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通

2022-03-11 02:00阿良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下水道春雨师傅

谷春雨家的下水道又堵塞了。

中午一觉醒来上卫生间洗漱,臭烘烘的。污浊的臭水流淌满地,还有向客厅漫延扩张之势。谷春雨从电视机柜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封面泛黄的小本子,找出吴师傅的手机号,正要拨打,手指在空中画出半道弧形,停住了,没往下按。谷春雨突然想起早几天上街逛展销会买回来的“懒羊羊一勺通”。他折转身从卫生间洗漱盆下面的柜子里拿出那瓶下水道疏通剂,摇了摇,晃了晃,就往厕所的下水道倒了三分之一瓶。一勺就通说得有些悬乎,加大剂量倒几个一勺,应该会通的。结果臭水纹丝不动。谷春雨从门角落找出那根搅屎棍,在下水道搅动,臭水水位下漏了一点点后,又不动了。谷春雨又倒了三分之一瓶,还是不见臭水下浸下沉。谷春雨骂了一句“该死的”。他是骂这瓶疏通剂无效,还是骂那个劝他买疏通剂的妹子,还是骂楼上住户往下水道乱扔垃圾导致堵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一恼之下,他又速迅把剩下的那小半瓶全倒下去,下水道的臭水仍然是满满的。臭水混合着疏通剂,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谷春雨迅速离开卫生间,推开阳台玻璃,把头伸出窗外,换口新鲜空气。

早几天步行街搞展销会,一漂亮妹子拿一瓶“懒羊羊一勺通”给大家做试验。有一玻璃容器的漏斗被一纸团或是绵团堵了,妹子用勺子舀一勺疏通剂,瞬间那团塞物融化了,漏斗通了。谷春雨开始只是旁观,看热闹,经不住那妹子的煽情劝说,他就买了一瓶。因为是展销,价格打五折。谷春雨拿出手机,扫了微信码。心里说上当受骗也就二十块钱,买个教训。付了钱,拿着那瓶疏通剂转身要挤出人群,只听到脑后传来“哼”的一声。那是从鼻孔里奔出来嘲讽他的声音。他循声望去,那身材、那背影,极像是她。他脱口喊出“小燕”。那背影迅速消失在人流中。谷春雨在心里赌气,我就是上当受骗,也轮不着你来嘲讽我。还真说准了,谷春雨花二十块钱就真买了教训。谷春雨对自己提出告诫,凡以后展销活动,凡以后美女推销产品,千万不要去挂眼角,那里面全都是陷阱。

北边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几间房弥漫着烘烘臭气。谷春雨决定还是拨打吴师傅的电话,请他来人工疏通靠得住。

谷春雨是从市农产品进出口公司留守处主任岗位退休的。20世纪90年代那会儿,农产品进出口公司蛮红火,本土几家茶叶公司的产品出口销量大,效益好,公司员工福利水涨船高,上上下下蛮牛逼的。有次市长来公司检查工作,看了仓储,听了汇报,市长带着几个身边的人又在公司转了一圈,最后挺高兴的。总结时市长说,一个单位好不好,旺不旺,从“三房”能看出端倪。哪“三房”呢?市长解释,伙房、茅房、门房。伙房饮食丰盛,员工吃得好,说明单位效益好。茅房干净卫生,制度有人落实,说明单位管理到位。门房就是传达室,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人多、热闹,说明这个单位有人气、有生气,生产红火。我刚才在公司特地察看了这“三房”,农产品进出口公司就是“三房”好单位,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市长说完还反问一句。会议室的掌声响了好几分钟。趁着市长高兴,公司唐经理递上了报告,申请建一栋办公楼,建一栋员工宿舍楼,在火车站附近要政府批一块地。市长稍微瞄了一眼,提笔签了“同意”,稍事停顿,又在“同意”后面加上一句话,请相关部门落实到位。唐经理事后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名言:找领导批报告要看准火候。这是经验呀。谷春雨现在住的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是市长批条带来的福利。分房时谷春雨是公司常务副经理,一把手唐经理住三楼,谷春雨住二楼。宿舍楼就两个单元,公司领导层建筑面积90平米,三室一厅,其余的为70平方,二室一厅。当时工会组织给班子成员和全体员工打分,从高分到低分,挨个选楼层。唐经理选了三楼后,谷春雨就挑了二楼。他对唐经理说,你是我的贵人,没有你的栽培提携,就没有我谷春雨的今天。你永远是我的领导,我就住你楼下,方便随时听你的吩咐调遣。唐经理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这句话很耐听。两年之后,在唐经理的力荐下,谷春雨顺利地接了班,副经理转成经理,正科级升到副县级。

谷春雨的运气不好,接经理没红火几年,公司效益开始往下滑。随着国家进出口管制的放权放开,公司自负盈亏,政府也不拨补贴了,进出口生意日见惨淡。到谷春雨退休时,公司的年轻人都走了,老的退休了,最后市里决定改制成立留守处,八个人,看管公司固定资产,出租仓库过日子。谷春雨是留守处主任,不过大家都还是喊他“谷经理”。

一个院子如同一片树林,树木茂盛,飞鸟来林子里栖息的就多。树木秃废,飞鸟都远离他处了。谷春雨楼上的唐经理随子女住进了深圳,他的房子卖给了开出租车的农民工。他楼下住的是工会主席,他的房子租给了一个进城开超市的农民工。这栋宿舍楼原住员工不到三分之一了。谷春雨住的这个单元就剩下两户是原住户了。这些或卖或租的住户,大都是进城农民工,拖家带口的,对城市楼住生活还在适应中。就说这下水道堵塞吧,完全是人为的。楼下有垃圾桶,他们不习惯每天把生活垃圾用塑料袋装着扔进垃圾桶,而是往卫生间的下水道扫。原来是一楼经常堵,一楼下水道改道后,谷春雨家就变成一楼了,经常堵。为这事,谷春雨一户一户上门劝说,一户一户在门板上贴告示。这些从农村来的住户,白天为生活奔波,夜深了才回家歇息,很辛苦,脾气自然很暴躁。谷春雨有几次敲门,被人骂着退出来的。尽管这样,谷春雨仍然坚持不懈地上门劝,终于还是有效果,下水道堵塞的次数由过去一周两次,到现在的一个月一次,甚至半年一次。农民的陋习在城市化进程中也渐渐演进改变了。

谷春雨看到这栋宿舍楼的同事陆续外迁,他原计划也是要搬离出去的。儿子在河东买了套江景房,四室两厅,他掏出多年积蓄的老本支持儿子,儿媳笑说是入股。儿子娶媳妇生了孙子,老两口准备搬过去带孙子。就在准备搬时,老婆生病入院,一檢查得的是不治之症,已到晚期。儿子儿媳挺孝顺的,要接他和老婆去新房子,她死活不去,说怕新房子给后人带来晦气。谷春雨就陪老婆在这房子里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在这段煎熬人的时间里,孙子的外公外婆就搬过去住了,打些帮手,买菜做饭搞卫生,照顾他们的生活。谷春雨再挤进那套房子里,就显得很不合适。大热天的,打赤膊穿裤衩,在亲家母眼前晃悠不方便。儿子儿媳来电话催过几次,谷春雨正在犹豫中。是那次去火车站的菜市场买菜,碰上单位同事郭小燕,就放弃了和儿子儿媳同住的念头。

郭小燕是谷春雨当常务副经理时招进来的。那会儿要进市农产品进出口公司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当时主管的副市长批了个条,谷春雨根据唐经理的交代,带着人事科的小贾就把手续办了。郭小燕运气好,进公司不到两年,正赶上市长批了地,公司建福利房,最后一套就分给她了。谷春雨住东边这个单元,郭小燕住西边那个单元的最顶层六楼。记得当时谷春雨还找她做了思想工作,鼓励她,年轻人爬爬楼,锻炼身体。郭小燕自身条件好,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三十岁过了才结婚。男的当时是锡矿的技术员,小郭小燕三岁。后来那男的辞职下海,很快就爆发了,成为市里有名的大老板,还是市政协委员。那时谷春雨已接任公司经理,效益滑坡,他一天到晚脑壳都是大的,也就没有过问郭小燕的家事。后来听说离婚了,郭小燕带着女儿过,她男人另娶了新欢。郭小燕以后没有再婚,女儿结婚生孩子后,她做外婆在女儿家住了两年,据说和女儿的婆婆关系没处理好,怕难为女儿,就自个儿又住回西边单元的六楼。

从火车站菜市场到农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宿舍楼,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边走边聊,二十分钟的路程用四十多分钟才走完。谷春雨是郭小燕的领导,又大十多岁,以长者的口吻,显得格外的亲切。郭小燕呢,对谷春雨当年为她招工办手续,没有送过一块钱的人情,她一直心存感激。几年不见,彼此家庭都有变故,现在大家都退休了,由单位人变成社区人,上班同事间的微妙顾忌完全没有了,完全放开了。两个人也就谈得很投机,聊得甚欢。

第一次是买菜偶遇,第二次是郭小燕主动邀谷春雨去买菜。谷春雨从郭小燕说话的口气、瞟他的眼神、并肩行走时感受的特殊气息,从中捕捉到了什么,有点像春天播下的种子破壳暴芽的感觉。第三次谷春雨就主动邀郭小燕。一来二往,两个人同进同出买了几次菜后,不知从哪天开始由二人各买一份,变成二人共买一份,共一个炉锅煮着吃,很快两人住一块儿,睡一床了。双方子女也都同意。大约半年后,谷春雨提出要去民政局领结婚证,把事实婚姻变为法定婚姻。郭小燕没有同意。她说,领什么结婚证喽,又不打算生二胎,这样蛮好,像年轻人一样,天天在热恋中。一纸结婚证把二人的新鲜感埋没了。经郭小燕一番劝说,谷春雨也就同意了,再未提领结婚证的事。

谷春雨的社保金每月是五千三百块,郭小燕只有他的一半。两个人的生活开支由谷春雨掏腰包。二人合住一起时,谷春雨就拍着胸脯表了态:二人外出旅游、郭小燕添置衣服、郭小燕生病买药、郭小燕那边的人情往来,甚至给她外孙买玩具饮食水果,都由谷春雨解囊。他当时唾沫星子飞溅着说,这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国家发给我就是用来花的。你的留着防老,我比你年龄大,肯定走在前面。这样单方支付的日子,大约半年下来,谷春雨口袋所剩没几个子。有次,原来的同事邀他打牌,他囊中羞涩,就开口问郭小燕要两百元。郭小燕借故没有给,谷春雨心里极不舒服,开始就有了抵触情绪,一脸阴云。两人合伙时,他本来只答应包生活费,没包括其他项目开支。郭小燕说,这些项目是生活的一部分,甩开这些还叫什么生活,还有什么男女人情味?那还不跟笼子里的鸟一样,饿了喂点食,吃饱了叫几声。最让谷春雨熬不住的是,郭小燕爬在他身上,嘴对着他耳里喃喃细语一番,他的抵触情绪烟消云散了。一年下来,他的社保金所剩无几。过春节谷春雨给孙子的压岁钱原来是两千元,现在缩减到五百元了,拿不出钱。孙子小嘴甜蜜蜜喊“爷爷”,谷春雨脸涩涩的。好在儿子儿媳不计较。有一天,郭小燕去女儿家,大包小包提了好几个,谷春雨也不便问。但他内心里有些纳闷,她买了些什么东西,用她自己的钱吗?谷春雨和她每月生活的开支,她负责采购,凭口头申报,他付钱。她喊三百,他给三张红票票;她叫五百,他递给她五张一百块。一年下来,她的社保金分文不动,他所剩无几。父亲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穷单身富寡妇。他过去不甚了解,现在似乎找到了诠释。也是从这次开始,谷春雨开始留意郭小燕采购物资的物账相符。二人的感情由此开始出现像糨糊糊墙纸,经太阳一晒,纸面出现皱纹裂缝。有次郭小燕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说花了三百五十八块。谷春雨打开塑料袋一看,三根排骨、一条不上两斤的鳊鱼,还有一斤多牛肉、一把青菜,一把豆角和葱姜蒜配料。谷春雨试着问一句,现在的物价涨这么快?郭小燕回敬一句,你怀疑我从中赚了脚力钱?谷春雨回复不是那个意思,郭小燕质问:什么意思?下次自己去买。两人第一次发生口角。中午饭后,郭小燕说要上街。谷春雨说不陪,从窗户里瞄着,发现郭小燕从传达室提着一个塑料袋出了院子。去哪里?去她女儿家吗?谷春雨估算好时间后,给她女儿打了电话,问她妈还在家不?女儿不知是计,回复刚离开。那一刻谷春雨血压升高,脑袋几乎要炸了。郭小燕回家时,谷春雨脸色不好。郭小燕伸出手摸他的额头,病啦?谷春雨把火气压心里,轻声回答,刚才身体有些不适,估计吃错了药,无大碍。反念一想,她又未和你扯结婚证,不是你老婆,做饭洗衣搞卫生,还陪你睡,权当请保姆。牌友老王从乡下请个保姆,一脸的皱纹,两颗门牙外暴得快要和鼻子齐平了,一月也要四千元,和郭小燕干一样的活,那钱也得掏呀。这样把两人放在一个桌面上比较,郭小燕要强几倍呢。谷春雨把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嚼嚼碎,硬生生咽进肚里。不久,郭小燕说要去街道卫院看病,看完病带回一盒头孢拉定,两盒浓缩的霍香正气丸,还有一盒万用油。另外给他买了两盒鹿茸补肾丸。说要一千一百多块钱。谷春雨根据口头申报,心里快速计算,你打死我谷春雨也不会承认这点药要一千多。谷春雨又动了心计,借故去楼下,在院子里打电话给郭小燕女儿,说自己在家里做饭菜,说好要你妈把你母子领回家一块儿吃中饭。郭小燕女儿在电话里说,谢谢谷伯伯,辛苦妈妈了,说孩子感冒发烧,看过医生抓了药就回家了。谷春雨在院里游荡溜达了很久,堵的那口气咽不下,等慢慢通过毛细孔排出体外,他才回家。郭小燕已把飯菜做好,等他吃饭。那顿饭味同嚼蜡。

有次社区搞活动,几个二婚的爷们儿凑一起,谈论起再婚生活。谷春雨虽没扯结婚证,但身边的确有个伴。他未加入高谈阔论,却句句入耳入心记着。谷春雨听完得出结论是,再婚夫妇没有几个幸福的。什么原因?男女心里都掖着自己的小九九,钱物都是贴着自己的崽女,千方百计从对方口袋里抠,抠多少是多少。久而久之,心生间隙,斗嘴扯皮,不欢而散。谷春雨就是为那两千元,不欢而散的。和郭小燕分开几年多了,至今未有见面。

谷春雨一边想这些碎片情感事,一边拨吴师傅的手机,拨了几次,总是占线。这次总算拨通了。

“吴师傅,在哪里忙?”

“在河东。”,

“下午还有其他业务吗?”

“有,还有好几户,等下要过河西来。”

“你是发财人,是大忙人。是这样的,我家里卫生间下水道又堵了,今下午还有没有时间麻烦你跑一趟。”

“谷经理是好人,你家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我过河后直奔你家来,先办了你的事。”

“那太谢谢了。”

谷春雨放下手机,泡了一杯茶,还准备了一根烟一颗槟榔。待手艺师傅礼信不能失。

谷春雨翻出泛黄的牛皮封面小本子,他在小本子上打了“正”字,做了记录。吴师傅来他家做疏通已有十六次未收工钱了。每次一百元,十六次就一千六百元呀。虽然是三年多来的记录,但对一个农民工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呀,辛辛苦苦挣来的,不容易。吴师傅和自己无人情往来,他凭什么送这么大的人情呢。

谷春雨退休的那年,没报告也没请示上级主管部门,自作主张用公款买了一套下水道疏通工具送给吴师傅。对他说,你守传达室也有几年了,工资低,又没有买保险,耽误你了。买套下水道疏通工具送给你,算是补偿你。传达室莫守了,工资低,乡下老婆孩子靠你养。你改行做这个,兴许能赚几个。吴师傅就这样改行了,他几次在电话里对谷春雨说,业务蛮多,做手脚不赢,每月收入六七千块,把老婆孩子也接进城了,多亏他谷经理。可这不是拒收他工钱的理由呀。此前吴师傅一直都是照价收。怎么近三年来突然不收了呢?他发了?他富了?发了富了也是他凭力气手艺挣来的。谷春雨决定这回一次性补给他。他堂堂退休副县级干部,不能揩农民工的油水。

“咚咚咚。”吴师傅敲门很重。

“来了来了。”谷春雨开门把吴师傅迎进客厅。

卫生间在北面,门一开,空气对流,客厅里充满臭水气味。吴师傅虽天天干疏通下水道的活,但仍忍不住用手在鼻前扇扇。

“你放下工具,歇歇气,喝杯茶抽根烟再干活”。谷春雨说。

“活多,歇一下气,几个电话追催呢”。吴师傅拿着工具进了卫生间。

谷春雨捻住那颗槟榔塞进吴师傅的嘴里,和他聊天。

疏通机插上电,马达隆隆震响,螺纹疏通杆插进下水道,抖动,也发出响声。

谷春雨断断续续听着吴师傅边嚼槟榔边吐出含含混混的话,“旧城这片房子……多是板梯房,多是进城农民工……还不太讲究……做城里人还要有些年月……堵的多,我业务就多……儿子成绩不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买了套设备给他……干这活还能挣几个,我们在城里干不得其他,多亏你谷经理点拨。”最后一句,谷春雨听清了,听着蛮顺耳。

不到一个小时,下水道疏通了。吴师傅打开水龙头,用拖把把卫生间、客厅全部清扫一遍,干干净净。他还从帆布袋里拿出空气清洁剂喷洒。卫生间、客厅里没一丁点臭气异味残存。

谷春雨留吴师傅坐歇片刻。吴师傅没坐,他站着喝完茶,点燃那根烟,提着工具要走。谷春雨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往吴师傅口袋里塞。吴师傅退让,用手挡住谷春雨伸过来的钱。

“这是你的劳务收入,力气线,一定拿着。”

谷春雨伸出的手没缩回。

“不能收,万万不能收。”吴师傅继续用手拦着。

“我都用本子记着了,你原有十六次没收线,加上这次,共有十七次,这是一千七百元。”

“你是好人、恩人,我不能收你的”。

“你不收,我不让你出门。”

“我收了,我无脸出门。”

怎么回事?谷春雨懵懂了,被吴师傅搞得一头雾水。

吴师傅说,2010年晚稻收割后,我就把老婆儿子接进城,租了两间旧平房,一家人窝在里面,虽紧巴点,还是蛮快乐的。为不耽误时间,我中午没休息,在外面随便吃碗米粉哄着胃,儿子就在学校吃,老婆每天在家吃。我每天干完活回家,累是累点,看着老婆热饭热菜端上桌,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心里暖烘烘的。老婆舍不得,一块钱掰开当两块钱用。进城不久,估计是吃了先天剩下的饭菜,未加热也不卫生,有一天,得急性阑尾炎,痛得在地上打滚。我正在你家疏通下水道,接邻居打来的电话后,我脑袋要炸开了,我怕失去老婆。我当时口袋里没有钱,一看你客厅里的食品柜上有一沓钱,我丝毫没有犹豫,把钱塞进口袋,火急火燎把老婆送去了医院,做了手术。那沓钱我在医院交费时数了一下,整整两千块。我事后想打电话告诉你,鬼使神差,我一直没打电话给你,我想等你打电话过来,我再承认,把实情告诉你。凭我这些年来的看人,深浅厚薄晓得,你人好,对底层干体力活的人尤好。你会谅解我。不承想,你也未打电话,我就忍着瞒着没诉你。过了大约半年,你又打电话来,说卫生间堵了,我放下手里的其他活,直奔你家。你还是没追问那沓钱的事。那天你老伴郭小燕上街了,家里没来其他人,丢了钱也不怀疑我,仍喊我做事。我也就搁心里,没有勇气向你承认。但我心里想,我免费帮你疏下水道三十次,算还你的钱,还兼带付你息。所以,从那次开始我就坚决拒收你给的工钱。

“哎呀,我的老祖宗,你把老子害苦了!”谷春雨听到这里,一把揪着吴师傅胸前的衣襟,想揍他。

谷春雨和郭小燕好上后,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夫妻生活是云多雨少。他在手机微信上看到,说鹿茸泡酒可补身子,他就准备试试。和郭小燕住一块儿后,为钱物的支用,时间久了,两人开始心生缝隙,没有当初的黏稠劲儿了。他想在夫妻生活上做些弥补,不让缝隙裂开扩大。父亲讲路边教子,枕边教妻。这话他一直放心上。那天,他就放了两千块在食品柜上,要她去药店买点鹿茸。郭小燕吃过中饭出门逛店去了,回家后,鹿茸买回来了,郭小燕伸出手问他又要两千块钱。谷春雨说不是给你钱了吗?郭小燕的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说我什么时候拿了你的钱?谷春雨说,你出门前,我告诉你了,两千块钱放在食品柜上,你也應答了。你现在说未拿,鬼才相信。郭小燕说,家里谁来过?谷春雨说吴师傅疏通下水道才走不久。郭小燕说,我真没拿钱,你问问他,是不是他拿了?谷春雨说,认识他十多年了,我非常了解吴师傅,他人品好得很。郭小燕对这句话很恼火,说你谷春雨认为我郭小燕的品德不如他一个疏下水道的?两人你枪来,他剑去,吵得几乎要动手了。恼怒之下,谷春雨就把自己背后对郭小燕的观察,抠他的钱贴她女儿,一桶全倒了出来。结果是郭小燕哭哭啼啼冲出了门,再也没有回谷春雨的家。她的衣服在这里也不要了,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吴师傅听完谷春雨的述说,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谷经理,我不知闯下这么大的祸呀。”

“你、你,吴师傅,你害我好惨啊。”谷春雨松开吴师傅的衣襟。

“谷经理,这样吧,郭小燕女儿今上午打电话来,她家下水道堵了,要我去疏通。我等下要去她家。如郭小燕在她女儿家,我一定当面说清,劝她回你这里来。如不在,我告诉她女儿,说你误会她了,希望你回去,当面赔不是。这样行不?”

谷春雨一直摇头,还流了泪。他哽咽着说:“堵了,堵了,我和她感情上堵塞了,不是下水道,是男女之情,你能疏通吗?”

“我试试。”吴师傅回答。他背着工具出了门。

作者简介

阿良,本名徐秋良,男, 中国作协会员。近年来有小说、散文在《中国作家》《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文艺报》《天津文学》《绿洲》《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阿良小说集》《远方有诗》两部,长篇小说《红土地上的寻找》《芙蓉绣庄》两部。

特约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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