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敦煌论语写本》谈朱注《论语》的合法性危机

2022-03-16 03:35陈永宝
关键词:考据写本朱熹

陈永宝

(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 361024)

《论语》被认为是儒家思想研究的标准典籍,获得了普遍的认同。然存世《论语》版本的出处仍未形成定论,成为学者讨论《论语》合法性的一个方面。根据赵贞信的考证,“论语”二字在文本中的最早记载可追溯到《汉书·董仲舒传》。他指出董仲舒曾说过:“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1]此外,他又从《孟子题辞》中寻一新证:“赵岐《孟子题辞》: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2]121因此,《论语》至晚可被证明为汉朝时就已有之。后世地下考古文献的面世,判定《论语》的成书时间应为更早。按照学理推论和地下出土文献,推测其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应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论语》在传播中被二程(程颢、程颐)赋予特定的历史价值。在二程看来,《论语》至少具有以下三个价值:第一个价值是可以判定个人心性层次的标准,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3]58第二个价值为界定个人对儒家思想的认知程度,如:“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3]58第三个价值为“六经”之首,有引导作用,如:“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3]59作为北宋儒学复兴主将的二程,其对《论语》的重视程度,最终影响了集理学于大成的朱熹。从这个角度上说,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以下简称《四书》),虽其在《大学》处用功最多,然不可忽视《论语》在《四书》中的奠基作用。基于此,朱注《论语》①朱熹注释的《论语》,本文以其《四书章句集注》为立论文本。在《四书》发展中的重要位置,及其在儒学发展中的作用,都是不能被忽视的。正因如此,朱注《论语》的整理与被理解得正确与否,决定着我们能否正确理解儒家思想。

近些年来,随着中日韩《论语》古本传入及地下考古工作中的新发现,朱注《论语》受到了质疑。在这些质疑中,《敦煌论语写本》成为所有这些质疑中较为严重的、且难以回避的否定性证据。[4]240在这种情况下,朱熹被判定为“篡改”儒家本意、自创一家之说,也就不是奇怪的事情了。牟宗三曾称朱熹的理论为“别子为宗”[5]415。他甚至指出:“朱子传统是朱子传统,孔子传统是孔子传统,两者不必能完全相合。”[5]415从牟宗三的这段论述中无法判断其是否受到了《敦煌论语写本》的影响,但他对朱注《论语》是充满质疑的。于是,关于朱注《论语》与先秦《论语》的一致性问题,及朱注《论语》本身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问题,开始撼动朱注《论语》的历史地位。因此,这需要引起儒家研究者们给予一定的重视。可以说,《敦煌论语写本》对朱注《论语》的存世价值提出了重大挑战,这一挑战能否被化解,直接影响到朱注《论语》的历史价值。

一、朱注《论语》的重构与危机

朱熹身处一个历史大变革的时代,他的一生都充斥着内忧外患的历史变革,及传统儒家礼崩乐坏的现实窘况。佛老思想在唐宋两朝的强大影响,从侧面反映出自董仲舒以来的汉唐《论语》古本,缺乏了诠释唐宋时代问题的功效。于是,儒家经典《论语》也将面临以一种新的形态被时代诠释的迹象。陈来指出:“任何一个时代哲学的出现都具有其由以产生的物质条件和思想条件。……即每一时代哲学具有的、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而它便由以出发的特定思想材料。宋明理学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本质上是适应这一时期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阶级关系以及整个家族宗法制度的需要产生的。”[6]3因此,两宋对《论语》的重构和整理,就成为势在必行的举措。实际上,朱熹并非不知“古本”之准确,也并非不懂“校勘”“考据”之学问方法,而是在南宋早期这种独特的历史背景下,简单的重复“古本”注定不是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对汉唐《论语》古本的重新处理,必然表现为朱子理学对《论语》的重新建构。正是其建构思想与《论语》古本的有机集合,才造成后世学者用“理学家”的称谓来肯定他的贡献:朱熹在以“道学”之名行“理学”之实。[7]《论语》的重新建构,在对抗佛老思想的影响中成效巨大,为儒学的延续保留一缕衣钵,而这自然是汉唐《论语》古本无法胜任的。刘梅兰指出:“朱熹既注重探究‘四书’文本经文之本义,又注重文本义理之阐发,既有理学义理的梳理,又有经学文本的编排,巧妙地集训诂与义理于一体,将理学思想恰当地‘嫁接’到《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义理中,完成了在经典注本基础上新的义理阐发。……《四书章句集注》构建了一整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极大地推动了儒家典籍精髓思想的传播。”[8]136

可以说,朱熹对《论语》的建构思想促进了儒家思想重新焕发活力。对于这一点,陈来一针见血地指出,朱熹“对整个古典文化有广泛的了解。他一生用力于‘四书’,早年着力于《语》《孟》,晚年尤用功于《学》《庸》,精心编成‘四书’的《集注》和《或问》,使‘四书’系统的哲学获得了新的形态和新的生命。”[6]2-3由此可见,对朱注《论语》的理解中,是否“符合原本”只有唯一的标准?还是只要先圣之意不改就可判准为实传?这是需要讨论的。

当今存世朱注《论语》版本较多,除《四库全书》版本及各藏书阁版本,现流通于世且常见的主要为中华书局、三民书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等《四书章句集注》的版本。对于朱注《论语》的再注释与全新解读,其版本更是不胜枚举。观其现存文本,多是在句读问题上略有差异,其内容编排,经文数量,多数趋同。

朱注《论语》的反对声音实际上自南宋就已存有。原因多样,概括如下:

一是北宋关于《论语》的注释版本较多。乔芳认为,北宋《论语》诠释存在着官方和民间两种轨迹。如邢昺《论语注疏》、胡瑗《论语说》8 章、刘敞《论语小传》注释《论语》87 章、苏轼《论语说》、苏辙《论语拾遗》、陈祥道《论语全解》、程颐《论语解》及《河南程氏遗书》《河南程氏外书》等。[9]朱注《论语》在众多《论语》注释版本中,并不被认为是诠释孔子原意的最佳版本。

二是朱注《论语》自元朝中叶被钦定为官方指定教材,这势必导致后来学者对朱注《论语》提出新的见解。于是,对朱注《论语》的多元诠释成为元明部分学者的追求。明朝早期,这种“以朱之名述己之意”的现象已十分常见。黄宗羲在撰述《姚江学案》时曾指出:“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一述朱’耳。”[10]178可见对朱注《论语》诠释的乱象在明朝早期就已出现,这必然让后世《论语》研究者以此为例,批朱不实。

三是认为朱注的版本与原文不符。近些年来,随着出土文物的大量面世,一些新的文物证据出现在研究者的视野之中。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郭店楚墓竹简、睡虎地秦墓竹简、张家山汉墓竹简、侯马盟书、悬泉置简牍、包山楚简、吐鲁番文书、银雀山汉墓竹简、居延简等。其中存在的蛛丝马迹被从事考据学研究的学者所重视,进而以这些研究成果来审视朱注《论语》,阐其不实。以上的挑战中因其版本难成体系,故反驳力较差,然《敦煌论语写本》的出现,则是以整体性与系统性的方式,对朱注《论语》存在的合法性提出了挑战。

二、《敦煌论语写本》的来源与挑战

《敦煌论语写本》的出处现已无从可考。从存留下来的历史文本中,学者们还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发现一些线索。王素认为《敦煌论语写本》的来源有“本地故经、前朝旧典、唐代官书和外地新籍”四个方面;[11]44-52陈寅恪认为其可能出于北魏、北齐中的“河西一支派”;韩锋认为可能来源于敦煌儒家代表人物收集的作品,如阴庭诚、李领、窦良骥、杨洞芋、张球、张敖、张承奉、张文彻、杜太初、张灵俊、翟奉达、孔明亮等。除此之外还来自许多佚名的作品。[12]48-50韩锋认为:“敦煌现存儒典中,一些佚名著作,如《月令节仪》《礼记音》《毛诗音》《孝经注》《论语音》《孝经疏》等,专家学者虽尚未考证出其确切来源,但也存在着敦煌本地人士撰写的可能性。”[12]50-51关于敦煌《论语》外地传入的可能性,韩锋认为,敦煌儒家文献还有通过官方和民间两个管道传入敦煌的可能性。官方传入如“与敦煌为邻的吐鲁番,在麹氏王朝初期,曾向北魏遣使奉表,求借‘五经’等儒典。”[12]56-57《魏书·高昌传》载:“嘉朝贡不绝,又遣使奉表,自以边遐,不习典诰,求借‘五经’、诸史,并请国子助教刘变以为博士,肃宗许之。”①参见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2245页。关于民间传入,韩锋总结为三个方面:“第一,中央派来敦煌任职的各级官员,前来就任时一定会携带有不少的私人书籍,如S.367, S.788《沙州伊州地志》;第二,外出求学的学子学成归来时也会带来大量的儒家文献,如索靖、记衷、张甝、索珍、索永同入太学,号称‘敦煌五龙’;第三,随着大批流民和移民浪潮而来的,有很多儒学之士,如西晋冯翊太守江琼。”[12]57韩锋在这里并未着重指出敦煌《论语》这一个面向,但从他收集的材料来看,敦煌《论语》应在以上所介绍的材料之中一同出现。因此,对于《敦煌论语写本》的可信程度应该无须怀疑。正因为这样,《敦煌论语写本》一经面世,就受到大量学者的关注,甚至其影印本成为部分学者的私家珍藏。

《敦煌论语写本》几经战火的洗礼,因何原因被封存于洞藏,已无可考。据“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发现六朝残经”的记载,敦煌《论语》自清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五月二十五日②另一说见于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1900年6月22日)。维基百科中的“敦煌文献”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5%A6%E7%85%8C%E6%96%87%E7%8D%BB,2018年3月5日(星期一)。被一个姓王的道士(王圆箓)发现于敦煌莫高窟17号洞窟中。敦煌《论语》发现十年后,英国人斯坦因将“写本”8082 卷,刊本20 卷,合共8102 卷由敦煌带走,运往英国;第二年法国人伯希和又捆载2000余卷,并将其带回法国。至此,清官方才对此事加以重视,开始收集残余的“写本”,并将其存放在京师图书馆(即“国立北平图书馆”前身)。后世学者对找到的“写本残余”进行编目,计9871 号。在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继续找到68 号,70 余段。“写本”仍有大量的残余散落在民间,对于民间残留的数量,今天已经无法估算。后来,当今学者在日本找到的私藏中,约找到有六七百卷。并在其他各国的收藏中,也发现了数量不少的残本,但具体的数量是多少,无可稽考。[4]240①对于敦煌写本在日本的证据,苏莹辉在“敦煌学在日本”中曾做出详细说明。

现存的《敦煌论语写本》存于大英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科学院圣彼得堡东方研究所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16000余件。由于其独特的历史参考价值,敦煌《论语》文本一经面世,便引起了学者广泛的关注。韩锋认为:“我国最早介绍敦煌本《论语》并对其作初步研究的是罗振玉先生。1913年,他在《鸣沙石室佚书》中,对P.2510 号《论语郑氏注(雍也、乡党)》残卷进行了介绍并作序跋,首次判定此卷为唐代抄本《论语郑氏注》。此后有不少学者开始对敦煌本《论语》进行研究,其中中国以王国维、王重民、陈铁凡、郑静若、李方、王素、陈金木、荣新江、许建平等学者的研究为主;日本以石滨纯太郎、内野熊一郎、月洞让、尾崎雄二郎、新美保秀、金谷治等学者的研究为主。学界对敦煌本郑玄《论语注》研究较多、较深,成果也比较丰富;对何晏《集解》的研究,李方的《敦煌论语集解校证》一书堪称集大成之作;对《皇疏》的研究,除陈金木、李方及日本的高桥均发表了部分论文外,其他几无涉及者;对敦煌本《论语》白文的研究更是寥若星辰。”[12]87从他的整理可以看出,《敦煌论语写本》的研究已被学术界广泛关注,影响力不可小视。

《敦煌论语写本》的面世造成朱注《论语》存在的合法性危机。可以说,如果其他《论语》版本的挑战只是简单集中于诠释方法、或理解角度的不同,那么《敦煌论语写本》则在整体上对朱注《论语》进行了否定。陈铁凡指出:“窃以今世通行《论语》诸本,俱为宋元以后刊行者。经文之为后世讹夺者固多;后儒因袭缘饰,各逞臆说,经义转晦,几垂千年矣。今于西陲荒服之区,重见唐本之旧,宁非其幸欤。余以谫陋,忝预末流。乃穷其课余,竭其绵薄,比勘雠对,屡见胜义;管窥蠡测,容有一得。补正传本之阙失,重光先圣之遗意,亦庶几有裨于经义乎?固有愿也。”[4]87陈铁凡虽未点明朱注《论语》的注释本,但其指出宋元所传之通行本,与唐本出入甚多,为后世“讹夺”之作;又如指出关于宋本的注释,为“各逞臆说,经义转晦”,其中含沙射影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朱注《论语》。我们知道,自宋晚期至元中叶,在皇权的干预下宋代《论语》注本的情况已经从杂多演变为单一。至明早期,世间流传的通行本几乎都为朱注。因此可以看出,陈铁凡所指出的“讹夺”或“各逞臆说”之本,皆为朱注《论语》。

在其文《敦煌论语异文汇考》中,他参考朱注《论语》的现存版本,作了大量矫正。本文由于篇幅所限只截取三处常用词句,以示区别。

1.朱注版《学而第一》(凡十六章)。第15章: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陈铁凡指出,按照《敦煌论语写本》集解(3)中的记载,其中的“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应改为“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他给出的证据是:“日本传世诸古本(古本、足利本、皇本、武内本、纂喜本、津藩本、正平本、天文本;各本说明详下。)亦俱作贫而乐道,唐石经道字旁注。今通行本无道字。当是后世讹夺。贫而乐道与下文富而好礼,相对成文,义自较胜。阮元校记曰:‘考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文选幽愤诗注引此文,并有道字,又下二节孔注及皇邢两疏,亦有道字,俱足为古本有道字之证。’甚是,惜阮氏生于乾嘉时,所见仅皇本与正平本(即所谓高丽本),而日本其他诸古本,并未之见,更不论此唐卷也。”[4]87

2.朱注版《为政第二》(凡二十四章)。第4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陈铁凡指出,其中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应改为“七十而纵心所欲,不逾矩”,将其中的“从”字改为“纵”字。他的诠释是:“皇卷从作纵,日本诸古本亦俱作纵。今通行本作从。按盱郡本(集解单本,说明详下。)此下注曰:‘从,音纵。’皇疏:‘从,犹放也……放纵心意。’是何、皇二本俱作纵也。集注曰:‘从,随也。’失之。”[4]87-88

3.朱注版《述而第四》(凡三十七章)。第8章: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陈铁凡指出,其中的“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应该为“举一隅不以三隅反而示之,则不复也”,他的证据为:“集解(7)卷举一隅下有‘而示之’三字,日本诸古本亦有‘而示之’三字,今通行本无之。按文选西京赋注引文有此三字,晁公武蜀石经考异云:‘举一隅下有而示之三字。’《文献通考》亦云:‘石经论语举“一隅下”有“而示之”三字。’举一隅句短意促,益以而示之三字,则语意完足,于义较胜。且皮下郑注云:‘举一隅以语之。’是郑本亦有而示之三字也。”[4]88

以上仅为陈铁凡校正的三处被“误用”《论语》语句,而在其文《敦煌论语异文汇考》中,这种考证工作遍及朱注《论语》的各篇之中,从《学而》篇到《尧曰》篇共二十处,无一处可以避免。其中,有多字如《里仁篇》第12 章有“放于利而行,多怨”[4]①朱注本为: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陈铁凡认为,“多”字为多余,“怨”字应该为“恕”。;有漏字如“未若贫而乐道”(如前引);误字如“从和纵”(如前引);有漏句如“举一隅不以三隅反而示之”(如前引)。

这种从考据学的角度来审视朱注《论语》,似乎确定了朱注《论语》的不合法性,判定其为“误导”世人。但果真如此吗?

三、朱注《论语》的回应与纠偏

《敦煌论语写本》的挑战基本可总结为以下两个方面:文本决定论和历史决定论。实际上,类似的这些挑战一直存在于朱子理学的产生、发展和传播的整个过程中。随着时间的久远,理学系统本身出现了一些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明清学者多采取以下两种方式加以处理:一为将其理论进行再建构,如王阳明与罗整庵;一为将其理论完全抛弃,如颜元和戴震。

文献研究中的文本决定论对朱注《论语》的否定由来已久。《敦煌论语写本》还未被广泛传播之时,这种以考据为理由而对朱注《论语》提出异议的现象在南宋时期就已出现。注重文本是唯一的真理这种思维模式,曾一度活跃在理学复兴的各个时期。面对这种情况,朱熹曾说:“古今书文,杂见先秦古记,各有证据,岂容废黜?不能无可疑处,只当玩其所可知而阙其所不可知耳。小序决非孔门之旧,安国序决非西汉文章。向来语人,人多不解,惟陈同父闻之不疑,要是渠识得文字体制意度耳。读书玩理外,考证又是一种工夫,所得无几,而费力不少。向来偶自好之,固是一病,然亦不可谓无助。”[13]2538可以看出,“古今书文”和“先秦古记”在当时学者们显然已经分成了两个阵营。这种考据决定论的研究风气至明清之际发展到顶峰。钱穆曾指出:“清儒标榜考据之学,以与宋儒义理之学为敌对。”[14]309实际上,明清之际及现当代学者以考据学来反对朱熹的现象并不是什么新的诠释解读,朱注《论语》也因此常被冠以“伪学”之名。“近代以来,朱学受到不少批评与反省,最常见的说法,便是朱学与先秦典籍原意的差距。”[15]9-10日本学者猪饲敬所就曾直接判定朱熹为“借学者之自说”[16]238。

对于此类问题,部分学者也从不同的层面为朱注《论语》作出解释。蔡家和指出:“在学问与思想的涵泳中,回到原意与创新解释两种做法皆应被保留一定的地位,而朱子所做的便是后者。朱子将理学置入《四书》,标举朱子化的《四书》,用心不在说明古籍原意,而是依于当时之思想氛围以及个人的学术嗅觉、研究心得,重新为古籍范训注入不同以往的新生命,呼应时代而呈现给世人一份崭新的思维气象。”[15]9-10同时,他又指出,“《论语》无理字,朱子释之字,斯字,天字,都常以理字填充之,看出他的理学建构。在孟子处,孟子言理亦少,如始条理、终条理,理义之悦我心,这些论理之处,亦不见得可诠释为朱子所言的阴阳之内、之外的理。”[15]11

钱穆指出,朱熹是“知为考据者,决不仅限于考据,而可尽考据之能事也”[14]337。朱熹本人并非不重视考据之学,但他主张不死守文本,又不脱离文本,此为朱子从事考据研究的主旨。也就是说,“朱子未尝不知学问中不可无考据,又已性好之,然在全体学问中,考据一项,自有其应占之地位。若昧夫大体,仅仅焉以此自喜,则亦浅见之甚矣。”[14]309朱熹说:“如今学问,不考古固不得。若一向去采摭故事,零碎凑合说出来,也无甚益。”[17]2204-2205由上可见,以考据学为切入点批判朱注《论语》貌似可行,可问题依旧不少。然而,伴随着《敦煌论语写本》(唐本)的出现这几乎是从文本根源上彻底否定了朱熹所用的宋代通行本,对朱注《论语》的合法性问题的冲击,将再次陷入高潮。

史学研究中的历史决定论对朱注《论语》的否定也非一日之寒。余英时曾指出:“根据比较严格的史学观点,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从直觉或整体印象所获得的抽象论断。”[18]1-2也就是说,从严格的史学观点的角度,朱熹对《论语》的注解杂糅主观直觉和抽象论断,以这种判准来看,朱注《论语》确实存在相当大的问题。当然,历史学的方法并不是完全倾向于历史决定论的观点,也有比较宽松的诠释,如杨耕在谈论到罗克齐的历史主义时就指出:“历史知识、历史数据并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每一代人总是从自己时代的需要和价值观念出发去研究过去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学家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当代价值观念和知识结构介入到历史事件中。因此,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19]这种说法似乎是为朱注《论语》找到一条解释的通道,然而这种解释并不能抵消历史学方法对朱注《论语》的怀疑。余英时指出:“史学家诚然不可能重建客观的历史世界,但理论上的不可能并不能阻止他(她)们在实践中去作重建的尝试。”[18]6当然,这种质疑不仅针对朱注《论语》,其中也包括他所注解的《大学》《中庸》《孟子》等书籍。其实,余英时的这种质疑,在清朝的时候就早已存在。钱穆在批评清儒时说:“杂乱与骄吝二病,为学博杂者每易犯。清儒不识宋儒,正亦犯此二病。”[14]332钱穆此言虽原指清儒中考据学的乱象,但对采取历史学方法对朱熹文本的解读也同样适用。钱穆指出:“发明古圣人心事于隐微之间,而又揆度义理,晓达情势,绝无儒生论史之迂腐。”[14]336他主张以“理”为标准来响应“历史方法论”提出的挑战,即“理有定,事无定。只问理,不问事。时当如此,事合如此。历史上惊天动地之事,亦只从道理合当处平实做去。谓之大过,却是无过。”[14]4也就是说,钱穆主张“凡事必以理为断。理则必由事而见,不能悬空执一理而弃于不顾”[14]5。他替朱熹道明坚持理事结合的必要性,而非只执一端。实际上,朱熹本人也是一位重视历史方法的学者。只不过,他将注重点放在理学建构,而将历史看作理学的构成要件。

四、结语

陈来指出:“朱熹在广泛吸取了包括北宋五子在内的整个古典文化的基础上,以理一分殊的宝塔式结构,终于建立起一座宏伟的哲学大厦,表现了当时民族哲学思维的最高水平。”[6]4-5于是,即便我们承认朱注《论语》存在着大量与前秦版本的不同,也无法影响朱注《论语》的应用价值。也就是说,“一个哲学的性质与意义主要不在于利用了哪些传统观念材料,而在于对所利用的材料是否作了何种改造和新的解释”[6]5。因此,不管朱注《论语》与先秦《论语》的差异性有多大,它本身已经具有了一种有别于《论语》原本的特殊价值。所以,即使再出现更好的考据数据,也无法磨灭朱注《论语》的当代价值。正如钱穆所说:“朱子所考据,乃可谓是活用的考据,亦可谓是真儒之考据也。”[14]321这就是说,《敦煌论语写本》的出现,并不能否定朱注《论语》的当代价值。但作为一种新的《论语》,它的存在也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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