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舌华录》的语录化倾向

2022-03-03 18:35王腾可
文学天地 2022年1期

摘要:《舌华录》是晚明时期由歙县人曹臣编选的一部兼具清言小品特征的世说体小说。该书内容以“取语不取事”的编选原则采诸史籍、诸子著作。在整体上既保留了世说体小说的志人特征,但同时也载录了大量具有语录化倾向的格言警句。言语地位的突出,志人特征的弱化,故事情节的缺失以及文本说理性的显著增强,是这种格言化倾向在该书编纂过程中的具体反映。对《舌华录》格言化倾向进行分析,可以为深入研究明清时期世说体小说的发展流变提供一个独特的窗口。

关键词:《舌华录》;世说体小说;语录化倾向

《舌华录》由明末歙县人曹臣(1583-1647)所撰,书中内容主要采自史籍、诸子著作以及宋明笔记,尤受《世说新语》影响最深。曹臣自述:“所采诸书,惟取语不取事,即语涉鄙俚不甚佳者,亦弃去,此舌华本义。”故其书内容分类有别于《世说新语》,按照言语内容分为慧、名、豪、狂、傲、冷、谐、谑等共十八类,排序先后依照编者的主观逻辑,并不由分类体现编者对所录人物的褒贬。至于《舌华录》的体裁,李灵年认为该书是世说体小说,陆林对该书的定位更为精准,认为其“是介于清言小品与世说体小说之间的杂俎性笔记”。笔者认为,二者在该书体裁定位上的分歧,正是因为该书编撰创作过程中同时受到世说体小说志人传统和清言小品格言语录式书写方式的双重影响,曹臣“取语不取事”的采编倾向,突出了记言,记录了大量妙言慧语,但此举同时也削弱了文本的叙事性,这就使该书内容在整体上呈现出浓厚的语录化倾向,使之兼具世说体小说的志人特征和格言语录的机锋妙悟。

一、从编选上看《舌华录》的语录化倾向

《舌华录》的编选尤其着眼于言语。首先在编目上,即将收录条目按照言语内容分为十八类,并由“吴鹿长参定后,经袁小修评点”,由吴苑参定,并在每类篇首加以评述以说明编次缘由,再由袁中道在文中加以评点。其“取语不取事”的编选原则,既体现在对原材料的删选,同时也体现于在编选时并不由言语行为上升到对言语发生者的道德评价,而着眼于言语行为本身,如“讥语”篇首曰——诗人之刺引,圣人不删;舌士之刺显,君子不取。君子不取,而荩之纂之,不佞次之,何也?盖风之可以偃草木,不可以入顽石钝金,入顽石钝金者,则在洪垆利凿矣。讥之一义,譬如洪垆利凿,亦顽钝之他山也……。若一往一来,两相角刃,此正所次之正意。

将“君子不取”的讥语加以编录,既有将讥语解释为洪垆利凿以图使人警醒的教化目的,也有将“讥”这种言语行为的发生视作对话双方的“两相角刃”。再如愤语,编者认为“盖愤不易谈,惟豪杰能之”,可见在在《舌华录》编选过程中,编者以言语本身为中心,注重言语内涵的隽永与对话往来的巧妙,即使对颇有违于儒家正统言行观的言语,仍曲为之解释而予以载录。

同时,《舌华录》对言语的关注同时体现在其对具体条目的引录上。书中大量条目在编选时往往仅保留最基本的对话,或仅录对话其中一方的言语,最甚者以个人独白形式出现。如“豪语”篇录项羽挑战刘邦事:“项籍与汉高相拒,项使人谓汉王曰:‘天下匈匈,徒以吾两人耳。愿与王一战决雌雄,毋徒罢天下父子为也。’”这段故事可谓耳熟能详,《史记》中刘邦面对项羽的挑战,反应是:“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羽的豪言在與刘邦答语的对照中历来被视作多勇而寡谋的表现。而《舌华录》载此条仅录项羽语,目光聚焦于项羽驰骋阵间的快意豪言,而无涉后视的成王败寇视角,其对言语本身的关注由此可以管窥。而《舌华录》的语录化倾向亦体现于编选过程中对于对话的删减和对于语境的剥离,这就使部分条目在体裁上颇类格言语录。而在对时人言语的采录中,陈继儒作为当时的名士,是编选者关注的重点,其言语被大量收录,而对陈继儒言语的载录,是最能在文本体例上体现《舌华录》格言化倾向的,如“慧语”引曰——陈眉公曰:“人生莫如闲,太闲反生恶业;人生莫如清,太清反类俗情。”又如“名语”引曰——陈继儒曰:“待富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人不难有恩而又难有礼”。

可谓之独白而不能谓之故事,可谓之记言而不能谓之志人。由此可见,对言语的关注或基于对言语发生者的推崇使舌华录在编选上,尤其是在具体条目内容的采录上,使《舌华录》整体上显现出有别于其他世说体小说的特点,而对话的淡化乃至消失则是导致《舌华录》具有语录化倾向的重要原因。

二、从情节上看《舌华录》的语录化倾向

世说体小说的对话往往具有叙事功能,对话在情节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功能,在一些故事中,甚至可以认为对话的发生,言语的往来,就是故事的主要情节。世说体小说的叙事的妙处,也在对话中得以体现。所谓言为心声,苟非其人不能有其语,个性言语与人物个性的浑然天成,使言语成为人物个性的独一无二的写照。兹引《世说新语》一例以对比说明: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薄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故事首叙陈蕃其人言行高致,心志远大,继而在与主簿的对话中印证了其言行心志的一致性。可以说,故事以志人为中心,记言为志人的具体书写方法。反观《舌华录》,记言成为编纂的中心,志人服务于记言,这必然导致情节的弱化,如“豪语”篇载——

张敬儿拜车骑将军,王敬则戏之为褚彦回(彦回文士,故反戏之)。敬儿曰:“我马上得之,不解作华林阁勋。”

张敬儿是南朝齐将领,以勇力闻。王敬则比之以文士出身的褚渊,引起了张敬儿的不满,故对同样身为近臣的王敬则用此番豪语回击。而如果仅通过《舌华录》所载文字,读者如无相应的知识背景,则但见其语之豪,而并不能轻易领略其中妙处,具体语境的剥离,使特定人物成为了可替代的姓名符号,故编者有时不得不加按语以解释情节,这就降低了文本的连贯性与叙事性。情节在对话中建立,而对话未必可以建立情节,《舌华录》所录对话,尤其是时人对话,同样存在但取高论而情节缺失的问题。如“名语”载曰——

吴鹿长与诸友闲谈天下名士,及某某等,吴曰:“云间陈眉公,以艺藏道,吾敬其道。毗陵刘少白,以道藏艺,吾敬其艺。天下名士,不难于知显,而难于知隐。”或笑曰:“如沙宛在以慧藏痴,人爱其慧,君爱其痴,是亦一道也。”吴亦肯服。

文风不类《世说》的对话,反似《论语》的训语,虽然是二人对谈,但并不能称之为一个具有情节的故事。《舌华录》中此类非故事的条目为数不在少,从读者的视角看,情节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可读性的降低,充满哲理智慧的话语同样耐人寻味。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而言,非故事条目与故事条目的并存,导致全书所录条目文体驳杂,虽然编者强调“取言不取事”,但客观而言,言与事是绝难分离的。事可以说是言的具体语境,脱离具体语境而犹能流传的言语,或是人类群体心态的反映,能够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共鸣;或是具备独特的文化内涵,能够指导人类的思维与实践的不易之语,所谓格言警句即属于后者。对不刊之论的推崇,使言语与言语发生者分离,与具体语境分离,最终导致故事情节的缺失,这就使《舌华录》在整体上相较于传统的世说体小说尤显语录体倾向。

三、从外部因素看《舌华录》的格言化倾向

吴承学、李光摩在《晚明心态与晚明习气》文中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续说郛”条(卷一百三十二·子部四十二·杂家类存目九)曰:“隆、万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竟述眉公,矫言幽尚。或清谈诞放,学晋宋而不成;或绮语浮华,沿齐梁而加甚。著书既易,人竟操觚。小品日增,卮言叠煽。”来说明晚明士人的普遍心态与文学现象,可谓准确无比。《舌华录》亦为此种文化氛围中生成的产物。除上文提及的对陈继儒言语的载录外,佛教以及禅宗对曹臣等人的影响亦处处体现于《舌华录》的编选之中,甚至书名“舌华”二字亦本自佛经“舌本莲华”之意,如吴苑自述以“慧语”为第一的理由即“佛氏戒定慧三等结习,慧为了语,慧之义不大乎?”佛教以及禅宗对其影响之巨于此可见一斑。祝克懿在其《“语录体”的源起、分化与融合考论》中说:“‘语录’概念虽早至老子生活的春秋时期,但作为正式术语至唐代方有。唐代孔思尚著《宋齐语录》十卷,当为‘语录’称谓之始。在古代,语录是讲学、传教、论道等社会语言生活实践的言语产品。‘诸子语录’‘禅宗语录’‘宋儒语录’即为经典的语录集合。”可以说禅宗、宋明理学、晚明心学在思想上深刻影响了当时的士人群体,同时作为禅宗、宋明理学、晚明心学相关文本主要载体的语录体,其文体形式在晚明士人群体喜好谈理说禅的文化气氛中,也不可避免在形式上影响了《舌华录》的编选与创作,最终使作为“《世说新语》之余波也”的《舌华录》在整体上呈现出不同于世说体小说的文本特点,言语的内容由特定对象的言為心声转向非特定对象的说理谈禅,对说理性言语的偏重,使该书在文本内容上更具格言化、语录化的倾向。

四、结语

《舌华录》因其“取语不取事”的编选原则,使所载条目存在为数不少的情节缺失近乎独白的条目,加之受到宋明以来颇为兴盛的语录体的影响,在晚明学术风气的综合影响下,呈现出有别于传统世说体小说的语录化倾向。这种语录化倾向较之以传统的世说体小说,有具体以下几个特征:首先在对话形式上,言语的载录优先于对人物的叙写,独白或训话的言说形式,意味着言说主体的淡化;具体语境的缺失使言语的接受者得以泛化。在此基础上,人物言语对人物性格的反映被言语本身的高妙或言语所蕴含的普遍哲理所遮盖,言为心声的人物心语泛化为说理明道的格言警句。在这种语录化倾向的影响下,自然使《舌华录》在整体上表现出远离小说的一面,兼具清言小品的特征。可以说《舌华录》是我们研究世说体小说流变的一个独特的样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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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M].中华书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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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灵年.陆林.晚明曹臣与清言小品《舌华录》[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01.

[9]齐慧源,王丽:曹臣《舌华录》创作艺术简论[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02.

【作者简介】王腾可(1995.10-),男,蒙古族,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19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