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城南旧事》的经典性与经典化
——兼及林海音的文学史评价问题

2022-03-17 00:23任竹良
关键词:城南旧事林海音旧事

任竹良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何为文学经典?从不同的立场和逻辑出发,人们对“文学经典”的定义和定位不尽相同。在这个蕴含着丰富话语空间的热门话题之下,与当下时间最接近、具有某种不确定性的“当代文学”,其经典化问题更是常议常新。研究者关于“何为经典”与“为何经典”、“谁是经典”与“谁的经典”、“恒态经典”与“动态经典”的区分,实际上都指涉影响经典生成的两个方面:内部本质和外部建构。本质主义经典观从纯粹的艺术角度出发,排除作品所受的外力影响,强调作品本身的价值和艺术魅力在经典确立过程中的主导作用;建构主义经典观强调外部力量是决定经典的关键,无视作品内在的审美本质,认为经典是被建构出来的,是文化权力、意识形态的产物。显然,这两种观点都具有片面性。文学经典的生成必然是一个动态传播的过程,是内外部因素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本文探讨《城南旧事》的经典性与经典化,正是从这个意义而来。所谓经典性,是指作品的内在属性,它是作品所具有的能成为经典的独特质素,亦即经典的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而经典化则关注使作品成为经典的外部因素,它关涉文化权力、意识形态、历史语境、受众、资本等。经典化最终指向的是结果。《城南旧事》是一部具有经典性、实现经典化的作品。

《城南旧事》是林海音的代表作,1960年在台湾出版,作品由《惠安馆传奇》《我们看海去》《兰姨娘》《驴打滚儿》《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五个篇章故事构成,以小姑娘英子的视角写旧北京的人和事。这部篇幅不长、看上去简单易懂的作品,其经典性体现在哪呢?

美国学者布鲁姆在其颇负盛名的《西方正典》一书中,选取了26位西方经典作家进行论述,“对于这26位作家,我试图直陈其伟大之处,即这些作家及作品成为经典的原因何在。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1]2。“一切强有力的文学原创性都具有经典性。”[1]21这位坚信“只有审美的力量才能透入经典”的论者,其所说的“陌生性”“原创性”,实质上强调的就是经典作品独特的艺术价值。布鲁姆还主张用“重读”来判别经典,“一项测试经典的古老方法屡试不爽:不能让人重读的作品算不上经典”[1]25。而这一点在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那里得到呼应,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从14个角度去定义经典,其第一点就是:“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2]国内研究者也对文学经典从概念上作了各种界定,比如,黄曼君定义经典“是那些能够产生持久影响的伟大作品,它具有原创性、典范性和历史穿透性,并且包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3]方忠认为:“所谓文学经典,指的应是具有丰厚的人生意蕴和永恒的艺术价值,为一代又一代读者反复阅读、欣赏,体现民族审美风尚和美学精神,深具原创性的文学作品。”[4]这些论者都是从作品本身的属性探讨文学经典,所总结的特性正是作品的经典性所在,不难发现,中外论者论述的共通之处,在于都强调经典具有原创性、历史性(可重读)的艺术价值。

《城南旧事》的经典性就突出体现在林海音以独特而鲜明的原创性书写了人类一种永恒的共通的情感体验,而这份“独特”“永恒”和“共通”形成一种持久的艺术魅力,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从童年到成年反复品读和回味。具体说来,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儿童视角下非儿童本位的童年书写。以儿童视角讲述童年故事,是《城南旧事》在写法上的显要特点,也是《城南旧事》被视作儿童文学的直观原因。儿童视角为作品带来不同于成人思维的奇妙的叙事走向。儿童的善良让小英子去关注被别人认为是“疯子”的秀贞,与她成为朋友;儿童的纯真让小英子分不清好人和坏人,与“小偷”相约“我们看海去”;儿童的机灵让小英子发现爸爸情况不对后去撮合兰姨娘和德先叔;儿童的真诚让小英子对宋妈的遭遇满怀同情,对她的离去在不舍中又显童趣。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小英子作为儿童的真善美,但又不停留于清新明快的儿童文学书写。在充满童真的语言表相之下,作品隐含的是大人难以向小孩言说的苦难和无奈。宋妈为了生计,无法照料自己的儿女,用四年的时光悉心照料英子和英子的弟弟妹妹们。当她等到可以回去看她自己儿女的那一天,却发现儿子早已夭折,女儿被狠心的丈夫卖了。宋妈离开英子家那天,天刚蒙蒙亮,英子就醒了,可见她的心中是不舍的,而作品中是这么写的:

宋妈打点好了,她把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我不叫醒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大姐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的雪地上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嘚、嘚、嘚、嘚。”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5]127

在这里,小英子的所见所感依然充满童趣,但宋妈坐毛驴远去的此情此景却让人无限感喟。宋妈多舛的命运、英子孩童的纯真、两人离别的哀愁在个性鲜明、形象生动的语言装点之下,不动声色地平静叙述却产生一种击中心灵的艺术张力。《城南旧事》不是立足儿童本位进行童年书写,追寻的不是只知单纯享受的天真童年,而是用儿童天真无邪的目光去观察大人悲欢离合的世界,在童稚与大人的互动中呈现人性、人生和社会。可以说,《城南旧事》是一部被成人接受的儿童文学作品,更是一部被儿童喜爱的成人作品。童年回忆没有流于浅显的情感表达,也没有用成人的思想去解释童年。林海音以高超的技巧恪守儿童的特殊视点行文,不逾越孩童的观察,也不让儿童说大人话抒大人情,选材与叙述巧妙地契合,匠心独运的童年书写带给作品以独特的审美意味。

第二,在回忆中领悟成长况味的主题意蕴。《城南旧事》所讲述的童年往事,尽管也会让读者去思考旧时代那些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命运,但作品的主题并不在于去抨击旧社会的黑暗,林海音的笔对此点到即止,她还是要把读者带回沉静而欢乐、温馨而豁达的童年氛围,在童年书写中让读者领悟到成长的况味。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5]137

林海音对《城南旧事》的写作,本身就是对童年的告别和怀念。成长意味着童年变成了回忆,意味着离别和失去。这份感悟是人类共通的,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作品中引发对自己童年和人生的沉思。人的一生都是从无忧无虑的童年走向成年走向老年,告别童年、怀念童年是每个人必经的生命过程。父亲过世,作为家中长女的英子尚是13岁的小女孩,就不得不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并进而在精神上迅速成人化,这种成长的况味鲁迅深有体会。林海音没有像鲁迅那样写出自己成长的心路历程,仅仅一句“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却道出了刻骨铭心的痛惜。人生都难免会经历不想长大却又不得不长大的境遇,英子的长大显示一份勇气与承担,但也流露出一份仓促和无奈,衬托出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是如此短暂而宝贵。“英子对童年的别离就把人生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展现了出来,并使之具有了超越种族和政治的普遍的人性内涵。”[6]鲁迅以反抗绝望的姿态来应对无法直面的人生,在林海音这里,读者意识到,成长不一定会得到,但一定会失去。童年远去,世事变迁,接受生离死别,是人生平凡之路的必然轨迹。《城南旧事》并没有复杂人性的深度剖析,但这种普遍的共通的人生况味让作品触动人心,产生引起一代又一代读者情感共鸣的永恒的艺术效果。由此我们可以理解这样一段评述:“一个作家的作品如果仅仅反映某个时代的问题,他只能是那个时代的作家。一个作家能不能立足,能不能长远,与他的作品能否超越时代背景有关。林先生的《城南旧事》写的是人类命运共同的东西,它是绝对经得起时代考验的。”[7]215

第三,时空距离下的怀旧情愫和文化乡愁。林海音祖籍台湾,1918年出生于日本大阪,1923年随父母迁居北京,1948年底返回台湾。《城南旧事》创作起于1950年代后期,1960年由台中光启出版社出版。身在台湾,书写多年前生活在北京的童年往事,《城南旧事》自然浸透着林海音的怀旧情愫和文化乡愁。在北京生活了26年的林海音,对北京有着深厚的情感记忆。她在《城南旧事》后记中直抒胸臆,“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在散文《苦念北平》中深情叙述:

不能忘怀的北平! 那里我住得太久了,像树生了根一样。童年、少女,而妇人,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过。快乐与悲哀,欢乐和哭泣,那个古城曾倾泻我所有的感情,春来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节啊![8]

黄发有在《林海音的女儿情结和文化乡愁》一文中对林海音的这份情愫作了深入的论述,指出:“林海音苦念北平的一系列散文最为浓郁地飘散着文化乡愁的醇香。……北京的人文风习潜移默化地渗入林海音的精神血脉,深植下生生不息的文化之根。”[9]这种情愫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下越发浓烈而深厚,40多岁的林海音书写童年往事的笔端流淌着儿童的天真和欢愉,更浸润着成人的怀旧和乡愁。这种写作,是不同于乡土文学的“乡愁文学”。“乡土文学与乡愁文学虽然在概念上有交叉和重叠,但乡愁文学显然偏重于抒发离情别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一种情感文学,是一种记忆文学,是一种第一人称叙述的文学,它具有很浓烈的抒情性,属于诗性的文学。”[10]的确,《城南旧事》就是这样一部抒发离情别绪的乡愁文学作品。林海音的乡愁,并不是世事维艰、现状不如意时渴望从追寻过去的记忆中获得心理补偿和慰藉,她所表达的就是一份朴素而真诚的怀旧思乡情愫,而这同样是人之常情、人所共有的感受,因此她的《城南旧事》在这个意义上也获得了一种经典性。另一方面,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书写了众多北京的人、景、建筑和风俗,人物对话使用的是地道的北京话。“京味文学”的代表人物老舍写了北京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林海音所写的“骆驼队”与老舍的《骆驼祥子》形成了一种呼应,而她用英子孩童的眼光来看待北京,写出那个时代北京城南的生活风貌,又别具一格。在《惠安馆》这一篇中,她写道:

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妈是去买搽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5]4-5

骡马市大街、佛照楼、鸭蛋粉、八珍梅、胡同、井窝子……,北京那时那地的生活图景跃然纸上,平和素雅的叙述让读者在感叹旧时光不再来的同时,对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也跃然心头。“《城南旧事》所展现出的老北平安详宁静同时又趣味盎然的风俗画卷,为小说增添了诗性色彩。”[11]在新的时空距离之下,今天的读者可以从《城南旧事》中去追寻很多老北京的文化元素,《城南旧事》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保存和展示北京城市文化记忆的功能。

“经典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其中必然含有隽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荡的气。经典通过主题内蕴、人物塑造、情感建构、意境营造、语言修辞等,容纳了深刻流动的心灵世界和鲜活丰满的本真生命,包含了历史、文化、人性的内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审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创造力,因此才能成为不会过时的作品。”[12]《城南旧事》就是如此,以优秀的语言艺术进行独特的童年书写,表现成长主题,抒发文化乡愁,构成作品具有经典性的内在质素。

小说《城南旧事》的经典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电影《城南旧事》的上映和传播。《城南旧事》1960年在台中光启出版社出版,并没有产生轰动效应。当时同一出版社更畅销、影响更大的两本书是琦君的《烟愁》和张秀亚的《北窗下》。“《城南旧事》出版后一直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虽然有一些鉴赏者。由于台湾女作家的小说真正受到重视是在80年代以后,而《城南旧事》出版在60年代,当时短篇小说评论甚少,因此多年来,在台湾有关《城南旧事》完整的评论只有齐邦媛教授的1篇,这篇评论当初还是用英文写成,是她到国外讲学用的。”[7]212在中国大陆,《城南旧事》更是长期不为人知。直到改革开放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有计划、有选择地引进台湾作家的作品,《城南旧事》才得以被一些专业人员读到,但当时还不能公开出版。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伊明通过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看到了这部小说并将其改编为电影剧本。经历一番波折,该剧本由主管电影的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推荐给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13]。最终,电影《城南旧事》经吴贻弓导演重新改编剧本,于1982年拍摄完成,1983年上映,获得巨大成功。在政治教化氛围尚未完全消散的时代环境下,电影《城南旧事》清新隽永的美学风格,独树一帜,以“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的总基调打动了亿万观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唱响大江南北,可以说电影引起了轰动效应,当年获得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和最佳音乐奖,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上荣获最佳影片金鹰奖——这也是中国电影第一次获得国际性电影节的综合性大奖。最新的获奖记录是2022年1月《城南旧事》入选“百年百部优质电影”,获得“新时代国际电影节金扬花奖”。

显然,当年电影《城南旧事》的热映极大提升了林海音和小说《城南旧事》的知名度。从大众传播过程来说,《城南旧事》在中国大陆地区是以先电影后小说的顺序而让受众接受的。从知网文献检索结果来看,对《城南旧事》的关注和研究也是从电影开始的。电影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坚守了小说原著中那些经典性的质素,并用电影语言打造了属于电影的诗意美学。电影《城南旧事》的艺术价值在这里不多阐述,仅就外部影响来说,这部新中国电影史上散文式电影的“开山之作”,比小说《城南旧事》更早实现了经典化。2019年,吴贻弓导演去世。上海举办纪念性质的吴贻弓导演艺术成就研讨会,主题就是“电影《城南旧事》的诗意写作”[14],这也足见电影《城南旧事》的价值和影响。作为吴贻弓最重要的代表作,一部《城南旧事》就是吴贻弓导演成就最好的证明。电影《城南旧事》凭借这种强大的影响力为小说《城南旧事》的传播和最终经典化发挥了直接而重要的作用。

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初,允许《城南旧事》电影拍摄,就反映出主流意识形态对小说《城南旧事》的认同。随着电影的上映和热烈反响,出版机构应势而动,借着“电影热”的东风纷纷出版小说《城南旧事》。时至今日,小说《城南旧事》以精品典藏版、青少年版、插图版、中小学课外读物等形形色色的形式在各出版社出版上千种。举一个有趣的例子,《出版参考》2001年第12期曾发表一段以庄子和惠子的名义关于《城南旧事》销售前景的对话,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大16开、铜胶全彩版的《城南旧事》上市造势[15]。而这体现的正是出版媒介权力和市场运作对作品经典化的影响。《城南旧事》曾被评选为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1999年被列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图书大厦联合发起选出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书单。2000年被列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出版的“新课标中学生必读丛书”。《城南旧事》是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之一,据介绍,该“书系”是有史以来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作品的集大成出版工程,有研究者从传播学的角度专门对此做了研究,认为该“书系”:“运用整合优势资源的出版理念,是一个将精品有机组合而成的图书品牌的典范。对‘经典’的品牌打造不仅让老经典的读者感知新经典,也让新经典的读者接受老经典,它拉近了历史、作家与读者的距离。”[16]实质上,文化出版机构的各种榜单评选和品牌传播正是以昭示经典生成的方式进一步强化作品的经典化建构。

中小学语文教材选编作品对于作品经典化的促进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林海音的作品进入新世纪后多次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这不仅是对作家作品的一种肯定,更意味着主流意识形态的态度已经由审视性的认同走向主动性的推崇。据统计,被选入课本次数最多、年级跨度最大的回忆性散文《窃读记》,分别选入人教版五年级上册、冀教版八年级上册、最新的部编版七年级上册中。《城南旧事》中作为后记的《冬阳·童年·骆驼队》,编选入人教版五年级下册。沪教版选入的是《城南旧事》集中的《爸爸的花儿落了》和《我们看海去》,分别编选入七年级上册和九年级上册。粤教版的高中必修五中选入了小说《城南旧事》[17]。《城南旧事》也成为部编版教材推荐七年级阅读书目,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在我国,教材的意义重要性不言而喻:“教材承载着人类文明的精华,蕴含着主流价值的精髓,担负着为学生成长提供营养丰富、精粗搭配、结构合理的精神食粮,为学生成才提供坐标、树立榜样、把握航向的核心功能。……教材建设是‘树人’‘铸魂’的大事,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18]从实际传播效果来说,有些作品虽被选入教材但因各种原因并没有给青少年学生留下深刻印象,《城南旧事》因其独特的儿童视角和审美品格受到学生喜爱,作品的经典性让《城南旧事》——在教材、教师,学生课堂内外阅读等传播路径,实现由知名度向影响力的深化,经典化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在大学的文学专业教育中,文学史著作发挥着教材功能。戴燕在《文学史的权力》一书中深入论述了文学史的生成机制,而“重写文学史”“当代文学经典化”等议题的持续争鸣,背后正是“文学史的权力”这只隐形的手在起作用。在涵盖台湾文学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尽管笔墨多少不一,但林海音和《城南旧事》入史已成事实。从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到,《城南旧事》在教育环节完成了从中小学到大学全过程的经典化建构。

历经社会变迁,弘扬传统文化的时代要求、探寻老北京文化的读者期待,让《城南旧事》彰显出北京城市文化记忆承载者的新时代价值功能。在文本之外,“城南旧事”已变成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呈现在文化建设的现实语境中。北京的大栅栏街道办事处就曾以“城南旧事”为题宣传北京老胡同、会馆文化。实际上,不只在北京,“城南旧事”已成为许多城市城南地区文化旅游宣传的经典符号。

这一切,都是《城南旧事》经典化的体现。

既然《城南旧事》是一部经典名作,它自然就有其文学史价值。那么,中国当代文学史是如何评述的呢?下面,简略谈谈《城南旧事》尤其是《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的文学史评价问题。

以当下几部由知名学者撰写或主编的影响力颇大、影响面颇广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为例来看:首先存在的一个问题是,现已出版的有些中国当代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中国大陆地区当代文学史,台湾文学根本没有涉及,台湾作家林海音在这些文学史中自然就是只字未提,如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陈晓明著《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等。在不少高校拿来作教材的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8》中,分年代介绍了台港文学,下编第四章题为“50-70年代台港文学”,在该章第一节“台湾文学概述”中,有这样的叙述:“怀乡文学以往昔大陆的生活经验为题材,抒写对故乡亲人的眷恋情怀,如张秀亚的散文集《三色堇》、林海音的小说集《城南旧事》、谢冰莹的散文集《爱晚亭》、余光中的诗集《舟子的悲歌》等。”[19]61第五章题为“50-70年代台港诗歌、戏剧、散文”,编者在该章第三节“散文”中写道:“20世纪50年代台湾散文界活跃着的大多是在大陆业已成名或开始创作的作家,如台静农、梁实秋、谢冰莹、胡适、张秀亚、吴鲁芹、琦君、林海音等,他们大大提升了台湾散文的艺术水准。”[19]85这两处书写,林海音都是作为例子被列举提及,谈不上什么有针对性的文学史评价。丁帆主编《中国新文学史》上册第八章题为“台湾文学”,在该章第二节“乡土文学”中,以“林海音:《城南旧事》”作为小节标题,评述了《城南旧事》。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对每一段历史时期的文学史书写中,都有一章题为“台港文学的发展与创作”,在第一编“1949—1962年间的文学”第七章“台港文学的发展与创作”第六节“台湾小说和散文”中写到这一时期台湾的代表作家有钟理和、林海音、朱西宁,并各用一个自然段对这三人分别进行了评述。虽然只有一个自然段,但这部文学史因此成了以上提及的六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唯一对作家林海音专门展开评述的著作。

以上对部分文学史关于林海音的书写和评价情况的罗列,是想直观呈现一个状况:中国当代文学史对林海音的书写和评价要么是缺失的,要么是贫乏的,要么把评述《城南旧事》等同或替代评述林海音。这带给我们一些反思。

对于文学史写作来说,一个最基本的意识和规范必须确立,那就是以中国冠名的当代文学史,必须包括港澳台地区的文学史。在具体的写作中,文学史编写者在评述五六十年代台湾文学时,选择重点评述其他作家作品,而对《城南旧事》这部具有广泛影响的经典作品只字不提或一笔带过,这究竟是审慎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史价值评判的结果还是文学史权力的偏颇之处?一部严肃的文学史不可能写成完全“个人化”的文学史,必须要遵循一定的编写标准。王彬彬教授曾撰文谈“文学史编撰的理念和方法”,指出:“文学史编写,必须特别留意特定时段的优秀作品,必须对这些优秀作品进行适当的介绍、评说,这自不待言。”[20]5而且他还进一步强调:“一部‘文学史’著作,在评说优秀作品时,仅仅指出其‘如何好’还不够,还应该指出其‘为何好’,还应该揭示其与此前作品的关系,也应该揭示其与时代诸种因素的关系,让读者明白是哪些历史的和现实的因素造就了这样的好作品。”[20]5-6而以评述《城南旧事》等同或替代评述林海音的文学史写作现象,说明文学史编写者把文学史写作当成了纯粹的优秀作品选讲,缺乏论史的意识,他们应该认识到:“文学史编写的基本目的,是尽可能全面准确地叙述特定时期文学创作的面目,是尽可能深刻细致地揭示特定时期文学发展变化的轨迹。”[20]5

乔以钢、林丹娅主编的《女性文学教程》,在第六章第一节“台湾女性文学创作”中,对乡愁文学《城南旧事》和林海音的女性意识作了评述;古继堂主编《简明台湾文学史》第十三章以“台湾女性文学的开创人林海音”为题予以专章评述。台湾本土的陈芳明著《台湾新文学史》,在第十二章“一九五〇年代台湾文学局限与突破”中,以“林海音与一九五〇年代台湾文坛”为题专门评述。通过这些类型和区域文学史我们知道,林海音在台湾女性文学方面的地位、林海音小说和散文创作的整体面貌、林海音对1950年代台湾文坛的贡献和影响等史实,在当前的很多综合性文学史中是完全被遮蔽的。有研究者以“台湾的半个文坛”为题研究林海音的文学活动,详细探讨了林海音的编辑活动、出版活动以及文坛交际活动,论述了林海音文学活动的价值意义[21]。改革开放以后,林海音以自己卓越的文学成就和个人魅力,积极促进两岸文学交流。1998年,林海音获得第三届世界华文作家大会终身成就奖。而这个立体化的林海音,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是受到轻视甚至是被忽略的。在读者大众视野里,林海音“书比人红”。从文学史书写现状来看,林海音的文学史评价,比不上经常拿来与她比较、同样以儿童视角书写童年的女作家萧红,也比不上同样在台湾书写乡愁的余光中。不妨假想一下,如果林海音一直生活在北京,掌握着文学史权力的批评家们——是她的故交、熟识、晚辈或者学生等,那么关于她的文学批评、关于她的文学史书写和评价,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形呢?这个假设所要探究的问题,已不只是文学史如何书写和评价林海音,更是以此追问作品的文学价值、作家的文学史价值与批评家、文学史家的权力之间的关系问题。“当代文学经典化”这个时代命题为何总有争议,其中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有的批评家与作家关系过于亲密,以“人情化”挖掘出的文学价值建构当代文学的“经典化”,而缺乏足够的学术耐心和沉着的历史眼光去审视和发现真正的经典生成。“任何一个时代的批评家都扮演着潜在经典发现者的角色。作为发现者,他们披沙拣金,自然功不可没,但在今天这样一个复杂的文学格局中,如何才能消除文学经典建构中的负面因素,或许才是更值得思考和更值得面对的问题。”[22]

总之,《城南旧事》这部作品本身就具有经典性的质素,它的经典化确实也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但归根到底,作品本身是第一位的。经典性是一部作品实现经典化的必要前提和核心要素。如果一部文学作品没有内在的文学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那它可能凭借外力作用成为“一时的经典”,而不能成为经得起历史检验和审美考验的“永恒的经典”。《城南旧事》历经岁月的淘洗,具有永恒的魅力,关键在于作品本身的经典性。经典作家写的不一定都是经典作品,但经典作品可以造就经典作家。林海音,这位经典名作《城南旧事》的作者,这位热爱祖国眷念北京充满家国情怀的台湾作家,这位关心女性命运、热心文坛事业发展的文艺工作者,值得中国当代文学史以更多的笔墨予以更精当的评述。这不是文学史权力要争斗,也不是意识形态的观念在作祟,这是对文学经典创造者的尊重,也是展现更加全面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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