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田下弯弯雨

2022-03-11 02:00徐观潮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陈彩云玉林

我调到卫生局不久,一个老朋友来告诉我另一个老朋友的消息:老陈真疯了,还住在你下属的精神病医院。

告诉我消息的是老根。老根姓赵,根是他的名字。老根总说自己是百家姓里的老大,但别人便不叫他老赵,而是叫他老根。

“哪个老陈?”

“这么快就忘了?女儿被绑架的那个。”

“不是假疯吗?”

“这回是真疯。”

老根哈哈大笑,笑得很痛快,也笑得很得意。好像他盼老陈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盼了大半辈子。好像只有老陈真疯了,他才可以松一口气,才有这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以前称朋友,那是真要好、情趣相投的人,称呼起来心里有温暖的感觉。现在称朋友,朋友固然是朋友,烦你、仇视你、算计你的也称朋友。称呼起来有时像喝白开水,有时又像吃了一只苍蝇。我之所以说老陈和老根是老朋友,也是因为他们一直惦记我。世界变化快,我的变化也快。

我说:“老陈疯了,你真有那么高兴吗?”

老根说:“不仅是高兴,而且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

我骂:“一个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别缺德。”

老根说:“还有一句话,什么人都可以骂,千万别骂朋友。”

我说:“现在的朋友成分复杂,骂骂又何妨!”

老根说:“因为成分复杂,所以不知道谁心里藏着一把刀子。”

我说:“扯淡。滚!”

老根嬉皮笑脸滚出了门。出门后,又回头说:“别忘了去看看老朋友。”

老根长得又矮又黑,胡子又粗又密,实在不招人喜欢。老根人糙理却不糙,是该去看看老朋友。按惯例,我也该去下属单位走访调研。

精神病医院依山傍水,山不高,水却是一片大湖。医院的门诊楼、住院部、医技楼以及附属建筑都是新建的,院内道路及后山小道、楼台亭阁是新建的,树木花草也是新栽的。

陪同我的院长老杨很自信:“不错吧?”

我说:“什么不错?都是火柴盒子。”

见老杨很尴尬,我又说:“不过你的火柴盒子没有经过太多的风吹日晒雨淋,是新的。”

老杨用手指着山上的楼台亭阁说:“那些不是火柴盒子。”

我笑:“那些当然不是火柴盒子,是脱了毛的母鸡。”

老杨脸上更尴尬,有些慌不择言:“这里很安静。”

我说:“安静但不幽静。”

我突然觉得挑毛病挑过头了,又说:“总体布局还是不错,就是觉得缺少些什么。”

老杨像冬天掉进水里,爬上岸突然见到了阳光,急切问:“缺少什么?”

我又笑:“缺少我们心里都渴望的东西。”

老杨显然不知道我心里渴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渴望的东西与这些建筑有什么关系,还是很茫然。接下来爬山的一段路气氛很沉闷。

我并不在乎这样沉闷的气氛,平常我就喜欢一个人走路。我走路也不是为了走路,而是为了一个人可以想很多问题。这里除了建筑没有融入山水以外,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登山一望,水天一色,微风细浪,鸟语花香,没有城市的喧闹,山水阳光和蓝天白云都静止了,只有我的意识像小鸟一样在这透明的空间里飞翔。有这样的好地方,病也是一种幸福。但随即又想到,这种意识也是一种病,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西边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有一堆白墙翘檐的赣北民居,还有一群孩子在嬉耍,口里还念念有词,声音时断时续。

我问老杨那是什么村庄。“陈家坂。”老杨情绪有些低落,回答起来完全听不到初见时的激情。

我又问:“那群孩子好像在唱什么歌?”

老杨没有更多的发挥,只念出了四句顺口溜:

弯弯田下弯弯雨,

歪歪嘴说歪歪理,

孬孬心做孬孬事,

苦苦命过苦苦世。

这是一首在赣北民间流传很久的顺口溜,我小时候也常听。老楊低沉的情绪,再配上他磁性的中音,听起来让人心里有想哭的感觉。这种哭来自心里,听不到声音。号啕大哭,哭过了便哭过了。听不到声音的哭才有绵延不绝的疼痛。

最后走访的是住院部。住院部在一个大防盗门里。防盗门的钥匙只有住院部的主任才有。这把钥匙的特殊意义在于它不仅锁住了财物,还锁住了自由。哪怕是我这个局长进去了,没有主任开门也同样出不来。进这防盗门,有与世隔绝的感觉。我进去时正赶上病人放风。放风是在一个四周用高墙封闭的露天大院子里。穿着红、黄、蓝三种长条颜色患者服的病人在院子里自由走动。病人都不说话,脸上是一种表情,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狂躁叫喊,院子里很安静。

我问老杨:“为什么这么安静?”

老杨从沉闷中走出来说:“疯子没有外人想象的可怕,吃了药以后更不可怕。”

我说:“我没问可怕不可怕,是问为什么这么安静?”

老杨说:“吃了药就安静。”

我知道我又在为难老杨。老杨脸上的皱纹不比我少,却还是有点书呆子的味道,心里有病和药,其他的东西装得仍然不多。

我转移了话题:“病人为什么不统一服装,而要用三种不同颜色的服装?”

这话问到了老杨的点子上。老杨眉毛眼睛又活了:“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病情。红色代表重症,黄色次之,蓝色又次之。”

听话音知道这是老杨的发明。这次我没有发表意见。我没有发表意见不是没有意见。在没病的人眼里,一眼能看出哪些人疯得严重,哪些人次之,哪些人又次之,一目了然。就像戏台上把人脸画成黑脸、红脸、花脸、青脸、蓝脸,一眼便能分辨出好坏忠奸是同一个道理。也或者是应用了通行的安全色标准,红色代表危险,黄色代表警告,蓝色代表提示。这些做法用在疯子身上,对没疯的人肯定有好处,对疯了的人有没有好处那要问疯子。可是疯子都不说话,我没法去问,只能选择不发表意见。但是我提了另外一条意见:为什么不把放风场所改在防盗门外面山水和阳光下面,让患者和山水、阳光更亲密接触,听听鸟语,闻闻花香?人最开始是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后来远离了大自然,心里生出无尽的烦恼才疯了。要治好人的疯病,还要到大自然中去。在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建疯人院,不是让你们享受,而是让疯子享受。老杨面有难色。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难,而是非常难,因为从来没有哪家疯人院像我一样异想天开。

老楊怯怯地说:“我也提条意见。”

我冷冷地说:“什么意见?”

老杨说:“称患者不能称疯子,叫精神病医院不能叫疯人院。”

我说:“不是一回事吗?”

老杨说:“是两回事。叫疯子是人格,叫精神病是科学。”

我说:“别打岔。我让你别把医院弄得像个牢房,这不是人格?这不是科学?你可以把山水搬到放风的院子里来吗?”

老杨这回笑得灿烂,脑子转得也快:“您简直是天才,不学医是医学的损失。我把院子扩大一些,微型山水就能搬进来!”

死心眼的人气死你,使心眼的人累死你。老杨两者都不是,有书呆子的味道,却又懂得看眉高眼低。这样的人招人喜欢。

疯人院开饭了。疯人院的饭比没疯的人饭要吃得早,就像大人先让小孩吃完饭自己才吃一样。吃饭是在一个四周用钢化玻璃隔离的大食堂,三排长桌,三排长椅。别看这些患者在外面又哭又闹,又喊又叫,动刀动枪,人见人怕,在这里却是食不言,寝不语。一个偌大的食堂,除了几个护士在哄三两个穿红条患者服的患者吃饭外,竟然没有其他的响动。这样的秩序在外面也很难找到。

走访像走流程一样进行。一边看,一边听汇报,又一边拿意见。不看不听就说意见,别人说你是瞎指挥。又看又听而没有一点响声,别人也会说你是老外。在医学上我是老外,但琢磨人我是内行。你琢磨患者,我琢磨你。医生脑子里除了装有医学,还装了很多其他的东西。看其他的东西我比医生自己还看得透,所以我是他们的领导。

我们走进了患者活动室。活动室空无一人,他们还在食堂里吃饭。但我能想象到,四个患者围坐在一起打牌,两个患者面对面对弈,三三两两坐着发呆,摆着各种不同的姿势,就是没有一点声音。

我突然想起老陈,问老杨:“患者里有没有一个叫老陈的人?”

老杨问:“是亲戚,还是朋友?”

我说:“怎么这么想?算是朋友吧。”

老杨说:“您的朋友在这里是我们的荣幸。”

我说:“你的思想有问题。应该说所有患者都是你的荣幸。”

想想也不对,又说:“患者和荣幸放在一起怎么这样别扭?”

老杨说:“是别扭,不说荣幸。老陈叫什么?”

老陈叫什么,我一时真想不起来。在老陈惦记我的日子里,我都是叫他老陈,把名字反倒忘了。我故作糊涂:“叫老陈呀!”

老杨倒是不笨,对住院部的主任说:“查姓陈的患者,都叫过来。”

姓陈的患者还就只有老陈。住院部主任说叫陈旺来。我想起最初看过的材料,就是陈旺来。老陈还是那个白头发扎堆、脸上胖嘟嘟的老陈。老陈穿的是红条患者服。为老陈胖嘟嘟的脸,我曾经开过一个玩笑,别人家遭难是一圈一圈往下瘦,你怎么一圈一圈往外长?老陈苦着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外长,不但长肉,还长白头发,长血压。我开玩笑是不想老陈总浸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里,没想到老陈身上浓浓的酸楚味把我的心也浸酸了。

老陈以前见到我就想说话,就想讲他和他女儿的故事。讲得我烦了,就推他出门,不要再说了,你和你女儿的故事我能背下来了。老陈隔三岔五就来讲他的故事,后来到了他不疯我便要疯的程度,我才发誓要离开原来的岗位。我出来以后,很多老朋友见面寒暄的第一句话便说,没有老陈惦记,你的气色好多了。

老陈这回见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不拿正眼瞧我。老陈目光呆滞,我想他是真疯了。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问老陈:“老陈,还认得我吗?”

老陈不认识我,或者见到我都没有话说,那就是真疯了。

老杨真把老陈当我朋友,问:“老朋友来看你,认得吗?”

住院部主任伸出一根指头,从老陈的眼前慢慢移到我面前,说:“看这儿,你老朋友来看你了。”

护士也像哄孩子一样,用双手扶着老陈的头,慢慢转向我站立的方向说:“乖,看那边,看你的老朋友。”

老陈的头虽然转过来了,目光却离我越来越远。

老陈是真疯了。我来看老陈是想证实心里想的这件事。我没有失望,倒是看到老杨和主任、护士一脸的失望。

老陈遭难前半段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后半段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老陈是城郊陈家坂的农民,是种田有瘾的农民,也是聪明绝顶的农民。很久以前我就总结过,聪明绝顶的人最后有两种归宿,一种是人上人,一种是疯子。没想到我这话应验在老陈身上。

老陈家里有五亩水田,三亩旱地,一口池塘,五十亩山林。别人的水田种一季水稻,到冬天田就荒了,成了麻雀的天堂。老陈家的水田种二季水稻,冬季还要种油菜,第二年油菜收上来了又接着种早稻。别人的旱地稀稀疏疏种几棵白菜或者包心菜,人还没吃,鸡先吃得差不多了。老陈家的旱地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每天清早都要拖一车菜到城里去卖。老陈家的池塘水下养鱼,水上养鸭,岸上养鸡、养猪,鸡屎猪粪又去养鱼。老陈还把五十亩山林栽满了杉树。老陈家的田地池塘山林没有一样是闲着的,也没有一季是闲着的。老陈老婆死了好多年,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玉林,女儿叫玉兰。儿子懒,娶了个媳妇彩云更懒。彩云懒不仅是人不做事,而且肚子也闲着,结婚两三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

老陈心里没气时埋头做事,心里有气时便说:“你们再懒也要生一双儿女吧?老子健在有老子养。老子腿一伸,还有儿女养!”

老陈有一个邻居是寡妇,叫小郦。小郦小老陈十岁,皮肤养得又白又嫩,屁股大,奶大,嘴小,模样也招人喜欢,就是人懒嘴臭,老陈不喜欢。小郦想做老陈的续弦,有事没事都喜欢跟在老陈后面看老陈做农活,但从来不动手帮一把。

老陈没有拒绝小郦的时候,小郦经常挑逗老陈:“你家的田地有福气,一年四季有人耖。”

小郦见老陈埋头不哼声,又把脸贴过去,说:“你白天耖旱地,晚上就没想过耖水田?”

老陈冷冰冰说:“没想。”

小郦说:“怎么可能没想?”

老陈说:“要耖也要耖熟田熟地,谁愿耖懒人田。”

又说:“熟田熟地长儿女,懒人田里长蒿草。”

小郦气呼呼走了。

从此,小郦走过老陈的田埂,便要往田里扔石头,扔了石头还要骂:“看你的熟田熟地是长儿女,还是长石头。”

看到老陈的鸡鸭,小郦又骂:“别看又肥又嫩,迟早都得挨千刀!”

老陈的灾难与小郦的咒骂无关,与儿子媳妇的懒惰也无关,却与孝顺听话的女儿有关。

城市搞征地拆迁,陈家坂的土地十有八九被征用了。老陈的田地池塘山林一夜全被圈了进去。

玉林和彩云人懒脑子不懒,先是算计水田旱地池塘山林:“妹妹迟早要嫁人,爹也迟早要死。”

理虽然是这个理,但这话不毒死人却恶心死人。老陈骂:“你妹还没嫁人,老子也还没死。”

玉林说:“气什么呀?我没说你现在就死,是说这些家产迟早都是我的,只不过是提前继承。”

老陈脑子虽然转得快,却转不过这千古不变的祖制。气归气,真要与儿子顶起牛来,输赢且不说,最后都得让别人看笑话。继承就继承,提前就提前,就是别坐吃山空!老陈的脑子还是转得快,固定资产虽然给了儿子,这些年也赚了不少流动资金,除下嫁女儿的花销,还足够自己养老。如果老陈脑子只转到这一步,也不算快。老陈还想到,自己前面不要祖制,儿子后来跟样,老了不送终,死了不披麻戴孝,那留下的笑话就更大了。

玉林和彩云本来也是漫天开口,等着父亲坐地还价,没想到父亲满口答应了。玉林想反悔,脸皮薄开不了口。彩云脸皮厚,想反悔张口就来:“继承不动产是你儿子说的,我没有说。一只老母鸡养了这么多年杀了,你把老母鸡给我们,鸡蛋的事提都不提,恐怕说不过去。”

老陈问:“如何才能说得过去?”

彩云说:“把鸡蛋三一三十一,爹爹、玉兰各一份,玉林和我共一份。”

听彩云说这话,自己还吃了亏。老陈想,没有前面的事,这样分,你们也是吃了亏。先不管吃亏不吃亏,能想到吃亏这一層,我的钱就物有所值。老陈的脑子比儿媳的脑子还是转得快。三一三十一,自己养老的那份还是够。按开始的计划,钱也是有多余。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余的钱原是想死后留给儿子儿媳,取得他们高兴,留下一些念想。既然现在就要,给你们也没什么。为迟给早给伤感情,不划算。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妆也就是个脸面,多就多些,少就少些。

让老陈最感动的不是玉兰不争家产,而是在老陈这样想、还没有这样说的时候,玉兰反过来劝他:“女儿不计较,爹爹还犹豫什么?嫂嫂高兴,一家人都高兴。”

玉兰这句话把老陈的眼泪催出来了。老陈前半辈子只流过一次泪,那是老婆咽气的时候。这是第二次流眼泪。玉林如果有玉兰一半懂事,他也就用不着这么操心了。

家就这样分了,没有像村西头的老刘家兄弟相杀,也没有像村东头的老江家父子成仇。老陈忍了一时之气,免了百日之忧。听说老刘家兄弟相杀,他心里暗暗高兴;又听说老江家父子成仇,他心里偷着乐。钱财是什么?就是一个屁,放了才舒服,憋在肚子里能撑死你!

没有田地,老陈没事做,玉兰也没事做。玉兰先是在城里公交车上找到了一份卖票的差事,后来人缘熟了,听说有一家的士要转让,就想开的士。

老陈知道玉兰的心事,便对玉兰说:“想开的士就开的士,爹的钱也是你的钱。”

玉兰说:“爹的钱是养老的钱,给了我,嫂嫂又要给爹脸色看。”

老陈说:“爹的钱又不会说话。你赚了钱再还我,你嫂子哪会知道?”

玉兰想开的士便开上了的士。老陈没有了土地,手脚闲得慌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心里闲得慌。手脚闲得慌,他满垄满畈走一圈,手脚也就安静了。心里闲得慌那是坐卧不宁。先前清早要进城卖菜,还要割草喂鱼,他现在仍起来,割了一担草,走近鱼塘,看见鱼塘里长出了一栋高楼,气得把镰刀和竹筐全扔在高楼下面。先前到了晚上,他要到稻田里去放水。白天太阳蒸晒,田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稻子扬花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缺水。晚上放满水,第二天稻子好扬花授粉。现在他仍下意识拿起锄头,走到高楼下,才想起稻田里没种稻子,种了高楼,气得用锄头挖水泥地面。水泥地面冒了几点火星,痕迹没有留下一星半点,他的锄头柄却断了,手也震得发麻。他把锄头丢了。过了几天,他又下意识到门角落里去拿锄头,没摸着,才想起锄头丢在高楼下,叹了口气,脱衣服上床了。

玉兰开的士要后半夜才回家。老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眼前就浮现出寡妇小郦的大屁股大奶,心想,这时候如果能抱着这勾魂的大屁股大奶,折腾得筋疲力尽,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可惜当初拒绝了她。现在想,那时做得太过分。女人就是要养。不养女人,男人赚钱做什么?女人不养,哪来的又白又嫩?不是又白又嫩,又有几个男人喜欢?人一时有一时的想法。以前小郦整天在他眼前晃悠的时候,老陈不想小郦,把田地池塘当老婆。现在田地征收了,小郦也不在眼前晃悠了,他满脑子是小郦。老陈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恨不得半夜就去敲小郦的门。老陈起床在屋里转圈,脑子里就是想去不去敲小郦的门。去敲吧,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敲吧,今夜肯定是熬不过去。正当老陈欲火焚身的时候,玉兰回家了。

玉兰看到老陈在屋里转圈,黯然笑说:“爹这么晚还不睡,在屋里转什么圈?”

老陈脸红了,低头装作若无其事说:“吃饱了,在屋里消化消化。”

玉兰开了一天的车,很累,没深想老陈的话,进了自己的房间。

天快亮时,老陈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老陈心里的欲火还没有消退,情不自禁就进了小郦的门。进了小郦的门,才想起自己老婆死后,就没进过这个门,这个门进得有些唐突。老婆在时,进这门是邻居;老婆不在,孤男寡女是是非。那时老陈心事在田地上,在儿女身上,也就不想惹这身边的是非。老陈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这个是非。小郦正躺在摇椅上嗑瓜子。小郦原来也喜欢嗑瓜子,看到老陈就把瓜子收了。今天嗑瓜子不但没有收,反而把瓜子壳吐到了老陈身上。老陈原来看到小郦嗑瓜子,心里就骂,游手好闲的娘儿们,不败家就要败身。眉毛都能把小郦杀死。今天小郦把瓜子壳吐在他身上,他不但没皱眉头,反而像把瓜子壳吐在一炉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欲火越烧越旺。

老陈笑:“妹子闲着,我现在也闲着。”

小郦瞪了一眼:“你闲着关老娘屁事!”

老陈的脸皮让欲火烧厚了,也不怕骂,又笑:“闲着闲着就想起妹子的田没人种。”

小郦冷笑:“大哥是说哪块田呀?懒人田给了政府,钱跟熟田熟地一样算。”

老陈的脸被烧红了,舌头也有些焦:“我说的是没给政府的那块田。”

小郦突然站了起来,大骂:“现在才想起那块田呀?老娘的田是给牛耕种,不是给狗做窝。滚!”

老陈的欲火被冷水浇灭了,脸皮再也厚不起来,生怕鱼没吃着,惹了一身腥,慌忙逃了出来。老陈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闷闷不乐。满脑子就是想两种人,一种是小人,一种是女人。得罪小人,一辈子不安宁。得罪女人,一辈子受孤栖。

老陈的烦恼远不止这些。到了晚上,他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让他拿五万块钱为女儿赎命。放屁!老子的女儿在开的士,赎什么命?现在的人想钱想疯了。小郦这个婊子不也是爱钱吗?老子有钱的时候,像哈巴狗一样跟在我后面。老子没钱了,便在我面前装烈女。老陈想想也不对,自己好像走进了电视剧的情节里,刚才是女儿的手机号码,怎么会传出陌生男人的声音?不好,女儿真的被绑架了。老陈把玉林、彩云叫过来,把电话内容告诉了他们,想商量一个对策。

玉林说:“拿钱赎人呀。”

老陈说:“我没钱。”

玉林说:“你的钱哪去了?不会给了隔壁的骚狐狸吧?”

老陈马上想到,儿子早晨听到了自己与小郦的争吵,以为他和小郦不清不楚,有些心虚。又想,早晨是想过小郦,又没有真做,更没有给钱,心虚什么?老陈瞪玉林:“孽子,我跟骚狐狸怎么了?”

玉林嘟囔:“你跟骚狐狸的事我哪知道!”

老陈骂:“不知道你瞎扯什么淡?”

人穷志短。老陈有钱时脑子好使,没钱了,不知不觉就让玉林从玉兰绑架绕到骚狐狸身上。老陈突然想到离题万里了,玉兰的命比瞎扯淡更要紧,强忍了一口气,说:“祖宗啊,快拿钱救你妹的命。”

彩云出來打圆场:“爹别急。玉兰既然是被绑架了,先要想想是拿钱赎人还是报案。别到头来人财两空。”

老陈说:“当然是拿钱赎人。那男的说,报了案,你妹就没命了。”

玉林说:“别不是妹与那男的合伙骗钱?”

老陈火又上来了:“孽子啊,你妹是那样的人吗?”

彩云说:“玉兰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玉兰想开的士就开上了的士。”

老陈哀求:“玉兰买的士的钱是我借给她的。救救玉兰吧!”

老陈知道,分家以后,玉林、彩云为玉兰买的士疑疑惑惑,总认为自己还藏了私房钱给玉兰。没这事,疑惑就疑惑。现在到了火烧眉毛,就不得不说了。

彩云说:“爹的钱,爹作主。我们不是说妹买的士,是说该不该报案。”

老陈现在才知道彩云厉害。先前彩云除了吃饭,就是埋头玩手机,除了偶尔听她叫一声爹,就没听她说过别的话。今天不管你怎么说,她就是不想出钱。儿子早让她牵住了鼻子,指望不上。老陈在外面算得滴水不漏,在家里却漏得干干净净。现在看来只能认命了。可怜的玉兰,善解人意的玉兰,你也只能认命了。老陈想到女儿也要认命,心里像有刀在割,眼泪不知不觉往下流。

彩云劝他:“爹也别难过。还是报案吧,公安局总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

老陈找我的时候,他女儿玉兰已经死了一年。

那时我在信访局当局长。我第一次见老陈,老陈的头发全白了,身上却长了一身肉。老陈说,人倒霉喝水都长肉。老陈说这话,冷漠挂在嘴角上。他说,一年前,头发没白这么多,也没有一身肉。老陈眼睛看上去很干涩,眼底还有一团火在燃烧,根本生不出眼泪,更藏不住眼泪。那一团火随时可能喷出来。老陈第一次见我虽然没有喷出火苗,我却感受到灼热。为了回报他没冲我发火,我也耐心听老陈讲了一上午的故事。

那天夜里,老陈被玉林胡搅蛮缠搞昏了头,又被彩云好说歹说,说没了主意,只知道流眼泪。老陈的眼泪就是那一夜流完了,以至于后来见谁都冷漠。玉林报案后,老陈不放心,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到公安局。按老陈的想法,或者说是电视剧里的演法,公安局这时应该是灯火通明。他来公安局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想看看灯火通明,看看公安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那样他心里就踏实了。没想到公安局是黑灯瞎火。老陈那时心里就凉了,坐在公安局大门口,脑子里全是玉兰的影子。脑子里走出来最多的还是前一天晚上玉兰回家时的黯然一笑,那是玉兰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笑容。当时只认为玉兰累了,才笑得那样黯然。现在想起来,玉兰不完全是累了,而是在暗示一场生死离别。老陈心越痛越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心越痛。老陈就是这样在公安局门口过了一夜。第二天上班,老陈找到了刑侦队沐队长,问女儿的情况。沐队长一句话把老陈的心彻底说凉了。沐队长说,别不是什么人搞恶作剧吧?我们这儿还没发生过绑架案,我现在派人去调查。昨天的事,今天才派人去调查,这不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吗?别人把你女儿绑架了,看你会不会也认为是恶作剧?老陈脑子里东一句西一句骂沐队长,身子跌跌撞撞回了家,躺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活的女儿是来不了,要等也是等死讯。老陈躺在床上一边等一边想,想了玉兰的好,又想想玉兰的恶,只有恶才能阻止他想玉兰的好。他把玉兰这二十多年想了个遍,就是想不出一个恶。别的孩子学会说话先喊姆妈,玉兰喊人的第一声是爹爹。别的孩子心里话只跟娘说,玉兰的心里话只跟爹说。连玉兰身上第一次来红都是跟老陈说。老陈骂,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羞怎么写,找你娘去。玉兰说,你是爹,就找你说!老陈实在找不到玉兰的恶,就在心里骂玉兰,冤家,下辈子我做你女儿,也听你的话,让你也心疼一辈子。

老陈在床上等了两天,果然玉林进来说,玉兰连人带车被人推到了湖里,尸体打捞上来了,车子打捞上来了,凶犯也抓到了,爹要不要见玉兰最后一面?

老陈冷冰冰说:“你就当你爹跟玉兰去了。”

玉林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气话!”

老陈说:“老子不是说气话。玉兰是你妹,你愿埋就埋了,不愿埋就吃了。”

玉林哭丧着脸说:“还是气话。”

老陈说:“老子没有气,只有恨。老子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为了做一件事。”

玉林问:“什么事?”

老陈说:“你办好了妹的后事,孝和义都做全了。管老子是什么事!”

老陈硬是没有见女儿最后一面。老陈的理由是玉兰死的先一夜已经告别了,黯然一笑已经刻在心里,不想让水里浸泡的玉兰去破坏他女儿的形象。

老陈要做的那件事是为女儿玉兰讨回公道。老陈开始是走法院那条路。老陈告公安不作为。法院受理了,但法官说,这个绑架案三天就破了,凶犯也枪毙了,公安有这样的破案效率,你没有足够的证据,告他们不作为只输不赢。老陈想,法官看上去像是泼冷水,实际上是在提醒自己。老陈问,上哪儿能找到证据?法官说,公检法是一家,不好说,不好说!你问问律师。老陈请了律师,到处求爹爹拜奶奶,把自己認为的证据装成了一本书。老陈把这本书给我看过。老陈的证据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公安在接到报案后当晚没有任何作为。

我说:“相信法律!”

老陈也说:“相信法律!”

没多久,老陈拿法院的判决书给我看。判决书跟公安开了一个玩笑,也跟老陈开了一个玩笑:处警不力,破案及时。法院在公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又抱着公安说好话。法院给老陈做了一碗肉丝面,又在碗里吐了一口唾沫。因为这个判决,公安给了办案人员一个纪律处分,无伤大雅。老陈花了诉讼费,买了一张废纸。

我劝老陈:“你遇的是天灾人祸。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了,事就放下了。有难处还可以来找我。”

老陈开始没有想清楚判决书的玄机,说:“除了这事,我没有难处。”

过了几天,老陈想清楚了,又来找我:“如果公安处警得力,是不是我女儿就不会死?”

这话把我难住了。我说:“只能说有可能不死。”

老陈又说:“公安处警不力,换句话说,就是公安误了我女儿一条命?”

我说:“二者不能完全画等号。”

老陈突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别扯淡了。老子不跟他们玩文字游戏。赔我的女儿!”

藏在老陈眼睛里的那一团火终于喷发出来了。我当初看完老陈收集证据的书,也有这样的预感,爆发是迟早的事。老陈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精明的农民,怨恨起来还是一个刁民。当然,别的人也不傻。但事情的发展,不取决于别的人傻不傻,而取决于有没有人较真。傻子较真,聪明人也奈何不得,聪明人犯糊涂那就是一傻子。我所做的工作就是让傻子变聪明,让聪明人变迟钝,让不较真的人较真,让较真的人不去较真。我劝老陈:“沐队长严重失职,也得到了应有处分。但最可恶的不是沐队长,是罪犯。玉兰走了,不可能再回来。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老陈在不断地叫喊:“他们能好好活,我不能!我下半辈子只能活在黯然一笑里。”

我说:“你要怎么样?”

老陈发了狠:“我不得安宁,要你们也不得安宁!”

老陈把他们变成了你们,不是一时口误。老陈也开始学会玩文字游戏。他把我也划归在你们之列。

在此后的两年里,老陈的确让办他女儿案子的沐队长不得安宁。沐队长撤了职,看不到出头之日,开始破罐子破摔,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原来不让别人做的事,现在他都做。用沐队长的话说,他要感谢老陈,否则他这辈子就有很多遗憾。老陈想,一个人脸皮厚到了刀枪不入,那神仙都奈何不了他。老陈主动放弃了沐队长,但他恨上了更多的人。老陈先前恨的东西多,但没有现在恨得累。恨虫子,虫子吃他的庄稼,喂喂农药恨就消了。恨草,十天半个月不除草,田里的草就挤死禾,除了草,恨就消了。再就是恨天,不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恨天,骂了几句恨也消了。老陈恨人不是人都与老陈有仇,而是老陈有一肚子的话,没人愿意听。谁不愿意听他就恨谁。连我这个靠听别人倾诉赚工资的人听了三遍都不愿意听了。老陈问我,我原来肚子里没有话,玉兰走了,我就有满肚子的话,是不是有病?我说,你没病,是玉兰变成了话藏在你肚子里。老陈说,这就对了,玉兰孝顺,不会轻易离开我。我的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我是在推波助澜,想收都收不回。后来,老陈干脆坐在我办公室不走,别人要说话,他让别人先说,别人没话了,他就接上说。我忍无可忍说,你现在有病。老陈说,你不是说我没病?我笑,你也不是有病,是中邪了。老陈跳起来,你是说我女儿是邪气?老子再跨进你的门是你儿子。老陈的确没有再进我办公室的门,但也一直没有让我安宁过。老陈不安宁就等于地方不安宁,不安宁就要付出代价。说具体些,谁撞到老陈的事上,或多或少都要摊上点钱或摊上点事。老陈花一块钱给你找的事,你要花一百块买回来,或者既要花钱,还要挨骂。

老根就是这个时候认识我的。老根是城关镇的信访员,老陈是城关镇的人,把老陈的稳定交给老根是理所当然。老根除了年纪老,资历老,还有就是做事不按常规出牌。老根有一个本事,处理矛盾纠纷不但干净利落,而且双方当事人都争相请他吃饭。我说,我处理纠纷,双方都骂我;你处理纠纷双方都请你吃饭,你是我师傅。他笑,我也不是你师傅,你比我处理得好。我说,如何比你处理得好?他说,一团乱麻,你在正中切一刀,那叫公正。麻没乱却断了,挨骂也很自然。我说,你怎么处理?他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说,那又怎么说?他说,两个人打架,一个人问,该不该打?我说该打!他笑,请我吃饭。另一个人也来找我,你吃了他的饭,还能公正处理吗?我说,你也请呀,我不吃才是不公正。另一个人也笑,请我吃饭。我说,双方的饭都吃了,如何能让双方都满意?他说,还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说,谁还信你的鬼话?他说,没吃他的饭,可能不信,吃了他的饭就信了。这叫弯弯田下弯弯雨,歪歪嘴说歪歪理。我笑,你还是我的师傅。

老根第一场弯弯雨下到了老陈儿子玉林的弯弯田里。玉林像鬼使神差,跟老陈较上劲了:“穷不跟富斗,民不跟官斗。”

那话是老根教他的,老陈不理他。玉林又说:“玉兰走了,我又不是不养你。”

老陈仍不理他。

玉林又说:“你不拿钱给玉兰买的士,玉兰能出事吗?”

老陈火了:“我下面怎么滴出你这么个东西。”

玉林说买的士的话捅到老陈的心窝里。老陈曾为这事后悔了三天没吃饭。后来又想,买的士与绑架还不是一回事,这才吃饭。现在玉林又拿买的士说事,老陈火就上来了,用脚踢玉林,没踢着,鞋子飞了出去。老陈捡起鞋子赤脚追玉林。彩云抱住老陈说:“这事爹做得对。你也别追玉林这个蠢货了。”

又说:“爹告状要钱我出。讨不回公道,不是玉兰死不瞑目,是我们没脸活着。”

彩云煽风点火,换作以前老陈肯定要骂,败家娘儿们,不怕祸大,这是要推我下悬崖。这会儿,老陈却像喝了一碗冰糖水,既解渴,又解气。老陈第一次对彩云刮目相看。就觉得玉兰走了,玉兰的魂附在彩云身上,彩云才对上了自己的心事。

老陈在这两年里,学会了打字,学会了用电脑,学会了上网。一个快要入土的人还能做到这些,可以想象他心里的恨有多深,精神力量有多强大。老陈到过京城,去过省城,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告状的材料能堆成山。不出门时,便在互联网上漫游,把告状材料发到网上,把对玉兰的想念和心里的怨恨也发到网上。他没有眼泪,却赚了很多眼泪。老陈现在不说谁不作为,也不说谁误了女儿一条命,而是要赔他一个女儿。我跟老陈磨嘴皮的废话也被老陈发到了网上。

有一次,我到京城去接老陈。老陈问:“你是好人,但说的话都是废话。你有意见吗?”

我苦笑:“没意见,你说是废话就是废话。”

我实在是不胜其烦,开始给老根做脸色:“你他妈的不是歪歪嘴么,怎么就说不通这个歪歪理?”

老根嘿嘿干笑:“黔驴技穷。”

我说:“管你驴穷还是技穷,就是别让我再见到他!”

老根也发狠了,说:“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做一次断子绝孙的事。”

我吓了一跳:“你可不能撕票!”

老根说:“没那么严重。一个月后听消息。”

我有一个月没有见到老陈,打电话给老根,老根笑:“不是说不想见他。又想他了?”

我说:“你把老陈怎么了?”

老根说:“老陈疯了,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说:“老陈怎么会疯?”

老根说:“我说他疯了,他就疯了。”

又说:“也不是我说他疯了,是他儿子、儿媳说他疯了。”

我说:“他儿子让你灌了迷魂汤,他儿媳不可能说他疯!”

老根说:“他儿媳现在是街道办的妇女主任,能不说他疯?”

我说:“你过来详细汇报,别真的断子绝孙了。”

老陈的确是让玉林和彩云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老根开始跟我卖了一个关子,也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心里没底。他找到玉林和彩云,心里就有底了。老根問玉林和彩云,你们是想为自己活,还是为玉兰活?玉林说,玉兰人死如灯灭,当然是为自己活。彩云瞪着眼睛看老根,心里想的也是为自己活,又想老根肯定还有下文。老根拿出一份的士协议说,既然为自己活,这份协议现在值四十万,玉林去开的士。彩云还是瞪着眼睛不说话,老根是为爹爹的事来,这个家是她说了算,必定还有好处在等她。老根又说,彩云能说会道,到街道办当妇女主任很合适。彩云想,当妇女主任也不是不可以,那要看你要我做什么。她问老根,天上不会凭空掉下一个妇女主任吧?老根没有直接回答彩云的问题,而是说,你爹这么些年一直不停地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彩云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是有。老根说,有病就要治。彩云想,你把舌头伸进我口里,占没占便宜我说了算。彩云说,身上的病要治是没办法,谁还顾得上精神上的病。老根说,有病哪能不治!彩云说,这些年我俩也没做正经事,哪有钱治这样的病。老根就等这句话,说,我好事做到底。只要你把你爹送进精神病医院,钱我来想办法。玉林和彩云就这样用玉兰和爹换了一个大便宜。

老根对我笑:“要断子绝孙也是他们断子绝孙。”

我说:“如果没有鉴定是精神病,老陈还得出院。”

老根说:“当然鉴定了。医生说,老陈告公安误了女儿一条命不是精神病,要赔他一个女儿就是精神病。”

老根说得很专业,我几乎找不到理由驳斥他。

老根见我还在犹豫,说:“我去把精神病放出来,免得你不放心。”

我笑着说:“已经这样了,也就这样吧。”

老陈进了精神病医院,我的确清静了很多。我几乎把老陈给忘了。

老陈后来逃出来过一次,把舆论炒得沸沸扬扬,也差一点把我和老根卷进了旋涡,幸亏玉林和彩云出来证明,他爹是得了精神病,人也是他们送进医院的,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老陈再住进精神病医院后,我就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也是那一次才感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坚决要求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从精神病医院回来,我心里一直堵得慌。老陈不是真疯的时候,我没觉得愧疚,那时觉得,与其让很多人烦,不如让他一个人烦。老根的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老陈真疯了,那就不是烦的事,而是良心上的事。

我把老杨叫到办公室。老杨一进门就汇报把山水搬进放风的院子里的事。

我说:“今天不听那事,想听听两条烟和陈旺来的事。”

老杨的脸陡然变苍白了,话也乱作一团:“两条烟疯了……陈旺来没疯……”

我冷笑问:“陈旺来就是因为两条烟才疯的?”

老杨稳住慌乱的心神,说:“陈旺来也不是因为两条烟才疯的。陈旺来开始是有情感障碍,后又有人格障碍。不算作弊,只能算踩红线。”

我说:“就是因为你踩红线,陈旺来现在真疯了。”

老杨首先想到的是:“我把烟退回。”

我说:“烟吃了可以吐出来,毒药吃了能吐得出来吗?”

老杨身体有些发抖,话变成了哭腔:“吐不出来你也帮我吐出来呀!”

我躺在皮沙发椅上,漫不经心地欣赏老杨发抖的姿态,心里觉得有气,又觉得好笑。我问老杨:“陈旺来怎么就真疯了?”

老杨说:“很多人想他疯,他就疯了。”

我想,老杨是不是话中有话?算了,不吓他了,说:“烟就别退了。没治好陈旺来,你这个院长别当。”

老杨笑还像哭:“我一定治好陈旺来。”

老杨走了,老根又来了。

老根进门就问:“听说你要治好老陈?”

我笑:“我要为你赎罪。”

老根说:“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多一份罪不多,少一份罪不少。”

我又笑:“少一份罪可能就只要下十七层地狱。”

老根说:“你就别管我了。老陈还要继续疯下去。”

我说:“老陈治愈了就不用疯了。”

老根说:“你现在解脱了,就不管我们了?”

我说:“我想管,但现在只想管老陈。”

老根气得拍桌子:“老陈出院之日,就是我们横刀相向之时。”

出门时又说:“哪天在僻静处蹿出一条狗咬你,那也是我教的。”

老根走了,玉林和彩云又来了。

玉林和彩云进来就下跪。玉林跪着不作声,彩云跪着装哭。

我去拉玉林,又去拉彩云,说:“你们别跪了,有话起来说。”

彩云说:“你不管我家的事,我们就起来。”

我说:“我没管你家的事。”

彩云说:“你不让我爹疯就是管我家的事。爹一回来,我们家又要乱了。”

这一定是老根在捣鬼。这个老根,自己五毒俱全,恨不得别人都五毒俱全。当初我是一念之差,上了贼船。看来下这个贼船还真不容易。

我问彩云:“老根对你说了什么?”

彩云说:“老根说,爹回家了,我们都得回家。”

我说:“玉兰死不瞑目也就算了,怎么爹也不要了?”

玉林说:“我想要,又不敢要。”

我说:“你们相信我吗?”

玉林和彩云犹豫很久,才点点头。

我说:“相信就回家,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玉林和彩云走了,老杨又来了。

老杨夹了两条烟,哭丧着脸。我问,老陈治愈了?老杨说,没有,所有的办法都用了,电击都用了,老陈就像是一尊泥菩萨。我说,你也想用两条烟买你的太平?老杨说,这不是我的烟,是老根当初送的“和天下”的烟。我说,这是当初的烟?老杨说,不是,是刚买的,当初的烟我抽了。我说,抽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吧!老杨让我说得头上直冒汗。我说,你也别冒汗,想想怎么治好陈旺来。老杨说,治疯容易治好难,我也没打算再当院长,冒汗就让它冒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真有些拿老杨没办法。世界上的事没有一件事是孤立的。老杨把老陈鉴定成精神病,多多少少与我有关。我如果没有换岗,心里恐怕还在感激老杨,也不会与老根反目。真要因为这事把老杨免了,我心里愧疚的就不是老陈一个人了。我骑虎难下,又必须要下。我情急生智:“你说当初踩了什么红线?”

老杨怔了一下,说:“踩了两条烟。”

我说:“不是烟,你说不算作弊的那个。”

老杨说:“情感障碍。”

我说:“就是这个情感障碍。解铃还要系铃人。”

老杨说:“系铃人已经不在了。”

我骂老杨:“你就是一个榆木脑袋。你把这两条烟送给妇幼保健院的老张,让老张搞清楚玉林和彩云為什么不能生育。”

又说:“办好了这件事你还当院长。”

一年后,我到精神病医院去检查工作,顺便又去看了看老陈。

老陈真疯了,又变成了原来的老陈,皮包着骨头,白头发里也开始长黑丝,就是见了我仍然没有话说。我心里无限感慨,一个装了一肚子话的人,居然两年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哪一关闭住了?当初我要是少说一些废话,多听他说说话,也许这一关就不会闭住。我对老杨说:“我带老陈出去走走,说不定一阵风就把老陈这一关吹开了。”

老杨说:“陈旺来是病人,不能出去。”

我说:“你这个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我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他一个人?”

我扶着老陈沿后山的台阶登上了望湖亭。今天虽然是初伏,但烈日已经藏到了一朵弯弯的乌云后面,湖上的小暑南风一阵阵往岸上吹,倒没有让人觉得很炎热。天空突然飘飘洒洒下起雨来,白色的雨点沿着精神病医院弯弯的地形,都落在医院围墙内。

我对老杨笑:“雨都眷顾你们医院。”

老杨指着天上的乌云也笑:“那弯弯的乌云不就像我们弯弯的医院嘛!”

我想,弯弯田下弯弯雨还真不是一句虚言,老陈如果没有情感障碍,也许感叹比我们要多!

我对老杨说:“别说你弯弯的医院了。一年前,我们还有一场官司没有了结。”

老杨说:“官司今天就可以了结了。玉林和彩云生了一个女儿。老张今天去吃满月酒了。你不来检查工作,我也去吃满月酒了。”

我说:“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你打电话让老张来。让玉林和彩云带女儿也来。”

没过多久,老张来了,玉林和彩云带女儿也来了。

老张拿出两条“和天下”的烟给我。我笑:“收起来吧,是我让老杨给你抽的。”

老张也笑:“那两条早变成烟灰了,这是吃满月酒的喜烟。”

我摆摆手让老张把烟收起来,瞧了老陈一眼,说:“你们都不要高兴得太早,最后就看你们的弯弯雨能不能下到这弯弯的田里。”

老杨和老张都面面相觑。

我没有理会他俩的神情,让彩云把女儿给我。我把小女孩抱到老陈面前,问老陈:“你看这是谁?”

老陈眼睛盯在小女孩脸上,这是老陈两年来第一次这么看一个人。小女孩也不怕生,竟然朝老陈黯然一笑。在这黯然一笑的瞬间,老陈眼里两颗泪珠滴落在小女孩的脸上。

老陈眼里终于又有泪水了。

我对老杨说,我们的官司今天算了结了!

作者简介

徐观潮,原名徐贵水,男,江西省都昌县卫生局党委书记。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在《青年文学家》《天津文学》《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文学与人生》《短篇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5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信访救济手记》、历史文化散文集《失落的文明》。获江西省第二届“井冈山文学奖”。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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