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只剩下挥挥手

2022-03-11 02:00陈稼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长条花莲故土

陈稼

十月中旬的台湾,天还很热,我们都穿着夏装。一个下午的三点过,载着我们的大巴在台湾花莲的街道上行驶,一车人静静地休息着。当地导游小Z的台湾普通话突然响了起来:“大家注意哦,再开一段路,在我们车辆的左边,就可以看见‘荣民之家’啦。在这个时间里,荣民会出来散散步。他们知道是大陆游客乘坐的车,会对我们挥手致意,大家也一定要给他们挥挥手啊。”

之前,小Z给我们讲起过关于荣民的一些故事。

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于1950年实施义务兵役制,不少青年学生充实到军队里,之前随国民党来到台湾的60万士兵逐渐退役。退役老兵在台湾没有亲人,没有故土,没有一技之长,他们的活路成了问题。当局为了安顿这个群体,建立了若干农场,让他们在农场里自食其力。

荣民即“荣誉国民”的简称,渐渐成了这群退役大陆老兵的代号。

年复一年,有的荣民在台湾安了家,有的在1988年之后,回到了大陆。但还有一些荣民孤身一人在台湾老着,没有亲戚,也联系不上大陆的家人,年少时成长和离开的村落街道成了遥远的记忆和他们回不去的故乡。国民党在花莲、台南、屏东、新竹等地修建了“荣誉国民之家”,安置这些孤寡老兵。小Z说这些已经八九十岁的独身老兵在台湾还有100多位。这个人数在逐年减少,就将成为一段过往,也许慢慢被人遗忘。

“看见没有?左前方、马路边、人行道上,长条椅上坐着、拄着拐杖走着的、站着的都是荣民。”

司机很配合地减慢了速度。

马路边有两排高大的树,遮挡了人行道的阳光,看起来有些阴冷,与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形成极大的反差。我们虚着眼睛透过阳光在人行道上搜寻,树阴下大约间隔10米就有一张木制长条椅。

“真的在对我们招手!一个、两个、三个……啊,好几个。”全车的人都涌到了大巴左边的窗口,男女老少都对着人行道努力地喊“嗨、嗨,这里、这里……”车窗是全封闭的,我们完全忘记了声音是穿不出去的,对着人行道上那些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挥着手的老兵,使劲地匆匆地挥手,不停地使劲地喊,就像见到了久别的父老兄长,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生怕他们看不见。

老了,他们真的老了,穿得好厚,都戴着帽子,挥手的动作非常缓慢,面部几乎看不到表情。他们的服装似乎是统一的,外套上衣大多是浅灰色的西装,下装是蓝黑色的长裤,头上戴着的是白色印字棒球帽。当天花莲天气预报最高气温32度,可这个温度似乎与他们无关。

有一位拄着拐杖正低頭慢慢走着的老兵,不知是不是有同伴的提醒,他猛然抬起头,拐杖杵在原地,扭着身子张望着,终于发现了我们,然后忙乱地举起来左手,对着我们挥了起来,我好怕他闪了腰。

长条椅上坐着的三位,其中一位试图在拐杖的帮助下站起来,但杵了两下没能站起来,赶紧原地举起右手,朝我们挥了起来。另外两位,始终就是一个姿势,靠在椅背上,对着自己的前方挥着手。

车上车下,缓慢与匆匆的挥手, 呼应,相望。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我读到了被年轮碾轧变形的,不再清澈的眼睛里的渴望与绝望,那种真想追着走的渴望,那种走不动再也回不去的绝望。让人想哭,眼前就只剩下挥挥手,挥挥手……

车上车下,头和视线都随着车辆的前行从右边慢慢转向左边,头就这么转着,手就这么挥着,思维停顿着,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

那一刻,车里好安静。

车水马龙的花莲街头,有多少人会注意到树阴下的老兵?

若干年前,还年轻的他们,是不是就这样挥着手,告别了爸爸妈妈,告别了兄弟姐妹,告别了妻儿,告别了自己心里像莲一样还来不及表白的姑娘……可曾想到,这一挥手,便是肝肠寸断,从此没了回家的路?

挥挥手于我们,是旅途中的一次际遇,而于这些老兵,是不是他们每一天的等待?

祈祷他们的挥手能够长久一些,有一天真就抓着了故土,再也不松手,也再不用挥挥手;祝愿他们的等待短暂一点,有一天真就抓着了故土,再也不松手,也再不用挥挥手。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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