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科举借闱之争及其当代启示

2022-03-16 17:30傅冠华
教育与考试 2022年1期
关键词:贡院士子乡试

傅冠华 许 露

借闱是科举学术语之一。这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特殊产物,指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出现时,封建政府借用异地科场集中办理乡试或会试的科举现象,以保障科举制度的实行和杰出人才的选拔。学界关于科举与地域政治、经济、教育、人口、社会风俗之间关系等“科举地理学”①的研究成果非常丰富,但较少关注借闱现象,未能充分讨论借闱的价值。因此,本文从“闱”字含义着手,进而诠释借闱一词的意蕴;并以咸丰九年(1859 年)苏、皖二省借浙闱举行乡试为例,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公布的朱批奏折、军机处录付奏折和上谕档等史料档案为研究文本②,分析当时中央与地方政府关于借闱的争论,在此基础上反思借闱的当代价值。

一、借闱的意蕴

“闱”的本义为中国古代宫室、宗庙中由外达内的小门。《说文·门部》:“闱,宫中之门也。”[1]《尔雅·释宫》:“宫中之门谓之闱。”[2]郭璞注释其为宫内外相通的小门。郑玄《周礼·考工记·匠人》注:“庙中门曰闱。”[3]隋唐以来,封建政府选拔人才的方式发生改变,科举考试应运而生。为了公平、公正、科学地选拔人才,封建统治者不断完善科举考试规则,重视科举考试的实施过程,逐渐形成较完善的制度。理所当然,科举考试制度也必须得到严格的贯彻和落实,保证公平公正,不容丝毫偏差,否则会影响社会的稳定。科举考试制度贯彻过程的严格与宫禁的严森十分类似,因此,“闱”成为科举学术语之一。

以“闱”为中心,衍生出的一系列术语,放大了“闱”的科举意义。就已有的资料显示,“闱”至少有三层意义:第一,“闱”可借指科举考试的场所,如贡闱、棘闱、闱差、入闱、出闱、分闱、合闱、锁闱等。第二,“闱”可借指科场前后的活动,如闱战、闱艺、闱墨、闱卷、闱姓等。第三,“闱”可借指科举考试,如青闱、春闱、秋闱、两闱、南闱、北闱、漕闱、乡闱、省闱、会闱等。借闱一词,从字面上看是借用其他科举考试的考场,其中“闱”字属于第一层含义。

作为科举学术语之一,借闱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特殊产物。从含义上考察,借闱指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出现时,封建政府借用异地科场集中办理乡试或会试的科举现象,以保障科举制度的实行和杰出人才的选拔。从目前已掌握的资料看,借闱在清代的乡试和会试中时有出现:以乡试为例,康熙十六年(1677 年)丁巳科乡试,咸丰九年(1859年)己未恩科乡试,光绪二十八年(1902 年)和二十九年(1903 年)壬寅、癸卯两科乡试,均出现借闱。以会试为例,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癸卯会试和光绪三十年(1904 年)甲辰恩科会试,亦借闱河南,两科公车皆赴汴梁而行。

从历史背景看,清朝政府实行科举借闱的意图稍有差异,大致有三:其一,政府把握时局,以借闱方式坚持科举制,彰显政府的定力和信心。如康熙十六年(1677 年)丁巳科乡试,时逢清廷“裁撤三藩”,导致三藩反叛,半壁江山刀兵未休;因此清廷采取干预手段,决定该年乡试仅直隶、江南、浙江和河南四地开科。具体而言,清政府决定直隶、江南和浙江等三省开科,是因为“贡监数多,应各遣官考试”③,若不予开科,恐助长“三藩”的嚣张气焰;为充分利用考场,清政府要求江西和湖广二省借江南省之闱,福建借浙江省之闱。另外,清政府决定河南省开科,主要基于其便捷的交通位置,“河南、山西、山东、陕西贡监数少,应会在河南省,遣官一同考试”④。其二,政府深陷战争泥淖,以借闱方式赓续科举制,保证抡才大典的顺利进行,笼络人才,安定士心,进而提高政府的影响和获得更多的支持。如咸丰九年(1859 年)己未恩科乡试也出现借闱现象,此时清政府无法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双方的对抗陷入“持续时间长、波及范围广、破坏规模大”的局面,这对当时文化教育产生不小的负面作用;而且太平天国打造了具有宗教色彩的科举制度,旨在笼络当时的人心和士心,却因制度设计欠妥,落实程度有限,“最终沦为装潢天国门面的彩绘”[4]。太平天国科举取士,实质上是在与清王朝争夺人才。为了吸引广大士子对清政府的支持,咸丰不得不决定江苏、安徽两省士子于咸丰九年(1859 年)十月借浙闱举行己未恩科乡试,补带乙卯年(1855 年)江南乡试。其三,囿于《辛丑条约》禁考条款的限制和贡院被毁的现状,部分地区无处举办乡试。政府以借闱作为变通之策,规避与西方列强的冲突。如光绪二十八年(1902 年)壬寅科和二十九年(1903 年)癸卯科的乡试。在庚子事变后,西方列强为了防止中国人民反抗力量的复起,“绝其少年入仕之路”[5],在《和议十二款》第二款就明确规定,“诸国人民被戕害、凌虐之城镇,五年内概不得举行文武等各等考试”[6]。所议定的停考之地中,以直隶省、东三省、山西省的府州县最多。因此,壬寅、癸卯两科乡试,山西借陕西省之闱,与陕西同时举行乡试,秦晋二省士子同日进入贡院,秦籍士子占贡院以东应试,晋籍士子占贡院以西应试;秦晋二省考官同日入闱,各自取士,各自张榜,互不干涉,而监临、提调、监试、同考等官则均来自于秦省。同样地,作为当时抗击八国联军入侵较为激烈的地区之一,顺天府也在禁考之列,无法在本地贡院举办乡试。加之当时顺天贡院因兵燹被毁无法使用,且清政府也不具备重修的条件。所以顺天乡试借豫闱于八月优先举行,而河南乡试延后至该年十月。

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意图,借闱都是政府在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下采取的应急举措。之所以采取这一应急举措,是为了维护科举考试制度,选拔合适人才,继续巩固封建政府的统治秩序,逐步扩大封建政府的政治影响。

二、咸丰九年的借闱之争

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重心转移到长江下游地区,苏、皖二省的沿江地区深陷兵燹之祸,地方科举制度处于停滞状态。为了维护这一地区的封建统治秩序,咸丰九年有人提出采取借闱手段,恢复地方科举制度,以笼络民心,凝聚社会的力量,对抗太平天国运动的政治冲击;这一主张引起封建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热议,争论较大。各级封建官员从各自的政治立场出发,充分讨论借闱制度,从不同角度阐述借闱制度的利与弊,争论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最终,清政府决定当年苏、皖二省借浙闱举行江南乡试。当时争议的话题如下:

(一)借闱的必要性之争

借闱的必要性指的是借闱制度有没有必要实施。就借闱的必要性而言,当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本质上是对立关系:一种观点认为江南乡试已暂停两届,借浙闱是大势所趋;另一种观点认为苏、皖二省借闱浙江不具可行性,存在风险性,缺乏公平性,没有必要提倡。

咸丰九年三月十七(1859 年4 月19 日),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任和安徽巡抚翁同书等联名上奏,提出借闱主张,传达了江南绅士温葆淳和参加批司会议诸多官员们的意见。他们普遍支持借闱,具体理由如下:第一,“江南为人文渊薮”,江苏和安徽为科举大省,人才众多,文化底蕴深厚;如果不从两省抡才,人才很容易被太平天国所用。当时太平天国也施行科举制,“在形式和实质上进行许多变革”[7],这些变革无形中对传统科举制度形成一种挑战[8];但是其科考具有应试资格宽泛、随意举办、充满宗教色彩等特点[9]。第二,“顺舆情”,受到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长江中下游流域的江苏和安徽两省动荡不安,社会秩序在“起义”与“镇压”之间起起伏伏,因此咸丰五年(1855 年)和咸丰八年(1858 年)两科江南乡试未能如期举行。清政府暂停乡试对地方社会产生极大影响。江苏、安徽两省的士子制造舆论,要求清政府应及早恢复乡试,恢复地方的科举制度,重新打开阶级上升的渠道。第三,“广皇仁”,顺应民心、民意,借机安抚、笼络江南士子,从中取士抡才,大大提高江南文人士气,稳定二省士子的信心,保护二省的儒家文化底蕴,从而巩固政权统治的地方基础。第四,江宁迟迟未能收复,无法恢复江南乡试。早在咸丰三年(1853 年),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就攻下江宁府,改名天京,新设为太平天国的首都。江宁祸患不平,江南贡院则无法修葺,进而导致江南乡试无重启之日。

短短几天后,三月廿二(4 月24 日),浙江巡抚胡兴仁带头上奏,反对苏、皖二省同时借闱浙江;并在奏折中传达了沈秉桓、许乃钊、真熙、瑞昌等人反对江南借闱的立场。他们反对借闱的理由如下:第一,实施借闱不具有可行性,江南乡试为苏、皖二省合闱取士,应举的人数众多,远远超过浙闱的容量。第二,实施借闱存在风险性,很可能引祸入浙,动摇清政府平定太平天国运动的大局。第三,实施借闱无法保障公平性,尤其是在中式名额分配的问题上,很难达成统一的意见。既然苏、皖二省借闱浙江不具可行性,存在风险性,缺乏公平性,很可能酿成意料之外的祸患,就没有必要提倡。

四月初一(5 月3 日),礼部事务大臣瑞麟代表清朝中央政府发言,将江南乡试借闱的提议定为决议。具体原因如下:第一,苏、皖二省人才济济,“该省士心固结不解”[10]。第二,苏、皖二省合闱江南贡院,却被太平天国占领,没有实施江南乡试的场所,两次乡试已经暂停实施,人才选拔刻不容缓。第三,借闱实施江南乡试能够“仰见我国家涵濡之泽至渥且深”[11],势必会吸引苏、皖二省士子,拒绝为虎作伥,起到伸士气、固民心的作用,使“怀才效忠之忱亦有郁积勃发而不容遏者”[12]。

(二)借闱的可行性之争

借闱的可行性指的是借闱制度能不能顺利执行。就借闱的可行性而言,当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本质上是对立关系:一种观点认为当时浙江省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条件上相对成熟,江南乡试借浙闱具有可行性;另一种观点认为江南乡试是苏、皖二省合闱,浙江贡院的规模狭小,无法承担如此规模的乡试。

三月十七(4 月19 日),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任、安徽巡抚翁同书等人提议借闱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均是可行的制度。主要理由如下:第一,浙江局势相对稳定,在咸丰十年(1860 年)之前较少受到太平天国运动的干扰,具有承担他省乡试的政治基础;而且,当时杭州驻有八旗旗兵,旗兵在防务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打破了康乾以来关于旗兵不能战斗的说法”[13]。第二,浙江是相对富庶之地,据太平天国运动前的数据显示,浙江省乡绅近八万七千人,“数量上仅次于直隶,位列中国第二”[14]。为了支持清军和筹办地方团练,浙江乡绅成立筹饷局,“为筹措经费不辞劳苦,纷纷伸出援手”[15],大大保障浙江省地方防卫的钱粮。作为相对富庶之地,浙江省能够承担借闱的部分费用。第三,浙江省是人文鼎盛之地,具有良好的学术传统,能够公正、择优、高效地选材。

三月廿二(4 月24 日),浙江巡抚胡兴仁等人则认为借闱浙江不可行。主要理由是贡院的规模不够承办江南乡试:当时浙江贡院的号舍总数为一万一千有零,而据咸丰五年(1855 年)之前苏、皖二省合闱人数,贡院号舍规模至少容纳一万八千人,这一数字远远超过浙江贡院的号舍总数。在这一客观条件的影响下,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其一,受到战事影响和交通阻碍,苏、皖二省赴浙江贡院应举的人数仅有(或少于)一万一千人,那么浙江贡院的规模可以承办江南乡试;其二,因为连续两届江南乡试停办,苏、皖二省累积的秀才人数过多,若赴浙江贡院应举的人数超过一万一千人,那么浙江贡院根本无力承办江南乡试。

浙江巡抚指出浙江省的实际情况,倒逼清朝中央政府不得不以具体问题为导向进行决策。三个问题都显得至关重要:第一,是否令浙闱承办江南乡试?第二,是否以政策限制苏、皖二省参加浙闱的总人数?第三,是否兴资扩建浙闱的规模?

上述三个问题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存在密切的内在联系。就第一个问题而言,如果浙闱无须承办江南乡试,一切事端不必赘言;如果浙闱必须承办江南乡试,中央政府必须限制赴浙应考人数。就第二个问题而言,前提是如果浙闱必须承办江南乡试,清朝中央政府应制定相关政策,限制苏、皖二省赴浙的应举人数,以符合浙闱的规模,如此其余问题也可迎刃而解;若清朝中央政府无法限制苏、皖二省赴浙的应举人数,就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扩大浙闱的规模。就第三个问题而言,前提是若不刻意限制苏、皖二省的应举人数,那么清朝中央政府必须在短短几个月内兴资扩建浙江贡院,兴建贡院是中央政府的计划,自然不能将各项费用摊派到地方政府头上,如此后续困难也可努力克服。

面对浙江巡抚提出的“软钉子”,四月初一(5 月3 日),礼部事务大臣瑞麟代表清朝中央政府发表了意见,赞同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任、安徽巡抚翁同书等人提议,支持借浙闱举办江南乡试。鉴于当时的中央财政困难,礼部否定兴资另建浙江贡院的主张;要求浙江巡抚调查浙江贡院,评估贡院的实际情况,清点号舍的具体数量,以此作为借闱的主要依据。根据浙江贡院的号舍数量,礼部择期再制定政策,以削减苏、皖二省赴浙的应举人数。

(三)借闱的安全性之争

借闱的安全性指的是借闱制度是否存在安全环境。就借闱的安全性而言,当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本质上是对立关系:一种观点认为在战时背景下实施的借闱具有极大风险性,另一种观点认为借闱的风险性是可控的。

三月廿二(4 月24 日),浙江巡抚胡兴仁等人率先对借闱的安全性提出担忧。具体担忧如下:第一,“逆氛未靖”,当时太平天国运动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如火如荼地进行,贸然将苏、皖二省士子引入浙江,很可能将太平天国的叛逆氛围引入浙江,扰乱浙江的风清气正。第二,“奸良莫辨”,尤其是当时的安徽省,全省大半被太平军占领,被视为拱卫首都天京的战略要地,“是太平军建立政权最稳固、最长久的区域之一”[16],无一种制度可以判断应试举子的真实身份。浙江官员担心,安徽应试举子或随从人役中难免藏匿长毛逆贼,这些长毛逆贼名为参加江南乡试,实则是充当细作——留心浙省的山水关隘。第三,“无从稽查”,举办浙江乡试本就程序繁芜,更不用说规模更宏大的江南乡试了;如果浙江贡院举办江南乡试的话,必将人员混杂,人多则良莠不齐,这无疑加重举办地的政治负担、财政压力、社会隐患等。

面对浙江省对借闱安全的担忧,清朝中央政府并不十分在意。四月初一(5 月3 日),礼部事务大臣瑞麟的发言没有一一回应浙江省官员的担忧,似乎辨别应试人员奸良只是疥癣之疾,不足过于挂怀。他给出的指导意见是,待苏、皖二省士子集中后,浙江省再进行严密稽查;只有应举者符合要求,才能开考,严防匪徒混迹其中。

清朝中央政府的指导意见引起浙江省更大的担忧,为防范政治风险和减少财政开支,浙江省与“匪患”较轻的江苏省私下达成秘密协议。五月十一(6 月11日),江、浙二省达成了“一致意见”,由江苏省向清朝中央政府提议,浙江省附和。具体提议是:首先,百年来江南乡试均为苏、皖二省合闱,为国抡才无数,实为良制;但是鉴于当时江淮战事不容乐观,江南乡试不得不“解绑”,采取分闱的方式,两省宜分别举行乡试。其次,清朝中央政府应优先安排江苏乡试:其一,此举上不负皇恩,下不负江苏士子殷殷盼望;其二,江苏考生规模与浙江相当,可以充分利用浙江贡院的号舍,避免中央政府兴资另建浙江贡院;其三,历年来江苏取额相对稳定,较安徽人数多,若是优先恢复江苏乡试,以原有的取额选拔人才,有助于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其四,除了江宁府,当时江苏政局相对稳定,来浙闱应试的士子及其出身清白有保障。其五,大运河沟通南北交通,将江、浙二省沟通起来,能确保考生安全赴浙应考。最后,为安全起见,安徽乡试宜等失地收复之后另行开科;若必须实施安徽乡试的话,应置于江苏乡试之后,既可重复利用已有的浙江贡院,也可为浙闱交通不便留有更多的时间。从中可见,“及至晚清,呼吁江南分闱乡试之声再起”[17],应早在咸丰九年(1859 年)开始,经同治、迄光绪。

很快,江、浙二省达成的“一致意见”激怒了安徽士绅阶级,六月初四(7 月3 日),安徽士绅阶级开启“彻底地反击”,直指“一致意见”会悖逆祖制传统,导致江南乡试分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仅就考试安全性而言,一方面,安庆府和江宁府均被太平军占领,二省均受到“贼氛窜扰”,为何江苏的奸邪易辨,安徽却奸邪难辨呢?另一方面,清朝中央政府如果允许江南乡试借闱,浙江必将层层盘查入浙士子,以区分良莠,绝不会因为士子来自江苏就免于盘查;届时,安徽士子不妨与江苏士子一同接受层层盘查,以杜绝可能祸端。此外,士子交通安全系无稽之谈,安徽的凤阳府和颍州府位于淮河以南,两地应举之人可聚于淮安,顺着大运河南抵浙江,交通便利程度远远超过淮河以北的海州和徐州。

(四)借闱的公平性之争

借闱的公平性指的是借闱制度有没有保证公平。就借闱的公平性而言,当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本质上是对立关系:一种观点认为借闱是在特殊背景下产生的科举现象,可能会造成科举不公,引发或激化士子之间的矛盾;另一种观点认为借闱确实是在特殊背景下产生的科举现象,但不应区别对待,而要想方设法从整体上维护科举公平。

早在三月廿二(4 月24 日)浙江巡抚的奏折中,已有对江南乡试借闱浙江的反对,其中暗含对科举公平的担忧。如果浙闱必须承办江南乡试,清朝中央政府应制定筛选政策,限制苏、皖二省赴浙的应举人数,使应举人数满足浙江贡院的规模。因为涉及到科举考试公平,筛选政策须由清朝中央政府制定。清朝中央政府制定筛选政策须慎之又慎,既要明确何种士子可参加江南乡试,以避免苏、皖二省在推选应举士子上产生冲突;又要便于浙江贡院的实际操作,以避免筛选政策的不公造成苏、皖二省士子在杭州酿成惊天大祸。否则,地方社会良序容易被彻底扰乱。浙江的担忧不无道理,四月初一(5 月3 日)瑞麟的表态中,已流露出清朝中央政府可能在浙江实际的基础上制定筛选政策的动向。

五月十一(6 月11 日),江、浙二省的“一致意见”中出现较多对科举公平的担忧:第一,苏、皖二省合闱对江苏举子不公平。江南乡试中,江苏和安徽的乡试定额大致成“六四分”,江苏约占六成,安徽约占四成。当时江苏(除了江宁府)受太平天国运动的祸害较小,参与江南乡试的人数变化不大,若江苏乡试定额不变的话,士子中举依然很难;而当时安徽深受太平天国运动的祸害,皖北道里过遥,资斧不继,学业抛荒,能过江应试者不过百人,这导致参与江南乡试的人数骤减,若安徽乡试定额不变的话,士子中举变得容易。所以本次江南乡试应采取分闱方式,苏、皖二省各自主持乡试,重新厘定乡试定额,避免冲突。第二,沦陷区举子参加乡试对收复区举子造成不公平,具体问题是,什么区域的举子具有参加江南乡试的资格呢?当时江苏和安徽均有收复区和沦陷区:江苏的收复区居多,沦陷区较少,应举之人多以良儒为主,忠君爱国;而安徽的收复区极少,沦陷区较多,逆氛未靖,奸宄混迹,以皖南四府一州为例,该区深陷战争泥淖,池州府和太平府尚未收复,徽州府、宁国府和广德州饱受太平军的袭扰。若同意收复区的举子具有参加江南乡试的资格,毫无争议;若同意沦陷区的举子具有参加江南乡试的资格,良莠不齐,恐造成收复区士子产生嫌弃之情。第三,中额分配情况也可能造成不公平。以安徽为例,徽州府、宁国府和广德州是仅有的收复区,其余六府(安庆府、池州府、太平府、庐州府、颍州府、凤阳府)四州(和州、滁州、泗州、六安州)为沦陷区。若按照以往的乡试中额分配,收复区必然感到不公平,还可能“藏污纳垢”;若重新议定乡试中额分配——均赐予收复区,沦陷区必然感到不公平,沦陷区士子会“转有怀才莫售之嗟”[18],上述两种做法均非慎重科名之道,必须进行慎重的考虑。

六月初四(7 月3 日),安徽官绅一一反驳江、浙二省的“一致意见”,认为不必担忧科举公平。第一,苏、皖二省合闱为祖制,不存在对江苏举子不公的现象。安徽推荐参加江南乡试的举子完全是依据本省实际情况,江苏推荐参加江南乡试的举子也是依据本省实际情况。若举子感到科举不公,江苏可以制定策略,预先削减该省参加江南乡试举子的数量。第二,以沦陷区和收复区为区域分类标准,似乎可笑至极。沦陷区必然有忠君爱国的士子,收复区也可能匿藏个别卖国求荣的士子,应一律严格盘查;既不要漏过沦陷区任何一个忠君爱国的士子,也不要放过收复区任何一个卖国求荣的士子。无论身处沦陷区或收复区,战事未平不应成为区分举子参加江南乡试的标准。第三,中额分配情况不宜过早下定论,按照祖制以文为衡,不能因一些地区尚属沦陷,而肆意剥夺乡试中式名额;对沦陷区保持乡试中式名额,“以慰多士黾勉稽古之心”[19]。

(五)借闱保障性之争

借闱的保障性指的是借闱制度有没有保障措施,尤其是经费保障。就借闱的经费保障而言,当时存在一定争议。其根本原因是“太平天国战争空前深化了清政府财政危机,打破了中央与地方之间财政的平衡”[20]。

三月十七(4 月19 日),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任、安徽巡抚翁同书等人提议,浙江政局较稳定,相对富庶,有能力承担两省部分的借闱经费。这一观点看似不起眼,却想将浙江卷入其中,为江南乡试的部分支出“买单”,这自然引发浙江的不满。三月廿二(4 月24 日),浙江巡抚胡兴仁等人急于向清朝中央政府表明借浙闱须三思而后行:一方面,浙江确实相对富裕,但在借闱过程中为江南乡试提供考场和服务,不应再为江南乡试“买单”;另一方面,江南乡试历来由江苏、安徽合力出资兴办,而战争中安徽郡县大半沦陷,军费、物资等筹措困难,何来经费支持江南乡试?唯恐借闱一旦开展,安徽无法保障乡试经费支出,最终还是将经费支出转嫁到浙江头上。此外,两省参加江南乡试的人数众多,可能额外再建贡院,与之相关的花费绝非浙江一省所能承担,须清朝中央政府大量投入。浙江巡抚胡兴仁等人的奏折十分精妙,既说明了浙江为借闱的无私付出,又指出当时安徽的财政不力,将经费保障的难题上交清朝中央政府;并料准清朝中央政府疲于戡乱,无力大量投入浙江贡院建设,很可能知难而退,驳回江南乡试借浙闱的提议。

但是,浙江巡抚只猜中一半:四月初一(5 月3 日),瑞麟发表意见显示,清朝中央政府确实无力投入大量经费,重新修建浙江贡院。没有料到的是,清朝中央政府决议江南乡试借浙闱。为了推进江南乡试借浙闱,清朝中央政府了解浙江的付出,决议在考场修缮上予以一定经费支持,要求浙江重新清点贡院号舍。

浙江巡抚的奏折引起江苏的关注,为了及时恢复乡试,摆脱几百年来与安徽合闱的尴尬,江、浙二省私下达成“一致意见”,要求江南乡试分闱;江苏自办乡试,可以借用浙闱,而安徽不适合乡试借闱;江苏受“匪患”影响较轻,经济能力较强,可独力承担考试费和考生往来杭州的交通费。这一私下的“一致意见”直接激怒了安徽士子,六月初四(7 月3 日),安徽官绅指出江南乡试合闱是祖制,不容轻易变更;在当时背景下,江南乡试合闱的政治意义巨大,有利于增强安徽士人的向心力;战时经费维艰,擘画不易,如果苏、皖二省同时举行乡试,经费尚可互相分担,多途径筹措,且当时安徽士绅意志坚定,必定克服一切的困难,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为江南乡试借浙闱筹措经费。

经过充分讨论之后,六月廿九(7 月28 日),何桂清等人上奏商议借闱乡试科场事宜。中央政府于七月十六(8 月14 日)奉旨批复,正式确定苏、皖二省士子于咸丰九年十月借浙闱举行己未恩科江南乡试,同时补带乙卯正科。自此,持续百天的借闱之争最终落下帷幕。此后清廷陆续颁布旨意,决定所有官卷、民卷中额均加倍,推迟浙江武闱乡试至咸丰十年二月举行。是年,江南乡试入场士子共计九千七百七十余人,均恪守场规,安静无弊,录取结果于十一月十二(12 月5 日)揭晓,科考顺利结束。从此次耗时三个多月的借闱争论看,赞成者多从教育公平、社会影响等角度分析借闱优势,反对者则从考场承载力、考场安全等方面质疑其实际可操作性。首倡借闱之议的是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任、安徽巡抚翁同书。在他们看来,苏、皖二省为科举大省,俊彦繁盛,文化底蕴深厚。若此次恩科乡试再因战事延宕,士子们将连续三届无法参加朝廷科考。在当时科举取士的年代里,这意味着诸多江南籍的读书人失去了步入仕途的机会。显然,这与清代选拔人才注重区域公平的理念相违背。所以,苏、皖二省的官员提议借浙闱举办江南乡试,传达当地士子对考试权利的理性诉求,希望通过借闱考试实现本地区受教育平等权的最大程度落实,从而稳定苏、皖二省士子之心。实际上,这也是地区在教育公平博弈下的无奈之举。反对借闱的官员是浙江巡抚胡兴仁。在他看来,苏、皖二省借闱浙江无疑给当地的社会资源系统和人才选拔机制带来较大冲击。这不仅会增加地区的管理负担、财政压力以及安全隐患,而且会影响浙江乡试的录取。归根结底,两方的核心争论点在于区域公平问题,即双方都希望所辖地的科举考试能够顺利进行,尽最大可能发挥其延揽人才的作用。最终中央政府通盘考虑当时政治形势,平衡涉考三省的利益,做出了江南两省同借浙闱的决定,以实现维护科举考试的区域公平、确保统治者的统治地位、保证国家的安定团结的目的。

三、借闱之争的当代启示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刘海峰教授曾说:“从考试形式和其作用影响来看,在一定意义上说,科举有如古代的高考,高考有如现代的科举,中国科举史为现代高考改革留下了丰富的经验与深刻的教训。”[21]在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出现时,封建政府借用异地科场集中办理乡试或会试,以保障科举制度的实行和杰出人才的选拔。而当今社会各类突发事件打乱高考备考工作部署的现象亦时有发生,尤其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全球的不确定性增加,国际局势正经历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国的外部环境和内部条件发生着复杂深刻的变化。因此,清代科举的借闱对今天高考制度的完善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以下试从必要性、可行性、安全性、公平性、保障性等维度展开思考:

其一,重大意外发生时国家必须制定妥善的借闱方案,以确保人才选拔能够正常进行。制定高考应急方案有利于及时对突发事件做出响应和处置,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减少突发事件对高考的影响,进而科学规范地开展突发情况下的高考工作。如2006 年,福建全省各地暴雨成灾,闽江支流发生特大洪水。受灾严重的建瓯市因大部分考点被淹而延迟高考。如2008 年,由于“5·12”汶川特大地震的发生,当年四川省做出了受灾严重地区延期高考的决定,实行“分别考试,分列计划,单独划线,同期录取”的方案。再如2020 年,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教育部宣布全国高考延期一个月举行。从上述“特殊高考”的案例中可知,在面对突发情况时,政府根据实际情况采取了不同的高考应急方案。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考虑借闱呢?首先,受灾地考场受到大规模破坏且短时间内无法修缮。其次,考场长时间受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若是持续时间较短的突发事件导致高考不能正常举行,这是可以通过临时性延期考试解决的;但是,若长时间受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那么无限制地延期考试便会对地方社会产生极大影响。此时借闱就显示出其必要性。再次,在各类应急方案中,借闱能被大多数群众所接受。由于突发事件,受灾地无法按时举行高考,考生和家长们难免舆论激烈,争议不断。此时,政府部门急需安抚人心、顺应民意,稳定社会秩序。一旦借闱成为群众接受度较高的应急方案,它或可成为保证人才选拔、维护社会安定的权宜之策。最后,相对于其他应急方案,实施借闱的风险较小,且实施后产生的正面影响要远大于其负面影响。综上,为了防患于未然,相关部门妥善制定借闱方案是必要的。这对于明确特殊情况下的高考目标,进一步提升考试计划,尽可能减少借闱过程中产生的工作失误有着指导性作用。

其二,借闱方案应充分考虑各地的条件,协调区域资源的优化配置。借闱实际上是突发事件引起教育资源配置不均,受灾地区要求分享现有机制下其他地区利益的一种行为。一旦实行该方案,不可避免地会对借闱地的社会资源系统和人才选拔机制带来较大冲击。因此,在考虑资源承载力的前提下,选择合适的借闱地就十分关键。第一,社会形势稳定,这是承担借闱的政治基础。在此基础上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妥善解决受灾地区的高考问题,和谐有序地化解矛盾。第二,具备一定经济条件。从产业经济学的角度看,教育属于劳动密集型和资源消耗型产业。教育所产生的经济效益是间接的而非直接的,但却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及财力。因此,借闱地要能提供足够的消耗性资源。第三,文化相对发达。这是能够公正、择优、高效选材的前提之一。

其三,借闱方案须保证考试参与者的安全,防止二次伤害或意外事故的发生。考试安全是高考工作中的最重要环节。与平时相比,借闱牵动两地,涉及的区域更广。因此,制定方案时,决策者更应该重视考试安全问题,尤其是由借闱带来的广大跨考考生的安全问题。受突发事件的影响,灾区考生在生活、学习上本就困难重重,再加上跨地应考,亟需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为避免在借闱过程中考生遭遇意外事故,受到二次伤害,借闱地要重视考务管理,为考生提供一个优良和谐的考试环境。各类部门要提前分析研判,细化安保措施,整改各类安全隐患,保障考场周边秩序井然,确保考生人身安全,考点秩序正常,考试有序进行。具体来说,要严格按照规定对外来考生进行身份验证核查、安全检查;采取多种途径提前将考场安排、入场事宜等有所变更的情况告知每位考生;妥善处理好受灾地考生和借闱地考生的关系,竭力避免两者产生利益冲突而引发新的社会矛盾。

其四,借闱方案须保证考试公平和公正,至少在考试参与者当中是公平的。从整个高考实施过程看,这大致可分为应试资格公平和志愿录取公平。一方面,慎重地制定筛选政策,既要制定相应的标准条件与程序,保证受灾地学生应试资格的公平公正,以避免产生内部冲突;又要根据借闱地的实际情况,平衡两地的考生数量,便于实际操作,避免扰乱地方社会良序。另一方面,是录取工作中的公平。“考试公平与区域公平的矛盾,是一个自宋代以后就争论不休的千古难题。”[22]前者指的是秉持“考试面前人人平等”的标准,完全依靠考试成绩来公平录取考生;后者以区域配额的方式调控各地区考中人数的悬殊差异,旨在协调地域发展不均衡。目前我国高考实施区域配额录取。由此可见,在正常情况下,政策制定者尚且难以妥善处理两者关系,更何况是在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的出现时的特殊情况下。事实上,“只能在分数公平与区域公平两端之间尽量取得相对平衡,找出一种相对合理的办法来。”[23]因此,在借闱实施过程中,更要想方设法尽力地协调考试公平与区域公平。因而,监考人员的设置和选派、阅卷和录取工作的开展、录取名额的分配和增减等事项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提早厘定,以免临时掣肘。

其五,借闱方案应完善各项保障措施,尤其是经费方面的保障。经费与供应对高考招生意义重大,是保障高考顺利进行和统一招生考试制度有效运作的前提。借闱的经费牵涉三个主体,即中央政府、受灾地和借闱地。一般来说,高考经费按属地管理原则由考点所在市、县、区财政保障,省级财政依据各地情况给予适当补助。但面临特殊情况时,受灾地就需要增强高考经费预算的前瞻性,科学预测借考考生的规模,结合借闱地考点建设的需求,合理编制高考经费预算建议。财政部门要及时调整支出结构以保障临时性、突发性经费需要。同时,考虑到受灾地的财政压力,中央和借闱地可以进行适当的财政援助以纾解受灾地的困难。

总之,借闱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特殊产物,是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影响下的特殊现象。咸丰九年(1859 年),封建王朝的官员们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出发,对借闱制度产生激烈的讨论,其核心争论点集中在如何维护本地区考试公平。从推行结果看,借闱之举利大于弊。在当时复杂变幻的政治环境下,借闱保证了国家抡才大典的顺利进行,安定了浮动的士子之心,维护了科举考试的区域公平,促进了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古为鉴,可知兴替。我们要用历史映照现实、远观未来。同作为国家的考试制度,古代科举所面临的特殊问题,现代高考也可能有相似的遭遇,清代借闱的实施对完善当今高考制度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

注释:

①“科举地理学”是科举学研究中的专门领域,不仅研究科举现象的地理分布、扩散和演变,以及科举活动的地域结构形成和发展规律,还探讨科举与地理之间的交互关系。具体而言,“科举地理学”主要研究科举人才的地理分布状况,包括其演变发展的历史、分区定额录取制度的起因与形成、冒籍现象及其惩处等,以及科举与区域政治、经济、教育、人口和社会风俗等之间的关系。参见刘海峰.科举学导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08.

②文中咸丰九年江苏安徽借闱浙江乡试的奏折均来自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于2019 年第1 期《历史档案》上刊布的史料档案。

③④清圣祖实录,卷六七:康熙十六年六月癸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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