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事

2022-03-11 02:00长江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支架心脏血管

再说一遍:“支架”只能“救命”,不能预防!

不该放的时候放了,还会成为“人为的血栓”!

为何“心脏支架”会被“过度使用”“滥用”?

你的“心”事你得懂!

立“侧支循环”,走“心脏康复”之路——

不要等到“濒死”了才去警惕,我们的“心”——比天大!

中国人对“心脏冠状动脉支架”,从20世纪80年代引进,逐渐接受,到广泛使用,中间不过30余年。这30余年,“支架”忽远忽近、云里雾里,如神仙魔鬼,老百姓对它,知之甚少。直到2020年11月5日,首批国家“高值医用耗材”在天津开始了“集中带量采购”,“支架”才走下神坛,才被人知道它是救命的“神器”,但如果放错了,“救命”就变成了“毁命”,而且支架的价格,无论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和成本之间埋伏着巨大的虚高。有人借患者家属“卖房子卖地都要救人”的天然情感,乘人之危,从中牟利,坏了良心,让人怒不可遏、义愤填膺。

我想做一期《当心,别被错放了支架》的电视专题,这念头诞生于2019年年底,但转眼新冠疫情突发,武汉封城,全民宅家。2021年,小小的“新冠”依然横行,这一年极端天气又加上突然肆虐的大水,“支架”的选题不属于新闻热点,因此“非必要,不离京”,反反复复地,总完不成这一件“心”事。

可生命攥在上帝的手里,有时也会让魔鬼戏弄。每一天突发的心梗患者都浮沉于侧,有人心脏不适,检查发现“冠脉堵塞”,手里又接到急诊的“知情同意书”——“快,要不要装支架抢救?装,还是不装?”家属拿着单子,手抖着不知该如何下笔,耳畔尽是时钟在滴滴答答地往前跑,跟自己的亲人在比命。我们不是医生,不懂得支架,这“支架”究竟是该装还是不该装?过去,如果遇到如此的危急关头,多数人都会选择“那就听医生的吧”。无知、无奈,只能对医生充满了职业与良知的信任。但是今天,人们听说了“支架的故事”,生怕被“错用”“滥用”,那是拿自己亲人的命去赌,因此心中不安,行动也变得犹豫、迟滞。

回首2020年中国首次对“高值医用耗材”进行的“集中带量采购”,11家符合资格的中外企业曾带着26个支架产品前来投标,10个拟中选产品,占了医疗机构报送采购需求的80%,国家定下第一年意向采购的107.47万个支架,价格也从均价13000元猛降到700元左右。谈判听说紧张激烈,异常艰难。事后,我们《新闻调查》摄制组首先来到了国家医保局,就价格“跳水”问题采访了医药价格招采司招采处的董明辉处长。

“怎么会降幅达到了93%?很多人听了都吓一跳。”

董处长很真诚也很敢说话,证实“那过程真是惊心动魄”。

这次“集采”,国家要从“价格昂贵”入手,要打击中间环节的“灰色收入”,让患者堵塞了多年的认知也从“天花板”回落到地板上——舆论一时哗然。那“虚高的水分”究竟到哪里去了?“支架”的安放为什么会被“滥用”?医生的良心与暴利?行政的管理与利益驱动?

……

客观地讲:“支架”是个好东西,人的心脏三根冠状动脉血管一旦出现了大面积堵塞,支架“砰”的一下进去,撑起、开通,就能挽救心肌,救人于分秒。但如果不是用在急救,错装了,过度了,还不要说有人出于贪念故意为之的滥用,那支架就是“人为的血栓”。这种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医界普遍接受:近些年我们的“心脏冠脉支架”12%是被“過度治疗”了,38%属于“可放可不放”,如此看来,一半的支架存在“使用的问题”。因此专家一再呼吁:“支架的植入,数量要硬性的标准,使用,更亟待规范!”

翻开日记:2019年1月30日,我在北京约好了要和中国著名的心血管专家胡大一教授见面,请他就“心脏支架”的话题接受央视的采访,胡大一义不容辞。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是我国第一个把心脏介入手术(即不开胸的“心脏支架”手术)从外国引进国内的心脏内科专家,且一直呼吁“支架不可滥用”,为此在很多学术会议、在纸媒、在网络上著书立说,奔走呼号。

什么是“适用”?什么又是“滥用”?

三年来,随着采访的一层层深入,我听到很多的故事,知道了很多人的确是在急救时被正确地使用了支架,心肌回血,生命就和死神掰赢了手腕;但也有人糊里糊涂地就被乱装了一个、两个,甚至七八个,最高纪录,十三个。

多少人生死如“坐过山车”,几多惊险、几多被动、几多茫然。

慢慢地,在我眼前,出现了一面面镜子,晃在我疑问的世界,扎在我悲悯的心田,更激起了我压抑不住地要走近这些人,探求真相,论个短长,这冲动从升起的那一天,就没有再平复。

心脏支架之所以被“神化”,然后又被“妖魔化”,原因何在?

朋友提醒我:“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一个局外人,可得当心。”

我开腔:“三年的采访,我还能说自己是‘局外人’?再说,就是找借口,就是想逃避,我的良心,那也让狗吃了?”

这就有了2021年5月22日央视《新闻调查》播出的《支架降价之后》和现在我这篇意犹未尽的纪实写作——《我们的“心”事》。

尽管我做此事,真有可能要得罪人,或冤枉了一些一时认识不足的好心的医生,但抛砖引玉,亡羊补牢,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不是吗?何况,谁能保证自己这辈子就不血管堵塞,就不发作心梗,有一天不被医生也拿着一张单子让家属签字:“快,支架,装还是不装?”——我们的“心”事,我们自己得懂,生命无价,枉死了,那是对生命最大的辜负。

2021年3月23日晚上9点多,我们《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在长春刚刚完成了对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采访,饭后坐车正要回酒店,一个电话急吼吼地打来,是心内及心脏康复中心的护士长梁聪颖:“介入室正送来一位心梗的病人,应该是需要装支架的,你们要不要回来拍一拍?”我心头一紧,又有人出事了?这是个坏消息;但采访在长春正在下沉,眼下就来了一个突然发病的案例,对拍摄来说实属难得。

我立刻跟编导王晓健、主摄老师毕英汉商量:“怎么办?咱回不回去?拍不拍?”

大家微信,你言我语,最后一致决定,“快,必须赶回去”,累没什么,做好节目,用事实说话,比什么都值得。

于是两辆车(通常我们《新闻调查》的拍摄小组是由两位摄像、一位录音师、一位编导,加上我这个记者——五人标配组成)掉头赶回了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家属正推着病人往介入室跑,两位摄像师在另一辆车,还没到,时间紧,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拿出了手机开始录像——手术室、电动门,病人被紧急推入,眼前“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大字手臂一样地伸出,分外醒目……

按规定,咱不是医生,更不是抢救人员,这会儿怎么都不能停留在抢救现场,但没过多久,白天刚刚接受完采访的心内及心脏康复中心主任孟晓萍女士匆匆赶到了,她把我们带进了与抢救室只“一窗之隔”的一个隔间,我在这里透过大玻璃窗,能把手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因此举着手机也一段一段地视频个不停。

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病人,一位男性,年龄应该在六十上下,已经从担架上被转移到手术台上。他身上盖了一块绿色的无菌布,右侧一只胳膊却裸露着,那是为了便于介入科的副主任张兆志大夫给他快速消毒,然后做心脏造影,这一步的目的就是首先要确定病人的心脏冠脉血管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堵塞,堵了多少,又堵在了具体的什么位置。

果然,经检查,病人的三根血管有一根,也就是“前降支”的中段,已完全闭塞(就是100%地堵死了),我们在隔间看到的电视屏幕与正在手术室中进行抢救的张大夫看到的画面同步,黑白影像下,血管纤细得就像小树杈的末梢,“白掉”的一截就是堵塞。

那马上就要进行介入治疗了吧,就是放支架?我低声地问孟主任。

孟主任说:“对,正在做,我们应该马上就能看到。”

手术,一如战斗。

枪法好的战士,敌人刚冒头,就能一枪消灭!

我为什么猜测“应该是要放支架了呢”?那是因为在过去,介入抢救,病人堵塞的冠脉肯定会先被推入血管的球囊进行迅速扩开,跟着“心脏支架”就会被安放进堵塞的部位。

但是过了8分钟,病人的血管就被打通,电视屏幕上一度中断了的“前降支”堵塞被除,血液立刻向病人的心肌流去。

哇,成功啦!

第一次亲临其境,第一次亲眼所见——我的喊声就在嗓子眼儿。

但此时,张主任一反常态,他并没有给病人装支架,而是处理好了一切,立刻宣布“手术结束”——这可是出乎我的、甚至是孟主任的意料。

为什么没给病人放支架?

难道,“高值医用耗材集中带量采购”沉重打击了支架的价格虚高,医生们能不做的就不做了?

这是一场救人于呼吸之间的“战斗”,张主任难道知道身旁正赶上央视记者在现场进行着拍摄,因此表现出格外的谨慎?

答案都不是我揣度的。

当张主任从手术室推开通往隔间的侧门来到我和孟主任的跟前,我疑惑未解,张主任这样解释:“作为一个介入科的医生,我们手术的目的何在?就是讓病人的血流能恢复到三级就OK了。啥时候拿捏不准,就想想躺在床上的如果是你自己的亲人、亲戚,而且这个病人以前曾放过支架,可放了,后端又出现了闭塞,这是为什么?我得先找出原因,不能盲动。所以今天就没给他装,反正人先缓了过来,恢复了身体以后再看看情况吧……”

医者仁心,一切从需要出发。

我做电视,当然也包括现在写这篇报告文学,都必须从内心竖起大拇指:不管你一根支架是13000元还是700元,大多数医生都会根据病人的需要,该装的装,不该装的不装,哪怕装一根能挣很多的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又何必呢?

当然,所有的患者都能赶上这样“好心的大多数”?现实有时不得不让人摇头。

少数医生见利忘义,无视病人的身体,该装的尽量装,不该装的有时也给你装上,这种情况并非鲜见,患者和家属根本不知,也无从分辨。

其实根据《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19》显示的数字:中国目前“心血管”患病的人数已达3.3亿,每4个人差不多就会有一个。而从2009年到2019年,中国冠心病手术量已经从23万例发展到过100万例,年增长速度在10%以上。面对这个巨大的市场,过去国家也不是没有“心脏介入手术”的资格限定,只不过从三甲医院扩大到县级医院。后来有报道指出“全国有2400多家医疗机构都在做支架”,每台手术如果使用的个数以平均1.5枚来计算,那中国要用掉的支架每年就有150万支——“这个数字暴涨的背后,有暴利。”对这个说法,几乎没有人站出来加以否认。

“会不会有医生真的不知,还认为装了支架保险,至少是能预防心梗?”

第一次见胡大一,我就针对这个问题提出过质疑,胡大一教授当时的回答是:“会有,但明知没必要,利益驱使,这样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肯定也不排除。”

于是,最硬核的问题,我把它置顶:“支架,究竟能不能预防心脏病、预防心肌梗死?”

胡教授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缘木求鱼,根本不能!”

2020年12月21日,一清早,我看了一眼枕边的手机,才6点39分,胡大一教授就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是介绍一位南方的患者。此前,因为我不断地求他,我们要做电视,《新闻调查》又是一档有着45分钟长度的“新闻深度报道”,所以需要很多的患者向我们提供故事。胡教授就记着,随后的三年,他一遇到愿意接受我们采访的,就把这样的病人和家属介绍给我。

这次介绍的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的”男士,D先生,什么意思?就是已经装上了支架,自己心里不快,有怀疑,先在本省自己看,然后又到外省抢救,再后,来到北京,找胡大一。

我立刻起床,道了谢,一小时后就把电话给D先生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正是DQF本人,我说明访意,对方说他已经知道,而且很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但是上午要出去办点事,下午回来就先把病例、材料等发给我。于是我们彼此先加了微信。

几小时后,D先生的病历、诊断证明书、门诊处方签、冠状动脉造影(报告)、住院病例首页、重危病人抢救通知单、媒体相关报道等等,一页页地向我飞来,跟着还有好几页他手写的“故事”,都是描述他如何从2014年第一次因为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稀里糊涂地就给装了两根支架,然后出院6小时,又突发心梗,再行抢救。最出乎意料的是,后来医生说:他前面装的两根支架,有一根竟在血管里“发生了断裂”……

啊?怎么回事?

“您别急,慢慢说。”

D先生就开始详细地跟我回忆整个过程,并且说那天他跟我加了微信以后,外出办事很快就回来了,跟着就给我写信,“写了三个小时,很吃力。”然后直言相告:关于他的事,《法制晚报》等一些媒体其实已经做过不少的报道。我说:“那要是有报道,您为何还要一字一字地给我写信?”D先生说:“为了真实,也为了感谢你们中央电视台对我们这些心脏装了支架的悲剧群体的关注。”

“悲剧群体”?

2014年,D先生才44岁。

根据媒体报道:9年前,因机构改革,他从当地的一家乡镇企业下岗。为生计,先是开起了出租车,之后又改开了大客车。

由于开车劳累,三四年前他就患上了高血压,一直吃药,但很少去医院。

D先生第一次感到心脏不舒服是在正月初四,当时他正打算出车去外地,吃早餐时突然感觉胸闷、气短,腿使不上劲儿,就站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回家,一下子在床上瘫了两天,胸闷的感觉一直没退。

2月7日,D先生到距家最近的一家医院做全面检查。输了两天液,症状有些缓解,但医生说省里来了专家,让他再做个冠脉造影检查。

2月9日上午11时许,D先生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因只有局部麻醉,手术台上的他一直都很清醒。

“检查没一会儿,大夫就说我心脏里堵死了,要放支架。”

D先生是这样回忆的。他说他自己当时并没有想到要做手术,但这家医院的医生告诉他:“病情严重,必须马上做!”

看了以上的报道,我次日再次跟D先生沟通,我问:“一个关键的问题——您那年到底认为医生是该给您装支架,还是不该装?”

D先生直言:“反正我当时是走进导管室的。”言外之意,他当时病发并不是要死要活。“要不然为什么当时在医院陪我的只有我21岁、还在读大学二年级的女儿?我家属都没来。后来医生让家属签字,也是我女儿签的。我开始还想转院,但当地的医生说:赶快签字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就这样,D先生认为自己至少是在“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被医生给安放了心脏支架。手术在当天下午1点结束,到了晚上7点,他又感到心慌、呕吐。

“当时听护士说我的血压就只剩下40多,心率也只有40多,于是赶紧喊医生,一群人抢救了我半个多小时。”

D先生的家人不懂为什么既然做了手术,6小时后病情反倒会出现“恶化”?

医生安慰他们,说没事,具体原因也没有说。

就这样D先生每天输液、吃药,又在医院里住了12天。

12天后,终于可以出院了,但“故事”还没完。

2月21日、23日,连续几次,“当时我又感到心脏疼、胸闷、呕吐,全身大汗淋漓,吞了两片药后症状不减反而更重。”又熬到27日,情况更加紧急,家人不得不将其转入到南京的一家大医院。“一进医院,医生就连着下了两张病危通知单。”D先生的妹妹事后回憶,医生就是在这时告知家属“他的心脏支架断了一个”。

怎么会呢?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但是“真的断了”,别说患者,医生“当时都非常吃惊。”

事情到了这一步,当初到底“该不该装支架”只能先往后放一放,救人要紧!

为了挽救D先生的生命,经过紧急会诊,2014年2月29日,医生不得不在D先生的体内,具体说就是在“断裂支架”的地方,又再植入了第三根支架,这样,用D先生和他的家人理解:“就是将断了支架的血管再用另一根支架给支起来。”

等病情渐渐稳定了,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D先生就下决定来到北京,挂上了著名心脏专家、时任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胡大一的号,记者也曾一同前来。

在南京,其实记者已经看到了医院最初收治D先生时诊断证明就写着:“不稳定型心绞痛。”到了北京,胡大一教授经过判断认为:“你当初发病的时候,症状主要是冠心病,是典型的劳累性心绞痛。其实这种情况我们一般是不建议给病人装支架的,用药物治疗,完全可以让你稳定下来。”

啊?

跟着,检查结果也出来:D先生之所以在被装了前两根支架后6个小时又出现了“症状加重”,那是因为先前被放入支架的地方是一个分岔口,放了支架的血管把旁边的分支血管给挤瘪了95%,这样“支架断裂”是意料之中,断裂的支架又造成“急性血栓”,从而导致了病人的急性心梗……

2014年到2021年,7年的时间过去了,尽管7年前跟今天比,人们,也包括医生,对“心脏支架”的认识还有局限,但国家卫生部其实早已在2007年就发布了《心血管疾病介入诊疗技术管理规范》,对“心血管疾病介入诊疗技术”开始实行了“准入制”,核心的原则包括:第一,能做心脏介入手术的必须是国有“三级医院”(有卫生行政部门核准登记的心血管内科、有心脏大血管外科或者胸外科,有血管造影室和重症监护室);同时,医院除了需要获得准入资格,手术医生也需要有能做介入手术的资质。

后来,D先生家人专门就此跑到了有关部门去进行查询,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我们国家的县医院,属于二级医院,当时是没有被列入可以“准入”名单进行“心脏介入手术”的。但面对如此质疑,手术医院又怎么解释?

D先生后来告诉我:医院说他们跟省里的几家三甲医院都有长期的合作,很多项目实际上是“在上级医院专家的指导下进行的”。

那么好了,如何去界定D先生最早接受的那两根支架是否到了必须要装的地步?医生当时要坚持“那样做”是出于挽救患者性命的职业良心,还是其他?

结论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或许“有真相”也永远都不可能浮出水面?

D先生只知道:“支架断裂”后尽管通过“再支架”,他逃过了死难,但后来的他已经不像一个只有40多岁的中年人——“身形消瘦,走路缓慢,站立超过10分钟就要找个地方坐下大口喘气……”

D先生的姐姐也跟媒体说过,她的弟弟曾经流露过自杀的念头。

怕丈夫做傻事,D先生的妻子只能辞职在家,专门看护。

家里的财源从此无着,17岁的儿子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过早地承担起了原本还轮不到他的家庭基本生活开销……

3.A小伙,你赶上了好时候!

支架降价,人们不会再像6年前DQF那样遭受两场手术,尽管所用支架都是国产的,但家庭支出也不是一个小数。到了2021年1月1日,全国的患者都开始按照“国家集采”支架降价后的“新价格”来接受有需要的“心脏冠脉支架”治疗。春节过后,我们《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就来到(北京)阜外医院等几家医院,了解了“支架降价”后的手术台数、型号数量、医生反应、患者反应等等相关的情况。

杨伟宪,(北京)阜外医院副院长,主任医师,曾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Western Health医院心血管病治疗中心进修“心脏内科”和“冠脉介入治疗的策略与技术”。记得采访时她跟我说:“如果说手术的台数,要是跟2019年相比,我们现在也没看出有太大的变化,没有增加,相反,冠脉介入量还是有所下降的。”

是吗?

便宜了,但接受支架的患者反而……

这个采样,正赶上2021年春节,新冠病毒的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北京)阜外医院又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心脏专科医院,前来就诊的很多病人都来自外地,所以杨院长认为:“或许到三四月份,再看看,那时候疫情如果能进入到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情况可能会更好一些。”

我暗揣:支架从“金子价”到“白菜价”,难不成人们一时还理不顺思路,买贵不买贱呢?

杨院长对此不作评论。

“那医生都怎么看?”我转了一个话题。

杨院长放下手术“量”的变化,特别向我强调:“其实更多的医生,从国家集采之后,会更认真地评估病人应不应該被放支架,而不是价格。”这一点她认为更重要。

对于支架的使用,在我想象中是医生先征得了患者的同意,开了单子让家属去缴费,然后从发药的窗口获取,再拿着“支架”回来,这一点就像取药、取针剂一样。但通过做“支架”的节目,我大跌眼镜,很多人告诉我:“不少医院,至少在过去,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医生个人会与支架的提供者保持联系,需要时就打电话,这些人(“支架贩子”)立刻就会赶到医院,一手钱一手货,根本和医院,跟医院里的药房——无关。

啊?

如此操作?当然会——

对,“漫天要价”。

“最疯狂的时候,全国的医院周围甚至有4位数字的代理商在卖支架。国内的支架主要是由他们送到医院,科室主任首先得肯用,设备处要准许他们进来,主管的领导还要审批,上院领导会,各种关节都要打通。每个做支架手术的医生用谁的、不用谁的,你不打点,不用你的,代理商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吗?

我无法相信!

好在这种情况,(北京)阜外医院闻所未闻。

2020年国家“集中带量采购”之后,上万元的价格被砍到了几百元,这使支架的经销世界“重新洗牌”,销售渠道一下子“官营”了,这不仅实现了“招采合一”,也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对整个产业链条都带来了颠覆性的变革。

患者呢?

患者和家属有什么反应?

我们《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必须有这方面的声音。

机缘巧合,2021年3月,摄制组在长春中医院采访,我遇到了一位36岁的小伙子A,自主创业,劳累熬夜,有一天冠状动脉突然出现“急性缺血缺氧”,引发了他的心肌坏死,被紧急送院,医生针对情况给他实行了“冠脉支架介入手术”。

几天后,A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我们在护士长梁聪颖的引荐下在病房里采访了他。

A正半坐在病床,说话已经很正常,底气充足,我和摄像师轻手轻脚地走进三人合住的病房,那一刻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他这么年轻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突发心梗?

接下来,我赶紧询问他这次“支架”你总共花了多少钱?发病前知不知道“支架”是什么东西?

A小伙说:“过去,发病前,我还真不了解有关支架的情况。”

那国家“集中带量采购”呢?

过去的价格存在虚高,很多患者不知情。现在回归正常了。

这一切你都不知道?

A小伙憨憨地说,这些也都是他术后才整明白的,“我是赶上了好时候。”

护士长在一旁“证实”:“过去,(我)还在西医医院的时候,我们那时做支架,也做得比较多,患者都是在入导管室之前,最少得交5万块钱。”

“5万?这算押金吗?”我问。

护士长说:“对,就是住院押金。如果不交的话,谁都知道做支架费用很高,那保不齐会欠费。”

“可A小伙进来以后,有没有交押金?”

“他也交了,但只交了1万元。”

从5万到1万。这个数字能说明问题吗?

我在病房采访,生怕影响到其他病人,不敢多谈,而此时A小伙的爱人正在病房的门外,我很快改主意跟编导说:“那咱们后面的问题干脆就问问A太太吧。”

出了病房,我先迂回。

“当时,你老公去了急诊室抢救,就装了支架?”

A太太:“对,都是医生亲自推过来的,特别快。”

“那你当时身上带着很多钱吗?因为如果要是心梗,你知道,钱可能……”

“是啊,当时我还寻思(要花大钱了呢),心说这可咋整?但是后来医生说没事,你就先看,也没催着我去交费。”

“后来一根支架到底多少钱,你们总共花了多少钱?”我终于直奔主题。

A太太说:“最后算上抢救、手术、住院、治疗,哦,还有现在的康复,我们总共花了35000多。”

哦,35000多,这是全部的费用了。

看得出A太太对于“最后的花费”很知足,也觉得他们很幸运,因为她说:“一开始我估摸着怎么也得花上个十多万,因为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心梗,也都花了那么多。”

我的采访,有了突破,因为价格,没有对比,就没法跟观众讲清楚。

凭良心讲,2020年国家专门对支架进行的“集中带量采购”,使支架的“价格”跟“成本”之间回归了相对合理的关系,这一点受益最明显的就是患者。

“我们的目的也就是这个,首先是这个。”

这是我在北京采访国家医保局的董明辉处长时,他专门指出的。

“我们可以来算一笔账,原来冠脉支架的价格是每一个13000元,现在降到700元左右,如果还用全国每台手术大概平均的用量是1.5支,那我们按患者个人支付的比例40%来计算,一台手术下来,一个病人可以节约8000元。”

8000元,至少是8000元。

国家治理一刀致命,初见成效,令人高兴。

当然,作为媒体,作为一档45分钟的深度报道,我们《新闻调查》还有很多的任务,比如:

原来的支架,价格虚高,那是怎么形成的?

降价从“天花板”调整到“地板”,还有没有厂家愿意生产?

数量、品种是否可以满足患者的需要?

更重要的是,“质量”能否保证?

小小支架,人命关天。

还有很多疑问,观众也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知道——我们的采访必须继续。

也许是被记者问得太多,也许是胡大一教授觉得自己过去做的事不要一提再提,作为中国著名的心血管病专家、医学教育家,他身上的头衔已经一大堆:

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

首都医科大学心血管疾病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心研所所长,中华医学会心血管病分会主任委员;

北京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专家津贴……

但什么是支架?由谁发明?32年前他是怎样把这项新潮的医学技术首先介绍到中国,也曾积极推广?直至后来的态度转变?我还得好好地听他讲一讲。

感谢《支架降价之后》的编导王晓健,他在完成初期脚本写作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观众和我一样的好奇,先给“支架”贴好了标签。

晓健是从“心脏的功能”说起的:

首先,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汽车“发动机”一样,一般人正常的心跳速率,每分钟是60至100下,一个小时60分钟,一天24小时,我们的心脏每天都要跳动86000次到144000次,取个中间值,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日10万次”——心脏很累,也很辛苦。

但是“心脏”像“泵”,每天都要把血液运行至全身的各个部分,它本身也需要血供,“冠状动脉”就承担起这项任务。至于说为何叫“冠脉”?从外形上看,人的心脏是一个倒置的、前后略扁的头形圆锥体,环绕这颗“头”的一周,有三根主动脉血管,“网”在上面,就像一顶王冠,因此“冠状、冠状”——得以成名。

那心脏的外观和功能说清楚了,“心好”“心坏”就决定着我们的健康,其中“冠心病”大家都唯恐引火上身,知道它是夺命的杀手,说不定啥时就会毁你没商量。治疗,尤其是急救就必须拥有相应的常识——那通常的办法都有什么?

在采访(北京)阜外医院的杨伟宪副院长的时候,她谈到冠心病和心脏的严重病变,充满了学术性又深入浅出:“冠心病就是因为冠状动脉出了问题,主要表现在血管窄了或堵了,血就过不去,这就会造成心肌因缺血而坏死。那心肌就不能正常地工作,我們的心脏就只能停摆。所以治疗冠心病很重要的手段就是要把血管疏通,让血液中的氧气、养分能充分地再灌注到我们的心肌里面去。”

道理听起来并不复杂。

但是长久以来,人类如何才能快速地“疏通冠脉”,医学界一直在做着不停的探索。

1977年,德国医生安德烈亚斯·格林特茨格(Andreas Gruentzig)首先将连接着一个小球囊的导管插入到患者发病时的动脉,然后通过加压,使球囊膨胀,以此来破坏已经堵住了病人血管了的斑块,这样就实现了“血管扩宽”的目的,这项技术的发明被叫作“冠状动脉球囊扩张术”。

接下来的问题:血管被扩张,血运能畅通,但作为工具的“球囊”总不能总在人的身体里永远地待着,得取出来,而一旦移出,有近50%的患者还是会发生血管的“再次狭窄”——医学又面临了新的挑战。这挑战后来成就了美国医生朱利奥·帕尔马兹发明的“冠脉支架”,这“发明的接力”是将移走了的球囊用一个“固定物”来支撑,像井下用木桩撑起来的巷道作业面——这就是支架。

终于,1987年,瑞士学者乌利齐·西格瓦特(Urich Sigwart)第一次将真实的产品——“金属支架”,安放到了人的冠状动脉里,“两步走”的医学突破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音。

那胡大一教授呢?

为什么说他是引进和随后在中国极力推广“冠脉支架”的有功之臣?

1989年,也就是“冠脉支架”已经渐渐用于临床治疗后的两年,43岁的胡大一从美国进修回国,他特意邀请到意大利格尔马诺·迪夏希奥 (Germano Di Sciascio)医生和自己一起向中国人演示了“冠脉支架”手术,就是媒体后来才一次次地提到“胡大一是在中国开展第一台冠脉支架介入手术”的引路人。

不过,胡教授只做了一例,这个手术就被紧急叫停。

“叫停”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为什么?

“装支架的地方很容易长血栓,而血栓又是导致急性心梗的主要原因。这样,即使是最先进的手术在心脏只有简单病变的患者身上使用,也不合适。同时,装了支架就要服用溶栓药,预防血栓,而20年前中国除了阿司匹林,还没有其他的抗血小板的药物能够实现 ‘双抗’,所以手术轻易不要做。”

暂停键一按下去就是8年。

直到8年后,中国的“双抗”药物“氯吡格雷”也终于出现,这让“冠脉支架手术”多了一道决定性的安全保证。胡大一此时也从北京人民医院调到了北京朝阳医院,他在此办起了后来被称为介入治疗技术的“黄埔军校”——“介入治疗技术免费学习辅导”,面向全国招生,而且“谁都可以听,每天晚上讲课,白天做示范”——直到今天,全国多数心内科的主任还有很多都是胡老师当年的学生。

但是10年后,胡大一“又变了”,这个“变”,不是没道理的,而是他发现了“不好的苗头”,因此立刻从“全国推广支架力度最大的医生”,转而成为“反对支架滥用”的第一人。

难道“支架”不是一个好东西?

2019年春节前,我和胡大一教授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北京东三环一家酒店非常嘈杂的咖啡厅里,我一边录音、一边记录,整整三个小时。

胡大一教授首先肯定:支架是个“好东西”。

人的动脉血管一旦发生严重堵塞并危及生命,这个时候,医生帮你正确地放入支架,就能立刻打通你的血管,安全系数高、创伤小、见效快、恢复好。因此“支架”能“救命”是不容置疑的。

“但既然是这样好,又能救命于分秒,您为什么后来又提出质疑和反对?”当时我对支架一无了解,问题提得幼稚,还很想立刻得到答案。

胡大一教授并不恼,他耐心地告诉我“道理很简单”,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支架”:

“我们所说的‘心脏冠脉支架’,是一个直径只有2到4毫米的小东西,金属的,重量不足百分之一克,肉眼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似乎有点像弹簧圈的小圈圈儿。而我们的心脏有多大?一般就像人的一个拳头,而心脏的冠脉血管直径又有多粗?成年人一般在3个毫米左右,就像一根圆珠笔的笔芯。”

心脏对人的生命居功至伟,但主动脉才那么细,我完全不知。

因此必须小心呵护啊!

“‘冠脉支架’的发明是医疗技术的一个进步,但再好的技术也有适应症。”

胡大一后来发现支架在被异化,在慢慢地被过度使用,甚至滥用。他很气愤!

“这个技术确实能把6个月的冠脉血管‘再狭窄的复发率’从50%降到30%。但是‘支架的问题’,它本身就是一个金属异物,留在血管里,本身就很容易形成血栓,那后果也是会造成接受者突发急性心梗的。”

急性心梗?“人为的”……?

胡大一说,对,问题就出在这里,支架用于急救——那是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但如果“错用”“过度使用”、甚至被“滥用”了,每一个金属的“小圈儿”就是一个“人为的血栓”。

我睁大了吃惊的眼睛。

想想一枚支架,尽管小,一旦被放入血管,是取不出来的。“救命”的时候它是“神器”,但如果是“非必要”,反而会挡血,或发生断裂,那支架这个“好东西”就会因其“使用的不当”而变成了“坏根源”,当然医生必须警惕乃至杜绝。

可是“谁能把支架拿捏得那么准?啥时该放,啥时不能放?”我忍不住质疑。

胡大一说:“不,问题不是因为难以判断。你懂我的意思吧?对于医生,这不是一个太大的难题。”

我知道,也清楚接下来胡教授要说什么。

“一枚支架从出厂到用到病人身上,你知道会经过几番倒手吗?”

没概念,我完全没概念。

一枚支架,假使出厂时的价格是1000元,经过“流通环节”进入医院,药房、科室、主任、手術医生、患者,价格至少会涨到10000元,这就是为什么过去社会上曾一度流传“做一个支架就挣一万”。这样的话这还只是国产的。进口的支架,比如在欧美500美金一个的支架,中间商拿到中国就会卖过30000元,有些大城市竟存在“地下支架库”。这些不是空穴来风。

我惊呆了,又是第一次听说,后背在冒凉气。

后来,胡大一意识到,“支架挽救急性心梗的作用”被没有根据地扩大了,以致最后演变出“支架是一种能预防心肌梗死的神器”。后来他在接受正式采访时表示:“这真让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支架,到底有没有“预防心梗”的作用?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问。

胡大一非常严肃:“记住,支架不能预防心梗,它没有预防的作用。”

很可惜,支架被“过度”使用,利用了患者的无知。

胡大一不断地摇头,而他的话让我想起很多今天的年轻人,他们孝顺父母,努力工作,手里攒了一些钱,就带着父母去医院检查心脏,不仅做全套的“套餐”(有些项目根本不必要),而且真以为如果能早一点安上支架,就可以帮助父母提前预防心梗,殊不知,这样的想法、做法,既天真,又糊涂!

伪科学,支架能提前预防心梗是伪科学。

但“伪科学”,有时会穿上悲天悯人的外衣。

当“过度医疗”盯上了“心脏支架”,有些医生就是会“好心”地对患者和家属说:“你看,为了你好,也为了给你的父母提前保命,咱做儿女的,该花的钱……”

第一次跟南宁的X女士联系时,我真不知道她是单身,73岁,心里装了5个支架、5个药物球囊,但人很豁达,尤其我们性格相投,聊到很多事,比如关乎生死,我们都“英雄所见略同”,都不愿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被毫無价值地推进ICU,浑身插满了管子,受尽折磨,我们要好好地走,“走”得自然、有尊严。于是一个尝试联系采访的微信语音,我们就聊了80.08分钟。

大姐跟我实话实说:“我就是靠支架救了命的。”

是吗?我很需要正面的例子。

事情是这样的:

2018年12月,X大姐一早起床就突然感觉胸口特别疼,她心知不好,毫不犹豫地就拨打了120,被送进当地的医院急救,支架,这之后她感觉很好,这个“很好”不是心脏从此就没有问题了,而是相较于她平日里——稍稍活动就感到吃力,走个十来八分钟的路,人就走不动。

手术前,大姐曾在同一家医院的高血压病区住了一个礼拜,当时医生很谨慎,并没有给她做心脏造影,只是做了CT,说冠状动脉已经被堵了70%,但没提到手术。只是出院后第二天,她又感觉剧痛,这次“痛”已经“忍无可忍”,又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大夫先给她用上了硝酸甘油,大针管注射,扩张血管,稍缓。到了下午5点多,又一轮疼痛袭来,此时再做CT,也增加了“心脏造影”的检查,结果就看出原来已经堵了70%的血管继续被堵到了90%,医生这时才问她:“看来得手术了,你是去外科做心脏搭桥,还是在我们心内科做支架先打通血管?”

X大姐的反应:“我哪里懂啊?”这跟我曾经采访过的其他患者,面对要么“搭桥”,要么“支架”,全都深浅不知。

X大姐当时只想起她有个堂姐夫,过去也曾经做过“心脏搭桥”,那是开胸的,动静很大。结果7年之后,人还是中风,很快走掉了。所以大姐很怕搭桥,很怕。

那么不搭桥就支架了?总之“我们不能让你一次一次地就这样疼得死去活来”。

为了慎重起见,X大姐术前还特别咨询了一些认识的医生,医生朋友们说:“遇到这种情况,放支架是比较好的办法——它是救命的‘神器’。”

哦,既然如此,X大姐就同意手术,接受“心脏冠脉支架”。

开始做了两个,X大姐还是疼痛不减,医生们经过研究,排除了她是因为对硝酸甘油已经成瘾,不是‘心理’依赖了的问题,就又给她做了两个,到第三次再上手术台,再给她放了1个。

“这样前前后后,您心里有5个支架?”

大姐点点头。

“可情况彻底好转了没有?”我很关切,这个问题很重要。

X大姐说:“那之后,我就真的没再疼。”

医生的慎重,换来了患者的安心。而“疼痛”,是人体血管堵塞、心肌供血不上来,生命向我们发出的最强烈的信号,如果此时支架在“最适合的时间被放到了最适合的地方”,原本濒死的患者就会“一下子”变成好人——X大姐的例子就是证明。

2019年8月和2020年9月,回家休养后,大姐连续两次复查,都没有再发生问题,她跟我语音聊天,一聊就是80分钟,手机都打烫了,她那头还说:“没事,不累,我现在的状态很好。”73了,平日里生活依然可以自理,“像较轻的家务活,做做早饭,洗洗衣服,我自己都能应付。”

然而,在我三年“心脏支架”的连续采访中,像X大姐这样完全“正面的”的例子,我得说并不是很多。这当然跟我们的节目“探索问题,防微杜渐”的倾向有关。

转眼间到了2020年盛夏的一个下午,我们《新闻调查——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来到了胡大一教授正在出诊的北京东城中医医院通州分院进行现场拍摄,这是我头一次亲眼看到胡教授怎样接诊、怎样给病人看病。

他跟每一位患者都大聊其天,从身体、家庭、儿女、工作到平时的饮食习惯。吸不吸烟,喝不喝酒,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夜里是不是都能睡得好?等等。有的时候可能会跟患者和家属聊上半小时。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大夫能这样地对待病人。

胡大一在提倡“慎用支架”的同时,还常年坚持“双心治疗”,就是一方面给病人治疗心脏,另一方面也要疗救他们的“心理”。因为在他看来,人的身体和情绪是相互影响的,很多罹患心脏病的人,都是因为心情不愉快,情绪很低沉,这种情况压抑了体内对身体有益的好酶,而产生打击身体的坏酶。故而“双心治疗”是一条新路,可以给患者、同时也为医生推开一扇崭新的大门。

记得“纪实拍摄”中,我站在诊室的一角,看见了一位男士,刚刚退休,过去做领导“众星捧月”,退下来一下子“树倒猢狲散”,心里很郁闷,本身就有冠心病,儿女鼓励他外出旅游,他也喜欢,前不久打算“欧洲4国游”,行前到医院检查一下心脏,这一查“可坏了”,医生说他的心脏冠脉已经堵了70%,应该先做了支架再外出。他不想做,又害怕如果不装上支架,万一自己到了欧洲,发生了心梗,那可怎么办?专为此事,他找到了胡大一出诊的医院,特意来听听胡教授怎么说。

胡教授看了他的各项检查,尤其“剧烈运动后心肌缺血”的报告,告诉他:“目前的情况,你不必做支架,真的。不必担心外出旅游会有什么危险,只要认真服药,把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降低到合理的范围就没事。”

啊?

我全程在场,摄像师也是在全程不间断地拍摄。

患者听了胡大一的话,当然高高兴兴地走了。

可门一关,我就立刻提醒胡教授:“您怎么能这样?不怕万一?如今哪个医生给病人看病会不留出宽大的余地?您就这样给他吃了定心丸,万一出了事,人家找上门,甚至打官司把您告上法庭,您不怕?”

胡大一笑笑,成竹在胸:“我怕什么?那不是我在给他做着什么保证,是科学!”

再说一遍:面对“心脏支架”,合理地“介入”无可厚非,只不过“我们人类和心血管疾病做斗争,最重要的手段是改变生活方式,而不是“狂做支架”,毕竟此病的根源在患者后天不良的生活习惯。

“生活习惯”决定着人的健康、人的寿命,这一点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医生认可。

看胡大一看病,我觉得像上课,很多关于生命、疾病、健康的常识仿佛一辈子都没人给我普及过。那一天结束采访,我回家的路上竟然想起北京大學常务副校长、医学部主任、中国工程院院士詹启敏老师曾经有一次出席北京电视台的《养生堂》,在节目中推崇医者的“最高工作境界”是“让医学和艺术在巅峰握手”——“医学”是给人看病的;“艺术”是你能用心,除了针对病人的主述,按照教科书的定义来开处方,同时还要认真地研究患者的病是怎么来的,找出生病的真正原因,这样你的处方就可以升华,就会带上更多的关怀、情感、信心、责任心。像一件雕塑,是精心设计的,刻意雕琢的,不仅对患者的眼下负责,还要为他们未来的长远提出建议。

如果真能做到这样,医生如何不能成为一位穿白大褂的艺术家?

针对冠脉支架手术影响,欧美一些机构经过多年研究,得出了如下结论:“对稳定性心绞痛病人,介入治疗既不能改善其预后,也不能预防心肌梗塞、降低死亡率。”这个研究成果一公布,美国支架的使用量立刻逐年递减10%。

但是我们中国呢?

“心脏冠脉支架”引入中国30余年,抢救了很多“心梗”的病人,帮助他们一次次、一个个逃离了死神的虎口,这是事实。但作为医生,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确:如果病人只是属于“稳定性的冠心病”,或者根本就没有症状,那即使是血管堵了70%,也没必要去装支架。这个理念,必须人人尽知。而且“支架”不是一劳永逸的,如果装了却不坚持吃药,不做有氧运动,不控制好血压、血糖,酒照喝,烟照抽,那这样的患者难免血管不会再出现闭塞。这才是病根,是医患双方都要十分关注的更大的问题。

2021年3月,我们《新闻调查——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在长春中医院心内及心脏康复中心主任孟晓萍还给我们介绍了一位患者,L老师。L老师,在某大学做工会工作,平日里应酬多,也不大重视自己的“心”。尽管身边不乏有学问的人,但他对医学,对心脏冠脉支架,几乎没有了解,因此当他面对面地接受我们的采访,讲出自己的故事时,所有在场的编导和摄录人员都惊呼“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故事有头有尾,中间过程古怪凶险。

最初L老师感到“心有不适”是开车出去游玩,可能是坐的时间过长,他感觉有点晕,第一个判断是颈椎不好,没往心里去。后来又出现了一次比较严重的情况,瞬间,有几秒钟突然失去了意识,“但只忽悠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L老师有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朋友知道了,就劝他抽空“还是去医院做个心脏的检查吧”。

这样,L老师有一天到了医院,很多检查做下来,医生说:“也看不出有啥毛病”,跟着建议他:“那就做个造影吧?”

“看不出有啥毛病”,为什么还要做“造影”?

“造影”是个啥东西?是检查还是手术?目的是为了什么?

L老师啥都不知。

此事发生在2012年,那时候中国社会对“心脏造影”知之者不多,L老师也完全不懂这项检查是要往人的身体里插管子,打造影剂,是检查,也是一次手术——整体操作下来可以发现冠脉是否堵塞,但也有X光的辐射。

“可咱哪懂那么多啊?还不就是听医生的!医生说做咱就做,何况还有朋友的关系。”

结果“造影”下来,医生说:“情况还可以,血管就堵了50%。”只让吃药,降压药、降脂药,还有阿司匹林。L老师一来再没有症状,二来也是因为工作忙,就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还是忘了吃药,后来嫌麻烦,干脆就把这三种药扔到了一边,自我作主都给停了。

停药的结果,等于三年放弃治疗。

就这样到了2015年,L老师再次出现头昏、几秒钟短暂失去意识,他才着急,又来到医院做心电图、心脏彩超、心肌酶、多排CT,包括第二次造影,等等。但这次检查医生就发现:他的“冠脉血管堵塞”已经从三年前的50%提升到了90%。

事情到了这一步,“支架手术”仿佛顺理成章。

在长春,我们摄制组请L老师回忆,他说:“这一次手术做得非常快,大约也就十几分钟。全程我都很清醒,因为麻药只是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小点儿。”

可术后呢?

L老师被送回病房,但只过了半小时,他又突然觉得闷得厉害,便大喊:“那个谁谁谁,我现在特别特别的不舒服,你赶快帮我叫医生!”

这个“特别特别的不舒服”,L老师此前从来也没有过,已严重到不仅是喘不上气来,而是濒死,他被吓坏了。

第二次手术,又换了一个胳膊再做插管、再做造影、再放支架,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一次——“麻烦”可来了。

先是支架被专门的器械送进了血管后,不幸出现了夹层。“夹层”对支架手术可谓“兵家大忌”,就是我们的冠状动脉血管的管壁共有三层,支架应该被直接放进血管里,而不是“落户”在层与层之间。

“补救的办法是什么?有没有?”

L老师回忆:“医生说有,就是要再做支架,把那個‘夹层’的血管给它撑起来。”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经觉得L老师够不幸的了,但L老师说:您别“不幸”,这个“麻烦”相对后来的“荒唐”,那才是“开头”。

紧急再做支架的时候,机器坏了,手术显示的屏幕也不亮了。

L老师感觉大难临头,一个护士“在旁边安慰我,说没事啊没事”。可实际上她越说“没事儿”,L老师心里越紧张。

“鼓捣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讲‘好了,好了’,手术又能继续做了。但不到一会儿,机器又坏了,还有人像过去咱们家的电视机不好使,就上去用手一拍,拍一下,机器好了,但过一会儿,又坏了……”

此种情况下,L老师“趁着自己还能说话”,就急了,立刻要求:“那个谁谁谁,别在这儿了,赶紧给我换个地方。”

他说的“换个地方”,就是换家医院。

医生也同意,立刻打电话请示,得到领导同意后,L老师就被决定转院,只是身上已经插了很多条管子,不能动,最后就是这样“全副武装”地被换到了另一家医院去接受抢救。

由于原本只是到医院去做一个检查,L老师身边只有朋友。

现在情况突变,出现危急,家人随后也赶到了。

从决定转院,一路监测,救护车送达,到第二家医院接续抢救,时间又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结果L老师又被放了3个支架,才把原来出现夹层的那个血管给处理好。

事后,L老师开始上网去查相关的知识,他告诉我“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但到“头脑清醒”了,手术也做完了。

最开始手术是否有必要?医生说有一个血管,“在远端,也是已经堵了80%”。言外之意就是坚持“放支架是有道理的”,至于中间出了问题,那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愿意看到。

不是吗?

L老师还能咋样?

为了救他,尤其大半夜的,一些医生是被医院从家里给叫出来的,还有一些非常非常有名的医生,“咱还能说啥?啥也别说了。”

这些年我们常听一句话:“不要让生命死于无知。”

患者对医学的无知,对治疗方案的无知,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无法积极、自主地参与治疗,由此酿成的“医患矛盾”,这是一个根源性的问题。

比如“心脏造影”,彻底地学术一下:“这是一个通过介入技术,从患者股动脉或桡动脉到冠状动脉之间建立起了通路,通过向冠脉内注射造影剂,使心脏冠脉的主要分支显影,以判断冠状动脉有无狭窄、狭窄的部位、程度、范围等,属于有创检查,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发生概率很低。”

一般的“冠状动脉”,包括人体心脏的“三根血管”,分别被叫作“左冠状动脉”“右冠状动脉”,(其中)左冠状动脉又分为“前降支”和“回旋支”,这样加起来是三根。冠状动脉的其他分支,在冠状动脉供血良好的生理情况下,一般不参与冠脉循环,只有当“主干”发生了狭窄或阻塞,才会参与进来……

我不知道如此学术但很容易在网上查到的“医学常识”,有多少人会去看?当医生给你或你的亲人作出诊断、处方,你心里大致能有几分谱?

别人不说,就说我自己的亲家、我女婿的妈妈,两年前身体不适,说身上总是没劲,儿子心疼,就从心电图、动态心电图、心脏彩超、CT等等从头查起,最后一直做到了心脏造影。结果妈妈数日检查结束,回到家躺了三天,就说“心里难受,身上难受”,她不知“造影”这种手段是不到最后一步(需要做支架手术了)轻易地不要做!而她的儿子,研究生学历,也没有常识,妈妈在CT都没有看出三根冠状动脉血管有大面积的狭窄(也就是说根本无须做心脏介入手术)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一定要“心脏造影”?

“造影”尚且如此,“支架”呢?

胡大一教授采访时曾经直言:“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国家的很多医院,搞心脏介入的医生,都开始知道并且接受冠状动脉血管,一旦有一根堵了70%,就成了装支架的‘金标准’,而随后,这个冠状动脉的主干血管,又渐渐演变成(包括了)其他血管——一件错事,一旦大行其道,就法不责众?”

可就是这个问题,这个“金标准”,我不仅询问过胡大一,也前后询问其他很多位我采访过的心内科医生,大家对胡大一所说“70%……是伪科学”都高度赞成。比如,杨伟宪副院长说:“不能绝对地这么说。70%的狭窄,如果远端(血管)压根就不缺血,那我为什么要放支架?放支架也是为了解决缺血的问题,只能说我们把狭窄程度定到70%是应该有缺血的可能性的,但是,是不是一定就缺血或缺血的程度到底是多少?这应该去进一步评判。有些90%的狭窄,也不一定有严重缺血,血管很小,支配区域不大,所以它的影响并不大。”

树枝与树干?

对。如果是树干,不到70%也得重视;如果是树枝,90%有时也没事。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就看会不会伤害到心肌供血。

长春中医院的孟晓萍主任为了让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曾经给我举过这样一个真实的例子:“我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一个我认识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吃饭唠家常,知道她有个弟弟,就问你弟弟的情况也好吧?没想到这位同学说‘我弟弟死了’。当时我就很感意外:‘怎么就,死了?’她说因为爸爸冠心病住院需要家人陪同,弟弟就在护理父亲的时候可能是累了,很疲倦,有点胸闷,当时就跟给他爸爸看病的医生,还是个主任,说了情况。主任立刻建议‘那你也来做一做心脏造影吧’,而且做的时候顺手就给他装了两个支架。半年后,弟弟猝死。”孟晓萍后来看了相关的病例,发现同学弟弟的冠脉血管狭窄程度还不够50%,这哪里需要装支架啊!这不是在“救命”,而是在“催命”——如果不装,还说不定……

孟晓萍主任说:“如果我同学的弟弟有一点关于‘支架’的常识,或者先用药物来控制,那……”

“救命的神器”一旦被“错用”,接受手术的人是受害者,医院、医生也同时会背起大大的“坏名声”。

长春的L老师在经过了几番折腾、惊险之后,心里装了5个支架,最后在重症病房一共待了有5天,一天花费3000块,术前术后,抢救、观察,总共花去了20多万。除了医保能报销的,自己也花了10来万。

何苦来哉呢?

散尽钱财是小事,伤身的同时更伤心!

据孟晓萍主任描述,出了院以后,L老师的状态一落千丈。

“平时爱运动、爱旅游,后来简直变了一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我是生不如死,人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心里揣着5根支架,不敢喘气,不敢活动,不敢性生活,甚至吃喝拉撒大小便,一天天都在床上——他担心‘一动’,支架就会‘掉下来’……”

我问L老师:“孟主任的形容是不是真的?”

L老师说:“那咋不是真的?我一宿一宿地都不合眼。白天、晚上分不清。什么时候都把药(急救的)摆在枕边儿,搂着氧气袋,随时准备着。到后来知道了那已经是一种‘精神不正常’,但就是不敢下地,情况最严重的时候,我几次拨打过120,到了医院,人家给我做心电图,但每次都说‘没事’。”

看,心魔。有了心魔,L老师的日子从此就没法好过。

一份《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19》有如下统计:中国大陆(地区)每年冠心病介入治疗的例数,从2009年的23万例已增至2019年的104万余例。2019年当年,“冠脉支架”的总费用已达到150亿元,占全国高值医用耗材的10%左右。

作为宏观管理,人们很难判断每一例手术,是该装,还是过度使用?但有记者从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了解到:仅2010年1月1日至2012年8月31日,两年半的时间,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就收到涉及心脏血管内支架的《可疑不良事件报告》862份,其中《可疑死亡不良事件报告》48份,《可疑嚴重伤害不良事件报告》814份……

一年这么多台支架手术,如何能避免“错装”“过度使用”,甚至“滥用”?这是个难题。但从医学上讲,支架手术如果不该做,其危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形成“人为的血栓”?道理又何在?

我的采访还在继续。

胡大一解释说:“实际上大家看到支架的放入机制是用球囊先把血管扩开,这个‘扩开’的过程必然会把血管壁上的斑块先弄碎,而我们的血小板是负责凝血的,就会很快在斑块的破碎处集合,这一点就像人手指被划破,流血了,血小板也会立刻赶来凝血一样,不该装的支架此时也会在破裂的斑块上形成血栓。因此,装了支架的比没装支架的患者需要服用更多的溶栓药。你溶栓药用得多,身体出血的风险也就多,比如大家常见的消化道出血、血压控制不好的脑出血等等,也是会致命的。”

面对胡大一的“医理”,我敢说没人“听不懂”,只是很多人从来“没听过”。

但医生呢?医生是专业人员,他们不会“没听过”,只是听归听、做归做?

桂林的画家C大师,又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2019年我跟他相识后,我们好几次通过电话,C画家都说我不用化名,我手里有证据,也有第三方公证机构的“证明”,最后还有一场官司,也赢了,法院都认定他是支架的受害者,不然也不会最后得到了医院的一笔赔偿。

我很想去桂林,C画家说“随时”。但因疫情,又是“非必要不出差”,我只能在线上,通过网络采访他。

每一次谈到他的遭遇,C画家都很激动。

他说那个“支架”,他真不该做,不仅不该做,而且手术中支架还卡在了他血管当中一个“树杈”上,到现在快十年了,下不去也退不出来,真是一个“定时炸弹”。

我问:“那您的事情已经闹得那么大,是否也有媒体进行过跟踪报道?”

C画家说:“有,很多。2011年,就是你们央视的《经济半小时》,还有一位记者采访过我。我把手里的手术录像也交给过(北京)阜外医院心脏中心的专家去作过鉴定,结果鉴定的医生面对镜头是这样发声的:这枚支架‘对患者生命构成了威胁,因为它把(冠脉左主干)正常的血流给挡住了,需要打开的血管又没有(被)打开’。”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劝C画家慢慢讲,希望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当时要装支架?对做这个手术您事先是否同意?

画家说:“好。”

他是1948年出生的,此生以画为业,到了晚年已经收获了很好的口碑和学术上的认可,还成了地方的政协委员。2010年,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抢救,这时(用他的话说)“生意”可就来了,收治他的当地医院心内科主任Z诱导他,必须马上放支架。随后便在他的冠脉植入了三枚,这些支架当时他并不知道还是“临近过期”的,其中一枚仅剩两天就要报废,就是这枚“支架”,后来卡在了他的左主干上。

我詢问:“(北京)阜外医院的心血管的专家说了,这枚支架给您的血液流通和生命安全都造成了隐患,那么后来,您是否还找过其他的权威?他们也都有一致的看法吗?”

C画家说他找了,最后都直接找到了胡大一。胡教授还给他写过一封信,信中就直言:“你的手术,在做好了‘前降支’的狭窄之后,‘钝缘支’的干预之必要性不大,画蛇添足了。”这就能说明,至少国内两位顶级专家都认为C画家是“被过度了”,而卡在他心脏“左主干”与“回旋支”交汇处的这枚支架,原本是打算要装在一个叫“钝缘支”的地方,只不过安放没有成功。

说老实话,听了C画家的故事,我有一点疑惑:“支架”没有被放到应该放的地方,造成了潜在的夺命之隐,这似乎涉嫌“医疗事故”?

是不是?于是进一步问他。

C画家说:“本来就不该装,装了又没有给装好,当然就变成了医疗事故。”这是患者的逻辑。

后来,手术医院对“医疗事故”并不承认,逼得画家在与医院交涉无果的情况下,曾经在院外公开抗议过医生的不道德行为,随后又起诉。开始在法院,原、被告共同抽签,还选了一家“第三方医院”同意为纠纷作出“医疗事故的司法鉴定”,但C画家后来怀疑“这中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鉴定单位最后以十分荒诞的理由拒绝了法院的申请,说“本中心没有这方面的专家,也请不到愿意为此作鉴定的专家,故不受理,所有材料一并退回”。

黑白泾渭,本来有据可依,但能说话的“权威”却主动缺席,这不能不让画家再次感到深深的绝望。

C画家愤愤不平,他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没了下文。

于是他继续抗争。

最后,在各方的压力下,C画家告诉我,他不得不接受医院的调解协议,最终以获赔几十万人民币的结果告终。

几十万,不是钱,是认错、认罪!

“至于院方承不承认给我错放了支架,事实都是明摆着的,因为在手术医院,我有报告单,上面就有这样的记载:第三枚支架在左主干和回旋支交叉处发生了‘嵌顿’,这个位置血管并未有病变,属正常血管。那既然是‘正常的’,为何还要放支架?问题难道还有什么更能脱身的解释吗?”

2019年,中国已有104万例的“心脏冠脉支架手术”在发生,人们或许可以推算:在这上百万的手术中,如果有百分之一的比例是被“错装”,那就是1万例;如果有十分之一的比例是被“滥用”,那就是10万例——每一例对每一个患者,都构成百分之百的伤害,这条错误的路,不是还会走多远,而是需要封路,必须封路!

9.利益驱动,罪恶的宿主!

为什么有时明知是“错装”或“过度使用”,患者还要面对这种伤害?

认真分析,胡大一讲,客观原因应该有两个方面:

第一,技术的无知带来介入手术的不确定性。

第二,利益驱动,引发滥用。

我理解胡大一所言“技术的无知带来介入手术的不确定性”就是“好心办坏事”,不知道该不该,模棱两可的情况下,装了,出了事又后悔。

我拿一个实例来请教教授:有一个我认识的夫人,善良、通情达理。2018年她在外地突发心肌梗死,胸痛,浑身大汗淋漓,被送到医院后立刻得到了及时的抢救,就是被装了支架,而且“神器”一到,人立刻就起死回生。事情如果就刚好结束在这里,这本是个纯正面的例子可以让我做进电视、写进文章。但心肌重新供血了以后,好心的大夫发现她过去一处血管曾经出现过闭塞,就想反正已经上了手术台,已经做了造影,还不如趁势把夫人过去的坏血管也找到,装上支架……于是手术延长到6个小时,费了很大的劲,医生(还是心内科的主任)到底把那根已经闭死了的血管给找到了,为夫人装上了支架——“这个例子,您如何判断?”

胡大一根本还没等我说完,手一挥:“这就过了,完全没有必要。”

为什么?您的理由是什么?

胡大一说:“第一,我们的身体是有很强的代偿功能的,这一点就像河水改道,这里不通,另找渠道。只要不是冠状动脉血管,没有危及性命,患者又没有任何的症状,你非要把堵过但已经又有了‘新河道’的血管给顺便再打通了干什么?何况6个小时的造影、X光,对人体的伤害有多大!”

难怪夫人术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像我的亲家母一样总感觉“缓不过劲”。2019年春节,我和先生去给她拜年,看到夫人弓着腰、脸色蜡黄,从卧室走到客厅都非常吃力,我忽然明白,大量的“造影剂”对她的肾脏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夫人自己不知其因,我还不能“以实相告”,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于事无补,尽管以夫人的为人,就是让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怀疑那位主任——怎样做,都是“出于好心”。

这就是“技术的无知带来介入手术的不确定性”,可以代表胡大一教授两个原因中的第一类。

那么第二类呢?人们所不能容忍的“利益驱动,引起滥用”?

胡大一说:“我再强调一遍:支架没有预防心梗的功能!这是一个原则。但这条底线对有些医生是否会起作用?人们不要忘记:你再怎么努力,都别想叫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尽管这种情况、这样的医生肯定是少数,但‘害群之马’伤了患者,更伤了社会的公德信念。”

桂林C画家的例子后来被媒体认为是“滥用支架”的悲剧典型,但如果你上网查看,一页页、一篇篇,受害人的“真实故事”还多得很,有些干脆实名举报无良的医生。

2019年5月17日,一篇题为《XX副院长捞钱上亿被抓,折射出中国医疗严峻现状》的文章:XX大学临床医学研究院副院长、附属医院大内科主任、心血管内科主任YXX,因乱装支架并收(取)回扣遭到博士生的举报,当场被抓——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2019年7月12日,来自更官方的消息:YXX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接受监察调查,8月8日被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XX市人民检察院也依法以“涉嫌受贿罪”对YXX作出了逮捕的决定。

好好看看YXX的成長经历,1963年出生, 1986年8月参加工作,学位读到博士,工作一向努力,成绩也有目共睹。当地日报曾经有一篇专访,还高度评价过“Y医生是打通‘心路’的仁心医者”。

那YXX自己呢?

他经常把自己比作一个“手艺人”,一个“管道工”。他说:每年经他实施的心脏介入治疗应该有600例,心血管患者的病情复杂,手术难度极高,每场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医生要在承受巨大压力的同时,坚持精工细作,这一点就像修理工修理水管,每一次修理是仅仅打通了管道让水能流动起来就行,还是该进一步对管道进行全面的清扫和修理,以避免日后再堵,这就要看修理者的责任心了。

仅仅看这样的表达,我也愿意相信Y医生对工作曾经非常认真,不然他也不会在2000年被戴上“XX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35重点医学人才培养对象”等等很多漂亮的桂冠。

但媒体的专访同时指出:作为一个国家培养了多年的专家,YXX被抓,无论对个人及其家庭还是对医院,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而在这件事情的背后,是否还有其他问题?是否也能拉出一份违反医规索贿受贿的名单?那都是人们更不愿意见到的了……

很多年来,无良医生就是打着“三根冠脉血管只要有一根堵了70%就应该考虑装支架”的幌子,以此为自己通过“支架”获利而树立“江湖标准”。至于“没有利益,就没有伤害”,医生怎么可能装一个“支架”就能“回扣”上万元?支架本身的“成本”有多大?“利润空间”有多大?能从“支架”上赚钱的究竟是一些怎样的中间地带?一个支架从生产企业到消费者手中,真的要经过层层环节?国家2020年“集中带量采购”打击的就是一连串“不合理的灰色收入”,那么是谁常年戴着一顶顶“灰色的帽子”?

2020年春天,我在采访国家医保局董明辉处长的时候特意问:“那过去这些钱,究竟都被谁赚走了?”无论外界怎么议论,为了节目,为了公允,我都想要讨一个准确的说法。

董处很客观,一点也不回避:“准确地说,应该在中间过程中很多(被)消耗了,因为你要去做公关、做营销,可能是每个环节都有钱,从出厂以后一直到医务人员挣了钱。这种情况下,就变成了一个对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的回扣竞争,而不是(产品本身的)价格竞争。”

为了遏制冠脉支架等医用耗材价格虚高所引发的不规范使用,我知道我们国家曾先后出台过多项政策。例如国家医保部门就曾要求各省级公立医疗机构必须在省级医药采购的平台上进行采购,并实现全部公立医疗机构医用耗材的“零差率”,这样就为“取消医用耗材加成”的空子做了先行先试。

“但这个办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回扣的问题,因为我们只知道这个标价是多少,不知道后面的又有多少回扣。”董处这样说。

事实上,在“心脏冠脉支架”这样的高值医用耗材的“供应链”上,人们只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就能想象得出来:厂家是生产环节,产品出厂后有经销环节,经销商再去面对医院、采购、甚至直接面对医生,这些中间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可能白干……

我能想象有人曾经的描述:有些地方,24小时,“经销商”不分昼夜地出没于医院的四周,手里就拿着各种型号的“支架”。有人说能和医生直接联系。需要者说:“嘿,我这正要手术。”手机那头就回答:“哦好,要多少、什么款式?”“价格”“成交”——这种做法让人想到菜市场、首饰店:看好了哪根项链、戒指,顺手买一个,立刻就戴上……

本文作者(长江)在采访胡大一教授

个别医生从支架上获利是“散兵游勇”,但如果在医院:医生护士的工资、奖金、提成、外快与高值医用耗材都发生了“挂钩”……其后果就不是不敢想,而是没法想。

胡大一教授告诉我,他曾经听到有医生亲口跟他说:“(支架)销售好的医院,护士一个月都可以拿到三万、五万的奖金。”

若问:“护士的工资呢?是多少?”

回答:“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吧。”

十倍的差距,怎么没有诱惑?还不要说术者、医生?

“你比如我现在是科主任,我说这个(支架)不该做、那个也不该做。结果你的病区做得少,人家做得多,那跟我干的护士收入就很低。我能给医院创的收益也是最少的,所以医院当然就觉得你这个主任‘业绩’不行,每周开例会大家主要是跟上个月比,和去年的同期比,你到底这个,收入是多少……”

一些医疗机构出于科室创收的考虑,一方面会选择“推荐”冠状动脉已经出现了狭窄的病人来接受“支架介入手术”;另一方面,过去因为没有国家大规模的“集采”,医院要用支架,面对的主要是经销商,有时经销商是规范的大公司,有时是小皮包,甚至是个人的“医药代表”,赚了钱就继续干;出现了事故、纠纷,很快就可以破产、倒闭,你想找人去核对、追究,很难很难。

然而,冠脉支架是有适应症的,很多有良心的医生还是坚持:“那不是你想装就装,也不能医生一个人说了算!”

患者迫切地要求医生尽责尽心,社会普遍呼吁国家能出面打击,专家更希望尽早拿出行业的细致规管。终于,2020年,国家对“高值医用耗材”的“集中带量采购”,首先拿“冠脉支架”来“破冰”了。事实证明:国家重锤,来得及时、给力,让灰色的环节彻底崩塌,同时也让黑心的贪婪再没有了市场!

不用特意去挖掘,各种“高值医用耗材”的层层扒皮很难守住秘密,有人说:“最厉害时,每个环节,每一层加价至少都在两成,一般的耗材“溢价”通常是5倍,而“心脏冠脉支架”高峰时能达到出厂价的8到9倍,“医药代表”整天忙碌的就是要让自己的“支架”如何中标,所以“搞定”招标人,配送、开票,还有医院的返点……

不行,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必须搞清楚一枚小小的支架,“成本”到底有多少?国家通过“集采”,怎么能让价格发生了90%的大跳水?我得算笔账——用事实来说话。

于是摄制组再拜托国家医保局的董明辉处长。

董处长介绍了一家位于京郊顺义常年生产心脏冠脉支架的企业,也是参加了2020年年底招标的企业。2021年4月,《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专门赶到工厂,与负责营销的一位女主管面对面地坐下来采访。

平心而论,这家企业,高大的厂房,整洁优美的环境,车间灯火通明。生产、研发、监测、试验、包装,所有环节都严谨、规范,尤其无菌的要求和严格的技术流程,让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产品——应该没问题。

那么“招标前与招标后有什么不同吗?”我很关心。

负责人说:“没有,我们该怎么生产、研发,还怎样。”

那问到成本,你们会不会因为支架降价了,就没有了生产的积极性?

负责人也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那就单刀直入吧,我们从原材料说起。

于是我听到了厂家这样的解释:“支架的原材料都是金属,但这个原材料的成本在支架上占率并不高。无论公司追求多大的盈利,(都)不会在原材料的量上作改变,因为它本身就不影响价值。”

您想说的是支架成本并不高?我意识到,便问。

“对,工厂在支架的利润上并没有多大的空间。”负责人的话让我理解:他们的“出厂价”是合理的。

“本来我们就挣那些钱,虚高的价格跟厂家无关!因此‘国家集采’我们该怎么做还会怎么做。企业面对市场首先会想到的是产品质量,不会说降价了,价格低了就不生产、不营销,影响积极性,这是绝对不会的。”

为了有备而来,走访这家企业之前,我已经看到过不少媒体有比我的调查更详细的报道,比如:一个国产心脏支架,出厂价不过3000元,到了医院就可能变成2.7万元;一个进口的心脏支架,到岸价不过6000元,到了医院会变成3.8万元。这中间获利最猛的真不是在生产环节,而是在流通——“虚高”产生的土壤!

国家出手,整顿乱象,今后关于支架的“胡作非为”都不会再有机会,然而就是因为降价,接下来的一个问题,至关重要——质量,这个问题采访绕不过去,也一直高悬于我的头顶:不会因为“黄金价”跌到了“白菜价”,就难把质量关了吧?

在国家医保局,我得到了这样坚定又高强度的回答:“不会!”

怎么“不会”呢?我还咬住不放。

支架的产品与其他任何产品都不同,容不得一点差池、一点伤残。

第一个保障:国家在实行“集中带量采购”的时候就声明,根本不许“低于成本价”的产品参与竞争,这在第一道关口前就确保了产品的质量;第二个保障:为了真正能确保每一支冠脉支架的产品质量,2020年11月,天津的“中选结果”一公布,国家药监局就在第一时间发布了文件,要求在12月底以前,完成对所有中选企业全项目产品的监督检查。

两道关口——严防死守。

2021年1月1日,国家首批通过“集中带量采购”的产品进入到临床,质量的反馈也并没有负面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质量,能让人放心。只是一些医院反映“有些品种”还不在集采的范围内,也就是数量、规格,不一定能满足所有医院的急需。这一点后来我也问过董处,他说:“实际上我们的集采并不是100%,只是市场需求的80%。如果患者选用哪个非中标产品,我们不是还留出了20%的市场?(那就可以)由医院和患者来选择。”

经济活动或者说按照市场之手来调解的规律,即便像“心脏冠脉支架”这样的“高值医用耗材”,厂家、经销商、医院也应该有一定的利润空间,只要这个空间是合理的,患者就能想得通。但为了救命,自己的亲人已经在介入室躺着了,家属那一刻心急如焚,还可能被黑、被算计,那搁谁,都不会“答应”。

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是:本次集采,不仅吸引了国内的支架厂家,还有众多的国际知名医疗器械商也积极参与,最终有2家中选。这不仅说明中国的卫生健康领域,在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发展格局下有无限的潜力。同时也让人看到,医药领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大有可为,必须坚持深化,久久为功。

过去,“装支架,你们是要国产的还是要进口的?”患者和家属每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都会反复思量,然后狠狠心说:“那还是要进口的吧。”至于“进口的更贵”,救人之后怎么筹款,是砸锅卖铁,还是卖房子卖地,那再说。但近些年,有关心者发现——就连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也都播了:“目前,国产支架使用率已高达75%到80%。”国产的东西并不差,这一点就像家电,三四十年前我们也是 宁愿多花钱买进口的,但后来国产的又好使又便宜,为什么还要去用进口的?

如此局面如何形成?

消費者、患者的口碑。

比如(北京)阜外医院冠心病中心副主任、中华医学会心血管病分会介入心脏病学组委员、美国心血管造影和介入学院(SCAI)会员——窦克非专家就表示:“其实现在很多国产支架比进口的质量还要好,设计得更先进。”

只要能救命,花多一点钱,没有家属会犹豫;但花了钱,效果还不好,或支架根本就不该装,被黑心者所坑,就天理难容了!

常规心脏的检查,目前医院有大致如下7种:

1.常规心电图

2.动态心电图

3.运动平板心电图

4.心脏超声

5.多排CT(256层极速螺旋CT)检查

6.心肌酶学检查(抽血化验)

7.冠状动脉造影。

国家下决心治理有关心脏支架的流通乱象,需要全民的配合。这个“配合”容易到就是你要“关心此事”,无论自己或是家人,无论是否已经发病,你都得懂得保护自己,这是杜绝“过度使用”和“滥用”的另一条防线。我们《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持续两三年的采访,我几乎每到一家医院,都会随机问一问病人或前来陪同病人就医的家属,你们知道“心脏支架是干什么用的吗?”“什么时候应该放、什么时候不该放?”“滥用了以后有什么坏处?”……很少人能够跟我讲清楚,更别提道理、原理了。

忙活了半天,“一下子又回到解放前”——有时我真想来个“哭”的表情。

北京,阜外医院候诊区,一对来自河北的父子,父亲60多岁,新冠疫情一直不能来北京,现在形势稍缓,不来不行,心脏供血不足,胸口闷得睡不了觉。

我就照例走上前询问:“那这次,你们是来装支架的?”

儿子在一旁点头,可父亲却说:“不装,不装,太贵了,尤其是从国外进口的,听说做一个就要五六万、七八万。”

我急忙解释:“没没,现在便宜了,价格也合理了。”

儿子就说:“到时候听医生的吧。”

但父親:“那也不装。那玩意儿搁在血管里,如果过些年作废了,你还拿不出来。”

“可如果大夫说真的堵了70%以上,让您做,您做不做?”我又问。

儿子:“做!”

父亲:“不做!”

说着,老父亲突然抹了一把泪:“药物能抢救的,就救,救不过来了,就拉倒。我不想给孩子们添负担……”

我的心紧紧的,再一次感到天下患病的父母,以命相搏了都不愿意给儿女增添麻烦。像这位老父亲,怕支架,一怕那是个金属异物;二怕让“儿子花大钱”。至于有没有人因为“支架降价”之后睁大了警惕的双眼,为自己考量究竟该不该装?我判断:“没睁眼”的人,还大有人在。

2020年12月下旬的一天,胡大一教授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同时还有两张照片,都显示一位老者右侧胳膊小臂出现了大面积的淤血。这是一位胡教授认识的老领导,退休前还曾经在国家卫生部门工作过。老先生因为住院,做了造影,“借机”就把支架也给放了一个。术后,原来他已经在服用阿司匹林,在此基础上,又加服了氯吡格雷(这就是所谓的“双抗”),胳膊就出现了淤血。他问胡大一“这是怎回事”?教授回他:“这是放了支架以后典型的副作用!”跟着感慨:“看来这‘过度支架’已积重难返,连您老人家也自愿送上门去?”

我看了这条微信,又想起胡大一教授经常说的“能用‘大炮’解决的问题就别用‘原子弹’!”“大炮”当然指的是检查、治疗的常规手段,而“原子弹”指的是“支架”,当然也包括外科手术的“搭桥”。

有一天,我在胡大一经常更新的博文中看到了他又列举了一个案例:美国有一个人,做了27次手术,被安装了69个支架,结果手术医生被判有“伤害人类健康罪”。这不是“滥用”,是触犯了法律。我当时就想:这是医生出了问题,还是患者?患者为什么要给医生如此“犯罪”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学习基本的常识?为什么不对“滥用”有所警惕?

一位北京52岁的W先生,摄制组采访他时,他是一家企业的高管,一开始是去(北京)阜外医院陪太太做心脏核磁(比心脏CT检查更明确的),这种检查通常要有家属陪同,W先生就坐在核磁共振室的门外等着。夫人查完,要等结果,W先生没事,就说“要不我也去查查”,结果一查,大吃一惊,W先生在完全“没有症状”的情况之下,影像显示他的冠脉血管狭窄,三根当中的两根都有问题,一个是前降支堵了50%—70%,第二个是回旋支堵了70%,这两个血管的每一处“堵塞”都已经达到了冠心病的诊断标准。于是医生建议他赶快去做支架。W先生开始决定去,但后来多了一个心眼,就跟医生说“要不再等等”,接诊的医生也很通情达理,看着患者犹豫,就没有再勉强。

后来,W先生在网上看到胡大一的呼吁“心脏支架需慎重”!他找到胡教授,请教授给他看一看:依他的情况,到底该不该装支架?

胡大一不同意首诊大夫的建议,在仔细研究了病例后他告诉W先生:“不建议你做支架,加强身体锻炼,进行心脏康复,这样你不用手术,只用药,我们也能帮助你改善。”

事后,曾问过W先生,知不知道支架不能预防心梗?这位还是企业高管的知识分子也说:“不知道”。自己过去身体一向很好,尽管工作忙,经常熬夜,也经常在外头有应酬,但他喜欢运动,尤其酷爱长跑,还是个马拉松爱好者,一跑就是十公里、几十公里,从“半马”到“全马”,他都积极参加。但是突然被告知冠脉已经堵了70%,他以为从此要跟“马拉松”说拜拜了,哪想到胡大一竟鼓励他多运动,还说靠运动会改善心肌——难道我可以再继续“跑马”?他将信将疑,毕竟冠状动脉血管已经有一支堵了70%。

胡大一回答他:“没问题,可以,咱慢慢来。”而且在W先生坚持康复锻炼了一段时间后,胡大一竟拉上他要去北京城北“拉力走”,每天几十公里,一走就是好几天——W先生更是大感意外。

其实据《中国医药报》早在2015年的报道,那一年北京两会期间,有人大代表就开始呼吁希望“有关部门加强监管,规范心脏支架的使用,以切实保障和维护患者的利益”。

这位代表叫宋心仿,中国保健学会的常务理事。

宋代表引用了时任北京大学附属人民医院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长胡大一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的数字:“我们国家的心脏支架,使用比例确实过高,国际上放支架和做搭桥手术的比例通常是7:1-8:1,我们却高达15:1。”这个比例给人们带来了怀疑的空间,那就是“如果对不需要支架的患者也植入,就属于不恰当使用或过度使用,甚至滥用!”

宋代表提出,强化监管,规范使用,首先要有效地改变目前心脏支架市场的“信息孤岛”现象,这样“供应链”之间难得协作,政府也很难进行监管;其次,从医院和患者的角度来看,双方都可以通过国家的信息系统及时查询心脏支架的生产、流通、使用、质量等等情况,从而多方都做到“心里有数”,这就会为减少医疗事故和不必要的麻烦筑起大坝。

“强化监管,规范使用”,这或许是解决问题的“牛鼻子”?

宋代表接下来更具体地建议:“监管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第一,要掌握心脏支架的产量与流通、使用情况,对不符合质量要求的产品绝不允许出厂、上市与应用。同时,要对各个厂商的心脏支架产品进行统一编码,这样就便于统计和跟踪管理。第二,严控‘应用关’,什么病人、什么情况下应该使用支架,要有明确的规范、界定和审批程序,绝不能任由医生‘一人说了算’,而且,要对医疗机构心脏支架的招标采购、保管、使用等环节实现全程监督。第三,合理定价,公开透明,逐步降低心脏支架的招标价格,规定完成每例心脏支架手术(医院)可以向患者收取的最高费用,其中包括材料、人工等各个方面的费用,严防单方面定价,加重患者的负担……”

有一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

遇到难题,就看你想不想解决。

我在做《支架降价之后》这期节目之前,曾反复跟医生、医疗机构的管理人员请教,“有没有什么硬性的办法,能管住医生的错误处置或利益驱动?”很多人都回答:“有,怎么能没有?只要我们下决心。”

首先透出這话的是北京W先生的主治医生楚建民,2020年就是他提议让W 先生去做支架,但面对患者的不同意见,他也没有强求,更没有忽悠甚至对患者进行道德绑架。

我对楚建民大夫与W先生这对“医患双方”的采访是特意安排在了同一天、同一个场地,整个摄制组都很感动他们能放下猜忌,坐下来客观地针对问题。

记得当时我问楚大夫:“您为什么会考虑让W先生接受支架手术呢?”

楚大夫讲:“就是根据他的冠状动脉血管堵了有70%,如此处方还是受那个行业内不成文的通识的影响,即所谓‘堵了70%就该装支架’的‘金标准’。”

“可后来您也是觉得胡大一教授的说法有道理,还和患者W先生成了好朋友?”

楚大夫很真诚地说:“医生也是人,能给患者看好病是我们唯一的使命,同时我们也要在不断地‘试错’中成长。尤其现在看到一些研究成果,支架对‘稳定性心绞痛’等等的患者确实没有‘必然会好’的预后,那我们也会在探索中更加地靠近‘优选’,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医院对医生给患者的支架安放也是有约束的,也不是哪个医生说装就能装,说装几个就装几个。医院在这方面有‘数量检测’,一段时间内如果你用的支架特别多,就需要解释,该会诊的会诊,该检讨的检讨。如果谁出于任何‘治病以外’的目的,那对不起,就会涉嫌‘过度使用’或‘滥用’,你的手术资格必然不保——换句话说,(北京)阜外医院对支架的安装是有‘红线管控’的……”

“红线管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很兴奋,紧追不舍。

楚大夫给了我一个提议:“关于这方面的业务和行政管控,您最好还是请我们的主管院长出面来谈,领导说这个会更准确、更全面。”

(北京)阜外医院,其实全称应该为“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只不过地点设在北京,是一所集医疗、科研、预防和人才培养于一体的三级专科医院,也是因其拥有全国“最著名的心血管病专科医院”之一的地位,而常年汇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心脏病患者,楚建民就是这所“样板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医师,后来我曾多次采访到杨伟宪副院长,就是由他最早通气、引荐的。

记得第一次见到杨伟宪,摄像和录音师还在我们身边找位置、布灯光,我们就先聊起了2019年美国心脏协会年会上发表的一项最新的研究结果,那是37个国家和地区、320家医院(其中也包含中国的30多家医院)、对5179例“中重度心绞痛”的“稳定型冠心病”患者进行了调查。具体做法是,对所有患者在规范使用药物的基础上,随机分为两组:一组为不做造影,不植入支架,只继续规范用药;另一组是已选择了支架或搭桥手术。这项科研平均随访了3.3年,结果得出:“与不做造影、不支架、不搭桥的那一组相比,做了造影、支架或搭桥的,既不能延长寿命,对于多数患者,也不能改善生活质量或心绞痛的症状。”

这样的研究从统计学上支持了胡大一的“支架不能预防心肌梗死”。

杨院长对此表示同意。

而“红线管控”是什么?(北京)阜外医院究竟是怎么做的?我很快提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杨院长告诉我:“其实北京阜外医院做‘冠脉支架介入手术’,早在2011年我们就已经超过了一万例,为了规范管理,医院随后建立了一整套的提醒机制。”

这个“提醒机制”就是指每个月,阜外医院都会对有资格施行手术的医生进行支架的数量监控,每个患者你给人家用了多少?比如,2019年我们一个病人平均使用的量是1.4(个),但如果你这个医生用到了平均数3,那就超过了平均数,医院就会“先给你来个提醒”。

“提醒”是先礼后兵?我猜测。

杨院长说:“对。”

其实2007年7月13日,我们国家原来的卫生部就已经出台过《心血管疾病介入诊疗技术管理规范》,这个《规范》尽管没有对具体的支架植入数量作出标准,只要求根据患者的病情确定,但在《全国医疗卫生系统“三好一满意”活动2011年工作任务分解量化指标》中,国家已进一步明确:冠心病介入治疗患者需植入支架数超过3个的,需经本机构心脏外科会诊医师会诊,同意后,方可实施。因此(北京)阜外医院的“制度”是体现国家行业规管的。

那么,“一旦发现哪个术者医生比较明显地不该做也给人家做了,你们有没有一个惩治的办法?”我想问到的当然是那个“兵”。

杨院长立刻回答:“当然有。经专家和院行政部门一起认定后,如果有谁违规,会有惩罚措施,严重的可能会决定你是不是要停止手术,取消手术资格。”

君子之后不是小人,而是“动真格的”——浑水摸鱼不行,“滥用”的黑心必须一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为了让医生打消“一个人说了算”的念头,(北京)阜外医院在“心脏支架”究竟该不该装?该装几个?在制度化的管控下,也格外注重科学的业务指导,让医生知道该怎么去做,職业化的含金量在不断地提高。

当然,平心而论,医生护士在给病人做支架手术的时候也很辛苦,这个“苦”不单是指有时一站会好几个小时,很累;而且是“很危险”,就是手术需要暴露在X光线下,医生护士都要穿着重达15公斤的铅衣、头顶铅帽、脖子上还要围着一条重重的“铅围脖”……通常一场高风险的手术费用也不多,分到医生、护士的手里也很有限。

那么,如何不影响医生做手术的积极性呢?

如果支架降价了,中间的“好处”已经没有可能,会不会该做支架的时候反而不给做?事情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实话实说,我们的采访并没有看到这种“消极抵抗”。只不过国家在宏观管理中不能不考虑医务人员的收入,他们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这个问题在我对国家医保局的采访中也占了一条。

董明辉处长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所以我们有配套的措施,就是‘节余留用’。”

此次国家“集采”,一方面要铲除价格虚高的“灰色收入”,杜绝少数医生的“胡作非为”,但同时,也要保障医务人员的技术价值,让医生能够挣到“该挣的”钱,而不必去动“不该动的蛋糕”。

董处长介绍具体办法包括:“因为支架大幅度降价后,医保基金有了一定的节余,所以我们经过测算,对因集采节约的医保基金,按一定的比例由医疗机构留用,而且要求:这个‘节余留用’的钱,主要用于提高医务人员的薪酬水平,以推动公立医疗机构的薪酬体制改革,把改革的红利同时也传递给我们的医务人员。”

事情做到公平,良好的局面才会持续出现。

2021年5月22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刚刚播出了我们的《支架降价之后》,有一天我接到一位陌生先生的电话,说他是北京郊区的人,被支架害得生不如死,舆论皆知,言外之意我们做有关“支架”的节目,他是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我装的支架在血管里长了刺,拉了毛,还取不出来,真是没办法,痛不欲生。”

当头一棒。

打开电脑,输入先生的名字,我发现他是位农民企业家,网上关于他的事,果然曾闹得沸沸扬扬,有来龙去脉:

2006年5月24日晚,北京D老板胸口发闷、难受,家人就把他送到当地的医院,确诊为“心肌梗塞”,遂被医生建议立刻进行了“心脏支架手术”。

5月31日上午,手术进行,D老板被装了3个支架,术后两三个月,他有时会感到突发的心痛,而且越来越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支架到位,血管打通,心肌梗死的情况就一准会得到改善了吗?

2008年10月28日,据D老板的妻子回忆:那一天他又感到心痛难忍。“当时脸儿惨白,满身大汗,把我吓坏了。马上送他去医院。大夫开了《病危通知书》,说心梗犯了,怕是没戏了。”

为了不误诊,当天D老板强忍着难受还先后去了两家医院,两家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其中一家做的“心脏造影”还显示:“3根支架长满毛刺,致使血管变得更加狭窄,导致频繁出现胸疼。”

支架还能长“毛”?这情形也太耸人听闻了。

回到家,D老板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后他托人找更厉害的专家给他作详细的解释。专家说:“你心脏支架断了,而且无法取出,随时可能堵塞血管,是有生命危险的。”

D老板说:“躺在病床上,我不停地想,支架怎么会折呢?而且三个都长了刺?是不是质量问题?医院和厂家是不是应该负责任?”从此他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走上了寻找真相、诉讼维权的漫长道路。三次诉讼,历经3年,开庭12次。

最后证实:植入的三个冠脉支架的确是断裂一个,倒了一个,这不仅让他感到剧痛,还随时有刺破心脏导致死亡的风险。

难道这支架是劣质的、假冒的?由谁提供?有没有合格证明?

关键的问题越想越多,但支架取不出,判断存在难度。

然而D老板还不知,随着“官司一波三折,对于支架的来源,医院讳莫如深,经销商更一度人间蒸发,(这)让支架的来源更显扑朔迷离。

后来经销商找到了,一审法院也认定:D老板被植入的支架确实存在质量问题,判令医院赔偿13万元。D老板随即成为全国首个因心脏支架“存在质量问题”而获赔的患者。

不过D老板对一审判决并不满意。他当时的治疗费用是50万元,赔偿数额只相当于治疗费用的四分之一。更重要的是,支架的经销商知道了,但是谁生产的?为什么会有劣质的心脏支架出厂?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是反复追问,仍没有结论。

当然在这个病例里,医生并不知道“支架”进入到患者的血管里还会出现断裂、炸开、拉毛,而后,围绕着支架会不会假冒?会不会有残次品?舆论议论纷纷。最后D老板听到了这样的一种说法,即任何产品都可能存在质量问题,心脏支架的断裂率为7%;也有的经销商表示,“支架的断裂率在0.7%到7.7%之间,这无法避免,应该把‘断裂’看作合理范围内的并发症。”

更离奇,更冤枉了!

D老板无法接受。心脏支架,岂容次品!生命之伞,岂可乱支!

D老板万分气愤,也万分无奈,他甚至跟家属讲:“我就是有一天死了,你们也一定要做尸体解剖,咱一定要找到那一截废品,追究真相!”

天天背“定时炸弹”,D老板全家人的心理压力山大,妻子这几年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揪着心,“特别是到了晚上,只要手机一响,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10点到11点,他最容易犯病,我就怕哪一天他突然走了。即便是凌晨,每隔一会儿,我都会醒来摸摸身边的丈夫,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事情终止在2014年2月10日,D老板和妻子走进当地的法院去聆听最后的判决。

主审法官破例让D老板可以坐下,急救车也在门外候着。

24頁的判决书,两名法官读了半个小时。经过审理,法院认定支架确有缺陷,生产厂家、医院等共同赔偿原告医疗费共计45万余元。

45万,最后以赔偿结束,但事故带来的伤害,对D老板及其家人,对社会,无法抚平——这岂是赔偿得以了事的?

好了,更多的细节、更多的例子,有一天我终于对自己说:“不要再一个一个地听下去了。”过去的市场无序,必然导致乱象丛生。现在好在人们已经看清,尤其在支架降价之后,再不会出现嚣张的“滥用”,悲剧也应该是不再会重演。

但是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最后一次采访胡大一,那是节目马上要播出了,领导嘱咐“咱最好再听听胡教授的意见”,于是我们又安排了一次采访。胡教授向我表示:支架价格虚高,现在可以控制,患者也得到了巨大的实惠,但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

根本?“根本”指的是啥?

看来采访还得深耕。

胡大一说:“我就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我问:“您的意思是‘堤外损失堤内补’?”

胡大一点点头:“比如球囊,比支架还贵。现在支架不行了(没钱赚),我就给你多用药物球囊(“药物球囊”:主要运用紫杉醇,使血管扩张后平滑肌细胞不再增殖,从而发挥抑制血管狭窄,预防血管扩张后再狭窄的作用,一般适用于支架内再狭窄、小血管病变等不宜植入支架的患者)……所以我觉得医疗事业到底该怎么发展?医院的运营机制怎么建立最科学?如果医疗机构完全是靠在病人身上收费来体现业绩,还是用这个评估指标,总是跟个人的收入直接挂钩,这个不改,有些人还会变相地用别的办法去搞。”

“搞什么”?还能用什么“别的办法”?

我这样问,不是想再揭伤疤,而是想探讨解决“根本问题”的出路。

胡大一说:“实话告诉你,刚刚看到集采以后,我就立即在公众号上发了一个评论,题目叫作《政策上位兑现,对策已经出台》。后来发现,一些现象,比我想象的更严重——首先就是‘药物球囊’,这个可没在集采的范围内,就是在玩一个概念。很多患者不是都不愿意把金属的异物留在自己的血管里嘛,那么好了,现在有‘药物球囊’了,(血管)被扩完了以后还能够退出,留下的只是药,这听起来不是很好吗?但实际上它不仅没可能有‘支架’的效果,而且加上一些配套的消耗品,每一个也可以收到两万到三万的费用。”

真是“此路不通,另有主意”?

胡教授很遗憾地继续点头:“是啊,还有把‘长支’变成‘短支’,原本用一个,现在用两个。再有,冠脉血管狭窄到70%、80%,这不是个所谓的‘临界病变’吗?好,有人就蛊惑患者说可以给你更‘精准’的检查,我们用‘血管内超声’,再准确地评价你的‘血流比例’,叫FF2,也是要花费1万块。或者下一步我再预测出一个什么什么东西,比如‘可降解球囊’‘可降解支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降解支架?金属的支架进到血管里,过一阵子就能自动降解?这可算是个新概念了吧?如果真行,哪怕多花点钱,连我都觉得很值……”我似乎忘了这是在采访。

但胡大一眉头一拧:“可国际上目前这种研究还没有成功。你医院说有就有,而且做一个好一个?我感到很怪异。可患者和家属,你看现在也包括了你,都非常喜欢这个‘新概念’,而且在国家集采信息公布的同一天,我已经看到,有人把‘可降解支架’首次植入到了患者的身体里去了,尽管这是在一家县里的医院……但这些,都是我更担忧的……”

2021年3月25日,继上一年“支架”国家集采获得了全社会高度好评之后,国家医保部门又组织了同为冠状动脉相关治疗所必需的“冠脉扩张球囊”、可作为冠脉支架替代耗材的“药物球囊”的京津冀“3+N”带量联动采购。中选结果随后公布,与2020年相比,相同企业的相同产品,果然也从过去的均价3401元下降到了319元,平均降价幅度也高达90%。

看来问题的严重性和“治理之战”还远未触底——路漫漫其修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那就干脆说吧,您认为怎么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继续向胡大一讨药方,这“药方”我知道非胡大一一人独有,只是胡教授敢言,而且每一次都一针见血,无欲则刚:

“我们的医改,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摆脱‘以药养医’‘以患养医’,那么很多问题,就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当然我也看到了,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根源’在哪儿,接下来希望、也相信国家会有更多的霹雳手段,要越来越配套,越来越坚定……”

孟晓萍,长春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心内科、心脏康复中心的主任,采访中她已经给我讲过了很多关于“支架”的故事,但关于她自己,却说得不多。

实际上,1993年,孟晓萍赴美国埃默里大学医学院进修,主要从事冠心病的基础与临床探讨,不仅完成了博士后的学业研究,也完成了三项由美国“国家健康研究学会”及两项心脏病研究学会资助的科研项目,尤其在“不稳定斑块”与“基质金属蛋白酶”这一领域取得了显著成果——13篇文章在美国权威医学期刊发表,连续两届担任“美国亚特兰大华人生命学会”的副会长,四次获中国教育部“春晖计划”资助回国讲学并进行了学术交流。2004年回国,孟晓萍一方面从事临床科研教学,在国内首例开展了利用“酶谱方法”对冠心病病人进行临床检测,同时在早期发现冠心病的“不稳定斑块”、早期“预测急性心肌梗死”等发生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突破。

但是在她心中,更想做的一件事是从实践中看看有什么办法,不依靠支架,不付出“不必要的伤害”,也能救命,而且能够帮助还没到发展到“急性心梗”的患者——在死神面前刹车止步。

尽管,从2020年国家集中带量采购,国家宏观规管和医院自己实行了“红线管控”,中国的心脏科医生对“心脏支架”的正确使用已经越来越明确。但一旦突发“心梗”,到底装不装支架,选择什么样的品种?与其不断地纠结,还不如让病人知道“另有一条路”可走,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不仅可以远离心梗,远离支架,而且还能长久而彻底地把自己的心脏给保护起来。

“这样的路真有吗?”采访中我都显得急切。

孟晓萍一百个肯定:“就是有!”而且给我举例:过去我们人类没发明支架,难道医生就不救人?中国很多“保守治疗”的办法,特别是思路,已经在今天有了更科学的发展。这就要看医生是不是想做,患者你自己想不想知道!

“心脏康复”“血管再造”,这些今天的人们听说过吗?耳熟能详吗?

孟主任说:“心脏康复”“再造血管”都可以“避免心脏出问题”。办法就是通过运动,建立良好的生活习惯,帮助我们的血管建立起“侧支循环”,从而使人们自己成为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

“侧支循环”?

对。学术地讲:“侧支循环”就是指在我们的血管主干“近侧分支”和“远侧分支”之间形成的血管网。这些“血管网”是固有的,平常处于静止状态,不起作用。但一旦主干血管发生阻塞,它们就会活跃起来,承担起部分血流循环的任务,以补充主干血循环的不足甚至完全代替,从而保证组织的血供不致断绝。

其实,三年的采访,关于“侧支循环”,我不止一次地听胡大一教授讲过,它对没有安放支架或已经安放了支架的患者都很重要。前者会通过被“唤醒”的“侧支血管”来填补“主动脉血管”的河道拥堵,用这个办法来避免安放支架。而后者,即便是安放了支架,经过抢救,临时解除了急性心梗,但第二次呢?第N次呢?难道患者出院回家,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动,就活生生地等着第二次再打120被人送进医院?

心源性猝死,这个原本属于老年人的夺命疾患,现如今已经越来越表现出年轻化。据统计,目前我国因“心源性”猝死的病人,每年大概有55万,这些人中,18-39岁的占到了43%。

孟晓萍主任告诉我:“就在我们长春,除了我同学的弟弟、你们采访过了的L老师,还有很多人,不该装支架的反倒被支架所害。另外,还有一类,想装支架裝不了,这样的病人就以为没救了,往后就只能靠数日子等死,那我们心脏康复,就可以帮助他们血管再造,这方面起死回生的例子也很多……”

李冬梅,四十出头,不算年轻,也不算年老,女儿刚上大学,她感到“心不好”的日子已经有了好一阵子。

2016年,李冬梅被查出患有“冠状动脉中重度狭窄”,身体状态极差。用她自己的话:“我啥也干不了,那时候就像咱俩现在这样坐着唠嗑,时间一长我都坐不住,后背疼。跟朋友打个电话啥的也都没劲,声音很小,没有力气。”

我问:“那炒个菜、做个饭、拖个地啥的?”

李冬梅说:“拖个地肯定不行,因为要猫腰,我就是蹲不下。你说上个楼吧,嗓子眼儿都冒烟。平时我买几个鸡蛋都得让我妈给拿着。我妈都70多了。后来我说,‘妈,以后我可不能再跟你一块儿出去了,你说咱俩在一起,买点东西都得让你拎着,我空着手,这岂不让人笑话?’”

“心脏康复”之前,李冬梅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医生就让她装支架,她不装,说害怕。

“怕什么呢?难不成你那时就已经担心,怕被医生错装、滥用?”

李冬梅说:“不是,我那个时候对支架的利弊根本就不知道,只是我有个同事,他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安了一个,但一个月,就出事了。所以我很怕,就不做。但也纠结,也担心不做支架,万一哪天心梗了又咋整?”

不错,典型的心理,典型的两难。一般的患者会在两者之间犹豫,他们不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让他们摆脱困境。

当然,最后李冬梅没有装支架,而是跟着孟晓萍走上了“新路”。

“后来,(主任)给我制定了一个康复计划,我就在她那里住院,天天练。还有当时的饮食,(医生)也告诉我别吃得太多,吃多了对心脏也不好。饮食,运动,再加上吃药。我住院住了20多天,后来又坚持了3个月,再去南湖(公园),3600米一圈呢,走下来,后背一次都没疼,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长春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心内及心脏康复中心给李冬梅的处方就是“心脏康复”,通过运动让其建立“侧支循环”。这种“康复”,并非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体育锻炼,不是饭后百步走,没事常去公园遛遛弯。“心脏康复”是一种“治疗方式”,简单说就是在监护人员的保护下,一人一方地进行身体锻炼。采访时孟主任曾把我带进了一间篮球场大小的康复室,指着全套的设备比如杠铃、走步机、四肢联动等等,向我强调:“我们的每个病人在‘康复’时都要戴上心电图(仪),身边还有监测人员随时进行着监测,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练轻了,没用;练重了,又要确保安全,因此得相信科学、尊重科学。”

我反应说:“那就是保驾护航呗?”

孟主任说:“对,运动康复,必须配有专门的康复技师和护士,这样才能根据患者的身体情况制定出相应的运动计划,同时帮助患者进行有目的的训练。”

从2017到开始,李冬梅每周都要去医院进行“心脏康复”,2020年新冠疫情不能去了,她就购置了相关设备,自己在家里练。2021年摄制组来到她家,我提议:“能不能再练一会儿,让我们的摄像师也给你拍一拍?”李冬梅很麻利地说:“没问题啊,你们可以拍!”然后就踏上走步机,从慢到快,后面几乎是疾步:“我每天要像这样走30分钟,一次差不多10公里。”

“就这么走走就有用”?

“有用。”

“就能治心脏病”?

“就能。”

“那你,自己在家练,监测呢?”

哦,李冬梅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向我举起她手腕上戴着的一块表,说:“这不,心率监测表,我家跟医院的心脏康复监护设施是相连的,就不必担心一个人在家自己练,会出危险。”

说实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难把一个病殃殃的李冬梅和眼前健步如飞的她联系到一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奇迹在李冬梅的身上真的出现了——没做支架,胜过支架。

“其实,‘心脏康复’不是我们长春中医院的发明,它的原始提倡者还是胡大一教授。”

聊到这里,孟主任一定要让我明白:“像我们长春中医院这样的心脏康复中心,只是一块试验田,成功的试验田。在我们这儿,李冬梅害怕支架,靠‘心脏康复’化解了危机。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患者,就是刚才我已经向你提到的‘想做支架,但身体原因做不成’,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心脏康复’也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很有说服力,也很有学术价值……”

2012年,胡大一教授从北大人民医院退休,之后就一直在全国七八家医院继续看诊。这期间,他说“我解决最多的都是过度治疗的后遗症”。“心脏康复”是胡大一教授的发明,他指出了“一条路”——不做支架!少做支架!做了支架以后,力争不再去做支架!这是他常年反对“支架滥用”的建设性贡献。

胡大一提倡“心脏康复”,他知道这条路能救命、更能预防心肌梗死,但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为什么?因为“康复”是靠“五大处方”,不住院、不手术、不挣钱,说不定还会影响科室的创收,因此在一些大医院,很难快速地推广。

直到2020年12月,我还能在网上看到类似这样题目的文章——《“不合时宜”的胡大一》。胡大一是“不合时宜”的,但这个医学世家出身的心内科大夫永远都忘不了同为医生的母亲曾经给过他的影响:行医要“想患者所想,急患者所急”,妈妈一生记满密密麻麻的工作笔记,一本又一本,是对胡大一从小影响最大的人生教科书。

胡大一看到“代偿”的作用,便紧紧抓住不放。

“代偿”是生命的一种本能,更是人人自我健康的手段之一,但我们常年对这方面缺乏认识和挖掘。

有个大西北的患者,很年轻,1986年出生,见到胡大一时才35岁。他去医院检查,做了CT,当地医生说CT不准,还要做“造影”。结果造影做了,医生說:“血管狭窄,要做支架。”年轻人根本就没时间去搞懂轻重缓急、利弊关系,就匆匆忙忙地签了《知情同意书》。但出了手术室,他才知道医生已经给他心里装了8根支架——我的天哪!小伙子当时就崩溃了,他通宵不睡,跑到北京,问胡大一:“这以后——我后半生可咋活啊?”

胡大一有一天跟我提起这个小伙子,一个劲儿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如果当时他没做支架,‘心脏康复’就一定能帮到他。”

因此,为什么在“心脏康复”这条路上,胡大一认准了就一直坚持着勇往直前?他说就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患者,太多太多的“可惜”,他每天就跟这些人打交道。如果我们的患者和家属,健康的、亚健康的,人人都知道“心脏康复”“侧支循环”,脚下有路,天下有方。那很多人就可以不做手术,甚至不让血管堵塞,不得心梗,这世界该有多美好?所以尽管难,胡大一教授这些年还是孜孜以求地团结全国的医生同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或从一家家小医院、中医院开始,慢慢地突破,让人们看到希望,愿意接受这种无创伤的治疗。

2015年,同样也是已经退了休的孟晓萍医生,成为了长春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位特聘教授。同年9月1日,由她领衔的“心血管内科和心脏康复中心”正式挂牌成立。如果不仔细研究,人们不会发现所有的医院(按现行的结构布局)都是“心内”是“心内”,“康复”是“康复”,她怎么把“心内”和“康复”并驾在一起了?

孟主任很实在,她表示,单纯的“心脏康复”的确带来的经济效益很有限,这件事让她一度也很苦恼。但是她几次听了胡大一教授的课,都觉得“心脏康复”真是一个好方法,有道理,那是生命的曙光,一轮朝阳挡不住地要从东方升起。于是她开始琢磨、考察,终于找到了她认为当下最适合的一种模式,即创建“心血管内科和心脏康复一体化”的科室。这样,前来“看心脏”的病人一方面可以得到几乎所有的医学检查、治疗,甚至手术。同时,也可以让患者知道这里还有另外的一种治疗:“心脏康复”,而且能从根本上解决心脏健康的问题,何尝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走得通,而且我们已经越走越稳!”

孟晓萍的“心血管内科和心脏康复一体化”尽管是“被逼出来的”,但这个想法、这颗种子一经实施,立刻广受欢迎,从开始的不为人知,到我们2021年前往拍摄,慕名而来的患者每天都在医院里排起了长队,住院部的床位一直都处于满员。

赵国光 ,一个不能不举的例子:71岁,退休前曾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厂长,任上不仅出品过诸如《斗牛》《竞选村长》等一系列经典的影片,同时他的很多创举还为我国的电影事业改革作出过很大的贡献。

就这样一位浑身充满活力的老人,2016年突发急性心梗,第一次来到医院抢救,医生想给他放支架,但没做成;两个月后第二次又出现了“险情”,医生又想通过支架来给他救命,也因为“血管位置”的原因没有成功。采访时赵厂长跟我说他那时悲观的心情——就“仿佛看到了死神”。

“夜深人静,我儿子在一边睡着了,我却不能入睡。我给儿子拟了一条微信,嘱咐他,如果出现万一……而且脑子里还涌出了这样的四句话:‘人活好比草木生,春日萌芽夏葱茏,即令不经寒霜雪,谁见苞谷过严冬!’”

两次出事,两次抢救都是在长春中医院,但“无法装支架”的境况让老人几近绝望。有一天,他跟孟晓萍主任说:“你能不能帮助我就延长出两年的生命?让我把思考了几十年的一部经济学的专著给写完,那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孟晓萍听了老厂长的话很难过,但研究了他的病例,发现事情完全不必那样悲观。立刻跟老爷子说:“您别说两年,您就放心地等着长寿吧,就跟我们做‘心脏康复’,到时我会让事实告诉您,您可以!”

接下来为了增加老厂长的信心,孟晓萍主任还把正在长春讲课的胡大一教授介绍给了他,胡大一接诊后,也对老厂长说:“您这个情况不做支架肯定有救,‘心脏康复’肯定适合您!”

随后,赵厂长多次来到北京,由胡大一和他的学生——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丁荣晶博士,一起为他制定了详细的心脏康复处方。我们摄制组回到北京后也专门采访过丁荣晶,请丁大夫给我们详解“心脏康复”如何帮到了老厂长。一人一方,他的“方”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效果出奇的明显。

丁博士说:“除了药物治疗,我们还给他做了一个运动处方、一个营养处方、一个心理处方……每一个处方都有一些细致的东西,比如说‘运动处方’就包括具体的运动样式、强度、频率、时间,如此多管齐下,确保老先生能好起来。”

第一次相约赵国光接受采访,我人还在北京,是给他打的电话。那天中午为了能让赵厂长多睡一会儿,我一直挨到了15点,才拿起手机。

但电话一通,赵厂长那头哈哈大笑,声音很壮,周围也似有一片很给力的回响,说:“没事,没事,其实我根本就没睡。现在,我还在公园里收集我喜欢的植物标本呢。除了写书,我现在把东三省所有的植物都一一要采集下来,制成标本,哈哈,有意思,很有意思……”

放下电话,我心想,这哪像71岁、曾经两次濒死的心梗患者啊?

如果说“心脏康复”有救命的“神奇”,那人们过去为什么只会走“支架手术”这座独木桥?至少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不知道?没听说?不清楚?

四顾茫然——我们的一生,谁也没有读过一所“生命大学”。

回到长春,赵厂长很严格地按照医生给他的处方进行“心脏康复”。

早上醒来就开始锻炼;上午九点半写作,十点半出去跑步;十二点回来午饭;午休时躺在床上进行穴位按摩;下午一点半再开始阅读;三点又出去走路;晚上九点开始举哑铃(此时锻炼项目还包括下蹲等等);最后十点左右上床——生活、吃药、锻炼、写书、睡觉,样样都遵医嘱,有目标、有规律……

2021年3月,摄制组终于来到长春,来到了赵厂长的家。

这天一大早,老厂长就站在院外迎候,我们的摄像师很好奇老先生如何能一天“两顿走”,而且一天一万步?就想拍拍老人家的“实练”,赵厂长痛快地答应,说:“没问题,等会儿长江老师跟我采访完了,我就带你们去拍,这附近有个小花园,咱赶趟、赶趟!”

赵厂长的家住在4楼,他告诉我,“过去,我一上楼就喘,根本走不动。现在,我有时连电梯都不坐,一口气先爬上十几层的顶层,然后再慢慢地走下来,故意的,为的是锻炼,建立‘侧支循环’——哈哈哈!”

还是那爽朗的大笑。

透着健康、意外、满意、快乐。

整个摄制组的人都说:“像您这样的身体,看着啥症状也没有啊!”

赵厂长换上比较严肃的表情:“那你们还别说,我现在的状态,比我四五年前都要好。‘心脏康复’真的有用,像胡大一、孟晓萍、丁荣晶这样的好医生,是他们救了我,是科学救了我,不仅救了我的心,也救了我的神,精神里的另一颗‘心’——对生活的希望、对健康的信心!”

每每说起赵国光的例子,无论是胡大一,还是孟晓萍、丁荣晶,所有大夫都感到骄傲,都承认“五大处方”就是能通过改变患者的“生活方式”,用“全套组合”来治病。

那么“五大处方”是什么?

“运动、营养、心理、戒烟、药物”。

其中,“药物处方”是指,通过服用降血压、降血脂(能稳心率、养心肌)的药,来确保病人将低密度脂蛋白控制在1.8以下;将血压控制在70——120毫米汞柱;将心率稳定在每分钟55次;将空腹血糖控制在5.5(左右)。

“运动处方”专指康复运动,每周在医院进行三次。居家康复也可以,形式包括骑自行车、举哑铃、蹲马步、腹式呼吸、扩髋运动。此外还要坚持每天万步走,其中快走30分钟,心率要达到每分钟90次的水平。

“饮食处方”:“每餐七分饱”,先喝汤,后吃饭,高糖高油靠边站。

“戒烟限酒”:必须下狠心、无条件。

“平复心绪”:人为控制情绪,打开所有心结。

胡大一提出的这“五大处方”,其实落实到行动上就是“20个字”:坚持运动、合理膳食、心情舒畅、戒烟限酒、坚持吃药。

如果說“通过手术”,心血管疾病的病人主要是靠医生来“给你治病”;那“心脏康复”,是病人在医生的指导帮助下“自己治病”。

千百年来我们都习惯了一旦生病,尤其是心脑血管疾病,我们只把“治病”和“救命”重担都交给医生;但现在,治病,尤其是预防心脏病,我们自己也可以参与、应该参与,这是观念上的改变,是一场自我保健的革命!

科学界已证明:很多涉及心脑血管的疾病,其实就是“行为习惯病”。

因此“战胜病魔”,首先要从“改变生活方式”开始,这一点医生也替代不了你自己。我们所要付出的不是金钱、不是忍耐疼痛,只是坚持,坚持——这是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

赵厂长告诉我:“五大处方”的背后都有各自的等号,比如说“吃”,“贪吃=减寿”。传说中“饕餮”是一种很贪吃的动物,最后连自己的身体也都给吃掉了。因此每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就会想“高油高糖=高血脂”;懒得运动了,就会想“久坐=制造血栓”,“不动”,就是让自己的健康“坐以待毙”。

一路坚持,坚持自己该做的,放下自己不该做的。

很快,赵厂长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如今的他,不仅已经完成了他的经济学专著,一本洋洋洒洒,40万字的大书,而且还有余力搞自己的植物辨赏。在他家,我不仅看到了他的《普产论》,也看到了好几大本植物的标本收藏——“如果在过去,我整天被心脏的血管给堵塞着,哪有体力和精力搞这个?”

“心脏康复”,一本万利的治疗之术,就是胡大一自己回过头来看来路,也都感慨:自己从西医内科,到倡导“双心治疗”(心脏和心理),再到提出“心脏康复”,他也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实现了现代医生的“必要转身”。

事实上“心脏康复”(如今已经发展成“心肺康复”“心肾康复”)远远不仅是填补了“不想做支架”“不能做支架”的很多患者选择上的空白,这项预防与康复事业,正在从根本上改变着中国传统医疗坐堂行医,等人得病,没病的等病,得病的等复发,“火烧中段,两头不管,只治不防,越治越忙”的落后模式。同时也突破了单一生物医学技术的局限,将运动、营养、精神心理、健康生活、戒烟限酒等等的“行为干预”深度地融入了“慢病”的综合管理。这是一场变革,是能够从根本上实现我们国家提出的“着力推动把‘以治病为中心’转变为‘以人民健康为中心’,也就是把‘以预防为主’摆在更加突出位置的战略”——胡大一做了开路先锋、拓荒之牛。

曾几何时,为了治病,胡大一教授率先在全国建立了急性心肌梗死的“绿色通道”和“胸痛中心”,强调“时间就是心肌,时间就是生命”,并和院外急救系统结为联盟,让急性心肌梗死的患者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有效的救治。曾几何时,为了康复及预防,胡大一教授又倾情倾力,推广“心脏康复”,旨在唤起民众自我参与自身的健康管理,真正有途径能成为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

1989年,由胡大一教授和意大利心血管医生German Di Sciascio教授等专家共同创办的中国第一个以开放的姿态向广大医生普及心血管疾病诊疗技术的平台——“长城心脏病学会议”(英文缩写GW-ICC),后来被人们简称为“长城会”。30多年来,大会恪守“健康理想,理想健康”的永久主题,秉承“引进、创新、合作、发展”的宗旨,经几代心血管人的开拓、坚持和传承,如今已经从最初的百人“介入培训”,发展为覆盖亚太、享誉全球的万人学术盛会,在中国心血管领域乃至国际医学领域都树立起了独具一格的“长城丰碑”。

胡大一每年都会利用这个“平台”,倡导“走出单纯生物医学模式的局限,迈向社会-生物-心理综合模式,增加医学的人文内涵,从而更加全面地覆盖心血管相关的领域”……

从青丝到白发,从心脏的介入手术,到警惕支架被过度使用,胡大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2021年8月30日,这一天的一大早,我的《我们的“心”事》已写到尾声,很想再听听胡教授的“心脏康复”又在全国取得了什么样的“最新进展”,于是我发微信给他,发完了才意识到“哎呀,这才几点?”不到7点,我这么早就开始打扰一位75岁的老人……但没想到,胡教授立刻回文:“从2012年(我)发起心肺预防康复,全国的‘心肺预防康复中心’已经从原来的6家增加到今年的268家,申报建设的医疗机构已经超千家,很多地方已建立起了以医院为中心,向社区基层辐射的模式,把预防康复的‘五大处方’送往基层,走进家庭。同时我们还研发了穿戴设备、互联网模式……”

过去,“人活七十古来稀”,现在,人活八十、九十,甚至跟一百岁的自己健康地握手、拥抱都并非没有可能。

或许,今天,生理的年龄已经并不重要,人们更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血管年龄”——“血管青春”靠什么?靠天不如己,靠地不如己,唯有良好的生活方式,科学的预防与康复,能够帮助我们减龄,甚至“逆龄”,这一点无法实现吗?

信者不妨尝试。

不信者——失去的只能是机会……

2020年11月,一场围绕着高值医用耗材的“破冰”之旅已经出发,执政为民,从“心”开始,惊天地而泣鬼神!

就在这一年,胡大一教授拉上没有做支架,又担心自己会不会从此必须放弃“马拉松”的北京企业高管W先生去做穿越沙漠的“拉力走”,W先生不是曾经迟疑:“这,能行吗?”

但胡大一对他说:“有我在,你还担个什么心?我给你做过‘心肺运动评估’,你跑到极量时心电图也没有任何缺血的表现,这就说明,你的心脏主观上没有症状,客观上没有缺血,所以你就放心地开始运动吧,运动有利于心脏,养心不是静养,而是运动。”

這样,W先生就跟着胡教授出发,从北京,到内蒙古;从城市,到沙漠。

第一天出发,走了12公里,W先生落后了胡大一教授整整3小时;第二天, 落下20分钟;第三天, 就敢跟教授“齐头并进”。

开始,他并不是跟不上,而是害怕,怕心脏经受不住考验再出点什么事。到了第二天,一看啥事也没有;第三天,一切更正常,就什么也不怕了,甩开大步跟着走!

半年以后,我们《支架降价之后》摄制组申请到了在(北京)阜外医院“跟拍”W先生去做复查的机会,看他头一年没有放支架,后一年,那两根冠脉血管有什么变化,是更“堵”了,还是出现了“逆转”?

整整一上午,我们在医院等着出报告,快到中午了,W先生终于手里摇着“结果”一溜儿小跑地出现在心内科长长的走廊上,我和编导、摄像师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快说说怎么样?

W先生不语,挥挥手示意:“咱们还是赶紧走,去见大夫,让大夫给咱说。”他指的大夫,还是当初建议他“装支架”的楚建民。

楚建民很仔细地看着“结果”,然后说:“没有增加,血管堵塞的地方虽说还有,但是……”

诊室里,两台摄像机的镜头前,医患、记者,满屋子人都忍不住要欢呼雀跃!

最关键的是,W先生这一年不仅“没症状”,而且身体和精神,比头一年还要好!

我接着采访,问:“楚大夫,那没装支架,患者到今天也没出问题,这是否说明,当初不装支架是对的?”

楚大夫点点头。

我又进一步:“那看今天的结果,假使去年给他装上了支架,会不会对患者……”

楚建民让我们全体摄制组的人都非常敬佩,他说:“事实证明,不装是对了,当初如果我说装,他也同意,那应该是对W先生的今天,并不好……”

有一则故事,看了就让人放不下,我开始还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传说、童话,但后来慢慢品嚼,竟感到隐含着极大的智慧与力量:18世纪一些医学专家就曾描述过冠心病、心绞痛的症状,但那个时代没有“支架”、没有“搭桥”,也没有硝酸甘油,当时的一位英国医生就把病人都集中组织了起来,到空气新鲜的森林里去伐木,每天锯树30分钟,结果三个月,绝大多数患者的心绞痛都消失了。

原始的人类用自然之法来治病。

今天,这些“自然之法”都过时了吗?

没有,不仅没过时,健康从“我”做起,生命从“心”开始保护,很多很多的事,其实,还有待我们去重新认识。

长江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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