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化资本主义视域下的制度差异、企业雇佣策略与反全球化

2022-02-26 23:37
工会理论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自由市场经济体劳动力

朱 鸣

(上海工会管理职业学院,上海 200082)

一、引言

“全球化”可以简单地定义为相对不受约束的全球商品、服务和资本流动。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作为全球化主要载体之一的跨国公司(MNCs)发现自己所处的全球环境比前几十年更具有挑战性,这种环境的特点不仅是反复出现的经济危机(如网络泡沫、全球金融危机等),而且发达经济体①发达经济体的普遍特征是较高的人类发展指数、人均GDP、工业化水准和生活品质。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世界经济体的分类,发达经济体主要包括澳大利亚、奥地利、比利时、加拿大、捷克、丹麦、爱沙尼亚、芬兰、法国、德国、希腊、冰岛、爱尔兰、以色列、意大利、日本、韩国、荷兰、新西兰、挪威、葡萄牙、新加坡、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西班牙、瑞典、瑞士、英国、美国等国家。参见李永刚、张宇:《综合竞争力:发达经济体VS新兴经济体》,载《现代经济探讨》,2012年第9期,第34—38页。的低学历劳工阶层对全球化的好处越来越持怀疑态度,抗议全球化的事例比比皆是。②Cuervo-Cazurra,A.,Mudambi,R.,&Pedersen,T.(2017).Globalization: Rising skepticism.Global Strategy Journal,7(2),155-158.但近年来,他们对全球化的愤怒表现得更加戏剧化,例如2016年11月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和英国2016年6月的脱欧公投。在本研究中,“反全球化”①本文主要讨论针对经济全球化的各种形式的不满。尽管支持反全球化的文化因素往往与经济因素纠缠在一起,但反全球化主要与经济全球化相关。因此,本文讨论的反全球化指的是经济因素驱动的反全球化。是指为支持抵制全球化的政策纲领而出现的以诸如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总统等为代表的“选举性胜利”。②虽然2020年11月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失败,但是美国政治极化的基础并不会松动,美国的社会撕裂仍将存在,没有了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依旧会对美国中低收入人群和保守主义者产生极高的吸引力。参见黄海涛:《美国国会大厦与“民主灯塔”的双重陷落》,载《光明日报》,2021年1月8日。

反全球化可能导致发达经济体的政府有意识地采取具体步骤来扭转支持全球化的政策,本文称之为“政策逆转”。虽然对全球化的抵制不会自动导致政策逆转,但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反全球化的程度越高,政策逆转的可能性就越大。对于依赖开放边界在全球范围内开展活动的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而言,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都可能构成重大挑战。虽然已经有学者探讨了反全球化对包括雇佣策略在内的企业战略的影响,③Kobrin,S.J.(2017).Bricks and mortar in a borderless world: Globalization,the backlash,and the multinational enterprise.Global Strategy Journal,7(2),159-171.但现有文献忽略了导致反全球化的制度因素,而不同类型发达经济体的制度差异会导致发生反全球化的可能性存在跨国差异。本文基于比较资本主义理论范式,④参见常庆欣:《比较商业体制视域中的资本主义多样性》,载《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第48—55页;Fainshmidt,S.,Judge,W.Q.,Aguilera,R.V.,&Smith,A.(2016).Varieties of institutional systems: A contextual taxonomy of understudied countries.Journal of World Business,53(3),307-322;Saka-Helmhout,A.,Deeg,R.,&Greenwood,R.(2016).The MNE as a challenge to institutional theory: Key concepts,recent developments and empirical evidence.Journal of Management Studies,53(1),1-11;Jackson,G.,&Deeg,R.(2008).Comparing capitalisms: Understanding institutional diversity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international business.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39(4),540-561.探讨制度如何以有利于或防止发达经济体出现反全球化的社会经济条件的方式塑造了企业的雇佣策略。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跨国公司是本研究关注的重点,但本文讨论的企业并不仅限于跨国公司,因为并非所有面临全球化机遇和威胁的企业都是跨国公司;在发达经济体中仍有许多本土企业,然而它们的雇佣策略选择仍然可能导致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

比较资本主义范式认为,国家制度体系在约束企业行为的同时,也以支持特定层面的企业能力的方式为企业提供了比较制度优势。本文认为,在那些主要依靠市场机制来组织经济活动的自由市场经济体(liberal market economies,LMEs),政府通常尽可能少地采取措施来缓冲其未受过大学教育的工人(以下简称“非大学学历工人”)由于全球化而遭受的经济损失,同时也尽可能少地限制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采用劳动力套利策略(也称“劳工套利”策略)⑤韩英:《全球劳工套利的帝国主义本质与中国的选择》,载《当代经济研究》,2016年第8期,第39—46页。——即利用发展中经济体劳动力价格更便宜的工人来取代国内非大学学历工人。因此,自由市场经济体更有可能出现更大程度的反全球化。基于这一假设,本文试图在对比较资本主义范式的多样化资本主义(Varieties of Capitalism,VoC)分析框架进行修正和补充的基础上,从理论上分析国家制度体系、企业雇佣策略与反全球化之间的因果联系,从而更好地解释不同类型发达经济体之间存在的反全球化程度的差异。

二、研究路径:比较资本主义的分析框架

(一)全球化的政治问题:工人、劳动力套利与反全球化

关于贸易自由化和贸易开放对发达经济体影响的实证研究①Rodrik,D.(2017).Populism and the economics of globalization.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Working Paper #23559;Milanovic,B.(2016).Global inequality: A new approach for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表明,经济全球化通过吸纳大量发展中经济体的低工资工人的劳动力市场全球化,已经对发达经济体非大学学历工人的工资和就业产生了负面影响。之所以强调对发达经济体非大学学历工人的负面影响,是因为这些工人比受过大学教育的工人更有可能感受到来自发展中经济体工人的直接竞争。然而,正如有学者②Milanovic,B.(2016).Global inequality: A new approach for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指出的,在不同类型的发达经济体中,非大学学历工人对全球化负面影响的感知程度是不同的。事实上,一些发达经济体已经开始限制由于非大学学历工人的相对工资损失而导致的不断扩大的不平等。基于比较资本主义研究范式,本文认为,不同类型发达经济体的制度差异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全球化对非大学学历工人的负面影响的差异。

虽然反全球化是由不同社会群体组成的广泛联盟推动的,但是非大学学历工人是这一联盟的核心。③Eatwell,R.,&Goodwin,M.J.(2018).National Populism: The Revolt against Liberal Democracy. London: Pelican Books.原因在于,正是这一工人阶层最容易受到全球化的负面影响。由于法律贸易壁垒的降低、运输革命和电信革命,经济全球化为企业通过在低工资国家/地区雇佣低技能和半熟练工人、重新配置其业务提供了新的机会,而企业几乎不需要承担额外成本。因此,正是这些非大学学历工人在全球化中损失最大,他们可能对促进或逆转全球化的政策最为敏感。既有研究表明,劳动力市场全球化,尤其是与相对低工资成本的中国的贸易,④Autor,D.,Dorn,D.,&Hanson,G.(2013).The China syndrome: Local labor market effects of import compet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03(6),2121-2168.对美国非大学学历工人产生了负面经济影响,⑤Lin,K.-H.(2016).The rise of finance and firm employment dynamics.Organization Science,27(4),972-988.而最受对华贸易负面影响的地区以投票选举特朗普的方式最为支持反全球化。⑥Autor,D.,Dorn,D.,Hanson,G.,&Majlesi,K.(2016).A note on the effect of rising trade exposure on the 2016 presidential election. MIT: Mimeo.同样,也有研究表明,工人阶级的社会经济地位和教育水平⑦教育水平与社会经济地位呈显著的正相关关系。参见程黎、杨灿明:《试论教育与收入差距的关系——兼谈美国社会的收入差距》,载《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第89—95页。是英国脱欧的关键性决定因素。①Goodwin,M.J.,&Heath,O.(2016).The 2016 Referendum,Brexit and the Left Behind: An Aggregate-level Analysis of the Result.Political Quarterly, 87(3),323-332.因此,本文聚焦于发达经济体中这部分工人抵制全球化的可能性。

根据相关研究,②Hall,P.A.,&Soskice,D.(2001).Varieties of capitalism: 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本文假设劳动力市场的全球化既为发达经济体的企业提供了机会(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利用发展中经济体的劳动力资源),也带来了威胁(因为企业的竞争对手也会利用这些新的劳动力资源),而特定的制度会鼓励或约束企业采取“升级”或“劳动力套利”的雇佣策略。在劳动力套利策略中,企业通过直接或间接地利用发展中经济体的廉价劳动力来替代发达经济体的劳动力,从而寻求竞争优势。在升级策略中,企业寻求竞争优势的方式是放弃对发展中经济体廉价劳动力的密集利用,转而对本国人力资本进行更为昂贵的再投资。虽然这两种策略在盈利能力和企业可持续性发展方面都可能取得成功,但是企业的选择会影响其所属经济体内部对全球化产生抵制的可能性。

需要注意的是,“劳动力套利”或“升级”策略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二分变量,而是一个雇佣策略的选择范围。企业通常会通过与发展中经济体的业务接触或多或少地利用其廉价劳动力资源,而不是完全依赖或完全放弃发展中经济体廉价劳动力所带来的成本节约。

(二)多样化资本主义的分析框架

比较资本主义研究的基本分析框架是“多样化资本主义”(Varieties of Capitalism,VoC)。③Hall,P.A.,&Soskice,D.(2001).Varieties of capitalism: 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Soskice,D.(1999).Divergent production regimes: coordinated and uncoordinated market economies in the 1980s and 1990s.In H.Kitschelt,P.Lange,G.Marks,&J.D.Stephens (Eds.),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pp.101-138).Cambridge,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多样化资本主义是一个以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为中心的比较制度研究的理论范式,它将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大致分为两种类型——自由市场经济体(以美国为典型代表)和协调市场经济体(以德国为典型代表),着重于各经济体中不同制度领域的关联,从而克服了传统制度学派将雇佣关系制度孤立起来研究的倾向。同时,多样化资本主义以企业为中心的本质,克服了将制度与社会行动者(social actors)分开来分析的倾向(事实上,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尤其是,多样化资本主义把焦点放在研究企业在不同的国家制度体系中采取不同的雇佣策略,从而把雇主重新纳入雇佣关系变革的分析。④(澳)班贝儿、(澳)兰斯伯里、(澳)韦尔斯等编,赵曙明、李诚、张捷等译:《国际与比较雇佣关系:全球化与变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章。“多样化资本主义”范式认为,在至少四个领域(教育与培训、劳资关系、企业间关系网络、金融体系及公司治理)中的差异性的制度安排会形成非随机性的制度结构,即在某个资本主义经济体中产生了特定的制度互补性,而当两个或多个领域的特定制度同时发生作用时,可能导致整个制度体系的绩效提升。根据上述制度体系的不同,大多数发达经济体可被分为自由市场经济体(liberal marketeconomies,LMEs)和协调市场经济体(coordinated market economies,CMEs)两种类型。不同于自由市场经济体,在协调市场经济体中,经济活动很大程度上通过经济和社会行为体之间的非市场机制进行组织和协调。“多样化资本主义”认为,特定的制度结构既能约束企业的行为,又能为企业提供制度性的投入要素,使企业具备制度竞争优势,从而实现企业在某领域的专业化比较优势。①常庆欣:《比较商业体制视域中的资本主义多样性》,载《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第48—55页。

作为比较资本主义研究的基本分析框架,“多样化资本主义”正确地指出,自由市场经济体(LMEs)代表着一套相对连贯的以市场机制为核心的制度安排,并且是一些发达经济体(例如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主要经济运行和组织方式。但是,在描述其他发达经济体的资本主义制度时,协调市场经济体(CMEs)的概念或者说理想类型就显得过于狭窄(这一概念可能只能真正描述德国等少数几个发达经济体的资本主义制度),即使多样化资本主义分析框架强调的四个制度领域对于所有发达经济体都至关重要。正是由于协调市场经济体(CMEs)这一理想类型的适用范围有限,本文使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non-LMEs)这一更为宽泛的概念类型来将自由市场经济体与其他发达经济体区分开来。在多样化资本主义强调的四个制度领域,一些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也可能存在互补性的制度结构,而且这些制度结构与协调市场经济体(如德国)的制度结构存在明显区别。

自由市场经济体与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本质区别与关于企业目标的基本定义有关。例如,在自由市场经济体中,上市公司(跨国公司通常是上市公司)的目标被狭义地、工具性地定义为使股东回报最大化;而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中,除了使股东回报最大化外,上市公司通常还被认为是承担着非利润目标责任的准公共机构。②Weimer,J.,&Pape,J.C.(1999).A taxonomy of systems of corporate governance,Corporate Governance International Review,7(2),152-166.因此,非自由市场经济体比自由市场经济体更重视公司的生存,而在自由市场经济体中,破产、并购和其他形式的公司解体主要被视为一个有益的市场驱动过程,从而将资产释放出来配置于更具生产性的部门。这种本质区别反映在不同类型资本主义经济体的制度设置中: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制度结构增强和鼓励企业之间的竞争,并鼓励企业在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中迅速做出反应;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中,制度结构允许企业在更长的时间跨度内进行战略调整和重组。

当然,典型的协调市场经济体(如德国)和其他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制度设置不可能仅通过提供必要的投入(例如,投资于培训创造高价值的技能工人)来实现企业的长期生存。在短期内,它们还会采取政策措施来缓冲企业、工人和国民经济中的其他利益相关者面临的经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制度缓冲是理解不同发达经济体的工人和企业对全球化不同反应的关键。

然而,除教育与培训、劳资关系、企业间关系网络、金融体系及公司治理四个制度领域之外,多样化资本主义现有文献相对忽视了发达经济体制度体系的另两个方面的作用:国家对经济的干预和国家提供的社会福利制度。当我们考虑对全球化的不同反应和缓冲全球化的影响时,二者发挥了比多样化资本主义研究认为的更为广泛的作用。因此,本文第三部分将考察以上六个制度领域,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了企业和工人面对全球化挑战时的反应。继而,本文试图就国家制度体系对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产生的影响进行理论建构。

需要指出,自由市场经济体与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之间的区分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分变量,而是一个连续变量范围,假设在给定的制度体系,一端是理想型的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另一端是理想型的自由市场经济体。理想型的自由市场经济体以对市场机制的最低限度监管作为决定性的经济运行体制。但基于多样化资本主义范式,有研究将一些发达经济体称为类自由市场经济体(LME-lite)或类协调市场经济体(CME-lite)。①Witt,M.A.,&Jackson,G.(2016).Varieties of capitalism and institutional comparative advantage: A test and reinterpretation.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47(7),778-806.然而,正如对多样化资本主义模型的批评所指出的那样,②Allen,M.(2004).The varieties of capitalism paradigm: Not enough variety? Socio-Economic Review,2(1),87-108;Crouch,C.(2005).Models of capitalism.New Political Economy,10(4),439-456.这样的分类事实上假设所有的资本主义经济体都适用于CME—LME的类型学范围,却忽视了世界上实际存在的一些不在此范围内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的制度体系。虽然在全球化竞争压力的影响下,典型的协调市场经济体(如德国)制度结构为工人和企业提供了缓冲,但是本文认为,与德国不同的其他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制度结构同样有效地为工人和企业提供了缓冲。

因此,本文使用“混合市场经济体”这一概念来指称不同于理想型协调市场经济体的其他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在混合市场经济体中,并非所有的制度领域都表现出纯粹的自由市场倾向或纯粹的非自由市场倾向,也就是说,在一个给定的混合市场经济体中,各制度领域在缓冲工人面对的全球化压力和约束企业采取劳动力套利策略方面,可能起着相反的作用。例如,瑞典的企业现在越来越依赖外部股东的股权融资,这是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一个典型特征。③Schnyder,G.(2012).Like a phoenix from the ashes? Reassess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wedish political economy since the 1970s.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19(8),1126-1145.这一特征可能会加剧反全球化倾向,因为它迫使企业追求劳动力套利策略。然而,瑞典也是世界上最发达、最团结的福利国家之一,这种典型的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特征同时又会削弱反全球化倾向。

三、理论建构:制度差异、企业雇佣策略与反全球化

多样化资本主义分析框架特别适合于探讨国家层面的制度差异如何为企业应对全球化的技术和经济压力提供了不同的激励和能力。在这一部分,本文将针对上述六个制度领域分别提出一组理论命题,从而进行理论建构;并且每一组命题分别涉及(a)非企业行为体和(b)企业,因为非企业行为体和企业都与制度体系互动,从而影响反全球化的程度或可能性。此外,本文还将讨论由上述六个制度领域组成的整个制度体系对反全球化的影响。

(一)教育与培训

自由市场经济体(LMEs)通常更注重在大学教育中培养白领专业人士(也称“白领工人”①李中仁、陈周旺:《迈向劳工政治分析范式的白领工人研究——理论述评与现实启示》,载《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第98—103页。),而相对忽视大专和中专层面的职业教育。②Thelen,K.(2001).Varieties of labor politics in developed democracies.In P.A.Hall &D.Soskice (Eds.),Varieties of capitalism.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相比之下,非自由市场经济体(non-LMEs)通常建立相关制度,由国家直接投资于技能工人培训或鼓励企业增加对工人培训的投资,以降低其竞争对手“挖墙脚”的风险。因此,一些非自由市场经济体通过广泛的职业教育和培训——包括国家积极资助的技能培训(如瑞典),国家与行业协会合作提供培训(如奥地利、德国和瑞士),或企业内部的终身培训和就业(如日本),③这一制度安排有效抑制了企业竞争对手来争夺本企业的技能工人。从而为各产业部门输送高素质的非大学学历技能工人。④Hall,P.A.,&Soskice,D.(2001).Varieties of capitalism: 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Jackson,G.,&Deeg,R.(2012).The long-term trajectories of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European capitalism.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19(8),1109-1125;Jackson,G.,&Sorge,A.(2012).The trajectory of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Germany,1979-2009.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19(8),1146-1167;Schnyder,G.(2012).Like a phoenix from the ashes? Reassess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wedish political economy since the 1970s.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19(8),1126-1145.因此,自由市场经济体的非大学学历工人往往拥有较低的、通用性的技能,这些技能使他们可以受雇于各类企业,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非大学学历工人往往拥有较高的但更具企业或行业特征的技能,从而使他们较难离开本企业或行业。

如果我们认为全球化导致了全球低技能劳动力的增加,发达经济体的企业可以通过将生产活动转移到发展中经济体,或外包给发展中经济体的外部供应商,从而利用发展中经济体的廉价劳动力,那么自由市场经济体中受雇于可贸易商品和服务行业(tradable goods and services sectors)的非大学学历工人就会强烈感受到全球化的冲击,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如德国)高技能的非大学学历工人则不会感受到这种冲击。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1a 培训和教育制度对非大学学历工人投资越多,则非大学学历工人在与发展中经济体工人竞争时脆弱性就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就企业层面而言,自由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非大学学历工人的技能状况也导致这两类发达经济体的企业在这些工人技能最适合的领域实现专业化。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倾向于专门从事可以标准化的可贸易商品的大规模生产,也可以雇佣受过大学教育的白领工人从事密集型的研发活动;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则倾向于利用各自经济体的培训系统对非大学学历工人进行针对特定行业或企业的深度技能培训,①Thelen,K.(2001).Varieties of labor politics in developed democracies.In P.A.Hall &D.Soskice (Eds.),Varieties of capitalism. 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这些技能是在企业、行业和国家培训体系之间的互动关系中长期发展起来的,因此不太容易被其他经济体复制。②De Massis,A.,Audrestch,D.,Uhlaner,L.,&Kammerlander,N.(2018).Innovation with limited resources: Lessons from the German Mittelstand.Journal of Product Innovation Management,35(1),125-146;Sorge,A.,&Streeck,W.(2016).Diversified quality production revisit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production systems and regulatory regimes in Germany.MPIfG Discussion Paper 16/13;Thelen,K.(2004).How institutions evolv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kills in Germany,Britain,the United States,and Japan. Cambridge,M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依赖于各自经济体教育培训制度提供的独特技能体系,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通常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因此与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相比,它们更难将其生产转移到发展中经济体。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1b 培训和教育制度对非大学学历工人投资越多,则企业就越可能依赖本国的非大学学历工人,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二)劳资关系和工会组织

比较资本主义研究表明,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劳动力市场比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劳动力市场监管程度低,前者的工会规模小得多,实力也弱得多,而且支离破碎。③Thelen,K.(2001).Varieties of labor politics in developed democracies.In P.A.Hall &D.Soskice (Eds.),Varieties of capitalism.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这常常引起人们对受到严格监管或工会组织化程度高的劳动力市场灵活性的担忧。然而,更“僵化”的劳动力市场的优势在于,为可贸易行业的工人提供了缓冲,使其免受全球化的经济压力。④尽管21世纪以来有些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例如丹麦)的劳动力市场制度变得更为“自由化”,但仍能为受全球化负面影响的工人提供更高水平的缓冲。因此,虽然这些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建立了新的“灵活安全就业的”劳动力市场制度,但工人的生计仍然受到保护。参见于艳芳:《丹麦劳动力市场的灵活保障就业模式》,载《中国财政》,2011年第7期,第76—77页。同样重要的是,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这些相同的劳资关系制度甚至有助于更好地保护非贸易行业的工人。换言之,这些劳资关系制度往往会减轻全球化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冲击和负担。例如,有研究表明,⑤Carre,F.,&Tilly,C.(2017).Where the bad jobs are better.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与美国相比,许多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零售业工人有更好的薪酬和工作条件。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2a 工会组织化和劳动力市场监管水平越高,非大学学历工人就会在与发展中经济体工人的竞争中受到更多保护,因此其反全球化的可能性就越小。

上述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劳动力市场制度不仅通过保证一定的收入水平和提供社会保障来保护工人,而且还能约束企业的雇佣策略选择。因此,劳动力市场制度还可以通过间接的、企业层面的渠道来影响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事实上,强有力的工会组织和劳动力市场规制限制了企业在劳动力市场上的战略决策(例如大规模裁员),因为企业要么无法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采取这类行动,要么必须付出非常高的成本,例如向被解雇的工人支付更高比例的解雇赔偿金,且解雇赔偿金的计算年限要比自由市场经济体长得多。①Gospel,H.,&Pendleton,A.(2003).Finance,corporate governance and the management of labour: A conceptual and comparative analysis.British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 41(3),557-582.因此,这些强大的制度约束使得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更难利用全球化而将业务转移到低工资国家。这些制度限制可能会在短期内对企业盈利能力产生负面影响——它们会导致更高的重组成本和劳动力成本,但实际上也会促使企业寻求可行的“升级”策略,因为采取“劳动力套利”策略要么由于成本太高,要么由于一些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严格的劳动法规,而成为不可能的选项。这些劳资关系和劳动力市场监管方面的强大制度压力为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非大学学历工人提供了更多的保护,使他们免受全球化对就业的负面影响。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2b 工会组织化和劳动力市场监管水平越高,企业采用劳动力套利策略的可能性就越低,因而发生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三)企业间关系网络

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通常与其他企业进行保持一定距离的、完全基于市场机制的交易,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之间通常会产生各种稳定的、长期的、因而更具合作性的关系。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即使是在同一行业中相互竞争的企业也会通过不成文的“关系契约”来协调它们的业务活动——例如在培训和研发领域,它们通过集中资源生产公共产品。换言之,与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相比,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之间存在着更广泛的正式合作关系。因此,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通常通过密集交叉的股权关系和重叠的董事会网络而相互关联。这种企业间关系网络为法律上独立的企业之间的协调提供了“社会基础设施”,通过鼓励企业间的合作实践来塑造企业行为,并在商业精英中创造了某种“共同的商业伦理”。②Windolf,P.(2002).Corporate networks in Europe and the United States.Oxford,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企业间的关系网络通过提供完全基于市场机制的替代方案,在一定程度上使企业与竞争性的市场力量隔离开来。

除了欧洲,在东亚地区的韩国和日本都产生了横跨多个行业的大型企业集团。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结构可以使集团内企业免受市场力量的冲击,③Gerlach,M.,&Lincoln,J.(2004).Japan’s network economy: Structure,persistence,and chang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因为这种企业间关系给集团内企业提供了一个缓冲,使其免受突然的技术和其他变革带来的短期压力。面对全球化的挑战和采用劳动力套利策略企业的竞争压力,这种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常见的稳定的企业间关系为在短期内不得不对这些竞争压力做出反应的企业提供了缓冲。因此,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更可能放弃劳动力套利策略,从而有更多的时间探寻可行的升级雇佣策略。

基于以上关于企业间关系网络的讨论,本文提出以下两个理论命题:

命题3a 企业之间的合作关系越是长期稳定,则企业采用劳动力套利策略的可能性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命题3b 企业之间的合作关系越是长期稳定,则企业越有可能通过雇佣本国工人来应对依赖发展中经济体工人的企业的竞争,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四)金融体系与公司治理

比较资本主义文献进一步区分了发达经济体中影响企业融资方式和公司治理的金融制度,特别强调了以股权融资为基础的金融体系和以银行融资为基础的金融体系之间的区别。

自由市场经济体的金融体系通常以股权融资为基础,银行不与企业客户建立长期关系;而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股票和债券市场普遍较不发达,但拥有强大的银行业为非金融企业提供长期融资。对发达经济体公司治理的比较研究指出,相对于以银行融资为基础的金融体系,以股票市场为基础的金融体系对于企业成长而言更具有优势。①La Porta,R.,Lopez-de-Silanes,F.,&Shleifer,A.(2008).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legal origin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46(2),285-332;Armour,J.,Deakin,S.,Lele,P.,&Siems,M.M.(2009).How do legal rules evolve?Evidence from a cross-country comparison of shareholder,creditor,and worker protectio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57 (3),579-629.以股权融资为基础的金融体系的主要优势是,通过汇集散户和机构投资者的大量资本,使企业能够通过最大限度地提高股价来降低融资成本。此外,以股票市场为基础的金融体系通常包含风险资本市场,从而使初创企业能够轻松获得融资。②Armour,J.,&Cumming,D.(2006).The legislative road to Silicon Valley.Oxford Economic Papers,58(4),596-635.而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银行和企业之间通过各种各样的制度安排保持持久的关系,因此资本可以在更长的时间范围内等待投资回报。③Deeg,R.,Hardie,I.,&Maxfield,S.(2016).What is patient capital,and where does it exist? Socio-Economic Review,14(4),615-625.此外,银行和企业间这种长期关系也使银行更容易获得企业的内部信息并对企业进行监督,从而降低了资金成本。④Khan,M.H.(2000).Rents,efficiency and growth.In K.S.Jomo &M.H.Khan (Eds.),Rents,rent-seeking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金融体系和公司治理方面的制度差异对企业的管理和战略也有重要影响。基于对股票市场的依赖,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公司治理体系往往是以少数股股东(minority shareholders)为导向的,其各种法律机制强化了企业管理层对这些外部股东的责任。⑤Fainshmidt,S.,Judge,W.Q.,Aguilera,R.V.,&Smith,A.(2016).Varieties of institutional systems: A contextual taxonomy of understudied countries.Journal of World Business,53(3),307-322.此外,由于自由市场经济体缺乏耐心的长期资本提供者,使得企业所有权结构更具流动性,也使企业更可能面临敌意收购的威胁。事实上,在自由市场经济体,企业本身已成为所谓“公司控制权市场”中的商品,这被视为一种关键性的公司治理机制,以确保企业管理者专注于使外部股东的回报最大化。⑥Jensen,M.C.,&Ruback,R.S.(1983).The market for corporate control: The scientific evidence.Journal ofFinancial Economics,11,5-50.而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公司治理体系通常缺乏这样的机制来增加外部股东的权力;相反,长期的银行融资和耐心的大股东(内部控股股东)使得少数外部股东的利益成为非自由市场经济体企业经理人的次要关注。

上述企业利益相关者的权力差异对企业的雇佣策略产生了影响。在自由市场经济体,资本市场的压力促使企业在发生危机时经常将裁员作为降低成本的第一选择,却仍要向外部股东支付股息。①Gospel,H.,&Pendleton,A.(2003).Finance,corporate governance and the management of labour: A conceptual and comparative analysis.British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 41(3),557-582.相反地,在非自由市场经济体,耐心的大股东往往允许企业在危机时期不解雇工人,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股息和财务业绩。②Deeg,R.,Hardie,I.,&Maxfield,S.(2016).What is patient capital,and where does it exist? Socio-Economic Review,14(4),615-625.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4a 在以银行融资为主的发达经济体,外部股东对企业可行使的权力较小,而非大学学历工人就越有可能对企业施加影响,使其采取“升级”雇佣策略,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命题4b 在以银行融资为主的发达经济体,外部股东向企业施压以实施劳动力套利策略的权力就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五)社会福利制度

本文第二部分指出,比较资本主义文献对国家提供的社会福利制度关注不够。然而,在多样化资本主义之前的研究已经归纳了发达经济体中存在的三种类型的社会福利制度:即以英美为代表的自由社会福利制度、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社会民主主义福利制度、以德国及某些西欧国家为代表的基督教民主福利制度。③Esping-Andersen,G.(1990).The three worlds of welfare capitalism.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这些不同类型的社会福利制度非常有助于理解为什么有些经济体能够比其他经济体为经济全球化的失败者提供更多的援助。

有学者的研究发现,25个发达经济体中的65%—70%的家庭的实际市场收入在2005—2014年间持平或下降;④Dobbs,R.,Madgavkar,A.,Manyika,J.,Woetzel,J.,Bughin,J.,Labaye,E.,&Kashyap,P.(2016).Poorer than their parents? Flat or falling incomes in advanced economies. San Francisco,CA: 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尽管如此,有些发达经济体的社会福利制度在救助实际市场收入持平或下降的最贫穷社会阶层方面,做得比另一些发达经济体好得多。因此,在同样面对劳动力市场全球化导致的与发展中经济体的低工资工人的竞争时,那些提供慷慨的社会福利的发达经济体中的非大学学历工人为适应全球化而承受的成本要低得多。更为慷慨的福利制度也为退休工人提供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从而降低了他们的经济焦虑。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六)国家(政府)对经济的干预

某些非自由发达经济体的政府在组织金融体系、劳动力市场甚至行业协会方面扮演着比现有比较资本主义研究认为的更重要的角色。此外,在东亚⑤Wade,R.(1990).Governing the Market.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和某些西欧国家(如法国和意大利),⑥Zysman,J.(1983).Governments,markets and growth.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政府(state)也会主动干预经济。就本文而言,国家对全球经济的干预主要有两种形式:贸易政策和产业政策。

在贸易政策方面,东亚发达经济体(如日本、韩国)通过高关税保护农业被视为对农民的一种福利政策,这一政策在其国内具有广泛的合法性。①Kim,P.H.(2010).The east Asian welfare state debate and surrogate social policy: An exploratory study on Japan and South Korea. Socio-Economic Review,8,411-435.同样地,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日本与韩国的政府能够通过谈判对进口汽车征收高额关税(比欧盟和北美的关税高)。不同于自由市场经济体的自由贸易政策,这种高关税确实保护了日韩的汽车制造业劳动力不被自由贸易所取代。因此,日韩企业及其民众认为,国家干预对自由贸易的防范是完全合法的,这种共识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日韩通过自由贸易协定拥抱全球化。总之,对经济干预更多的国家可能会采用更多的保护主义政策(包括关税、非关税壁垒和贸易管制),虽然这可能会影响经济增长,但也可能有助于保护某些行业免受全球化的竞争压力。这些干预措施还加强了许多应对全球化冲击的缓冲措施。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6a 国家通过贸易保护对经济的干预越多,非大学学历工人与发展中经济体的工人相互竞争的可能性就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在其他的制度领域,国家干预也通过对企业战略的影响对反全球化产生了间接的影响。首先,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减轻了那些原本不得不与廉价进口商品竞争的企业的压力。这减缓了企业降低成本的压力,进而减少了它们将产业链迁移到低工资发展中经济体的动机。其次,政府也通过产业政策干预经济,这些产业政策鼓励本国企业进入新的行业,并将其核心生产活动放在本国国内。例如在韩国,政府为财阀集团进入绿色能源等新领域提供政策支持和融资,同时将这些新领域的高附加值生产活动留在韩国。②Thurbon,E.(2016). Developmental mindset: The revival of financial activism in South Korea.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这些通过在国内创造高价值工作的产业政策有助于阻止“去工业化”,并为韩国工人提供了社会经济利益,③Kim,K.M.,&Kwon,H.K.(2017).The State’s role in globalization: Korea’s experience from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Politics and Society,45(4),505-531.从而使他们对全球化的恐惧感降低。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6b 国家通过贸易保护或产业政策对经济的干预越多,企业就越有可能将其生产活动及相伴而生的就业机会置于本国内部,因此抵制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七)制度的互补性及其总体效应

至此本文讨论了上述六个制度领域中制度安排的含义,但多样化资本主义分析框架的一个关键论点是,单个领域的制度不是孤立地发挥作用,而是组合在一起共同发挥作用,这些互补性制度的综合效应大于其部分的总和。④Amable,B.(2016).Institutional complementarities in the dynamic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capitalism.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Economics,12(1),79-103.因此,还必须考虑上述各领域的制度安排在总体上所产生的效应和影响。

在经济全球化中,以美国为典型代表的一些发达经济体基于自由市场原则的制度聚合及相互强化(而不是这些制度效应的简单相加)产生了强大的制度推动,导致企业追求“劳动力套利”雇佣策略。然而,在另一些发达经济体(即混合市场经济体①参见本文第二部分的分析框架。)的制度体系中,由于一些制度与其他类似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制度没有相互强化甚至起相反作用,从而大幅降低了企业追求劳动力套利的动机和压力。例如,虽然日本采取了一些自由市场导向的改革措施,但其制度体系的其他方面(如终身雇佣制、强大而稳定的企业间供应链网络)与基于自由市场原则的制度安排发挥着相反的效应,因此日本的劳动力市场并未转向以劳动力套利为中心的均衡。②Vogel,S.(2018).Market craft: How Governments Make Markets Work.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而在多样化资本主义谱系的另一端(即理想型的非自由市场经济体或协调市场经济体)也存在着各领域制度的相互强化与聚合,从而推动企业采用“升级”雇佣策略。例如,德国先进制造业中存在大量世界一流的中小企业并不能简单地用劳动保护、工人的技能养成或以银行融资为主的金融体系来解释,而是要看各领域的制度聚合如何使企业具备了采用“升级”雇佣策略的动机和能力。③De Massis,A.,Audrestch,D.,Uhlaner,L.,&Kammerlander,N.(2018).Innovation with limited resources: Lessons from the German Mittelstand.Journal of Product Innovation Management,35(1),125-146.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采用SPSS19.0软件对数据进行分析处理,计量资料以(均数±标准差)表示,两个样本均数比较采用t检验,多于两组样本均数的比较,采用方差分析(ANOVA);计数资料以(n,%)表示,采用χ2检验,符合正态分布的计量资料采用Pearson相关性分析,不符合正态分布的计量资料采用Spearman相关性分析,采用Logistic回归分析进行相关因素分析,以P<0.05表示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

命题7a 发达经济体的制度体系越远离理想型的自由市场经济体制度模式,则非大学学历工人与发展中经济体工人竞争的可能性就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在企业层面,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制度模式意味着企业更容易受到国内和国际竞争的影响;然而,企业的战略选择也较少受到限制,这使它们能够比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更自由地利用全球化提供的机会——各制度领域的制度总体效应激励企业采取依赖发展中经济体低工资、低技能工人的劳动力套利策略。因此,在以股权融资为基础的金融市场压力和存在敌意收购的威胁下,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被迫不断地降低成本,而非大学学历工人通常不被企业视为宝贵的人力资本,而是需要最小化的可替代成本。另一方面,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制度互补性产生了完全相反的制度总体效应:由于企业与资本提供者、其他企业建立了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因此它们不仅面临较少的增加盈利和降低成本的压力,而且它们还依赖于高技能的劳动力,这些劳动力往往被企业视为不易替代的、需要不断投资的宝贵资产。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7b 发达经济体的制度体系越远离理想型的自由市场经济体制度模式,则企业追求劳动力套利策略的压力与动机就越小,因此反全球化的可能性也越小。

本文讨论的六个制度领域的不同特征直接影响了发达经济体内部的反全球化程度。作为多样化资本主义谱系的两端,自由市场经济体或非自由市场经济体各领域的制度差异通过制度互补性增强(或削弱)其他制度领域的效应,它们还通过影响价值链分工而间接影响反全球化的程度。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反全球化程度越高,政策逆转的可能性就越大。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认为,在一个特定的发达经济体,国家制度影响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的可能性,即制度通过限制或鼓励企业采取劳动力套利策略的倾向,进而降低或增加特定发达经济体出现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的可能性。

本文的分析框架试图为未来的研究奠定一个理论基础,而且这个分析框架显然还需要改进和进一步的实证研究来验证。首先,发达经济体的政治制度可能是影响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的可能性的一个中介因素。①Culpepper,P.(2010).Quiet politics and business pow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例如,特朗普政府除了取消进一步深化经济全球化的政策(如退出TPP)外,并没有导致太多支持反全球化的政策逆转。然而,美国的行政部门在制定贸易政策上拥有许多手段,总统可以在未经立法部门许可的情况下使用这些手段。事实上,自2016年当选以来,特朗普已经利用总统权力实施了一些反全球化的政策逆转,比如发动与中国的贸易战以及与美国盟友的多重贸易争端。

第二,笔者认为,本文提出的理论命题有助于理解制度差异在导致反全球化的可能性、程度和后果的重大差异方面所起的复杂的、多层次的作用,因此也有助于理解不同类型发达经济体的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目前面临的不确定性的差异。此外,进一步的实证研究也应探讨发展中经济体反全球化背后的动机和制度因素,以及驱动反全球化的非经济因素。尤其是,诸如东盟、欧盟、南方共同市场和北美自由贸易区等区域性贸易一体化在影响区域内的发展中国家制度鼓励或限制反全球化和政策逆转方面所起的作用,是有待探讨的一个重要课题。通过纳入发展中国家,本文提出的分析框架可能有助于对更多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度的研究。

最后,就企业层面而言,本文着重指出自由市场经济体(LMEs)的许多企业追求全球化的雇佣方式或策略(劳动力套利)增加了反全球化的风险,并可能导致政策逆转,从而限制了企业通过全球化寻求更高利润的自由。那么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特别是大型跨国公司,如何才能使它们对全球化的参与在政治上更具可持续性呢?有学者发现,部分高绩效的美国企业与雇佣美国工人之间存在重要的互动关系,但是由于缺乏非自由市场经济体(non-LMEs)中常见的制度支持,美国企业较难采用“升级”雇佣策略。②Kochan,T.(2017).“Shaping the future of work.” Presentation at the Watson Institute.Providence,RI: Brown University,March 2.这意味着,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可以通过政治参与,寻求建立类似非自由市场经济体的相关制度,使升级雇佣策略对企业而言更为可行、成本更低。这种政治参与是有历史先例的,例如在欧洲大陆的一些发达经济体,国家的许多教育培训和社会福利制度很大程度上是由企业家的需求驱动的。③Estevez-Abe,M.,Iversen,T.,&Soskice,D.(2001).Institutional and Sectoral Interactions in Monetary Policy and Wage/Price-Bargaining.In P.Hall &D.Soskice (Eds.),Varieties of Capitalism: 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但本文认为,自由市场经济体的企业可能面临一个关键性的集体行动问题:就单个企业而言,企业有追求劳动力套利策略的动机,但如果许多企业都追求劳动力套利,那么就整体而言,企业将由于反全球化的政策逆转而承受追求劳动力套利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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