“达老弟,你莫急,我俩慢慢商量。你我隔是隔着房,也是人亲骨头香。不然,我哪想着喊你屋进来住呢?我想你儿女多,自己屋里住着也挤。我屋空着也是空着,喊你搬进来,热闹些。又想着你反正是要修屋的,要是不嫌弃我屋院子,我就半卖半送卖给你。”

佑德公这才接腔,说:“达公公,修福讲直话吧。逸公公喊您搬进来住,您其他几个兄弟心上不舒服,长日在外头讲闲话,村里人都晓得。干脆把房子卖给您屋,就封了他们的嘴。逸公公讲半卖半送,道理您自己去明。”达公老儿想了半日,说:“逸哥,我的家底您也晓得,哪怕半卖半送,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佑德公心上是有数的,就说:“我做个中,讲个价钱,断卖定帖签了,钱慢慢付。”“也只好这样了。”听达公老儿说这话的样子,好像还吃了亏。

又在半价多少上一来二去,用现洋是现洋的算法,用谷子是谷子的算法。扬卿忍不住了,说:“老头儿,您都听达叔的吧。”达公老儿又想了半日,说:“逸哥、卿儿,我讲的价钱不是屋子的价钱,讲的是我爷儿父子拼死拼命十年二十年拿得出的价钱。说实话,我是没有福分住窨子屋的。”

达公老儿的话说得越发过分了,好像哪个逼着他住窨子屋。逸公老儿真的想狠狠心,喊他父子六家搬回去算了。一时,没有哪个讲话。逸公老儿突然笑了起来,说:“好了,留屋是好事,都莫叹气哈哈的了。卿儿,你依叔叔讲的,写个断卖定帖吧。”扬卿说:“我不会写定帖。”逸公老儿又笑了,说:“稀奇事了!你读书都读到东洋去了,断卖定帖都不会写?”扬卿说:“我没学过卖屋子。”扬卿这话有点刺他老头儿了。逸公老儿也不生气,说:“你拿笔纸来,我讲,你抄。”

逸公老儿毕竟做过知县的,房屋买卖契约见得多了。扬卿上楼取了笔纸下来,人在靠壁的八仙桌边远远坐下。逸公老儿口述买卖双方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房屋坐落、朝向、四至,东西几丈,南北几丈,房屋间数,等等。说到作价及给付时,达公老儿说:“逸哥,钱我多分几年付,定帖签就签了。”逸公老儿说:“是签了呀!”达公老儿说:“我是说,今后就不要每年都过手了。”

逸公老儿不明他老弟的话,扬卿就提笔等着。佑德公听清楚了,却不方便点破。扬卿一听就晓得了,说:“爸爸,达叔是说,定帖上写他钱已付清,免得年年费事。”达公老儿说:“钱我肯定要付的。”逸公老儿把头偏在一边,强忍着不要骂人,说:“卿儿,你写吧,陈远达业已付讫。空口无凭,立契为据。卿儿,你再抄一份吧。”扬卿说:“达叔拿着一份就行了。”逸公老儿又说:“你再抄一份。”

扬卿听老头儿话说得不重,却晓得他生气了,只得听话,把定帖再抄一份。又听老头儿说:“达老弟,我不晓得民国政府的规矩了。依过去,我俩签的喊作白契,还得到县衙门去换红契,买卖双方都要交契税。这事,我就不管了,你喊哪个儿子去吧。”达公老儿说:“逸哥,我两兄弟的事,哪里还要搞到官府去。”扬卿一听,晓得达叔是不想交契税。定帖抄好了,佑德公接过看了一遍,说:“达公公,你看看吧。”达公老儿眯起眼睛,看了老半天,明明是他白落了窨子屋,口里却说:“我就听逸哥的。”

买卖双方和中人都签字,按了手印。再说会儿闲话,达公老儿拿着定帖走了。佑德公也要告辞,逸公老儿说:“佑德公,稍立一脚。”逸公老儿回屋取了个包封,说:“真是难为您了!”佑德公忙摇手,说:“逸公老儿,莫太认真,不要不要。”逸公老儿说:“不是哪个都做得中的,这是老规款上的事。”佑德公笑笑,说:“逸公公,我早讲了,我的中是白做的,您的定帖也是白签的。我还收包封,就不仁义了。”佑德公硬是不肯收,逸公老儿也不好勉强了。

佑德公回屋没多久,听到福太婆喊达公老儿来了。佑德公迎了达公老儿,也不喊他坐,只问:“达公公,您还有话交代?”达公老儿从口袋里掏出个包封,说:“难为佑德公了。依老规款,买卖双方都要打包封的。”“哪里的话!你俩是兄弟间的事,我在中间是多余的。要不得,要不得。”佑德公双手背着,人往后面退。达公老儿仍往前走,拿包封的手却慢慢缩回到口袋里,说:“佑德公,今日的事,您是中人啊!”佑德公晓得达公老儿的心思,就说:“放心,我的嘴巴,轿杠都撬不开的。”达公老儿又是作揖,又是鞠躬。佑德公也拱手作揖,忍不住说道:“达公公,您老要给逸公老儿作揖啊!”“是啊!是啊!”达公老儿点头弓腰地回去了。

吃过夜饭,扬卿陪老头儿和老娘说话。祖婆心上很不自在,那么大个院子就白白送人了,又没落得个好人情。扬卿想让娘放下这事,就同老头儿讲起红花溪水库的事。他的心里,水库的名称都有了。逸公老儿说:“卿儿,你筹划的是大功德,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能让山底下的老百姓头上顶着个灾祸啊!你的红花溪水库要是垮了,沙湾都会遭殃。”祖婆忙打断逸公老儿的话,说:“逸老儿,卿儿讲的是好事,你莫破兆头!”扬卿说:“妈妈,爸爸提醒得好。世上很难找到红花溪水库这么好的天然有利条件。断溪引水工程不大,谷口修水坝也便利,只有两百多米宽。”逸公老儿说:“你讲好多米,我还要算账。”扬卿说:“六十多丈宽。”逸公老儿说:“卿儿,你学是学水利的,毕竟只在纸上谈过兵。要晓得,马谡也是熟读兵书的。”扬卿说:“爸爸警醒得好!红花溪水库断溪引水的坝,既是引水工程,也是泄洪工程。水库大坝这边也修溢洪道,等于是双溢洪道。爸爸,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水库地质条件,怕建成之后渗漏太大。”逸公老儿问:“你如何晓得呢?”扬卿说:“我仔细勘查了库区分水岭走向和地质特征,心上有九成把握。”逸公老儿听着就有些担心了,说:“修这么大的水库要十足把握才行,不能赌运气呀。”扬卿说:“也不完全是赌运气。我手头没有地质探测资料,只能照书本知识,结合现场考察作判断。这是九成。另外一层,就是访问当地百姓,再凭经验下结论。我访问了竹园村二十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从未见过水库设计区内有溶洞。这一点很重要。”

听齐岳敲着梆从屋外走过,喊着:“戌时一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逸公老儿听着笑了,说:“齐岳这个梆老倌,我回回听着是‘胡作非为’。小时候听他老头儿喊也是‘胡作非为’。也不晓得他家喊了几朝几代的‘胡作非为’了。”

祖婆说:“你爷俩儿讲大事,我想讲家事。卿儿,明日你请修根来看看,是南边耳门出入好,还是北边耳门出入好。”扬卿说:“依我,就走南耳门,方便。”祖婆说:“卿儿,不能乱来。”

祖婆隆夜都没有闭眼,听着雄鸡一遍遍地叫。逸公老儿睡得沉,半夜醒来听祖婆叹气,就说:“不想了。赶紧把前后院封断,清清寂寂。讲真的,院子太大了,我夜里胆寒。要是儿孙满堂都在,热热闹闹的,我哪会想到喊他屋来住呢?”祖婆说:“世道真是颠倒了?沙湾几户好人家,都子孙荒凉。佑德公一个独儿子,一年到头骑马打仗,脑袋捆在腰带上。修根老老实实一人,一年四季在田里打转,儿子几年没音信。”逸公老儿说:“你莫乱想!我屋不是蛮好?老大老二都有儿女了,兴旺人家才在外头开枝散叶。卿儿,你也莫担心,我看他是有定着的人。”

雄鸡又叫起来,祖婆说:“听村里人都讲,夜里最先叫,叫得最响亮的,就是替劭夫抬阿娘那只雄鸡。”逸公老儿笑起来,说:“我想,当年蒲松龄写《聊斋》,就是在乡下听鬼话听来的。”

扬卿大早起床,看过日出,下楼舞太极剑。他不去前面院子舞剑了,这边小天井清静些。祖婆见儿子每日舞剑,问逸公老儿:“卿儿学的是真打功吗?”逸公老儿笑笑,说:“如今打功有什么用?每天舞几手,强筋骨吧。卿儿做事有定力,有恒心。”祖婆说:“他要是肯抬阿娘就好了。”

吃过早饭,扬卿把修根请来了。修根拿着罗盘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说:“逸公公、祖婆,北边不空,走南边耳门吉祥。”祖婆问:“根老儿,我想把前后院子封断,您帮我看个日子?”修根掐指闭眼,嘴皮动了几下,说:“今日就是好日子。”逸公老儿说:“今日?一时哪里喊人?”修根讲:“村里泥工现成的,窑上砖也是现成的。今日把人请好,动工就着数了。你讲是讲封断两个院子,其实就是封左右两个穿廊,一个泥工,一个小工,一日就完工了。”祖婆讲:“今日动工,明日完工,要算一日半。”修根笑了,说:“祖婆贤德,算工算得宽。”

祖婆心上辣辣痛,想自家把这么大的院子都送人了,还在乎多算半条工?又说:“根老儿,我先把院子封断了,再请您看个日子,我还要把祖宗牌位从那边中堂请到自己院子中堂里来。”

祖婆早已量好三升米,说:“根老儿,难为你了。多是人情少是意,你收着。”修根接过米包,说:“祖婆太贤惠了。好好,贺喜您家好事。我喊满莲送包袱来。”祖婆说:“不要专门送,哪回过路搭来就是了。”

等修根走了,逸公老儿讲笑,说:“修根这门手艺好,看阳宅请他,看阴宅也请他。”祖婆说:“他儿子齐峰人影子都不晓得在哪里。他好手艺,传给哪个呢?”逸公老儿说:“你又不晓得了,道士手艺传孙不传子的。”祖婆说:“根老儿儿子都不晓得在哪里,还讲孙子?”逸公老儿说:“我不和你讲空话了,我去喊泥匠。”

扬卿听祖婆讲儿子孙子,就往楼上去了。他今日本是要去沙湾勘测的,晓得家里要封院子,就不去了。乡里这些神神道道,扬卿自是不信的,他只是顺大人的意。

快要打禾的时候,齐峰回来了。他穿着白土布汗衣,手里提了个黑皮包,一路引得狗叫。听得狗叫的人家都出来打望,齐峰一家家打招呼。路过佑德公家,齐峰专门进去,喊了福伯伯和福伯娘。佑德公讲:“峰儿,快回去,你娘和老头儿眼睛望得三尺长了。”

屋里才养两年的黑狗没见过齐峰,叫起来跳得老高。齐峰妈妈满莲坐在中堂屋纺纱,听得狗叫,忙出来看。刚到中堂门上,就望见齐峰进来了。满莲一边骂狗黄眼睛不认人,一边问齐峰:“你回来好久了?”齐峰说:“我不才进屋吗?”满莲说:“齐峰,有人个把月前就在城里看到你。你讲实话。”齐峰说:“妈妈,我三天前到的城里,先在城里找饭碗。我在圣庙学校谋了个教席。”满莲望望阶头外面,问:“你担着担子出门,空脚空手就回来了?”齐峰说:“我谋到职了,行李就放在城里。想给二老买点东西,手头又没钱了。爸爸呢?”“你心上哪有老头儿和老娘啊!几年音信都没有!兵荒马乱,到处只喊杀人,你信都不报,昧得了良心!”满莲嚷了几句,说,“你老头儿在田垄里赶麻雀子。禾熟了,田里尽是麻雀子。”齐峰说:“一百多亩田,哪里赶得过来?佃户种的田,人家自己不晓得赶吗?”满莲说:“佃户有勤快的,也有懒得屙青屎的。你老头儿自己还种了十亩田。”齐峰放下皮包,去田垄找爸爸。满莲拿了一根竹竿,追到大门口,喊道:“你也帮着赶。”

齐峰扛着竹竿,往自家田垄走,老远就看见老头儿了。自家的黑狗也跟着齐峰往田垄跑。狗好像晓得齐峰要到哪里去,火火地跑到前面,一会儿又回头等人。日头开始偏西,天边飞着云霞,田野一片青黄。田里做事的人,有扛锄头的,有担筲箕的,有赶着牛的,三三两两回家去。

麻雀应该快归巢了,修根手里舞着长竹竿,仍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嘴里喔嗬喔嗬高声打喊。齐峰突然双眼湿润,想自己这些年奔波在外,完全没有顾过家。

路上碰见乡亭叔侄,齐峰都笑着喊了。修根看见齐峰了,立着望了一眼,又在田埂上舞竹竿。齐峰喊道:“爸爸,麻雀子都快回窠了,你回去吧。”修根说:“麻雀子都晓得回窠!”齐峰说:“我不走了,留在圣庙学校教书。”修根穿得补巴重补巴,脸上的汗水流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抬起衣袖揩揩汗水,问:“你扬高公公讲个把月前就在城里看到你了?他讲喊你你应都不应?”齐峰讲:“高公公认错人了吧。我前日才到的城里,先跑教席的事。”

修根望望儿子的头发,也不是油光水亮的,相信扬高可能真是认错人了。田里一只麻雀都没有了,修根才立下来,说:“今年收成好!”修根心上本来好大的气,见了儿子却又讲不出重话了。回家的路上,修根讲:“你不肯种阳春,想教书就教书。你也要学会管业,我和你娘哪陪得你到老?”

夜里,修根舍不得点灯,一家人坐在地场坪说话。云朵扫着月亮,地场坪时明时暗。围墙上爬了丝瓜、南瓜、冬瓜、蛾眉豆,都在露水下散着清香。萤火虫四处飞,满田垄的蛙声。

齐峰说:“世道在变。”修根说:“早都改朝换代了,还要变到哪里去?”齐峰不能多说,只道:“外面的世界变得快,还会变。”修根说:“总是变,那不是乱世?”满莲接了腔,说:“如今不是乱世,哪里还有乱世?强盗在山里杀人,衙门在城里杀人。”“这几年,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书也早该读完了,劭夫投军也有几年了。”修根问。“我在长沙报社做编辑,报纸前不久停办了。”齐峰说。“宁愿在长沙混日子,也不肯回来。人不回来,信也不能写?”修根骂道。齐峰说:“我没做出什么事来,薪资也少,没脸告诉屋里。”

齐峰的话都是编的,他真是个把月前就回到县里了。他不能讲真话,爷娘骂也好怨也好,都只能忍着。他的确做过报社编辑,也教过书。民国十五年,他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回到湖南就在浏阳搞农民运动。许克祥马日屠共之后,齐峰和他的同志领着农民军奉命围城,人马打到长沙城外被打散了。

齐峰连夜逃命,打算潜回长沙住地。他同爱人胡珮尚未结婚,租住在妙高峰下。胡珮是省农会妇女干事,她是齐峰的入党介绍人。齐峰回到城里天已亮了,他不晓得屋里是否安全,一个人在湘江边的柳树林里坐到天黑,再悄悄摸回妙高峰下。房东老刘听到响动,跑来说:“出大事了,你快逃吧!十天前,先天夜里城里到处是枪声,第二日大早就来了十几个军人敲门。”“人在哪里?”齐峰问。“打掉了!”老刘指指外头,“就打在江边的柳树林。暴尸七日不见有人收殓,丢到湘江里去了。二十几岁的人,好可怜呀!”齐峰两眼发黑,满脑满耳都是枪炮的声音。他靠门坐下,门吱地顶开了。老刘说:“屋里东西都抄了。你还是快逃命吧。”

胡珮被杀的地方,就是齐峰白天坐过的柳树林。胡珮是郴州人,她屋里不晓得女儿出事了。齐峰又回到湘江边,通宵坐在柳树林里,手里捏着胡珮送他的钢笔。笔是胡珮二哥从日本带回来的,胡珮把它送给了齐峰。想起胡珮的父母,自己从未见过的老人,齐峰万箭穿心。胡珮是屋里最小的女儿,她两个哥哥都是留日学生。她十三岁那年,大哥送她到长沙周南女子学堂读书。

齐峰整夜都没有流泪,只把牙齿咬得胀痛。天亮了,齐峰在柳林里低头徘徊半日,想找到胡珮躺了七天的地方。他已两日两夜粒米未进,人像纸片样的飘飘忽忽。柳林里只有青草、卵石和沙滩,没留下任何痕迹。胡珮应该是四天前被丢进湘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死去的印迹,被湘江的潮水冲得无影无踪。

一个月前,齐峰接到上级指示,回老家帮助重建党组织。想起被杀害的胡珮,齐峰咬咬牙,捏捏拳头,背上包袱就回来了。齐峰在城里碰到扬高那日,他正要去同省委派来的县委书记刘积成同志接头,约的地方就在河街上的同学屋里。他老远就看见扬高公公了,也听见扬高公公喊他了。他不能让爷娘晓得自己已经回来,那几日他必须在城里联络同志。去年五月,县里的共产党员都被害了,县长刘子厚也被杀了。刘子厚担任书记长的国民党县党部是共产党人帮着组建的。刘子厚是齐峰在湖南工专读书时的同学,齐峰介绍刘子厚认识了劭夫。

满莲说:“齐峰,你也早该抬阿娘了。我在江东马家访了个人家,女儿是个好女儿,长也长得好,性格也开朗。就是个大脚。”齐峰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只道:“妈妈,早不兴包尖尖脚了!”满莲问:“我也听人讲过,你们洋学生是自己找阿娘,你找了没有?”齐峰说:“妈妈,抬亲的事不急。我才回到屋里,飞不飞落不落的,事事都不就一。等几年吧。”满莲说:“你要是没找,我拜托人上门做媒去。”

修根想起李明达喊他入党的事,问:“告诉我,国民党是什么?”齐峰一句话答不来,问:“爸爸问这个干什么?我不问政治的。”修根说:“县长到村里拜访扬卿,喊我和扬高申请当国民党员。”齐峰说:“县长喊您加入国民党,您听县长的吧。”修根说:“我都不晓得国民党长得什么样子,喊加入就加入?又不是抬阿娘。你娘进屋,我是扯了花头盖才看见她面长面圆。”满莲骂道:“不上路的,你讲国民党,讲到我做什么?我是人,国民党呢?”

齐峰听说扬卿回来了,问:“扬卿回来了?他在做什么?”修根说:“听讲在县政府当差。”满莲却说:“峰儿,虽说少年叔侄为弟兄,你喊卿叔名字不好,他辈分上你要喊公公哩。”齐峰笑笑,说:“我们年轻人,又是在外面读过书的,哪还讲这个。哪天我喊他公公,看他肯不肯应。”修根也想起那日扬卿要人家喊他陈老师,却又不想扯这些没用的闲话,就说:“早困吧,露水太重了。”

进屋,修根点了桐油灯递给齐峰,说:“早困,莫读书了。”齐峰晓得爸爸是怕费桐油。他小时候夜里读书,爹就会敲门打喊:“熬夜不如早起!”

齐峰端着桐油灯进房,见蚊帐已经放下,娘已替他扇过蚊虫。水竹簟子娘也擦过了,躺上去凉凉的。蚊帐蜡黄蜡黄,补着好多补丁。他从小记得蚊帐就是这个样子,不晓得用过几代人了。黄得发红的水竹簟子光溜溜的,也不晓得睡过几代人了。吹了灯,月光从窗户进来,屋里慢慢就亮了。齐峰想起胡珮,月光就成了湘江河里哗哗的水声。

第二日大早,齐峰起床就没看见老头儿了。妈妈正从鸡棚捡了几个鸡蛋出来,说:“你老头儿天刚亮就到田里去了。他讲今年收成好,都送到麻雀子口里可惜了。”

齐峰心想,麻雀子又吃得多少呢?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记得有一回,他同胡珮坐在天心阁等同志开会,望着天空的鸟翻飞翔集,胡珮感叹说:“看着这苦难的人世间,我真想做一只鸟!你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收不储藏,天父都能养活它们。”齐峰听着笑了,说:“周南女校怎么教出修女来了?”胡珮也笑了,说:“我上学的时候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

齐峰正在洗面,妈妈说:“饭菜都熟了,你快扒几口饭,去替你爸爸。平日都是我送饭到田里去,他趸日趸日都在田里舞竹竿。我一双小脚,来去半条工。”齐峰吃过饭,扛起竹竿去田里。路上碰到梆老倌,齐峰喊:“岳哥,做什么去?”梆老倌说:“去山上看看。”齐峰说:“哦,岳哥是禁长老爷。”梆老倌讲笑,说:“麻雀子也捉虫吃,吃几颗谷也是该的。”

齐峰笑笑,往自家田里去。

“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飞了西边落。”梆老倌又讲笑了。齐峰不晓得,这话早被沙湾人当典故了。逢着事多忙不过来,或净出麻烦事,沙湾人就会说:“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飞了西边落。”

齐峰到了田边,说:“爸爸,您回去吃早饭,我来赶。”修根说:“你要作古正经赶,麻雀子就像强盗样的!”齐峰说:“齐岳哥讲,麻雀子帮着吃虫,吃几颗谷也是该的。”修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莫信梆老倌!他嘴是两块梆,一敲吵全乡!他是懒人讲懒话!你不赶,一日几十斤谷不在屋。打禾还要半个月,几百斤谷不在屋,等于亩多田给麻雀子种了。”齐峰见爸爸扛着竹竿走,怕被人顺手牵羊。齐峰喊道:“爸爸,竹竿插在田里吧,我在这里哩。”修根定了一脚,仍扛着竹竿走了,说:“又不费力。”

修根才过五十岁,背就有些驼了。齐峰记忆里,爸爸手脚从不停过,一日到夜低头做事,腰没有直起的时候。他自己种着十亩田,佃户种的田他也要帮着经管,担心人家种得不尽心。每年从插秧开始,他就天天扛着锄头在自家一百多亩田里管水,佃户都笑他是全乡的摊水匠。修根就说:“我顺手帮你把水管了,又不要你开工钱!”

修根半日期间才来换齐峰,必定是做别的事去了。原来,修根回家吃早饭时,想起李明达喊他加入国民党的事,昨夜齐峰也喊他听县长的。吃过早饭,修根找来笔墨纸张写申请。提起笔,却不晓得如何起头。他想想平日看到的县长布告,右起正中是“为布告事”,再写布告事由。于是,提笔右起:

为申请事

李县长训示,乡村是立国之基,也是县政要务所在。实施总理建国大纲,全赖国民党同志众志成城。又云,村长责任重大,要一马当先加入国民党。本人谨遵李县长训示,立字为据加入国民党。呈请上峰准予为荷。

右呈

申请人陈修根

中华民国十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修根把申请另抄一份,只把中间“村长”改作“农会委员”,送给扬高,说:“你自己签名。烦你跑脚路,送到县党部去。”扬高把申请书笑眯眯地读完,说:“根老儿,你写得太好了。我那个叔伯哥哥扬卿,一个断卖定帖都不会写,他老头儿讲一句,他抄一句。他读书读到东洋,书都读到牛屁股上去了。”

齐峰回家吃点心饭,见妈妈正在地场坪捶稻草。妈妈说:“我把你床板草换了。”齐峰说:“妈妈,等我吃了饭自己来。”妈妈说:“你快吃饭吧。”

点心饭吃的剩饭剩菜,加了一碗丝瓜汤。丝瓜有些老了,嚼在嘴里起渣。沙湾人的点心饭从来是将就着吃的,老话都说点心点心,点一下就吃夜饭了。齐峰突然想起胡珮读给他听过的叶圣陶童话《稻草人》,就想稻草人是不是真能赶麻雀呢?

等他吃过点心饭,妈妈已把他的床板草换好了。齐峰也不问娘,去屋后找了几根长豆荚签。妈妈问:“你要做什么?”齐峰笑笑,说:“耍个把戏!”他去自家草树园,扯了几把稻草,扎了个稻草人。修根远远地看见儿子来了,高声打喊:“你这是做什么?舞草龙灯?”齐峰只是笑,径直把稻草人插到田中间。修根说:“你画条老虫愒野猪?”齐峰说:“爸爸,试一下吧,看有没有麻雀子来。”修根骂道:“你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在做小儿事!”

修根话是这么说,心上也是将信将疑。他远远地立着看稻草人,见麻雀子真的只在那丘田的上面飞,却落到别的田里去了。修根嘴上却不说,仍在田埂上舞竹竿。

天快麻眼,齐峰一家坐在地场坪吃夜饭。天慢慢黑下来,月亮还在齐天界上。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修根把狗踢了一下:“凑什么热闹?又不是餐餐吃肉,你怕是有骨头吃?”满莲说:“下回江东赶场,是要去剁斤肉了。峰儿回家两日都还没沾油荤。”修根终于说:“齐峰,你那个猴子把戏可能有用,你明日再扎几个草人试试?稻草烂在田里也是肥田的。”“稻草人,我是在书上看到的。”齐峰说着,心上想的是胡珮。

吃过夜饭,满莲去灶屋洗碗筷。妈妈洗碗筷也是摸黑,齐峰想这也太节省了。听着碗筷磕碰的声音,齐峰生怕妈妈把碗打了。

满莲收拾完灶屋出来,讲:“峰儿,我叫媒人先把你和她的八字合一下?”齐峰说:“妈妈,抬亲的事,等几年吧。”满莲讲:“你爸爸十六岁抬阿娘,我那年十五岁。你爸爸是你这个年纪,我早就生你了,你大哥都十一岁了。我和你老头儿没有儿女福,你要早抬阿娘多养几个。”

齐峰不作声,手在黑狗背上摸着。狗也亲热,头往齐峰腿边挤。今夜天青无云,金黄的圆月就像钉在天上一动不动。齐峰抬头望着月亮,那月亮是泡在湘江里的。

修根吃了几口烟,又说:“早困吧,露水太重了。”

妈妈刚换过床板草,齐峰睡在竹簟上软软的,闻见草香,很舒服。齐峰记得住在妙高峰下的时候,他告诉胡珮自己老家床上垫的是稻草,棕床垫是他到长沙才看到的。胡珮说她老家也多是拿稻草垫床,她家用的都是棕垫子。胡珮问:“用稻草垫床,身上会痒吗?”齐峰告诉胡珮:“哪会呢?垫床是用粘禾草,用糯禾草身上会痒。稻草叶子都要捋干净,用棒槌捶软,整整齐齐铺在床板上。”

没几天,村里人很多人学齐峰,满田垄插了好多稻草人。修根嘴上不说,心上却是欢喜。田里的麻雀子少多了,不用时刻去舞竹竿。梆老倌嘴多,又讲笑话,说:“齐峰出去读书,学了个好名堂!”

齐峰天天跟着爸爸到田里去,父子俩很少说话。齐峰早几年的衣裤都短了,就穿爸爸的衣裤,件件都打着补巴。满莲说:“哪天喊裁缝来,你爷儿俩都要做几件衣裤了。”修根说:“我蛮好。你给峰儿做几件,他要去当先生。我学颜回,衣裤破点就破点。”满莲又说:“哪日对亲,你老头儿也不要穿得像叫花子。”

一日,齐峰夜里起来解手,听爸爸和妈妈睡在屋里说话。爸爸说:“人是归屋了,六神不归位。眼睛望在哪里就呆了,你晓得他心思在哪里?”妈妈说:“他硬是不肯抬亲,我家就要绝后了。我讲去对亲,他半句话都没有讲的。”

满莲再不在齐峰面前讲抬阿娘的事,只是老叹气。齐峰看着心上难过。他想了几日,说:“抬亲的事,我顺二老的意吧。”满莲眉头就开了,说:“等打过禾,选了日子对亲。”

禾已熟登了,修根请了梆老倌和几个工帮着打禾。他自己在田里打招呼,齐峰留在屋里帮着娘晒谷。地场坪铺了十床竹晒簟,屋前阶头摆了满缸糊米茶。帮工担谷进来,满莲就拿竹筒舀了糊米茶,喊:“做难了做难了,吃口糊米茶!”齐峰也喊:“难为难为!”齐峰出门在外讲国语,回乡讲的全是土话。老家人讲“难为”就是“有劳”,凡要感谢人家都讲“难为”。村里人都晓得修根小气,帮工故意讲笑:“糊米茶香,饭菜也要香啊!”齐峰听了,过背就对娘讲:“妈妈,打禾是重事,饭要喊人家吃饱吃好啊。”满莲讲:“娘不是尖小人,我在你福伯伯屋里买了几十个寡鸭蛋。”

一家人都在忙,只有那条黑狗伸着舌头趴在阶头喘粗气。天气太热了,打禾就要大日头天。齐峰戴着斗笠,肩上搭着汗巾,顶着日头翻谷子。他手拿扯板推个不停,坐下来心上就乱。娘说:“峰儿,你出去读几年书,谷都不会晒了?谷不要老是翻,晒会儿才翻。”齐峰就停下来,仍立在日头底下。娘又讲:“你到阴处歇一下,趸着晒要得热疾。”

屋里的鸡老是跑来吃谷子,满莲晒谷的时候又得赶鸡。齐峰说:“妈妈,鸡反正要喂的。”满莲说:“哪舍得喂净谷?鸡都是喂糠饭。”齐峰很小就帮着喂鸡,把剩饭同谷糠和匀捏紧,又扒散,高声唤鸡:“咯——咯——”雄鸡母鸡张着翅膀飞跑过来。鸡喜欢抢食,围着木盆争斗。满莲总爱说:“像饿牢,不抢就没吃的?”有回,齐峰把鸡唤拢来,把木盆里的糠饭哗地泼在地场坪里。修根看到了,骂道:“败家子!不珍惜饭,遭雷打的。”齐峰说:“鸡多盆小,鸡抢食就要打架。你看看,鸡还打架吗?”满莲看着笑了,说:“峰儿晓得想主意。”鸡真的不打架了,地上糠饭吃得干干净净。修根不声不响,扫拢地上留下的糠末,倒进鸡食盆里。

齐峰歇下来的时候,就去中堂屋看爸爸抄的经。爸爸读了几年私塾,四书五经读得熟,如今却只会抄经了。齐峰略略数数,爸爸抄的《金刚经》就有九本。爸爸的小楷字比自己好,他去长沙读书就用钢笔了。

娘讲:“今年的谷仓楼只怕装不下,要在中堂屋打堆子。我到陈家门上,像今年的收成只碰到过一回。那年,生你二哥哥,中堂屋的谷堆得人把高,地上铺了尺把深的稻草,稻草上又铺上竹晒簟。那年,你爸爸辛苦啊!我在月里做不得事,中堂屋的谷怕生霉,出日头就要担出来晒。你公公还在,他爷儿俩担谷腰都担驼了。那年的谷,两年才卖完。”

齐峰说:“妈妈放心,今年谷多,有我在屋哩。”

妈妈笑了,说:“阿弥陀佛,你是书生,你担得好多?”

日头偏西了,满莲去做夜饭。满地场坪的谷子,齐峰在中堂屋前面腾出空地,摆上桌凳,招呼帮工吃烟喝茶。满莲在灶屋煎寡鸭蛋,梆老倌听见香味,说:“满叔母煎寡鸭蛋我年年吃,好吃!”寡鸭蛋煮熟切饼,煎得两面黄,放上油糊辣子、葱末和新鲜橘叶,想着就流口水。

饭菜摆上桌了,一碗煎寡鸭蛋,一碗青辣子煎泥鳅,一碗擂茄子,一碗丝瓜汤。帮忙的人都说:“太贤惠了!”满莲说:“我一双尖尖脚跑一回江东场坪要半日,又没有人手。按讲,要去场坪上剁两斤肉才对得住人。”梆老倌讲:“蛮好了,蛮好了。”齐峰去灶屋取桐油灯盏,刚出灶屋门口,修根喊道:“起风了,地场坪哪照得了灯盏?”梆老倌忙说:“不要灯盏,好大的月亮。还怕把饭菜送到鼻孔去了?”月亮还在齐天界上,桌上的菜也看得见。

修根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要回头看看满地场坪的谷。禾已打了四日,谷有晒干的,有半干的,有今日才打的。晒干的谷要归仓,半干的谷要收堆过夜,才打的谷要摊开去免得烧坏。修根想头三个儿子要是都在,哪舍得把田租出去?世上没有勤死的人,只有懒死的人。他一年四季扛着锄头在田里打转,心甘情愿经管佃户田里的水,不怕别人笑他是摊水匠。

梆老倌说:“根叔,今年您屋禾最好,只怕划五百斤一亩!”

修根听了这话,只是点头笑。他心上左右不是,又怕露富,又怕估产低了少了租子。沙湾风俗不是收定租。每年禾熟登了,主佃两家,喊个中人,一起到田坎上估产,主佃对半分成。中人得四升走脚米,主佃各出两升。

梆老倌抬头望望天,说:“根叔,我忙扒几口饭先回去,快一更了。”满莲说:“你要去敲梆了。莫急,饭吃饱,迟一时半刻不碍的。”“满叔母说的!我嘴巴子是喜欢乱讲,敲梆打更是乱不得的。三皇五帝定阴阳,不能乱了时辰。”梆老倌立起来,揩着嘴说,“根叔,明日我就不来了,我屋的禾也要打了,也要请人。”

帮忙打禾的人走了,修根又去把新打的谷子扒散,心想:“今日夜里老鼠就打牙祭了。”齐峰说:“爸爸您歇一下,我来吧。”修根说:“你哪晓得!”齐峰过来帮着扒谷,说:“爸爸,今年收成好啊。”

修根不作声,只弓腰扒谷。下半日刚担回来的谷都扒散了,修根坐在中堂门口摇蒲扇。想想今年的好收成,修根的泪水滚热地流,满莲和齐峰都没有看见。

修根自家种的十亩田,平常年份打禾六日完工,今年打了足足八日。老天遂人愿,每日都是大日头。修根家仓楼满仓的谷,中堂屋也堆了谷。满莲纺纱的纺车搬到茶堂屋,织布的床机搬到屋檐底下阶头上。

修根嘱咐满莲和齐峰:“哪个问我屋今年打了好多谷,就笑一下。”满莲说:“今年家家收成好,佑德公屋里不得了。”修根说:“莫算别人家的账。”满莲说:“俗话讲,家藏千斛财,隔壁有斗量。家家户户都在算别人家账的。”

谷都归仓了,满莲请了裁缝师傅上门。满莲拿出几丈金纱布,青棉纱掺黄蚕丝织的,说:“峰儿,我放了二十多年的几丈金纱布,要给你老头儿做衣他舍不得。我给你做两件汗衣,对亲也要见得客才是。”满莲又喊修根:“你也做件金纱布汗衣,你没有一件清通衣。”修根说:“我哪是穿金纱布的命?正是佑德公讲的,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

满莲头几日就把金纱布缩了水,整整齐齐折好放着。裁缝师傅铺开布,舍不得下剪刀,只说:“哪个织的金纱布?织得真是好!”满莲说:“我年轻时织的。”

满莲晓得修根舍不得做金纱布汗衣,白布汗衣还是要给他做几条。她打算明年开春就把媳妇收了,也要给男人家和儿子每人做条新棉夹衣,每人做条新单夹衣。修根仍说不要,满莲说:“儿子结婚做酒,你穿得像个老讨,也不像。”

乡下老裁缝制衣是老样式,对襟盘扣立领箭袖。齐峰好几年没穿老样式汗衣了,穿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满莲却说:“这样子才像书生!”

修根把齐峰同女方八字都合过了,又看好定亲的日子。先是女方到沙湾看人家,都说修根家人都能勤,六畜兴旺,柴方水便,伢儿也好。望着中堂屋堆得高高的谷子,女方亲戚们啧啧称道兴旺。再是齐峰挑着猪腿肉,到江东过礼。百事顺当,亲就定了。女子名字喊作禾青,屋里有田地,有铺面,也算殷实。禾青爹叫马永泰,开着一家福祥布庄,江东场坪上的人都喊他泰老儿。

齐峰从江东渡口坐渡船打了两个来回,还不晓得禾青长得面长面圆。新娘子要到洞房那日挑开红盖头才看得见。齐峰只是顺着大人的意,依着乡下礼数规矩行事,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逸公老儿屋里从没有过穿草鞋的人,扬卿如今出门都是竹笠草鞋,肩挎米袋,手里刀剑。沙湾人像看西洋镜,说:“陈老师穿草鞋,稀奇!”沙湾人平时说话,喜欢用自己村里的典故。说到享不起的清福,或不稀罕的好事,就说: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说到事情多,或麻烦多,就说: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来西边落。如今又多了个典故:陈老师穿草鞋,稀奇。

这回,齐峰被县里派去做乐输委员,修根老儿很不高兴。沙湾人听说教书先生做粮差了,都说:“真好比,陈老师穿草鞋,稀奇!”原来学校还放着暑假,圣庙中学就喊齐峰去上班。齐峰到了学校,才晓得县政府抽调公教人员暂充乐输委员,分赴各村催租。乐输局和县财政局召集乐输委员培训两日,详细介绍赋从租出的事。

派到沙湾的乐输委员也是圣庙中学的老师,大名向远丰。修根喊了扬高、齐树到祠堂开会。修根问向远丰:“我们是喊您向委员,还是喊您向老师呢?”向远丰说:“委员不是个官,又是临时差事。各位喊我向老师吧。”齐树说:“村长根老儿的公子,也在贵校当老师,也做乐输委员去了。”向远丰忙说:“那是缘分,请问是哪位?”扬高说:“陈齐峰。”向远丰说:“哦哦,陈老师,新来的,我刚在培训班上才认识。”修根说:“向老师,我们村里管事的人都来了。怎么个搞法,都听您的。”向远丰笑笑,说:“先把喜事说了。”扬高问:“什么喜事?”

向远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蓝本子,笑道:“县党部托我把两位的党证带来了,恭喜二位!”扬高忙拿双手把两个本子都接了,翻开一本,说:“这个是陈修根同志的。”又翻看着自己的党员登记证,笑得嘴都合不拢,说:“党证是这个样子的!好看,颜色样式都好看!青天白日!”

修根翻翻党证,一句话没说,就把党证放进口袋了。向远丰说:“陈修根同志,陈扬高同志,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了。”扬高问:“向老师也是国民党员?”向远丰说:“李县长是县党部书记长,他说既然为公职,便要存公心。只有加入国民党,才能有天下为公之精神。所以,要求全县公教人员都加入国民党。”

修根却想:齐峰要是也入党了,家里就有两个人要交党费!

闲话几句,向远丰开始说正事:“按县乐输局和财政局征收办法,以村为单位征收,总单到业主,分单到佃家,赋租并征,耕者输将,赋从租抵。严格遵守总理遗训,田赋不超过地价百分之一,另收建设特捐、建设附捐、县税特捐、县税附捐、教育特捐、教育附捐、卫生特捐、卫生附捐、司法特捐、司法附捐、团防局捐、驻军特捐、训练壮丁费等。”

修根问:“田赋之外,税捐年年有的,名目很少有人记得全。要算算账,不晓得到底多少,加了还是减了。”齐树笑起来,说:“哪里有减的事。”修根说:“你我都是从清朝手上过来的,怎么没有减的呢?自古逢灾蠲免钱粮是常例。”向远丰说:“我带了一张县长布告来。各位都看看,再张贴出去。”扬高说:“向老师,我们几个也有识字不多的,您念念吧。”

向远丰笑笑,只好展开布告念了:

为布告事

民众们,俗话说得好:“有女早嫁,国课早完。”又说:“交了粮,自在王。”皇粮国税,天经地义,理贯古今,大家晓得。一、交纳税赋是民众义务。政府有责任造福民众,民众有义务交纳税赋。县政府要担负民政、教育、交通、卫生、司法很多责任,开支都从税赋中来,民众不交纳税赋,政府难为无米之炊。二、交纳税赋是保障民众权利。或因时变事迁,或因天灾人祸,或因沧海桑田,而致有粮无业,或有业无粮,或业主不明,税赋负担畸轻畸重。今县政府郑重声明,本年税赋征收,民众务必诚实申报田业。田业申报,政府登记在案,才有合法保障。有田不报、田多少报,抽查出来一律充公;或被他人告发查实,隐瞒田业提出部分奖给告发人管业承粮纳税,其余充公。三、交纳税赋是给子孙积德。税赋多用于公共建设,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事。我县各项事业都很落后,百业待兴,万事艰难,需民众合力支持。人人都有后代,很多事情要靠社会发展才有希望。一代一代努力,子孙才能过上好日子。四、交纳税赋是给自己留名声。不论田业人家,还是佃户人家,同担税赋交纳责任,不得相互推诿。主佃和睦,乡村兴旺。我县民众是诚实爱国的,但也有极少田业大户把不交纳税赋当作有本事、有面子。小户人家以踊跃输将为荣,少数田业大户以如数纳税完赋为耻。县政府严正声明,务必把颠倒了的廉耻是非颠倒过来,要让抗粮田业大户灰头土脸,没有面子。佃户亦不得以任何理由抗租,业主控告属实,政府出警追究。

切切此布

县长李明达

中华民国十六年七月十日

向远丰念完,说:“李县长在东洋读过书的,很好的文才。他为了让民众看得懂,写了这么个晓畅明白的布告,真是费工夫了。”

刚才向远丰念布告时,扬高在数党证青天白日上的角,先数是十二个,再数只有十一个。数到第五遍眼睛都花了,就拿手指掐死一个角,再从头数起,才搞清是十二个角。又想,圆的是日头,十二个角是什么呢?未必是一年十二个月?

向远丰说:“我手上有个征收章程,省里印发的。我先讲一下,你们要看再拿去看。只有一份,莫弄丢了。今年的征收,按县长布告要求,田业人家事先报业,分水田一、二、三则,旱地一、二、三、四则。今年工商报业是章程里新加的,开抱棚的,做炮仗的,开碾坊的,开油坊的,开铁匠铺的,推豆腐的,轧棉花的,烧窑砖的,今年都要报业。承佃人家也要报,租谁家地,租多少亩,也要分出田地等则。时间上有规定,阳历十月二十日全部交纳完毕。逾期不交的,按拖欠时间长短各有罚金。死拖不交的,警察局捉人。”

向远丰先把总的原则讲了,又一项一项细细讲解。扬高党证没有离手,听向远丰解说章程却是糊涂,说:“向老师,我听着耳朵里尽是炮仗响,脑壳都要炸了。”修根也是摇脑壳,说:“只怕只有知根老爷搞得清楚。”

齐树双腿本是平放着的,听修根这么一说,他不由得架起了二郎腿,一摇一摇的,说:“哪里啊,我只晓得算账。你们都是帮政府做事,我是替你们做事。向老师,依我讲呢,沙湾报业也报不出花样,主佃相约都是十几年、几十年的。我还要管竹园和舒家坪,竹园那边麻烦些。”

修根伸手给向远丰,说:“向老师,我看看征收章程。”向远丰笑笑,递过章程,问:“村长您是识字的啊!”扬高说:“根老儿是读书人,要不是民国来了,只怕都是秀才了。他又看屋场,又做道场,村里凡要认字的事他都做得,死人活人都求他。”修根白了眼睛,说:“高坨,不是乐输委员在场,我要日噘你!”扬高也晓得自己话不禁听,就说:“根老儿莫认真,我又没半句冤枉话!”向远丰说:“几位都看看章程吧。竹园、舒家坪、向家坳,都是我管的,我下午日还要到舒家坪去。”齐树说:“向老师管得宽,差不多管半个乡了。”向远丰苦笑着,说:“管得再宽也是管得一身汗!我按县政府令,自己背着粮袋子,我在村长屋里搭餐,交米抵饭菜钱。我是公教人员,政府发薪资的,派出来催租,不另发辛苦费,只发草鞋补贴。”修根望望向远丰的鞋,见他穿的是皮鞋,就想:大热的天气穿皮鞋,脚不会臭?

向远丰问修根和扬高:“村长和农会委员做主。你们心上有数,就免掉报业,只按征收章程开单到户。我明日去舒家坪,还要去竹园和向家坳,五日后回到沙湾。我回来的时候,账要出来。”齐树问:“向老师,您要我陪吗?您管的几个村,地籍都在我手里。”向远丰说:“我先走一趟,回来再请您。”

修根把征收章程看完,听到雄鸡叫,望望天上日头,说:“向老师,半日鸡叫,快吃点心饭了。我就不讲客气,点心点心,到我屋随便点一下,您也不要讲交米。”齐树说:“根叔,还是到我屋去吃吧。”扬高说:“你俩都莫争了,到我屋去吃。”齐树说:“还是到我屋去。账到底是我来算,我也好再讨教讨教。”修根说:“我就性直了,向老师,您就到知根老爷屋去吃点心。”

修根和扬高立在祠堂门口,向远丰背着米袋跟在齐树背后。望着他俩走了三丈远,扬高讲:“根老儿,我俩要不要去佑德公那里坐坐?”修根说:“哪里有空!一坐就是半条工,佑德公也未必在屋。”扬高说:“那就吃过夜饭?我来喊你。”修根说:“要去你去,我不去了。”扬高说:“你是村长,我是协助你的。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齐树领着向远丰到了屋门前,老远就打喊:“堂客,快做点心饭,来贵客了。”齐树阿娘桔红正头戴竹笠在地场坪晒谷,抬起头来满脸是汗,说:“快坐快坐,我就煮点心!”齐树说:“阿娘,这位是县政府乐输委员。”

“嫂子好!”向远丰望望齐树家大屋,“旺兴啊!”齐树嘿嘿一笑,说:“小门小户。两个大的都分家了,自己都修了屋。还有个小的没抬阿娘。”

齐树家屋子正屋六封,右边横屋三封,左边是灶屋和猪栏,牛栏在屋后拖檐底下。向远丰把齐树家前后看了看,说:“朝向也好,真是旺兴!”

忽见拖檐弄子的竹床上困着个伢儿,向远丰说:“这地方好歇凉,清凉的穿堂风。”困着歇凉的是齐树满儿五疤子。齐树也不避客人,骂了起来:“五疤子,你硬是懒得像个黄儿蛇!你娘老子一个人在晒谷,你不晓得帮娘扒一下谷?”

五疤子眼睛都没开,翻一下身子又困着。向远丰笑笑,说:“小伢儿,都是这样的。”齐树说:“十岁了,也做得事了。”

齐树领向远丰回到正屋,就在中堂门口阶头上坐下,桔红已酾好两杯茶,放着两把蒲扇。中堂后面的角门开着,过堂风从屋后吹来,不是太热。齐树又在说五疤子不知事,桔红护着儿子,说:“你莫骂他了,才放了牛回来。”

向远丰问:“知根老爷,您家是好多代的册书了吧?”齐树说:“明朝手上做起的册书。我屋发人发得多,子孙田土慢慢就少了。我老头儿传到我手里只有八十亩田,我老大有康、老二有龙分家,各分二十五亩田。自己留着三十亩,老满五疤子有仙还要抬阿娘。等我和阿娘都伸脚了,老满多出的五亩三弟兄三一三十一分去。明朝时候,我祖上田土多,充任里长、甲长,附近几都的大小事情,都是我家管的。征粮的鱼鳞图册,原来是在衙门手里,慢慢都到了乡里管事的人手里。从清朝起,乡里田土多少,业在谁手,只有乡下有鱼鳞图和册书的人才晓得。要不,怎么喊我们作知根老爷呢?”

向远丰笑笑,说:“我晓得,我屋老头儿也是知根老爷。”齐树听了,望着向远丰,说:“哦,那您都晓得的。”向远丰见齐树目光有些怪,晓得他的意思了,说:“我老头儿原是想我接他的脚,教过我认地籍簿子。我读书出去了,他就教我大哥。我老头儿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搞名堂的。”

向远丰说话的时候,一直笑脸盯着齐树。齐树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向老师,反正我算好账,先同您商量。您是乐输委员,都听您的。”向远丰说:“好的。我是公教人员,国民党人,必廉洁奉公以自守,不做前清贪顽胥吏。”

两个人闲话着,说到沙湾哪家仁义,哪家殷实,哪家出人物,哪家不好说话。桔红已在茶堂屋摆好饭菜,过来请人:“向大人,吃点心了。”向远丰笑道:“嫂子,我哪是向大人!喊我向老师吧。就算是前清,知县老爷也当不起喊大人。”桔红也笑了,说:“我们乡下人,看到你们县衙门来的,个个都是大人。”

向远丰望见桌上摆着藠头炒腊肉、青椒炒蛋、青椒干鱼和几个青菜,说:“嫂子太客气了,这么多好菜。都到下半年了,家里还有腊肉?”齐树说:“您嫂子会做人家。今日不是来贵客,我哪吃得到腊肉?”人还没动筷子,狗已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齐树趁向远丰低头让狗,朝桔红悄悄做了样子。桔红心上明白,进屋抱了酒坛子出来,说:“自家蒸的阿板籽酒。”向远丰说:“不喝酒吧,我下半日还要到舒家坪去。”齐树边说边把酒倒上了,说:“舒家坪几脚路的事,少喝点吧。”

向远丰端上酒碗,问:“儿子呢?”“莫管他,喊他先困饱眼闭吧。”齐树说着,看见儿子已进门了,就说,“五疤子,你耳朵长啊!筷子一响,起来赶浆。”

五疤子也不喊人,也不望人,装了饭,夹了菜,坐到门槛上吃去,后脑壳上的疤子亮亮的。齐树笑笑,说:“向老师,乡里小儿,不知事。”“哪里!小伢儿怕生,都是的。”向远丰举起酒碗,“难为知根老爷,难为嫂子!”

向远丰喝完酒就栽眼闭了,跑到屋后拖檐下竹床上困着。桔红同齐树舞手努嘴鼓眼睛,就像两个哑巴吵架,不晓得向远丰要困好久。等了小半个时辰,齐树喊五疤子:“放得牛了。”五疤子看看地场坪,说:“日头影子还没到磨刀岩上,还早。”桔红说:“五儿听话,今日早去早回。”五疤子到拖檐底下牛栏屋去赶牛,嘴里喊着:“出去!该死的,出去!”

向远丰吵醒了,一把坐了起来,说:“哎呀哎呀,不晓得时辰了!”齐树闻声赶来,骂五疤子:“你牵牛轻脚轻手啊!把向老师都吵醒了。”向远丰立起来,说:“出丑出丑,我是吃不得酒,吃酒就起眼闭。我还要到舒家坪去。”齐树说:“还早还早,还困一下。”“难为难为!我过几日再来。”向远丰说着,拿过米袋子要付点心米。齐树忙抬手往外推:“要不得,莫太认真了。你不是办公差,从我门上路过也是要吃饭的。”

彼此推让几下,也就算了。齐树把向远丰送到大门外,回来听阿娘说:“大热的天气,你讲他穿皮鞋脚上不要起火?”齐树说:“没见世面的女人家!逸公老儿屋的人都是一年四季穿鞋的,你看他屋哪个脚上起火了吗?”

天气热得猪打栏,有喜下半日就把三个天井的阳沟半塞了,天井泡凉了才把水放干。佑德公和有喜都坐在大天井,就着月亮打草鞋。容秀坐在茶堂屋纳鞋底,点着桐油灯。福太婆坐在天井对角扇蒲扇,免得打草鞋的稻草灰飞过来。贞一坐在娘身边,抬头看星星。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满耳都是墙外的蛤蟆叫。

福太婆说:“我的眼睛到夜就像瞎子,不中用了,变废人了。”有喜说:“福娘娘,您一日到夜手脚不停,哪里是废人?照讲,您也该享享清福了。逸公老儿屋长年请着厨娘,您还和秀叔母自己落灶屋。”福太婆说:“刀不磨生锈,人不动生病。”佑德公叹气说:“今年鸭儿好卖,谷价肯定不好。”贞一问:“爸爸,这是什么道理呢?”佑德公说:“谷价贵了,养鸡、养鸭、养猪都会少,五禽六畜也都是长嘴巴的。”福太婆也叹气,说:“歉年难,丰年也难。俗话说,田是累字头,种田人总是苦的。”

听得有人喊门,有喜说:“好像是修根公公!”有喜过去开了门,修根进来了。佑德公忙喊坐,有喜去搬凳子。福太婆站起来,说:“修根你先坐。”“你坐你坐,有喜就搬凳来的。”修根说,“福哥眼睛好,月亮底下还打得草鞋。”

贞一去酾茶。修根接了茶,说:“有口凉水喝就是了,还要泡茶。”德公笑笑,问:“有事?”修根支吾着,望望有喜,说:“来坐坐。”

佑德公晓得修根不是无事闲坐的人,就讲:“贞一,你和娘先去困了。有喜,你也早困了。”有喜立起来,说:“福公公,你也莫打草鞋了,我把两张草鞋凳都收起了。”福太婆回屋时,喊了容秀:“秀儿,你也早困了。”

劭夫和容秀新房本来在二进院子,容秀一个人住着怕,就搬到了前院左边正房。贞一仍困在爷娘隔壁闺房。她想搬到楼上去,同爷娘讲过几回了,福太婆不准。

天井里只剩佑德公和修根两个人了,萤火虫好像突然多了起来。修根问:“扬高叔没来吧。”佑德公说:“没来。你喊了他?”修根说:“他日里间就喊我一起来,我讲不来。我不能同他一起来。”佑德公问:“那又是为何呢?”修根说:“我猜,福哥,今年搞赋从租出,只怕要出麻烦。”

佑德公一听愒着了,说:“我闯祸了?本不是我的事,赖在我脑壳上了。”修根说:“福哥,我晓得,李县长不借你的名,也要借一个人的。你只是自己送到门上去了。他道理只有一条,就是要增加收入。”佑德公听着真有些急了,问:“听说今日乐输委员来过了,到底是怎么个搞法?”

修根说:“田赋正项之外的带征,原本是完历年积欠,前朝手上就是这么做的。沙湾地方气好,向来都没什么积欠。过去,县衙门是把全县总积欠分摊到田业人家,我们都认了。我想这个带征积欠,时间长了都只是个讲法,成了衙门想多收钱的借口。这些,原来都是在田业人家面上收的,佃家只管向田业人家交租。民国以来,各种特捐、附捐年年增加,全部摊到田业人家面上,我们就担不起。这回省里征收章程上列的项目,建设特捐、建设附捐、县税特捐、县税附捐、教育特捐、教育附捐、卫生特捐、卫生附捐、司法特捐、司法附捐、团防局捐、训练壮丁费,我记都记不全,总共二十几种。我闭起眼睛略微一算,比往年加重一半!话讲得好听,遵守总理遗训,田赋不超过地价百分之一。田赋同各种特捐、附捐比起来,只是零头。各种特捐附捐,没有都喊田业人家负担的道理。县长布告也讲了,财政收入多用于公共事业,大家都受益的事,就不管田家佃家都要负担。修路,不论有田无田都要走路。卫生,不论业主佃家都会生病。司法,不论富人穷人都可能打官司。扬高屋是佃家,你我是田业人家,讲不到一起的,就不喊他一起来。”

扬高爷儿父子是佃家,日子过得比修根还好,都住上大窨子屋了。这话佑德公不好说出来,只讲:“修根,我屋几百年都没同佃家起过争,今年只怕麻烦。”修根说:“还有,今年收成好,谷价米价肯定就不好。谷米卖不起价,拿什么完赋交税?他政府又只认银钱不收谷。”佑德公说:“今年我屋鸭儿好卖,谷子肯定价钱不好。我开了这么多年抱棚,晓得这个道理。”

“是了,我忘记告诉您了,今年你屋抱棚也要报业,另外纳税。沙湾还有几户人家,做炮仗的,开碾坊的,开油坊的,开铁匠铺的,推豆腐的,轧棉花的,烧窑砖的,都要报业。”修根说。

佑德公想了半日,说:“征收章程是省里印的,税捐名目就不能全怪李县长。但既然登报说我县赋从租出是我倡议的,我明日到县衙门去问他几款!”

佑德公送走修根,刚要关大门,有喜从柴屋取了筌笼过来,说:“福公公,门等我回来关。”佑德公问:“大夜了,你还要做什么?”“屋里好久没沾荤了,天天吃黄蛋,吃老蛋,我看您胃口不好。我去大塘放筌笼。”有喜说着火火地跑出门。

每到开抱棚的季节,佑德公家餐餐吃黄蛋和老蛋。村里人喜欢吃的也多,黄蛋、老蛋都便宜。有上门拿钱卖的,有拿米兑的。佑德公大方,每回喊有喜都多给两个。

有喜把筌笼浸到塘里,牵绳绑在塘边乌桕树上。回到屋里,佑德公还在天井坐着。听见有喜关了门,佑德公说:“大夜了,明朝还要去城里。”有喜说:“又不费力,明朝早起就是了。”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有喜跑到大塘边,嘴里轻轻念道:“福公公是有福的!福公公是有福的!”有喜把筌笼只拉到半路上,绳子就沉沉地颤动起来。心想,福公公真是有福的。拉上来一看,筌笼里头的鱼,大的鲫鱼如手掌,小的麻嘴如拇指,足有七八斤。有喜又是火火地跑,把筌笼和鱼一起泡在儿井里。

福太婆和容秀正煮早饭,有喜到灶屋说:“我夜间搞到七八斤鱼。”正说着,佑德公已从菜园扯了紫苏,洗得干干净净,说:“煎鱼做早饭菜,我相料都扯来了。”福太婆笑着,说:“你手脚比喜儿还快啊。”“是哩,我正想着去扯紫苏哩。”有喜说,“那我剖鱼去了。”佑德公说:“我刚才在儿井洗紫苏,看见筌笼里的鱼游得欢哩!”

有喜拿木盆先把筌笼里的鱼都倒出来,选了两斤多拇指大的鲫鱼、麻嘴、鳊鱼、鳅鱼,又把大些的鱼灌进筌笼,放在儿井养着。有喜码准佑德公舍不得先吃大鱼的。

有喜剖好鱼送到灶屋,又去天井打草鞋。佑德公说:“就要吃早饭了,喜儿歇一下。”有喜说:“打草鞋又不费力,不等于歇着?”佑德公坐在中堂屋门口阶头,说:“隔灶屋老远,我都听到紫苏煎鱼的香味了。你福娘娘鱼煎得好!”

过会儿,贞一过来喊吃早饭了。佑德公说:“我讲小鱼还好吃些,进油盐!”福太婆听着就笑了,说:“喜儿最码得你的心思,你是舍不得先吃大鱼,还故意讲小鱼好吃些。”福太婆这话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吃过早饭,有喜和梆老倌抬轿送佑德公到城里去。起肩走了没多远,有喜说:“福公公,您今年比去年轻些了。屋里有我,您以后少做点事,您只管编条子就是了。”佑德公说:“我不是享清福的命,贪闲就要得病。喜儿,明年抱棚我就不管了,都是你的事。”有喜就笑,说:“福公公,明年抱棚全交给我管,沙湾人吃黄蛋,吃老蛋就有的是了。”

佑德公只是笑,他晓得开抱棚有喜接得手了。梆老倌说:“有喜,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俗话说,爸爸妈妈疼满儿,公公娘娘疼头孙。佑德公自己还没抱孙子,你等于是他头孙了。”佑德公说:“我哪日自己养了孙儿,像喜儿这么知事,我就是福气了。”有喜忙说:“福公公,你就是我的亲公公哩!”

轿到了县政府门口,佑德公喊梆老倌在外守轿子,自己领着有喜进去。门房老向见了,喊:“佑德公,今日得空?”佑德公说:“有事请教李县长。”老向说:“警备司令程翰璋老总正在拜会李县长,我不方便进去通报。”佑德公说:“那我等等吧。”

等了老半日,听到院子里头乌鸦叫。佑德公算算时辰,晓得乌鸦此刻是叫凶的。忽又听得里头高声吵嚷,佑德公起身朝里打望,只见一个戎装胖汉骂着娘,横着身子往外走,他背后跟着七八个荷枪随从。胖汉日娘翻天骂着,突然抬头望望路过的梧桐树,说:“他妈妈的,你县衙门的乌鸦敢在老子脑壳顶上叫?”说着拔枪就朝天打去,一只乌鸦啪地落地。佑德公愒得脚软。记得县农会枪打马宗仁那日,扬高回来说枪声只比小炮仗响声大些,佑德公刚才听到枪声像大炸雷。又见李县长追上胖汉,凑上去说话。胖汉转过身,手点着李县长鼻子,说:“老子限你三日!”胖汉说完大摇大摆往外走,李县长紧跟在后。佑德公怕李县长撞见难看,忙往门房里面躲。听得外面胖汉又嚷道:“不是老子杀了刘子厚,轮到你姓李的来当县长?”

门房见得多,也晓得事,看见李县长送走军爷,满头大汗地进来,也不说有人求见。李县长低头往院子里走,抬起袖子擦汗。佑德公心想戏台上的县官鼻子白是白,拍起惊堂木来还是蛮威风的。又想逸公老儿不做官了回到沙湾,村里人总把他当知县敬重。今日见到的李县长,却是灰头土脸。

老向只作若无其事,看着李县长走远了,就说:“佑德公,我屋从公公老儿手上起,就在这衙门里当差做门房,看着这世道越来越乱。皇帝老儿封的县令,一个洋学生拿着一张纸来,咿里哇啦读完,县令自己卷起铺盖就走了。一个县团防局长,一伙农民半夜把他从被窝拉出来,第二日绑到万人大会台子上,一声喊就打掉了。一个民国政府的县长,一个警备司令喊人拿机枪弹掉了,就像老铳弹麻雀子!你刚才是看到的,警备司令带着枪兵进衙门,指着县长的鼻子日噘人,就像骂孙子!清朝手上,文官是比武官有面子的。”佑德公问:“老向,那我今日还去拜访县长,要得要不得呢?”老向摇摇头,说:“我进去通报,怕不太好了。”

佑德公心想,自己阳春耽误不起,改日再来又是一条工。县长要做县长的事,百姓要做百姓的事。我百姓来了要见县长,这就是县长的事。事又急,等不得。佑德公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说:“老向,我还是见见县长。”老向有些为难,说:“佑德公,县长反正你熟,你自己进去吧。”佑德公领着有喜进去了。天气太热,会客厅的门敞着。佑德公喊道:“李县长在吗?”

闻声出来的是吴秘书,略觉吃惊,说:“哦,佑德公,您老来了?”佑德公笑着说:“我也是不速之客。”李明达听得外头说话,马上迎了出来,说:“佑德公来了呀!你也说自己是不速之客,我俩算是扯平了。”

佑德公见李明达谈笑风生,不像刚刚挨人日噘的样子,心底暗暗有几分佩服。等吴秘书酾好了茶,李明达问:“佑德公,今日专门屈驾敝处,有何示教?”

“怎敢怎敢!李县长,老汉是为民请命来的。”佑德公粗略算了一下税赋账,说,“今年除开税赋加重了,田业人家同佃家还会起争执,弄得乡邻失和。争执一起,农会必定领着佃家抗欠。依我沙湾地方气,农会委员算是做人做事公道的人,别的地方哪敢保证?”

李明达笑眯眯地听着,没插一句话。等佑德公说完了,李明达哈哈一笑,说:“佑德公放心,如今新农会绝对受敝党指挥。从前共党图谋不轨,搞一切权力归农会,无异于搞了个二政府,武断乡曲,无恶不作,民怨沸腾,官厅莫敢过问。自清党以来,解散不法农会,新农会都在党国手里管着。担心农会乱搞事,佑德公多虑了。”

佑德公说:“既然县里有乐输局,各区乡村都派了委员,何必又让农会在里头多事呢?”

李明达耐心解释,说:“党国规定,农会无直接行政权力,但有权代理地税征发及解决地税诸事。明达仰各级农会协助乐输局,法律依据就在这里。”

佑德公点点头,说:“县长讲得句句在理,只是田里出产总是有限的。今年收成好,亩产四百多斤。年成丰歉,各有难处。收成不好日子更难,收成好了谷米就便宜。谷米卖不起价,赋税银钱哪里来呢?我屋谷米都是卖给老宾主,放在往年早就有伙计上门了,今年至今米店伙计还没踩过我屋门槛。”

李明达说:“佑德公,谷米价钱便宜了,总的产量多了,算总账还不是一回事?”

佑德公笑笑,说:“李县长年轻,书读得多,见识也广。您在家只怕还没管过业吧。米店每年卖得出好多米,都是有个数的。除非猪不吃糠,牛不吃草,养鸡养鸭,都吃白米饭。”

佑德公是不讲重话的人,他这话就是讲李明达不谙事理。李明达也听出来了,脸上照样是笑的,说:“佑德公,我不当县长,真不知道县长是干什么的。来了才知道,不是个好差事。民国县长不比往日的旧县令,只要断断案,救救灾,剿剿匪,平日坐在衙门摇蒲扇,写几句诗。往日县令都被喊作县官老爷,我如今哪里还敢做老爷?民国县长遵守总理遗教,致力民生与建设,要做很多很多的事。刚才佑德公一五一十算了账,明达也一五一十算算账。粗略算算,县里开支的项目,民政三十一项,财政二十八项,建设四十八项,教育十七项,卫生二十七项,司法二十一项,总共一百七十二项。对了,我讲的还不包括团防局和地方驻军开支。”

佑德公听着,脑壳都大了。心上又想,政府花这些钱听着样样事关百姓,怎么就像雪落江河无影无踪呢?老百姓得病请郎中,你政府出过铜钱?先生借祠堂教私塾,你政府出过铜钱?乡里修路架桥,你政府出过铜钱?天灾穷人饿饭,你政府给过谷米?佑德公到底是明事理的,晓得政府的事也得慢慢来。比如办学堂,说不定哪天也像西方强国那样教育普及了呢?劭夫去年同爹说起,最羡慕的就是西方国家的教育。可想着自家田赋杂捐那么多,心上又是一万个不情愿。年年都这样搞,家会败掉的。

“县长,听你说的都在理,我还是那句话,田里只出产得了那么多东西,天上又不会掉银子。您讲这也要用钱,那也要用钱,我们老百姓有句话,有好大的腿做好大的裤。”佑德公说。

李明达说:“佑德公,理是这么个理,事不是这么个事。驻防我县的省保安旅一千多人,我们自己县团防局两百多人,天天要吃饭,都得我政府出钱。说句良心话,这不是我县政府最应该花的钱,却又是一分都少不得的钱。”

佑德公听着眼睛都直了,说:“我们还要养这么多兵?说句难听的话,我宁愿让强盗抢,也不愿意养这么多兵呀!强盗不是天天抢,他们可是天天吃着老百姓!”

李明达就笑了,说:“话不能这么讲。古人讲,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比方说,共党虽已剿除,也要防止他们死灰复燃。佑德公,您是贤达,仰您引导百姓。”

佑德公连忙拱手,说:“县长抬举,我已老朽了!”

李明达说:“佑德公过谦了。您家祖上是湘军名将,府上家风清白,忠君爱民。如今是民国了,我们忠的是党,忠的是国。敝党既盼名宿襄赞,又要广纳英俊。实现总理建国宏愿,建设民有、民治、民享的新中国,有赖全体同胞艰苦努力。明达感谢您支持赋从租出呀!”

自从上次在逸公老儿家听李明达同扬卿长谈,佑德公内心对这位县长是敬重的,但他也看出这位年轻人的书生气。他想干脆把话都挑明了,也让这位年轻县长晓得底下民情,便说:“县长,刚才我粗略算过账了,主佃争执是在如何负担上。赋从租出,讲的是政府征多少赋,我田业人家减佃家多少租。总理遗教,田赋不超过地价百分之一,事实上早不止了。自前朝开始就有田赋积欠带征,把全县历年总积欠摊到所有田业人家,民国政府接了盘子也是这样做的。这个,我们也认了。田赋之外的各种税捐附加,照理是田主同佃家分摊的。分摊比例以租佃比例为准是恰当的。比方说,沙湾向来是田主同佃家收成五五分成,各种税捐附加就应该五五分摊。笼统讲赋从租出,佃家就说,赋税各项我都在五五分成之内替你完了,剩多剩少就是你田家的租子。这样算,佃家反正稳收一半收成,另外一半完尽所有赋税才是田业人家的租子。这么搞赋从租出,我们田业人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李明达手在腿上轻轻拍了半日,说:“关键是看主佃分成是如何定的。”

佑德公说:“各地租佃相约都是不同的,有定租,有活租。定租是不管丰歉,约死佃家应交租谷。活租就是按收成分成。分成又各地不同,有田六佃四的,有田四佃六的,有田七佃三的,也有佃家强蛮搞佃七田三的。公平仁义的是五五分成。当然,也有五五分成的佃家得好不讲好的,说我佃家出钱出力只得五成,你田家坐享五成。你不想,田家不出地,你哪来的五成?”

李明达说:“佑德公,陈老伯,明达感谢您开诚布公,坦言相告。我随即嘱咐乐输局,命乐输委员细察各村民情,处理好田佃关系。既要保证如数完成征收,又不能让百姓不堪重负,更不能苦乐不均。”

李明达说的话都是堂堂正正的,佑德公已开不了口,只道:“我理解县长难处,但老百姓难处更大。我就不打搅了。”

“佑德公也是大忙人,我就不留了。”李明达站起来,指指自己的办公室,“老百姓持家常说,吃的用的都要从锅子底上买起。我这做县长的,桌椅板凳全得自己置办,就连总理遗像都是自己买的。子厚是被打了,他置办的东西全叫他带来的人搬走了。”

佑德公望了一眼总理遗像,心想从面相上看,中山先生是个善人。又想劭夫回家时,口口声声中山先生,儿子信这位先生算是信对了。

李明达要送佑德公,问:“来轿了吗?”佑德公说:“我坐轿来的。县长您忙,我熟门熟路,不要送。”

推让几句,李明达就喊吴秘书把佑德公送到大门口。梆老倌在外等着,已坐在轿子上困着了。有喜拍拍轿杠,梆老倌揉揉眼睛赶紧下轿。有喜逗梆老倌,说:“岳叔莫落轿,我和福公公抬你吧。”

佑德公掏出几个铜板,说:“莫快活!你两个自己去吃碗面,我去几家米店看看。你俩吃了面,去浮桥头上等我。”

有喜说:“福公公,一起吃吧,吃过面您坐轿走。”

佑德公说:“我路上看到什么吃什么。我坐着轿子去和米店老板讲价钱,不像。”

有喜和梆老倌吃过面,就到浮桥头上等着。有喜嘴紧,刚才在县长那里听到的话半字不露。梆老倌偏是嘴多,又问:“你讲没讲几句当紧话,坐了这么久?”

有喜笑笑,说:“李县长讲党国大事,讲总理建国大纲,讲三民主义,你听得懂,我是听不懂。”

说会儿话,佑德公半日没来,梆老倌靠着轿杠又困着了。有喜说:“岳叔,你不如坐到轿里去困。”梆老倌半睁眼笑笑,说:“不像不像!”说完又困着了。

佑德公来到浮桥头上,日头已经偏西。有喜看看佑德公神色,就晓得今年谷米行市不好。梆老倌偏要问:“佑德公,价钱好吗?”佑德公不讲谷米贵贱,嘴里只吐了一个字:“难。”谷米价钱不好,说的人越多越不好。谷米价钱好,说的人越多越好。佑德公看了几十年,早就看出这么个道理。

回到沙湾,天快黑了。天气仍是热,晚饭放在天井吃。天井泡过水,清水岩板倒是清凉。坐到饭桌上,佑德公拿出三个油糍粑,递给福太婆,说:“你和秀儿、贞儿每人一个。”容秀说:“我不要,爸爸吃吧。”佑德公说:“我在街上吃了。”

他其实只买了三个油糍粑,今日点心饭也没有吃。他听了李县长那些话,又问了谷米行市,嘴里苦苦的。福太婆给了容秀、贞一每人一个油糍粑,自己分了佑德公半个。容秀推脱不了,也分了半个给公公,贞一也给爸爸分了半个。佑德公笑起来,说:“我是假充大方占便宜?你娘儿三个每人吃半个,我吃一个半?喜儿,你吃一个。”有喜晓得推是推不掉的,就接了半个吃了,只说好吃好吃。佑德公说:“热的还好吃些,路上放凉了。”

吃饭时,福太婆见佑德公不怎么动筷子,说:“你是累着了吧。还是早上养在儿井的鱼,煎了几条大的,好吃哩。”佑德公说:“好吃,我在吃哩。”

一家人饭吃得不声不响,只听得耳边蚊虫嗡嗡叫,屋外蛤蟆呱呱叫。天井角上插着长蚊香,也不抵用。佑德公拍着腿上的蚊虫,啪啪地响。有喜被蚊虫咬了,只拿手摸摸,没拍出响声。福太婆左脚擦右腿,右腿擦左腿,讲:“蚊虫太多了。”容秀被蚊虫咬了就忍着,只偶尔轻轻抖一下腿。贞一端着碗在天井里走动,免得蚊虫咬。

“我吃完了。”有喜把饭碗送到灶屋,取了蒲扇来,“福公公你们慢慢吃,我来赶蚊虫。”佑德公说:“喜儿,随它!蚊虫不吃血怎么活呢?衙门是要缴赋征税的,蚊虫是要吃血的。世上就是这么个道理。”

佑德公没放碗筷,福太婆、容秀和贞一也不放碗筷。等到佑德公把碗懒懒地放下,福太婆、容秀和贞一也跟着放了碗。有喜放下蒲扇来收碗筷,佑德公说:“喜儿你歇着,叔母去洗碗。”容秀正争着收碗筷,说:“有喜你放着,我来。”贞一说:“你们都不管,我来吧。”福太婆笑了起来,说:“贞儿碗洗得最干净。”贞一晓得娘在挖苦她,就说:“妈妈,那我一世不学洗碗了?”

容秀收拾碗筷,贞一去点了桐油灯,送到灶屋。容秀从嫁到陈家那日起,就哑看陈家规矩,样样都守着。碗洗头道水不要太多,洗碗水要留作潲水喂猪。洗头道、洗二道都用洗碗布擦碗,洗三道时只用清水泡,倒扑着碗晾干,再放到碗柜去。记得容秀头一回洗碗,洗三道时又用洗碗布擦,福太婆在旁边看着,笑眯眯地说:“秀儿,三道不要擦,清水比洗碗布干净哩。”容秀听福太婆讲得有理,脸就绯红的,忙说:“妈妈你事事都要教我啊。”

容秀收拾完了灶屋,过来对大人说声早困,就回自己房里去了。她每天夜里不是纳鞋底,就是缝缝补补。梆老倌开始敲梆打更了,喊着:“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喜替佑德公和福太婆打扇子,忍不住笑起来,说:“岳叔今夜喊得不对。又不是冬天,哪里就天干物燥,哪里有火烛?依我,应该喊天气太热,莫要贪凉,关好门户,警醒强梁!”

佑德公本来心上老不自在,听有喜说梆老倌打喊的事,也笑了,说:“有喜要是读几句书就好了。你看,他强梁都晓得讲。”福太婆说:“喜儿认得字哩!我看他上茅厕都带书进去。”有喜忙说:“福娘娘笑我了!福公公教我认了几个字,我怕忘记,时常拿书读一下。我前几日从扬高太太屋里借到一本《三侠五义》,半认半猜,里头故事也记得落了。我没有时间读书,那本《三侠五义》我都是在茅厕屋读的。”

佑德公又笑起来,说:“古人读书前要焚香沐浴,喜儿到茅厕屋读书去了。”贞一说:“爸爸说的是古人读圣贤书,有喜读的是小说,哪里读都行的。认字可以触类旁通,有喜认得的字会越来越多。”

十一

向远丰再来沙湾,依旧背着米袋子,径直去了知根老爷屋里。向远丰说:“知根老爷,我俩到屋背拖檐底下去坐,那里凉快些。”齐树一听就明白了,必定是向远丰有话要说。茶堂屋和中堂屋都热,坐在正屋门前阶头上,大门外过路的人看得见。

果然,向远丰在竹床上坐下,又摇头又叹气,说:“三个村我都跑了。舒家坪和向家坳好办些,竹园很麻烦。沙湾李县长最关心,这里是提出赋从租出的地方,一定要搞成模范村。我这回没有喊您知根老爷一起去,是想先讲讲征收章程,探个底。等沙湾搞出模范,就好办了。”

齐树自己搬了小凳,坐在向远丰对面,说:“我反正听向老师的。”向远丰说:“自然是听村长和农会委员的。我先找您商量,道理您明白。这回赋从租出,最难的是主佃之间如何分担。修根是田业人家,扬高是佃家。我俩不想清楚,他们两个坐不到一起的。”

齐树试探着问:“向老师这几日回家去了吗?”向远丰不晓得齐树想问何事,说:“怎么呢?”齐树笑笑,说:“您要是回家了,我想问问您老头儿是如何做的?”向远丰也笑了,说:“同是知根老爷,各是各的做法。自家田多是个做法,自家田少是个做法。知根老爷,您爷儿父子只是自耕,还是也种别人屋田?”齐树说:“不瞒向老师,我两个儿子劳力好,人也肯做,还租了别人的田种。我是只种自家三十亩田,农忙请零工,平日自己经管,另外找点活钱。”

向远丰说:“沙湾风俗是活租,每年看产,五五分成。按省里征收章程,田业人家负责田赋,其他附加税捐二一添作五分摊是公平的。”齐树说:“听起来公平,我看田业人家是吃亏的。田业人家负担田赋之外,同担一半附加税捐,佃家是净收一半收成。”向远丰就笑了,说:“您两个儿子租种人家的田不多吧。”

齐树一听眼睛都直了,问:“您是怎么晓得的?他两兄弟每家只租了人家十亩。”向远丰仍是笑着,说:“他两兄弟自耕田比租佃田多,您这做老头儿的就替田业人家讲话。他两兄弟要是像扬高家租佃的田多,你屁股就坐在佃家了。”齐树忙拱手,笑道:“您可真是知根老爷的公子,田赋田租上的事朗朗明白!”向远丰说:“我家田土不多,只有一百多亩了。”齐树忙伸出大拇指,说:“一百多亩,大财主人家啊!”

向远丰却是极认真的样子,说:“知根老爷,我不是说嫌贫爱富的话,皇粮国税自古都是有田人家交得多,穷人家交得少。自古圣明之君对穷人也多有照顾,所谓天下大同嘛。但是,前清对纳粮大户是有奖励的。我老头儿就是这样讲的。所以,我说嘛……”

齐树不等向远丰说完,忙说:“向老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把大户人家头上负担的赋税往佃家摊一点。”向远丰摇摇头,说:“知根老爷真明白了?”“敢问向老师还有何示下?”齐树居然讲起戏台上的话了。向远丰笑了,说:“您平日不是还要找点活钱吗?”

齐树脸都红了,说:“我往年只是捋点零头,历代知根老爷都是这么做的。沙湾虽然离城里不远,但佃户人家自古都不愿自封投柜,都是知根老爷代收代缴的。自封投柜只有几个大户人家,这几年就只有佑德公仍自封投柜。根老儿自从做了村长,晓得我搞不了他的名堂,也不去了。逸公老儿是年纪大了懒得出门,也是交我办理。不晓得您老头儿还有别的妙法吗?”

向远丰正色道:“莫扯我老头儿,他是个老实人。我只问你,沙湾往年完粮都在几成?”齐树说:“七八成之间。”向远丰说:“今年沙湾要搞成赋从租出模范村,做到十成!”齐树摇手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回去问问你老头儿,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没有过收足十成赋税的事。总有天灾人祸,总有三病两痛,完不成赋税的人家总是有的。”

向远丰沉默半日,明晓得无外人在场,仍四处望望,轻声道:“尽量往足处收,按略高于往年征收成数上交就是了。只要做到这点,肯定成模范村。”齐树听着愒得嘴都合不拢了,说:“向老师,这个哪敢?”向远丰眼睛望在别处,话像是从嘴角递给齐树的:“依你讲找活钱的搞法,多捋少捋都是捋!你想捋多少,就打多少临时串单。”齐树问:“这事,要他俩晓得吗?”向远丰翻身倒在竹床上,打了个朝天哈哈,说:“我都不晓得这事。”

两人商量好了,齐树问:“我俩去找村长和农会委员。您讲邀到哪个家去好?”向远丰说:“我们堂堂正正商量皇粮国税的事,当然是要到您陈家祠堂去。”

齐树去喊人,向远丰先到祠堂等着。他立在天井里四处看看,见沙湾陈家祠堂比别地方的气派。祠堂进门顶上是戏台,楼上左右厢房外有走廊,楼下左边也是厢房,右厢是族上谷仓。祠堂神龛上供着两尊祖宗雕像,一位是文官光神,牌位上书“始祖明勋公神位”;一位是武官光神,牌位上书“显祖敬远公神位”。武官光神的座子有些开坼,不细看也不碍事。神龛前面供桌上摆着供果,桐油灯火在日头光下不太显眼。

好一会儿,齐树才领着修根和扬高进来。修根扛着锄头,一脚的泥土。齐树说:“向老师等难了!根叔一年四季在田里,我到垄里喊的他。”向老师笑着,说:“村长是个勤快人啊!这个时候田里闲着呀?”修根只是笑笑,并不回话。扬高说:“九油十麦,根老儿讲他在整油菜田。”

神龛左右两厢都有长凳,扬高说:“向老师,我们就坐这里吧,我陈家祠堂最凉快的就是神龛底下。”向远丰见修根总不作声,就说:“随便,听村长的。”修根不搭腔,自己低头坐下。向远丰、扬高、齐树也就坐下。

向远丰把刚才同齐树商量好的话说了,道:“我这是按征收章程讲的,不晓得你们几个听清了没有?知根老爷讲沙湾不再报业,你可以开票单了吗?”齐树说:“向老师,家家户户底子我都有,听你刚才讲了,我才晓得怎么开票单。”扬高听着眉头皱了,问:“向老师,您讲的是田业人家自己管田赋,别的附加是主佃双方二一添作五?”向远丰说:“是的。你沙湾收租是收成主佃各半,按理附加税捐就是主佃各担一半,田业人家比你多负担了田赋。佃家是赚的。”

扬高立了起来,手指着祠堂外面,说:“我佃家一年到头又是人力,又是牛力,又是肥力,起早贪黑,还要分担附加?田业人家坐在家里也只分担一半附加?”向远丰说:“陈扬高同志!您是国民党员,又是农会委员,您的工作是协助乐输。田业人家怎么是只坐在屋里呢?他不出田地,天上掉谷子?”

修根说:“我是从不坐在屋里的。我租出去的九十亩田,平日水是我管,禾熟登了麻雀是我赶,佃家自己懒,还喊我诨名摊水匠!”扬高说:“根老儿你莫打门框惊柱子,我屋没有懒人!”修根埋起脑壳,也不望人,只说:“我又不是说你!”扬高却朝修根鼓起眼睛,说:“我也不是讲你!你自己喜欢赶麻雀是你自己的事。”

齐树先让修根和扬高吵,等他俩该讲的话都讲了,就说:“高公公、根叔,你俩听我打两句总成。今年征收章程是新的,搞法肯定是新的。其实讲新也不新,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只是附加没这么多,不像今年显眼。这是一句话。高公公你讲,你家租的佑德公一百亩田,你好去同佑德公争分摊吗?你租的逸公老儿九十亩田,那是你自己屋里的事,你们自己可以商量。这是一句话。还有一句话,我就不讲了。”

修根接了腔,说:“还有一句话,哪有讲不得的?我来讲。你屋种的六十亩祠堂田,众上的,没哪个认真,年年看产都看得松。你哑子吃饺儿,自己心上有数!”

扬高更加起高腔了,说:“根老儿,都是几个面子上的人,你话就莫讲长了。你要讲,我问你,祠堂账都是你管的,哪个问过你的账没有?我扬高不放口,哪个敢问你的账?”修根也起高腔了,说:“当着乐输委员的面,明朝就查我的账!”

向远丰看吵得很热闹了,人就立了起来,喊道:“陈扬高同志,你先坐下。”“陈扬高同志”五个字对扬高到底有些威慑力,他气哼哼地坐下了。

这时,齐岳进来挑灯芯,几个人都不讲话了。齐岳笑笑,说:“你们怎么都不讲话?在猜闷子?”“他是哪个?”向远丰问着,坐回到长凳上。齐树说:“齐岳老弟,梆老倌。”向远丰说:“你们村里要定个规矩,严肃开会就要关门。”齐岳听着就笑了,说:“嫌我多余?我沙湾议事,从来都是打开窗子讲亮话的。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向远丰愒了一跳,心想难道出神仙了?齐树忙笑道:“向老师,梆老倌讲的是沙湾俗话。”

齐岳出去时顺手关门。祠堂门很是粗重,推起来吱吱响。向远丰打喊:“梆老倌你捣什么乱?”梆老倌回道:“您不是喊关门吗?”向远丰说:“我们打开窗子讲亮话,要你关什么门。”齐岳把两扇大门才关到半路,又把它推开,说:“才讲开会要关门的!您是县里来的官老爷,讲话要算数!”向远丰望着修根,说:“长日听人讲,沙湾地方气好,怎么也有刁民?”修根懒得作声,扬高向来是低看齐岳的。齐树忍不住打回栓,说:“梆老倌人蛮好的,就是嘴巴多。沙湾人都讲他,嘴是两块梆,一敲吵全乡。”

向远丰望着梆老倌不见影子了,才说:“我说几句可以摆到桌面上讲的话。陈修根同志是村长,全村事务都要操劳,都不拿村里一文钱薪资。我做主,他屋一百亩田的田赋不征。齐树屋世代知根老爷,过去替衙门义务当差,如今替政府热心服务,他屋爷儿父子八十亩田的田赋,也不征了。陈扬高同志,农会委员,担负维护农民权益、教育训练农民的责任,也是一文薪资不领的,他屋种的六十亩祠堂田,田赋也不征了。”

扬高听着不服,说:“一家是一百亩,一家是八十亩,我屋只免得六十亩。”向远丰又立起来,偏起脑壳望着扬高,说:“陈扬高同志,你要有点革命精神!祠堂田哪个不晓得?从来就不报业的,看产又看得松,你屋赚了好多年了。”

扬高板起脸,也没什么话说了。向远丰又轻言细语地说:“你们几个都是村里的头脑人,乡亲们都看你们的。我很敬重你们说的佑德公,他每年都自封投柜,从不拖欠税赋。他是我们的乡绅模范!”

修根和扬高都埋着脑壳,齐树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向远丰又说:“我刚才说的,虽是可以摆到桌面上讲的话,但未必乡亲们都能认同。讲究工作方法,我们就说到这里为止。知根老爷,事是这么做,也不能让村长和农会委员背抗欠之名。”知根笑笑,说:“我晓得的。”向远丰说:“话就不讲长了,会开到这里。我想拜访一下佑德公,工商报业的事,请教一下他老人家。村长,请您引见一下。”

修根说:“正是您刚才说的,我村长又不领薪资。我还有事,耽误不起。”向远丰面子放不下,立在神龛前面不动。齐树左右为难,朝扬高努嘴巴。扬高只当没看见,过去挑一下灯盏芯。修根回头说:“佑德公不是坐在屋里等您拜访的人,他也在垄里整田,您随我来吧。”

出了祠堂,扬高也拱了拱手,说:“向老师,言语得罪处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是说重话放响屁的人。”向远丰笑道:“我喜欢性子直的人。”齐树说:“向老师,村长引您去,我就不去了。”向远丰说:“好!我俩约好,明日在舒家坪见。”

一路上,修根扛着锄头,不太说话。收完禾的田垄上,禾蔸上长出青芽,麻雀在田里飞飞落落。一些农人在田里忙着,都是整地等着栽油菜的。几个伢儿提着鱼篓或罐子,低头在半干的田里捉泥鳅。也有担柴下山的,农闲正好砍足过冬柴火。自佑德公放了口,豹子岭上的干柴都还没有担完。山上松林里的鹭鸶慢慢少了,它们开始往南飞,明年春上再来。

向远丰自己找话说,只道沙湾人勤地肥,又很少车水田。佑德公领着有喜在田里整地。田是犁过的,正在挖沟开垄。有喜望见修根领着生人,就说:“福公公,可能是找您的。”

佑德公抬头望望,修根就打喊了:“福哥,乐输局向老师来了。”向远丰忙拱手招呼:“佑德公,我来拜访您!”佑德公笑道:“哪敢啊!怎么好呢?这里坐不是坐的,立不是立的。”“哪里,无所谓的。”向远丰说着就坐到了田坎上。佑德公忙递过锄头,说:“您坐在锄头把上吧。”向远丰说:“不拘礼。我是乡下人,坐在田坎上长大的。”佑德公把锄头横在田里坐下,有喜仍埋起脑壳开沟。向远丰正要开口,修根说:“向老师,您同佑德公说话,我就做事去了。”

修根心上有愧,这回主佃税赋分摊,田业大户只有佑德公是吃亏的。向远丰问佑德公是要种油菜,还是要种麦子。佑德公说种油菜,九油十麦,种麦子季节还早。向远丰闲话几句,就把税赋分摊的事说了。

佑德公听完,点头道:“这么分摊,是在道理上。我去县里请教李县长,也是这么讲的。难在今年谷价低。”向远丰说:“佑德公,今年有个新名堂,工商报业。您家是开抱棚的,我想请教您,怎么个报法?”佑德公问:“省里征收章程上有规款吗?”向远丰说:“含糊。”佑德公说:“那就不晓得如何报。田地报业,有亩数,有等则。推豆腐怎么报?按磨子大小?铁匠铺怎么报?按铁锤大小?开抱棚怎么报?可以按抱棚大小报,但每年生意有好有差。”向远丰不停地点头,说:“佑德公讲得在理。我想,今年只是起个头,慢慢会有定则的。您随便报个数,大家跟着来。”

有喜替佑德公装好烟筒,先吸着了,递过来。佑德公吃了几口烟,说:“向老师,这个头我开不得。我的业最大,我报多报少都不好,别的人家会埋怨我。不如,您喊修根问问其他人家,等他们都报了,我再报。放心,有业报业,无业置业,我屋祖上起就是这么过来的。”

向远丰朝田垄里打望,看见修根正在整地,就说:“佑德公,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同村长说说,就先回去了。”有喜朝修根田里打望,说:“福公公,您看根叔,向老师同他说话,他脑壳都不抬的。”佑德公笑道:“你根叔是屙尿都怕耽搁工的。他埋脑壳又不封耳朵。”

有喜问:“福公公,县政府派来的委员,怎么要背着个讨米袋子呢?”佑德公说:“哪是讨米袋子!县政府的人出公差,都自己背着米粮袋子。你扬卿太太每回出门,都穿草鞋,背米粮袋。喜儿,你记得送几双麻草鞋给扬卿太太,他是在给县里做大事。”有喜笑着,说:“好的,我记着。扬卿太太只准我喊他陈老师。”佑德公也笑了,心想:不是那日听他讲了那么多事,自己也会把他当怪人。

夜里,齐树在茶堂屋点灯算账。他阿娘桔红问:“今日你同向老师在拖檐底下说事,我听到向老师哈哈大笑。什么好事,他笑成那样子?”齐树摇头笑笑,只说:“他硬要喊我到拖檐底下去商量,不晓得沙湾有句俗话,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民国政府出人物啊!”

听到喊门,像是扬高的声音。齐树鼻子里哼哼,说:“农会委员来了。”桔红说:“都是眼前几个人,你话莫都放在嘴巴上。我去开门。”桔红开了门,笑着喊道:“高公公,您来了啊!”扬高问:“知根老爷算盘打得噼啪响吧!”桔红说:“那还不是听您公公老儿的!”

扬高进了大门,看见五疤子坐在地场坪扇蒲扇,就说:“我五儿晓得享福!”五疤子也不理,一手抓起一个萤火虫,一捏,手上闪着亮亮的萤粉。桔红骂儿子:“五疤子,你高太太也不晓得喊。”扬高说:“五儿手脚麻利!”

齐树从茶堂屋出来,先骂了儿子不知事,再说:“高公公,进屋坐,还是在地场坪坐?”扬高望望桔红和五疤子,说:“我俩进去说吧。”

桔红晓得扬高讲话要避人,送了一把蒲扇进去就出来了。齐树也不问,只笑脸望着扬高,听他有什么话。扬高想避人,压着嗓子讲话,声音却一点也不小,说:“朱达望家是自耕,不同哪个人家分摊,你算盘重打一点。他老母亲的,搞得沙湾出人命案!还有几家平日不听招呼的叫老虫,放手摊!皇粮国税,看他们有什么屁放!”齐树说:“我都听高公公的。”

扬高三两句就交代了,摇着蒲扇出门。齐树立在阶头上,说:“高公公,我就不送了。”扬高回头笑笑,说:“要送什么!”扬高才要出大门,五疤子喊道:“蒲扇是我屋的哩!”扬高回头哈哈大笑,立在大门口,说:“五儿管事,中用。来,把蒲扇拿回去。”五疤子跑到大门口,拿回扬高手里的蒲扇。桔红在屋里听见了,出来说:“高公公,我五疤子不知事。”

扬高从齐树屋出来,顺路去了佑德公屋。人在院子外面,就听到里头好多人说话。原来,修根吃过夜饭,喊几个做小生意的人家,都到佑德公屋里商量报业的事。大家都聚在天井里,坐的坐,立的立,蹲的蹲。扬高进去,也不坐,喊了佑德公,人也立着。推豆腐的人家说:“乡里卖豆腐都喊兑豆腐,家家户户都拿黄豆子兑豆腐。我一年到头,不晓得钱在哪里。县衙门收黄豆子吗?”铁匠师傅讲:“来打锄头、打菜刀的,也都是背米来兑,我打一把锄头县政府要吗?”

佑德公说:“我开抱棚,也卖不了几个钱。政府定的,百姓只得认。我是说,大家随便定一两角钱的税,修根也好交差。”修根却说:“不管我交不交差哩!你们不报,他还捉我去坐班房?去,正好省几餐饭,农闲事也不多。”佑德公笑起来,说:“根老弟,您是国民党员啊!”扬高学向远丰的话,笑道:“国民党员要有革命精神。”修根轻声道:“你晓得个卵革命精神!”

乡亭叔侄们讲着笑,发着牢骚,都定了数。佑德公比别人稍定多些,也不能太出头了。

过了几日,佑德公接到票单,仔细对着看了,如数包了银钱,喊有喜陪着去城里。佑德公每年纳税都是走路去的,坐着轿子赴柜太不像了。

回来时,快走到下马田,佑德公看见朱达望被绑着,向远丰同扬高跟在背后。朱达望看见佑德公来了,人就立住了。

扬高推推朱达望:“快走!”

佑德公问:“出什么事了?”

扬高说:“您问他自己!”

朱达望说:“佑德公,他们讲我抗欠国税,捉我到乡公所去。”

佑德公问:“你屋皇粮国税不是年年都交吗?”

朱达望说:“我也不是睁眼瞎子,喊他们拿征收章程我看看,他们不肯。我讲了句沙湾老话,拖檐底下定规款,过不得硬,他们就把我绑起来。”

扬高说:“朱达望,你好大的口气!你问问佑德公,他看过章程吗?佑德公都不喊看章程,轮到你要看章程?佑德公都相信乐输委员,你凭什么不相信乐输委员?”

佑德公说:“你们都听我讲两句。抗欠的事,沙湾从来没有过。今年税赋加重了,也是真的。达望,捉你到乡公所关几日,你阿娘送伙食费去取人,皇粮国税也是要完的。向老师、高坨,只要达望答应完税,人就不捉去了。再往前走过田垄,就到舒家坪了,人家看着好笑。”

向远丰笑笑,说:“佑德公,县政府要好的乐输模范,坏的抗欠榜样也要几个。先把他关到乡公所去,再解到县里去。县长布告说了,要让抗欠土劣大户没面子。”

佑德公说:“向老师,我沙湾村也要面子。您就当给我的老脸留个面子,人就不捉了,只要他肯交。”

来来去去讲了好久,向远丰说:“那好吧,佑德公是大家都尊重的乡绅名宿。我听佑德公的,只看朱达望听不听。”

朱达望却发了犟脾气,说:“捉我去就捉我去,未必会剁脑壳?我相信乡公所是讲理的地方,乡公所要是不讲理,还有县政府。要是县里乡里都不讲理,我到长沙去喊冤!”

扬高声音就像打雷了,说:“没有什么讲的了,到乡公所去!你说我和向老师不讲理?我就要喊你晓得理在哪里!”

扬高说着,推着朱达望就走。佑德公喊道:“高坨,你莫急!达望,你听我的!衙门里的板凳不好坐!”

向远丰说:“佑德公,他讲我不讲理,我就捉他去乡公所,去县政府,听他把理讲明白。政府是讲理的,干脆都讲清楚,把他屋每年完的税,从民国元年查起,查他一个完税模范出来。一年查不完查两年,两年查不完查三年,查得清清楚楚再放他出来,不要冤枉他了。”

有喜劝道:“达望叔,您听福公公的。”

朱达望抬头望着佑德公,半日都作不得声,肩膀打战,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佑德公上去,拿衣袖揩了朱达望的眼泪,说:“好了,男子汉眼泪是硬的,流出来刮得肉痛。”

向远丰说:“学堂就要开学了,我不捉你去,也有人要捉你去的。我是做事干净的人,不想喊接手的人帮我擦屁眼。”

佑德公又讲:“我前几日在塘坎边看到你屋水英,看她日子只怕快到了。你要想想你屋里还有一个大肚婆!”

朱达望埋起脑壳,流着眼泪往回走。扬高一把拉住他背上的绳子,说:“你屁都不放一个,转身就回去?”

朱达望回身说:“我交,我认了。”

向远丰朝佑德公拱拱手,说:“谢谢您老打劝!那我就不跟着去沙湾了,我去舒家坪交代几句。”

朱达望双手反绑着,身子往前栽,走起路来更快。他才走了几步,佑德公说:“高坨,既然他答应交了,还绑着他做什么。”

有喜忙跑到前面去,说:“高太太,我来给达望叔解绳子。”

朱达望身上绳子解掉了,走路反而慢了。有喜不停地回头,喊道:“达望叔,一起走啊!”

“你随他慢慢来吧。”佑德公说。他晓得朱达望心上不舒服,不肯同扬高排排双双地回沙湾。

有喜仍不放心,不时回头打望。他望见向远丰的背影子越来越远,忍不住笑起来。佑德公问:“喜儿你笑什么?”

有喜说:“没笑什么哩。”

快到屋门口,有喜说:“福公公,你刚才问我笑什么,高太太在,我不好说。”

“笑什么呢?”佑德公问。

有喜笑笑,说:“我好想要向老师那个讨米袋子!那是个宝袋,我看那个讨米袋每日都是胀鼓鼓的。”

佑德公也笑了,说:“乡里人都仁义,哪个肯收他的伙食米。”

进了屋,见福太婆坐在正屋门口哭,容秀和贞一陪着。佑德公忙走过去,还没问什么事,贞一就说了:“爸爸,竹园来人报信,表哥佑善捉到乡公所去了,说是抗欠国税。”

佑德公说:“佑善那么软弱,他敢抗欠国税?”

福太婆说:“佑善不争气,你是晓得的,一个痨病壳子,嫖赌样样来,家也败得差不多了。做人没有个样子,村里人就不把他当数,佃户年年欠租。他自家千把亩山林也管不住。前年,佃户刘家泰到他山上剁树修屋,他同刘家泰吵了大架。今年,刘家泰把他报了,说他屋山林和山冲旱地从不报业,又年年欠交田赋。佑善仗自己是在赢理上,同乐输委员起争,就被绑到乡公所去了。”

“哪日的事?”佑德公问。

福太婆说:“昨日下半日起的争,人是今日大早绑走的。”

佑德公喊有喜:“喜儿,你看齐树在不在屋,喊他到我屋来。”

没多时,齐树来了,说:“佑德公,我刚在路上听有喜讲了。刘家泰报佑善瞒产欠赋我晓得,他如何同向老师起争,如何被绑到乡公所去我就不晓得了。福太婆娘屋山林和旱土,鱼鳞册上都是有的,田赋向来就只交田里的。我年年开票单,一清二楚。”

佑德公说:“照这么说,向远丰捉他到乡公所去,就没有捉错了?”

齐树说:“也不能这样讲。他家山林从前清手上起就没有交过税赋,已是老规矩了。山冲里的旱地,按前清说法是新开土地不起科,加上山冲旱地没有人租,时常是荒的,哪来的租赋呢?偷树的佃户还要反咬人家,更要不得。”

佑德公来火了,喊道:“喜儿,你喊个人抬轿,我隆夜都要找到李县长!莫喊梆老倌,他夜里要敲梆。”

齐树说:“佑德公,不要喊人了,我来抬。”

佑德公说:“知根老爷,你也五十岁的人了,你哪抬得动。”

齐树说:“我还抬得动。事也急,不再找人了。”

一路上,佑德公想起向远丰,恨得咬牙切齿。今日这个乐输委员好忙啊,大早在竹园捉了刘佑善,马上又到沙湾捉朱达望!到了李县长那里,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个人。

天慢慢黑下来,佑德公又有些歉疚了,说:“知根老爷,害你夜饭都没得吃。我也是太急了。多关他几夜也不碍事,那么个不争气的侄儿,吃吃苦也是该的。”

齐树说:“也不是这么说。佑善不学好是一回事,他该不该捉到乡公所去又是一回事。”

李明达独自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想不到佑德公这么晚来访,猜到必定是出大事了,忙问:“陈老伯,什么事这么急?”

佑德公坐下,喊李明达不要酾茶,只一五一十把事情讲完,说:“县长,我屋侄儿刘佑善田赋确有积欠,都因佃家抗租所致,乐输委员责任是在催租,有租才能赋从租出,不是把田业人家一捉了事。要说刘佑善家千把亩山林没报业,我屋在六十里外的凉水界也有八百多亩山林,八十多亩田土,也没报过业,也没纳过赋。我祖上只在山里修了一栋屋管业,长年托人经管,百把年了从无产出。替我管业的庄户吃住都在庄上,山林和田土出产等于是他们家的。往日我屋里人多,每年五黄六月去山上住个把月。如今好多年都没去了,每年庄户下来拜年拜节,顺手带两只鸡给我吃。刘佑善屋的山林自己管都管不住,哪还纳得了赋呢?偷树的佃户怀恨报复,乐输委员不但不申饬顽佃,反而听信他的捏造。”

李明达听了,很是干脆,说:“我明日一早就责令第二区第五乡问清情况,马上放人。”

刚才在进城的路上,佑德公想着要告向远丰的状,真到李明达面前他又没说半句添油加醋的话。

回到沙湾,已快二更天。佑德公要留齐树吃夜饭,齐树大门都不肯进,忙拱手回去了。有喜把轿子收拾好,进茶堂屋同佑德公吃饭。福太婆听男人说了李县长的话,仍是不停地流眼泪,恨佑善管不住家业。

有喜想分分福太婆的心,就说:“知根老爷怪,平日也是偏起脑壳走路的人,他争着给我福公公抬轿!”

福太婆叹了一声,说:“喜儿,不是娘娘老儿当面奉承你公公,都是他平日做人有样子!”

有喜晓得福太婆说的其实是她侄儿做人没样子,也就不接腔了,只说今日的黄蛋煎得好吃。

夜里,朱达望又喝得烂醉,又是哭,又是骂娘,又说要杀人放火。水英和克文、银翠都立在床边,屋门关得天紧。这回,水英没骂男人半句,只是替他打蒲扇。朱达望高声讲起酒话:“我会看相!我看看你肚子,看看你面色,就晓得你要生个儿子。儿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喊作克武!你给我生个文武双全!克文,今后你文武双全四兄弟好生学打功!”水英望望克文和银翠,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两日,竹园又来人报信,说人是放了,重重地收了伙食费。佑善回家就瘫在床上了,隆日隆夜地咳。

学堂放完暑假,教师们都回校上课。乐输扫尾的事,全交县财政局和警察局。齐峰回家取衣服,修根问:“补了你好多草鞋钱?”齐峰说:“补了一句话。”修根猜到向老师管四个村的乐输,肯定是搞了好多名堂的。他并不想儿子像向远丰,也怕他出去叫人看得不中用,就说:“做事莫昧心,做人要保本。”齐峰听得云里雾里,只道:“晓得。”

第二日,齐峰正要去学校,媒人急急忙忙上门来。齐峰打了招呼,说:“姨,您老坐,我去城里了。”媒人脸都是白的,说:“你等一脚,我先和你娘说句话。”过会儿,满莲哭着出来,说:“峰儿,马家带信来,说要退亲。”齐峰也不问来龙去脉,就讲:“退亲,好呀!”满莲眼泪哗啦的,骂齐峰:“你这是哪里的话?喊退亲就退亲?”齐峰正不想成亲的,就说:“人家不肯了,我强求什么呢?”满莲说:“你这个傻儿子,也不问问人家为什么退亲呢?”

原来,这回去江东的乐输委员也是圣庙学校的老师,把泰老儿当抗欠大户捉了。泰老儿家有田有铺,年年都是如数完税纳赋的。这回,泰老儿在绸缎铺报业上,同乐输委员起争执。泰老儿不该抵人家团防局长马朝云,说他屋有五家大铺子,看马团长屋如何报,他马永泰就如何报。话传到马朝云耳朵里,人就被警察局捉了。关了几日,屋里托人送钱求情,才把人领出来。泰老儿回来,发起无名火,说读洋书的没有好东西,女儿哪怕做尼姑也不嫁圣庙学校老师。

齐峰听着却是笑了,说:“退吧退吧,碰上这么不讲道理的亲爷老子,今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满莲说:“峰儿,你听娘话,去田里喊你老头儿回来,一屋人好好划算。”

齐峰去田里喊爸爸,路上把事情讲了。修根好丑不作声,只管往屋里去。进了院子,看到阿娘坐在阶头上哭,修根一边在阶沿上揩着脚上的泥巴,一边埋着脑壳说:“哭什么呢?备好礼信,你随月老儿到马家去拜赔。一来亲家屋出这么大的事,我们不晓得,要去看一下。二来讲清道理。一家养女千家求,抬亲求人又不出丑。未必,庙里出了个花和尚,就把和尚师父都阉了?”

当日,满莲随媒人去了江东马家。话讲开了,原是泰老儿以为齐峰也是乐输委员,马家出这么大的事,陈家必定是晓得的,探都不探一下,哪是亲戚道理!泰老儿哪晓得乐输委员分得四面八方,岳老子家出事齐峰根本没听见半点风。道理讲清了,也就没事了,泰老儿阿娘杏英同满莲依旧亲家长亲家短的。

一日夜里,修根和扬高送了《激流报》到佑德公屋里。修根说:“福哥,您又登报纸了。”佑德公拿过报纸,就着桐油灯看了,见上面有篇文章的标题是:“佑德公自封赴柜,沙湾村税赋乐输”。佑德公文章都懒得读,只说:“我要他们登报做什么!”

扬高心上欢喜,说:“我们沙湾村都沾光了,说是全县输税纳赋模范村。搭帮佑德公打劝,要不村里出个抗欠国税的榜样,模范村就没有了。”

佑德公想劝扬高少同那个向老师往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又想乐输委员年年都是临时委派,沙湾村同向远丰今后只怕也没有缘分,更觉不必说了。

十二

佑德公登上报纸没几日,有人跑到佑德公门上,说:“佑德公,我是走脚报信的,您老喊我毛坨就是了。县里十几位乡绅百姓联名控告县长李明达,大家想邀请您签个名。”

佑德公愒得眼睛都黑了,问:“控告什么呢?”毛坨说:“有控告书,您看看吧。”佑德公说:“我不晓得是什么事,就不看了吧。”毛坨说:“您老还是看看吧,我也好回话。”

佑德公先看看款后,好几位是上次在赋从租出《倡议书》上签名的人。他看见修根亲家马永泰也签了名。佑德公本不想细看,只因看到泰老儿的名字,就把控告信从头到尾读了。上头控告李明达十大罪状:浮收国税,中饱私囊;滥用刑罚,颠倒词讼;纵役殃民,鱼肉百姓;蒙混苛派,借端豪夺;治理无能,县政疲敝;好大喜功,虚夸邀赏;昏聩因循,政务废弛;妄犯禁政,公开纳贿;宦囊巨万,肥马轻裘;官声狼藉,民怨沸腾。

佑德公见控告书罗列罪状桩桩愒人,却没有几句坐实的话,就说:“毛坨,上次赋从租出《倡议书》我没有签名,这个控告书我也不签名。我并不晓得李县长干过什么事,不能凭空签字。毛坨,你只拿我原话回他们就是了。”

福太婆不晓得来的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她见佑德公坐在茶堂屋吃烟,闭着眼睛不说话,就说:“我问得吗?”“哪有问不得的事!”佑德公便把有人控告李明达县长的事说了。福太婆说:“民告官?反了。”佑德公说:“倒也不是。早不是清朝了,国家是人民之国家,政府是人民之政府,人民有控告官吏之权利。这是民国政府自己讲的,秉承中山先生建国大纲之精神。”福太婆说:“稀奇!”佑德公说:“我也不能只凭见过几面,就讲李县长是个好官,还是个坏官。但那个控告书就是往日说的刀笔文章,也是信不得的。”

八月中秋,水英生了。朱达望看相真是看准了,他阿娘生了个儿子。朱达望给老二起名克武,说:“阿娘你再生一个克双,一个克全!家摆着文武双全四个儿子,哪个想多派我一文钱,拳头上掰!”

儿子做满月,朱达望喊了全村人吃酒,独独不喊达公老儿屋里的人。水英劝男人,说:“喊一喊扬高家,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常日道,穷莫葛亲,富莫葛仇。我屋穷也不穷,富也不富,还是莫葛仇。”朱达望打死都不肯喊扬高屋的人,说:“我就同他屋葛仇了!”

一场满月酒吃下来,沙湾人都在悄悄说一件事:难道朱家风水旺起来了?朱家几百年代代单传,如今生到第二个儿子了。有人担心风水轮流转,朱家兴了陈家败。话传到扬高耳朵里,他本来心上有气,冷冷一笑,说:“我看不像。”

佑德公心上为李明达着急,又喊自己忍着,不到县政府去做通风报信的事。他想从扬卿那里探到李明达的消息,却不好明着问。他平日是不太到逸公老儿屋里坐的,最近他没事就去坐坐,有时送几双草鞋,有时就同逸公老儿说几句闲话。他每次去,扬卿都不在家,要么没有回来,要么刚刚出门。逸公老儿的院子已很清净,天井里的花钵里栽了菊花。

秋雨落个不停,天气慢慢清冷起来。很快就到冬天了。扬卿不方便出门,天天守在屋里读书。他冬日是不揸火的,楼上书房没有火盆。佑德公每回去逸公老儿家,也不好无事找扬卿讲白话。扬卿晓得佑德公来了,也会下楼陪他坐坐,说说在外勘测的事。佑德公拐弯抹角说起李明达,也听不到扬卿讲出个消息。

腊月十五,扬卿一大早醒来,先上楼到书房打望,东边天色还不太明朗,望不见齐天界。下楼舞过太极剑,天慢慢亮起来。天空蜡黄的,快落雪了。

吃过早饭,果然开始落大雪。扬卿把茶堂屋的火烧得旺旺的,嘱咐说:“老头儿、老娘,不要舍不得炭,冷病了,去多的了。”祖婆却说:“卿儿,太冷了,你莫坐在楼上读书,坐在茶堂屋边揸火边读书不是一样的?”

扬卿笑笑,仍一个人坐在楼上书房。窗户关得紧紧的,窗格用皮纸重新糊过。善仙喊吃点心饭了,扬卿推窗看看,雪光刺得眼睛生疼。窗外的枫树、樟树仿佛高高的雪堆,只在树丫间留下几个洞眼,可以望见白茫茫的齐天界。大雪盖住的天地间,好像万物都矮了下来,齐天界也没那么高了。

吃点心饭时,祖婆讲起扬卿小时的顽皮,说:“你九岁那年,大雪天,你在大塘冰盖子上踩高脚,冰盖子踩破了,劭夫把你拖上来的。你小时太猛了,冰盖子上哪踩得高脚呢?劭夫比你还小一岁,比你厉害。”扬卿说:“我好多年没看见美坨了。”祖婆说:“美坨阿娘容秀抬回来快一年了,他人影子都不晓得在哪里。村里人说,替他抬阿娘的那只大雄鸡,夜里叫得最响亮。”

扬卿自小喜欢同劭夫玩,同齐峰不太合得来。也说不上齐峰哪里不好。齐峰不太合群,小伢儿玩得热热闹闹,他远远地立着打望。劭夫同齐峰玩得好,他俩经常一起捉泥鳅。扬卿也同劭夫一起捉过泥鳅。每次捉完泥鳅,就在大路边找一个深牛脚印,把泥鳅倒进去,两个人坐着划拳。划一拳,你选一个,我选一个;再划一拳,你选一个,我选一个。路过的大人看着好玩,说:“划一拳不就是了?还要一拳一拳地划,一个一个地选?”

夜里,扬卿在楼上读书,忽听外面狗声大作,必定是生人过路。又想,大半夜的迎着风雪赶路的必是急事。齐岳敲着梆从扬卿屋下走过,懒懒地喊道:“子时三更,警醒门户,小心火烛!”扬卿本不太在意,却听更声停了,齐岳在外面打喊:“卿太太,陈老师,来客了,开门!”

屋里平时极少有客人来,三更半夜,漫天风雪,哪个会来呢?扬卿应了一声,忙掌灯下楼。外面风大,扬卿先把油灯放在中堂,再出去开门。开了耳门,亮亮的雪地里站着一个汉子,一身的雪。

“陈老师,我是李明达。”扬卿忙伸手过去,说:“县长,这么大的风雪!快快进屋!”李明达进了院子,扬卿关了耳门。走到屋檐底下阶头上,扬卿拍着李明达身上的雪,问:“一个人来的?”李明达跺着皮靴上的雪,嘿嘿一笑,说:“我已是孤家寡人了。”扬卿先不问缘故,说:“快进屋揸火,慢慢说。”

李明达进了茶堂屋,四处看看,说:“怕吵了老伯和伯母,我们上楼去吧。”扬卿说:“不碍的。太冷了。”李明达说:“还是到楼上去,我喜欢您的书房。”

扬卿引着李明达上楼。书房原本不是太冷,李明达带进一身风雪,屋里好像立马冷了起来。扬卿怕冻着了李明达,招呼他先坐下,自己摸黑去中堂屋,拿了神龛底下的铜香炉,生了炭火端上楼,又去灶屋点灯烧茶。

扬卿端茶上楼,见李明达头顶仍有雪花,眉头凝着。李明达说:“陈老师,我们坐下说话吧,哪用这么烦琐。”

“吃口热茶,暖和些。”扬卿问,“碰到什么事了?”

李明达苦笑道:“十几个乡绅联名控告到省政府,罗织我十大罪状,浮收国税,中饱私囊;滥用刑罚,颠倒词讼;昏聩因循,政务废弛;妄犯禁政,公开纳贿;宦囊巨万,肥马轻裘;官声狼藉,民怨沸腾。我自己都记不全。”

扬卿沉默半日,说:“今夜要不是大风雪,天上是清亮的圆月。但是,明月仍在天上。”

李明达说:“我不敢自比明月。但是,这场风雪过后,我就得离开贵县,想做的事都做不了啦。”

扬卿望着李明达,说:“我也隐隐听到些风声,您得罪了一些豪强大户。您那个布告不给那些自以为有面子的人以面子,我读的时候很解气。”

李明达说:“居然把抗欠国税当作有面子,何以为国,何以为民?廉耻是非都颠倒了!”

扬卿说:“有的佃户仗着养的儿子多,租种田地多,更是横蛮无理。”

李明达的脸色平静下来,说:“陈老师,我半夜顶风冒雪来拜访您,不是来找您诉苦的。此话我们不说了。我想拜托您把县里水利规划的事做下去。不管今后谁来做县长,也不管新县长有无襟怀,这事都是要做的。”

扬卿说:“县长放心,我会做下去的。”

李明达笑笑,说:“陈老师,别喊我县长了。今夜三更起,我就不是县长了。新县长即日启程赴任。”

扬卿也笑起来,说:“我刚出门做勘测时,听有位乡长说自民国以来,年年都没得县长过年。他说李县长又能干,又正派,看样子会多干几年。哪晓得,今年我们县又没得县长过年。”

李明达说:“我孤灯一人,望着总理遗像坐到半夜,才起身到您这里来的。吴秘书要跟我来,我不让。我想一个人走走。一路上,我脑子里翻江倒海。共党如原草,野火烧不尽。红祸未已,匪患犹炽。保安旅旅长程翰璋本是悍匪,民国政府给他一顶官帽子收编了,反倒成了地方上合法的活阎王。这种危害地方多年的土匪,岂可收编了之!我被乡绅控告,背后撑腰的就是程翰璋。省长同我通了电话,训斥我不懂抟和各方共襄县政,弄得上下不协,左右掣肘。我的感受却是,上不体恤,下不健全。佐治抵牾,胥吏刁顽。乡绅土劣,民众愚蛮。”

扬卿叹息说:“民众教育任重道远。沙湾挨近县城,算是稍为开化的地方,却仍是愚昧。”

李明达说:“我到偏远乡村去,别说穷人家,就是田业人家也是见官股战,口不敢言。我看着很觉悲哀。陈老师,沙湾还没有国民小学,您若有心,要动员乡亲办起来。”

扬卿说:“我久有此愿,一时找不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我记着明达兄的话。”

扬卿加了木炭,铜香炉里炸着火星,啪啪地响。不一会儿,火旺起来,一炷火苗沙沙地叫。扬卿说:“明达兄,火苗沙沙叫,我们乡下人喊作笑火。我老娘要是看到笑火,看到炸火星子,都会说有好事了。”

李明达又是苦笑,说:“我碰到的不是好事!且不管它了。陈老师,我还是头回拜访您讲过的那句话,能做事时且做事,能做多少做多少。您有水利专长,为本县百年计,做好自己的事。我在这里做不了事,天下之大,总有能让我做得了事的地方。”

扬卿问:“明达兄,不晓得您吃过夜饭没有?”

李明达忍不住又笑了,说:“县长不当了,饭还是要吃的。吃过了。”

“吃过了也饿了。年糍粑刚打好几天,都还没有泡到水缸里去。我烧个糍粑您吃。沙湾的糍粑又香又软糯,煮着烧着都好吃。”

扬卿不由李明达讲客气,起身就下楼了。他先到茶堂屋取了炕架,再在中堂屋案板上拿了两个糍粑。李明达望着扬卿进来,笑道:“早听说本县有打糍粑的年俗,原想我这县长年糍粑都吃不上了。还好,今夜总算吃上了。”

烧糍粑的时候,李明达讲起自己家乡年俗:“我们老家过年不打糍粑,做年糕吃。很多好玩古怪的年俗,比如烤头风,正月初六燃起火把,把小孩子抱起来,从头烤到脚,边烤边念口诀,祛病祛灾。小孩子不懂事,烤得哇哇哭。我遭人诬控,未必是小时候烤头风没烤好?”

扬卿把两个糍粑烧得双面焦黄,鼓得高高的像两个球,满屋子的糍粑香。他连着炕架把糍粑取下来,放在一边,说:“稍凉一下,会烫嘴巴。”

看着高高鼓起的糍粑慢慢扁了,扬卿说:“可以吃了。”

李明达咬了一口,嘴里稀里哈啦的,仍有些烫,说:“名不虚传,真是好吃!”

风雪吹着树木呜呜叫,雪团从树上跌下来啪啪闷响,偶尔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忽听婴儿啼哭声传来,李明达说:“今夜太冷了,孩子都冻醒了。”扬卿听出是猫头鹰的叫声,却不点破。猫头鹰的叫声有好多种,乡下把这种叫得像婴儿哭声的看作不祥。

扬卿不停地加木炭,书房里越来越暖和。两人都无倦意,慢慢看见窗纸亮起来。

“我乡下把雪花喊作泡雪,落泡雪是要天晴的。”扬卿说着,窗纸就微微发红了。他推开窗户,清冷的雪风吹进来,淡红的天光映过来。落了通宵的大雪停了。扬卿和李明达立在窗前,透过大枫树枝丫间留下的几个雪洞,望着压满大雪的齐天界,每座山头都抹着浅浅的玫瑰色。那个像朝天虎口的山坳玫瑰色最深,日头慢慢地从那里吐了出来。

鸟儿们欢叫着翻飞,惊落树梢的雪朵,落在龙王溪里啪嗒响。

李明达说:“陈老师,感谢您陪我雪夜长谈。我走了。”

扬卿说:“不急,吃过早饭走吧。”

李明达说:“不打扰了。要是老伯和伯母还没起来,烦代为问候。”

李明达下楼,走到天井里捧雪洗脸。扬卿说:“明达兄稍等,我烧盆热水您洗洗脸。”

李明达连抓几捧雪当洗脸水,脸已擦得通红,笑道:“不用了,澡雪更精神。”

扬卿拿包袱包了二十个年糍粑,送李明达出门。沿路的狗叫几声,看见扬卿就摇尾巴了。地上的雪足有尺把深,两人皮鞋里都灌了雪。

出了村口,李明达说:“谢谢陈老师,不再送了。”

扬卿说:“反正闲着,我们说说话吧。”

一路闲聊着,忽又下起雪来,日头慢慢暗了下去。扬卿想起不久前,他收到二哥来信,也是吐心中苦水。二哥说,虽然已是民国,实则国未成国。上面各为营垒,底下无所适从。扬卿晓得二哥从不同他谈政治的,二哥都到忍不住要谈的时候,必定是他内心十分煎熬了。扬卿大致说了二哥来信,李明达听罢仰天喊道:“大雪纷兮,白日晦兮。踽踽茕茕,吾将安归!”

扬卿把手搭在李明达肩上,重重地捏了捏,什么话都没说。一直走到村外田垄深处的下马田,扬卿把包袱递给李明达,说:“明达兄,您多多保重!您嘱咐的事,我会做到底的。”

李明达接过包袱,笑道:“糍粑我收下了。古贤做官一琴一鹤,我琴鹤两无,好歹背了一袋过年糍粑。我有了落脚地方,就给您写信。”

扬卿低头往回走,脚踩雪地吱嘎吱嘎响,天地间安静极了。他不时反身望望,白茫茫的旷野里,一个黑影越来越远。

扬卿走到祠堂门前大塘边上,看见齐树手里拿着长棒子,追着满儿五疤子要打人。雪太深了,不是五疤子在地上滚,就是齐树在地上滚。五疤子人小麻利,齐树大喊着打死你,就是赶不上。齐树跑到扬卿身边,叫扬卿一把扯住了,说:“算了算了,哪兴扛这么大的棒子打儿子?”齐树把棒子往地上一戳,说:“哪里出这么个败家子!我好好一双钉鞋,他剪掉一只,取两个鞋钉做高脚!”说着就把手里的棒子提起,说:“你看看,你看看!”扬卿接过棒子,看看高脚底上亮亮的鞋钉,笑了起来,说:“这副高脚棒子,几好的杂木!你老满十岁的人,取得鞋钉下来,又钉得好好的,手艺好哩!”齐树却是哭笑不得,说:“他要做高脚就剪我钉鞋,他要玩个大名堂不要拆我屋?”扬卿劝齐树,说:“算了算了,小伢儿都是爱玩的。我娘昨日还讲,我小时在大塘冰盖上踩高脚,人都快淹死了。大塘冰盖子上哪踩得高脚?”

五疤子早跑得不见人影。齐树蹲下去,摸摸扬卿的皮鞋,问:“陈老师,您这皮鞋踩得雪?”扬卿说:“踩也踩得,水里泡久了也会坏。”齐树再说几句闲话,肩上扛着棒子,嘴里骂着五疤子,走了。

十三

正月满,桃香生了个儿子。四跛子先去齐天界岳父岳母屋里报喜,再去舒家坪姐姐喜英屋里报喜。喜英把四跛子拦在门外,不让他进屋,说:“我没有你这个老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姐姐。老弟都不是我的,生个侄儿关我屁事。”四跛子说:“桃香讲把老二赔给姐姐做儿子。”喜英就不作声了,只是哭。隔壁邻舍都来打劝,只说侄儿也是儿,赔来当儿养也是亲的。姐夫祖贤从中打回栓,喊四跛子进屋坐。四跛子说:“桃香说,等摘了奶就送过来。”喜英抹了眼泪,说:“满了月就送来,我大女福英正在坐月子,她奶水足。”

儿子满了月,也不做满月酒,四跛子抱着儿子送到舒家坪。喜英抱着侄子,眼泪哗啦地笑,对四跛子说:“你姐夫把儿子名字都起好了,喊作德全。”福英早抱着儿子回娘屋等着了,她把自己儿子递给娘,抱过德全,笑眯眯地喂奶。

四跛子回到沙湾,告诉桃香:“儿子名字喊德全。”

桃香躲在房里大哭一场,说:“德全名字好,保佑他样样齐全。”

春上,齐峰去江东迎娶禾青。新妇娘头顶花头盖从闺房出来,郎婿家迎亲的千子鞭炮响得满堂喜气。齐峰头戴博士帽,身着马褂长袍,胸前扎着红绸花,端端正正候在花轿边。

禾青大喊一声“爹爹爷、妈妈娘”,哭起嫁来:“妈妈生我尺把长,喂奶喂我会喊娘。五黄六月怕我热,十冬腊月怕我凉。做女做到十五六,教我描来教我绣。做女做到十七八,教我织布又纺纱。洗衣浆衫样样教,喊我出阁要尽孝。往日做女不知事,到了婆家要心细。伸手莫碍姑子眼,抬脚莫惹公婆嫌。要是郎婿心不好,早打夜磨少不了。过女好比泼出水,是好是坏收不回。哭天喊地骂媒人,天不应来地不听。媒人讨吃一张嘴,命好命苦天注定。只求老天保娘亲,福禄寿喜样样齐……”

禾青从闺房哭到花轿边,上了轿仍是哭。娘随在花轿背后哭,哭送出大门就被女眷们劝住了。花轿一路抬出村子,进了江东场坪街上,就只听见炮仗声了。

渡船过了江,花轿从船上下来,抬上通沙湾的官道。依着礼数,禾青那边舅舅舅母、姨夫姨姨、哥哥嫂嫂、姐夫姐姐做送客,都随在花轿背后。一路敲锣打鼓,唢呐哇啦,炮火喧天。路上只放大炮仗,花轿每走三五十步,大炮仗就在半天上炸开,四面八方响起回声。沿路桃花红处都有人家,屋前晒着衣服或被子。听到锣鼓响,家家门前都有人看热闹,高声喊着贺喜贺喜。齐峰不停地拱手点头,高声喊着:“难为难为!”

沿路的狗叫得欢,三五一伙在官路上奔跑。路旁的田土,黑的是冬闲田,青的是麦子,黄的是油菜花。花轿抬到半路上,轿夫停下来吃烟。轿夫说:“抬不动了,抬不动了,这双脚太重了。”齐峰晓得乡下抬新妇娘,都是这么笑话大脚女人的。轿夫又说:“油菜花开得好,满田垄燕子雀儿叫。新郎官,莫喊你阿娘闷在轿里,出来吹吹风。”齐峰凑到轿边讲:“你落来歇歇,坐在轿里也闷。”齐峰见露出轿帘的绣花鞋就动了,忙掀起帘子。禾青手按头上喜帕,慢慢落了轿。

喜帕挡着眼睛,禾青只望得着脚尖,小心走到路边立着。哪晓得,轿夫哦嗬地打了一声喊,抬起空轿飞跑着走了。齐峰这才想起,沙湾抬花轿的人爱整新妇娘。敲锣打鼓的人都笑起来,锣鼓打得更响,唢呐吹得更起劲,大炮仗在半天上炸成红末,飘落在青青的麦田里。

禾青娘屋送客都在笑骂,说:“沙湾就喜欢搞古怪名堂!禾青要是小脚,那还得了!”齐峰心上过意不去,凑在禾青耳边说:“没想到轿夫真的跑了。”有人喊起来:“峰叔,面都挨到一起了,干脆打条啵啊!”禾青羞得一身是汗,却是半句声都作不得。齐峰说:“只能自己走了,他们几个顽皮鬼会在半路上等你的。”抬喜轿的是四个轿夫,分作两班换肩。

起风了,禾青一手按着喜帕,一手提着旗袍,低头望着脚尖,慢慢地走。娘屋舅母、姨姨和嫂嫂都过来,围随着禾青。禾青走起路来不方便,乡亭叔侄在背后吹吹打打,却又高声打喊:“手脚这么快,着急拜堂啊!”齐峰晓得这是笑话禾青大脚,就说:“莫管他们,沙湾人喜欢整新妇娘。我拜堂时还要挨打哩。”

铺清水岩板的官道好走,铺圆黄金岩的就不好走,幸好禾青是双大脚。齐峰说:“讲你走快了,你干脆再走快点,只要不打落喜帕,气气他们!”禾青说:“我只望得了自己脚尖,不敢走快。你走前面,我跟着你快走。”锣鼓唢呐炮仗声太大,齐峰没听清禾青的话。禾青嫂嫂上去对齐峰大声喊道:“你快点走,禾青跟着你!”

禾青走过这条官道。她十四岁那年,跟着爹从江东坐船顺流而下,去县城进货。万溪江两岸净烟树人家,柳树长得满河滩,间或有大片竹子,樟树、枫树、桂树高高地立在岸上。江边有洗衣服的妇人家,有打水漂的伢儿子,有跳绳的女儿家。船过蔡家坡,爹喊:“青儿,你看看那个塔。爹从小听到讲,蔡家坡上有座塔,神仙不敢往上爬。宝塔顶上起个尖,隔天只隔三尺三。”宝塔尖藏在云雾里,禾青望不见。爹又讲:“立在塔底下望塔尖,帽子都要打落。”禾青说:“神仙都不敢往上爬,宝塔是哪个砌的呢?”

爹在城里进好货交给船老板,领着禾青走路回江东。船回江东是上水,又装了满船货,搭顺水船进城的人都走路回来。禾青长这么大,那回走的路最远,走了三十多里。路过七八个村子,引得一路狗叫。路上碰到的人多半认得泰老儿,都会说:“泰老儿养了个乖女儿,长这么高了啊!过得人家了!”待泰老儿领着禾青走远了,也会有女人摇头,说:“可惜是双大脚!”也有人说:“大脚就大脚,世道早变了。不是大脚,小女儿家哪走得这么远的路?”

日头隔豹子岭只有丈把高了,禾青才走到沙湾村口上。齐峰看见花轿停在路边,轿夫立在那里哈哈笑。齐峰过去讲:“你们也太不成名堂了!整人整个里把路就要得了,你们跑到沙湾来等着。”轿夫说:“贺喜贺喜!我们掐着手指算了,这个时辰花轿进屋,家发人发!”禾青故意赌气,径直往前走,不肯再上轿。舅母追上去扯住禾青,说:“青儿,那要不得,你还是上轿。”

禾青扭捏半日,仍是上了花轿。从沙湾路过的人家,门前都有人喊贺喜,门前也都有狗汪汪叫。齐峰屋里放起了铁炮,青烟缭绕半空好久不散。花轿在大门外停下,禾青落了轿。福太婆手拿红油纸伞,打开,收拢,又打开,又收拢,开收三下,再把红伞高高撑起,罩着禾青头顶,迎着她往中堂屋去。中堂屋门前放着红红一盆炭火,禾青从火盆跨过去,抬起右脚进了中堂屋。齐峰忙跑到茶堂屋,从耳门往中堂屋去。他晓得门口有人打新郎,低头弓腰飞快往里钻。有喜早拿棍子候着,一棍子打在齐峰屁股上。满中堂的乡亭叔侄和亲戚都笑了,只喊:“打得好,打得好,打轻了,打轻了!”

禾青刚才在大门外落轿,阿婆满莲藏在灶屋躲热面。婆媳碰热面,往后口嘴多。满莲躲过热面,再到中堂屋来,同修根并排坐着。傧相点了六炷香,递给齐峰三炷,又递给禾青三炷。新人往祖宗牌位前敬了香,退下跪着,先拜天地,再拜爷娘,夫妻对拜。入了洞房,傧相又递了盘秤给齐峰,新郎是要拿秤杆挑喜帕的。

天快麻眼,开始吃喜酒。地场坪早预备了十二个松油柴灯笼,都点了起来,红红火火。中堂屋开了两桌,禾青娘屋上亲和齐峰屋本房长辈,都在中堂屋就席,别的三亲六眷都在茶堂屋和地场坪就席。竹园过来讨汤的已在大门外吵了半日,只喊天都黑了,肚子咕咕叫了。修根喊人提了小半桶汤菜出去打发,劝他们莫乱喊乱叫破了兆头。

福太婆吃喜酒,带了贞一去。贞一穿了件浅蓝碎花旗袍,外面套了件深咖啡色细格大衣,脚上穿的是黑色高跟皮鞋。吃酒的来来往往几百人,贞一最是亮眼。男宾们讲规矩,不敢朝贞一打望。女客们眼里望的是贞一,嘴里说的是贞一。女人们最稀罕的是她脚上的高跟鞋:那么细,那么高,怎么走路呢?她回沙湾才半年多,已没有人说她的头发丑了。村里爱漂亮的女孩子,偷偷剪了短发,爹娘骂几日,也就由她了。老年妇人仍是看不惯,见女孩子剪了短头发,就说莫学佑德公女儿剪包菜头。

第二日,禾青早早起床给公婆敬茶,齐峰立在背后端茶盘。依老规款,敬茶都是新妇娘的事,新郎是不打下手的。满莲见齐峰替阿娘端茶盘,又看看禾青的大脚,再望望儿子身上的西装,手接茶稍稍有些迟疑。吃过茶,修根轻声对满莲讲:“大脚就大脚吧。你送饭到田里,来回半条工。”满莲就讲:“你去田里做事,也不兴儿媳妇送饭吧。”修根鼓起眼睛,一副要打人的样子,说:“不上路的!”

新妇娘头三日不落灶屋,也不做针线,只坐在房里。齐峰老守在房里也不像,日里帮屋里做事。齐峰和禾青两口子说话,眼睛都只望在地上。

回三朝那日,屋里预备三担礼信,请人担着往江东去。担礼信的走在前面,齐峰和禾青走在后面。齐峰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禾青穿的是绣花旗袍。拿花轿抬进来的新妇娘,回娘屋是不兴坐花轿的。沙湾只有佑德公家的新妇娘回娘屋才坐轿。禾青出门时,手里挎着花包袱,离齐峰三丈远。走出村子,齐峰站在前面等人。禾青也站住了,装作看油菜花。初春,油菜花开得热热闹闹,飞来飞去的燕子叫声很亮。

齐峰同禾青在一起三日了,他闭上眼睛仍想不起她的样子。他睁眼闭眼脑子里还是胡珮。他每次回头等人,都想定眼看看禾青。可只要他抬头往前走,禾青的样子又模糊了。

齐峰回头笑笑,说:“禾青,我又不是老虫!”禾青只是红脸,不敢跟上去。齐峰笑着往回走,禾青退了两步,低头立住了。齐峰说:“大地方的两口子,早手牵手走了。”禾青听了,脸上更是红了,忙说:“丑死了,丑死了!”禾青一路扭扭捏捏,跟在齐峰后面两三步。齐峰回头讲:“爷娘会对你好的。”禾青讲:“我会好好孝敬公婆。你要对我好才是。”齐峰说:“乡下人把洋学生说成什么人?洋学生是说休妻就休妻的吗?”

禾青不晓得怎么说,只跟在背后走。齐峰说:“容秀嫂子人好,也是识字的。我同劭夫哥也走得亲。你有空,可去她家坐坐。”禾青说:“听娘讲,佑德公家门户高,我怎么好去攀人家?没事到人家屋里去坐,淡吃萝卜讲咸话,也不是个事。”齐峰笑道:“随缘分吧。”

走到江东场坪上,两口子已经并排走路了。场坪街口的剃头匠马师傅正在给五疤子刮光脑壳。马师傅手一颤,五疤子脑门心上刮了一道口子。五疤子“哎哟”一声,马师傅也喊了“哎哟”。五疤子摸摸脑门心,一手的血,嚷道:“你还是老师傅呀!出血的是我,你喊哎哟!”马师傅忙赔不是,说:“我是撞鬼了,撞鬼了!”五疤子说:“你哪是撞鬼!你手在我脑壳上,眼睛在街上!”“五伢儿,你十多岁的人,我喊你不要剃光脑壳,你硬要刮光脑壳!”马师傅晓得五疤子诨名,也不好意思喊。“我喜欢刮光脑壳,快到热天了,凉快!你过去还留辫子呀,不也剃了光脑壳吗?”五疤子说。马师傅说:“我剃光脑壳,我是老头子。”五疤子说:“痛死我了!今日钱是没有给的了。”马师傅说:“不收钱,钱肯定不收了。”“那我的血就白流了?你当是流苋菜汤?”五疤子又摸摸脑门心,血还在渗。马师傅说:“五伢儿,老叔剃了四十多年脑壳,今日是撞鬼了。不收钱,再给你一碗面钱。”五疤子说:“一滴血一碗饭,一碗面补得这么多血?”马师傅说:“三碗面,三碗吧。”五疤子接过几个铜钱,出门时仍在生气,又摸摸脑门心,说:“怕是要留个疤子的。”

马师傅望望五疤子后脑壳上亮闪闪的疤子,心想:你还怕多一块疤子?马师傅不晓得五疤子的大名,只晓得他是沙湾伢儿。从沙湾到江东场坪,也不是三两脚的路。今日不赶场,五疤子放着屋里事不做,专门跑到江东来剃光脑壳,只怕是条懒虫。听他讲话梆硬的,鸡都啄不烂,长大了只怕不是个善伢儿。

听得有小儿齐声喊唱:“行路行排子,屁股夹岩子!”

马师傅到店门口打望,见并排走着的新人,后面远远地跟着几个起哄的小伢儿。齐峰回身瞪眼,小儿们哄地散去。远远的,哄声再起:“行路行排子,屁股夹岩子。猴子猴子打秋秋,红起屁眼没羞羞!”

刚才,马师傅就是看见齐峰跟禾青并排走路,才愒得手打战,五疤子脑门心上才刮了个口子。马师傅不认得齐峰,泰老儿的女儿禾青他却是看着长大的。心想:平日看不出,一个黄花闺女,过门三日就不知羞了?自从盘古开天地,哪有男女排排双双走路的?

禾青同新郎官还没到屋,她同男人排排双双的话早传回去了。两个新人走到屋门口,听得狗汪汪地叫。禾青骂道:“叫个死?屋里人都不认得?”娘嘴巴翘得像油壶,说:“狗不认得乐输委员!”禾青晓得娘生气了,问:“爹呢?”娘说:“爹面子没处放,找地方放面子去了!我屋狗是最通人性的,只要是进过门的人,下回上门再不会叫。狗都不认,狗都不认!”

齐峰搓手扯衣的,也不敢坐下来。等丈人和丈母娘稍稍醒气,齐峰就讲:“亲爷、亲娘,你们要骂就骂我吧。我在外头日子长了,学了外头的不好。世界也真是变了,皇帝老子走下金銮殿都十六七年了。老规矩是皇帝老子定的,今后没有皇帝老子了,大家都要按革命精神过日子。”

泰老儿冷冷说道:“革命,不就是造反吗?我书没读多少,造反的故事自小听过。从瓦岗兄弟、梁山好汉,再到广西长毛,哪家造反有好下场的?”

吃饭时,泰老儿仍给齐峰酾酒,却是自个喝自个的。齐峰端起酒碗想敬酒,泰老儿眼角都不向他。禾青只低头吃饭,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泰老儿实在有话要同齐峰讲,就喊禾青:“告诉你屋乐输委员。”禾青求泰老儿:“爸爸,齐峰是个老实人,您莫左一句乐输委员,右一句乐输委员。圣庙学校老师也不是个个那样。”

齐峰结过婚,就不怎么回家了。修根怪儿子不晓得归屋,教书看不到薪资在哪里,时常还从屋里拿钱出去。老头儿日噘人时,齐峰都不作声,不顶撞半句。

修根平日四处访着留田置地,齐峰有回就说:“爸爸,您要学福伯伯佑德公,宽手放账,紧手置田。田置多了,未必是子孙福。梆老倌屋里欠着福伯伯三代的账,不见福伯伯家催过。乡里人背后都说你尖小。”

修根气得要拿锄头打人,满莲忙抱住男人家,回头日噘儿子:“忤逆不孝的!你回屋就和爸爸争!怪你老头儿尖小?都像你充大脑壳,哪里还有个家?不是你老头儿会盘算,从你太公老儿手上十亩田起头,哪有如今一百多亩好田?”

满莲劝住了男人家,齐峰仍同爸爸争:“仁义传家久!做人不仁义,口水都会淹死人!”

修根听着又发火了,拿起了扁担。满莲才要过来劝男人家,自己身子往后一翻倒在地上。齐峰忙跑去搂住娘,揉娘的胸口,不停地喊娘。娘慢慢醒过来,话没出来,眼泪先流了,说:“齐峰,我要喊你气死的!”

禾青见齐峰老同爹斗气,夜里忍不住叹气。齐峰讲:“禾青,我同爸爸相争,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见多了耳朵就顺了。娘受愒就晕死过去,老毛病。”禾青说:“你俩爷儿相争,我是插不上嘴。我是说你,何必要同爸爸争呢?”齐峰说:“有些道理,我不方便同爸爸讲,也不方便同你讲。”禾青问:“你把你的道理讲给我听听?天下哪有讲不得的道理?讲不得的道理还是道理?”齐峰问:“革命,你晓得吗?”禾青说:“革命,就是造反。”齐峰问:“造反都是错的吗?”禾青说:“真是奇怪了,造反还有不错的?你不要愒我,你屋三媒六聘讲了我,我嫁过来是要和你过日子的。”

齐峰同禾青说不上话,也不等老头儿醒气,就回城里去了。过了两个月,齐峰才回沙湾。那天落雨,外头做不得事,修根坐在中堂门口抄《金刚经》,满莲坐在茶堂屋门槛上补衣。满莲眼睛越来越不好,落雨天屋里不太亮,做针线就要坐到门槛上。一家人的衣裤没有几件不是补过的,满莲常说世上笑烂不笑补。为了给齐峰抬亲护面子,修根和满莲都置了几件新衣裤,却只有出门做客才舍得从柜底上翻出来。

修根抬头望了眼儿子,又低头写着蝇头小楷。齐峰说:“爸爸,墨太淡了。你歇歇,我替你磨磨。”修根放下毛笔,说:“手越来越没有劲,墨都磨不好了。”齐峰听出老头儿的意思,他是想说自己年纪大了,指望儿子把家业担起来。齐峰慢慢地磨墨,说:“娘一世吃斋念佛,求来了什么?”修根眼睛鼓了,说:“菩萨你也不敬了?这几年屋里多了二十多亩好田,就是你娘敬菩萨敬来的!”

齐峰不作声,埋头磨墨。修根问:“齐峰,你洋书读了这么多年,如今也在洋学堂做先生了。你告诉老子,到底学了些什么?你不信佛不信道,到底信什么?”齐峰忍了半日,才说:“我信的,不在皇土之上。”修根立起来,手指着儿子:“我见城里起了教堂,你未必信了洋教?告诉你齐峰,你要是信了洋教,活着不进祠堂门,死了不上青松界!”

齐峰不回嘴,只把磨好墨的砚台端到爸爸面前。修根闭着眼睛,好久才平息静气,端端正正坐着抄经。禾青坐在自己屋里纳鞋底,她听到齐峰说话了,人也没有出来。禾青在娘屋没学会纺纱织布,鞋底纳得也不太平整紧实,满莲有时也会讲她几句。

修根抄经的本子都是自己买纸装订的,一本本整整齐齐。修根往日从爷爷手上接过法器、道袍和法事经文,依老规款把经文抄了三本,等自己老了好传给孙子。一个道士,翻烂三本经文,超度了好多亡魂,自己也就老了。

齐峰翻开法事道场经文,上有《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默念了几句:“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禅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

修根说:“经书法文,你不学就不要乱翻。”齐峰说:“依道教规款,不是传孙不传子吗?”修根说:“那也得我有孙呀!”

听爸爸说这话,齐峰就不接腔了。禾青嫁过来一年多,肚子没有半点消息。又想,爸爸怕他信了洋教,可是一个道士有空就抄佛经,不是也不通吗?齐峰放下经文,又见一个薄薄的本子,上头的话一句都读不懂:一又八六七八丑九又四五六午三又六九八亥六五末。

修根见齐峰翻看薄本子,脸都发白了,一把抢了过去,说:“喊你不要乱翻!”齐峰却是好奇,问:“爸爸,这也是法书?”修根说:“这是天书!”修根经都不抄了,拿起天书去了正屋,不晓得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那日,禾青隆夜都在哭。她不晓得齐峰到底在外忙什么,问也问不出,劝也劝不回。齐峰只讲在圣庙学校教书。“教书也有礼拜日,城里到沙湾又不远。教书也有寒暑假,你在屋里有几日?”任禾青怎么问,齐峰都只说在外面有事。

十四

正是五黄六月天气,稻子开始灌浆,满田垄飘着稻香。燕子叫得亮亮的,青天白日间飞。鹭鸶偏着脑袋,立在田里四处打望。劭夫牵着马走在村子里,引得满村的狗叫。劭夫太久没回家,村里的狗都认生了。只有自家的大黄狗立在大窨子屋前摇尾巴,没有朝他叫。劭夫却记不得是否见过这条狗。他伸手轻轻一唤,狗就跳过来,舔着他的裤脚。劭夫把马拴在坪前的大樟树下,取下马背上的大包,扯扯衣领衣袖,跨进大门。黄狗蹿到劭夫前面,奔到天井里蹦蹦跳跳。

容秀坐在堂屋门口绣花,她脚边蹲着一只花猫。大天井左右耳门开着,吹着清凉的穿堂风。容秀看见黄狗,就料到屋里有人回来了。却见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从大门进来,她慌忙起身,往屋里躲。

容秀三寸金莲,走的是碎步。劭夫晓得那是容秀,也不敢招呼一声。福太婆听见响动,从屋里出来,眼睛睁得箩筐大,喊道:“美坨!”福太婆只喊了一声,眼泪就出来了。劭夫扶着娘问:“妈妈,爸爸呢?”佑德公也出来了,端着长长的烟杆,说:“难怪我老远听到马臊味!”

贞一听见哥哥回来了,忙从屋里跑出来,飞扑到哥哥身上,说:“哥,我可想死你了!”福太婆喊道:“贞一,你也不是两三岁了!”

有喜牵着马从南边耳门外往后面马栏屋去。马打着响鼻,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嗒嗒响。天井里的青石板油光水亮,都是陈家几代人踩成的样子。正是午时,日头挂在天井中央,青石板上闪跳着点点白光,像是火星子。

容秀过门一年多了,夫妻还没圆过房。她藏在房里,耳朵发烧。房里闷热,容秀背上很快就汗湿了。她轻轻闩上门,换了件月白衬衫。听得有脚步声过来,容秀身子发抖了。

“秀儿,你在房里?”原来是婆婆。

容秀开了门,见婆婆立在门口。福太婆说:“你出来说说话吧。也不同往日了,年轻夫妻坐在一起说话,也是该的。”

福太婆说话的时候,从头到脚看了容秀。容秀脸又红了,晓得娘是见她换了汗衣,怕娘怪她见男人回来了,专门跑到房里换衣服,就说:“太热,一身汗。娘,我去灶屋吧。”福太婆说:“今朝你就不要落灶屋了,喊有喜弄饭菜。”

福太婆嘱咐几句,去堂屋说话去了。容秀傻立半日,仍是避开堂屋门,到灶屋去了。佑德公家祖上立的规矩是男要读书、下田、剁柴,女要纺纱、织布、纳鞋、做饭。贞一跑到灶屋,说:“嫂子,你去和哥哥说话吧,我帮忙做饭。”有喜笑着说:“满姑,你哪里会做饭?你也去陪叔叔说话吧。”

劭夫从包里取出一个有盖的圆铜篮子,说:“娘,这是铜烘笼。您冬月间怕冷,铜烘笼只要放几块木炭,可提着走,夜里也可烘被子。”劭夫说着,揭开烘笼盖子给娘看。福太婆嘴里哎哟哟地,问:“很贵吧?不要乱花钱。”

劭夫又取出一双半高筒雨靴说:“爸爸,这是给您买的油鞋,踩在水里不进水的。冬天出门,就不用穿钉鞋了。”佑德公手里拿着烟杆,没有伸手接雨靴,只说:“我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劭夫不晓得爹在说什么,望了望娘。福太婆说:“美坨你不管,你爸爸不上路的。”劭夫不晓得,爸爸说的这句话已是沙湾新典故。村上人说到承受不起的礼、享受不了的福、不太领情的事,都会说“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

劭夫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大纸包,说:“爸爸,我在长沙给您买了一包皮丝烟。”劭夫把雨靴和皮丝烟都递到爸爸手里,说:“长沙皮丝烟切得好,又香。”佑德公打开皮丝烟嗅嗅,说:“我拿在手里就闻到香了。下回不要再买,我吃自家栽的旱烟蛮好的。”

贞一把容秀拉到堂屋,说:“嫂子您坐着。”容秀坐下来,只低着头。贞一就笑,说:“看我哥哥和嫂嫂,多般配的两个人呀!只是你不望我,我不望你。”劭夫又从包里取出一沓布料,说:“我给容秀买的衣料,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容秀仍是低着头,脚都挪不动。花猫轻轻跑过来,蹲在容秀脚边。贞一过去接了皮纸包着的料子,打开一看,是一段山莓红平纹素绸。

“嫂嫂,做旗袍好看!”贞一把料子放在容秀手里,回头又对哥哥说,“没想到我吧。”劭夫笑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说:“你是学生,好好写字吧。”贞一立在哥哥面前,端端正正的,又认真,又调皮。“徽州开文墨。”贞一说着,小心打开盒子,“革命精神!青天白日旗!我也是拿在手里就闻到香了!”

福太婆讲:“好墨是药哩!伢儿女儿痄腮,用墨磨水搽上去就好了,点到奉行。”贞一问:“什么道理呢?”福太婆说:“老人兴起,后人跟起。”贞一说:“妈妈总是这两句话。”

福太婆见男人家不开笑脸,又晓得他是疼满女的,就故意说:“贞一,你给老头儿、老母亲和哥哥、嫂嫂带了什么?”贞一咬咬嘴唇,说:“哥是拿薪资的军官,我是穷学生。我只留了路费,手上的钱都买书了。我还是逃难回来的!”

“娘不晓得你要认那么多字做什么?美坨,她背了好大一码书回来,本本都有豆腐厚!”福太婆拿手比画着豆腐的厚。“我买了几本外国小说,哥你在家也看看。”贞一把墨包好,问劭夫,“哥,我不认得军衔。你是什么军衔?连长还是营长?”

不等劭夫答话,佑德公说了:“当兵吃粮,你怕他是当大官?”“兵者,国之大事。”劭夫笑笑,“贞一,你好好读书,今后好好孝敬爸爸妈妈。只待国家安定下来,我就解甲归田。”

贞一说:“哥,您不晓得吧?我们学校停办了。”劭夫说:“哥晓得周南停办了,哥还晓得周南下学期重新开学。”“真的?”贞一差不多要跳起来,“我去城里问问同学,看他们接到消息没有。”佑德公说:“美坨,我答应过贞一,只要长沙还开女校,我还送她去读书。”劭夫笑笑,望着妹妹说:“贞一,我们的爸爸越来越新进了!”

劭夫把上装脱下,里头穿着白汗衣。贞一拿起劭夫的军装,翻看衣服上的肩章,说:“爸爸,我是想让哥哥教我认军衔。”劭夫说:“哥是团长,上校军衔。”贞一又问:“一个团好多人?”劭夫笑道:“两千多人。贞一,你在刺探军事机密啊!”佑德公听了,重重地叹气。心想,全沙湾村都没到两千人。那么多青壮劳力成年趸日扛枪杀人不做事,天下哪来好日子?

吃过晚饭,劭夫去天井里同爹说话。福太婆和贞一也坐在天井歇凉。容秀藏在房里没有出来。断黑前天井泡过水了,青石板凉凉的。天井角上插着长长的蚊香。劭夫问爷娘的身体,佑德公仍没好声气,说:“一年两年死不了。”

劭夫沉默片刻,说:“爸爸,我晓得你和妈妈都替我担心,我也真是不孝。我早几年就禀报过,你儿子是国家的人,身不由己。一年多没音信,都是碰到些事。也都过去了,您老和妈妈放心吧。”

佑德公晓得问不出真话,就只是吃烟,好久没说几句话。福太婆打着蒲扇,说:“美坨,你跑了一日,有话明日讲吧。

佑德公明白阿娘的心思,敲掉烟斗里的烟火灰,进屋困眼闭去了。贞一同哥哥再讲了几句话,也上楼去了。贞一三日两头同娘说要搬到楼上去,容秀也在中间帮腔,娘只得答应了。楼上房间窗户大些,白日望得见院墙上头的月季花,望得见远处的田野和齐天界。

劭夫独坐在天井里,见整个大屋只有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在城里用过电灯和煤油灯,桐油灯看上去太昏暗了。劭夫摇着蒲扇,听得蚊虫嗡嗡地叫。他脑海里容秀的模样并不清晰,只记得当年清风微微吹着容秀的月白衣袖,像篱笆上初开的喇叭花。

天井上空满是星星,正好有流星划过。流星在遥远的天宇爆裂,人间只看到瞬息即逝的光焰。劭夫此时此刻坐在安静的故园,也感觉不到远方战场的刀光剑影。他回头望望自己的房间,不晓得什么时候那盏桐油灯熄了。花猫远远地蹲在天井角上,眼珠放着蓝光。

劭夫拿起蒲扇回房,花猫跟着他走到门口才停下来。

第二日大早,劭夫出门放马,一匹是他的军马,一匹是他家里的马。正巧碰见扬卿从外头回来,劭夫忙打招呼:“啊呀,是卿公公呀!好多年不见了!”扬卿伸出双手迎过来,笑道:“美坨!真是好多年没见了。回家探亲?莫喊我卿公公,我俩还是依小时候的样子,你喊我卿坨。”劭夫笑笑,说:“好,卿坨!自从你去了日本,我俩就没见过。只怕十年了。这么早呀?”扬卿说:“落了隆夜的雨,我到江边看看,怕涨水。还好,上游雨不大,没涨水。”劭夫笑笑,问:“卿坨,你给我抬娘娘进屋了吗?”扬卿笑道:“我打单身算了。”劭夫问:“逸公太太和祖婆都还健旺吧?”扬卿说:“我老头儿和老母亲都还好。你老头儿和老母亲我常看见,身子都好,佑德公还下田做事。”两人说着话,有喜过来喊吃早饭了。劭夫说:“卿坨,有空过来坐坐啊!”扬卿说:“我会过来看你。”

吃过早饭,齐峰带着禾青登门拜访,在茶堂屋坐下。容秀和贞一都来招呼,容秀拉着禾青说话,贞一忙着酾茶。禾青已把头发剪短了,望着贞一抿嘴笑。佑德公过来打了招呼,自己忙去了。福太婆说几句禾青贤惠的话,也去做自己的事。

劭夫就说:“容秀,你请老弟母过去说说话吧。贞一,你也去陪禾青嫂子。”“去我楼上坐吧。”贞一领着容秀和禾青上了楼。房间只有一把椅子,一张小圆凳,贞一说:“两位嫂子坐,我再去搬个凳子。”容秀说:“你俩坐吧。贞一不嫌我身上有灰,我就坐你床上。”贞一忙说:“两位嫂嫂坐,我坐床上吧。反正是竹簟子,擦擦就是了。”

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厚厚几本书,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鲁迅的《呐喊》《彷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莫泊桑的《遗产》,果戈理的《狂人日记》。

禾青只拿手摸摸那些书,说:“贞一读这么多书呀!我认是认得些字,没读过几本书。”贞一说:“几本小说和话剧,有外国的。”禾青问:“小什么?”贞一笑笑,不晓得怎么说,只道:“文学书,讲故事的吧。”容秀听着笑了,说:“如今真是古怪了,讲故事还印成这么厚的书,都还是外国的。”贞一说:“小说不光是讲故事,还教我们如何做人。”容秀好像听懂了,说:“那不是《女儿经》?”贞一说:“嫂子,这些书我不带回学校了,都放在屋里,您慢慢看吧。”容秀忙摇头,说:“我哪认得这么多字!一本只怕有几万字吧?”贞一说:“这几本外国小说都有几十万字哩。”容秀双手合十,喊阿弥陀佛,说:“我的菩萨,我哪认得全!”

禾青四下看看,说:“贞一妹妹房间好啊,宽敞,亮堂!”贞一说:“我从小困在爷娘隔壁,窗子又高又小,要从屋顶亮瓦上取亮。”容秀说:“女儿家在娘屋做女,哪个不是这样的?我在娘屋困的房子,窗下是十几丈高的悬崖,幸好窗子高看不见。春上发大水,窗下洪水翻得几丈高。”禾青笑了起来,说:“我们三个不孝的,都在诉做女儿的苦了!”

姑嫂三个都笑了。贞一笑声最大,劭夫在楼下都听见了,就说:“齐峰你看,乡下女儿家还是要出门,贞一不是去长沙读书,性格哪会这么爽朗?”齐峰点点头,心思却在别处。劭夫问:“县里如何?”齐峰看看门外,说:“上任县长李明达做事太激进,被乡绅们联名控告,调到湘南去了。新县长朱显奇没到多久,见人就打哈哈拍肩膀,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劭夫神色凝重,说:“如今底下县长,难得几个如法的。”齐峰说:“民国十六年杀共产党的程翰璋越做越大了,他的司令部设在洪江,一千多人驻防我县。自卫总队头头马朝云跟他叔叔一样坏,比他叔叔更下流。”劭夫叹气说:“子厚是个好人,可惜啊!”齐峰说:“国共合作,哪晓得会这么收场呢?”

“我这次回家,算是休婚假,半个月。收假就要去江西剿共。”劭夫说着立起来,“齐峰,我俩到屋后菜园里走走吧。”天上好大的日头,劭夫领着齐峰走到井边大樟树底下。劭夫双手捧起井水喝了,说:“我屋娘井、儿井真的好。”

劭夫在井边石头上坐下,喊齐峰也坐下。劭夫轻声讲:“我路过长沙时,得知省委书记彭公达同志被害了。你们县里的同志尽量搞些事,分散江西苏区压力。暴动就是成功。”齐峰不说细节,只道:“我已收到指示了。”齐峰收到的是湘西特委的指示。他和劭夫知道彼此身份,但他俩没有横向关系。

这时,佑德公扛着锄头到了菜园,说:“大热的天,不坐在屋里?”劭夫说:“树底下凉快哩!”齐峰等佑德公走远了,说:“劭夫哥,我有个想法。你可不可以办个军事培训班?县里的同志大多不懂军事。”劭夫一寻思,问:“你同朱显奇搭得上线吗?”齐峰笑笑,说:“我不同他混熟如何工作?县长都是兼国民中学校长的。朱显奇晓得我是沙湾人,说过等你回家要来拜会你。”劭夫说:“我去拜访父母官,也是礼数。我明日就进城去。你先吹个风,喊他请我办个壮丁训练班。国防教育是他县长职责所在。你把自己同志安插到训练班去。”齐峰说:“好!我等会儿先到城里去,明日上半日我在浮桥头上等你。”回到茶堂屋再喝几口茶,齐峰说:“我俩就不讲客套了,我得赶紧进城去。”

劭夫出门,立在阶头朝楼上打喊:“贞一,你峰哥要走了。”贞一走到楼梯口说:“你留峰哥再说几句话,我还要同两位嫂嫂说个事。”

原来,刚才容秀因嫌自己是个小脚,禾青说到村里养女的人家还在包脚。贞一听着就惊了,说:“民国政府禁止缠足都快二十年了,怎么还有包脚的?”禾青说:“贞一妹妹你不晓得,禁不了哩!女儿小的家里要给她包,女儿长大的自己想包。修权叔你晓得的,权叔母,村里人都喊她乡约老爷,帮村里到县衙门打赢官司的。她自己是双大脚,硬要给女儿包尖尖脚。她女儿喊作月桂,人很犟,娘夜里包她白日放,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放。娘儿俩斗法斗几个月了。村里人都讲缠足官厅已经不管了,又讲大脚女儿嫁不出去。”贞一说:“全说反了!外头好多地方规定,男子不准娶小脚女人,娶小脚女人罚十块大洋!”容秀听贞一这么说,脸一红,眼睛也红了。头一低,泪水吧嗒地流。贞一忙说:“嫂子,我是说外地。您和哥哥十几年前定的亲。”容秀哭道:“我也晓得,放在今日对亲,劭夫看到我的小脚,肯定不要我的。”贞一拉着容秀的手,说:“嫂子,我看哥哥好爱你的!”禾青说:“秀嫂子,我婆婆在家都说您好哩,村里老少都说您对公婆好孝顺。我们下楼去吧。”

劭夫把齐峰两口子送到大门外,进屋时看见佑德公立在正屋阶头上,喊道:“美坨你过来。”劭夫走过去,问:“爸爸有话交代?”佑德公说:“美坨,你和齐峰从小在一起的,你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事吗?”劭夫说:“他不是在圣高学校教书吗?”佑德公说:“一年四季不归屋,修根讲起他儿子,脑壳都要摇打落!有人讲他同团防局长马朝云也搞在一起。那是个什么人?手里有枪就是角色?”团防局早已喊作自卫总队了,县长朱显奇兼任总队长,平日管事的是副队长马朝云。老百姓一时改不了口,仍把自卫队喊作团防局。劭夫说:“爸爸,齐峰是场面上的人,乡脚宽。男人在外交朋结友是常事,自己心上有底就是了。齐峰,我了解他。”

吃晚饭时,劭夫讲:“我明日去城里拜访县长。”佑德公听了,忙把嘴里的饭咽下,说:“劭夫,见官莫向前,见客莫靠后。他不是你同学,不是你朋友,见他做什么呢?我是吃过亏的。”劭夫问:“爸爸你吃什么亏了?”

佑德公和福太婆都只摇头,容秀也不说话。贞一早就晓得了,就把爸爸上报纸的事说了。佑德公这才说:“我一个乡里老头子,哪里管得了县里的事?李明达带着《倡议书》到我屋里,我没有签名。去年有人控告他,也是要我联名,我没有签名。都不关我的事!李明达被赶走了,那些联名控告的人很得意,硬说赋从租出是我出的主意,百姓负担加重我有责任。我说,你莫去见县长。”

劭夫说:“我是在外公干的人,回家拜会父母官,也是礼数。朱县长请齐峰带信,说要来沙湾拜访。请客不如做客,我去城里吧。”佑德公摇着脑壳,说:“齐峰乡脚宽,县里是个人物的都认得。”劭夫听出爸爸讲的是反话,就不接他的腔。贞一说:“我听陈老师说起李县长,很是敬佩啊。”劭夫问:“哪个陈老师?”有喜插话,说:“逸公老儿屋老三,扬卿太太,不准大家依辈分喊他,只准喊他陈老师。”劭夫说:“我早上看见他了。他也不许我喊他卿公公,我俩就按小时候习惯,我喊他卿坨,他喊我美坨。记得小时候我俩打伙捉泥鳅,分泥鳅时坐在大路边上划半天的拳,你选一个,我选一个。大人们笑我俩傻,划一拳不就是了?还要从头划到尾?我如今却想,小孩子懵里懵懂做的事,说明的是一个很深刻的道理。”贞一听着来兴趣,问:“哥,什么道理呀?”劭夫说:“好比人的命运,不能划一拳就定死了,不公平。应该不断给人选择的机会。”

正说着陈老师,就听到陈老师喊门了。有喜忙去开了门,说:“美叔正在说你俩小时捉泥鳅哩!”扬卿穿着白土布汗衣、黑土布裤子,脚上踏着木屐。劭夫迎上去,笑道:“我听贞一说了,我是喊您卿坨呢,还是喊您陈老师呢?”扬卿笑笑,说:“美坨,早上讲好的,你喊我卿坨。”有喜酾了茶来,扬卿接过,说:“佑德公,我回来快两年了,沙湾老少都讲有喜是个好伢儿。”有喜忙说:“我哪有那么好,陈老师您讲得好!”

东拉西扯的,就说到李明达了。扬卿说:“美坨,明达县长仍是书生本色,他是想干事的人。为着水利勘测,我把全县角角落落走得差不多了,该听到的话也都听到了。税赋确实是加重了,但征收章程是省里定的。有些长年拖欠税捐的豪强大户丢了面子,这是有的。有些佃户仗着儿子多就抗欠挨了整,也是有的。有些区乡长和乐输委员从中蒙混渔利,必定也是有的。明达县长有失察之责,但要事事洞察又谈何容易?”劭夫说:“县长确实难做。”扬卿说:“好县长难做,坏县长无所谓。”

劭夫和佑德公都不想扯是非,一时无人说话。佑德公吃了几口烟,说:“美坨,陈老师讲的水利勘测,我听他同李县长讲过,那是造福子孙的大事。”扬卿说:“李县长卸职之前深夜踏雪到沙湾,嘱咐我把全县水利勘测做下去。新县长朱显奇到任时,我也去找了他。朱县长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久仰,嘴里哈哈不断。听我讲完水利勘测,他又是哈哈一笑,说这都是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事,那时候我们骨头都敲得鼓了。”

佑德公告诉劭夫说:“卿叔陈老师县政府薪资都不拿,自备米粮修功德。”劭夫说:“卿坨,我们读书人都像你,国家就有希望了。”扬卿谦虚几句,说:“水利事业,长远谋划,小处着手。竹园红花溪水库,只要当地人商量得好,县政府又肯支持,很快就能见效。”

福太婆原本只是听着,一听竹园可以修水库,忙问:“如何修呢?”扬卿就把红花溪水库如何设计,如何筹资,如何施工,如何管理,细细说了。福太婆熟悉自家娘屋,听完连说这桩事做得,又可惜如今竹园无人,说:“陈老师,您讲的修水库的山冲,两边山都是我屋的,冲里地也是我屋的。我老头儿要是在世,修水库一声喊就成了。”

“没有县政府支持,光靠老百姓也是不成事的。要是明达县长仍在,可能事就成了。”扬卿说,“明达县长半年前来信,说他奉檄移职湘南,那里地瘠民穷,风气强悍,治理犹难!他再次嘱咐我为桑梓百年计,务使水利勘测规划完成。”

劭夫听着,说:“听卿坨这么说,他倒是个正经读书人。”“说到读书人,”扬卿望着劭夫,“明达县长嘱咐我说动村里有识之士把国民小学办起来。”劭夫点着脑壳,说:“卿坨,我很久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自己老不在屋。村国民小学要靠自筹经费,没有几家大户人家发善心,也难。”

佑德公打了个哈欠,说:“陈老师,我先去困了。”扬卿说:“您和福太婆去困了,我坐坐就走。”劭夫说:“明日晚上,我喊齐峰来,我们三个好好划算。办学堂是大事,关系子孙万代。”

扬卿听到二更梆响,马上立起来,说:“闲话扯久了,吵着您屋了。”劭夫见扬卿起身了,也忙起身相送,说:“不晚哩!”两人走到门外,扬卿握了劭夫的手,说:“美坨,你是马背上的人,保重啊!”劭夫用力回握了扬卿的手,点头不语。回到天井,劭夫听到贞一说:“哥哥,我明日想跟你到城里去,问问同学有没有学校的消息。”劭夫说:“我明日有当紧事,一早就走了。你不急,有消息学校会通知你的。”有喜说:“美叔、满姑,你们早困吧,我来收拾板凳。”

容秀夜里醒来,听得雄鸡喔喔地叫。看看窗口天光,应该是鸡叫三道了。她想告诉劭夫那只雄鸡的事,又不想吵醒男人家。看见劭夫也醒了,容秀才说:“告诉你一件奇事,我也是不信的。”她把娘说雄鸡的事,村里人说雄鸡的事,都说给劭夫听了。劭夫也像他爹,说:“哪有这事,都是大家心上想的。”容秀笑笑,说:“我心上也想着那只雄鸡哩。”劭夫也笑了,说:“是啊,它替我拜的堂啊。”容秀说:“我说句话,不许你笑我。”天还不是太亮,劭夫偏过头,却看见容秀的眼睛闪着光。劭夫说:“说吧,我不笑你。”容秀说:“我每天夜里听到头一声鸡叫,也会想起那只扎着大红花的雄鸡,也就想着你,不晓得你在世界上哪个角落。”劭夫听着很愧疚,心上却热热的,说:“我在外头也时常想起,我十五岁那年,我在紫溪垅从马背上跳出来,看见你红着脸,往人堆里躲。”容秀是贴在劭夫怀里的,听了这话,她推了推男人,说:“哪里有啊!”劭夫却把容秀抱得更紧,说:“我是到处找你,就是不见你的影子。”容秀看看天色,说:“我先起床,你再困会儿吧。”

劭夫等容秀穿戴好,自己也起床了。他是军人习惯,穿衣服飞快。容秀看着就笑,说:“我小时候穿衣服手脚太快了,妈妈就要说,秀儿,女儿家细微点,又不是逃强盗!”劭夫说:“我小时候是逃过强盗的。”容秀说:“我紫溪垅是大山里,听娘讲她小时候经常逃强盗。爹买了几条枪,强盗从屋门口路过都不敢喊门了。”

吃过早饭,劭夫牵马出门。容秀送劭夫到门口,说:“这么热的天,你只穿汗衣不行吗?”劭夫说:“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

村里的狗很少见过马,劭夫一路走过,又引得一路狗叫。路边听到狗叫的人家都出来打望,劭夫就一家家打招呼,又过意不去,就说:“真是要不得,搞得四邻不安的!”

劭夫策马穿过田垄,眨眼就到了舒家坪。过人家的村子,劭夫勒了马缰慢慢跑,路上跑的除了人,牛、狗、鸡、鸭都有。

劭夫只走到浮桥中间,就看见齐峰在对岸舞手了。齐峰身边立着两个人,也跟着齐峰舞手。脚蹬马靴的肯定是马朝云,另外那位未必是朱显奇?

劭夫到桥头翻身下马,脚蹬马靴的行了个军礼,说:“陈长官好!卑职马朝云。”劭夫见马朝云长得倒也高大挺拔,手却湿腻腻的,握着不舒服。那手不是出汗,油乎乎的。齐峰马上介绍另一位,说:“这位是朱县长。朱县长和马副队长一定要陪我恭候陈长官。”劭夫见朱显奇穿着浅灰长袍,僧不僧道不道的,个子高不像冬瓜,矮不像南瓜。

彼此客气过,朱显奇说:“报告陈长官,我和马副队长商量,想请陈长官办一期壮丁培训班,今日先请陈长官到自卫总队作训示!”劭夫朗声笑道,说:“哪敢作训示!自卫总队负责保护百姓安全,劭夫作为军人去看看大家吧。”

四人都上了马。马朝云在前面引路,劭夫跟着马朝云,朱显奇和齐峰随后。往北出了县城,林家坡山脚下就是自卫总队营房。劭夫老远就望见自卫总队门口两个哨兵,手里抱着枪杆低着脑壳打转转。马朝云高声大骂,喊道:“你两个眼睛望在哪里?”两个哨兵赶紧立正行礼,又马上跑到里面去传令。听到几声哨子响,团丁们火火地往操场跑,排成十个纵队。马朝云高喊:“立正!向左向右看齐!向前看!敬礼!”集合完毕,马朝云转身面对劭夫,说:“报告陈长官!请陈长官训话!”

劭夫向团丁们回了个军礼,说:“各位兄弟,你们都是本地乡亲,我先向你们表示慰问!感谢你们为保护本地安全做出的努力!今日,我先简要跟大家讲讲形势、责任和精神,接着还有十来天,我们再慢慢切磋!”

劭夫把赤祸危害之严峻,自卫总队肩负之责任,军人应有之精神,一一作了介绍和阐述,讲得言简意赅又慷慨激昂,最后说:“各位虽是本地团丁,也要务必以国民革命军人要求自己。所谓军人应有之精神,除了刚才讲的忠于革命之精神,勇于战斗之精神,不怕流血牺牲之精神,细微之处也要讲精神!军人流血不去擦,流汗也不去擦!真到战场上,你的手正扣着扳机,抬起手擦一把汗,敌人的子弹就把你脑壳崩掉了!大家都在日头底下晒着,各位穿的是汗衣,兄弟我比你们还多穿了一件罩衣,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你们在流汗,我也在流汗。我擦汗了吗?你们不是擦汗,就是抓脑壳!军容不是拿来好看的,军容就是精神,就是意志,就是毅力,就是生死!我讲完了,稍息!”

马朝云高声喊道:“谢谢陈长官训示!解散!”劭夫回身过来,朱显奇还在鼓掌,说:“陈长官讲的句句令人奋发!”马朝云不停地弓腰道歉,说:“陈长官,朝云训练无方,这些乡巴佬太难训了。”

马朝云请劭夫、朱显奇、齐峰到会客室坐下,有团丁送了蒲扇进来,又酾了茶。齐峰远远地靠窗坐着,一个局外人的样子。马朝云便招呼说:“齐峰兄坐过来啊!”齐峰笑道:“你们商量正事,我就不妨碍了。我坐窗边凉快些。”

劭夫见里头坐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笔记本,脸上笑眯眯的。朱显奇介绍说:“报告陈长官,这位是本县《呼声报》记者刘先生。”劭夫朝刘先生颔首笑笑,说:“我记得原先县里有家《激流报》,还办吗?”朱显奇不等刘先生答话,抢先说道:“《激流报》已被共党操纵,我把它查封了。”刘先生朝劭夫弓腰行礼,说:“久仰陈团座大名!刚才学生也听了团座训示,叫人警策,又受鼓舞!”劭夫也起身还礼,说:“劭夫为家乡做的小事,不值得宣扬的。”朱显奇忙说:“哪里呀!听陈长官训示,醍醐灌顶,十分受教!职到任以来,还没有搞过壮丁训练。正巧陈长官回乡,有劳有劳!只是让陈长官没能安心休假,显奇过意不去。”

劭夫听朱显奇和马朝云把壮丁训练的事大致说过,便谦虚几句,说道:“县长和马副队长都见外了。劭夫能为家乡国防教育尽绵薄之力,十分欣慰!县为建设中华民国之基石,朱县长肩负重任。眼下国家还不安定,自卫总队至关重要,马副队长枕戈待旦实在辛苦。浏阳不久前因铲共不力,县城被赤匪攻破,县衙和监狱都被烧了,故而撤销了县公安局,公安局职责移归铲共义勇队。他们的铲共义勇队就是我们的自卫总队。可见,越是危难时候,自卫总队责任越大。依劭夫愚见,国防教育贵在普及和坚持,最要紧的是在于学校和城乡英俊骨干。我也晓得县里财力有限,诸事皆难凑手,但可逐年分期培训壮丁。本期培训,除自卫总队壮丁外,也可从城乡选些年轻人。”朱显奇拍了掌,说:“极是极是!”

讨论再三,商定从全县抽五十位壮丁到自卫总队参加培训。事情大致议妥,朱显奇问:“齐峰先生有建议吗?”齐峰摇摇手,说:“哪敢哪敢!我一个教书先生,哪里晓得党国大事!参不得言,参不得言。”劭夫说:“既然这么定了,时间就得抓紧。明后两日喊人,大后日开班吧。”朱显奇说:“好!一切妥当,我烦齐峰先生去沙湾请您!”齐峰又是摇手,说:“县长,这个不妥!不是我不肯跑腿,你们这是公事,我就不掺和了。”马朝云说:“齐峰兄说得有道理。公事就是公事,不然对陈长官也不恭。我大后日自己骑马去沙湾恭迎陈长官!”劭夫笑道:“都不必了,不是请客吃饭,哪来这些虚文?我大后日吃过早饭就赶到自卫总队来。”

劭夫骑马径直回了沙湾,齐峰留在城里联络同志。劭夫进屋看见娘在哭,容秀扶娘坐着,爹在摇脑壳,贞一也抹着眼泪。劭夫不晓得出什么事了,问:“娘,哪里不舒服?”福太婆说:“我娘屋只怕要绝了!”劭夫说:“舅舅走得早,表哥佑善不成家好多年了吗?”福太婆说:“你那表哥不争气,自己是痨病壳子,还又嫖又赌,屋里三百多亩田的业管不住。去年,乡公所讲他抗欠国税,捉去关了几日,身子更加垮了。刚才,竹园来人报信,佑善死了。留下你表嫂梅英,还有个九岁的表侄女瓜儿。”佑德公说:“竹园不如沙湾,地方气不好。寡母孤女,屋里没有人手,只怕家产都保不住。”福太婆揩干眼泪,说:“劭夫,你回来了,明早陪我去竹园。我要去烧几炷香,哭一场。”

第二日,福太婆和贞一坐轿,劭夫骑马,去竹园烧香。梅英和瓜儿听到炮仗响,看见福太婆去了,跪下哭得双双瘫倒在地上。福太婆拉起梅英,劭夫扶起瓜儿。福太婆放声大哭,从刚死的侄儿哭到早死的哥哥,又哭到死去的爷娘。吊丧的五亲六眷,帮忙的四邻八舍,都忍不住流眼泪。瓜儿牵着劭夫的手不肯放,嗓子早哭哑了。劭夫望望外婆家的四合大院,心想到夜里嫂子和侄女怎么敢过?

回来的路上,劭夫说:“娘,你把嫂子和侄女接到沙湾来吧。屋里没有个男人,请的帮工都会欺负她们的。”福太婆说:“接来也只是做几日客,哪是长久之计?”

轿子走到豹子岭下,正好碰见有喜从山上下来。有喜隔个把月就要上山看看雕菩萨的老樟树是不是干了。他这回又看见奇事,福公公原先选中的那棵老樟树,树叶全部落光了。有喜不晓得是凶是吉,不敢同福太婆说。心上又急,就说:“福娘娘、美叔、满姑,你们慢慢来,我有事要去和福公公说。”

佑德公听有喜说了,也不晓得是吉是凶,脸都是青的。佑德公忙去喊慧净师父。慧净师父先念了阿弥陀佛,赶紧取了几炷香,说:“福太公,上山去,快上山去!我往日听师父讲过,树被选上雕菩萨,都是有因缘的。又说要是选上,又不雕了,活树会气死,干料会烂掉。我没见过,都将信将疑。这回亲眼看见应验了。阿弥陀佛!”福太公愒着了,说:“那不是我的罪过吗?”慧净师父说:“那也不是,到底是最后没选上的那棵树修行不够。”

福太婆坐在轿上,老远看见男人家领着慧净师父和有喜急急忙忙劈面走来,也受愒了。劭夫问:“爹,什么事?”佑德公半脚都没停,只说:“好事好事,回来再讲。”

爬到半山上,慧净师父先朝躺在山坡上的干樟树作了揖,敬上香;又在干死的樟树下栽上香,作了揖。佑德公和有喜都跟着慧净师父作揖,三人都大气不出。法事了结,佑德公说:“慧净师父,我讨句话。我先选的这棵樟树,观音没雕成,我用它给祖公老儿重雕一个光神占得吗?”慧净师父忙点头:“占得占得!我陈家祖公老儿也当得上菩萨了!”有喜说:“福公公,我也讨句话。我就开始剁树吗?”佑德公说:“剁吧。干树难剁些,我多喊几个人来。”有喜又说:“艄公多了打烂船,还是我一个人吧。多剁几日就是了。”

下山时,佑德公才看见山上的杂木差不多都砍掉了,一堆一堆靠山码着。佑德公停下,四路望望,说:“喜儿,你说得有道理。”有喜说:“福公公,先年大家只是捡干柴,今年才开始砍活杂木。湿柴担起太重,先砍了晒干。自家砍的柴堆在哪里,都有手位,自家只担自家的。”佑德公讲:“沙湾地方气比山那边好。”有喜又讲:“福公公,不是喜儿充能干,我想杂木是砍了又长的,沙湾不愁没柴烧。”佑德公听得眉毛胡子都笑了,回头对慧净师父讲:“我放句话在这里。我喜儿要是不发家,我就不姓陈!”

当日夜里,劭夫陪爷娘在天井歇凉,容秀仍在自己房里做针线。贞一没有下楼,福太婆说大热的天,不晓得她闷在屋里做什么。佑德公说:“喜儿能勤,又晓得想事。这几年,他工钱都没拿,只讲放在我手里,等着修屋用。我把他工钱放在我屋抱棚生息。他自家的屋要修也修得了。”劭夫说:“也是,我看有喜人也本分,靠得住。”佑德公讲:“祠堂里祖公老儿敬远公的光神,我公公老儿手上雕的,用的是杉木,座子上起坼了。我打算重雕一个,用樟木。”

有喜过来酾茶,佑德公讲:“喜儿,你等明年农闲,把屋修起来。雕个观音菩萨,雕个祖公老儿光神,用不了两个大樟树。余下的料,你都拿去修屋。”有喜忙说:“福公公,有喜占不起占不起!我砌个土砖屋,哪占得起用樟木料!”佑德公听着更是喜欢,说:“喜儿,你听公公的话。那大的樟树,解成板子枋子,你做门框、门板、窗框,足有了。”有喜也不多话,只说:“好吧。”佑德公打着蒲扇,说:“樟木料禁得用,你以后拆土砖屋修新木屋,枋子、板子都还用得。起家好比针挑土,你手上先置几亩吃饭的田,修新屋的事留给你儿子做。”有喜听着,喜得脸上出汗,只说:“我阿娘都还不晓得在哪里,就想着靠儿子修新屋了。”

佑德公讲:“喜儿,慢慢来。你放在我手里的钱,置得亩把田了。我帮你访着,哪个要是卖田,我来做中。”有喜立在佑德公面前,说:“福公公,我要置田就到外面去置,不置沙湾的。”佑德公听了,更是把有喜看得重。他晓得有喜的心思,只是不去点破。乡下有句不好的俗话:亲戚望好,族上望倒。亲戚隔得远,亲戚家好了,相互沾光。族上世代守在一堆,屋场就是那些屋场,田地就是那些田地。你多我少,你倒我好。有喜不想置沙湾的田地,就是不想看到沙湾有人家败落。

十五

劭夫大早起床,洗漱了出来,看见贞一立在茶堂屋门口,喊道:“哥,我给县长写了呈文,您带给他吧。”劭夫觉得奇怪,问:“你有什么大事要呈县长?”贞一说:“您看看吧。”

劭夫打开呈文,才晓得贞一为乡下仍有女子缠足陋习忧心。

朱县长钧鉴:

为呈请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事。缠足残毁肢体,戕贼妇女,贻害子孙,动摇国本,其毒世人周知。中华民国屡饬劝禁,仁人志士为之呼号,然陋习相沿,恶俗难移,乡野仍有以小足为美者,缠足之风并未杜绝。呈请县政府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令,务使缠足者即行放足,再违者严以处罚。此诚遵人道、敦良俗、活生民之德政也,仰祈体恤黔首,严切禁绝缠足。

右呈

具呈人:第二区第五乡沙湾村

民女陈贞一

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三日

劭夫念了呈文,福太婆听见了,说:“贞一,你昨日夜里关在楼上喂蚊虫,就是在写呈文呀!你这就管得宽了。人家自己养女,愿意缠足,你管他?”贞一说:“妈妈,民国政府禁止妇女缠足,小脚害死人啊!缠足使妇女好好的天足变成残废,依法律是要治罪的!且不说违法犯罪,一双小脚出不得门,做不得事,也不好看!”福太婆黑了脸,说:“你那双大脚好看!一双大鞋像两条船!”劭夫望着妈妈和妹妹笑,说:“没见过你们娘儿俩。女儿讲妈妈不好看,妈妈讲女儿不好看。我讲,妈妈和妹妹都好看。”容秀在旁听着,心想:真不是往日了。她想慢慢劝解妈妈,由着贞一像男人那样做事去。

吃早饭的时候,佑德公也不望劭夫,只说:“美坨,办学堂是好事,积德行善。你只莫打屋里田产的主意。家家都养儿女,我要出力也只出在本分上。”劭夫说:“爸爸,我和卿坨几个人好好划算。”

有喜牵马出来,贞一送哥哥到大门外。劭夫牵着马上路,贞一说:“哥哥,您怎么不上马呀?”劭夫只回头笑笑,又牵着马走。有喜说:“满姑,您真不晓得啊!过沙湾村,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年过七十的老人才可以坐着轿子抬进抬出,福公公是去年上了七十才肯在村子里坐轿。”

贞一进屋和福太婆说:“妈妈,我到外头走走。”福太婆说:“外头有什么走的?你在屋只是读书,又不要你纺纱织布!也是你讲的世界变了,不然哪许你出大门!”贞一说:“正是世界变了嘛,我不能天天关在屋里。”佑德公扛着锄头要出门,说:“你让她出门走走吧。长沙都去得了,还怕在沙湾走?”

“满姑,你不如跟我到抱棚去,我教你选黄蛋和寡鸭蛋。”有喜笑道。佑德公已把抱棚交给有喜管了,他只隔几日去管管场。贞一说:“我不喜欢去抱棚,臭死了。”佑德公回头说:“你餐餐吃的都是大粪浇出来的,你不嫌臭吗?”

贞一出门,径直去了桃香屋里。桃香正在打鞋底壳子,屋前放着一块案板,一块门板。满莲正好过路,笑着招呼说:“乡约老爷要做好多鞋?打这么多鞋壳子。”“我屋都是大脚板,不要多打些鞋底壳子?”桃香笑着讲气话。女儿月桂坐在门槛上翘嘴巴,儿子齐明在地场坪追蝴蝶。“我屋还不是个大脚板!”满莲也笑,她说的是新妇娘禾青。

桃香面前摆着洗澡盆,她正把白土布放在盆里揉荞粉浆。贞一先喊了根叔母,再招呼桃香:“权叔母,您打鞋底壳子啊!”桃香见贞一来了,笑着摊开双手,说:“贞一啊!你看你看,我双手的浆,搬不得凳,酾不得茶。”又嘱咐月桂和齐明,“快喊姐姐。”

满莲说几句笑话就走了,贞一立在桃香面前,说:“不坐不坐,茶也不喝。权叔母,您教我打鞋底壳吧。我妈妈嫌我碍事,她打鞋底壳子不准我挨手的。”桃香说:“贞一,你是千金小姐,学什么打鞋底壳子!”“我真想学哩。”贞一问,“权叔母,为什么用荞子推浆,不用米推浆呢?”桃香笑起来,望望贞一身上衣服,说:“你这是讲有钱人家话了。为什么你穿丝绸,我穿土布呢?”贞一脸红了,说:“权叔母,我屋打鞋壳子也是用荞子粉和浆的。”桃香说:“你屋也是节省的。用米浆划不来,荞子是杂粮。”桃香把底布揉好了,歉歉的,说:“贞一,你不讲学,给我帮忙。铺底子布,我正要喊人哩。”桃香把揉满荞粉浆的白布稍微拧一下,说:“贞一,我俩一起扯着,扯四角。”

贞一依桃香教的,两人扯着浆糊糊的白布,一块一块平铺在案板和门板上,扯紧,拍平。再拿棕皮子铺一层,也是拍紧,要把底子上的浆拍出来。桃香回头喊:“月桂,拿草纸过来。”月桂从屋里抱草纸过来,贞一望见她包过又放开的双脚,只有大脚趾直着,另外四个脚趾仍勾在脚底。

草纸又平平整整地铺在棕皮上。桃香说:“铺上草纸就要轻轻拍,手重了纸就拍碎了。”贞一晓得自家打鞋底壳子,棕皮上头也是铺布的。她不作声,不然桃香又会笑她讲有钱人家的话。

鞋底壳打好了,放在日头底下晒干就成了。贞一去桃香灶屋洗了手,出来逗月桂和齐明玩。桃香开始纳鞋底,说:“我这是给月桂这个祖婆纳的。她才五岁的人,脚板就这么大了。再长大些,不是两个船?”贞一笑起来,说:“权叔母,您这不是在说我吗?我妈妈也长日说的走路像划船。”桃香也不好意思了,说:“我哪里是说你啊!”贞一说:“权叔母,侄女真要和您讲,再包不得尖尖脚了。您自己一双大脚,上得山,落得田,挑得担,多好啊!不像我妈妈,自从嫁进沙湾,除了回娘屋,哪里都去不得。”桃香说:“你娘是有福气,要不怎么喊作福太婆呢?我要不是自己小时不知事,哪会养老女养到二十六岁才过人家?要不是我一双大脚,哪会过到你权叔?我只怕早做娘娘了。”贞一说:“权叔不是很好吗?老老实实的人,又肯做事。要放在往日,他一身好打功,只怕中武举人了。”桃香说:“那就是了,世界变了,他一身打功又有什么用呢?”贞一说:“月桂妹妹你就随她了,再包脚就残疾了。”桃香白了一眼月桂,说:“那个祖婆,我是不得管她的,看她长大了哪个要她!”月桂说:“我落庵堂!”

桃香望望贞一,说:“贞一你听见吗?她尖起个嘴巴!”贞一说:“权叔母,如今完全反过来了,尖尖脚嫁不出去。您不晓得,长沙那边娶小脚老婆,罚男方十块大洋。”桃香不信,也不说什么,只是摇脑壳。桃香见齐明在爬窗户,忙喊:“明坨,你快下来,要犯夜的!”

贞一看看日头,怕在外头太久了娘骂人,就起身回去了。福太婆看见贞一进屋了,问:“看见什么西洋镜了?”贞一说:“权叔母女儿月桂,好好一双脚硬是包残废了,四个小脚趾直不起了。”福太婆说:“你没有多嘴多舌吧?”贞一没答娘的话,只说:“进步好难啊。”

劭夫回家天已麻眼,有喜帮容秀在天井里摆桌椅吃夜饭。贞一问:“哥哥,呈文交给朱县长了吗?”劭夫说:“我正要起身回沙湾,朱县长就着人送信来了。你自己看看。”

贞一接过县长回信,就着半明的天色读了。

贞一女史台鉴:

本日大札敬悉,所示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令事,余亦甚为关切。职到县半年,诸事繁杂,未及细理。经询,本县近年禁止妇女缠足事确有弛废,此毒恶之俗死灰复燃,且趋蔓延之势。职着即妥为处置,务使禁绝妇女缠足陋习,以张男女平权之精神。

县长朱显奇手复

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三日

贞一看了朱县长的信,长舒一口气,说:“这才是民国政府县长的样子!”“什么事?”佑德公说,“贞一,你哥哥是男人,我就不说他了。你是女儿家,官家的事不是你管的。”劭夫说:“贞一,你把朱县长的信读给爸爸妈妈听听吧。”

听贞一把信读完,福太婆说:“你们读书人说话,我听得不太懂,只晓得你要县长管包尖尖脚的事。我讲,你莫管闲事。”贞一说:“不是我管,县政府要管。”福太婆说:“今日也怪,你嫂嫂也同我讲,政府不准包脚了。我晓得,你两姑嫂打合手。”

吃过夜饭,劭夫说出去走走。他约了齐峰,一起到扬卿家,商量村里办国民小学的事。劭夫到了扬卿屋里,看见齐峰先到了,正同逸公老儿说话。劭夫进去说:“逸公太太、太婆,我回来几天了,每日都在县里训练壮丁,没有来看您二老。”逸公老儿笑笑,说:“劭夫,如今最为沙湾陈家挣面子的就是你。”劭夫说:“哪里啊!卿公公屋三兄弟个个都是栋梁!我老头儿最不喜欢我当兵吃粮。”逸公老儿说:“你老头儿过时了。你如今哪是当兵吃粮,你是国民革命军人,皇帝老子都是你们拉下马的。”劭夫说:“岂敢,那是革命元勋们的业绩。”扬卿总觉得爸爸的话怪怪的,便说:“爸爸,我同美坨、齐峰到楼上去坐。”逸公老儿说:“你们要是讲办学堂的事,就在这里讲,我也想听听。”

原来,扬卿早把这事同逸公老儿讲了,他想把家里租谷三股之一捐给学堂,算是把自己面上那份全部捐出来。逸公老儿散淡钱财,又把族上子弟读书看得重,也不管祖婆愿不愿意,一口就答应了。祖婆硬是不肯,问:“你自己吃饭呢?”扬卿说:“只当我不孝,吃您二老的吧。”祖婆说:“我两老吃不了多少,每人省几口也饿不死你。你还要抬亲成家呢?”从昨日夜里到今日上半日,一家人都在划算办学堂的事。逸公老儿心上定了,嘴上却不再说,只听他娘儿俩争去。祖婆见男人家总不作声,心上是一万个不肯,也没有办法,只道:“等我和你老头儿眼睛一闭,也管你不了啦。”

这会儿,大家划算办学堂的事,祖婆只把眼睛闭着。逸公老儿说:“好多村都办起国民小学了,沙湾不办对不起子孙。卿儿说,原先李明达县长就嘱咐过这件事。私塾早过时了,办新学堂才赶得上时代。我回来这么多年,书也是时常读的。自大前年卿儿回来,我到他楼上书房看看,就晓得自己是古董了。我的书他也是时常拿去读的,他的书我是一本都读不懂了。”劭夫说:“逸公太太,您的国学全县都没几个比得上,您只是没赶上新学时代。”扬卿也笑起来,说:“爸爸,作诗填词,我就比不上您。”逸公老儿摇起脑壳,微微有些喘,说:“我也懒得动笔了。”

天气很热,大家都扇着蒲扇。逸公老儿仍穿着旧官服,蓝色衣料已经发灰,补子也已掉线。劭夫说:“逸公太太热心办学堂,乡亲们肯定会齐心。我老头儿也松口了,我回去再说说。齐峰,要紧的是你回去和根叔说说,依民国政府办学方案,村长是要任民国学校校长的,祠堂田、寺庙田,都要出租谷办学。”齐峰晓得自家老头儿尖小,也只得说:“我回去打劝,他是好久都不想当村长了。”

逸公老儿同劭夫、扬卿、齐峰说的都是天下大事,从公车上书、辛亥革命讲起,一直讲到如今民国政府局势。逸公老儿说:“我过去读国史,记得圣祖皇帝说过,百年之后西洋必为我中华之大患,果然应验了。李合肥又说,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也是醒世警世之言。如今内忧外患都搞在一起了,难啊!”

祖婆听得不耐烦了,说:“沙湾也只有你们几个男子汉讲的都是天边的事,人家是只管有没有早饭米下锅!”逸公老儿望着祖婆,轻言细语地说:“你们只望得见簸箕大的天!国若不国,家何为家?”劭夫笑道:“太婆讲的也是道理,老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

劭夫回到屋里,看见只有老头儿还坐在茶堂屋吃烟,就说:“逸公太太仁义,答应出三股之一租谷办学堂。”

佑德公没搭腔,啪嗒啪嗒敲掉烟筒灰,进房困眼闭去了。劭夫也不着急,由老头儿慢慢想去。

过了几日,修根去乡公所开会回来,先把《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令》贴到祠堂门口,再跑到佑德公屋里发牢骚:“福哥,村长我真的不想当了!一脑壳的癞子!又是催租,又是禁止妇女缠足,又是办学。”佑德公问:“乡公所也讲办学的事?”修根说:“政府新颁训令,各村都要办国民小学,经费都由村里自筹。”

贞一过来酾茶,坐下来听新鲜。福太婆说:“贞一,你万事都揽,坐在这里做什么。”“你由她吧,贞一早就是走南闯北的人了。”佑德公说,“办新学堂是时兴了,不办只怕不行。子孙还是要读书的。”贞一说:“长沙那边新学堂很多了,有钱人家都乐意出力。”修根说:“我回来的路上,都在想这个事。我把山坎底下六亩干土捐给学堂,由学堂放佃收租。再多,我也出不起。”

佑德公说:“逸公老儿仁义,答应屋里租谷三股之一拿出来办学堂。”修根笑笑,说:“我哪敢和逸公老儿比?他大小两个天井院子,大院子送给叔伯老弟。”佑德公说:“不是送,是卖。”修根说:“说是说卖,达公老儿的钱哪个要得到手?他屋里的人早在外头说了,大窨子屋他们家本来就有份的。人上一百,各样各色。血亲的叔伯兄弟,逸公老儿一屋老小都不把钱财放在眼里,达公老儿手上一个铜毫子都掰不出来。”

佑德公晓得尽早会是这么个事的,就不说了,只道:“劭夫想劝我为学堂多出力。”修根说:“齐峰也是的,我养了个败家子。”“齐峰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和美坨、卿叔几个人想的事,我们老的是想不到的。”佑德公又说,“禁止缠足也是好事。民国政府喊了好多年,这几年是没人管了。”修根说:“这回政府禁令很严,我已经把告示贴到祠堂门口了。到时候,县里还要开放足大会,各村去两个放了足的妇女,两个大脚妇女,村长带队。”

容秀路过茶堂屋,喊了根叔。她听见是在说放足的事,红着脸走了。福太婆却说:“我就看不得大脚板!”贞一晓得这回县政府重申缠足禁令,多半是因她给县长写了信。她不想村里人晓得这事,只闷在心上高兴。

修根说:“福哥,我告诉您一桩事,您想烂脑壳都想不到的。”佑德公问:“什么事这么稀奇?”修根说:“新任乡长您晓得是哪个吗?”佑德公问:“换乡长了?我哪猜得出!”修根说:“去年到我们村的乐输委员,向远丰。”“哦,他当乡长了!”佑德公肚子里藏的话没讲出来,他想向远丰这样的人,为师会误人子弟,做官要祸害百姓。

修根从佑德公屋里摇头晃脑出来,路过祠堂门口,见很多人围在那里读告示。

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令

遵中华民国内政部《禁止妇女缠足条例》,特颁布禁令如左:

一、未满十五岁之幼女,已缠足者应立即解放,未缠足者禁止再缠。违者罚家长一元以上十元以下罚金,并限令一月之内解放。

二、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之妇女,已缠足者应立即解放,违者罚家长一元以上十元以下罚金,并限令一月之内解放。

三、三十岁以上之妇女,已缠足者劝令解放,不加强制。

四、男子娶三十岁以下缠足妇女为妻者,罚家长五元以上二十元以下罚金。

五、置女检查员协助村长或街长劝导缠足妇女解放,卓有成绩者予以奖励,奉行不力者予以处罚。

切切此令。

县长朱显奇

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修根好像生怕别人看见他,只瞟了一眼告示就走了。修根心上有数,晓得只有四跛子女儿月桂包脚没有包成,等于是解放了。

一日,凉水界山庄上管业的庄户伍家旺领着三岁的女儿云枝下山来,问佑德公今年上不上山去。家旺说:“佑德公,您好多年都没上山了,我心上不踏实。”

佑德公说:“我要上来自然会上来的,您莫想多了。”

家旺说:“佑德公,我从老头儿手上接过山庄,您只上去过两回。我这回下来,想和您老讨个主意。每年屋里人上去住,吃多吃少都是庄上出。过去几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屋里要是不上去住,我每年送五十担谷下来。要不,山上出产都是我的,我不成抢产霸业的人了?”

佑德公先不说行不行,只问:“山上的塘还好吗?”

家旺说:“塘还好,我三年喊人担一回塘泥。塘要是淤了,八十亩田就全成天水田了。”

佑德公说:“你三年喊人修一回塘,担塘泥,筑塘坝,都要花工钱的。我讲,你每年送五十担谷下来,但逢修塘年份就少送十五担。”

家旺说:“五十担租谷很松了。修塘的工钱,我哪里都省得出。那么宽的山林,总有产出的。”

福太婆在旁听着笑了,说:“你两个哪像业家同庄户谈租子?”

佑德公说:“我们两家上百年的交道了,早就比亲戚还亲了,哪有那么多计较。”

福太婆问:“云儿她娘怎么不下来走走呢?”

家旺叹了口气,说:“她娘上个月走了。也不晓得是什么病,夜里肚子痛得打滚,我讲等天亮去喊郎中,她没到天亮就落气了。也怪我大意了。”

福太婆忙抱过云枝,说:“女儿还这么小,包脚都没有个人。”

家旺说:“也不兴包脚了,不包了。”

福太婆看看云枝,好心疼的,说:“长得蛮好看的女儿,早早地把娘没了,脚也包不了,可惜了。”

家旺领着女儿在佑德公屋里困了一夜,第二日就上山去了。

劭夫天天去城里训练壮丁,婚假很快就休完了。办学校的事还没个上额下落,他心上放不下。佑德公猜到劭夫的心思,喊了劭夫说:“美坨,我和你娘划算几日了,把自己种的五十亩田的收成全捐出来办学堂。又怕在面子上压过逸公老儿,不太好。”

劭夫听了松了一大口气,说:“爸爸,沙湾子孙都会记得您的。逸公太太不是平常人,他哪会争这面子上的事?我说,不如把这五十亩田捐给众上算了。”

佑德公说:“田还是自己认个主,租谷捐出来就要得了。另外,还有五亩车水田,我也踩不动水车了。我本想送给喜儿,又晓得他是不肯占便宜的,还是卖给他。”福太婆说:“喜儿知事,我喜欢。半卖半送就是了。”

喊了有喜过来,把卖车水田的事说了。有喜说:“福公公、福娘娘,这哪里是卖呢?不是送了吗?那要不得!”劭夫说:“有喜,你就听公公娘娘的吧。本来是想送给你的,晓得你不肯占便宜,才出了个价。”福太婆又劝了几句,有喜立起来,恭恭敬敬鞠了躬,说:“难为福公公福娘娘,喜儿会好好孝敬您二老!”福太婆笑了,说:“那就好!田有了,再把屋树起来,你就要抬阿娘了。”有喜脸通红的,汗都出来了。

佑德公去了逸公老儿屋,说了为学堂出力的事。逸公老儿笑得花花胡子打战,说:“我就晓得,你修福是个大方人。”佑德公说:“都是您公公老儿起了个好头,我才跟着来。”

夜里,劭夫把齐峰、扬卿喊来,再划算办学堂的事。佑德公说:“哪天喊有田业的人家到祠堂坐坐,我相信族上的人都肯出力的。祠堂田、寺庙田如何出力,政府有规款,也好说。”

劭夫说:“我明日就走了,拜托卿坨和齐峰多奔走。”扬卿说:“我会全力促成。拜托美坨一件事,您到时写个序文,办学堂的事要勒石刻碑,让后人记得。”劭夫说:“我不写吧,你和齐峰写都行。”齐峰说:“美坨,还是你写吧。”劭夫笑笑,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扬卿问:“族上私塾留不留呢?新学校的校址也只有祠堂。”劭夫说:“私塾强行停办也不好,家家户户各是各的想法。相信新学堂办起来了,慢慢私塾就没人上了。祠堂左右厢房,楼上楼下,地方也够了。”

第二日,劭夫先在中堂屋烧香作揖,又去祠堂烧香作揖,牵着马走了。

福太太对容秀说:“秀儿,我陈家对你不住啊,劭夫是个不顾家的人。”容秀低头道:“妈妈,您二老往后再不要怪劭夫,他是做大事的人。”

劭夫走了没几日,《呼声报》登了他回县训练壮丁的事。贞一读了报纸,说:“可惜哥哥自己没有看到报纸。”

佑德公却说:“登报不是好事。”

十六

夜里,桃香点着桐油灯,坐在中堂屋织布。四跛子蹲在茶堂屋火塘边上吃烟,火塘里闷着一堆着烟子火,三尺长的竹管烟筒不停地往火塘里戳。大热天的,四跛子蹲在火塘边几个时辰不动,他讲烟子熏着没有蚊虫。四跛子不喜欢坐凳子,走到哪里蹲到哪里。好多年轻人没见过他的打功,都讲他蹲在地上是练功。常人蹲久了脚麻,他哪怕蹲上半天,起身就能火火跑。

茶堂屋的烟子熏到中堂屋,桃香朝屋里喊:“四跛子,你好生在屋里藏起啊,千万千万不要出门。你一出门,阉猪匠就要来割你的鸡儿。蛇藏百年变龙,人藏百日变。”

四跛子好丑不理,只顾吃烟。他家茶堂屋的壁板,比哪家屋里的都黑。望着茶堂屋黑黑的壁板,四跛子偶尔也会想起自家往日的光景。那是三四代以前的事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四跛子凡事都藏在肚子,喜欢讲他屋往日的光景,都是他阿娘桃香。从齐明两岁起,桃香就老是讲古给他听:“明儿啊,你祖公老儿是大财主!中堂屋的老对子,都是七乡八里财主人家送的!”老屋的门窗雕着花鸟鱼虫,都藏着吉祥的意思。有马,有蜂,有猴的,喊作马上封侯;宝瓶里插着三把戟,喊作平升三级;石榴和蝙蝠雕在一起,喊作多子多福。齐明喜欢窗格上雕的马,总想扳一个下来当玩的。”有回,齐明想扳下一匹马,娘看见了,骂了几句,告诉他:“明坨,你不要学祖上那个败家子。祖公老儿留下的东西,只有这些雕花了。当年雕这些东西,费了好多银钱你晓得吗?雕匠师傅雕出的木粉粉过秤称,好重的木粉粉就付好重的银子。祖公老儿花了血汗钱的东西,你要爱惜!”四跛子祖上这本古经,都是桃香那年听叔公老儿讲的。叔公放公老儿虽说是个武秀才,字也是认得的。沙湾半乡的过年对子,都是请放公老儿写的。四跛子专门帮放公老儿磨墨裁纸,告诉人家分对子的左右。四跛子自己是个睁眼瞎,哪里又分得了春联左右?放公老儿在上联下角点了墨,四跛子每次就告诉人家:“下角有墨的贴右边啊!人面对门的右边,不是背对门的右边!”

桃香正说着四跛子,修根上门来了。四跛子说:“根老儿屙尿都怕耽搁工的,肯定是有事了。坐坐!”修根笑了,讲:“我哪有你那本事,三伏天还揸火。”四跛子也笑了,说:“哪是揸火,熏蚊虫。去中堂屋坐吧。”修根喊了桃香,说:“乡约老爷,你是手脚没停的啊!”桃香说:“根老大,哪有您能勤啊!夜里坐着不动喂蚊虫,不如纺纱织布手脚动,又赶蚊虫又做事。‘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了西边落。’那是讲您忙得手脚不停。”修根说:“那是大家讲我做空事!”桃香问:“我嫁到沙湾陈家门上这么多年,根老大是头回到屋里坐,必定是有大事。”

修根便把县里开放足大会的事说了。桃香听说要让月桂去城里开会,一口就封了门:“月桂好大的人?不去!”修根说:“老弟母,你是开通人,衙门里的官司都敢去打,叫女儿去开个会怎么又开不得呢?”桃香说:“月桂是包脚没包成的,喊她去开会,不是诉我的罪吗?”修根说:“哪是诉你的罪啊!道理我也不晓得如何同你讲。每个村都要去两个放脚的,沙湾还找不到两人。月桂不去,我交不了差。”四跛子打劝说:“去开会就开会吧,城里又不远。”

说了半日,桃香才松口,说:“贞一是见世面的人,她要是愿意陪着,我就喊月桂跟她去。”修根笑笑,说:“反正还要去两个大脚板,你自己去不就是了?”桃香忙舞手,说:“我哪有空!”修根说:“好,我去问问佑德公。”

修根马上去下头院子,敲开佑德公家的门。福太婆听说要贞一去县里开放足大会,忙说:“贞一不要出去抛头露面。”贞一自己听见了,跑出来说:“妈妈,我陪月桂去吧。这不是小事,是大事啊。”佑德公劝福太婆,说:“贞一过几日就要去长沙读书了,你还拦得了她出门?再说,也是桃香喊她帮忙,去就去吧。”

修根懒得去求别人,喊禾青充大脚板,加上贞一和月桂,人数就够了。开放足大会那日,修根大早就领着禾青、贞一和月桂去城里。月桂人太小,脚板又是缠坏了的,没走多远就要哭了。修根、贞一和禾青就轮着背,赶到城里看见游行已经开始。他们几个人先立在街上看,再掺到队伍中间去。喊口号的是城里的学生,那口号是事先练过的:

一双好大脚,

包得像冬笋。

天日见不得,

冷热包得紧。

担子担不起,

行路行不稳。

一双好大脚,

春上好栽禾。

上山担得柴,

下水摸田螺。

不要请长工,

满意在公婆。

街上又是喊口号,又是打哦嗬。贞一好像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一望,原来是她在周南的同学。再看看,却见几个在长沙读书的同学都来游行了,一起走的有个穿白府绸汗衣的男子,正望着她微笑。那人快步走过来,说:“您就是陈贞一同学啊!我是县长朱显奇。今日盛事,都是因为您的呈文。县里所有公教人员都参加游行来了。感谢您,不然我就失职了,要受省府惩戒的。”

修根不晓得有什么呈文,他又是个不肯见官的人,早缩到旁边去了。禾青不好跟着公公走,仍同贞一走在一起。朱显奇低头看看月桂,说:“这孩子是放过足的吧。”朱显奇说着就把月桂抱起来,看看她的脚,说:“好可怜的孩子!”月桂认生,不肯要朱显奇抱,欠着身子要下来。贞一说:“月桂妹妹,你让县长叔叔抱一抱。”朱显奇哄了哄,月桂就安静了。朱显奇抱着月桂,走在游行人群中间很是显眼。月桂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事,兴奋得脸上像打了胭脂。贞一说:“朱县长,把孩子给我吧。”朱显奇笑道:“没事的,我抱着。”

游行队伍走到寺坪,分区乡列队。贞一又说:“朱县长,把孩子给我吧。”朱显奇没听见似的,抱着月桂上了主席台,先在台后凳子上坐下,逗月桂说话。贞一有些着急,怕月桂不懂事乱跑。等会场预备好了,朱显奇抱着月桂走到台中间,说:“民众们,妇女民众们!今日我们游行集会,为的是再次警告那些残害妇女的顽固愚昧之人,绝不允许再做缠足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抱着的这个孩子才四岁,你们看看,她长得多漂亮,可惜一双好脚被包残了。幸好放得早,不算太坏。”

朱显奇讲话的时候,他身后有人横排摆了八张凳子,每张凳前面放着一个洗脚盆。又有人提了水上来,往洗脚盆里都倒了半盆水。这时,只见七个大脚板女子领着七个缠足女子上来,七个缠足女子都在凳子上坐下。缠足女子有十七八岁的,有二十几岁的。

朱显奇回头望望,朝台下高声喊道:“民众们,县政府请了几位受伤害的缠足女子来,我要当众解放她们。滔滔万溪水,满是百姓泪!我今日要用万溪江的清水洗去她们的痛苦。”

朱显奇说罢,先把月桂放在凳上坐着,自己再蹲下身去,一个一个解开女子脚上的裹脚布。朱显奇把裹脚布一次次长长地扯起,动作就像妇女纺纱,又像妇女穿针引线。七个缠足女子倒也大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偷偷地笑。放完最后一个女子的脚,朱显奇又说:“民众们,我要领着几位女检查员,给刚刚解放的女子洗脚。”

朱显奇自己给月桂洗脚。凳子太高,月桂人小,脚放不到洗脚盆里去。朱显奇抱下月桂,让她立在洗脚盆里,替她轻轻地搓着脚丫子。月桂怕痒痒,咯咯地笑。

贞一在台底下看着,只觉得耳边嗡嗡响,听不清任何人说话。她喊了禾青,说:“嫂子,我有点发晕,先出去。我在对江浮桥头上等你,你接了月桂,我们再一起回去。”

贞一从人群中出来,慢慢听清耳边的说话声。

“杂种!”

“畜生!”

“哪里找得这么多不知羞掩的女子!”

“太要不得了!喊他自己阿娘出来让大家洗洗脚!”

贞一走到街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怕人看见了不好,擦干眼泪飞快地往浮桥上走。到了浮桥上,她又不敢立着不动,怕过路上下的人看稀奇。她就在浮桥上来回走,像是赶路的样子。走了老半日,才等到禾青抱着月桂来了,修根不声不响跟在背后。

月桂到了贞一手上,问:“贞一姐姐,漂亮是什么?县长给我洗脚,老讲我漂亮。”贞一说:“月桂妹妹长得好看。”月桂说:“长得好看是骂人。”贞一问:“怎么是骂人呢?”月桂说:“有回,一个补锅匠从我屋门口过,讲我妈妈长得好看,我妈妈骂他剁脑壳死的。”贞一笑起来,说:“姐姐说你好看,不是骂你。”

一路上,修根总走在背后,半句话都没讲,也不替手背月桂。贞一逗月桂,说:“你喊一下根伯爷,喊他背一下你。”月桂说:“我不要根伯爷背,他背上骨头好硬的。”贞一说:“你是要磨我和禾青嫂嫂啊!”

禾青也不说话,只是轮着背人。

第二日,桃香跑到佑德公门上,喊了贞一出来,问:“贞一,我问你,你跟我讲讲。我是把月桂妹妹托付给你的。”贞一说:“也没什么事。妇女缠足要解放,这是必须做的事。县长是给月桂妹妹洗脚了,她是五岁的小孩子。”桃香气得脸都青了,说:“我是听到讲,满戏台堂板行婊子,那畜生一个一个摸过去。他要不是个畜生,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佑德公、福太婆和容秀都出来了,想劝劝桃香,嘴都插不上。桃香吵着嚷着,哭了起来,说:“月桂今后怎么长大?怎么做人?”

贞一也是哭,有口难言。容秀小声说:“权叔母,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贞一妹妹到底年轻,哪晓得会出这种事呢?她劝大家不要包尖尖脚,也是好事。我要是早知事,肯定不会包尖尖脚。再说了,外面说得难听的话,未必就是真的。”

桃香哭得气醒了,说:“我桃香也不是不明道理的人。我不怪修根老儿,也不怪贞一,就恨那畜生!我明早要到县政府去,我要骂得他脑壳掉下来!修福老大,你莫讲我放赖,我明日还是要坐您屋轿子去!”佑德公说:“要得,我明日喊有喜和齐岳抬你进城。老弟母,我也要讲一句,你去了就讲道理。”桃香说:“同畜生也讲道理?”

第二日,桃香坐轿进城。一路上,她把先夜睡在床上骂过的话,又从头到尾骂了好几回。齐岳笑起来,说:“叔母,您蓄点嗓子。您骂了好几遍,我都背得落了。”桃香生气,说:“你个梆老倌,还怕听冗话?”

进了城,轿子到县政府门口落下,桃香坐在轿上高声大喊:“猪县长,你给我滚出来!”门房老向出来问:“什么事?”有喜笑笑,说:“没有事,就是来骂人的。”门房看见有喜了,眼睛瞪得铜锣大,说:“我看就是了,这不是佑德公的轿子吗?”

桃香先不进去,只坐在轿子上当街骂人:“我讲你是猪你不吃潲,我讲你是人你脸不要!你喊起婊子来放脚,你脑壳禁得几回削!”街上围了好多人,老向过来打劝:“妹妹,你在街上骂得太难听,有话你进去讲。”桃香说:“我就是要先当街骂给众人听,要大家都晓得那个猪县长,花钱花到堂板行,买来婊子充姑娘,当众放脚唱大戏,把我百姓当猪羊!”

桃香当街骂得差不多了,里头来人问:“出什么事了?”桃香回头对有喜和齐树说:“我进去骂人,你俩不要跟着。”也不由别人打劝,桃香搬了门房一方小凳,气冲冲地进了县政府院子,人往天井中间一坐,噼噼啪啪骂将起来。朱显奇并不出来,只打发人来问。桃香谁也不理,只把当街骂过的话又骂一回,喊道:“猪县长,你把你屋阿娘喊到大街上,也让街上男人给她洗洗脚,我就放过你。不然,我要剁你脑壳当刀板,刀刀剁你脑门心!剁你脑壳解饼饼,剁你脑壳切丝丝,剁你脑壳舂粉粉!”

县政府里全都是男子汉,没人敢去拉一个女人家。先是还有人过来打劝,后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原来,朱显奇在里头听着,猜到骂人的是哪个了,也没法同妇人计较,就先从后门出去了。

桃香估估时辰,骂得也差不多了,打算收场回家,最后高声道:“我也晓得,打场官司有输赢,碰到畜生无道理。老天开着大眼睛,你坏事做尽有报应!”

桃香起身出来,向门房喊了难为。大门口还围着好多人,都在说那日当众放足的事。桃香出来,高声说道:“各位老乡,如今这个县长不是姓的朱,生的是条猪!人喊猪不应,猪叫人不答。往后,只要是这个猪县长的话,我们都不听了。”

回沙湾的路上,有喜说:“四娘娘,你怎么不让我和岳叔进去呢?”桃香笑笑,说:“你们进去碍事,我一个女人家进去,哪个都不敢动我。”

桃香回到沙湾,先去见了佑德公,说:“福老大,我骂他一餐,也是出气。那头猪,缩着乌龟脑壳不敢出来。你告诉贞一妹妹,叔母也不怪她。”福太婆说:“贞一趸日都在哭。”

有喜收拾了轿子进屋,佑德公说:“喜儿,岳叔抬轿工钱,你问他明日拿不拿。”有喜说:“我每回都问了,他都说年底拿趸的。”齐岳屋公公手上欠起的账,佑德公并不想要他屋还了,只是嘴上不讲出来,怕坏了村上规款。

十七

过了暑假,贞一到长沙读书去了。一路走的同学都是见过寺坪洗脚大戏的,讲起朱显奇都很厌恶。贞一想自己有呈文在那人手里,心上极不畅快。又有同学说笑,如今乡下养女儿的人家再不敢缠足了,怕捉到城里去喊县长洗脚。

村里办学堂的事靠不了修根,扬卿同齐峰挨家挨户去坐。齐峰屋里出力不多,他也讲不起话,只是陪着。扬卿屋里出了大力,他的辈分也高,族上人都不好驳他面子。凡有田业的人家,多少都有捐输。只是慧净师父那里多费了些口舌,她依政府规款要拿出六成寺产给村上办学。毕竟又是出家人,慈善上的事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认了。齐峰四处延请老师,又同扬卿跑到县教育局备案。原本上私塾的学童,都不打算再上了。李先生虽有失意,却也晓得办新学堂已是大势,想卷铺盖走人。扬卿三兄弟和劭夫、齐峰都在李先生手上读过私塾,扬卿劝他:“新学校明年二月才开学,您莫急。学校需要老师,您留下教国文吧。”李先生想想也无处可去,就留下来了。

万事俱备,只缺课桌。修根、扬卿、齐峰几个人到佑德公屋划算。佑德公也没多想,只道:“做课桌课凳的树,我出。只是我屋没有现成干料。修根老弟,你是校长,喊大家到祠堂划算,家家户户,不管有没有子弟读书的,有干料的都先拿出来,再到我山上剁树还上。自家有山的人家自愿出的,你多讲人家几句好话。”扬卿说:“这个办法好。佑德公,全由您出也不像,您为学堂已出大力了。我回去同老头儿商量,我屋出一半。”佑德公烟筒不离手,这会儿并不吃烟,拿烟筒敲着腰背,说:“陈老师,您就莫和我争了,你屋山没有我的宽,我出得起。”扬卿说:“那要不得。”佑德公说:“那你回去和老头儿划算,我出七成,您屋出三成。别的人家自愿。按说,家家户户先垫干料,百把张课桌做得出来。”扬卿回屋问了,逸公老儿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呢?树剁了又会长的。佑德公是大仁义人。”

扬卿画了课桌图纸,木匠村里有几个现成的。第二日,几个木匠就在祠堂天井叮叮当当做课桌。私塾仍在上,教室里放着三张旧八仙桌,一张旧屠桌。满祠堂散着杉木刨花和锯末的香气,熏得私塾里的学童坐不住。过几天,学童们看见已做好的几张新课桌,越加不肯上私塾了。

事都妥帖就一了,扬卿写信给劭夫,详述学校筹办经过,再次嘱他写序文。

过了八月中秋,田里的事闲了,四跛子又出门收鸭毛。四跛子平日出门,有事无事都挑一担筲箕,路上有什么捡什么,牛屎狗屎都要捡几坨回来。村里人笑话他:“四跛子,你有朝一日要变佑德公的!”

四跛子在路上碰到姐夫祖贤,两人在路边坐下说话。四跛子问:“姐夫,德全养得好吧?”祖贤说:“德全好!他姐姐奶水足。上个月摘了奶,你喜英姐自己带着。人亲骨头香,从姐姐屋接他回来,他趴在妈妈身上咯咯笑,不认生。”四跛子说:“桃香想来看德全,又不敢去。”祖贤说:“想看就去看,不要紧的。修权,你收鸭毛收得几个铜钱吗?”四跛子说:“总要个事混着。”祖贤说:“你不如跟我去走武冈。我和祖明走几年了,蛮好。先在自家这边起片糖、柑橘当卖货,担到武冈卖掉,再从那边起干桂圆、干荔枝,沿路卖回来,卖货就变米和银钱了。”四跛子说:“我回去和桃香划算一下。”

四跛子回屋一讲,桃香就说:“你一身牛劲,走武冈去,要得!”桃香拿齐明用过的旧尿布,剪作一把布条子,说:“佑德公打麻草鞋,我屋打不起。稻草里扯点布条子,禁穿些。”

四跛子自己打了十双掺布条的草鞋,买了两个新皮篾箩筐,随着姐夫两兄弟去走武冈。沙湾出产好片糖,四跛子赊了一百斤。出门那日,他提了点礼信到舒家坪邀人,免得走回头路。喜英抱着儿子立在门外,看见四跛子去了,忙逗儿子:“德全,看看,舅舅来了!”四跛子放下礼信,伸过手,说:“舅舅抱抱!”德全就扑了过来,嘴里啊呀啊呀的。祖贤也出来了,说:“过了年就喊得舅舅了。”四跛子抱着德全,眼睛酸酸地发胀。

祖贤、祖明也都起好货了,三个人一道从沙湾赶武冈去。舒家坪的人见了,也有讲闲话的,说:“一架打下来,舒家和陈家结了死仇,你两家亲戚还是亲戚!”过沙湾的时候,也有人说这事,只说:“骨肉就是骨肉,哪里打得散!”

桃香望着四跛子担起担子出门,回屋就在神龛前烧香求平安。她嘴里说的是要列祖列宗保佑,脑壳里想到的只有才过去五年的老娘。

过了一个礼拜,四跛子担着三斗米进屋,脸上笑眯眯的。桃香也是一脸春风,问:“发财了?”四跛子放下担子,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头铜钱哐当响,说:“我一路上算过好多回了,除开赚得你娘儿口粮,再走五回,赊片糖的本钱就回来了。”

“月桂,舀碗新鲜凉水你老头儿吃!”桃香边喊女儿舀凉水,边递上蒲扇,问,“路上蛮吃亏吧?这么远的路。”

四跛子说:“百把斤的担子走来回,讲不吃亏也吃亏,讲吃亏呢也没那么吃亏。姐夫两兄弟熟门熟路,乡脚又宽,沿路都在熟人屋里落脚,伙铺钱都省了。”

桃香说:“四跛子,我做几个菜,喊叔公老儿来吃饭。我讲好多回了,喊他不要自己做饭,跟我屋吃算了。他硬不肯。”四跛子说:“叔公老儿一世不肯讨人嫌的。我留了一斤桂圆没卖掉,分一半给叔公老儿,留一半给月桂和明坨尝一下。”桃香把桂圆分作两半,一半放在小篮子里,喊月桂:“你去,太太老儿最喜欢你了。你喊太太老儿来吃夜饭。”月桂提着桂圆出门,桃香又喊道:“月桂,记得把篮子拿回来啊!”

月桂到了叔太太门口,见叔太太坐在凳上栽眼闭,喊道:“太太,我给你送月桂!”放公老儿醒了,笑起来,问:“送什么?”月桂说:“送月桂!”放公老儿哈哈大笑,说:“月桂是太太的月桂呀,还要送什么呢?桂圆!”月桂又说:“妈妈喊太太吃夜饭!”放公老儿问:“今日是什么节?”月桂说:“我老头儿回来了。”放公老儿说:“我不去哩。”月桂就去拉太公老儿:“你就要去!”放公老儿笑笑,说:“我不去。”月桂说:“就要去!”放公老儿逗月桂,说:“你把太太拉起来了,我就去。”

月桂先拉放公老儿的手,小手握不住大手,又扯太公衣角。放公老儿忙说:“莫扯了,莫扯了,你要把太太衣扯破了。”放公老儿立起,手在身上左拍拍,右拍拍,说:“去,到月桂屋里做客去。”

放公老儿一手提着烟筒,一手牵着月桂进屋了。放公老儿笑道:“我晓得你屋夜饭都还没有做,月桂就要拉我来,把我衣都要扯破。我是哪个的话都不听,只听月桂的。”桃香就笑起来,逗女儿,说:“我就讲了嘛,太太老儿最喜欢月桂了。”月桂听得大人夸,人就蹦蹦跳跳的,又舀了凉水给放公老儿吃。桃香忙喊:“月桂你莫充能干,你太公老儿是要吃开茶的。我就去烧水。”

桃香在灶屋忙,四跛子陪放公老儿说话。四跛子说:“天晴来回要四五双草鞋,落雨天只怕要八九双。屋里没留这么多草鞋,往后有空要多打点草鞋。”放公老儿说:“我还做得时,田里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来得,只是不会打草鞋。要不,我一个闲人在屋里,帮你打几双草鞋也好。”四跛子说:“哪里敢喊叔公老儿打草鞋!”放公老儿问:“路上还清吉吗?往日,逢荒歉灾年,山里也有强人关羊的。”四跛子说:“听姐夫讲,他走武冈多年,都还没碰到过强人关羊。又讲,万一碰到了,交钱就放人。要是不肯交,搜身出来,就割鸡儿。”月桂不晓事,说:“割明坨鸡儿!”桃香在灶屋听见了,笑着骂道:“月桂,你黄花女儿,不知羞掩!”放公老儿护着月桂,笑道:“她才几岁的人!小儿百无禁忌。”

桃香炒了一碗鸡蛋,一碗蛤蟆,擂了一钵茄子,再就是一碗瓠瓜汤。桃香说:“叔公老儿,你四跛子喊得热闹,又没有好菜。蛤蟆是月桂上半日钓的。莫看她人小,钓蛤蟆比大人还麻利!”放公老儿笑道:“两个荤菜上桌,差不多是过年了。”四跛子问:“叔公,吃不吃点酒呢?”放公老儿说:“我是好多年不端杯了。今日高兴,少倒点。”四跛子说:“我自那年出事,也再没端过酒了。”放公老儿说:“不说,都过去了。”

四跛子端酒坛出来,倒了两小碗米酒。爷孙两个也不举碗讲礼,都小口喝着。喝到半路上,放公老儿坐得直直的,端了酒碗说:“权儿,桃香,叔公正经说件事。我年纪大了,也坐不得几年了。我手上十亩田,权儿种了二十多年。我哪日喊个中人,过到你屋名下算了。”

四跛子嘴巴不快,桃香忙接了腔,说:“叔公老儿,您老硬朗得很哩!您的田四跛子会好好种,租谷照规矩五五分。我早就讲过,喊您跟我屋吃算了。”叔公老儿笑笑,说:“我哪日动不得了,日里月桂给我送饭,夜里齐明陪我热脚。”齐明手里剥着干桂圆,说:“我不跟太公困,我要跟妈妈困!”放公老儿逗齐明,说:“我把明儿绑在太公腿上困。”桃香笑道:“太公老儿不嫌你就是了,三岁多的人了还涎水长流!”吃过夜饭,放公老儿闲扯几句,又说:“哪日喊个中人。”说完,提起烟筒走了。放公老儿十亩田大小五丘,同下头院子达公老儿的田搭着田坎,那丘一亩半的田比达公屋的田高五六尺。四跛子在田里做事,吃烟歇工喜欢坐在那丘高田的田坎上朝自家种的几丘田打望。有年春上桃香在田里插秧,笑道:“四跛子你不是画儿匠,要不这几丘田你画得出来了。”四跛子笑道:“我不是画匠,这几丘田我也画得出了。我闭着眼睛,哪丘田是什么样子,哪个田角往东边伸出去,哪个田坎往南边拱起来,我心上清清楚楚。”

四跛子又吃了几口烟,就坐到中堂屋打草鞋去了。桃香收拾完了灶屋,也到中堂屋就着桐油灯织布。月桂和齐明都在中堂屋玩,剥桂圆吃。桃香说:“月桂,你莫一餐就吃完了。”月桂说:“妈妈不讲明坨。”桃香说:“他是弟弟,你是姐姐。”四跛子说:“莫争,下回我多留点。”

桃香欢喜起来,就要齐明猜闷子,说:“天上天鹅叫,地上地鹅叫,中间鲤鱼飙。明坨,你讲是什么?”月桂抢了说:“还不晓得是织布!”桃香说:“我要弟弟猜闷子,你充能干。”

四跛子只在屋里打了一日草鞋,又起货走武冈去了。走一回武冈赚的米,一屋老小吃得一个礼拜。每回走武冈归屋,四跛子进门头件事就是摸摸米缸。只要缸里还有余米,他就放心乐意,拖起长烟筒吃烟去了。

走了十几回,冬天就来了。桃香说:“只怕快落雪了,莫去了吧。”四跛子说:“我同姐夫两兄弟划算了,今年还走一回就过年了,明年农忙前再走几回,就等明年下半年。”桃香拿了几匹棕,说:“天冷,你把脚包上。”四跛子用棕皮包了脚,穿上草鞋,立起来踩了两脚,说:“软和,热和。”

“我把你裤腿也包起,又热和,又隔雨。”桃香替四跛子包好裤腿,又拿来布鞋,说:“夜里落脚换布鞋,热和些。”

四跛子说:“你要拿就要拿三双,姐夫两兄弟都是草鞋穿到底的。”桃香取了两双新布鞋,说:“我幸好还做了几双,不晓得他两兄弟脚长脚短。短了也不碍,夜里又不走路,踢着也热和些。”

四跛子担起担子,望望自己的裤腿,笑道:“担脚的货郎贩子都打绑腿了,像个行军粮子,蛮威风!”

这回四跛子出门,桃香扳着手指算日子。每日都落雨,路上只怕不好走。算着日子到了,四跛子还没归屋,桃香就急了,忙去神龛底下烧香。

桃香大早起来,看见落雪了,从柚子树底下望去,田垄和豹子岭都是白的。有人在田垄里走,老远望得清清楚楚。她立到大门口,望着上马塬,也是清清楚楚。桃香在屋里做事,想起了又去大门口打望。看见上马塬有个黑点子,桃香喊女儿:“月桂,你眼尖,上马塬来的是不是你老头儿?”月桂望了一眼,说:“不是爸爸!他弓起腰的,我爸爸走路像太公,腰笔直。”

桃香想今日四跛子必定是要到屋的,过会又去大门口打望,看见三个黑点子,回头又喊女儿:“月桂,你来看看,肯定是的。”月桂望了望,说:“爸爸回来了!姑爷和叔叔也来了!”

桃香忙回茶堂屋加火。屋里买了百把斤好炭,等过年才舍得烧。今日火塘烧的是劈柴,满屋的烟子。桃香加了火出来,就望不见上马塬的人了。他们几个已进了村子,引得狗汪汪地叫。祖贤、祖明是生人,四跛子骂几声狗才不叫。

望见四跛子三个人从大门口进来,月桂和齐明都跳起来喊爸爸。四跛子笑笑,说:“你两个是在喊糖吧?”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两个棒棒糖。桃香又喊两个小的:“快喊姑爷和叔叔!”

祖贤、祖明都说了老弟母贤惠,就在阶头跺脚拍头,身上尽是雪末。“快进屋揸火!”桃香招呼着,又难为情,“满屋烟子,眼睛都睁不开。”“坐下就好了。”祖贤喜欢讲笑话,说,“烟子是怕人的,它往上走。”祖明说:“我说回去算了,老四硬要留我和哥哥吃点心回去。”

桃香说:“你两兄弟讲客气,每日从门口过都不进屋。今日硬要吃点心回去。”祖贤说:“老弟母,我就性直了。点心点心,只要点一下。年糍粑你屋肯定早就打好了,糟也肯定蒸好了,糟煮糍粑就要得了。”桃香说:“我就信姐夫的,图撇脱了。”桃香烧了开水,泡了茶递上,说:“今日就莫吃凉水了。”

糟煮糍粑不费工,飞快就好了。祖贤接过大碗,说:“老弟母太贤惠了,还加了鸡蛋!”桃香给月桂和齐明也煮了糍粑,笑道:“你两个搭帮姑爷享福,也吃个鸡蛋。”

月桂和齐明都舔着棒棒糖,只把糟煮糍粑放在一边不管。桃香自己不忙着吃,满心欢喜坐在旁边,说:“姐夫,都说您两兄弟长得像,今日在烟子底下望着,越加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祖贤说:“莫讲起,这回在武冈有个笑话,老四你讲讲。”四跛子嘿嘿一笑,说:“您讲,姐夫自己讲。”

原来,这回去武冈,年头年尾的,不好去熟人屋里落脚,就落了伙铺。第二日,付过伙铺钱,早饭就没钱吃了。祖贤出门打望,回来说:“你两个等着。”祖贤挑着担子,走到一家卖油糍粑的摊子前,说:“你油糍粑太小了,我一个人吃得二十个!”摊主生气了,一定要打赌,说:“我今日都还没开张,搭帮你话讲得好!你吃二十个,我还送你十个,不收钱!”祖贤说:“好!”摊主又说:“那你要是吃不完呢?”祖贤拍着货担,说:“我吃不完,这担东西都归你!”祖贤吃完十个,说:“老板,我去屙泡尿,货在,人跑不了。”祖贤回来,喊祖明说:“你去吃十个油糍粑,再带十个回来给老四吃!”摊主望着祖明又吃完十个油糍粑,双手打拱:“好饭量!我认输,再给你十个!”

桃香听了,笑得眼泪直流,又说:“要不得,要不得,散良心!人家卖油糍粑,又卖得几个钱呢?”祖贤说:“老弟母是仁义人!我把货卖完,领着老四和祖明,又去付了油糍粑钱。老板也是个仁义人,打着哈哈笑,硬是不肯收钱。我硬是要给,钱他还是收了。交了个朋友,说往后去武冈,莫再落伙铺,就到他屋去落脚。”桃香说:“武冈人仁义啊!姐夫两兄弟也太像了。”祖明笑道:“嫂嫂刚嫁过去,每日给哥哥倒好洗澡水,我两兄弟坐在一起吃烟,嫂嫂怕望错人,总是把脑壳偏在一边,喊,洗澡了。”

吃过点心饭,祖贤、祖明两兄弟就回舒家坪了。四跛子换了布鞋,坐在茶堂屋揸火吃烟。桃香说:“今后,农忙你自己在屋经管田土,闲了就走武冈,收鸭毛,打零工,都莫做了。就是几个月的担子担着,怕你人吃亏。”四跛子说:“力气是越做越有的,不怕。我这身子,还走得三十年!冬闲在屋里没事,我把草鞋打足。屋里也没有那么多旧尿布,你莫再剪布条了,多换几双草鞋就是了。”

四跛子过完年,初一蓄手不做事,初二就开始打草鞋。从初三开始,四跛子日里打草鞋,夜里舞龙灯。祠堂里照例唱大戏,四跛子和桃香都没空去看。

贞一写信回来,说她寒假跟同学一起去裕湘纱厂勤工俭学,不回家过年了。婆媳两个都在中堂屋忙,福太婆搓棉花条子,容秀吱嘎吱嘎织布。佑德公过去读信:“纱厂纺纱织布均用西洋机械,既省人力之劳,又收数百倍之功。其纱细匀柔韧,布则平整紧实,胜却家织土布。”福太婆听着,怎么也想不明白,说:“未必棉花条子不要人搓?梭子自己长脚两头跑?”

正月初八,龙灯都还没有收灯,沙湾国民小学校就开学了。劭夫如嘱撰写的立校碑序早已到扬卿手里。铁炮放得嗵嗵响,村子角角落落都是铁炮的回声。一百多学童整齐立在祠堂门前的坪里,全村老小都围着看热闹。四跛子今日不打草鞋,拉着齐明到祠堂门外看阵势。

祠堂大门右首挂着“沙湾陈氏国民初级小学校”校牌,上头的字是照劭夫碑序手书原样刻的。清水岩板打的碑立在祠堂大门左边墙底下,上头的字也是照着劭夫手书原样刻的:

国家之强弱关乎国民识字之多寡是故有识之士莫不以广兴学校普及教育为目前救国之急务稽其所入学者类为有产之家贫困优秀之子弟每苦于求学无门劭夫怵然忧之窃以为教育贵在普及扰攘列强挟其物质文明优胜之势侮我人民侵我土地国难严峻有加无已救亡图存之唯一方法唯有灌入儿童脑筋俾适于现代新国民之修养则义务教育之加强则为劭夫等应尽之责戊辰年荷月筹立族校适扬卿自东洋归齐峰从省上还主张尤力修福修根修益齐树如文有华贵如智臣雨亭汝北身述在炳声职智前祥皆修明祥典云祥身宁言欣然捐输阅三月而基金校址均妥善并呈教育局核准备案沙湾陈氏国民初级小学校开学比之私塾时读者仅十数人何啻天壤劭夫并拟加筹资金永久附设民众夜校使乡中年长失学者均能入学光大乡中多一读书识字之人即社会多一安分守己之人亦国家多一健全良好之国民岂止儿童哉

右记

民国十八年正月吉日敬远公

五世玄孙劭夫恭撰并书

修根是校长,他本是应该讲几句的。他硬是不肯讲,大家都推扬卿讲。扬卿穿着黑呢子大衣,头上戴着貂皮帽子,脚上穿的是好久没穿的皮鞋。他今日脸上总是笑的,梆老倌说陈老师穿得就像抬阿娘。学童列队是扬卿早教过的,这会儿他再喊一声:“全体同学,立正!”扬卿望着学童们,说:“各位乡亭叔侄,全体同学,沙湾国民初级小学校今日正式开学。今日第一课,我们不坐在教室里上,就立在祠堂大门前上。课文不在书本里,就在这块办学碑上。大家听我把碑序念一遍。”扬卿念着碑序,祠堂门前的学童和大人听得大气不出。扬卿快念完的时候,听得有人轻声讲:“陈老师的洋话好听哩。”

扬卿念完碑序,说:“今日第一课,既是上给同学们的,也是讲给在场乡亭叔侄听的。为什么要办学堂,劭夫在碑序上讲得很清楚。为的是沙湾子孙,为的是我们国家。我耳朵尖,有人刚才讲我讲的是洋话。错了,我讲的是国语。同学们,今日开始,你们在学校,不论是读课文,还是同学间交流,都要讲国语。沙湾子孙要走出去报效国家,就要讲国语。真的洋话,陈老师也会教你们。同学们上到高年级还要学英语、学日语,你们还要走向世界。”

扬高听着笑了,说:“学讲国语也就是了,还学外国人讲话,哪个听呢?学了讲梦话?”

学童年龄不分大小,都从一年级读起,来年招生再按学龄,多办几年才有班级。齐凤儿子有信最大,十五岁了;其次是朱达望儿子克文,已有十四岁;最小的是齐岳儿子有续,才七岁。

开学第二日,扬卿把有信和克文喊到老师办公室,说:“有信、克文,你两位年纪最大,选你们哪位当班长怎么样?”克文说:“班上我一个人姓朱,同学们不会选我的。”扬卿笑道:“你自己表现好就是了。”有信说:“克文比我会读书,同学们肯定选他的。”扬卿说:“你们竞选吧。”

有信和克文毕竟读过几年私塾的,小学上得很轻松。克文成绩更好些,扬卿喊他帮着辅导同学,他成天就像个小老师样的。没多久,扬卿老师主持班会,有信和克文都作了竞选演讲。同学们投票,克文当选班长。克文当了班长,每日上学都是最早到的,又每日陪着陈老师立在祠堂门口迎同学。

开学已经好久,知根老爷要把儿子五疤子送到学堂读书,他死都不肯进祠堂门。扬卿来劝,问:“陈有仙同学,告诉陈老师,你几岁了?”五疤子不作声,知根老爷替儿子回答:“十五了。”扬卿说:“有仙,十五岁不晚,有信和你一年的。孔圣人也是十五岁才有志于学哩。”五疤子鼓起眼睛说:“你才是孔夫子哩,一个芋头脑壳!”知根老爷一巴掌打过去,说:“大小无情的家伙,哪个喊你这么大胆子?按班辈陈老师你要喊祖公老儿!”

原来,祠堂私塾供着孔圣人画像,学童们都说孔夫子额头突出来,像个芋头。扬卿笑眯眯的,说:“我要是有那个芋头脑壳的本事就好了。有仙,学校全是村里差不多大小的乡亭叔侄,又好玩,又学知识,崭新的课桌,你怎么不肯来呢?”

五疤子不再作声,埋起脑壳揉衣角。扬卿又是劝,知根老爷又是骂,五疤子才一步三寸进了祠堂。扬卿把五疤子领进教室,说:“同学们,欢迎陈有仙同学入学!”同学们回答得很齐声,却有喊“欢迎陈有仙同学”,也有喊“欢迎五疤子同学”的。五疤子大骂一声:“我日你老母亲!”

五疤子骂完就跑出了祠堂。夜里,扬卿到齐树屋里去坐,五疤子娘桔红说:“卿太太,我屋五疤子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您就别费心了。”扬卿却说:“有仙确实犟。越是犟,越要教。他不进学校读书,我很担心。”知根老爷说:“也不晓得我得罪了哪个神仙!他两个哥哥规规矩矩,只有他从小我就管不了。十五岁了,人家早的都抬阿娘了。他呢?是样都不学,是样都不做。”扬卿说:“再好好劝劝,只要他愿意,学堂随时都收他。”

五疤子却是油盐不进,每日吃过早饭就出门,三更半夜才归屋。一日,五疤子到江东场坪上赶场,手刚伸进人家口袋,就听得一声喊:“捉拐子!”

五疤子只觉得天上日头打了几个旋旋,人就被绑起来吊在了槐树上。赶场的好多沙湾人,上去替五疤子壮气:“小儿不知天命,他才好大的人啊?”

“沙湾出这样的报应儿,你还有面子壮气?”

“他还小吗?卵毛都乌青了!”五疤子双手吊着,肚子就扁了,裤子掉了下来。

“不是看在你沙湾陈劭夫面分上,剁断他的手!”

“吊他一日,不准哪个做保山!”

五疤子回到村里,天已快黑了。扬高和几个长辈守在祠堂门前。扬高问他:“有仙,你自己讲怎么收场?”

五疤子高声大气:“我自己做事自己当,关哪个卵事!”

扬高手指祠堂大门,说:“你敢这样讲?你丢祖宗的面子!你喊沙湾人出去面上无光!”

齐树气得跳脚骂娘:“五疤子,你是杂种啊!你把陈家门上的面子变成屁股了,你还五马长枪!我放口,整你的家法!”

五疤子说:“你喊整我家法,我先整死你!”

知根老爷扬起巴掌要打人,骂道:“我日你老母亲!”

五疤子闪身躲过,说:“又不是稀奇事!你不日我老母亲哪有我呢?”

桔红听着哭了起来,骂道:“五疤子你剁脑壳死的!”

知根老爷朝扬高拱手作揖,说:“公公老儿,保长,你整家法!”

齐树自己放了口,族里人正好要出气,几个后生家就把五疤子推进祠堂去了。今日正好又是礼拜日,祠堂里头没有学生。沙湾的家法是把人关进木笼子绑着,屁股留在外面拱着,由人家拿竹条子抽打。祖公老儿定的规款,见人三条子。木笼子喊作家法笼子,修祠堂时就做好的,放在楼上厢房两百年了,从没抬下来整过人。家法笼子要摆在祖宗牌位前面,忤逆不孝的子孙头朝祖宗牌位,屁股朝着祠堂大门口。

齐树自己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眼泪鼻涕泗流,喊道:“老祖宗啊,我齐树不孝,养了个报应儿,散沙湾陈家门上面子啊!”

齐树拜完祖公老儿,拿起竹条子狠狠抽打儿子的屁股。旁人看他打得太重了,上去劝道:“知根老爷,你手要有轻重,算了算了,莫打了。”

齐树把竹条子放在家法笼子边,讲:“我不打了,你们来打。祖公老儿的规款,见人三条子!”

五疤子的脑壳挡在隔板里面,看不见是哪个在打他的屁股。祠堂里足有十几个人,轮着上去过打人的瘾。下手是轻是重,都看五疤子讨不讨人家喜欢。

人都走了,只剩齐树守着五疤子。齐树骂道:“我屋几代人做册书,做人有头有脸。我活到六十多岁蚂蚁子都不敢踩,轮到你就当拐子了!我还要不要在世上活?”

五疤子回骂:“老杂种,你不想活了?你想活我也不要你活了!明朝只要放我下来,我先杀了你!”

齐树跪在地上朝神龛作揖,痛哭道:“祖公老儿啊,你都听见了吗?老天怎么不打雷?劈死这个忤逆不孝的杂种!我也不孝,也把我劈死!”

桔红守在祠堂门口哭,整家法女人家进不得祠堂。听得五疤子骂混账话,桔红也在祠堂门口骂:“早晓得你要变成畜生,我十五年前裤裆里就把你打发回去了!”

齐树从祠堂出来,同桔红回屋去,两口老儿眼泪汪汪的。

五黄六月天气,祖公老儿牌位前面燃着香火香蜡,蚊虫围着烟火嗡嗡地叫。五疤子手脚都绑着,蚊虫想咬哪里就咬哪里。梆老倌夜里顺路来祠堂挑灯芯,老远就听见五疤子在骂朝天娘。梆老倌说:“老侄,按规款我也要打你三条子的。没人看见,我就不打你了。”五疤子说:“梆老叔,你把我放了,我一世记你的恩。”梆老倌说:“放人我不敢,祖宗规矩不敢违。我替你扇扇风,赶赶蚊虫。”梆老倌撩起衣,立在五疤子面前扇着,讲了好多劝他学好的话。五疤子也不应,只是不骂娘了。梆老倌扇了一会儿风,说:“老侄,我不陪你了,我要敲梆去了。放心,蚊虫咬不死人的,你再挨挨天就亮了。”

第二日,扬卿大早来到祠堂,看见家法笼子里绑着人,脸都愒白了。他赶紧把五疤子放下来,说:“怎么可以这样?”五疤子眼睛闭着,人像泥巴样瘫在地上。扬卿顾不上到门口去迎学生,背起五疤子就往知根老爷屋里跑。路上碰到学生,都不晓得出什么事了。

扬卿回到祠堂,喊同学们到天井里立整齐了,讲:“同学们,打屁股不是好玩的把戏,你们不要学会打人的坏毛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修己正人,心法为上。倘棍棒足以化人,何须办教育?你们是沙湾陈氏子侄,更是未来国家栋梁,一定好好读书,书中有道理,书中有规矩,书会教你们如何做人!”

五疤子倒床困了几日起来,倒也没有去杀他老子,又到江东赶场去了。他运气不好,又被人捉起打了。齐树夜里跑到扬卿屋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陈老师,绑又绑不得,讲又讲不听,不如我把他杀了!”

扬卿摇着折扇,丝绸汗衣扇得水波样的,讲:“知根老爷,你莫讲蠢话!虎毒不食子啊!能教就教,实在教不了就随他去吧。沙湾人教不了他,总有教得了他的人。他不讨尽世上的嫌,不吃尽世上的亏,收不了心的。”

听得天井屋檐下归巢的燕子雀儿轻轻地叫,齐树就讲:“陈老师,我不晓得怎么就出了这个报应儿呢?我屋好多年都没有燕子雀儿落脚了,家道不昌啊!”

“你莫想多了。有仙可能也是一时懵懂,说不定哪日开窍,就浪子回头了。”扬卿把扇子朝齐树扇了扇,替他打打蚊虫。

齐树摇摇手,说:“陈老师我受不起,受不起。”

齐树管不了儿子,只得由他去了。江东逢二五日赶场,五疤子逢二五日就去挨一餐打回来。时间长了,场坪上的人都认得五疤子。陈家祠堂也再不整他的家法,好丑都由他去了。扬高做保长的管不住五疤子,很没面子,说:“他每回都去江东场坪上挨餐打,未必不去演猴子把戏,他夜里就困不得眼闭?”

十八

佑德公做功德的樟树大,料子干透已过三个六月天。五云寺前搭了个棚子,观音菩萨和祖公老儿光神,都放在那里雕。佑德公有空就去陪刘师傅说话,又老怕碍事。刘师傅说:“我晓得佑德公是手脚闲不住的,您不是把菩萨、祖宗看得重,哪有空陪我讲白话?不碍的,不碍的,雕菩萨、雕光神,快也快不得的。”有日,村里有人见刘师傅雕的光神越来越像佑德公,就问:“刘师傅,您雕的是敬远公,还是佑德公?”佑德公听见了,忙讲:“刘师傅,您莫不是故意的吧?乡亭叔侄会点我背膛心!”刘师傅放下刀凿,拍拍手上的木灰,直起腰认真地说:“如今沙湾人哪个见过敬远公?佑德公不像他祖公老儿,那他要像哪个?”过路看热闹的乡亲都点头,说也是这个道理。刘师傅又说:“凡人哪个又见过观音菩萨呢?佛无定相,我们心上哪样看着舒服自在,哪样就是菩萨。看看我雕的观音菩萨,越看心上越安静,菩萨的笑是慢慢起来的,你看得越久菩萨笑得越欢。”众人抬头看着菩萨,都合掌作揖。刘师傅笑了起来,说:“作揖就太早了。还没上漆,还没开光哩!到那日,菩萨更加慈祥。”

刘师傅雕菩萨、雕光神的日子,有喜在樟树坪砌房子。墙脚砌得三尺高,砌墙脚的石头都是有喜从龙王溪搬上来的。樟树坪东边坎底下就是龙王溪,有喜十岁那年六月天从溪里搬上第一块石头。他听大人讲,爹砌的土砖屋墙脚太矮了,风吹雨打才垮掉的。他暗暗嘱咐自己,新砌房子时要把墙脚砌得高高的。

村上男人只要有空,都去给有喜帮忙。出工最多的是梆老倌,他眼红有喜的樟树料,说:“喜坨,你硬是比佑德公还气派!佑德公家的窨子屋用的是杉木,你用樟木!”有喜听着欢喜,嘴上却说:“哪敢比福公公!福公公贤德,把雕菩萨、雕光神剩下的料给我了。砌个土砖屋,门窗用的是樟木料,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没听说过。岳叔你讲,我有喜不争气,对得起福公公吗?”

过了中秋,五云寺的观音菩萨和敬远公光神都雕好了。观音塑了金身,光神上了香漆。先是五云寺慧净师父恭请高明溪小南岳的高僧做观音菩萨安位法事,再是沙湾陈家子孙恭迎敬远公光神入祠供奉。

满莲见禾青进屋三年了,肚子里还是空的,心上着急。夜里只要上床,满莲讲的就是禾青。“寺里观音菩萨都重新雕过了,祠堂祖公老儿光神也重新雕过了,有喜樟树坪的屋都树起来了,禾青肚子硬是胀不起来!”

齐峰又要在城里上课,又要在沙湾上课,日里夜里两头跑。礼拜日,他也不在屋里,总说外面有事。有日,满莲问齐峰:“怕不是禾青没生的?再不生,我和禾青商量,你娶个小。”齐峰一听急了,说:“妈妈,都民国了,娶什么小?”

满莲去五云寺黑水公公那里讨水给禾青吃,也不中用。修根咬着阿娘耳朵讲:“哪是问黑水公公讨水的事!你看他有几天在屋里?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打得了鱼?”

年初,修根把村长推掉了。村长也不再喊村长,又喊作保长了。乡长向远丰到沙湾开会,全保划作十三甲,公推了甲长,再推扬高当保长。扬高当了保长,讲话就不再立在八仙桌上了。保里每回开会,全保男女都整齐立着,扬高坐在凳子上讲话。扬高讲着讲着就爱起高腔,人就立起来了。农会委员也推不出别的人,仍是扬高担着。

扬高当上保长没多久,上忙纳赋征税就开始了。程翰璋所部移防,县里加征移防附加。扬高到祠堂门口坪里召集开会,说:“从今往后,保里的会议,三日不烂四日不臭的事,就推在礼拜天,到祠堂天井里开。当紧要讲的事,会就在祠堂门口坪里开,不能吵了学生上课。今日是事情当紧,每户都来了当家的。今年上忙,其他各项都同去年一样,只增加了一个移防附加,要讲清楚。程司令驻我县几年,又是剿共,又管治安,实在辛苦。他们马上要移防了。搬家是要花钱的,老百姓该出。如何出法,都有章程,大家只按单交纳就是了。”

会很快就开完了。乡亭叔侄们也不晓得交多交少,只等单子下来。大家自然都说牢骚话,每年不是加这个捐,就是加那个费。扬高私底下逢人却说:“我阳明昭昭的在会上只能按上头交代的说。你想想,程翰璋驻在我县里是个活阎王,他如今总算是要走了,我们巴不得打发他几个钱,送他走得远远的。长痛不如短痛,大家都忍忍吧。”

放暑假了,齐峰也总在外面跑。有时齐峰日里回家看看,娘夜里就听见耳门响,晓得齐峰又出门了。娘偏起耳朵听狗叫,猜着齐峰是往上马塬走,还是往下马田走。下马田是去城里方向,上马塬是去南边山里方向。

满莲仍是信黑水公公,只要齐峰回来,就忙去黑水公公那里讨水。有天,满莲看见禾青吐酸水,眉毛一下子笑得像花儿,悄悄问:“怕不是有了吧。”禾青说:“吐几天酸水了。”满莲背后在修根面前得意,说:“我讲黑水公公灵验,你硬是不信!”禾青怀上不到四个月,肚子就慢慢显起来。乡里女人见了,都说怀的是儿子。

南边山里又起强盗了,打劫捉人的事满世界传。沙湾人是不怕强盗的,强盗过路都绕开沙湾。强盗的故事四路传来,沙湾人听着就像街上说书,通不关自己的事。一日,扬高在祠堂门口说:“这回起的强盗,你们莫当儿戏了!里头好多读书人,手里有枪,脑子又活。县政府派自卫总队去打,水都泼不进。听说,长沙那边的队伍都开过来了。沙湾人在这里摆龙门阵,南边山里在打仗。”

当日,扬高喊了几个人到佑德公屋里去坐,修根也去了。扬高讲:“佑德公,保里要不要把青壮男丁喊到祠堂去说几句?刀刀棍棍的要预备着,请修权教教打功。”修根讲:“高坨,如今强盗手里有枪,打功有卵用!”佑德公好丑不作声,听扬高和修根他们说了半日,才讲:“不光是枪不枪的事。我在城里听人讲了,南边山上那伙人,不是往日的强盗,是报纸上说的赤匪,同江西山里是一伙的。不光是南边山上,四路都有举枪举刀的。正是沙湾人讲的,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了西边落。沙湾安静,是离城里近。”扬高把大腿拍得啪啪响,说:“那怎么得了!就算劭夫在家,沙湾也只有一把枪!修根,我好久没看见齐峰了,他要是在家肯定晓得,他耳朵尖。”修根脸上火烧火燎,说:“高坨,听话听落音,你讲的我听清楚了。你怀疑齐峰是共产党吧?劭夫是黄埔毕业的军官,沙湾哪个都晓得,他正在江西打赤匪,沙湾哪个都晓得。劭夫去年回来,齐峰跟他一起在城里帮县里练壮丁,《呼声报》上都登了。你讲,齐峰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修根说得扬高面子放不下,忙说:“修根,我的话不是你那样讲的,我是为沙湾担心嘛。我是保长,沙湾出大小事,我都有干系。你是国民党员,你也是有干系的。”

回到屋里,修根却是叹气。满莲讲:“我也担心。他最后这回半夜出门,我听狗叫,猜他是往上马塬走的。未必他到南边山上当强盗去了?”修根不信,说:“他当强盗图什么?屋里有吃有穿有老婆,占得他去落草?”满莲说:“那肯定是在外嫖赌了!四跛子家,要不是祖上出了个嫖赌逍遥的,哪是今日光景?”

有日半夜,有喜听得耳门响,忙爬起来,隔门问道:“哪个?”门外人说:“有喜吗?我是凉水界落来的。”有喜一听,原来是凉水界庄户伍家旺。有喜忙开了门,问:“老伍哥,三更半夜的,有急事?”家旺进门,轻声说:“喊佑德公起来。”有喜把老伍引到天井,说:“老伍,我去搬凳你坐。”家旺说:“事急,不坐了,快喊佑德公。”

佑德公是个警醒人,听到有人喊门,早就起来了,人已走了出来,问:“哪个?”家旺说:“我,老伍哩!”佑德公问:“山上出事了?”家旺把佑德公往天井边上拉,有喜晓得是有他听不得的话,忙进屋去了。佑德公却说:“你说,喜儿没事的。”家旺说:“五日前,三百多人,都扛着枪,到了凉水界。人马一到就把山路封了,不准进出。我是地方熟,摸黑出来的。我天亮前还要回去。”佑德公问:“晓得是哪里的土匪吗?”家旺轻声说:“赤匪,听说为首的喊作周介民。他们打出旗号,喊作抗租抗税自卫游击队,又喊两抗游击队。”佑德公早料到了,也不慌,只说:“管他什么匪。庄上的谷米由他们吃,吃光了你也没有给的。你不怕,你还怕他们把山搬走?你只笑脸相迎,他们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家旺说:“他们每天开着队伍出去打土豪,晚上回来就开会。有个人好像是沙湾的,是个读书人,到山上住一晚就下来了。”佑德公忙说:“家旺你莫乱讲,你又认不得他。沙湾人晓得山庄是我屋的,肯定不会同他们搞在一起。”家旺说:“里头人多嘴杂,我也只是听到耳旁风。”佑德公把手搭在老伍肩上,说:“你跟我三十多年了,我晓得你是个老实人。你记住我一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山上肯定没有沙湾人。话到此为止。你快上山去。”老伍问:“由他去?”佑德公说:“你不管,你只管回山上去,事事都听他们的。”

第二日,佑德公坐轿去了县政府。朱显奇听说来的老先生是陈劭夫的老头儿,打着哈哈迎了出来,双手把佑德公握得紧紧的,说:“早该去拜访您老的。”

朱显奇把佑德公迎进办公室,高声喊:“马秘书快酾茶。”

佑德公说:“朱县长,我是来报案的,您喊人记一下吧。”

“不急,等马秘书酾茶来。”朱显奇脸上挂着一堆的笑。佑德公心想,这位县长真是少见,明明听老百姓说来报案,他也不管你凶吉,只顾笑呵呵的。

马秘书端茶过来,笑道:“陈老伯,您请吃茶。”

朱显奇一脸的笑,说:“马秘书,佑德公说报案来了,你记一下。怎么?屋里被抢了?”

佑德公手连茶杯都没碰,只把凉水界上的事讲了,说:“我是昨夜庄上来人报信才晓得出事了,不晓得他们是哪里的土匪,旗号喊作抗租抗税自卫游击队。”

朱显奇笑道:“兄弟也早接到消息了。他们不是土匪那么简单,他们是要同民国政府分庭抗礼的赤匪!不但南边山上有,四边山上都有。不过,同江西、湘东、湘南相比,我县赤祸气焰尚不算太炽。兄弟最近为这事弄得焦头烂额。”

佑德公起身说:“朱县长,我知情不报会说不清。既然报了,您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朱显奇说:“老伯,程翰璋所部移防,别的地方赤祸更重。县里只剩下自卫总队和警察局,人手很紧。上忙刚刚开始,四边山里都有赤匪闹事,好多税赋收不上来。您老有名望,若能在平地区乡带头多出税赋,兄弟先派人马清剿凉水界。”

佑德公说:“县长,老汉力拙,做不了这个事。凉水界的事,我只是知情而报。”

朱显奇问:“您村里有个女人家外号叫作乡约老爷?”

佑德公问:“沙湾乡约老爷全县闻名了?”

朱显奇打了个哈哈,说:“上回为缠足妇女解放大会的事,她跑到县政府骂了半日。兄弟一个外地人,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马秘书是本地人,他讲乡约老爷话是骂得很难听,但用本县土话骂起来,四六八句,句句押韵。有人还说她竟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抵得上秀才了。”

马秘书坐在旁边记录,听着只是笑。这件事自然是不用记的,他笑一笑,又摇摇脑壳。佑德公听着也笑了,说:“民国十六年,她替村上到县衙门打赢了人命官司,‘乡约老爷’的诨名就是这么来的。”

朱显奇勾了一下手指,说:“您老说的是刘子厚当县长那年,当时喊作县知事。那是个通共的糊涂人。”

佑德公不接腔,只道:“县长,我已报官,我走了。”

朱显奇说:“好吧,谢谢陈老伯!放心,赤匪吃了您庄上粮米几仓,兄弟也不会说您通共窝匪的。”

佑德公听出朱显奇的话似带挟胁,也只好忍着。心想:只看你有没有本事把这罪名安上去!

马秘书送佑德公出来,边走边说:“佑德公,您村上那个乡约老爷,嘴巴比刀子还快!她骂的话,幸好朱县长听得不全懂,不然要气死去。我们也不原原本本学给他听。”

佑德公平日到县政府,都是带着有喜进去的,留齐岳在外头守轿。这回他独自进去,有喜和齐岳都守在外头。

起了轿,齐岳说:“今日佑德公只怕有大事。”

佑德公说:“梆老倌你莫乱敲梆!”

佑德公这回去县政府,只是报个信。要不是老伍下山说了,他哪怕听到耳旁风也不会管的。庄上不过就是几仓谷,随它去了。乱世凶年,散财免灾。老伍既然下山讲了,他知情不报是说不过去的。老伍说沙湾有人在山上的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枕头边都不得说。

一日,日头快落山了,有位穿西式衣装的女子到了沙湾,进村就问齐峰家在哪里。女子被人领到齐峰家,修根脸都愒白了。他心想齐峰在外读书好几年,未必在外早有了人,如今人家找上门了?

女子朝修根鞠了躬,讲的是外地话:“陈伯伯,我是齐峰在长沙的同学,姓史,叫史瑞萍。”她见修根没听懂,又拿出钢笔在小本子上写:史瑞萍。修根眯起眼睛看了看,说:“哦,姓死!”沙湾人是把“史”读作“死”的。修根阿娘满莲和媳妇禾青立在旁边,眼睛都瞪得老大。禾青肚子挺得高高的,日子快到了。禾青到底是识字的,说:“史小姐,进屋坐下说话吧。我是齐峰阿娘,哦,屋里人,你喊我禾青吧。”

“哦,是嫂子!快生了吧?”史瑞萍道了感谢,进屋坐下,说,“我是专门来还钱的。”

“还钱?还什么钱?专门从长沙跑到我沙湾还钱?”修根脑袋差不多要偏到肩膀上了。

史瑞萍说:“我下学期就到你们县里简师来教书。我晓得齐峰在圣庙国民中学教书,我去了找了,学校放假没人。伯伯,我在长沙上学时,家里起火了,读不起书,准备退学了。齐峰同学菩萨心肠,借了我学费。一共三块大洋。”

史瑞萍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三块大洋,双手递给修根。修根接过钱,望望阿娘,又望望禾青。阿娘明白他意思了,天晓得齐峰在外花过好多冤枉钱。禾青也明白爹的意思了,怕她疑心史老师是齐峰的相好。

禾青这才想起酾茶。她端过茶来,说:“史老师,我是乡下人,没见识。我听齐峰讲,你们在外读书,同学间都像兄弟姊妹。你到了家就莫见外,安心住下来。我明日就打发人进城去找齐峰。”史瑞萍道了谢,说:“不麻烦了。他要是回来,碰上就碰上,反正开学会见面的。我明日一早就走。”

吃过晚饭,史瑞萍争着帮禾青收拾碗筷。史瑞萍随禾青去灶屋了,修根咬紧牙齿轻声骂道:“败家子!”

修根家平日夜里是黑灯讲话的,今日有客才点了灯。有时齐峰在家夜里读书太晏了,修根忍不住就会催:“熬夜不如早起!”禾青晓得爹怕费油,见灯芯起了灯花,也不敢去挑。灯光就越来越暗,像快熄的样子。修根问:“史老师,听得讲大地方都照电灯了,夜里就像日里?电灯很费油吧?”史瑞萍说:“陈伯,电灯用电,不用油。有些城里还没用电,也不用桐油灯了,用洋油灯。”修根又问:“烧电、烧煤油,都很贵吧?”史瑞萍听出修根的意思了,说:“不太贵,城里人也用得起。也不早了,陈伯您早休息吧。我明日一早赶路,也早歇了。”

禾青掌灯,送史瑞萍去了房间,又送过马桶来,说:“史老师,我们乡下,又是小户小家的,您莫嫌弃啊!我快生了,只在这几日。”史瑞萍笑笑,说:“嫂子,我是怕您嫌弃,要不我可以和你挤一床的。”

修根和满莲摸黑上了床,两口子咬着耳朵说话。修根说:“难怪那败家子老问屋里要钱!他在长沙读几年书,比劭夫用得还多!”满莲说:“史老师不还钱来了吗?”修根生气说:“你晓得他只有一注账?”

好大的月亮,照得枕边三块大洋亮亮的。修根床底下有个暗室,里面的大陶缸里存着光洋和铜钱。他想在自己老来上青松界之前,把缸里的光洋和铜钱都换成田地。修根困不着,坐起来,说:“我把光洋放进去。”满莲说:“等天亮啊,它又没长翅膀,怕它飞了?”修根说:“钱只有到了缸子里才安心,只有变成田地才算数。”满莲说:“修福老大那大的家产,钱都存在长沙的银行,银子还会生银子。你是土财主,小钱缝在裤裆里,大钱埋在缸子里。”

修根不听,硬是下了床,移开马桶,钻到床底下,轻轻揭开暗室盖板,拿开盖银圆的破棉絮,把三块大洋撂了进去。听得银圆吧嗒一声闷响,修根就安心落意了。爬到床上,修根仍是睡不着,鸡叫头道都没有合眼。

修根眼睛刚起迷糊,突然听到满村狗叫。狗叫声先远后近,慢慢地到了家门口。自家狗也叫了。要么是来了贼,要么是生人过路。听大门打得砰砰响,修根愒得坐起来。他先听听动静,再高声问:“哪个?”听得有人喊道:“陈伯,我是齐峰朋友,有信送来!”修根披衣起来,摸黑出门,边走边骂:“他自己不晓得归屋,三更半夜喊人送信来?”

修根开了大门旁边的耳门,两个人影挤了进来。修根张嘴就要打喊,一个人飞快封了他的嘴,举枪抵着他额头,轻声说道:“莫喊!我晓得,你儿子讲过,只要一声锣响,我们就出不了沙湾。你看看到底是锣响些,还是枪响些。”

修根愒得人要瘫下去,又被另外一个人搀起了。狗看见修根不作声,就不再叫了。这时,满莲也起来了,立在茶堂门上,喊:“修根,哪个?”修根压低嗓子说:“莫喊,喊个死啊!”手里拿枪的人说:“进去说吧。”修根轻声喊阿娘:“你到禾青房里取灯来,照个亮。”强盗说:“不用照亮,我们夜路走惯了。”

满莲晓得屋里来了强盗,喉咙里轻轻啊了一下,人就栽到地上了。史老师吵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她穿好衣服,摸黑出来了。月亮已经偏西,照见地上躺着的人。史瑞萍胆子大,马上跑过去,问:“什么事?什么事?”修根轻声嚷道:“灾星!无故儿来了个外地女人,说是还账的。我隆夜睡不着,就晓得不是好兆头!”史瑞萍顾不上说什么,她摸摸满莲的脉,跪在地上做人工呼吸。没多时,听得满莲喊了声“哎哟”,人救过来了。

强盗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人死不了的!我们是来借钱的!快把屋里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自己拿出来大家都好,搜出来就把你家屋子放火烧了。”满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说:“我屋哪里有钱啊!”“我的老祖婆,你莫哭!”修根劝满莲不哭,怕吵了四邻,“好汉,我屋小门小户,除了百把亩田,屋里没有余钱。我屋灯盏都只有一个,夜里儿子不读书,新妇娘不纳鞋,灯都舍不得点。”强盗说:“嘿嘿,家藏千斛财,隔壁有斗量。十乡八里,哪个不晓得沙湾有个穿烂衣的财主?”

雄鸡叫二道了。第一声鸡叫高亢悠长,叫声把沙湾角角落落都扫过。全村的雄鸡就像听到了号令,都跟着咯咯哦哦地叫。梆老倌敲梆是从下头院子敲起的,他慢慢敲到学堂坳上,半个时辰过去了。

月亮越往西走,光影拖得越长,茶堂屋就照得越亮。守人的强盗走到门口,背对门外站着,把茶堂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史瑞萍是外人,胆子又大,说道:“你们在犯法知道吗?民国了,国家有法律。”

强盗并不理她,一个留在茶堂屋看人,一个进屋搜去了。修根尖着耳朵听动静,他能听出强盗到了哪间屋,翻的是箱子还是柜子。强盗没进他的房,他都闭着眼睛,由他搜去。

强盗进了茶堂屋背后的正房,修根的眼睛就睁开了。守人的强盗看见修根眼睛开了,心想里头找对地方了。修根双手作揖,说:“求你们不要翻了,屋里真没有金银财宝!”

禾青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到屋里有动静。隐约听到有男人说话,又不像是齐峰的声音。她摸黑走过中堂屋,推门进了茶堂。史瑞萍忙过去扶住禾青,说:“嫂子莫动,来强盗了。”禾青一声尖叫,两腿发软,喊道:“来人呀!”强盗晃着手里的枪,压着嗓子吼一声:“想死?这个是什么?”史瑞萍轻声喊道:“嫂子,喊不得!”强盗说:“嫂子,您肚子有了,我不会碰你。你只不要动。”

修根房里没有箱子,只是床头一个木桶,里头装的是苞谷米;床前一个柜子,里头装的是几床棉絮。床头靠壁处放着马桶。修根听见强盗翻过木桶和柜子了,喊道:“摸着点,不要把马桶打翻了。”听到屋里没有响声了,修根又喊道:“是吧,我讲没有钱。都翻过了,出来坐坐,我酾茶你吃。”

这时,又听到屋里响动,像提起马桶又放下的声音。修根双手打战,牙齿也开始敲梆。又听到钻床底的索索声,又听到揭盖板的哐当声,又听到拿开破棉絮的咝咝声。终于,修根两眼发黑,他听到强盗抓起光洋又放下的吧嗒声。修根想叫喊,已喊不出声了,喉咙眼像起了火,烧得辣辣痛。修根什么也看不清,爬起来就往里屋冲,被强盗一手抓住,动弹不得。

里头强盗扛着包出来,说:“您家的银圆我没有全部拿走。要么哪天再来取,要么再不来了。”

两个强盗出门时,扛包的走在前面,守人那个举枪退着走。鸡叫三道,天快亮了。狗又叫起来。狗叫声由近而远,慢慢就静了下来。修根自家的狗没有叫,摇着尾巴送走了两个客人。

修根摸进房里,钻到床底下摸摸缸子里剩下的银圆和铜钱,趴在那里哭。他哭得没声音,泪水里就像掺了沙子,割得眼睛生疼生疼。

满莲半瘫在长凳上呜呜哭,手啪啪地拍打胸脯。史瑞萍抱着满莲伯母,也在抹眼泪。禾青拉着满莲的手,哭道:“也不晓得齐峰跑到哪里去了,屋里出这么大的事!”

慢慢听到墙外有过路人说话,天已大亮了。

“昨夜狗叫得厉害,怕不是来贼了?”

“不晓得哪个屋里相骂,我听到哭,又听到吵。”

修根从床底下钻出来,刚走到茶堂屋,就瘫坐在地上。史瑞萍又不好去拉,只道:“伯伯、伯母、嫂子,无福求不来,有祸躲不掉。散财免灾星,信命吧。我是想,既然出这么大的事,就要上县里去报案。民国是有法律的。”

修根哭道:“拿不回钱,申不了冤,报不了仇,报什么案?”

又坐了半日,史瑞萍说:“嫂子,您招呼伯伯伯母,我去做早饭,您只告诉我油盐柴米的手位。”

禾青讲:“史老师,您坐吧,我去,您搞不清的。”

修根发脾气,说:“吃屎!还吃早饭!我想上吊!”

禾青“哎哟”一声,双手捂着肚子,人就像要倒下。史瑞萍忙过去扶着,说:“嫂子,怕是要生了吧。”

满莲本是瘫在长凳上全身发软,听到禾青要生了,一手就爬起来了,说:“你快去床上困着,我去喊接生娘!”

史瑞萍扶着禾青往房里走,回头说:“伯母,我会接生,不要喊接生娘。”

满莲望望史瑞萍,脑壳摇个不停。史瑞萍说:“伯母,我是学医的,当过医生接过生。我今年才想着出来当老师。乡里接生娘靠不住,一把菜剪刀就要剪脐带,会出事的。”

史瑞萍送禾青回房躺下,摸了摸她的脉,又贴耳听听胎声,说:“真是快生了。”

史瑞萍出来说:“伯母,我去烧水,您准备几件齐峰的干净汗衣,最好是刚洗过晒过的。”

满莲说:“他好久都没归屋,哪有续洗晒过的汗衣!尿布片子拆洗了好多,我都拿出来。”

满莲进了房间,看见床上堆着烟黄的棉絮被,大嚷起来:“剁脑壳的强盗啊!你讲一声啊,我给你找个包袱啊!你把我被面子通下来当包袱!”

修根还坐在地上,骂道:“牛都去了,你哭牛尾巴!”

日头快到半天上,禾青生了。修根听到“哇”的一声,忙问:“孙儿孙女?”

满莲高声回道:“修根老儿,贺喜你做公公了!是个孙儿!”

修根又问:“禾青好吗?”

史瑞萍抢着回道:“放心伯伯,母子平安!”

满莲又喊道:“根老儿,快放炮仗!我也是毛包了,喜炮都忘记喊你放了。”

修根忙打开中堂门,从神龛底下取出香纸和炮仗。心上骂齐峰,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事。修根先在香炉里点了香,又在香炉边上烧了纸,再到中堂门外放炮仗。炮仗还在响,修根就把院子大门打开了。

这时,梆老倌正好扛着锄头路过,问:“莫不是老弟母生了?”

修根忙拱手说:“梆老倌,你踩生了!你老弟母给你生了个侄儿!快进屋吃碗糟酒!”

梆老倌笑嘻嘻的,说:“贺喜贺喜!”说着就放下锄头,进茶堂坐下。修根心上虽是有刀在捅,却只把苦脸作笑脸。梆老倌又说:“根叔,旺兴旺兴,你屋旺兴!”

史瑞萍都还在房里忙,满莲忙去灶屋煮糟酒,打了一个荷包蛋,双手端给梆老倌。梆老倌接过糟酒蛋,说:“一根筷子就要得了。”

满莲说:“一双一双,夹荷包蛋哩!”

梆老倌揩嘴走了,满莲进去抱了孙儿出来,说:“孙儿来了,孙儿来了,公公快看看孙儿。”

修根看了一眼孙儿,又忍不住叹气,说:“孙儿来得好,来得好,灾日变吉日。我做主,孙儿名字喊作有吉!”

满莲忙说:“有吉,好!听公公的!”

这时,史瑞萍从里屋出来,一手拿着血糊糊的接生布,一手提着胞衣罐子。

满莲说:“史老师,放在门口,我等会去撂。撂胞衣本来是做爹的事,有吉爹还不晓得在哪里!”

修根望一眼史瑞萍手里的接生布,眉毛就皱了:“怎么拿裤包呢?”

满莲也愒了,忙说:“怪我怪我!接生布是我递的。我也是慌了。”

满莲撂胞衣回来,又去灶屋做饭。史瑞萍到房里悄悄问禾青:“嫂子,我做错事了?”

禾青说:“没有啊!爸爸的话我听到了。我们乡下风俗,接生要用男人上衣包着,说是用裤子接生的,长大了出不得众。我们这里平日说人见不得世面,就说他是裤包的。也不怪你,接生布是我娘递给你的。”

史瑞萍心上到底歉歉的,说:“哦,我老家不讲这个。我老家也把胎盘喊作胞衣,要找个好地方埋掉。”

禾青说:“我们这里要么撂河里,要么撂塘里。”

没多时,村里都听讲修根做公公了,路过的都进门讨糟吃。满莲又煮了大锅糟酒,来人就端上,递上一根筷子,苦脸扮作笑脸,说:“多吃几碗,我多掺几瓜勺水就是了。”乡下人都节省惯了,煮糟酒舍不得放太多酒糟。满莲自己这么说了,有人也故意讲笑,说:“拿筷子着劲和起,酒糟全在碗底上浸着!”

“贺喜贺喜!听讲来了个洋接生婆!”进门来的是村里接生婆竹英。

满莲就像得罪了人,忙说:“竹英,你是能干人,哪里少得了你呢?正好屋里来了个医生。”

竹英望着满莲笑道:“叔母,我接生娘没当成,荷包蛋还是要吃的!”

满莲望了一眼修根,说:“那是那是,吃荷包蛋!”

修根阴着脸,进屋去了。路过听到信的人都来吃喜糟,不晓得修根家天都塌下来了。史瑞萍帮满莲在灶屋应承吃喜糟的人,修根躲在房里流眼泪。

竹英端着打了荷包蛋的糟酒,笑眯眯地说:“我常日讲,要人跟我学接生,都说不敢。哪是不敢,怕麻烦!怕麻烦你就吃不上荷包蛋,只能一根筷子吃糟酒汤!”

天快麻眼时,史瑞萍跑去关了大门。一家人不是娘哭就是爹嚷,史瑞萍也不好说去做饭。一家人黑咕隆咚坐着,没哪个讲做晚饭的事。满莲去招呼禾青,也是摸黑进出。月亮仍是很好,斜斜照进茶堂屋。修根从正房摸出来,站在门口说:“史老师,强盗的话信不得。我屋里光洋全喊他抢走了,他还讲留着半缸!我屋里出这么大的事,讲出去没面子。我也不想和强盗葛仇。”

史瑞萍说:“伯伯放心,我嘴天紧的。”

第二日,史瑞萍早饭都没吃就走了。齐峰不晓得阿娘已经生了,进村就碰到接生娘竹英。竹英笑眯眯的,说:“峰坨,你等一脚,我给你个东西。”齐峰问:“竹嫂子,什么好东西?”竹英进屋去,很快背着手出来了。齐峰又问:“竹嫂子,什么好东西,还要藏着?”竹英只是笑,慢慢走过来,突然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往齐峰脸上乱摸,哈哈大笑起来。

齐峰摸摸脸,一手的锅底灰。他被竹英摸了喜,晓得禾青必定是生了,火火地往屋里跑。竹英在背后高声喊道:“贺喜峰坨,你阿娘生了个大肥坨坨儿子!”

齐峰跑到大门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妈妈、爸爸!”不见爷娘答应,齐峰着了大愒,怕是母子哪个出事了。进了茶堂屋,看见妈妈坐在长凳上哭,不晓得爸爸在哪里。他顾不得找爸爸,忙去了自己房间,看见禾青也困着流眼泪。

“禾青,儿子呢?”齐峰看见儿子困在床上好好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禾青越加汪汪地哭,说:“屋里出大事了,不晓得你藏在哪个角落!”

齐峰听禾青把遭强盗的事说完,嘴都合不拢了。老半日,才说:“我就去县里报案!”

禾青说:“你要去江东报喜,不是去县里报案!”

齐峰去爷娘房里,爸爸瘫在床上不得动。齐峰跪下来,说:“爸爸,我哪晓得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肯定是你那个姓死的女同学引来的!”修根说。

齐峰说:“强盗上门还要哪个引路呢?只是碰得巧。禾青讲,儿子是史瑞萍接的生。”

满莲在外喊:“峰坨,你两爷儿莫吵了。报喜是大事,你捉只雄鸡到江东去!”

齐峰先捉了雄鸡,再洗了脸上喜灰,顺路买了封炮仗,急急忙忙往江东跑。杏英听到门外炮仗响,晓得八成是女儿生了,笑着迎出来。看见齐峰手里提着雄鸡,杏英忙回头打喊:“泰老儿,泰老儿,你做外公了!生了个外孙儿!”泰老儿跑出来,打了几个哈哈,说:“我刚才还在铺上坐起,才回屋,就像晓得乐输委员要来报喜!”泰老儿嘴上仍喊齐峰乐输委员,他忘不了自己被警察局捉去的事。齐峰晓得泰老儿生就剐嘴,也不往心上去。亲娘收下报喜的雄鸡,捉了只没生过蛋的鸡女,打发齐峰提回来。

这些日子,修根家天天关门吵闷架。修根病了,也讲不清哪里不好,困在床上爬不起来。满莲劝修根学佑德公,强盗抢剩的银圆存到长沙银行去。修根不肯,说要重新挖个地窖,说:“钱放到别人家存着,你放心?兵荒马乱,哪日喊声不认账了呢?”不吵的时候,一家人心上想的还是那夜的事。满莲想着被面子就要骂:“剁脑壳的,你讲一声,我找个包袱给你!你把我被面子通下来当包袱!我棉被收在柜子里的,他硬是翻了出来!”修根后悔不该喊强盗不要打翻马桶,说:“我是自己给强盗指地方!”

禾青坐着月子,隆日隆夜听阿公阿婆吵闷架。有日,齐峰到床前看爹,问他身上好些没有。修根不答他的话,只说:“败家好比水推沙!你是学四跛子祖公上的败家子。”四跛子祖上败家故事,沙湾人都晓得。有一年,四跛子祖公老儿喊他儿子去山里请岩匠,地场坪要铺清水岩板。儿子一出门,个把月没归屋。祖公老儿日日立在仓楼上打望,有日见儿子从大门口进来,就问:“岩匠师傅好久来?”儿子红着眼睛骂:“你喊个死?再喊把你拉下来摔死!”原来是败家子在外面赌了一个多月宝,身上银钱全输了。祖公老儿死心了,晓得后人不肖,就把金银财宝全埋到地里去了。百把年过去了,不晓得宝贝埋在哪里。四跛子祖上慢慢就败了,如今院墙没有了,大门也快倒了。

修根家遭强盗的事,沙湾至今无人晓得。只是那日夜里他家的吵声,外头到底听到了些。有人好奇那个姓史的女医生,满莲说是她娘屋远房亲戚。满莲不敢讲她是齐峰在长沙的同学,怕引出难听的话。村里哪家哪户有哪几门亲戚,亲戚家都有哪些人手,彼此都了如指掌。沙湾人从来不晓得满莲娘屋有门姓史的亲戚。慢慢就生出话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齐峰在长沙同姓史的都生儿子了,又跑回沙湾娶了禾青。那姓史的天远地远跑来寻夫,逼着齐峰要把禾青休了。吵了一隆夜,修根答应赔钱了事。

十九

扬卿和齐峰不拿沙湾国民小学一个铜毫子,只有外头请的老师才领薪资。齐峰在城里和沙湾两头跑,并不每日都在村里。扬卿的水利勘测做得差不多了,如今有空就在屋里整理和编写规划,心思都放在学校。每日大早,扬卿都要立在祠堂门口,一个一个把学生迎进去。学生喊一声“陈老师好”,他就鞠躬还礼。没几日,他就喊得出全校学生的名字了。扬卿只要进祠堂上课,都穿得整整齐齐,要么西装革履,要么穿着长衫。他周末偶尔也出门作田野调查,依然是竹笠芒鞋,背着粮袋,手提刀剑。

一日,邮差送报纸到祠堂,进门就说:“出大事了。”扬卿正好没课,问:“什么大事?”邮差说:“《呼声报》上登了。”扬卿把《中央日报》《大公报》放在一旁,先看《呼声报》,见登的是剿共消息,背上登时冒汗:

共匪侯震陆、张则平、曹子华、伍文涛、陆书香、陆书甲、陆书兵、蔡九生、舒满辰等,煽动无知农民,突于本月十九日在距县城三十里之西北三区舒容江聚众五百余人,扰乱地方,抢劫团枪,杀死团丁和绅士,气焰嚣张。业经县清乡队及驻军合力围剿,残匪已向沅陵、辰溪深山溃窜。沅陵、辰溪获讯立即派队堵截扑杀,不日即可绝铲株根,安靖匪气……

扬卿手微微发抖,回头看见齐峰不声不响立在背后。他把报纸递上,齐峰没有看,铁青着脸,轻声说:“我立在你背后看了。”说话间,下课铃响了。几位老师都来翻报纸,读到舒容江剿匪消息,大家都摇头叹气。江西那边在剿赤匪,县里也在剿赤匪,不晓得哪日才得安宁?

齐峰请了几天假,说有急事要办。他没细说去哪里,扬卿也不便多问。过了十来天,齐峰才回到沙湾。他不在的时候,扬卿替他把课都上了。齐峰闭口不提干什么去了,扬卿心上却仍挂着舒容江的事,忍不住说:“五百多农民,都是我沙湾乡亭叔侄这样的老百姓,不晓得打死了多少。”齐峰目光直直地望着扬卿,嘴巴闭得天紧。

有日,扬卿正在上算术课,听说有人找他。他先且不管,上完了课,才出来问什么事。来的又是上回找佑德公的毛坨,专做走脚报信的事。毛坨说:“一封控告信,邀贤达签名。”扬卿看看信,说:“我不问政治,控告县长的事,谁愿意干谁去干,别找我。”毛坨说:“上回控告李县长,沙湾佑德公不肯签名。如今控告朱县长,也是你沙湾人不肯签名。”扬卿问:“为什么找我呢?”毛坨说:“托我来请您的人说,沙湾陈扬卿先生是清流人物,疾恶如仇。”扬卿抬手一挥,说:“不敢!”毛坨又说:“他们都说您恨死朱显奇了,说您为水利的事找过他,他只是打哈哈。”

扬卿没有接腔,只把信还给毛坨。齐峰一声不吭听着,瞟了几眼控告信,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说他借解放缠足之名猥亵妇女,伤风败俗;说他借驻军移防之名浮加科派,敛取钱财;说他贪墨放浪,进门四碗酒,出门八圈牌,日里捞银子,夜里困婊子。可能都是事实,但这些事都是动不了他的。”毛坨问:“那您讲要写什么?”齐峰说:“加一条就够了,说他防共麻痹大意,铲共因循敷衍。县内赤焰四起,官兵不敢向迩。”毛坨忙说:“我一定转告!先生,我不识字,您能帮我写下来吗?”齐峰笑笑,说:“你只记得他铲共不力就是了。”毛坨又问:“请问您是哪位高人?”齐峰说:“过路的。”毛坨拱手走了,说还要去找别的人。扬卿望着齐峰,淡淡一笑。齐峰冷冷地说:“朱显奇真不是个好东西。”

李先生教过多年私塾,教新式学校不太适应,他也讲不好国语。李先生上国文课,课堂纪律总是不好。扬卿就坐在教室背后,替他维持秩序。李先生见扬卿坐在教室里,上起课来更是出汗。扬卿对这位授业恩师很是尊重,李先生那里却是窘迫,想卷包袱回家算了。扬卿挽留他,说:“马上招成人夜校,村中有读书兴趣的成年男女都可以来。成人夜校只管识字教育,教材您就用《三字经》《增广贤文》就是了。”李先生又留下来,每周上三个晚上的课,只领着大家读《三字经》和《增广贤文》。先是有五十几个人读夜校,不到两个月就只剩几个人了。李先生摇头叹息,说:“我还是回去算了。”扬卿见村上成年男女都不热心读书,也只得让李先生回去了。望着李先生背着被子,提着包袱,弓腰驼背的,扬卿心上也不是味道。

这几年,路上不太平,贞一寒暑假都没有回沙湾。这回,她写信告诉爷娘,她考取了湘雅医学专门学校。贞一要学医的想法,劭夫专门写信告诉过爷娘。佑德公倒没说什么,福太婆总想不通年轻人的事,说:“一个女儿家,何必学郎中呢?”

福太婆叹气半日,又想起贞一的婚事,说:“贞一也是满十六岁的人了,早讲得人家了。”

佑德公说:“贞一不得听的,你莫操空心。”

福太婆说:“听讲外头男男女女都是自己讲好就好了,那还要得?万一她好了一个远路佬呢?拜年都拜不成,外孙儿我都看不得几眼。”

佑德公说:“文成公主还嫁藏王哩。”

福太婆骂男人家:“贞一不听话,都是你爷儿俩惯许的!”

沙湾小学放完暑假,又新招了二十几位学生,学校就有两个班级了。同学们最兴奋的是新来了一位女音乐老师,她是在县里简易师范教书的史瑞萍。沙湾小学老师仍不齐全,上学期没有开过音乐课。齐峰邀请史瑞萍兼任沙湾小学音乐老师,每周过来上两堂音乐课。同学们最喜欢上音乐课,他们把音乐课喊作唱歌课。每回史瑞萍上唱歌课,两个班的学生都排着队伍,整齐地立在天井。神龛前面檐下临时摆上黑板,史瑞萍用粉笔把歌谱和歌词抄上去。课间休息,同学们围过来看史老师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悄悄儿议论:“史老师好厉害啊,这么长的谱子都记得。”过路的人也听得见祠堂里的歌声,有人立在祠堂门口听唱歌,只说新学堂比私塾热闹好多。

史瑞萍每回都是下午赶到沙湾,第二日上半日教两节音乐课,吃过中饭又回城里去。刚来的时候,她住在齐峰屋里。修根总把她当灾星,脸上不太好看。史瑞萍只作没事似的,齐峰却很难为情,就去找佑德公。福太婆听了,就说:“老师是上神龛的人,请她到我屋来困吧。”史瑞萍后来每回到沙湾,就住在佑德公屋里。容秀同史瑞萍见面就投缘,每回都算着史瑞萍来沙湾的日子。

史瑞萍的音乐课都排在上午三、四节,可她每回早早就会到学校去。她喜欢同学生们玩,见着学生就开心。她也得提前把新教的歌曲抄写在黑板上。扬卿领着克文每日清早都立在祠堂门口的,看见史瑞萍来了,也是鞠躬行礼。史瑞萍还了礼,总会说道:“陈老师好。”扬卿脸上淡淡的,就像他面对每个学生。史瑞萍都是神采飞扬,也像她面对每个学生。

史瑞萍上音乐课,老师们都会在场。老师有跟着学唱的,也有只看着听着的。扬卿门门课都教得,只是教不得音乐。他少时学过二胡、笛子和箫,他两个哥哥也喜欢吹拉弹唱。记得有一回,他三兄弟正在家里弄管弹弦,逸公老儿从外头回来,嚷道:“书不好好读,是要开梨园吗?”扬卿在日本时又学了风琴,嗓子却是天生不好。史瑞萍每回上音乐课,他都远远地立在她背后,听着学生们唱歌,手暗暗打着节拍。

又是一年寒假。那日史瑞萍上最后一堂音乐课,穿着细洋布蓝灰格子棉袍,系一条枣红色羊毛围巾。下课时,她看见扬卿远远地立在她背后,扬卿背后是他陈家祖上光神,神龛案桌上的长明灯火苗微微摇曳。

史瑞萍笑笑,说:“陈老师,明年正月见。”扬卿走上来,鞠躬道:“谢谢史老师!您上了一个学期音乐课,同学们面貌都变了。乐者,天地之和也。”史瑞萍笑道:“我真是喜欢这些同学。”扬卿说:“史老师,您到我屋去吃点心饭?”史瑞萍说:“我还是去佑德公屋里吃,容秀姐会等我的。”

同学中只有克文敢上来同史瑞萍道别,说:“史老师,有您上唱歌课,我们都舍不得放假哩!”史瑞萍拍拍克文的肩,说:“克文帮陈老师管同学,几年下来越来越像老师了。”扬卿笑道:“过两年,他就当得自己弟弟的老师了。史老师,克文有三个弟弟,兄弟名字凑在一起叫文武双全。”

克文朝扬卿和史瑞萍鞠了躬,招手告辞了。朱达望那年讲酒话,说要水英给他生个文武双全,真的做到了。克文四弟克全刚半岁,达望最喜欢抱着他在祠堂外面打转转。他越是抱着儿子在外面走,陈家人的话就越多。

扬卿送史瑞萍到佑德公屋大门前坪里,说:“史老师,过个好年,明年见了。”扬卿本来有事要去佑德公那里商量的,这会儿就不好进去了。他回屋吃过饭,上楼推窗看看齐天界上的黑云,料想史瑞萍应该走了,就起身出门。他刚要从弄子里走出来,正巧看见史瑞萍在大路上走。才想喊一声,却见史瑞萍立下来,从包里取出草鞋,套在布鞋外面,用力扎紧。扬卿身子闪到弄子弯里,不想让史瑞萍看见。史瑞萍每回到学校来,脚上的花布鞋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原来她一路上都是套着草鞋的。

扬卿再从弄子里出来,看见史瑞萍已走远了。村里的狗都认得她,有的狗碰见她会立下来摇尾巴。史瑞萍就像逗小孩子,微笑着朝狗摇手说话。

扬卿到佑德公屋里,也不晓得讲过套话,径直说事:“佑德公,我有个想法。朱达望儿子克文,早几年私塾也读得好,又读了初小。再等他读到高小毕业,就二十岁了,也不像。我问过克文,也问过他老头儿,想送他去考简师,再回沙湾教书。克文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佑德公说:“沙湾不像别的保,全保都是陈家祠堂,保里就是族上。简师不收学费,考上了去读书不是个事。读书回来,保里聘不聘他教书,说不好。扬高是保长,他未必肯。”扬卿说:“我也猜到这层了,就同您老商量。”佑德公说:“您喊起扬高、齐峰几个人坐坐,我去坐坐也要得。陈老师,我记得有信比克文还大一岁,他考得简师吗?”扬卿说:“我去问问他老头儿齐凤。有信去鹿鸣学校读高小,更合适些。”

扬卿出门时,又问佑德公买了几双麻草鞋。佑德公不肯收钱,推让几回只得收了,说:“陈老师跑进跑出都是做功德,不该收您的钱啊。”

扬卿径直去了齐凤屋,讲了有信读书的事:“有信初小就要毕业,你是送他去读高小呢,还是如何打算?”齐凤说:“我和他娘商量,高小就不读了。十五岁的人,读到初小就要得了,又读过几年私塾的。乡下人,认得钱算得账,就要得了。”扬卿说:“我想,他只要肯读书,送他读高小。年纪是大了些,都是原先读几年私塾耽搁了。”说了半日,齐凤都不肯再送有信读书,说:“他两个哥哥都是十六七岁抬亲,明年给他讲个阿娘,拜堂算了。”

第二日,扬卿约了几个人在祠堂教室里坐下。正是佑德公算准的,扬高一听就立起来了,手往神龛方向指,说:“我想祖宗老儿都不会答应的!他朱达望儿子都养得文武双全了,你还要保里送他老大读书?”扬卿问:“保长大人,达望养了文武双全四个儿子,跟保里要不要克文回来教书有矛盾吗?”扬高不答扬卿的话,只说:“文武双全?我不相信沙湾风水真的变了。”他俩是亲堂伯兄弟,扬卿又是讲得起重话的人,他竟然不晓得如何同扬高开腔,只说:“你身上哪根筋没扯清通吧?”扬高也听不懂扬卿的话,只说:“反正陈家祠堂是不得要的。”扬卿说:“不是陈家祠堂的事,是第二区第五乡第五保的事!”扬高说:“沙湾,保里就是族上!”扬卿又说:“你还是国民党员。”扬高笑起来,说:“我是沙湾的国民党员。”

又是应了佑德公那句话。扬卿望望佑德公,又望望齐峰,说:“好吧,自己保里不要他,有的是地方要他。”扬高说:“你愿意做善人,菩萨保佑你千岁不老。他读简师回来,哪里要他教书就到哪里去。保里学校请老师,保里要开会划算,十三个甲长都要到齐。除非他像陈老师,不拿薪资。”扬卿今日也把话说死了:“克文要是愿意回沙湾教书,拿我那份薪资。你不敢除我的名吧!”

扬高不作声,脑壳一偏就走了。

扬卿望着齐峰,说:“你的嘴巴蓄得好啊!”齐峰说:“你自己听着的,高坨是讲得道理的人吗?我留着口水养牙齿。”佑德公说:“好了,你两个就莫争了。陈老师,送克文读简师回沙湾教书,薪资我出一股。”扬卿说:“再划算吧。读简师要具备高小学历才能报考,我还要去求人。”

夜里,有信跑到扬卿屋里,说他也想去考简师。扬卿没有把握,说:“克文能不能考都不晓得,我得去找找人。按说,高小毕业才让报考,看能不能通融。”有信说:“拜托陈老师!读简师不要学费,估计我老头儿肯的。”

放了寒假,扬卿每日陪着老爹老娘,有空就在楼上整理水利勘测资料,做得像编书样的。扬卿在日本读书时用钢笔,回到国内又改用毛笔了。稿子整整齐齐码着,上头的蝇头小楷字字挺拔。

过年前后总是要落雪。扬卿白日都会出门走走,净选没人踏过的雪地。他新买了浅口油鞋,雪地上踩着清晰的鞋底印子。今日他走到樟树坪,那里的雪有半尺厚,踩上去雪就没了脚背。树上不时有雪块掉下来,好几次砸在他头上。他钻进樟树洞里看看,里头有烟熏的痕迹。树洞里吊死过人的事扬卿并不晓得。他走进有喜的土砖屋,真是吃了一惊。石头砌的墙脚有米把高,土砖墙砌得结实,地上都拿三和泥面过。进屋就闻到樟木香,门窗用的全是樟木料。长日听佑德公说有喜是个勤快人,他看有喜也是个灵巧人。扬卿数了数,共有大小七个房间,栋头还拖了个偏厦作灶屋。扬卿从每个小窗往外看了看,树林在风雪里沙沙响。

大年三十,依旧大雪。扬卿把煮好的财头肉放在茶盘里托着,先端到土地庙烧香、烧纸、作揖,再回屋在神龛前烧香、烧纸、作揖。吃着团年饭,祖婆说:“卿儿,哪年吃团年饭时,我面前坐着个孙儿呢?”扬卿说:“妈妈,缘分看时运,月老还没给我找到人吧。”逸公老儿晓得扬卿是打定主意做光棍的,从不同他提婚姻上的事。平时夜里扬卿独自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除夕夜他陪着爷娘守岁。火塘里炭火一直旺着,茶堂屋很暖和。眼看着炭火上头慢慢起了白灰,扬卿拿起火钳又要加炭。祖婆讲:“卿儿不要加火了,快要跨年,困了。”正说着,听到齐岳敲梆了:“三更梆出,癸酉岁除。鸡鸣狗叫,甲戌将到。新年新时,吉星高照!”逸公老儿、祖婆和扬卿静静听着,半日没有出声。扬卿心想,又是一年了。

扬卿待爷娘困了,仍到楼上看看,才下楼困眼闭。正月初一,扬卿大早就醒了,耳边尽是鸟叫声。老辈人讲,正月初一醒来,听到第一声鸟叫是喜鹊叫,就是吉年;听到第一声鸟叫是麻雀叫,就是荒年;听到第一声鸟叫是乌鸦叫,就是灾年。扬卿想着就笑了,心想我什么鸟声都听到了,应该是什么年景呢?

万溪江两岸地方,拜年风俗略有差异。沙湾这边正月初一拜新灵,对岸却是正月初二拜新灵,家里没有新故老人的,都忌讳这两日拜年。扬卿大姐嘉妍、二姐嘉妧、妹妹嘉妤,每年都约好正月初三回沙湾拜年。

今年正月初三,扬卿早早地起床,等着姐姐和妹妹回家。看着外甥辈越来越多,扬卿问祖婆:“妈妈,姐姐和妹妹回来,今年干脆放在中堂屋揸火?火烧大些,中堂屋也暖和的。”祖婆说:“仍旧放在茶堂屋,小的会在外头疯,坐不下来的。”

嘉妍最先进屋,她男人提着礼信,一块腊肉,一封冰糖,八个糍粑,十二个橙子,都放在竹篮里,用花条纹毛巾盖着。一家人喊了拜年,嘉妍总要说那句话:“要吵就三家人趸着吵您两老几日,免得左来一家,右来一家,搞得您一个正月不得清寂。”祖婆说的也是现话:“我两个老的,看着儿孙满堂就畅快!”嘉妍那句扬卿最怕听的现话又来了,说:“外孙是条狗,吃完摇尾走。妈妈您要卿坨早抬亲,他生了孙儿孙女您老才满意!”

扬卿就笑起来,望着外甥们说:“听你们娘的,叫几声。”外甥们便都学狗叫,逗得逸公老儿和祖婆哈哈大笑。祖婆就说:“没见过这样的舅舅,年年要外甥作狗叫。”

嘉妧、嘉妤两家很快也到了,屋里热闹喧天。嘉妤年年都要抱怨,怪老爹不该把屋子让出去,兄弟姐妹都回来就太挤了。逸公老儿说:“不要每回都讲。挤也挤得下,自家人挤着亲热。”祖婆喊善仙快煮点心,嘉妍说:“妈妈,正月里,肚子都是饱的。点心烧个糍粑,要么泡碗炒米,再做早夜饭吃就是了。一屋人坐着好好讲讲话。”

外孙们大小总共十三个,都凑在火塘烧糍粑。祖婆笑骂道:“烘架哪烧得这么多呢?哥哥让弟弟,姐姐让妹妹。”嘉妍又说扬卿,道:“满老弟,你快抬阿娘啊!你大外甥明年都要抬阿娘了。”扬卿好丑只是笑,逗逗外甥们。大姐的话他是接不完的,你回她东,她又说到西了。

夜饭开了两桌,茶堂屋一桌,中堂屋一桌。大人坐茶堂屋吃,有火揸;外孙辈坐中堂屋吃,小伢儿不怕冷。扬卿坐在中堂屋带外甥们,他揸火久了就不舒服。逸公老儿年轻时是吃酒的,这几年身子不好,不再端杯了。三位郎婿自己吃,相互敬酒。郎婿间喝酒先是客气,吃着吃着就要拼酒量,你来我往地散不了场。三个女儿都会骂自己男人,逸公老儿和祖婆就坐到旁边看热闹。扬卿好丑不露面,由他三郎婿斗法。

忽听得外头锣鼓喧天,逸公老儿说:“今日初三出灯。”外孙们就吵着要去看龙灯。祖婆说:“不要出去看,只在屋里等着,龙灯是家家户户都要舞到的。卿儿,你忙预备茶钱。我也是忘记了。”

逸公老儿又交代三个女儿:“嘉妍,你们三姊妹把小的都引到楼上去,又望得见龙灯过来,又望得见龙灯进院子里来。人多,小的立在院子里怕踩着,犯夜。也不急,等家家户户舞过来,要半个时辰。”祖婆又喊扬卿:“卿儿,茶钱要预备三个,一个比一个大。舞龙灯是兴吵的,越吵越发。”

几个小的性急,就在楼上楼下蹿个不停。终于听到锣鼓声近了,外孙们都跑到楼上。嘉妍招呼着孩子们,喊这个不要攀窗户,喊那个不要爬桌子。

龙灯从南耳门进来,鼓点骤然加急,舞龙灯的,看热闹的,哦嗬哦嗬地打喊。领头的人高声喊道:“龙灯眼鼓鼓,今日进王府!”

众人齐和:“高升!”

喊高升就是吵茶钱。扬卿递上茶钱,拱手喊着发财。龙灯闹腾着,说尽吉祥喜庆的话。

领头人又高喊:“龙灯尾巴翘,女贤男儿孝!”

众人又齐声和道:“高升!”

再次喊高升,就是再要吵茶钱。扬卿又递上红包封,打一圈拱手,嘴里喊着发财。

龙灯从中堂屋大门打着哦嗬进去,敲锣打鼓的立在天井里边喊叫边敲打,龙灯在中堂屋打了个转又出来。

领头人再次喊道:“龙灯高抬头,儿孙封王侯!”

众人这才齐声高喊三声:“好的!好的!好的!”

听着喊“好的”,就是满意了。扬卿递上最后一份茶钱,龙灯就火光闪闪、摇头摆尾地往达公老儿屋里去。

几个小的想下楼追看,嘉妍厉声喊住了。刚才龙灯进院子的时候,祖婆把通往中堂屋的间门关了,喊三个女婿坐着不动吃酒。龙灯见了郎婿是要另外吵茶钱的。也有问嘉妧和嘉妤吵茶钱的,她俩回娘屋哪样话都讲得出,只顾玩笑着不接腔。逸公老儿和祖婆挤立在茶堂屋正门上,高声喊着旺兴旺兴,又尽了迎客之道,又将门把住了。

依俗,女儿回娘屋,不和夫君同房。三个女婿就领着外孙儿困,三个女儿就领着外孙女困。逸公老儿捻着花胡子,笑道:“不是挤下了嘛!”

从初四起,嘉妤每日领着几个小的去祠堂看半日戏。祖婆每日都会讲:“往日女儿家哪进得祠堂?都是到了民国了。”女儿和外孙女就问:“您讲是好呢,还是不好呢?”祖婆都是笑着摇脑壳,说:“随你们!”

女儿三家在沙湾住了三天两夜,弄得逸公老儿屋鸡飞狗跳。逸公老儿是个爱清寂的人,只等女儿三家一走,就笑道:“阿弥陀佛,我都要吵晕了!”祖婆却说:“你要是没这个福分,看哪个来吵你!”

扬卿整个寒假都在自家南耳门上进进出出。进屋想出门,出门想进屋;上楼想下楼,下楼想上楼。他每天早上的太极剑舞得更久,不到浑身是汗不停下来。

终于,新学期开学了。扬卿和克文早早地立在祠堂门口,一次一次地鞠躬。学生尚未到齐,先到的学生都坐在教室里唱歌,有唱《留别》的,有唱《跑跑跑》的,有唱《毕业歌》的。

扬高把儿子修岳送到祠堂,交到扬卿手里,说:“卿哥,修岳读得一年级了。”扬卿摸着修岳脑壳,笑眯眯的,说:“修岳同学,欢迎你入学。”扬高嘱咐儿子:“听伯爷的话啊!”扬卿望着修岳,说:“修岳同学,在学校都喊老师。你给我行个礼试试,喊陈老师好!”修岳抬起右手,有些开不了口,半日才说:“陈……老师好……”扬卿在修岳屁股了拍了一板,说:“进去吧!”

上课铃响,扬卿上三年级国文课,说:“同学们,陈老师觉得这个寒假十分漫长,但岁月又十分匆忙。今日是旧历正月十六,却已是西历三月一日了。同学们要珍惜时光,好好读书。”

扬卿忽见学生都朝门口打望,他回头看看,原来史老师立在门外。扬卿朝史瑞萍笑笑,继续上课。再回头看时,史瑞萍已不在门外了。

下了课,扬卿见史瑞萍立在天井里,正同齐峰说话。望见扬卿了,史瑞萍喊道:“陈老师好,拜个迟年!”扬卿过来,说:“简师还没开学吗?我没想到您今日会来。”史瑞萍说:“简师明日开学。我想先来沙湾看看同学们。你们上课吧,我这就走了。”扬卿说:“史老师,你等一脚,我回家去取个东西来。”扬卿说着就跑出了祠堂。没多时,他取来几双麻草鞋,说:“史老师,您有时天晴穿布鞋,路上拿草鞋包着免得磨鞋底,也干净些。”

史瑞萍接过麻草鞋,脸上微红,笑道:“陈老师,您怎么晓得我平时穿布鞋走路都是用草鞋包着的?”扬卿笑而不语,齐峰却开起玩笑,说:“陈老师果然是留洋回来的。俗话说送礼三不送,第一就是不送鞋,陈老师送的还是草鞋。”“哪有您讲的那回事!”史瑞萍说了齐峰,回头谢谢扬卿,“我真的很需要!麻草鞋禁得穿。”

扬卿把打算送克文和有信考简师的事说了,道:“我想去找你们校长说说。”史瑞萍说:“我去说就是了,您不必专门为这事跑一趟。”齐峰鬼里鬼气地笑,说:“陈老师可能还有别的事。”上课铃响了,扬卿和史瑞萍都装作没听到齐峰的话。史瑞萍说:“你们上课吧,我大后日来上课。”

三天后,史瑞萍来了。正好是个大晴天,史瑞萍穿布鞋来的。她老远就看见扬卿了,今日走路有些不太自在。扬卿早早就鞠了躬,史瑞萍还在十步之外。克文见扬老师鞠躬了,忙跟着喊:“史老师好。”

史瑞萍眼睛望着扬卿,抬手拍拍克文肩膀,说:“我们校长专门呈文给县教育局。教育局局长考虑乡村师资紧缺,特许克文和有信报考简师。春季招生下周开始,克文和有信马上报考吧。”

克文脸突然红到了脖子上,半日才晓得说:“难为史老师,谢谢史老师。”史瑞萍问:“难为?”扬卿说:“我们讲难为,就是谢谢。您在我们县待这么长时间了,没听讲过吗?”史瑞萍说:“听倒是听说过,只是不太确切知道意思。”扬卿又去找了有信,说:“简师同意你和克文去报考。”有信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点着脑壳。

黑板早已架好,扬卿去上课时,史瑞萍就在黑板上写歌谱和歌词。同学们都盼着史老师教唱歌,好不容易等到第三节课。扬卿照例远远地立在史瑞萍背后。史瑞萍先回头望望扬卿,笑了笑,再开始上课。她说:“同学们,今日我们新学一首歌,叫《踏雪寻梅》。我先唱一遍,同学们看着黑板上的歌词。”

史瑞萍唱起来:

雪霁天晴朗

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

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

共度好时光

扬卿听得眼睛湿润,悄悄地从祠堂出来了。他走到樟树坪,仍听得见祠堂里的歌声。史瑞萍先教唱乐谱,同学们一句一句跟着唱。扬卿在树林里低头走着,满耳是祠堂里传出的歌声。他走进有喜的土砖屋,站在小窗边也听得见祠堂里传出的歌声。扬卿听到史瑞萍点同学独唱,他就猜猜这应该是哪位学生。开始听到史瑞萍跟同学们齐声合唱了,樟树坪的树叶纷纷而下。已是西历三月,樟树抽出嫩绿新叶,老叶新叶杂陈团簇;出壳不久的雀儿还没长齐羽毛,都在树林里跳飞。扬卿拍拍土砖屋的樟木窗框,心想有喜要是娶得个好女子,这地方过日子倒是蛮好的。

扬卿回到祠堂,史瑞萍刚上完第一节课。她朝扬卿笑笑,说:“陈老师,今日您不请,我也要到您屋去吃点心饭。”扬卿眼睛一亮,笑道:“太好了!”史瑞萍说:“容秀姐到娘屋拜年还没有回来,我昨夜住在她那里觉得太打搅了。”齐峰说:“容秀要过了正月才回沙湾,您下周来还是到我家住吧。”史瑞萍说:“到时候看吧。”

上课时,扬卿回屋打了个转,对娘说:“有个女老师来吃点心饭,多做几个菜。”祖婆问:“好大年纪?讲人家了吗?”扬卿笑道:“妈妈,人家来吃个点心饭,你管她好大年纪,讲不讲人家?”

回到祠堂,扬卿喊了齐峰,说:“你到我屋一起吃点心吧。”齐峰晓得扬卿怕乡里人讲闲话,道:“好,我去当个幌子吧。”扬卿笑起来,说:“齐峰你就是鬼名堂多。”

下课了,扬卿领着史瑞萍和齐峰进屋。祖婆两个巴掌拍了一下,说:“快迎贵客!”史瑞萍鞠躬道:“陈伯好,伯母好!空手拜个迟年!”齐峰喊道:“太公、祖婆,硬朗啊!”到茶堂屋坐下来,史瑞萍说:“我怎么听齐峰老师喊伯母祖婆呢?”齐峰笑道:“逸太公辈分在沙湾陈家最高,晚辈都不晓得怎么喊他二老了,就笼统地喊逸公老儿太公,喊太婆做祖婆。”逸公老儿打了哈哈,说:“我小时候同人家一起玩,不准人家乱喊辈分,总被人开玩笑,说你三代没发人的。世界变了,越来越不讲这个了。天下已在你们读新书的人手里。”

扬卿听爸爸这么说,便想起那年李先生离开的样子。他立在祠堂外面,望着自己的启蒙老师弓着腰走了,他心上涌上没法说清的味道。

善仙端菜上来,满桌的腊肉、腊鸡、板鸭、干鱼,看上去满堂红。史瑞萍说:“伯母,哪要这么多菜?比过年菜还多。”齐峰说:“我是搭帮史老师享福了。”史老师只做没听见齐峰的话,眼睛里水亮水亮。扬卿说:“史老师,不做客,不晓得菜合不合您口味。”又悄悄踢齐峰,说,“你吃菜就不要蓄嘴了。”意思是喊他多吃菜,少讲怪话。

祖婆望着史瑞萍不回眼,喊了声多吃菜,就从人家公公娘娘、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问起。祖婆问一句,史瑞萍答一句。扬卿看着着急,说:“妈妈,你又喊客人多吃菜,你又问个不停。”史瑞萍笑道:“陈老师,我喜欢听伯母说话。”吃过点心饭,史瑞萍吃了会儿茶,起身告辞。她也学着沙湾话,说:“难为伯母、伯伯!”

史瑞萍刚立起,又坐下来,从包里掏出麻草鞋。逸公老儿见她往布鞋外面套草鞋,就望了望扬卿。扬卿朝老头儿笑笑,再望着史瑞萍把麻草鞋扎得紧紧的。史瑞萍立起,试着踩了几脚,说:“蛮好的。”出了门,齐峰说:“陈老师,您送送史老师,我有事先走了。”史瑞萍说:“都不要送。”

扬卿把史瑞萍送到大路上,陪她走出村子,一直到下马田。分手时,扬卿说:“我老娘问得比家状还细,我都听不下去了。”史瑞萍说:“没事的。老辈人都这样。”

扬卿回到家里,逸公老儿说:“卿儿,我那年看到李明达县长穿着草鞋,就想真是斯文扫地了。”扬卿说:“爸爸,您是想说史老师也穿草鞋吧?解放了的新女性才有福分穿草鞋哩!小脚女人,怎么穿草鞋?”祖婆说:“我看史老师倒是个端正人。”扬卿明白娘的心思,不接她的腔。

克文考上了简师,有信落榜了。史瑞萍说克文考试成绩很好,有信稍差些分数。扬卿相信克文是考得上的,只是很为有信感到惋惜。有信晓得自己没考上简师,一声不响地出了祠堂门。扬卿追出去,说:“有信,不要灰心。晓得你是难受的,但男子汉要经得住事。”

有信不读书了,却隔三岔五到祠堂来读报纸。学校订了《中央日报》《大公报》《申报》《呼声》,每张报纸他都从头读到尾。扬卿只要看到有信来了,都要陪他说说话。有回,有信读着《大公报》,突然问:“陈老师,中国同日本打起来,打得赢吗?”有信的目光射过来,硬硬的就像两柄剑。

二十

这几年,劭夫回来休过几次假,但容秀都没有怀上。有回,容秀说自己可能没有生的,真心真意劝劭夫娶小。容秀说:“你是屋里独苗,没有人接香火怎么行呢?”劭夫不肯,说:“容秀,我只等解甲归田,我俩就守着终老。”容秀说:“家业如何办?”劭夫说:“容秀,讲个故事你听。汉朝有个人叫疏广,书读得好,官做得大,皇帝老儿非常喜欢。他老来辞官回家,把屋里田产全部散给乡亲,自己只留一块放得下棺材的地。你想,我陈劭夫同疏广比,算什么呢?我俩有儿女就享儿女福,没儿女就两个人守着过老,家业都送给祠堂。”容秀说:“劭夫,我不管你讲那么远的故事,反正你不依我的话,爷娘要折寿,我的日子也没法过。”

劭夫过年要是不回来,容秀都要回紫溪垅拜年,都在娘屋住到正月满才回沙湾。那边亲家是个开通人,晓得女婿不在屋里,沙湾轿来轿去接送容秀不方便,正月初三就打发轿子来接女儿。每回容秀回娘屋,福太婆都要嘱咐:“屋里反正没事,你回去就多住十天半个月的。”

容秀每年正月都是哭着出门,舍不得离开公婆。今年正月初三,紫溪垅的轿子准时到了。淑贞和贤贞两家十几口初二就回来拜年了,屋里热热闹闹的。淑贞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贤贞今年四十七岁。她俩早已做娘娘,带回来拜年的都是孙子辈。紫溪垅抬轿来的是容秀本家侄儿,佑德公家招呼他们吃了饭,打发了包封,客客气气送出门。容秀忍不住又哭,说:“爸爸妈妈,要不是那边爷娘年纪也大了,我住两三日就回来。”

送走容秀,福太婆对佑德公说:“你讲怪不怪呢?秀儿两个侄儿讲,这几年不管土匪赤匪,从紫溪垅过来过去,都不喊亲家屋的门。原先讲道上的人敬重亲家做人义气,讲来也是道理。赤匪是打土豪分钱粮给老百姓的,他们也不惹亲家屋里。可能是他屋里有两条枪吧。”佑德公嘴上应着:“可能是吧。”心上却想肯定是齐峰关照过的。齐峰还算认人,不动他亲家屋的东西。

正月三十,福太婆早早地就朝上马塬打望。她眼睛不太光亮,又喊有喜:“喜儿,你眼尖,那是不是你叔母轿子来了呢?”有喜说:“不是哩,那是有人赶牛。”福太婆望了好多回,有喜终于大声喊道:“叔母回来了!”

从上马塬走到屋里差不多要两炷香工夫,福太婆一双小脚就在大门上出出进进。佑德公手端烟筒忍不住笑了,说:“乡里人都说,婆媳是对头,亲家母是冤家。”福太婆听着眼泪就出来了,说:“美坨长年不在屋,我不疼秀儿哪个疼她?”轿子越走越近,容秀早早把轿帘掀起来,远远地喊爹喊娘的。福太婆忙迎上去,喊道:“走难了,走难了,快进屋。”

容秀带回隔年板栗、干枣子、干笋子、干蕨菜,都是山里的出产。容秀最后拿出个大包,先不打开,只说:“有样东西,也不稀罕,我想爸爸妈妈用得上。”打开一看,原来是四张狐狸皮。容秀说:“我爹眼法还好,去年打了四条狐狸,皮子都是我爹自己制过的,爸爸妈妈现成拿去做衣穿就是了。”佑德公放下烟筒,揉揉狐狸皮,说:“亲家手艺好,皮子制得软。”福太婆摸着皮毛,说:“光色好亮,滑手。”

过了正月,有喜就开抱棚了。他自己担着头抱鸭蛋出门,一路听着小鸭嗒嗒地啄开蛋壳,一路听出壳的小鸭“欢欢欢欢”地叫。沙湾家家都养鸭,有养得多的,有养得少的。头抱鸭子长到半大,绒毛还没换全羽毛,都放到青禾田里吃虫子。天将黄昏,扛竹鸭竿的人开始“鸭来来来”地叫唤。鸭子嗉袋鼓鼓地吊着,从禾田里爬上来,沿着田埂一扭一扭地回屋去。

禾穗开始灌浆,就不准在田里放鸭了。养鸭不多的人家把鸭子关进棚子喂料,或放在自家水塘里吃田螺。养鸭为业的人家,就把鸭子赶到万溪江去吃鱼虾。喂鸡养鸭分公母,老天爷定阴阳。一群鸡鸭百把两百只,雄鸡鸭公都只有四五只。鸭老倌见鸭公在河里同母鸭撒欢,总喜欢讲那句老话:“一条雄鸡管一乡,一条鸭公管一江。”

一日,又是史瑞萍上音乐课的日子。她照例早早地就到了,却看见齐峰也立在祠堂门口。自从克文到县城读简师去了,每日早上只有扬卿立在祠堂门口迎接学生。今日看见齐峰也立在那里,史瑞萍觉得有些新鲜。不等她走近,扬卿和齐峰微笑着,双双鞠躬道:“史老师好!”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史瑞萍正问着,就看见全校同学已整齐地立在天井里,立在后排的学生回头望着祠堂大门。扬卿说:“史老师,我们今日调了课,您一、二节先上音乐课。”“为什么呀?”史瑞萍问着,脱下套在布鞋外面的麻草鞋,放在大门背后的墙脚下。自从上回扬卿送了她麻草鞋,她都是到了祠堂门才脱下的。齐峰说:“史老师您先请进去吧,同学们都等着您!”

史瑞萍四边望望往里走,齐峰领头鼓起掌来,师生们都跟着鼓掌。扬卿走在最后,也鼓着掌。

史瑞萍突然看见,她平日立着上课的地方好像摆着红绸布盖着的桌子。“那是什么呀?”她回头问齐峰,又望望背后的扬卿。齐峰说:“你去揭开吧。”

天井里鸦雀无声。史瑞萍很快就猜到面前摆的是什么了。一揭开红绸布,果然是一架脚踏风琴。史瑞萍望着那象牙白的琴键,惊得手微微打战,说:“天上掉下来的?”

史瑞萍望望扬卿,又望望齐峰。齐峰只是笑,脸上少见地柔和。扬卿不说话,只朝风琴努努嘴,示意她坐下上课。史瑞萍说:“同学们,今日我们新学一首歌,叫《西风的话》。感谢这天上掉下来的风琴!我先唱一遍,再把谱子和歌词写在黑板上。”

史瑞萍坐下,先试了试琴,便弹唱起来:

去年我回去

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

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记得

池里荷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颜色

我把树叶都染红

……

“好听吗?”史瑞萍立起来,微微偏起头问道。

同学们齐声应道:“好听!”

学生又喊道:“请史老师再唱一遍!”

史瑞萍说:“同学们,你们先唱唱我上周教的歌,等我把谱子和歌词写出来。”

史瑞萍却听到同学们都笑了,好像她讲错了话。她回头时,却见谱子已经抄在黑板上了,只是还没有填上歌词。

学生又喊起来:“请史老师再唱一遍!”

史瑞萍又弹着风琴唱起来,十分地陶醉。她在歌声里调皮地回首,望见扬卿正飞快地填着歌词。她把歌连唱了两遍,手在琴键上沉沉一按,琴声戛然而止。

史瑞萍立起来,眼里微含泪花,说:“同学们,我们共同记住今日的美好!记住天上掉下来的风琴,记住你们天上掉下来的扬卿老师!”

祠堂里一片欢腾。同学们不愿下课,两节音乐课连着上。扬卿也一直跟着唱,不再只是暗暗打节拍了。他今日没有立在神龛底下,而是侧着身子立在黑板前面,目光顺着史瑞萍的教唱,一行一行看着歌谱和歌词。齐峰望望扬卿,又望望史瑞萍,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根红丝线,正把眼前两个人缝在一起。

两节音乐课过得飞快,同学们围上来看风琴。齐峰喊道:“同学们,不要乱摸!”史瑞萍笑笑,轻声说:“齐峰老师,就得让同学们摸一摸风琴。下回上课,我专门用一节课让同学们摸风琴。”齐峰望望扬卿,笑道:“摸坏了,有人心痛的。”史瑞萍问扬卿:“陈老师,您怎么事先半点风都不露呀?”齐峰说:“人家要浪漫嘛!”扬卿鼓一眼齐峰,也不望史瑞萍,只说:“史老师,您莫听他乱讲。我看您每次上课全靠清唱太辛苦了。学校没有钱买风琴,我事先说了您肯定不准我买。”

那日放学,扬卿在祠堂前面立了好久。池塘里的荷花正慢慢变作莲蓬,粗的莲蓬已如碗口,小的莲蓬花瓣刚掉落,上头挂着嫩黄的须蕊。大塘坎上乌桕树叶子半是老绿,半是微红。

布谷鸟飞得好高,叫声传得老远。谷子早就黄了,它仍在喊着布谷布谷。很快就开始打禾,田垄上都是青壮男子的嘿呦声。割了禾的稻田里,董鸡、禾鸡、秧鸡,飞的飞,跑的跑,逗得小伢儿们满田赶。麻雀成群地在稻田里起起落落,远远看去像蜜蜂分窠。几十只岩鹰在天上盘旋,间会儿冲到田里,又腾空而起。岩鹰的爪子从未落空,抓去满田跑的董鸡、禾鸡、秧鸡。学校放了农忙假,祠堂里的学生变成田垄上的野小子,他们捡稻穗,捉泥鳅,对着天上岩鹰打吆喝。

万溪江里的鸭子又赶回到田垄里,嘎嘎叫着在打完禾的田垄里捡谷子吃。这些鸭子早不是在青禾田里吃虫子的鸭子,有喜的抱棚已卖过几十抱“欢欢”叫的鸭子了。

短短几日农忙假,扬卿又是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上下楼梯踩得嗵嗵响。一日深夜,望着窗前萤火虫飞来飞去,扬卿信笔写下《诗经·采葛》句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扬卿把写下的句子折好,放在一个信封里。史瑞萍要来上课那日,扬卿早早地立在祠堂门口。他事先想了好多轻松随便的话,想说话时把信封递给她。望着史瑞萍来了,他老远就鞠了躬,说的却仍是那句话:“史老师好!”

“陈老师好。”史瑞萍还过礼,低头脱下套在布鞋外面的麻草鞋。扬卿伸手要去接她的草鞋,史瑞萍把草鞋往身后一背,放在大门后面的墙角,笑道:“您给女人提鞋,沙湾人会笑您的。”

扬卿也笑了,陪着史瑞萍进祠堂。正在上第一节课,史瑞萍说:“陈老师,您有事先忙,我先抄抄今日教的新歌。”

“好的,您慢慢抄吧。”扬卿想把信封悄悄儿放在风琴上,又怕让别人看见了。

扬卿去了办公室,神不守舍混了几分钟,又出来说:“史老师,我第二节有课。您到办公室去坐坐吧。”

史瑞萍说:“我等同学们出来说说话。”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从教室里出来,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同学们都喊着史老师好,好像没看见她身边的陈老师。

“有续,你过来。”扬卿喊了一个学生。

有续跑过来,立在两位老师面前,埋着脑壳,有些胆怯。扬卿说:“陈有续是第一班最小的,今年是三年级了。他很会读书,刻苦,聪明。”

史瑞萍弓腰问道:“有续喜欢唱歌吗?”

有续不敢回话,只是点脑壳。胆大的同学围上来,都抬头望着史老师和陈老师,又朝着有续笑。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续脸通红,突然钻出人群跑了。大家都望着飞跑的有续,扬卿趁乱把信封递给史瑞萍。史瑞萍会意,把信封捏在手里,悄悄折起来。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进了教室。扬卿不敢望史瑞萍,只说:“我上课去了。”

天井安静下来,史瑞萍出了祠堂大门,走到大塘坎边,打开扬卿的信封,立即面红耳热。她把信封收进小包,来回走了会儿,进了祠堂。她进了教师办公室,里面正好没人。她坐在扬卿的桌边,抽出他笔筒里的毛笔,取了他桌上的信笺。她也学着扬卿,写的是《诗经·风雨》的句子: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史瑞萍吹干墨迹,把信笺纸整整齐齐叠好,放进扬卿桌上的空信封。她把信封留在桌上,刚起身要走,又觉得不妥,仍把信拿在手里。

史瑞萍觉得这节课有些长。她去大塘坎上读信,又在那里走了会儿,回到祠堂又抄了诗,下课铃还没有响。好不容易等到铃响,史瑞萍走出老师办公室。她看见扬卿了,扬卿却不朝她的方向打望。她望着扬卿,希望碰着他的目光。扬卿却在跟同学说话,摸摸这个脑袋,拍拍那个肩膀。

史瑞萍只得喊道:“陈老师!”

扬卿听见了,脸色淡淡地走过来。齐峰也过来了,三个人立着说话。史瑞萍把脸转向齐峰,一手搭在胸前,一手背在后面,背着的手上拿着信封。扬卿轻轻抽过信封,悄悄捏在手心。他在天井里慢慢兜圈子,听到自己心脏怦怦地跳,却装着不妨碍史瑞萍同齐峰说话的样子。

史瑞萍开始上课,扬卿悄悄出去了。他见史瑞萍把信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心上又羞又悔。他慢慢走到樟树林,轻轻地撕碎信封,丢进大樟树洞。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字迹,便捡了断树枝掏土坑。这时,他无意间看见一个“喜”字,脑壳嗡地一响。他忙把碎纸捡起,去了有喜的土砖屋。他是连着信封撕的,便把里面的信笺纸一一剥出,摆在地上拼好。扬卿读了老半日,才把碎纸小心捡起来,放进口袋里。

他不敢回祠堂去,在樟树林里打转转。他恨自己鲁莽,糊里糊涂撕了史瑞萍的回信。但又感念苍天有眼,他没有把碎纸丢进龙王溪去。他走到龙王溪边,望着水底的石头,黑的、白的、黄的、麻的、花的。鱼儿在水底逆水而上,也是黑的、白的、黄的、麻的、花的。小时候玩水,最早只敢在龙王溪,溪水最深处才齐小伢儿肩。长大些再到青龙坝去,坝里的水没过小伢儿的头,会游泳就不怕了。大人是不准小伢儿去万溪江的,江边鹿鸣山底下的蛤蟆潭通着东海龙宫。扬卿同劭夫、齐峰热天会瞒着大人去万溪江,游到对岸蛤蟆潭去。有回,三人在蛤蟆潭扎猛子比赛。扬卿先沉下去,劭夫和齐峰踩水数数,只数到八十五下扬卿就钻出来了。劭夫沉下去,扬卿和齐峰数了一百二十下。轮到齐峰了,他不是闭眼憋气往水里沉,而是像鲤鱼打挺似的往水底钻。扬卿和劭夫数数,数到五百下还不见齐峰上来。两人着愒了,数也不数了。扬卿急得哭,劭夫脸色发白,怕齐峰钻到潭底出不来了。老人们都说,蛤蟆潭的无底洞通东海龙宫。两人望着黑黑的潭底,却见齐峰突然从江对岸冒了出来,大笑着举手高喊着:“回去了,快跑几身汗出来,娘爷要打屁股!”热天小伢儿在外玩过回家,娘爷会捉住他们,拿指甲划一道,见了白印子,举手就打屁股。鬼气的小伢儿懂窍门,只要出出汗就划不出白印子了。齐峰又游向河中央,踩水等着扬卿和劭夫游过去。劭夫说:“峰坨你愒死我俩了!我以为要到洑水湾去找你了。”齐峰笑笑,说:“我是水鹞子!”万溪江流入沅水有个洑水湾,万溪江里淹死人都会冲到洑水湾边的滩上。三人上了岸,只穿着小短裤,比谁跑得快。劭夫跑了第一,扬卿第二,齐峰第三。跑到祠堂后面樟树坪,三个人都满头大汗,身上也划不出白印子了。

龙王溪离祠堂有些远,那边的歌声扬卿只听得隐约。他胡思乱想着,就听到下课铃声了。他掏出怀表看看,原来第二节音乐课下了。他飞跑着往回赶,直到祠堂墙脚边上才停下来快步走。转过墙角,看见史瑞萍在同齐峰告辞。齐峰正四处张望,看见扬卿了,喊道:“您跑到哪里去了?又回去取麻草鞋了吧。”扬卿不理他,走过来问瑞萍:“吃过点心就走吗?”史瑞萍说:“明日要上课。”扬卿送史瑞萍去佑德公家,路上两人都没有讲话。走到窨子屋前的坪里,扬卿立住了,说:“我可以跟屋里大人说吗?”

史瑞萍笑笑,头就埋下了,说:“上回伯母问的话,我回答的全是假的。我今后怎么见她呀?”扬卿问:“怎么都是假的呢?”史瑞萍说:“一言难尽。”扬卿说:“假不假我不管,我只要您是真的。”“我是真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史瑞萍抬头望着扬卿,眼里泪光闪闪的。扬卿长叹一声,轻声说:“瑞萍,要不是在沙湾这地方,我真想抱你!”瑞萍低着头,说:“你回去吧。你的字真漂亮。”扬卿笑笑,望着瑞萍进了佑德公的窨子屋。

回到屋里,扬卿饭也顾不上吃,自己先熬了糨糊,把瑞萍抄的《诗经·风雨》拼贴在另外的纸上。拼贴好了,再用几本书压着。又怕书不够重,下楼拿了一块砖头压在书上。

祖婆在楼下打喊:“卿儿,点心饭也不吃?”扬卿下楼吃点心,祖婆问:“今日史老师来上唱歌课了吧?”扬卿笑笑,说:“妈妈,您也记西历,清得到日子了?”祖婆笑道:“三十多年没皇帝了,记什么皇历呢?”

吃过点心,扬卿去楼上书房,先看看粘好的信笺干了没有。摸摸,还有些润,继续压着。扬卿读着书,不时抬头看看砖头压着的几本书。他是把瑞萍的信笺夹在几本书的中间压着的。砖头比书窄些,又怕受力不匀压得不平展。

扬卿下楼,这间屋子进,那间屋子出。逸公老儿问:“卿儿,你要什么?”“没有哩。”扬卿含糊着应道。他想找块小木板,屋里却没有现成的。扬卿拿了屋里的斗上楼,祖婆问:“卿儿,你要斗量什么?”逸公老儿笑道:“量才!你儿子才高八斗,看是不是又多了一斗。”扬卿也不应,径自上楼了。他把砖头放在斗里,再压在书上头。斗底比书本宽去许多,受力就匀了。

逸公老儿上楼来,看见扬卿桌上放着斗,底下是几本书,问:“你这是耍什么猴子把戏?”扬卿搪塞道:“几本书卷角了,压平。”逸公老儿坐下来,说:“爱书如命,好!哪天我也去听听你上课。”扬卿说:“爸爸,您去听,没人敢上课了。您是前清举人,我屋才高八斗的是您老。”

逸公老儿说:“你给两个哥哥写封信,问他们今年回来过年不。好多年没回来了。不太平,江西那边还在打,湖北湘西那边也在打,我们县山里也有土匪。”扬卿说:“好的,我今日就写信,明日去城里寄走。”

吃过夜饭,扬卿陪爷娘说话。东拉西扯的,扬卿突然说:“爸爸妈妈,我要说件大事。”逸公老儿本来躬身坐着的,忙直了腰,望着扬卿,问:“这么一本正经,什么大事?”扬卿说:“我向史瑞萍老师求婚了,她答应了。”祖婆问:“你们年轻人讲的自由恋爱,就是这样的?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就成婚姻了?媒人都不要,讲出去好听?八字也不合,命上合不合?”扬卿笑起来,说:“妈妈,什么风水、八字,都是信不得的。道士,不过就是一门吃饭手艺。您想想,道士传孙不传子,说是祖定行规不可破,其实就是生存哲学。道士手艺可养半个家,早早传给儿子,老子自己就少一口饭吃了。等到孙子大了,道士自己也老了,饭碗可以交出去了,这才传给孙子。”逸公老儿听着,抿起嘴笑。祖婆怪他,说:“卿儿都是老头儿惯许的!他讲的是犯神灵的事,你只管笑。”

逸公老儿刚才笑了,是想起自己做知县时的一件事。有个寺庙叫红岩寺,据说求子格外灵验,妇人婚后没有生育,都去那庙里求子。和尚师父打发一碗法水,妇人回家焚香吃下,来年必定生儿育女。有日,一民人到县衙门递状子,说他家媳妇同红岩寺和尚私通,那媳妇要私奔,那和尚要还俗。一查,哪是什么法水灵验,只是寺里养着几个色僧。但此案关乎名教风化,逸公老儿把案情秘而不宣,只把那要还俗的和尚收了监,又另捏了罪名把寺里和尚全部赶走,寺庙充公用作书院。

扬卿说:“妈妈,您讲要人做媒也行,瑞萍和齐峰很熟,我就喊齐峰做媒。”祖婆忙摇脑壳,说:“哪有喊男人做媒的道理!”逸公老儿又笑起来,说:“祖婆,你就不晓得了,月老是个老头子哩!”祖婆说:“人家那是神仙,齐峰是哪门神仙?”扬卿说:“妈妈硬要请媒人,我就请容秀。”祖婆说:“容秀是要得。她哪里又去得了人家娘屋?史老师是洪江人,天远地远的。”

扬卿故意逗娘老子:“妈妈您就是有二心!大哥、二哥都在外头成的亲,您见过他们的媒人吗?您早就做娘娘了,至今没见过亲家和亲家母啊!”祖婆说:“他俩在外头,我管不了。你在沙湾,就按乡里规矩来。依我看呢,我那日就说了,史老师是个端正人。”

第二日,扬卿上完课,就去了佑德公屋里,说:“佑德公、福太婆,我想当着您二老的面,求容秀一个事情。”福太婆就喊了容秀,说:“秀儿,陈老师来了,你出来一下。”容秀从自己房间出来,喊道:“陈老师您好!”扬卿笑笑,说:“我想求容秀给我保个媒。”福太婆一听先就拍手笑了,说:“啊呀呀,陈老师肯抬阿娘了,大喜事!逸公老儿喜得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不晓得陈老师看上哪个了?”扬卿说:“容秀猜得到。”容秀微笑着问扬卿:“您是中意史老师吧?”扬卿说:“有求容秀了。”福太婆忙问容秀:“秀儿,你是哪里猜到的呢?”容秀笑道:“史老师跟我困,开口闭口就是陈老师,我还不晓得!”福太婆问:“史老师娘屋在哪里?”扬卿说:“史老师是洪江人。”福太婆面有难色,说:“这么远,容秀一双尖尖脚,哪里去得了?”扬卿说:“福太婆,只问问史老师,又同我老头儿老母亲说说,礼就尽到了。史老师娘屋那边,她自己写信回去说。世界变了,外头都是天南地北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三媒六聘啊!”福太婆听着就叹息起来,说:“我正愁自己屋里那个!”

扬卿晓得福太婆说的是贞一。从佑德公屋出来,扬卿径直往城里赶。他给大哥、二哥写了信,得赶快寄出去。本来可以等下个礼拜瑞萍来上课,请她带到城里去的,又不是什么急事。但是,扬卿身上像有根线扯着,他没多想就往城里去了。

他把信投到邮局,就去了简师。问了好几个人,找到了瑞萍。瑞萍租住在学校背后的人家,她没想到扬卿会找到城里来。她不好请扬卿到屋里坐,怕东家看着不好。

扬卿看出她很为难,就说:“我俩出去走走吧。”瑞萍笑道:“孤男寡女在街上走也是少见的。”扬卿也笑起来,说:“城里还不如沙湾方便。我来给两个哥哥寄信,就想来看看你。那我回去了。”瑞萍说:“我写了一封信,有点长,你回去看吧。你看过信,再决定是否和伯伯伯母讲。”扬卿说:“我已讲了,媒人也请好了。”瑞萍脸通红的,笑笑说:“扬卿,你性子好急啊!”扬卿脸也红了。他是喊过“瑞萍”的,今日听到她也开始喊他的名字了。

扬卿别过瑞萍,急匆匆地往回走。天上好大的日头,扬卿是从祠堂走的,没有回屋取斗笠。他急着想读信,就飞快地走过浮桥,立在路边树下把信取了出来。读着读着,扬卿双眼就湿了。

原来,瑞萍是个苦命女子。她家世代在洪江经商,却在父亲手上败落了。她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十三岁那年,父亲眼馋人家五千大洋聘礼,打算把她卖给别人做小妾。她妈妈不肯,偷偷托人把她送到长沙姨妈家里。姨妈把她当女儿养着,送她上周南女校,又上了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她到长沙读书的第三年,收到妈妈去世的噩耗。她在湘雅读到第二年,姨妈也去世了。姨夫后来续弦,她不想再给姨父添麻烦,靠勤工俭学完成了湘雅学业。从湘雅出来,她做过三年多妇科医生。几年前,有同学鼓动她从教,她就转行当老师了。她在信中说,“因自小孤苦,故素对弱小怀怜惜之心,尤乐见学童勃勃上进,遂许终生从教之愿矣!”

扬卿在路上三次停下读信,每次都读到泪流满面。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想:哪怕天雷劈下来,他都不会同瑞萍分开!

走到舒家坪,天上滚起黑云。这季节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扬卿立在舒家祠堂门口,想等过这场雨再走。望望天上,黑云仍在翻滚,响着阵阵闷雷,雨好像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他想,淋雨就淋雨吧,穿过田垄,过了下马田,飞快就到屋了。他动身继续走,快到下马田,雨就下来了。雨滴很大,先是东一滴,西一滴,打在地上啪啪响。尘土被巨大的雨滴砸起,田野里弥漫着土香味。扬卿突然想到口袋里装着瑞萍的信,忙把汗衣脱下来,把口袋包起来,紧紧捏在手里。雨骤然间像万箭齐发,唆唆地穿打而下。扬卿赤裸着上身,雨打在背上生生地痛。他在狂雨中奔跑,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祖婆看见扬卿光着身子进屋,愒着了,说:“怎么不晓得躲雨呢?淋畅雨要得病的!快洗个热水澡!”

“没事的,妈妈!”扬卿径直上楼,打开湿衣团,见瑞萍的信润了。还好,没有完全浸湿。他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一张一张平铺在桌子上。夜里,扬卿把瑞萍抄的《诗经·风雨》、信和破损的信封都夹在书里,放在桌子上。

过了个把月,大哥和二哥都回信了。大哥说今年领着家口回来过年,二哥说也想回来过年,只看到时候是否走得开。扬卿同瑞萍商量,打算就着大哥二哥回家,他俩把婚事办了。祖婆硬是要合八字、看日子,扬卿就把两人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瑞萍的生日记得准,时辰她只是大概知道。修根说两人的八字很合,明年正月初六是个吉日。

二十一

暑假,瑞萍回了长沙。她自十三岁离开洪江,一直没有回去过。妈妈早已不在,她不想见那个要卖女儿的爹。她是把姨妈家当家的。姨妈虽然走了,但姨父毕竟也是把她当女儿的,她得回去向姨父当面禀告自己的终身大事。

暑假太漫长,扬卿在屋里坐不住,又出门做田野调查。他在溪边停下来捧水解渴,水里望得见瑞萍的影子。天上飞卷的云朵,他多看几眼就像瑞萍的剪影。他在路边看见盛开的野花,都是两朵两朵双生的。

一日,扬卿从外头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耳门上围了好多女人。扬卿心上先是一惊,又听得女人们嘻嘻哈哈,才放下心来。他走过去,问:“看什么把戏?”有个女人回头,笑道:“我们在看漂亮太婆!”

原来,瑞萍回长沙,向姨父禀明自己婚事,姨父十分欢喜。姨父说姨妈早就为瑞萍备好了嫁妆钱,只可惜她早早地走了。姨父不听史瑞萍推让,硬是替她置了六铺六盖和喜服,整套的金镯子、金耳环、金项链。后姨妈心上虽不乐意,也只好苦脸扮作笑脸,听姨父的意思办齐瑞萍的嫁妆。姨父嘱咐瑞萍同公婆和郎婿致歉,毕竟长沙太远了,来年婚事就不过来了。

天井里半是日头,半是阴凉。祖婆和福太婆、容秀把瑞萍带回的嫁妆放在天井里,一床一床打开被子看,又一床一床叠好,都说长沙来的货到底好些,又喜庆,又好看。喜服是大红缎面的上袄下裙,大红缎面又用金丝线绣了百蝶穿花图。上袄绲了金缎边,金丝盘扣极是精致,下身是大红缎面百褶裙。

瑞萍立在阶头,她穿了一件湖蓝色平纹素绸高领半袖斜襟旗袍,袖口绲了一道细白蕾丝边,下摆正落在小腿和脚祼中间,脚上依然一双黑布厚底鞋。虽是大热天气,看着却让人心上清凉。

天井里看热闹的女人说:“史老师穿喜服看看,好漂亮啊!”容秀笑道:“你们真会整人啊!这么热的天,哪个穿得上去?”扬卿进去,喊了爷娘、福太婆和容秀,只是不喊瑞萍。女人们就开玩笑,说:“看看,就是不喊自己阿娘!”又有人说:“人家两个时常在祠堂门口对拜的!”

容秀帮着瑞萍把嫁妆收进去,祖婆和福太婆坐在茶屋说话。福太婆说:“祖婆,您好福气!我就说了嘛,喊你莫急,婚姻上的事,缘分到了自然是有的。”

祖婆心上早把瑞萍当媳妇了,说:“我这个新妇娘,哪晓得她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多东西,她是怎么从长沙弄过来的!”福太婆说:“年轻人比我们本事都大!我屋贞一,她从长沙来来去去不都是她自己的事?记得她头年去长沙才十四岁!我长日和她老头儿讲,贞一未必是花木兰投胎?”

瑞萍仍随容秀过去住,留在扬卿屋里怕招闲话。

吃过夜饭,祖婆见扬卿坐不是立不是的,就说:“卿儿,不到成亲那日,佑德公屋里你脚尖子都莫去踢。”扬卿说:“妈妈,您把人家带来的嫁妆都打开看做什么呢?我看着脸上发烧。”祖婆说:“你是不晓得事的!我特意喊福太婆和容秀过来,话一传十,十传百,村里女人家都来看热闹。我不是和哪个拼旺子,我是要喊大家晓得,你抬的阿娘是有娘屋的。要不,人家会讲你阿娘来路不明!”

沙湾老老少少都晓得瑞萍是扬卿的阿娘了,只是先寄放在佑德公屋里。开了学,瑞萍仍旧每周到沙湾上半日音乐课。瑞萍每回来到祠堂门口,扬卿仍旧鞠躬行礼,道:“史老师好!”

“陈老师好!”瑞萍还礼,会忍不住抿着嘴笑。

村上人看见扬卿送瑞萍到佑德公门口,就会开玩笑。有人说:“水也掺好了,米也下锅了,就是不烧火,你看急人不急人?”

有回,瑞萍跟扬卿说:“我明年就把简师的教席辞了,你看行吗?成了家,不侍候公婆,跑来跑去,也不像。”扬卿笑道:“我早想这么和你说,怕你放不下那边的事。”

鹭鸶在禾田里闲步了三个多月,又生儿育女了,这会儿飞到了豹子岭,落在山腰的松林间。鹭鸶也落到龙王溪边和佑德公屋边的树上。它们并不同时离开沙湾,心细的人只看见豹子岭上的鹭鸶慢慢少起来。佑德公在屋边松林里再看不到鹭鸶,秋雨就下来了。

放公老儿今年热天开始身子就不太好,秋凉下来就卧床不起了。月桂每日去送饭,叔太公都说先放着,等会儿再吃。有日早上,月桂再送饭去,叔太公就喊不应了,月桂哭着跑回家来。

四跛子走武冈去了。桃香忙跑过月亮门,进屋摸摸叔公老儿,老人家早就走了。桃香马上放了炮仗,飞快地撕了几块白布,娘儿三个披麻戴孝。放公老儿平时做人硬梆,村上的人都来帮忙。哭丧的人越多,丧事越吉利。桃香抚棺大哭,村里的女人们都帮着哭。有想着放公老儿人好,真心哭的;也有做个人情好看,哭热闹的。桃香是真的伤心,她哭的句句话都是叔公平日的好。村上人打劝,说:“放公老儿有福气,高寿高寿!”

四跛子第二日才回来,人还在上马塬上就听讲叔公老儿走了。他担着箩筐火火地跑,跪在灵棺前面作揖磕头。停放三日,修根做过佛事道场,四跛子当孝子执引路幡,一路哭号,吹吹打打,炮火喧天,送到青松界上。

三日后,看过新坟回来,扬高上门说:“放公老儿的田要归族上。”桃香一听就火了,说:“我是长日喊你高叔的,看你班辈高肩膀宽。今日我只喊你高坨。高坨你把道理讲清楚,我屋自己的田归族上都要得。”扬高说:“放公老儿无后,他百年之后田土归族上,这是沙湾陈家老规款。”桃香说:“我阿公老儿过继给我叔公,修权就是叔公老儿亲孙子,沙湾人都晓得,就你高坨不晓得?”扬高说:“有字据吗?有中人吗?”

慢慢地地场坪围着好多人了,桃香故意高声大气,说:“高坨,你屋有脸讲字据、讲中人?你屋是字据也有,中人也有,抢了逸公老儿大半家产!沙湾哪个不晓得?”扬高起了高腔,说:“刘桃香,不要以为你四六八句讲得好,大家都信你的。绝代佬的田都归族上,祖宗立的规款!”

乡里最毒的话,就是骂人绝代佬。四跛子本来只蹲着吃烟,他听扬高那张潲水嘴不像话了,立起来轻轻说道:“高坨,我一脚过来,你就成我屋大门上的一块烧饼,你信不信?”

“君子动口不动手。”桃香骂了自家男人,回头对扬高说,“高坨,你只问问,哪个爷娘死了,金井是不是锄头挖的!只要有人是空手掏出的金井,我叔公老儿田就充公。你只问问,哪个爷娘死了,坟上的土是不是用筲箕担的!只要有人是用嘴巴咬土垒坟包,我叔公老儿田就充公。你只问问,哪个爷娘死了,走在棺材前面执引路幡的是不是孝子!只要有人是唤狗喊牛执引路幡,我叔公老儿田就充公。高坨,你屋是嫌种六十亩祠堂田还少了是不是?就来打我屋田土的主意?”

“我讲的是祖宗规款,又不是我扬高搞的新名堂。”扬高脸面没处放,嘴巴仍是硬着,边说边走了。桃香朝着他的背影子说:“我叔公老儿有后,我屋修根、我屋齐明,都是叔公老儿的后人。道理随你讲到哪里去。只要身子正,坟塘都敢困。船上掌得艄,不在个子高。”扬高听了这话,回头立着,说:“讲得好!下回喊你四跛子当保长?”桃香笑起来,说:“保长?你把保长当个官,你娘爷要往土里钻!”扬高嘴上是不饶人的,仍说:“按祖宗规款,该充公的就要充公。”桃香高声道:“你敢种我屋湿田,我敢担你屋干谷!”

扬高一走,地场坪的人就开始叽叽喳喳说话了。下头院子的事,学堂坳上的人全晓得了。有说逸公老儿爷儿父子都仁义的,有说他前清举人读书读傻了的。有说达公老儿尖小的,有说他算盘打得精的。桃香是有话当面讲的,众人说长道短,她就不作声了。

看着众人都走了,四跛子去下头院子找齐树。桔红正在院子里晒干茄子,看见四跛子,喊道:“四叔,您怎么得空来呢?”四跛子问:“您屋知根老爷在吗?”齐树在屋里听见了,忙出来,说:“四叔,稀见您到我屋里来啊!快坐快坐。”四跛子说:“我叔公老儿走了,您晓得的。他早就讲过,要喊您和扬高到屋里去,要把他手上的田让给我。您想,我叔公老儿自己还硬朗,我就把田放在手上,也不像。没想到,我走武冈回来,他老人家走了。”齐树说:“四叔,我晓得您的想法了。我讲,您不要把田过户。您不过户,您叔公老儿的田就是死籍,没有人替它完税纳赋。您自己种着,颗颗谷都是您自己的。”四跛子问:“衙门催呢?”齐树笑了,说:“喊他到青松界上去找您叔公老儿。”四跛子说:“扬高说要充公归祠堂。”齐树说:“四叔,您莫信他的。扬龙公公过给您叔公老儿做儿子,沙湾哪个都晓得。放公老儿是您和叔母养老送终,沙湾哪个不晓得?放心,地籍在我手里,跑不了的。”四跛子说:“难为知根老爷,我每年捉只鸡您吃。”

四跛子又走武冈去了。桃香在屋织布纺纱,见人就要讲:“哪个想把我叔公老儿的田充公,他自己到青松界上去磕头烧香,看喊不喊得应我叔公老儿!”她不点哪个人的名,却让全保的人都晓得,扬高要打放公老儿十亩田的主意。话传到扬高耳朵里,他心上好大的火,却又讲不出口。那几日,扬高同别人说这个说那个,突然半天一雷,说:“两口老儿,一个阴壁虎,一个母老虫!”每回听到这话的人都晓得,扬高讲的是四跛子和桃香,却都不接腔。

一日,桃香去田里锄油菜草,看见自家高田底下的土坎被达公屋刨得溜光。她气得火冒三丈,径直跑到达公老儿屋里讲理:“达公,您老长辈在上。我要问一句,我屋土坎是您屋哪个刨的?上坎为大,只准剁草,不准刨坎。老规款,哪个不晓得?您屋一年刨三寸,三年进一尺,我屋那丘一亩半的田,禁得您屋几年刨?您屋高坨说要把我叔公老儿田充公归祠堂,众上都是明眼人,没有哪个帮他的腔。一口吞不进,开始慢慢咬?”桃香说得句句在理,达公老儿面红耳赤。二祖婆出来打劝,说:“桃香,你莫生气,我问问。我屋孙儿男女多,只怕也有不晓得规款的。”桃香说:“难为二祖婆是个明白讲理的。也不是问问就算了,刨掉好深,原封糊上。”

扬卿又要上课,又要管学校的事,预备婚事就顾不上,自己也不理手。他去找佑德公,看村里哪个帮得上忙。佑德公说:“村里办红白喜事,哪个主事,哪个采办,哪个管场,哪个煮饭,哪个做菜,哪个放铁炮,哪个走脚报信,都有现成的人。只是采办要先动手,盘算也要先动手。您自己屋里没有人手,要找个脑子又清楚、又能替您打算的人,我看只有喊喜儿。”扬卿说:“那就先要拜托主事的人。平日是哪个主事?”佑德公说:“知根老爷齐树主事,他头脑清楚。您喊了有喜,到知根老爷屋去请,这是要讲礼数的。”扬卿说:“佑德公教我,我样样不晓得的。”佑德公笑笑,说:“俗话讲,人家结婚好看,自己结婚打战。都是这样的。”

佑德公喊了有喜,说:“陈老师明年正月结婚,日子算起来长,忙起来眨眼就到了。你陪陈老师去请知根老爷主事,事先各种采办,你替陈老师担了。陈老师忙的是沙湾子孙的事,哪有空?”有喜说:“我听福公公的。只是我也是头回做这事,不懂的问福公公和陈老师。”

扬卿和有喜去齐树屋,碰着五疤子光着脑壳出来。有喜招呼道:“五坨!”五疤子脑壳都没抬,斜着眼睛瞟了一下。他突然立住,手里拿着块小石子,朝树上嗖地打去,一只鸟噗地落地。有喜说:“五坨,你眼法太好了,你要是有把箭那还得了?”五疤子仍不搭理,偏起脑壳出大门了。

有喜打喊:“树叔,在屋吗?”

中堂屋和茶堂屋门都敞开着,齐树从茶堂屋门上打望,桔红立在中堂门口招呼。桔红先笑了,说:“我早听讲了,陈老师有喜事。”齐树问:“到茶堂屋坐,还是就在阶头上坐?”有喜说:“我讲就坐阶头上,畅阳。”齐树笑笑,问:“陈老师,是桔红讲的事吗?贺喜贺喜!”扬卿说:“知根老爷,要辛苦您了。日子是明年正月初六。”齐树说:“陈老师,您莫急,我来主事。人家结婚好看,自己结婚打战。你莫打战,等着当新郎好了。要个人预先采办。”有喜说:“陈老师要我做采办。我也是没做过,不晓得的都问树叔。”

齐树忙说:“采办的事,有喜做得!只要把桌数估算好,定几个菜,就是了。”有喜说:“树叔、陈老师,我说两句看要得不。又要热闹,又不能让人讲您拼旺子。您搞得太好了,别人下回搞不起。莫坏规款。美叔结婚那年,不太讲排场,也热热闹闹,主宾尽欢。我讲,菜就照那年的样子,鸡、鸭、鱼、肉、发豆腐,最多加碗牛肉。”

“红天了,红天了。”齐树说,“佑德公屋里做事,样样想得周全。”有喜说:“桌数呢?我估计跟那年也差不多,只算算史老师娘屋那边的上亲。”扬卿说:“史老师娘屋太远,上亲礼到人不到。”有喜说:“陈老师是在外头走的人,您肯定会有朋友来贺喜。加上一算,桌数就出来了。”扬卿说:“反正都听知根老爷的,有喜就听知根老爷安排。”有喜说:“我都听树叔的。”

从齐树屋出来,有喜说:“陈老师,我有个想法,您看在理不在理。我只管得了外头采办的事,您的新房,您屋各种洗洗涮涮,别人是插不上手的。我讲,您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只怕要请两个回来。祖婆年纪大了,哪里动得?”扬卿说:“在理在理!”

嘉妍、嘉妧、嘉妤三姊妹得信,欢天喜地地回了沙湾。嘉妍进屋就喊:“老头儿、老祖婆,您两老修行修得好啊!”祖婆问:“你自家一屋的事,放得手?”嘉妍笑笑,说:“我婆婆还硬朗,她老人家听了,也是喜欢,忙打发我回来。您宝贝郎婿平日只晓得挑二郎腿的,也要让他晓得我女人家趸日间在做什么。”

嘉妍她们三姊妹都齐了,就吵着要去佑德公屋看新人。祖婆说:“莫去,人家会说逸公老儿养了三个疯女儿。”嘉妤说:“妈妈,我想去看看嫂子,怎么就疯了呢?”

学校已经放寒假,扬卿听姐妹三个要去看瑞萍,他就搓手摸脚的,不晓得讲什么好。嘉妧看见了,笑道:“卿坨,跟我们去?”扬卿忙摇头,笑道:“妈妈要打断我的腿。”

嘉妍穿的是黑缎面棉袍,嘉妧穿的是紫缎面棉袍,嘉妤穿的是红缎面棉袍,三姊妹有说有笑,进了佑德公窨子屋。福太婆见了,忙迎进茶堂屋喊揸火。容秀在屋里见来了女客,嘱咐瑞萍坐着,她去看看来的什么贵客。瑞萍正跟着容秀学针线,她是女红样样都不熟的。

容秀见来的是扬卿的姐姐和妹妹,忙说去灶屋烧茶。嘉妍拉住容秀,笑道:“又不渴,莫去烧茶了。你只快把我老弟母喊出来,我三姊妹急着看美人哩!”

佑德公笑笑,端着烟筒出去了,到耳门边偏厦屋同有喜说话。有喜说:“猪、牛、鸡、鸭、鱼,都订好了。正月见不得红,改日都要先把该献的都献了。”佑德公听有喜讲献猪献牛,又讲见不得红,开始忌用“杀”字和“血”字,才想起已进腊月了。日子过得像射箭。

容秀去房间,说:“史老师,来的是您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说要来看看美人。”瑞萍脸一下子红了,差点针扎了手。容秀笑笑,说:“史老师,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怕什么呢?逸公老儿屋的人个个仁义,她三姊妹人都蛮好的。去吧,见面您就晓得了。”

瑞萍拿容秀的镜子照照,梳了梳短发,心上怦怦地跳。容秀笑道:“史老师好漂亮的!”瑞萍依旧穿的是去年那件细洋布蓝灰格子棉袍,系着枣红色羊毛围巾,跟着容秀出去。容秀推开茶堂门,人就往边上让,请瑞萍先进去。嘉妍、嘉妧、嘉妤三姊妹都立起来了,瑞萍埋着头不敢望人,只说:“姐姐好,妹妹好!”嘉妍是嘴巴又快,又爱讲笑的,说:“老弟母,你都还不晓得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就喊姐姐好、妹妹好了。快坐快坐!来,坐到我身边来。”瑞萍坐过去,嘉妍三姊妹也坐下了。嘉妍说:“我是你大姐嘉妍,她是二姐嘉妧,她是最小的,妹妹嘉妤。嘉妤今年二十四岁,比你大月份。”嘉妤笑道:“那我也是姐姐!”嘉妧说:“你莫想充大,排位是依卿坨,你要喊嫂嫂!”

“我早听扬卿讲过,您三姊妹都很疼他,往后就再多疼一个人吧。”瑞萍话没完,眼泪就快出来了。嘉妍看见,赶忙说:“放心吧,你是满媳妇,又是守在爷娘身边的,我们哪有不疼你的?就是亲妹妹一样的。”

瑞萍看看她三姊妹,个个长得漂亮。扬卿给瑞萍看过两个哥哥的照片,她见扬卿家兄弟姐妹,男儿都像妈妈,眼睛不是太大,却细长有光,身子敦实有力。女儿都像爸爸,身子颀长,眼大鼻挺,下巴微微翘着。她三姊妹个个都是大脚,可见爸爸从来就是个开明人。

福太婆望着一屋子女人,笑起来,说:“你们五个,个个都像画上的。”说笑会儿,嘉妍说:“老弟母,依我呢,你跟我回去算了。我姊妹三个,你喜欢哪个就跟哪个困!”福太婆忙说:“那要不得,还是成亲那日再过去,莫落得人家讲闲话。”嘉妍说:“福太婆,老弟母过去,我屋几姊妹一起热热闹闹的。我屋是有门风的,怕哪个讲闲话?”瑞萍是想跟着过去的,只是嘴上不好说。容秀晓得瑞萍心思,说:“我说史老师过去也要得。”福太婆就说容秀:“秀儿这话就是不晓得事了。你还多了史老师不成?”容秀人老实,不好意思了,说:“妈妈,我哪里是多了史老师呢?我巴不得她天天在我屋里,我跟她学了好多东西。”瑞萍说:“容秀姐姐是样样替我着想,这两年都是她带着我的。”嘉妍说:“我们也不吵久了。老弟母,你收拾一下,跟我们回家去吧。”瑞萍望望福太婆,望望容秀,又望望嘉妍,不知如何是好。福太婆看出史瑞萍心思,就说:“有她三姊妹陪着,你就跟她们回去吧。”瑞萍说:“那我就听福太婆的。”

瑞萍跟着容秀回了房间,她就只有几件衣服放在这里,很快就收拾好了。她也不急着出去,拉着容秀的手,说:“容秀姐,难为您了。”容秀眼圈一红,脑壳就偏到一边去了。瑞萍晓得她是牵挂劭夫,安慰道:“容秀姐,您不要想多了。劭夫哥不是常写信回来吗?国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他是军人更是身不由己。扬卿二哥也是的,说今年很想回家过年,一时定不下来。”容秀说:“我是恨自己没有生育。公婆都疼我,难得这样的好人家,只是自己身子不争气。”瑞萍说:“姐姐,您不要把不好的事都背在自己身上。生不生育,也有男的没有的,不是全怪女的。”容秀说:“史老师,鸡婆不生蛋,哪怪得了雄鸡呢?”瑞萍逗容秀笑,说:“看姐姐比方打到哪里去了!您既然说鸡生不生蛋,我就告诉您,鸡也生寡鸡蛋呀?”“我是寡鸡蛋都没屙一个。”容秀也笑起来,揩了揩眼泪,送瑞萍出来。

祖婆看见嘉妍三姊妹把瑞萍领回来了,愒得忙立起来,说:“你三姊妹胆大啊!我就忘记嘱咐一句话!”史瑞萍僵立着,左右不是,进退两难。嘉妍忙说:“妈妈,新妇娘都进门了,您还不快接着?”祖婆说:“瑞萍,我的儿,娘不是说你。你快进屋坐。我是讲她三姊妹不晓得事。”

扬卿听到楼下热闹,下来一看,才晓得瑞萍来了。他听到逸公老儿正在说:“移风易俗是古训,她三姊妹做的说不定是移风易俗的事呢?”祖婆说:“你们老头儿是样样都依着你们。”嘉妤说:“妈妈,我们不样样都很好吗?”嘉妍笑道:“瑞萍先随我们进屋了,又不要坐花轿,又不要哭嫁,样样顺当!”

坐下说一会儿话,嘉妍三姊妹都进房换了短棉衣出来。嘉妍说:“穿棉袍只出得客,不是做事的样子。”瑞萍说:“我手边没有短棉衣。”祖婆说:“瑞萍,你不管,有她姊妹三个,又不要你动手。新妇娘要蓄手,往后生儿育女,有你劳心劳力的时候。”

听祖婆说到生儿育女,瑞萍脸就绯红的。嘉妍眼睛瞟着扬卿笑,嘉妧望着瑞萍笑,嘉妤的眼睛在哥嫂间睃来睃去,也是笑。扬卿望着逸公老儿的翘胡子,摸摸自己的下巴。祖婆把满茶堂屋的人都望了一圈,说:“只等老大老二两家回来,今年真是团圆了。”

屋里喊了裁缝给扬卿做喜服,也要给爷娘每人做几套衣服。扬卿本来说不要新做,他有几套西装都是八成新的。嘉妍不依,定要给他做长袍马褂。瑞萍的喜服暑假就从长沙带来了,嘉妍要给她做件短袄,家里穿着方便。逸公老儿和祖婆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做新衣服都穿不烂,不想再做新的了。嘉妤就撒娇骂人,说两个老的就是不听话,哪个讲衣服硬要穿烂呢?我屋穷是穷了点,也不是叫花子!

嘉妍做主给瑞萍做了件绛红府绸短棉袄,她穿在身上精精致致的。她原本想就做件青棉布面子大襟短袄,禁得脏,好做事,只是里子布用蓝底子起细白花洋棉布,倒也秀丽。姐妹们说,你要做新妇娘了,也不要你做什么事,衣要做得喜兴。瑞萍听劝,就换了绛红色府绸做棉袄面子,里子布依然是蓝底细白花洋布。

嘉妍三姊妹天晴就洗洗晒晒,落雨就飞针走线。瑞萍只要动手,姐姐妹妹就喊:“放着,你莫管!”瑞萍去灶屋帮忙,善仙也喊:“少奶奶,灶屋不是您来的地方。”三姊妹手上忙着,嘴里讲的尽是扬卿小时候的笑话。嘉妍说:“卿坨七岁那年,记得是春上,年前的老糟酒,不晓得他吃了好多,醉得一身通红,跑到屋后猪栏里爬上爬下,咯咯地笑。嘉妤那时才两三岁,你是不晓得。妈妈愒死了,喊又喊不下来,爬上去抱又怕他摔。爸爸已从河南回来了,说,随他,摔下来也是在猪粪里,正好醒酒。”瑞萍听着,抿起嘴笑。扬卿说:“我都不记得,都是姐姐在编故事。”

扬卿搬着梯子打阳尘,糊窗户纸。他怕阳尘弄到头发上,拿块红布裹了头。逸公老儿看着笑,说:“你这是唱什么戏?学韩山童做山大王吗?”嘉妧说:“爸爸说起唱戏,我倒想起卿坨唱戏的故事了。有一年,卿坨大概十一二岁。记得是暑假,他鼓动兄弟姐妹几个唱戏,唱的是《玉簪记》。卿坨穿着我的袍子扮陈妙常。你想想,他嗓子又不好,哪里唱得起辰河高腔?唱得脸也红了,脖子也长了,全靠大哥的唢呐吹上去顶着。正唱着‘奴好比,墙内花蕊;你好比,墙外游蜂’,爸爸回来了,问,哪个起的头?大哥像个哥哥,说是他起的头,爸爸就喊他跪香。他问爸爸跪几根香?爸爸说跪三根。卿坨看哥哥替自己跪香,也去跪着。妈妈晓得了,从前面院子跑过来,问还有几根香?都是我没教好,我来跪!爸爸吼一声,都是你惯许的,就走了。妈妈把大哥和卿坨拉起来,每人屁股上打了两手板,说,喊你读书,你捉条蛤蟆阉猪!”

祖婆听着笑起来,说:“这件事我还记得。我在前面中堂屋织布,哪晓得他们几个在后面院子唱戏呢?”逸公老儿也笑,说:“我原是打算喊他跪一根香的,他自己还要问跪几根。祖婆你也是个聋子,他们唱戏我在大门上都听见了,你在前面院子都没听见?”祖婆说:“我听是听见了,哪晓得是他们几个在唱?我以为是别人家在玩哩!”嘉妍笑着,说:“爸爸,您老不晓得,卿坨瞒你十四五年了,那回唱戏是他起的头。”扬卿笑道:“你们净讲我的丑事,是要瑞萍悔婚不成?”

瑞萍听着,心上忽起悲意。她好羡慕公公婆婆家,儿女几个欢欢喜喜长大。她自己却是十三岁差点被亲爹卖掉,从此永远流落他乡。

节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名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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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禺沙湾古镇保护更新的分析与研究
推进“工旅融合” 促进绿色发展
——乐山市沙湾区“工旅融合发展”的路径思考
准噶尔盆地南缘前陆斜坡区新近系沙湾组油气成藏特征
四川沙湾水电站AGC系统安全控制策略研究
多源多相复杂储集层预测——以春风油田新近系沙湾组一段1砂组为例
春光油田春10井区沙湾组油水层识别方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