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空间角度解读《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的国家形象

2022-02-26 10:40
甘肃高师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追风筝的人生存空间哈桑

牛 慧

(甘肃中医药大学定西校区人文教学部,甘肃定西 743000)

2001 年10 月7 日,以“9·11”事件为导火索,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迄今已达20 年,战火焚炼中举步维艰的阿富汗终于有望在2021 年开启实现和平稳定发展的政治局面,于艰难险阻中继续突围,迈向通往现代化进程的下一阶段。被誉为“兼具时代感与高度文学质感”的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塞尼的代表作 《追风筝的人》以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阿富汗和美国为背景,以“追风筝”这一项阿富汗孩童时代传统风俗为线索,讲述了发生在两代人身上有关成长与创伤、背叛与救赎的故事。在新千年,阿富汗成了全球政治焦点。如果说之前人们对阿富汗的印象是历经战火与动荡洗劫的满目疮痍景象,那么胡塞尼的这部作品则以细腻写实的笔法带领读者认识了一个残酷与温情并存的阿富汗。正如开篇书评所言:“这本书的力量来自作者让文化在书页上栩栩如生的功力。”[1]评论3胡赛尼凭着对祖国故土阿富汗的饱满深情,以及极富感染力的叙事能力,借由主人公阿米尔在不同活动空间与生存空间的切换中,历经背叛与救赎的心路历程,向世界介绍了一个鲜活立体有灵魂的阿富汗国家形象。

一、理论依据——空间叙事

小说创作中的叙事维度离不开时间与空间要素,法国学者让·伊夫·塔迪埃认为:“小说既是空间结构也是时间结构。说它是空间结构是因为在它展开的书页中出现了在我们的目光下静止不动的形式的组织和体系;说它是时间结构是因为不存在瞬间阅读,因为一生的经历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2]然而,传统叙事学研究中,却将更多的研究焦点落在对文本时间维度的解构上,未能深入挖掘文本空间建构的功能性与必要性。文学的创作离不开社会生活,以空间视野进行城市书写创作的爱德华·W.苏贾认为,就现代小说叙事研究而言,“我们再也不能指望以时间的次序展开的故事主线”,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与时间格格不入;从横向始终穿插故事主线的事太多”[3]。因此,以空间的维度进行现代小说叙事研究,是一条行之有效之法。

小说空间形式的理论最早由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提出。在其1945 年发表的论文《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中,他指出:“20 世纪的作家表现出了对时间和顺序的舍弃,对空间与结构的喜爱。”[4]此后,1984 年,加布里尔·佐伦在 《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建构了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具有实用价值和理论高度的空间理论模型。佐伦首先将叙事的空间看作一个整体,创造性地提出了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1.地志的空间。即作为静态实体的空间,它可以是一系列对立的空间概念(如里与外、村庄和城市),也可以是人或物存在的形式空间(如神界和人界、现实与梦境)。2.时空体空间。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3.文本的空间。即文本所表现的空间”[5]。总结来看,现代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叙事是通过语言的空间形式、故事的物理空间形式和读者的心理空间共同构建完成的。根据杰弗里·R.斯米腾的观点,“环境可以不受人控制,引起人们的关注,换句话说,只要地点产生属于自己的力量及意义,则可以称叙事为空间叙事”[6]。

胡赛尼通过人物空间的流转,以重大社会历史事件的发生推动小说的叙事进程。在叙事过程中,人物的物理生存空间与精神空间相互关联,互相影响,反映出不同时空下人物的生存处境与内心变化。小说《追风筝的人》开篇通过主人公阿米尔的视角,以回忆的叙事方式展开作品的救赎故事情节。故事进展并未遵循时间的线性叙事进行,而是利用阿米尔多次物理生存空间的不同切换刻画其成长与救赎的过程,即童年的阿富汗—移居美国间的阿富汗—战乱中的阿富汗。在小说 《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人阿米尔的精神心理空间在不同物理生存空间的转换中镜像投射出阿富汗的国家社会形态,即在危机中投映出温情的国家形象、专制混乱黑暗的国家形象和亟待救赎动荡的国家形象。

二、童年的阿富汗——危机中投映出温情的国家形象

阿米尔出生于富甲一方的普什图家庭,身居豪宅、锦衣玉食,有哈桑这样一位出生于哈扎拉族的仆人兼朋友的陪伴守护。儿时的他能在树木交错的院子中玩闹嬉戏,和哈桑一起去抓昆虫,品尝墓园入口石榴树上如红宝石般的石榴,闲散慵懒地度过漫长的夏日,这时的喀布尔湖“湖水澄蓝,波平如镜,阳光照在湖水上熠熠生辉”[1]13。阿米尔与哈桑这段美好童年期的物理空间描绘出的阿富汗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其闲适平静的自然风貌借由阿米尔活动空间的展开跃然入目。随即风筝出现在阿米尔的活动空间中,追风筝是阿富汗民族文化独特的符号象征,追风筝让阿米尔经历幸福与伤痛、懦弱与罪恶、谎言与逃避。阿米尔因为有忠实的哈桑的守护夺得追风筝比赛的冠军,从而获得父亲对自己的认可和赞许,但也是因为哈桑这个哈扎拉仆人分走了父亲对自己的关注。在一次次目睹父亲对聪慧活泼的哈桑投以自己不曾拥有过的赞许后,阿米尔稚嫩的自尊心遭到了沉重打击,并从灵魂深处产生对自身强烈的厌恶感。“家作为主体的生存空间,参与塑造主体的自我认知,沉淀其情感体验,观照其内心的隐秘欲望,是自我的外在投射。”[7]

在家庭空间中因为对父爱的渴望与求而不得使得阿米尔懦弱自私,面对和他同为普什图族的阿塞夫质问自己怎么能将哈扎拉族的哈桑当朋友时,阿米尔也是几乎冲口说出“可是他并非我的朋友”。通过家庭空间下投射出的人物的心理空间活动亦更加凸显出阿富汗族裔的不平等境况。“阿富汗族裔等级森严,普什图族作为第一大民族占据统治地位,是贵族,是主人;而哈扎拉族却因其蒙古血统和信仰什叶派而被压迫至社会底层,是奴隶,是仆人。位居低等的民族备受歧视和损害,这种歧视以集体无意识的惯有思维形式存在着,渗透在整个阿富汗民族血液中。”[8]民族问题是横亘在阿米尔和哈桑友谊间的一道枷锁,是阿富汗具有狭隘排他性民族主义的集中反映,这样的阿富汗似乎未来注定会经历政治体制裂变之痛。然而,即便身处于对种族与阶层有着根深蒂固观念的社会空间中,阿米尔并未完全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与哈桑之间天然的社会差距,他一方面说服自己阿桑就是一个应该干粗活、竭诚为自己服务的卑微的哈拉扎人,却又能将自己学习资料分享给哈桑教他读书识字;当哈桑因为母亲的身份而受到士兵嘲笑忍不住哭泣时,阿米尔“探过身去,用手臂环住他,把他拉近,低声劝他”[1]7;也会由衷赞赏哈桑的刚毅与机智,会带着哈桑在墓园入口边上的那株石榴树上秘密地刻下“阿米尔和哈桑,喀布尔的苏丹”。阿米尔的纠结、矛盾和挣扎是人性最本真善意的流露,是跨越阶级与种族鸿沟的社会意识相对独立性的体现,胡塞尼以阿米尔这段童年生活时期为空间背景,刻画出的是一个充斥着种族阶级偏见而又闪耀着善意与温情亮光的阿富汗形象。

三、移居美国间的阿富汗——专制混乱黑暗的国家形象

在一场盛大的风筝大赛中,阿米尔目睹了为了捍卫“小主人”荣誉的哈桑被人残酷侵害的全过程,阿米尔的袖手旁观使自己背上了负罪的枷锁,他不敢面对哈桑,设计陷害哈桑一家,导致哈桑被赶出家门。因为在童年的生存空间中所犯的罪恶让阿米尔备受煎熬与折磨,他选择了逃离。此刻开始,胡塞尼将阿米尔的生存空间由童年时期的阿富汗切换为成年后的美国,身居加利福尼亚穆斯林聚居区,成年后的他依然走不出童年的阴影,与父亲的关系紧张而疏离。经过坎坷的移民,那个曾经住着“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最华丽的屋宇,被人们认为是全喀布尔最美观的建筑”[1]4,有着仆人照料,拥有着高贵身份的父亲,如今只能通过进入加油站没日没夜地工作,才能换来在美国生活的基本物质保障。阿米尔和父亲虽然生活在没有炮火战乱的美国穆斯林街区,但物理生存空间的改善却并没有带给阿米尔精神心理空间的平静,原本想让美国成为埋葬往事与罪恶之地,可是“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1]1。

小说中人物物理生存空间的转换使得阿富汗生活与美国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米尔对美国“辽阔的幅员惊叹不已”,尽管自己在阿富汗是拥有着仆人的、高贵的普什图人,但是在美国,他和父亲曾经居住的华丽屋宇在有着巨大雕塑花园的美式洋房面前相形见绌,他需要讲英语、勤工俭学、不停拼搏才有可能过上体面生活。阿米尔他们作为移民,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从贵族、主人沦变为他国的社会底层,宁可忍受着异质文化带来的心灵创伤,也不敢踏回大洋彼岸的故国。这些生存在美国的阿富汗人已经触摸不到自己祖国的温度,此时的阿富汗已然是西方媒体投映下的“异国形象”。“异国形象源自注视者及其社会集体的自我意识,实际上是注视者一方用来自视的镜像中的他者。异国形象本质上是注视者自身恐惧与欲望的投射物,表现的永远是本国形象。”“世界上不同国家民族的自我想象与自我认同,总是在与特定他者形成的镜像关系中完成的。”[9]阿米尔这些异乡人,对祖国阿富汗的了解多数时候只能是在美国圣荷塞巴利雅沙跳蚤市场中窥知的——“这里唯一比茶更流行的是阿富汗人的流言”。经由他国意识形态化后的阿富汗充斥着贫穷与杀戮,恐惧无所不在。在这样的物理生存空间中建构出的阿富汗是一个民众朝不保夕,笼罩在塔利班宗教极端专制统治下的混乱黑暗国度。

四、战乱中的阿富汗——亟待救赎动荡的国家形象

阿米尔童年的背叛阴影致使他在美国依然陷入了生存困境,“年少因懦弱、因自私、因背叛而导致的恶果依旧高悬于阿米尔的内心,潜藏于他的不安之中,被愧疚与回忆所沾染的他,夹杂着更多的是痛苦”[10]。于是在接到拉辛汗电话后,真正成熟的阿米尔踏上了荆棘丛生、无比艰难的自我救赎之路。此时,胡赛尼将故事的物理空间又一次从美国转换至战后的阿富汗,以成年的阿米尔为空间叙事视角描绘出阿富汗的真实生存空间场景。“某一具体空间或空间场景是通过谁的眼睛反映出来的,这也会对空间叙事造成很大的影响。”[11]当2001 年再次回到阿富汗,阿米尔视角下的喀布尔,树木被砍伐殆尽,街道破败不堪,沿街都是难民乞丐,空气中飘散着肉体与建筑物灼焦后的灰烬,美丽的喀布尔河早已干涸,雅德梅湾也已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衣衫褴褛的战争孤儿们随时有被贩卖的风险,宗教极端种族主义在街头随意暴戾发泄。“阿富汗本是全民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但在20 世纪70 年代,宗教倾向于极端政治化。‘宗教政治化’ 就是以宗教作为手段,利用被曲解的宗教教义掩盖和庇护丑恶行为,最终实现统治社会、控制人民的政治目的。”[12]24战火和宗教极端政治化使得原本生机勃勃、富饶的喀布尔变成了一座满目疮痍的战争废墟。

然而,与残酷的物理生活空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米尔在身份追寻与人格救赎过程中建构出的强大精神心理空间。其表现出不畏艰难险阻,面对暴力与种族欺压,奋起抗争、勇往无畏的意志品质,这也是对阿富汗国家形象的反向投射。当阿米尔坚定地承受住阿塞夫戴着不锈钢拳套的一记重拳后,终于实现了人格精神的自我救赎:“自1975 年冬季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1]279

阿米尔在战后阿富汗残酷的社会空间中以对自我身份追寻的实际行为折射出战后阿富汗更为对立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和愈发黑暗的权力结构形态。胡赛尼将阿米尔的物理生存空间以精神救赎的方式再次回归至战后的阿富汗是对其外部社会现实的再现。自1979 年苏联入侵以来,阿富汗就一直是战火频燃之地,战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最黑暗的恐惧,造成了深远的影响。饱经战火焚炼、宗教迫害、民族极端主义政治压迫,处于至暗时刻的多民族传统穆斯林国家——阿富汗,因为大国博弈、种族、阶级、宗教信仰偏见而正在失去自己的国家身份,想要重新寻回身份,重建和平安定的阿富汗,需要如阿米尔的自我救赎一样,摒除等级森严的民族与种族观念,彻底停止种族与宗教纷争。自上世纪20 年代开始,阿富汗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现代化进程时有波折甚至倒退,国家救赎谈何容易,其势必将如同阿米尔的自我救赎之路一般,险象环生,困难重重。然而,不去救赎,又何谈涅槃重生。

结语

胡塞尼基于空间背景的切换,以细腻温暖的笔触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一个危机与温情并存、绝望与希望博弈下亟待救赎的国家形象。正如评论所言:“其对阿富汗社会现实问题的描述细致而深刻,无论是阿富汗的地理、文化还是阿富汗人民精神上的细节,都尽其所能地贴近社会、反映时事。这些描写增加了小说的 ‘可信度’,读者通过作品了解到的阿富汗社会生活比电视上的新闻故事更加生动更加清晰,能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阿富汗的纹理和质感,如同置身其中。”[13]这部作品让饱受战火煎熬、在大国博弈中丧失文化身份的传统民族宗教国家鲜活生动地呈现在世界视野中,阿富汗不再是人们刻板印像中残酷战争下千疮百孔的人间炼狱,而是一座虽充浸着苦难与危机,又涤荡着坚韧与温情,亟待自我救赎的复杂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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