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幸与不幸

2022-03-08 06:27王景琳
中华瑰宝 2022年3期
关键词:惠子司马迁庄子

王景琳

庄子之幸

庄子名周,这在《庄子》内外杂篇和司马迁的《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均有记载。到了唐代,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托司马迁之名给庄子添加“子休”为字。此后,庄子便有了“字子休”之说。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庄子无疑是幸运的,可以高居庙堂被人供奉,还有南华真人的御赐封号,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亦令人心生向往。其实,庄子的早期生活状况我们知之甚少,就连其著作《庄子》和为庄子作传的司马迁都鲜有言及。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言庄子无书不读,这一点可以在《庄子》一书中得到验证。庄子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花草虫鱼鸟兽的习性无所不知,即便对如泥鳅、蟋蟀这种不起眼的事物,他也能信手拈来,将其用作文章中说理的例证。这与庄子亲近自然、博览群书无疑有很大關系。其《逍遥游》中的鲲鹏形象,原型就来自先秦神话集《齐谐》。由庄子有机会读这么多书来推想,他青少年时期的家境应该还算殷实。

据司马迁记载,庄子曾做过管理漆园的小官—漆园吏。先秦诸子个个眼高于顶,不屑于做小官,在他们心中是一出仕便要当宰相的。庄子的老乡惠子就做了魏国的相国,而才华远超惠子的庄子却屈尊做了个漆园吏。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庄子的家庭是否遭遇了变故,他出任漆园吏是否为生计所迫?漆园吏虽然官阶低得微不足道,但毕竟吃的是官粮,且在漆器已广泛使用的战国中期,漆是紧俏物资,掌管漆园虽不能大富大贵,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

由此看来,庄子在卸任漆园吏之前应该是幸运的,至少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庄子之不幸

庄子在漆园任小吏时间并不长,关于卸任原因,史料语焉不详。用荀子的话说,庄子“不懂人事”,以今观之便是情商低,不懂得变通。这或许与他狂傲不羁、追求自由的性情有关。

丢了漆园吏之职的庄子,很长一段时间内过得有些困窘,《庄子》中多处提到他所陷入的困境与窘相。庄子住在贫民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背上口袋去富人家借粮糊口,有时还要靠编草鞋换粮。庄子拜见魏王时也身着破烂衣衫,甚至连鞋底、鞋帮都是开裂的,要用绳子绑起来才能走路。好在庄子的家附近有河,有时可以钓鱼为炊。《逍遥游》中庄子与惠子辩论时描述狸猫捕食小动物的生动场景,恐怕便是源自生活的真实体验。一个读书人,若不曾目睹,如何能将狸猫捕食而误入机关的细节写得如此逼真?

《庄子》中还有一些令人惊奇的内容,那就是庄子对草根阶层的生存技能极为熟悉。譬如,庄子对牛的身体结构十分了解,说起屠宰术来也能绘声绘色;他精通木匠活计,对各种木材的性能和用途了如指掌;至于采漆用漆则更不用说了;还有写支离疏如何利用身体的残疾钻空子,既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劳役、兵役,还能从官府那里获得救济补助;等等。庄子写在书中的这些知识、经验和处世之道,应该都得益于他为生存混迹于草根阶层的生活经历。《庄子》在后世备受追捧,可以说是庄子早年家境的殷实以及日后生活的窘迫共同成就的。在庄子的一生中,这两样经历缺了哪一样,他都一定写不出哲理深厚、知识渊博的“内七篇”来。

可悲的是,写下了《逍遥游》《齐物论》等七篇不朽文章的庄子,生前竟没有几个人赏识。孟子骂过、评论过很多人,却言不及庄子,大概在孟子看来,庄子连骂都不值得;荀子所非的十二子,庄子有幸名列其中,可一句“不懂人事”便为庄子盖棺定论;韩非子干脆说像庄子这种油盐不进的人简直就该杀掉。以至到了宋代,朱熹还语带讥讽地说,庄子活着的时候只是躲在没人的地方自说自话而已。

不幸中的幸

不幸的人也有走运的时候。庄子一生最走运的一件事,便是交了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惠子。如果没有惠子,大概我们今天也就不知道历史上还有庄子这个人,更别说其著述《庄子》了。

惠子和庄子是同乡,比庄子大一岁。不幸的是,惠子比庄子早死了二十多年。少年时,两人相距不远,还曾约过一“架”,要比试谁的学问大。两个都小有名气却谁也不服谁的少年才子见面,不愉快的结局可想而知。据说,这次见面,惠子大败,受到了庄子毫不留情的嘲讽。

第一次斗嘴,惠子便领教了庄子学识与口才的厉害,中年之后两人交往愈加频繁。后来惠子做了魏国的宰相,庄子不计道远特意去看望他,惠子听信了庄子要取代他的传言,竟派兵在魏国都城搜了三天三夜。庄子为了消除误会,主动登门见了惠子。这次见面给我们留下了那段著名的凤凰与练实、猫头鹰和腐鼠的典故。其实,庄子话说得那么难听,并不是他瞧不上相位,而是惠子的行为让他心里不舒服,所以才把惠子比作猫头鹰,把相位比作腐鼠。

这一次相见使惠子了解了庄子的清高孤傲,知道他对官位毫无觊觎之心。后来,在魏国当了十二年宰相的惠子被政敌逐回老家,最终与庄子成为朋友也就顺理成章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辩论一番大概也能慰藉两颗寂寥的心吧。一部《庄子》,记录了很多庄子与惠子二人间类似于后世苏轼与佛印斗禅的佳话。现存三十三篇本《庄子》,有十篇十三段文字谈到了二人的交往,可见惠子对庄子的重要性。两人见面时,自然少不了唇枪舌剑的交锋。急了,惠子说庄子的话是大而无用,庄子则说惠子被蓬草蒙了心。

交往日子久了,庄子与惠子两位论敌之间不禁流露出了惺惺相惜之情。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观鱼时相互调侃,足以显示两人关系的融洽与默契。庄妻死了,惠子去探望。惠子死了,庄子路过其墓地,感慨万千,流露出对惠子的一片真挚之情。所有这些,千百年来为文人士大夫所欣羡和赞叹。

庄子和惠子两个阅尽人间甜酸苦辣的中年人的重逢,互相成就了彼此。显赫一时的政治家和哲学家、号称天下第一辩手的惠子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主要思想是借了《庄子·天下》才大致保存了下来。而庄子也因惠子被逐回乡,在与之所谓“历物十事”的论辩中,写出了中国哲学史、文学史、思想史上两篇著名作品《逍遥游》和《齐物论》。那展翅高飞的鲲鹏、逍遥的至人、神人、圣人,还有“吾丧我”的境界、地籁的轰鸣、天籁的宁静、“万物一齐”的呼喊、死生的贯通,以及迷离恍惚的蝴蝶梦……虽被惠子嘲讽为“大而无用”,却成为滋润中国文化史上一代代大家的最为肥沃的土壤,使得庄子最终与儒家的孔子并驾齐驱,二人的思想共同打造出中国文化史上“儒道互补”的动态的传统文化体系,成为影响中国文人灵魂最重要的两种文化源泉。

幸还是不幸

可惜惠子只活了六十岁,其时庄子还没写完《齐物论》。在两人论辩硝烟正浓之时,惠子撒手人寰。庄子无限感慨地说,惠子死了,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从此,庄子再没有了写《逍遥游》那样磅礴恣肆的气势,也没有了写《齐物论》那样雄奇深邃的思辨。此后二十多年里,庄子是极其寂寞的。他一边教授弟子,一边把他在《逍遥游》《齐物论》中所表述的深邃思想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加以阐释,写出了《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五篇,加上最初的两篇,七篇文章环环相扣,形成了完整的庄子思想体系。

庄子只写了七篇文章。那只从北冥起飞的大鹏最后是不是飞到了南冥,庄子没有说。其实庄子心里十分清楚,大鹏不管飞到还是飞不到南冥,最终都只能是个悲剧。庄子的文章自悲剧始,最后又以悲剧结。《应帝王》的最后一段便是一个生命的最大悲剧。中央之帝浑沌被好心的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活生生地凿死了。浑沌死了,庄子的心也死了。心死了的庄子还能再写什么呢?不用了。有那一万三千多字的七篇文章,足矣!

在庄子活着以及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庄子》七篇文章虽不是显学,却也在坊间悄无声息地流传。当《庄子》传到司马迁手中时,虽距庄子的时代不过百余年,字数竟然膨胀了八九倍,多达十余万言。东汉班固说他看到的《庄子》有五十二篇。不过,那时《庄子》的流传还是十分有限。到了魏晋时期,情况突变。那是一个人性觉醒的时代,想活得不同凡俗的一些人突然发现,《庄子》才是他们的精神归宿。于是《庄子》瞬时火了起来。唐代陆德明看到了那个时期的很多《庄子》注本。他说五十二篇本《庄子》中有许多荒诞不经之说,一些文章不像是庄子写的,他特别看重的是被郭象瘦了身的三十三篇本《庄子》,并为之作了音义。稍后成玄英又作了《庄子疏》。宋代以后,五十二篇本《庄子》便不见踪迹。晋代郭象的注本成了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庄子》。

然而,自从宋代苏轼提出三十三篇本《庄子》中的《盗跖》《渔父》《让王》《说剑》四篇并非庄子所作的怀疑以后,历代学者从各个方面做了大量的考订,大致认定“内七篇”为庄子所作,“外杂篇”的著作权并不属于庄子。可是,三十三篇本《庄子》早已成为一个复杂矛盾的集合体,并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影响了中国文化史两千余年,无论其中所表述的思想是否真的属于庄子,都一直以莊子的面目示人。这究竟是庄子的幸还是不幸?恐怕只有问庄子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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