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辞赋中的动物意象

2022-02-28 02:39
关键词:辞赋宋玉意象

王 翔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0)

一、宋玉作品中动物意象分类

人与自然融合为一是先秦时期文学的鲜明特征。以体物为重要功能的辞赋作品尤其擅长从环境中提炼物象,使其与所抒之情、所述之事浑然一体。而楚国巫文化传统和上古神话传说则时常为这些意象赋予浓厚的神怪气息。因此,辞赋作品的意象自诞生之初就呈现出庞杂、怪诞、物我合一等特点。宋玉是战国末期楚国辞赋家,《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1]2491。其作品祖法屈原,又有自己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和艺术风格,能够代表屈原之后楚国的辞赋创作成就。

宋玉传世作品的数量颇有争议,笔者采用吴广平先生的观点,认为宋玉辞赋现存14篇,其中《九辩》《招魂》收录于《楚辞章句》;《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收录于《文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收录于《古文苑》;《微咏赋》收录于《文选补遗》;《御赋》则见于临沂银雀山汉简。宋玉辞赋观照自然,描摹天地山川,在其丰富的自然意象中,动物意象书写最具灵蕴。纵观14篇辞赋作品,除了《风赋》《大言赋》,其他12篇均出现动物意象。《尔雅》中的动物分为鸟、兽、虫、鳞4种,在宋玉辞赋中这4种动物意象均有涉及。此外,宋玉还大量采用神话传说中的动物。因此,笔者将宋玉作品中动物意象分为禽鸟类、走兽类、昆虫类、水生类、神话传说类5类,统计出动物意象有79种(包含同一种动物的不同称呼以及多种动物的合称、统称)。这些意象中有的在宋玉作品中只出现一次,而部分常见意象如骐骥、马、鱼、凤凰等,则在同一作品或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宋玉辞赋动物意象及数量和篇目整理情况如表1。

表1 宋玉辞赋动物意象概貌

(一)禽鸟类

宋玉辞赋作品中共出现禽鸟意象26种,较其他种类的动物意象更多。其中,既有“燕”“鹂黄”等小型鸟雀,也有“雕”“鹰”等猛禽;既有具体的禽鸟名称,也有“众鸟”“众雀”等统称。这些意象并非简单地将动物形象移入作品,而是依据写作内容的需要,选取与情感表达相匹配的意象,从而达到浑融自然的美学效果。可见,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已经发现大量能够用来描写特定场景或情绪的特殊动物意象。就宋玉辞赋中的禽鸟意象而言,《九辩》开篇点明悲秋旨意,在描述秋景时写道:“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2]293。“雁”“鹍鸡”两种意象正与萧瑟的秋季相合。这两种鸟体型较大,飞行较高,再加上啼声偏于悲凉,能够唤起人们心中的孤独与愁闷,与秋天的季节特点极为相符,因此备受诗人的青睐。尤其大雁为候鸟,入秋而南飞,以雁入诗,既能点明时令,又能营造肃杀的氛围,故而大雁意象成为后世诗文中悲秋书写的重要符号之一。又如《高唐赋》描写众鸟:“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3]880赋中连用7种禽鸟,描写高唐之侧的山林中众鸟和鸣的景象。这些鸟雀各有特点,铺排而出,能够引发读者的想象。

(二)走兽类

宋玉辞赋中出现走兽类动物意象19种,均为先秦著作中的常见意象。这些意象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犬马牛羊等家畜,一类是豺狼虎豹等野兽。《招魂》篇在描写上下四方的险恶时写道:“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2]325。作者选用蝮蛇、封狐、虎豹、豺狼等猛兽意象,极力渲染一种食人嗜血的恐怖氛围。这些动物本身即是生存环境险恶的象征,我们从中也可以窥见先民们在与自然斗争时所面临的困厄与危险。而在描写宫廷生活的充裕富足时,作者写道:“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2]338。动物意象在这里成为美食佳肴,对比出宫廷生活之豪奢。此外,《高唐赋》中的“虎豹豺兕,失气恐喙”[3]877“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3]879句,则是借动物意象描写山川环境之恶劣。大水奔涌,声入云霄,连虎豹豺兕也要奔走逃命,野熊也吓得攀爬上树,衬托出巫山水势之浩大。

(三)昆虫类

昆虫类动物意象在宋玉辞赋中出现10种,且多出现于《小言赋》中。《小言赋》专言体小形微之物,因此以昆虫作比,最为适宜。楚襄王命作《小言赋》,景差、唐勒等人举出蚊蝇等昆虫的身体部位,极言微小之物:“体轻蚊翼,形微蚤鳞,聿遑浮踊,凌云纵身”“凭蚋眦以顾盼,附蠛蠓而遨游”“馆于蝇须,宴于毫端,烹虱胫,切虮肝,会九族而同哜,犹委余而不殚”[4]111。这些昆虫本就小巧,其身体器官更难以分辨,如此形容,颇有《庄子》中的蜗角二国之妙。但宋玉仍认为景差与唐勒之言“磊磊皆不小”[4]111,认为真正的微物“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4]111,又拓出另一层境界。

(四)水生类

宋玉辞赋中出现水生类动物意象9种,多集中于《高唐赋》《钓赋》中。《高唐赋》写大水泛滥之时,“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鱼亶鲔,交积纵横”[3]878。鼋为巨鳖,鼍为鳄鱼,鱼亶和鲔为两种体型较大的鱼类。4个意象代表水族中较为凶悍庞大者,它们受惊后张鳞奋翼,纵横交织,能够衬托出泛滥时的大水汹涌的力量,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巫山水虫种类之丰富。此外,《钓赋》以钓术喻治国,频繁使用“鱼”意象。赋文中有大量描写玄洲精妙钓术的句子,如“出三尺之鱼于数仞之水中”“委纵收敛,与鱼沉浮”[4]122“睛不离乎鱼喙,思不出乎鲋鳊”[4]125,刻画出一个技艺高超的钓者形象。而“四海为池,万民为鱼”[4]122“饵坠钩决,波涌鱼失”[4]125等句则将鱼比喻为民,将钓鱼与政治相联系,借以表达作者的政治主张。

(五)神话传说类

宋玉辞赋中出现神话传说类动物意象15种。这些动物包含禽鸟、走兽、昆虫、水生等种类,因它们是想象的产物,因此单列一类。神话传说类动物意象多出现于《九辩》《对楚王问》两篇,尤其以凤意象出现次数最多。《九辩》中作者以凤喻高洁之士,塑造出一个“遑遑而无所集”“高飞而不下”[2]305的鸟中之王的形象,借以表达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和处穷守高的态度。《对楚王问》同样以鸟中之凤象征圣人,体现自己的瑰意琦行。此外,龙、鲲等意象也在宋玉辞赋中多次出现。神话本是先秦文学的一大宝库,神话传说中的动物意象极为丰富,并且许多意象已拥有固定的特质,能够被用来象征或指代某种德行或性格。宋玉立足于这些瑰丽的动物意象,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神怪类动物,成为其辞赋动物意象书写的一大特征。

二、宋玉作品中动物意象的作用

(一)设立人格象喻

人格象喻是宋玉辞赋中动物意象的功能之一。宋玉继承“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2]2的楚辞传统,在作品中以不同的动物意象象征不同类型的人格。这些意象经常成对出现,达到对比的效果,使其所代指的人格特征更加明显。《九辩》在论及用人时写道:“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2]304骐骥为良驹,驽骀为劣马,这两种意象在先秦文献中并不鲜见。马本身是古代社会极其常见的动物,又因品种繁多、优劣不一,格外受到文学作品的青睐。在古代社会,拥有马匹数量的多少、品种的好坏,是不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文学作品中,骐骥和驽马更多地被用来象征人物的类型和品格。《九辩》中宋玉即以骐骥自比,以“骐骥伏匿而不见”[2]305“国有骥而不知乘”[2]315表达自己空有才能而不被任用的怨愤。

凤意象也经常被用作人格象喻。例如《九辩》中“凫雁皆唼夫粱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2]305等句,皆以凤喻指才高德重和与众不同的品格。凤在先秦时期一直是德行的代表,《山海经·南山经》与《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凤身上的纹路:“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5]16,因此以凤凰象征才德古已有之。宋玉在此将它与众鸟区分,借凤凰的不凡显示他自身的高洁。又如《对楚王问》中所写:“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晏鸟,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4]89高飞的凤鸟和“蕃篱之晏鸟”同样以成对出现的形式,表示作者对自身才干的高度自信。

此外,“众雀”“鲲鱼”“尺泽之鲵”等意象在宋玉笔下均为指代某种人格而设。这些意象或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动物,或承载着传说和寓言,用作象喻,尤其以对比的方式出现,能够形象地揭示出本体的特征,无需对本体进行赘述,达到极好的或讽刺、或寄托、或赞美的效果。同时,意象本身使文本变得饱满,增强了作品的文学性。

(二)强化抒情氛围

大量而准确地使用意象,是辞赋文学抒情的手段之一。独特的意象或意象群能够形成与作品情感表达相符的画面、场景,从而强化抒情氛围。在自然界的诸多物象中,动物相对而言更具灵气。动物意象在营造特殊环境时也能起到其他意象所无法起到的作用。例如《招魂》篇中,使用“蝮蛇”“封狐”“雄虺”“赤蚁”“玄蜂”“虎豹”“豺狼”等意象,现实与传说混杂,能够更直接地描绘出阴森恐怖使魂魄感到畏惧的场景。这些意象都与死亡直接相关,作者不吝笔墨,大肆渲染它们的凶恶残忍,也使整篇《招魂》的前半部分笼罩在阴冷诡异、怪诞离奇的氛围中。

宋玉辞赋中光怪陆离的幻想场景,其中同样采用了大量动物意象。如《九辩》末尾写精魂离开躯体,上至天庭,“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2]319,作品中使用了一系列神话中的动物,一幅魂游天宫的画面如在眼前。朱雀是传说中的鸾鸟;苍龙为青龙;雷师为雷神,《山海经》载其人首龙身;飞廉为风神,是一种长毛有翼的神禽。这些神怪动物意象所代表的天宫场景是作者想象的产物,它们为《九辩》赋予一个浪漫瑰丽的结尾,与前文所表现的对现实的不满形成对比,更加强化了作品怨愤失落的情感氛围。

三、宋玉作品中动物意象的特点

宋玉对动物意象青睐有加。其辞赋作品中的动物意象具有鲜明的特点。首先,宋玉辞赋中的动物意象数量繁多、种类丰富。79种动物意象既包含自然界动物的基本分类,又取材于神话传说;既有大量生活中耳熟能详的动物种类,又不乏少见的珍稀品种。可以说宋玉辞赋中已经形成一个完整丰富的动物意象体系。《九辩》《招魂》《高唐赋》《对楚王问》《小言赋》《钓赋》《御赋》等篇目采用的动物意象尤多。其次,宋玉辞赋中的动物意象体现出现实与传说结合的特点。79种动物意象中,有15种属于神话传说类动物,尤其《九辩》与《对楚王问》两篇大量使用该类意象,使现实与传说混杂,为作品赋予了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最后,宋玉辞赋对动物意象的选用十分精准,每一种意象的出现都与文本需求极为相符。恶禽猛兽用以营造恐怖的氛围;蚊蝇蚤蚋用以凸显极其微小之物;凤凰游龙、骐骥鲲鱼用以象征品行高洁之士。这些恰如其分的动物意象既得益于对上古典籍的取法,也离不开作者超凡的想象。

总之,宋玉笔下的动物意象精彩而又丰富,具有深厚的文化内蕴。在宋玉之前已有《诗经》及屈原赋两座文学高峰,其中动物意象的使用已十分普遍。而宋玉在继承前人成就的同时,更集中、更系统地使用动物意象,是对该意象种类的拓宽与深化。汉代以后,辞赋对动物的描摹愈加丰富,并逐渐产生以动物为主题的咏物赋。清代陈元龙所编《历代赋汇》专门列出“鸟兽”“鳞虫”两大类目,足见后世辞赋中动物意象使用之规模。也可知宋玉笔下动物意象已足够完备,为后世辞赋乃至后世文学的动物书写提供了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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