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性灵主义视域下徐志摩的性灵主义与自然观

2022-03-13 06:02张滢文澳门大学澳门999078
名作欣赏 2022年8期
关键词:性灵徐志摩主义

⊙张滢文[澳门大学,澳门 999078]

一、新性灵主义的新视野

新性灵主义遥承明清性灵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徐志摩性灵观的历史脉络,在21 世纪发展出独有的诗学观,是对旧性灵主义的传承和发展。新性灵主义诗学的倡导与实践来自七剑诗群,“七剑”是一群身处各地但志趣相投的诗人,他们怀着对诗歌共同的爱好,借助现代便捷多样的移动通信工具,设立诗歌创作微信群、诗歌网站,举办诗歌活动,互相切磋诗艺,交流对诗歌、诗学、诗风的理想与看法,不断探索各种体例,逐渐呈现出一个有着共同创作导向、核心人物和标志性作品的诗歌群体。

新性灵主义诗学“新”在哪?这主要体现在对“性灵”内涵的界定不同。“性灵”学说源自袁宏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①和袁枚“诗者,心之声也,情性所流露也”②的诗学主张,“性灵”为“性情”之义,“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必本乎性情也”③。究其渊源,是以《礼记·乐记》所谓感于物而形于声的“心物感应说”和王阳明的“心学”为思想根源,以人的自然本性、生命意识为核心,以佛教“心性”学说为推动,强调文艺创作的个性特征、抒情特征,追求神韵灵趣的自然流露。④但新性灵主义诗学从旧性灵主义发展而来,七剑诗人拥有了比先贤更为广阔的生活环境、思维方式、知识体系,具有了更为博大的胸怀与认知,因此理论体系也承载着比先贤更为丰富的内涵。具体而言,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待新性灵主义之“新”:不拘格套而奇气贯注,情理结合且哲性感悟,厚学深悟而天机自达。

首先,“不拘格套而奇气贯注”是新性灵主义诗学认为诗歌应该“气韵胜于音韵”的主张。明清性灵派所主张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却终究还是受到严格的声韵、格律的束缚:“贪序事、毫无音节者,皆非诗之正宗”⑤“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⑥。新性灵主义主要以现代白话文写诗,吸取了“不拘格套”这点,但同时更加讲究诗歌的“气韵”和内在节奏,讲求“气韵胜于音韵”。而且注入了旧性灵主义所没有的现代人的主体意识,追求更为高远的立意,有意识地变小我为大我,赋予作品更多现实社会意义。

其次,“情理结合且哲性感悟”指新性灵主义诗学对“如何在诗歌中表现情感”提出的新观念。明清性灵派肯定个性和欲望,反对儒家礼教的束缚,主张自由地张扬个性,“矢口而成”⑦和“随性而为”是他们所赞赏的。但新性灵主义对这方面有较大扬弃,新性灵主义反对情感外露、热情洋溢、不加节制的热抒情、泛抒情,而主张智以驭情,“一跃而起,轻轻落下”⑧的理性抒情,提倡客观叙事、冷抒情。这点吸收了艾略特现代智性诗学的成分,艾略特认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⑨同时,在全球化信息时代的背景下,并非单纯冷冰冰地叙事,强调冷叙事中仍应该带有人文情怀,强调诗歌的哲性感悟,即所谓的“哲性乡愁”⑩。龚刚的诗《致大海》较能体现出新性灵主义的诗风——性情的理智抒发与哲性感悟的结合:

你是无尽的远方,奥德修斯的流浪

你是麦哲伦的眺望,英格兰囚徒的哀叹

你是门德尔松的礼赞,所有从大地出逃者的向往

……

你是无尽的远方,奥德修斯的流浪,

你把尘世的一切,化为传说和梦想,

不可告人的奥秘,潜藏在贝壳的涡旋

奔跑的孩子,将它踩入沙滩深处。⑪

——《致大海》

全诗将对大海的诉说、生死盛衰的感悟和人生意义的思索相结合,情绪冷静克制,思考哲性丰厚。

再次,“厚学深悟而天机自达”则是相比天赋,新性灵主义更重视后天学养和修炼的主张。旧性灵主义主张“独抒性灵,重性情,尚天才,反摹仿”⑫,强调人的天分:“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⑬但新性灵主义可谓是发展了这一观点,不仅认可天赋的不可或缺,也强调后天智性与灵性修炼的重要性,主张厚学深悟,博览群书,增强学术修养,在不断的学习积累中寻求刹那间的顿悟,“必须把诗与散文区别开来,闪电没有抓住你的手,就不要写诗”⑭。可谓是新性灵主义的核心创作观,这一比喻生动形象,“闪电”意为霎时间的灵感,写诗不仅需要博观,约取时也需灵性的觉悟,让感受直击心灵,擦出思想的火花。

一言以蔽之,新性灵主义是一种由明清性灵派直接延续传承而来,借鉴吸收徐志摩、林语堂的个性主义传统,体现网络化、全球化时代新精神的当代诗学主张,“性情抒发加哲性反思,又以气韵胜,方是新性灵诗”⑮。古有袁宏道、袁枚凝练修正前代思想创立“性灵派”;现代有徐志摩学贯古今中外,毕生追求爱、美、自由,在大自然中浸润滋养身心,陶冶性灵,开掘性灵主义的现代意义;今有七剑诗人继承发展先贤思想之精华,激浊扬清,革故鼎新,创立更符合信息化、工业化、全球化浪潮下的新诗学观念,为繁杂的快节奏生活提供一方更适合现代人的思想净土。

那么从新性灵的现代眼光回顾徐志摩的性灵主义与自然观,又将发现徐志摩怎样的特点,本文接下来三节将根据详细的数据统计,分析蕴含在徐志摩性灵主义与自然观中的现代特色。

二、徐志摩作品“性灵”词频统计

性灵主义是徐志摩文学的主要思想,“性灵”二字也在他作品中广泛出现,本节将主要探讨徐志摩性灵主义中蕴含的美学信仰,故将他作品中“性灵”二字出现的频率次数按照文体做量化统计,作品版本采用韩石山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年出版的《徐志摩全集》8 卷本。

(一)散文

(二)诗歌

(三)小说、戏剧与日记

(四)书信与翻译作品

综上,据尽可能详细的统计,徐志摩作品中“性灵”二字共出现91 处,多分布在散文和诗歌中。三卷散文中“性灵”二字共出现59 次,诗歌中1 次,小说、戏剧和日记共9 次,书信8 次,翻译作品14 次。接下来,将分析蕴含在徐志摩“性灵”中的审美内涵及他的人文理想。

三、审美内涵——家园与救世

徐志摩在作品中不断抒发他对自然的向往,抒发对“性灵”的追求,他在自然中寄情山水、畅叙抒情,如果说社会生活是他的第一家园,那么自然便是他的第二个家园——心灵家园。

关于徐志摩为何远离尘世寄情自然,他认为现代文明弊病深厚,社会“淫”泛滥,缺乏活力,人道思想鄙陋,因此他认为要以自然恢复文明的活力,恢复人道的真容,“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滋养”⑯,要回归自然的真、善、美,复归人生原本应有的崇高又充盈的精神价值。可见,徐志摩歌咏自然,赞颂自然,更多的是对现代文明的反抗,他渴望摆脱文明,在自然中达到灵与肉的统一。但他将自然作为自己的心灵家园,是否是受了中国古代文人消极避世观念的影响?学界历来有不同认识。毛迅先生认为:“徐志摩对自然的钟爱是爱美的诗人最合乎逻辑不过的选择。”⑰毛迅先生将徐志摩自然观中“自然是心灵家园”归因于徐志摩的“爱美”,爱自然之美,爱人生之美,爱自然中的生活之美。而钱杏邨先生则认为:“徐志摩对现实人生感到失望就产生了‘飞’的哲学,当‘飞’的人生之路走不通时,‘飞’的人生观就变成了‘冲’的人生观,而‘冲’的去向之一就是‘自然’,即是说,徐志摩把自然当成了理想破灭之后的栖息地。”⑱钱杏邨先生认为徐志摩的自然“家园”是逃避世事的现代桃花源,类似观点也不在少数,而笔者认为,徐志摩将自然作为他宁静淡泊的心灵家园,有多重意味。

其一是徐志摩以自然造境,以自然之美、净、纯打造心灵的归宿,这点在他描写康桥景物时尤其突出:

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⑲

(《我所知道的康桥》)

这里徐志摩反向描写,不写人的心灵浸入自然,而用大自然淹入性灵来造自然之境,将自然之色融汇于心灵,海德格尔的“源泉之地”已不需“接近”,心灵和自然已融为一体,皆是源泉。

另一方面,自然是徐志摩宁静淡泊的心灵家园,也是人类修养疲于俗世纷扰的灵魂“家园”,不可否认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思想的自然观,但这与魏晋盛行的消极避世的黄老之学不同,也与西方的自然观不同。徐志摩自己曾说对自然的爱,对自然“心灵家园”般的依恋,其实也是对西洋“积极进取”人生观的一种质疑。西洋人生观倡导做人要拼尽全力,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不顾一切的闯劲,是“直接向生存本体作取决”⑳,不然就是对生命的否认,但他所追求的是在自然中修养身心,在自然中卸去所有生活的防备和伪装,把自然作为自我心灵得以诗意地栖居的家园。西方人将自己全部投入生活的轧床,直到山穷水尽绝无退路时才缴械投降,这点在徐志摩看来是非常不可取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这问题正值得研究。”㉑为此,19 世纪浪漫主义诗人认为“自然”可以用来医治大众的“社会病”,华兹华斯歌咏自然“那种愉快满足的心情/能使这不可理解的世界沉重而令人厌倦的重量/和神秘的负担顿然减轻”㉒,而中国文化有经世致用的传统,如陶渊明、谢灵运那般对自然的爱,只是将自然作为了烦闷解忧之所,带有消极、无奈的成分。徐志摩的自然观既不消极遁世,也不目空一切,正好折中了中国古典自然观与19 世纪西方浪漫主义的自然观,以平和的态度将心灵安放于内,大自然成为宁静淡泊的心灵家园。

徐志摩眼中自然的价值并不止步于美学功用,不只是人类的心灵家园,“自然”在徐志摩笔下还有现实的作用,那就是“救世”,“自然”可以成为医治现代人精神生活的良方。

徐志摩认为自然可以“救世”,救什么?这世间在他眼中一定出了问题。他将中国比作一张大网,但是这张网却是“坏了的、破了的、烂了的”,“一切都是破产了的”,心窝变成蠹虫的家,灵魂住着“可怕的大谎”㉓,而要想使这张网结实坚固,必须有勇气承担罪恶、决断罪恶,“起拔灵魂里的大谎”㉔。徐志摩认为是每个人“灵魂里的大谎”导致世道变得污浊不堪,世间缺乏的是个人真性情。他认为真性情、真感情是社会组织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弥补破烂地方、拉紧涣散之处的感情,正是每个人的真性情。那么真性情由何而来?真性情正是存在于自然中。

因此,徐志摩认为可以“救世”的自然,第一个救的就应是人类的真性情、真感情。他自己在议论体散文《落叶》中曾说:“我是一个信仰感情的人,也许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㉕,正是自身重感情,才更能体会到感情的重要性,而在自然中滋养出的感情,才是最澄澈明净的,当自然成为心灵的家园,灵魂便有了回家的路,又何愁没有力量?当“自然”拯救了心灵,当“自然”使世间的人有了真感情,拯救了个人性情,“自然”便是最强的一剂根植社会痼疾的良药,可疗救当时一盘散沙的中国社会。

但个人性情是形而上的,当转变为形而下的内容时,便体现在“自然”的现实功用方面,“自然”第二救的便是生活,拯救枯燥窘迫的生活,拯救个人的生活态度。具体表现为徐志摩提倡亲近自然,居于山林田野,远离城市:“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㉖他认为这会导致人们不自觉地抱怨生活,认为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失去做人的快乐,生活成为“枯窘”的状态,但是徐志摩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㉗,他认为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人们得的“社会病”就“有缓和的希望”,“自然”的医治效果便指日可待。联系徐志摩自身的留学生活经历,便可知这既是抗拒和疗救现代文明的良药,也是他寄予在自身自然观中贴近生活的现实感和时代感。

徐志摩笔下的自然救世道、救个人性情、救枯窘的生活、救生活态度,“自然”这疗救现代社会的教育作用不言而喻。对于自然的教育作用,郁达夫曾说:“从前的散文,写自然就专写自然……现代的散文就不同了,作者处处不忘自我,也处处不忘自然与社会。就是最纯粹的诗人的抒情散文里,写到了风花雪月,也总要点出人与人的关系,或人与社会的关系来,以抒怀抱”。他认为现代的作家“从一新的角度而发现了自然”㉘。而这新角度下的自然,更加丰富、多样、充实、深刻,不仅不再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还与人类社会产生了更多的正向联系,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歌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㉙。自然作为悬壶济世的救世良方,便是徐志摩笔下自然中“最深奥的消息”。

四、人文理想——爱、美与自由

徐志摩是个性主义者,在作品中自在而舒展地抒发性灵与自然之美。审美方面,他将自然不仅作为避世的心灵家园,更作为拯救个人真性情的武器,并在其中追求个人理想。正如胡适评价徐志摩的人生是一种“单纯的信仰”,信仰里:“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㉚。徐志摩自己也如是说,这“单纯信仰”是他自己“久蛰的性灵”。纵观徐志摩作品中流露出对性灵的赞叹,可知他围绕着爱、自由、美而进行文学创作,记录着自身性灵的挣扎与灵魂的觉悟,人文理想也蕴含其中。

爱,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中是一个核心的主题,西方人文主义者把爱比作太阳,认为爱是天地万物间普遍存在的感情。罗素认为“现代人生活中理性以外的三项主要活动是:宗教、战争和爱情”㉛。留英期间师从罗素的徐志摩对这一认知有着类似的体验。徐志摩眼中,爱就如同宗教一般,是人生的超越和升华。

徐志摩以自身实践追求爱情,以写作记录“执着于爱”的心路历程,传达自身的思想情感,反映社会人生的客观现象,并影响他人与社会。如爱情诗《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比较详细全面地记叙了徐志摩追求爱情的艰辛与幸福: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㉜

这首诗正写于1925 年他与陆小曼热恋的时期,徐志摩一开始咒骂这个世界怯懦苛刻,容不得美好恋爱的存在,宁愿披头散发赤裸双足与这个世界抵抗,宁愿爱与世界同归于尽,都不愿放弃恋爱的权利,可以看出徐志摩当时遭受到的巨大社会压力和内心追求真爱的坚决。后文的情感不断变化,从不得不与丑恶的世界同归于尽,到“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㉝,诗人从倍感无助到充满希望,则可看出他与陆小曼热恋形势的渐趋明朗。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恋爱开始冲破旧有观念的束缚,他搭乘轻快的小艇,去到理想的天庭,“辞别了人间,永远!”㉞诗中那不可抗拒的勇气,那不可一世的决心,都是徐志摩性格中勇敢、刚强、不囿于旧传统泥淖的直接表现。这同样表现在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书信里,徐志摩说只要爱情是真的,那这“爱”便有了无上的勇气,有了打破一切阻碍的力量,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的通道”㉟。表达出比诗歌中更强大更猛烈的勇气。

徐志摩的爱情诗,是他执着于爱情的心灵写照,但他的“爱”并不止于爱情,还有茅盾所言的“有他的那个对于人生的单纯信仰”㊱。徐志摩经过层层磨难与张幼仪离婚之后,曾在1927 年1 月5 日写给恩厚之的信中表达自己经过一番痛苦的搏斗,克服重重困难与社会上异样的眼光,击败了“一股强悍无比的恶势力”后的喜悦,而他所言的“恶势力”,便是“人类社会赖以为基的无知和偏见”㊲(梁锡华翻译)。可以看出,虽然徐志摩经过半生努力所追寻的爱最终还是被现实打败,但是他对于爱的执着,是忠于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真实情感的。从这一点来看,徐志摩的爱情诗,确如茅盾评价的那样不止爱情,不止停留在与林徽因、陆小曼等人的情爱方面,应该更涉及广阔的社会、人生、自然。爱,在他的心中已经升华为人生信仰,成为他性灵主义中所追寻的一个人文理想。

美,也是徐志摩毕生所追求的人文理想之一,和“爱”一样,在徐志摩性灵主义中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爱”不同的是,徐志摩“美”则主要存在于艺术功用方面,体现为“美对实现好的生活的贡献”和“美在极其和谐地将心灵成分融合一体方面的作用”㊳两方面。

徐志摩如何实现“美”的美化生活与人生的作用,他借一次看《林肯》剧将中西艺术形式做了对比,号召大家要看“真纯的艺术”,便是看《林肯》剧这种真正精神层面的戏剧,因为这种戏剧能“扩大净化人道与同情,戟动,解放心灵中潜伏的天才,赋与最醇澈的美感,使于生命自觉中得一新境界,于人生观中得一新意趣”㊴。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艺术的本真美。

从徐志摩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认为的艺术就在于实现美,实现精神生活的美。但具体艺术应如何实现美?“美”的本身又应如何美化精神生活?这方面,徐志摩认为“人生的贫乏必然导致艺术的贫乏,而丰满美好的人生,自发地会绽放出实体的美”㊵。丰满美好的人生能够自发地实现美,但人生并不生来“丰满美好”,这依然需要形成的过程,于是他追求大自然的美,也追求人物的美,以此来尽可能地创造“丰满美好的人生”,为实现实体的美做准备。

徐志摩的美感经验是丰富的、多样的。他在自然中追求美,赞颂泰山日出的光明与神圣,遨游北戴河海滨的幻想,感悟天目山中松声、竹韵、鸣禽、啸风的自然之美……徐志摩笔下的自然之景,美轮美奂,他对自然的沉醉与热爱,在自然之美中陶冶性灵,是他实现丰满美好人生的必由之路。他还感受人物的美,形成聚焦于人物的创作偏好。徐志摩创作了许多颇有魅力的人物形象,如《沙扬娜拉》中似水莲花一般娇羞温柔的日本女郎,《海韵》中凌空而舞动的散发女郎,《梅雪争春》中比冬日盛开的梅花还要坚强艳丽的“三一八”勇士,《曼殊斐尔》中如神明般曼妙优美具有仙姿灵态的曼斯斐尔德女士,等等。具体以《曼殊斐尔》中的曼斯斐尔德女士为例,徐志摩说曼斯斐尔德女生是“上帝给他进入天国的秘钥”,是“灵魂内府的宝藏”㊶,神圣的美难以用文字语言表达,连单纯的感官印象都难以完全表现,徐志摩“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㊷,作为唯美主义的忠诚信徒,徐志摩通过出神入化地捕捉短暂的稍纵即逝的“一整个的美感”㊸,彰显她清新超俗的美。

除了爱与美,“自由”也是徐志摩毕生所追求的人生理想。“自由”是西方人文主义永恒的价值观,是追求现实人生幸福的必要条件。徐志摩也秉承西方人文主义的自由观念,追求精神层次上的自由,追求在自然中放松心灵,达到物我合一的精神世界。

徐志摩首先是在自然中追求自由、爱与美。他1925 年所作的诗歌《决断》,是他冲破束缚追求自由的号角:“要恋爱/要自由,要解脱——/这小刀子/许是你我的天国!可是不死/就得跑,远远的跑/谁耐烦/在这猪圈里捞骚?”㊹诗人以“小刀子”“天国”“猪圈”表达自己与世俗观念和大众舆论决裂的决心,为了追求自由,抛弃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在诗歌《云游》中,他更是直抒胸臆地表达了自己渴望无拘无束、无所牵绊的生活状态:“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希望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㊺,达到精神、思想、心灵彻底自由的境界。这一想法,在他的其他散文中也多有表露,如《北戴河海滨的幻想》中因眼疾而无法随同伴出游的徐志摩,在风光无限的北戴河海滨放飞思绪,天马行空地思索青年人的希望与理想;《我所知道的康桥》则尽想象之能事,描写康桥灵气十足的自然之景,渲染作者心中神圣无比的精神气。这份在大自然中放飞心灵所得的难能可贵的精神自由,是在自然中“凡物各尽其性”得来的人生智慧,是徐志摩终其一生所倡导的“性灵”。

五、总结

徐志摩在自然中修养身心,挽救颓败的精神生活,起拔灵魂的大旗,通达性灵,他所赞赏的爱、自由、美包容于大自然的万千生物,也共同包含在社会生活中,以此实现自己毕生所追求的人文理想。从新性灵主义视角下看,徐志摩毕生追求个性与自然的统一,追求个人性灵的实现,这与新性灵所秉承的重视后天学养与修炼异曲同工,徐志摩也在自然中不断蕴藉情感、提炼思想,哲性与智性便也不谋而合。

①〔清〕袁宏道:《袁中郎全集一·叙小修诗》,中国图书馆出版社1912年版。

② 〔清〕袁枚著,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

③〔清〕袁枚著,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诗必本乎性情》,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页。

④ 龚刚:《新性灵主义诗学导论》,《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19年第31期,第56—62页。

⑤ 〔清〕袁枚,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押韵的语录和讲章》,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页。

⑥ 〔清〕袁枚,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格律不在性情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⑦ 〔清〕袁枚,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矢口而从》,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页。

⑧⑪⑭ 龚刚,李磊主编:《七剑诗选》,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第6页,第1页。

⑨⑫ 龚刚:《新性灵主义及其对中西诗学的汇通》,《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0期,第106页,第106页。

⑩ 龚刚:《从感性的乡愁到哲性的乡愁——论台湾离散诗人的三重乡愁》,《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

⑬ 〔清〕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

⑮ 龚刚,李磊主编:《新性灵主义诗选·前言:新性灵主义释疑》,暨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⑯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二卷《青年运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⑰ 毛迅:《徐志摩论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⑱ 钱杏邨:《徐志摩先生自画像》,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⑲㉖㉗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二卷《我所知道的康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7页,第340页,第340页。

⑳㉑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三卷《天目山中笔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页第135页。

㉒ 〔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㉓㉔㉕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一卷《落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6页,第457页,第453页。

㉘ 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版,第9页。

㉙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二卷《翡冷翠山居闲话》,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

㉚ 胡适:《追悼志摩》,收入赵遐秋编:《新月诗魂——名人笔下的徐志摩,徐志摩笔下的名人》,东方出版社中心1998年版,第14页。

㉛ 〔英〕伯特兰·罗素:《性爱与婚姻》,文良文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㉜ ㉝ ㉞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四卷《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页,第212页,第2132页。

㉟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六卷《致陆小曼(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

㊱ 茅盾:《徐志摩论》,《现代》1933年第2卷第4期。

㊲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六卷《致恩厚之(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页。㊳ ㊵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一卷《艺术与人生》,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 205页,第204页。

㊴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一卷《得林克华德的〈林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

㊶㊷㊸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一卷《曼殊斐尔》,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页,第231页,第231页。

㊹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四卷《决断》,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页。

㊺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四卷《云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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