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含的读者”看耽美小说与同志文学

2022-02-26 10:40李海平
甘肃高师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群体小说

李海平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成县 742500)

耽美文化自20 世纪90 年代传入中国内地后,在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中逐渐开拓出自己的传播渠道和发展空间,形成了特定的物质载体和文化社群,创作主体、审美风格和接受群体都渐趋成熟,已经成为网络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类型之一。广义上来说,耽美小说与同志文学一样,都是以同性爱情为题材,但这两种文化的社群组成元素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在创作过程中,作者是按照其理想的接受者之预期来进行文本设计和实施的,尤其是网络耽美小说,更是受到消费文化语境下受众深度介入的强烈影响。而兴起于20 世纪60 年代的接受美学,强调读者接受活动对于文学文本意义生成的重要作用,重视研究读者的审美经验和接受反应,将读者研究提升到文学研究的中心地位。基于以受众为中心的共同点,本文将以接受美学的相关理论来对同志文学、耽美小说的受众群体和文本创作特征进行深入分析,通过这些关照与对比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耽美文化的审美特质和意义建构,更好地指导文学创作的实践活动。

一、接受美学与“隐含的读者”

1967 年,罗伯特·姚斯发表了演说 《研究文学史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后更名为《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在这篇著名的演讲中,姚斯将读者研究提升到文学研究的中心地位:“在作者、作品与读者的三角关系中,读者绝不仅仅是被动的部分,或者仅仅作出一种反应,相反,它自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传递过程,作品才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中。”[1]姚斯创立的这种文学研究的方法论,就是接受美学。作为一种全新的理论探索,接受美学为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和理论依据,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对当下的文学研究仍具有建设性的指导意义。

沃尔夫冈·伊瑟尔是接受美学的重要理论家之一,在代表作《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中,伊瑟尔创造了一个概念来统摄文本与读者交流活动的全程,这就是——“隐含的读者”(the implied reader),这个概念揭示了接受者对创作的介入和接受过程的创造性特征。“如果我们试图理解由文学作品产生的效果和引起的读者响应,我们就必须在不以任何方式预先确定读者的特性或者他的历史情境的条件下,考虑他的存在。……我们可以把他称为 ‘隐含的读者’。……不论真正的读者可能是谁,是什么人,他总是扮演本文向他提供的一种特殊角色,正是这种特殊角色构成了‘隐含的读者’ 这个概念。关于这个概念,存在两个基本的、相互联系的方面:它一方面作为本文结构的读者角色,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构造活动的读者角色。”[2]伊瑟尔认为,读者并不是在文学阅读活动开始时才登场,而是从创作活动开始就一直处于在场状态。显然,这里的“读者”并不是“现实的读者”,它指的就是“隐含的读者”。“现实的读者”是从事阅读接受活动的具体、真实的读者,而“隐含的读者”是作者设定的能够将文本得以具体化的预期读者,它是抽象的、理想化的,只存在于文本结构中。霍拉勃认为“称其为 ‘读者’ 如果不是错误,也毫无意义”,它更像“一种‘超验范型’,也可以叫做 ‘现象学的读者’,体现着所有那些文学作品实现自己的作用所必不可少的条件。”[3]创作活动开始时,当作者自觉或不自觉地设定好接受者的“超验范型”后,会直接影响到作品的材料选取、叙述方式、审美风格、思想内涵等构成。当文学接受活动发生之后,也就意味着“隐含的读者”开始向“现实的读者”进行转化,二者之间可能会重叠也可能矛盾、分离。一般来说,那些与“隐含的读者”相近的读者,往往最能还原作者的创作意图与文本的思想内涵,最容易与文本之间形成对话和交流。

二、同志文学:“隐含读者”设定下的现实主义与多重意蕴

同志文学即“同性恋文学”,指的是以同性恋为主题,表达同性恋群体在社会背景下对自我认知的探求及生活境遇的文学作品。根据接受美学的理论,作者以“隐含的读者”作为潜在的受众进行文学创作,最先被同志文学纳入“隐含读者”的必然是同性恋群体。台湾同志文学的先行者白先勇曾说,《孽子》这部小说是“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的。[4]对于与作品中角色性取向趋同的读者来说,他们拥有相同或相似的情感体验和生活经历,面对的是同样的生存困境,对作品中包含的思想情感与理想愿望最易理解,更能产生思想和情感的共鸣。另外,同性恋群体外的其他受众也是同志文学的“隐含读者”。同志文学作为传统文学和严肃文学的类型,创作者不仅要通过作品展现同志群体的生存状态,更要传达更深层次的人生感悟,表现更庞大的社会命题。因此,即使是非同性恋的大众读者,也可以从同志文学中读到自己想读到的内容,获得自己的独特感知。台湾作家郭强生曾谈到:“我企图用小说提供了一个假设:人类除了没有神,而同时以往相信的性、婚姻、家庭三者合一的关系也可能面临崩解,那会是什么样的状态?这个问题探到底处,是不分同性或异性恋的。‘我究竟是谁?’ 究竟‘我’ 是社会给我的位置、是用你如何爱或选择不爱所做的宣誓?还是存在其他意义?我的小说希望能给有这些对存在抱持疑问的读者来看,就算你不是同志,也能从这些问题看见自己。”[5]白先勇也曾在采访中说:“《孽子》也并非狭窄地只讲同性恋的人,当时的社会背景,台湾的历史现象、架构,是另外一大主题。两者结合,就是《孽子》真正想表现的。”[6]以这样的“隐含读者”为创作指向,同志文学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特色,主要表现在:

第一,笔触向下的现实书写。同志文学是现实土壤中长出的树苗,很多作家本身就是同性恋者,他们对于这个群体的世界最有体会和发言权,他们往往从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验出发,怀着悲悯之心看待不同时代背景下同志人群的生存现状,力图揭示这一群体所面临的现实矛盾和命运遭际。所以,同志文学将“现实”作为基底,在环境的设置、角色的选择和情节的安排上都立足于真实的现实生活,逼真地再现出不同历史背景下同志群体的边缘生存状态。白先勇的代表作《孽子》将笔触聚焦在一群被家庭和社会放逐的边缘人身上:李青因与学校实验室管理员发生猥亵行为被退学而被父亲赶出家门,小玉因与男人私通被继父逼得离家,王夔龙因杀死同性恋人而在国外漂泊十年,年轻有为的同性恋军官傅卫因父亲的冷漠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阿雄、小金宝、赵英、阿风、龙子等等,他们的性取向不被家人理解和接受,只能在台北新公园里莲花池周围的一小撮土地上建立自己的王国。这些弃儿们拥有的只是让欲望焚烧得痛不可挡的躯体和一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他们受到歧视、讪笑、侮辱,与外界环境的激烈对抗使他们反叛现实社会,但割舍不掉的亲情又让他们始终忍受着心灵的煎熬和痛苦。郭强生的同志文学三部曲《夜行之子》《惑乡之人》《断代》从1980 年代的台湾社会写起,一直写到21 世纪头10 年的当代中国台湾,贯穿戒严、民歌运动等台湾社会重要时间节点和事件,以同志视角回顾历史,强调同志也是时代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描摹同性恋群体在不同时代的现实条件下的人生际遇与抉择。《断代》的第一章《人间夜》巧妙地选择了一个同志酒吧“美乐地”作为故事背景,通过酒吧经营者老七、周董、汤哥、小安、阿祥、医生麦可等人的恋爱、情感经历展现了同志生活的众生相和同志情感的特异性。第二章 《关于姚》通过“我”(钟书元)与姚瑞峰之间的校园往事,展现了青少年情欲萌发时的悸动,“那种偷偷摸摸只敢在对方身后如动物般摩挲的低劣举动,已悄悄启动了我对自己身体突然产生的自觉意识”,描绘了同性恋者挣扎的自我认知过程。“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一个无赖又无能、却对我颐指气使的叛徒。我对抗不了这个叛徒”,书写了同性性意识觉醒之后的迷茫、恐惧和绝望,“想到这一生将与如此漫长无尽的寂寞对抗,未来,只有两种选择。全副武装做好打死也不认,伪装到底的准备,要不,轰轰烈烈谈一场被这世界诅咒的恋爱,然后……会有然后吗?”值得注意的是,郭强生在其作品中着力刻画年老、疾病、穷困的同志形象,涉及同妻群体、艾滋病、精神疾患、同志养老等现实话题,真实地再现了他们的迷惘、挣扎与痛苦,表现了边缘群体中更边缘化和弱势化的存在。

第二,边缘存在的典型刻画。同志文学秉承着现实主义典型论的理论传统,着力于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通过描绘现实关系真实风貌的人物的生活环境,揭示了同志群体典型性格形成的基本动因。2001 年4 月,《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为同性恋进行重新定义,将其从精神疾病中去除,完成了我国对同性恋非病理化的承认。但是在传统生育观的支配和艾滋病等负面问题的影响下,社会大多数对同性恋依然持回避、容忍而非视同的态度,其中不乏负面极端观念的存在。严苛的社会环境使同性恋者的性意识和自我认知被压抑,他们还往往会因性取向的异常而遭到周遭环境的冷漠、歧视、霸凌和侮辱。同志文学将同性恋群体所处的生活环境进行了典型化的书写,“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路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孽子》),“那条小巷里平日窄暗幽僻,到了周末就突然多了成群少年郎鬼头鬼脑忙进忙出。位于那巷底某大楼地下室的‘TEN’,一与暗语私藏其中的店名堪称经典”(《断代》)。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的同性恋者只能在偏僻的小公园或者暗夜中的酒吧里艰难生存、相互取暖,在与传统秩序的对抗中,他们被推向社会的边缘,隐藏在黑暗的衣柜深处,潜伏在冰冷的都市角落,如履薄冰、歇斯底里。他们压抑而焦虑,既期待理想爱情又沉沦于身体欲望,既隐蔽逃匿社会又渴望家人的理解认同,道德与人性、超我与本我的冲突使人物性格表现出强烈的矛盾性和多重性。《似水柔情》中容貌出众、气质潇洒的警察小史,每次值班都要到公园里逮一个同性恋来做伴。他作为执法者,最初对同性恋的态度是居高临下并且排斥的,他通过抓捕、审问、体罚、羞辱同性恋者来巩固自己异性恋的权威地位,但这种企图其实是满足他自己同性情欲的过程,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后,他又通过删除和压制记忆的方式来补偿自己的羞愧感和不道德感。《荒人手记》中同性恋者的生存环境远比 《孽子》中的“新公园”时代宽松、优越,但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中特殊的个体,同性恋者如何在社会中自居,如何找到心灵的皈依和存在?朱天文在《荒人日记》中进行了思考,以小韶、永桔为代表的沉默派,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在人群中,他们在挣扎和煎熬中甚至希望通过异性婚姻来改变自我。以阿尧为代表的积极派,作为同志权利的捍卫者,他的一生都勇敢地活在异样的注视中,以惨烈的姿态对抗传统的秩序,最终却因艾滋病去世。同志群体的边缘处境,不但意味着被外部社会的放逐,还包括内部心灵家园的缺失,无法建构的自我认同和徒劳的外部反抗,毫无疑问,同志文学中对同志群体生存的边缘性的的典型刻画具有非常鲜明的特征性和普遍性。

第三,丰富深刻的人性观照。“文学是人学”,这是理解一切文学问题的总钥匙。不论是什么题材、什么类型的文学作品,都是以人为中心的,描写人的生活、人的思想、人的感情,揭示人的灵魂和命运,其宗旨都是为了人的完善和美好。故事只是文学的外壳,其深层是读者的生活认知和情感需求,优秀文学作品的核心是故事与读者情感的关联性,它往往能唤起读者强烈的共情效应,丰富其精神体验。同志文学虽然以特殊群体为描写对象,但这些作品往往超脱了同性爱欲的狭窄范畴,表现了对普遍人性的深切关照。比如,陈染的 《私人生活》通过女主人公倪拗拗从幼年到成年的成长经历,揭示了女性与父亲、女性与母亲、女性与自我、女性个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诸多关系,讲述了女性如何确立自我、完成价值定位的过程,它不仅仅是一部涉及同性情爱的小说,更是一部独特的女性成长史。郭强生的同志文学三部曲以同志作为切入点,探讨一个社会中主流和非主流的关系:主流如何压迫非主流?非主流的视角、体验和主流有何区别?非主流如何假装主流?其中的“主流”与“非主流”有很多层次,既指异性恋主流与同性恋非主流,同性恋群体之中的主流与更边缘的群体,也投射了整个社会生活中的强势者与弱势者,表现出超越同性恋群体的情感价值。同样,《孽子》不仅仅书写了同性情爱和“孽子们”在黑暗、迷茫中寻求群体认同的心路历程,也表现了同志群体与以父权为代表的主流文化之间的剧烈冲突,以及原生家庭的伤痛和落难之中友情的治愈等主题。总体上来看虽然底色沉重、基调悲凉,但是小说的最后,李青和流浪儿罗平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奔跑在忠孝路上,叛逆堕落的“孽子们”并没有完全毁灭,他们的内心深藏着希望和光明,白先勇用他悲天悯人的情怀给其作品涂上了一笔理想主义的色彩。

三、耽美小说:女性向文学设定下的理想主义与精神革命

耽美起源于20 世纪初日本的唯美主义流派,其宗旨是“反对暴露人性的丑恶面为主的自然主义,并想找出官能美、陶醉其中追求文学的意义”[7]。耽美的原意是“沉溺于美”,是对美的事物的极致追求与享受,是一种“唯美、浪漫”的创作风格,这种唯美的风格极大地影响了日本漫画的发展。20世纪70 年代,日本少女漫画推出了一些以男男爱情为主题的作品,风格唯美动人,正好契合了“耽美”的本意,于是“耽美”便发展成了“男男爱情”(Boys’ Love,简称BL)的代名词。继耽美漫画后,又衍生出小说、游戏、广播剧等各种形式的耽美作品。20 世纪90 年代初,耽美漫画、小说传入中国内地,随后又在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中广泛传播,专门的耽美论坛、漫画网站应运而生,各大原创文学网站也开辟出专门的作品版块,耽美小说层出不穷,受众群体迅速扩大,已经成为网络文学中极具影响力的作品类型和比较突出的一种亚文化现象。

在当前耽美文铺天盖地充斥网络和腐文化蔚然成风的情势下,很多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在耽美的影响下表达对同志群体价值观的认同,这很容易陷入误区。从表面上来看,耽美小说与同志文学一样,均以同性爱情为题材,但二者的文化内核截然不同。耽美小说虽以男男爱情为主要描写对象,却以女性言说、传播和接受为主体,其主要目的是满足女性受众的精神需求,是当代“她经济”消费文化语境下市场精准定位的产物,属于典型的“女性向”文学类型。网络文学研究者邵燕君曾言:“这种书写所投射的,是只从女性自身出发的欲望和诉求,不仅不需要考虑大众和男性对文学的审美趣味和价值标准,甚至就是要打破刻板印象,对这些固有想象进行反叛和颠覆。这种女性向的书写趋势,是网络文学独有的;应该说,正是网络的出现,使女性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公共空间,可以避开男性的目光,生发自己的欲望,想象更多的可能性。”[8]作为“女性向”作品,耽美小说的“隐含读者”为“腐女”,尽管耽美小说的迷群中也有男性读者和路人粉(单纯阅读过但不对此类作品抱有偏好)的存在,但其数量和声势远逊于“腐女”群。“腐女”源于日语,“腐”在日文中有无可救药的意思,作为一种自嘲的称呼,“腐女”是指专门喜欢、沉迷BL 系作品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腐女以异性恋女性为主,对耽美的热爱并不会影响她们的性取向。从耽美产生的时代背景来看,上世纪60、70 年代正是日本经济的大繁荣时期,日本男性获得大量的就业机会和财富权势,两性地位的悬殊导致男女对于自身价值和感受的差距也越来越大,社会环境的变化使女性意识到显露的内心欲望,但现实世界没有给她们挣脱枷锁的机会,她们似乎只能扮演柔顺的、谦卑的、隐形的贤妻良母的角色。日本耽美漫画家竹宫惠子曾坦言,她绘制关于“美少年之恋的故事”的本质是当时的创作环境不愿接受拥有欲望和性的女性角色出现,这背后暗藏的是女性自我意识的挣扎和现实社会的矛盾。同时,女性的身体作为欲望的对象,一直处于“被观看、被审视”的状态之下,加之性别本身带来的生理特殊性,对现实生活中两性关系和平庸婚姻的失望,都导致女性对“妻性”“母职”的反感和作为“欲望对象”的女性化躯体的厌恶。而传统异性恋文学作品的俗套情节已经远远满足不了女性渴望解放和反抗的心理需求,超越性别、婚姻和生殖的男男之恋遂成为女性新的爱情乌托邦。鉴于此,耽美小说的作者在进行作品构思和写作的过程中,为了满足“腐女”受众的审美理想和心理需求,往往会选择更契合女性认同的文本模式、语言风格、审美意象等来进行内容建构。

首先,以“美”为标准进行人物形象的设计,表现出耽之于美的审美取向。耽美文化的主要内容是BL——Boys’ Love,即美型的男孩与男孩之间的爱情,这些美的男性身上寄托了女性对理想形象和完美人格的心理投射。同时,作为社会主导的男性,倒置身份变成被审视的一方,给予了女性强烈的视觉快感。耽美小说在人物形象的设计上完全遵从“美”的标准和“完美”属性,他们或是品学兼优的超级学霸,或是潇洒多金的商界骄子,或是天赋异禀的仙门子弟,或是战无不胜的军事统帅,不但拥有天人之姿,而且气质非凡,能力超群,满足了女性对于男性的一切幻想。而王小波的《似水柔情》中,主人公阿兰和另外两个同性恋一起被抓到派出所,阿兰看到“左面的教授有口臭,右面的民工有汗臭”;《孽子》中的杨教头“穿着一身绛红的套头紧身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滚滚的挺在身前,一条黑得发亮的奥龙裤子,却把个屁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身后,好像前后都挂着一只大气球似的”。同志文学中这种年老的、不美的人物形象在耽美小说中是读者绝对不能接受的。另外,在传统文学中,女性一般被塑造为“温柔体贴、小鸟依人”的依附性形象,在感情和生活中大多处于被动状态,早期的耽美小说也往往将男男中的一方设置为偏柔弱的带女性化的角色类型,但这种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形象越来越被女性读者所诟病,耽美小说逐渐摒弃了这类感情关系中的依附性角色,将人物关系由最初的“强弱对比”修正为“强强结合”的模式。在强强结合的感情关系中,双方势均力敌,不依附,不控制,各自独立,彼此尊重,共同成长。在冲破世俗束缚的对等的爱情中,没有传宗接代的生育责任,没有性别不平等的压迫与反抗,这种“并肩看山河”的美好画面和爱情模式投射出女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于感情关系的重新定位。如唐酒卿《将进酒》中的萧驰野和沈泽川,一个是快意恩仇的离北质子,一个是万劫不复的罪臣之子,他们在政治博弈的牢笼中韬光养晦,在权利斗争的洪流中纵横捭阖,最终成就君王霸业。巫哲的《撒野》是一部充满了爱和希望的作品,被养父母退养的学霸蒋丞,告别十七年的熠熠生辉和张扬肆意,回到糟糕的原生家庭中痛苦难当。从小生活在父亲家暴阴影中的顾飞,为了照顾患有自闭症的妹妹,早早地扛起了家庭重任,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难题中苦苦挣扎。两个人在现实的不幸中相遇相识,跌跌撞撞,向阳而生,成为对方灰暗生活中最亮的一抹阳光,完成了对彼此的灵魂治愈和救赎。

其次,以“爱”为标准进行故事情节的设置,表现出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耽美作为女性群体构建出的爱情乌托邦,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性别、婚姻和利益的纯美爱情。在这种理念的推动下,耽美小说的作者立志于在一个摒除功利目的的梦幻空间创建一种纯粹的密切关系,在男男爱情中女性完全退场,摆脱了“被聚焦、被观看”的被动处境,成为观看和欣赏的主体。同时,耽美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同志群体面临的身份认同、社会舆论、家庭压力等困境,屏蔽了同妻、男妓、艾滋等现实同志圈的典型问题。耽美小说常常采用架空背景的手法,运用丰富的幻想和虚构创造出独特的社会形态和规则,以“爱”为基准来解决一切矛盾和难题。耽美小说中的男男关系坚持一对一的忠诚原则,具有不夹杂任何功利的纯粹美好,主人公也会经历同性恋身份认同的恐慌,也会面对家人的不理解和阻挠,但他们身边总有忠贞的爱人和忠实的朋友,最终在爱的感召之下,他们的选择都会被家人理解和接纳。耽美小说唯美浪漫的爱情状态和大团圆式的结局完全符合女性柔软、细腻、感性的情感特质,满足了她们对纯爱的向往,是女性达到自我情感和谐的途径之一。相比之下,同志文学的基调要沉重得多,更真实地折射出同志群体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异常严酷的社会环境。在 《孽子》中,同性恋者和家人的冲突处处可见,故事里的父和子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他们都因为不能达成和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总体来说,耽美小说理想主义色彩浓厚,但是一些优秀的创作者也在逐渐突破了单一的“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奇幻叙事,在题材的选择上越来越多元化,思想意蕴的挖掘上越来越丰富深刻,价值观念的引领上越来越积极正向。例如,以巫哲的《撒野》、木苏里的 《某某》、priest 的 《过门》等为代表的成长主题小说,侧重围绕校园生活和成长经历,真实地反映出青少年懵懂青涩的青春心绪和逐渐成熟的动态轨迹;以淮上的 《破云》、priest 的《默读》、耳雅的《SCI 谜案集》等为代表的刑侦题材小说,以毒品走私、绑架勒索、网络诈骗、黑恶势力等犯罪活动为切入点,展现了善与恶之间的正邪较量及“恶”产生的深层次社会原因。这些作品超脱了狭隘的情爱范畴,通过逼真的生活细节、动人的情感体验表现了信仰之美、崇高之美,体现了现实主义精神和人文关怀。另外,耽美小说摒弃了女人作为附庸性存在的文学传统,以女性的退场消解了性别的不平等,从阅读目的来看,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女性受众的精神需求,完成了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的精神革命,以超越现实的方式实现了现实主义的价值。

结语

综上所述,在“隐含的读者”之预设和导向下,同志文学的创作从生活出发,直面现实矛盾,以鲜明的写实风格、典型的人物塑造、丰富的主题意蕴凸显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并通过对复杂人性的刻画和多元的话题探讨表现了作家对生活的理性思考。而耽美小说作为一种崇拜美的文化,以独特的叙事模式和女性视角去构建理想的纯爱空间,是展现女性思考与想象的“纯净花园”,它和同志文学有相通之处,但不能等同。耽美小说摒弃了传统文学的宏大叙事,凸显恋爱元素与娱乐效应,其背后的诉求是女性视角的爱情观和自我表达,在主题意蕴方面的现实性、揭示性与批判性方面与传统文学还有一定的差距。当前,随着耽美小说和耽改剧逐渐进入大众视野,耽美文化作为一种小众文化,已经突破亚文化圈层,进入大众文娱领域。尤其是在投资公司的资本运作之下,一些创作者和制作方利用耽改剧的常用套路刻意表现“基情”来迎合市场,创造话题关注度。在这种背景下,一定要警惕贩卖耽美文化对读者的不良影响,尤其是年龄较低、思想三观尚未成熟的青少年读者。这种“卖腐”(为迎合市场用展示男性与男性亲密关系的方式进行营销)热潮很容易使其模糊耽美所描绘的“唯美幻想”和真实生活之间的界限,将耽美与现实同志圈混为一谈,把“喜爱”从二次元向现实生活扩展,这样可能会对其性身份认同及观念的形成造成消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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