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邱炜萲的小说观*

2022-03-16 12:25
菏泽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梁启超小说

林 航

(福建技术师范学院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 福清 350300)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流亡海外的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了《新小说》杂志。在《新小说》的创刊号上,梁启超发表了《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倡言“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1],从而正式揭橥了“小说界革命”这一名目,标志着中国近代小说创作与批评的新局面的开始。应该注意的是,在民族危机加深、维新思潮激荡的大背景下,以文学为救亡图存的手段,已是十九世纪末以降的时代共识,梁启超在其中固然居功至伟,但与他同时为推进中国小说近代化进程而作出卓越贡献的,亦不乏其人,邱炜萲即是其中之一。

邱炜萲(1874-1941),字萱娱,号啸虹生、菽园居士、星洲寓公等。福建海澄(今厦门市海沧区)人。邱炜萲之父早年浮海至南洋谋生,在新加坡以经营米业发家而至巨富。邱炜萲八岁时随父至新加坡,成年后一度回国应举,于光绪二十年(1894)乡试中式,但并未能在仕途上有所展布,遂返回新加坡侨居,以经商及办报为业,晚年破产,潦倒而终。尽管大半生寄迹天南,邱炜萲的家国情怀却异常炽热。他以“星洲寓公”自号,就明确表达了对中土故国的眷怀。他对国内政治形势的发展,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和积极参与的热忱,是所谓的“亦儒亦侠亦革命家”[2]。李俊承为邱炜萲的《菽园居士诗集》撰序,也说邱氏虽“幼即侨居海外,而自壮至老,未尝不以祖国为念”[3]。光绪二十一年(1895),邱炜萲至京师参加会试。适逢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各地举子群情激愤,遂有“公车上书”之举。邱炜萲亦投身其中,从此走上了支持维新变法的道路。戊戌政变之后,邱炜萲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迎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至新加坡,并就任康氏所组织的保皇党新加坡分会会长一职,捐资钜万,助唐才常在两湖地区发动自立军起义。他创办的《天南新报》,也成为康梁一派在东南亚的重要喉舌。光绪三十一年(1905),同盟会在日本成立,邱炜萲成为同盟会南洋分会最早的会员之一,其政治立场亦由改良而转向革命。民国后,邱炜萲在新加坡承办《振南日报》,于国内“年年内战,军阀纵横,政客秦楚”之云膴乱象大加笔伐[4]。即便是在投资失败破产之后,贫病交加的邱炜萲依然一面热心于新加坡当地的文化、教育及社会公益事业,一面关切着中国国运之否泰,且时时发之于诗歌,垂老之际,犹怀“中原扫灰劫,电捷盼音传”之故国情思[5],殷切期盼中国抗战胜利的捷报。

邱炜萲对小说的认识,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作为一个有强烈的爱国热情、时刻牵系祖国命运的海外赤子,邱炜萲在政治上的立场与追求,决定了他偏向功利主义、视小说为救国之利器的基本观念。在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前一年,即光绪二十七年(1901),邱炜萲就已经写成了《小说与民智之关系》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邱炜萲明确意识到“小说有绝大隐力焉”[10],“一种小说,即有一种之宗旨,能与政体民志息息相通,次则开学智,祛弊俗,又次亦不失为纪实历,洽旧闻”[11]。在《五百石洞天挥麈》中,邱炜萲作了更具体的阐述:

天下最足移易人心者,其惟传奇小说乎!自有《西厢记》出,而世慕为偷情苟合之才子佳人者多;自有《水浒传》出,而世慕为杀人寻仇之英雄好汉者多;自有《三国演义》出,而世慕为拜盟歃血之兄弟、占星排阵之军师者多。邯郸学步,至死不顾。人哀其愚,彼适其愿。盖胸中有一先入者为主,犹如佛未出世,人亦何曾见过地狱影响,佛既出世,世之死去复苏者,咸隐隐若或一遇牛头马面刀山剑树来也。故欲转移风俗,法语、巽语,毋宁广为传奇小说语。[12]

“最足移易人心”云云,体现了邱炜萲小说观的核心内容。邱炜萲并没有像康有为所谓“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那样[13],简单空泛地夸大小说在开启民智方面的作用。和梁启超一样,在充分理解小说的社会影响力的基础上,他也注意到了小说对于世道人心所可能产生的负面效应。梁启超说“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并认为旧小说是“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14]。邱炜萲相对而言持论更客观公允一些。在前揭引文中,他以《西厢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为例,具体阐述了他所理解的传奇小说的弊病所在,归结起来,即以为小说之弊“足以毒害吾国家,可不慎哉”[15]。

然而,邱炜萲并没有因旧小说负面的社会效应而选择对小说一笔抹杀,而是倡言“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16],这与梁启超所论是完全一致的。他认为,中国的旧小说之所以有种种不足,根源在于古代小说的作者们自身在创作的观念、态度上有问题,他说,“吾华通人素轻此学,而外国非通人不敢著小说”[1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邱炜萲大力倡导对小说文体性质与学术史地位的重新界定。他把司马迁《史记》视作中国古典小说的源头,宣称“小说家言,必以纪实研理,足资考核为正宗,其余谈狐说鬼、言情道俗,不过取备消闲,犹贤博奕而已,固未可与纪实研理者挈长而较短也”[18]。以小说比附历史,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不恰当的,但邱炜萲此论并非否定小说作为一类文学样式的独立性,而是为了以比附史书的方式,抬高小说的社会地位,以达到“尊体”的目的,并倡导一种严肃的小说创作态度,其思路与清代中叶常州词派之以词比附经学,如出一辙。他在《菽园赘谈》中批评所谓“索引派”的文字,足以说明这一点。其言曰:

《红楼梦》一书,谈者纷纷,或以为指摘满州某权贵、某大臣而作,及取其事按之,则皆依稀影响,不实不尽。要知作者假名立义,因文生情,本是空中楼阁,特患阅历既多,瞑想遐思,皆成实境。偶借鉴于古人,竟毕肖于今人;欲穷形于魍魉,遂驱及于蛇龙。天地之大,何所不有;七情之发,何境不生。文字之暗合有然、事物之相值何独不然,得一有心者为之吹毛求疵,而作者危矣;得一有心人为之平情论事,而观者谅矣。[19]

强调小说批评的重要意义,是邱炜萲“新一国之小说”的又一关键主张。他说:“天地间有那一种文字,便有那一种评赞。刘勰《雕龙》,陆机《文赋》,钟嵘、司空图之品诗,韩愈、欧阳修之论文,宋、明人之诗话、四六话,本朝人之词话、楹联话,下至试帖、制艺,共仿丛话之刻,大卷白摺,亦有干禄之书”[20];“部居充栋,杂然目眩,提要钩玄,取便来者,小说之当有批者。”[21]在《客云庐小说话》的自序中,他又说“各种文体几于尽皆有话”而小说无之,乃“愿弥古作之阙,而开今体之幕”,“志之所存,尝在小说”[22]。这是在论证了小说批评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的基础上,表达了自己以写作“小说话”的形式来革新小说的信心和勇气。当然,“小说话”的名目虽由邱炜萲拈出,实际的小说批评,却是古已有之。邱炜萲于古人的小说批评,尤其倾心于清初的金圣叹。金圣叹以“好评论奇书小说,透发心花,穷搜诡谲”而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独标一格[23],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其小说批评,每每为人诟病。与邱炜萲有不少渊源的张之洞,就说金氏之“小说批评语,不可以为考据,不可以为词章,不可以为义理”,因而告诫学子“君子出辞,须远鄙倍,甚至不可为立谈,凡恶之避之是也”[24]。邱炜萲于此则大不以为然。他旗帜鲜明地把金圣叹推尊为古代小说理论批评的“集大成者”,且谓“前乎圣叹者,不能压其才;后乎圣叹者,不能掩其美。批小说之文,原不自圣叹创;批小说之派,却又自圣叹开也”[25]。联系邱炜萲对旧小说之弊病“足以毒害吾国家”的理解,他推崇金圣叹,显然有藉以弘扬小说批评,以实现对旧小说去芜存真之更新的目的。他说:“世之刊《左传》《国语》《国策》、秦汉唐宋古文读本,皆有评语,凡文章之筋节处,得批评而愈妙,众人习见之矣。圣叹自述其所批《庄》《骚》、马、杜、《水浒》《西厢》六种才子书,俱用一付手眼读来批出,知音者咸加首肯,独奈何于专评古文者不讥,而兼评小说者遂讥之乎!”[26]金圣叹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诗文与小说、戏曲,又多能曲尽其妙,这或是邱炜萲对他独致青眼甚至大有旷代知音之感的根本原因。

基于对多数旧小说在推进政治变革与开启民智方面价值缺失的不满,以及长期侨寓新加坡、有更多机会接触欧美小说的便利,邱炜萲很自然地将外国小说的译介当作革新中国小说创作的重要手段。他高度评价了林纾翻译的法国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遗事》,谓之“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并说自己读此小说时的情状是:“如饥得食,读之数反,泪莹然凝阑干,每于高楼独立,昂首四顾,觉情世界铸出情人,而天地无情,偏令好儿女以有情老,独令遗此情根,引起普天下各钟情种,不知情生文耶,文生情耶?”[27]林纾所言“欲开中国之民智,道在多译有关政治思想之小说始”[28],引起了邱炜萲的强烈共鸣。他认为,西欧各国对小说均极重视,而中国则历来鄙视小说为“小道”,故而域外小说之“声价亦视吾华相去千倍”,“欲谋开吾民之智慧,诚不可不放此加之意也”[29]。邱炜萲还给出了具体的方案。他说,“谋开凡民智慧”,“其要领,一在多译浅白读本,以资各州县城乡小馆塾;一在多译政治小说,以引彼农工商贩新思想”[30]。其基本思路,即通过翻译外国小说,一方面进行社会启蒙,另一方面则推进中国新小说的创作。

相较于梁启超过于看重小说的政治、社会功能而忽略其美学意蕴,邱炜萲难能可贵的是,虽然作为一个关心政治的爱国者他于小说价值的认识也带有强烈的功利目的,但同时他也不乏从审美角度去表达对小说的真挚热爱。他描述自己在新加坡投资失败后的生活状态,说:“炎氛热海之中,岛居陋巷,久不自聊,破产以来,长物尽焉,惟日持一瓻,向人借新小说读之,周年经眼,何止千卷。”[31]出于这样的情感与态度,他对小说的批评,能够较多地关注艺术层面的内容,而他对《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等中国古典小说史上名著的品评,能从思想、人物、意境、技法、结构、语言等各个方面入手,且确有精当不刊之论。在《客云庐小说话》之《<水浒传>得自由意境》一文中,邱炜萲这样评价说:“《水浒传》得自由意境,《西厢记》脱果报范围,此书在中国集部,可谓别开生面,不徒占小说界优胜地位也。西欧学说,尝称小说家文字实倾于美的方面,有同符焉。龚定庵诗云:‘诸师自有真,未肯附儒术。’可以移赠此两书之秉笔者。”[32]在20世纪初即有此“集荟中西,论征今古”之眼光[33],确实令人赞叹,更为重要的是,这段评语展现了他着眼于审美的真正学术化的、严谨而公允的批评态度,与梁启超打着“革命”的旗号,斥《水浒传》《红楼梦》“不出诲盗诲淫两端”的粗暴和武断[34],迥然不同。

《五百石洞天挥麈》卷二有关于《金瓶梅》的评论一则,颇能见出邱炜萲在小说批评美学旨趣方面的得失。其言曰:

余尝以《金瓶梅》一书名满天下,疑虽淫媟荡志,有干例禁,其文章之斐斖,神情之酣畅,当有并驾秘辛、超乘外传者。辗转向友人假得一部,开函读之,三日而毕。究于其中笔墨妙处,毫不见得。尚疑卤莽,再三展阅,仍属不见其妙。且文笔拖沓懈怠,空灵变幻不及《红楼》,刻画淋漓不及《宝鉴》,不知何以负此重名?岂各处销毁,传本日少,人情浮动,以耳为目,遂有享敝帚于枕中,珍漏脯为席上者耶?[35]

对于《金瓶梅》的这段评价,邱炜萲并未挥舞理学大棒而以“淫书”视之,表明他更注重作品的美学内涵。然而在反复阅读之后,邱炜萲却得出了一个“文笔拖沓懈怠”的感受,这与一般对《金瓶梅》的理解,是有很大出入的。美学鉴赏当然并无一律,但值得注意的是邱炜萲作为比照而提出来的标准。首先,他注重所谓“文章之斐斖,神情之酣畅”,针对的是小说在语言运用与意境营造方面所具有的美感,亦即追求“笔墨妙处”。然后,他举出《红楼梦》之“空灵变幻”与《品花宝鉴》之“刻画淋漓”,来说明《金瓶梅》之“不见其妙”。所谓“空灵变幻”与“刻画淋漓”,实际上应该就是文中两次提及的“妙”字的具体解释,而“文笔拖沓懈怠”,自然就是大大的“不妙”了。《品花宝鉴》姑且不论,《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差别,就以情节与文字而言,大致前者主要是以精致典雅的笔调写男女恋情,带有强烈的浪漫色彩与文人气息,而后者则着眼于世情百态,以俚俗的文笔写家庭琐事,显然是不如《红楼梦》来得优雅美妙。邱炜萲以“南国诗宗”著称,在文学鉴赏方面追求诗歌的“妙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却也表明他似乎尚未能清晰地理解和区分小说与诗歌在审美旨趣上的差异。他对小说的欣赏,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续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在品评词、散曲与戏剧时偏好于文辞的传统。

综上所述,邱炜萲的小说批评,虽然没有像梁启超标举“小说界革命”那样引发了中国近代小说的深刻变革,但他的小说观在基本内涵方面是与梁启超保持一致的,共同体现了文学演进的时代趋向;而在一些具体问题上,邱炜萲持论,相较于梁启超,更见深刻、周全与公允。因此,客观地说,邱炜萲比梁启超更能代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小说理论与批评的最前沿。至于邱炜萲在小说审美上的缺憾,则真实地体现了一个有强大而悠久的诗歌传统的国度朝向以小说为主体的现代文学格局转型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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