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阜经验”与阿英的苏北文化实践成就探究

2022-03-17 09:51刘秀珍
关键词:阿英盐阜苏北

刘秀珍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阿英是中国现代文学家、剧作家、批评家、编译家,在文学史料研究和戏剧创作领域成就卓著。1920年起,阿英就开始参加革命活动,从家乡芜湖辗转到上海、苏北、山东、东北直至新中国成立以后到北平、天津,曾与蒋光慈、孟超等人成立最早的无产阶级文学社团之一——“太阳社”,并当选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七常委之一。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面沦陷。在“孤岛”坚持斗争的左翼文化人士遭到日伪的严重威胁。在腥风血雨的险恶形势下,出版社、书店连续被查封,不断有文化人士遭到逮捕。在这一紧张形势下,进步文化人士陆续开始撤离。1941年12月,阿英前往新四军苏北盐阜根据地,于1945年12月奉命北上,前后在苏北战斗生活了五年。

阿英到达苏北之时,正是苏北的文化建设活动朝气蓬勃的革新之初,其可谓一头扎进轰轰烈烈的抗战新文化建设浪潮。和具有广泛的根据地建设经验和较好群众基础的华北地区相比,苏北地区群众基础相对薄弱,新民主主义政治、文化教育事业建设亟待展开。“长期以来,苏北广大农村为国民党特务、反动地主武装所把持……当地的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对我党我军缺乏了解”。[1]172因而,首要任务就是对群众进行民族主义教育,鼓动群众的抗日热情,支持新四军保家卫国的军事斗争。无论是军队文化建设还是群众教育,都需要一支坚强有力的文艺队伍来承担。1941—1943年,刘少奇多次强调文化是政治、经济的反映,文化运动是抗战运动的一部分。在苏北,不但要有新的政治、新的任务,还要有新的文化。指出要把“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彻底办好……创造新的盐城,新的苏北”。[2]34苏北根据地的巩固与扩大,既需要普遍而深入的文化工作,更需要大量的文化人才。1941年2月,新四军在苏北根据地创办了“鲁艺华中分院”,由刘少奇兼任院长,很快聚集了一批优秀文化人才,开展轰轰烈烈的抗战文化宣传活动。作为抗战文化宣传的排头兵,戏剧以其形象直观、喜闻乐见的形式最受民众欢迎。著名作家吴强曾回忆道:“新四军的文艺活动,主要的是戏剧……新四军的战争文学或者叫作战地文学的主要部分,是戏剧文学,也就是剧本创作。”[3]戏剧家阿英的加入,无疑为根据地文化队伍增添了有生力量。在苏北盐阜根据地的知名文化人士如邹韬奋、范长江、钱杏邨(阿英)、贺绿汀等人中,阿英在苏北时间最久,贡献尤为突出。作为革命文学家,阿英拥有丰富的革命文化斗争经验,尤其擅长以戏剧形式面向大众进行革命宣传教育。同时,他一直致力于文学大众化探索,其积累的文学大众化经验正是新四军开展群众工作与思想政治教育所亟需的。这也是陈毅邀请阿英前往新四军军部的重要原因。在苏北工作期间,阿英协助陈毅先后成立了湖海艺文社、文化村、文化协会,创作了经典历史剧《李闯王》等剧本,主编《盐阜报》“新地”副刊及创办《新知识》报刊,指导戏剧人才和大众化创作人才培养等。“盐阜经验”为阿英的根据地文化活动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来源、文化借鉴及创作灵感。盐阜抗战文化活动、盐阜地方文化考察及新四军戏剧建设与理论探究建构了其三位一体的苏北文化实践成就。

一、“朋友圈”变化与阿英的文化实践

1919—1941年间,阿英长期在上海、芜湖等城市从事左翼文化活动,“朋友圈”构成多为社会各界文化人士。到达苏北根据地后,阿英的“朋友圈”进一步扩大,为其文艺理论建构及文化活动实践拓展了新资源。作为文化人,阿英首先感受到新四军将领海纳百川的气度和对知识分子的热忱关怀。1942年6月9日在一师根据地,阿英第一次参加了新四军的祝捷大会,目睹大会为作战英勇者发奖,群众则鸣鞭鼓乐,争相慰问。其深受触动,在日记中写道:“情形甚是热闹,殊令人兴奋。”[4]13而作为被欢迎者,阿英处处受到礼遇与尊重:一师副师长叶飞亲切接待;“亲来约午饭”,因情况紧急必须转移,政治部主任阮英平提前“函沿途各主要站头,妥予招待”“并详为布置途中事”;[4]6二旅供给部黄志远部长让屋予居,虽条件艰苦仍“宰鸡煮肉,盛肴以待”,这一切都令阿英感慨“盛意隆情,真不尽兴感也”“其厚意极可感”。[4]6,32而陈毅、黄克诚、张爱萍等新四军高级将领亦视阿英为友,从生活起居到写作条件无不一一顾及。特别是陈毅,与阿英频频书信往来,交流读书所得,唱和诗词,结为终生挚友。

在“朋友圈”中,以陈毅对其影响最为深远。初见阿英,陈毅即谈起“吾军在文艺及戏剧上,反映甚弱,人才如得开展,颇想致力于此”,并希望阿英“留此最好能专事写作”“集中文化人,重振军区文化”。[4]51-57可以说,陈毅对阿英“专事写作”的期许为其苏北文化活动奠定了基调。一是为阿英继续史料研究创设了宽松氛围。阿英在苏北先后完成了《宋传奇叙录》若干卷、《水饰图经考》、拟《古神话史》及《太平广记》索引等,摘录了大量古籍文献。二是促使阿英进一步发掘历史文献蕴含的民族精神与优良文化传统。《唐朝掘墓盗的故事》《岳武穆与共产党》《盐阜民族英雄传》等皆为此类作品。而阿英参与成立文化村,建立湖海艺文社,主编《盐阜报》副刊《新地》及创办《新知识》杂志等皆受到陈毅支持。阿英在赴军部途中面临敌人“扫荡”,陈毅担心其安危,即“迭有电至催行”。1942年7月14日,阿英初访陈毅,见其虽居茅舍,“窗明几净,长桌铺陈书籍,真一儒将也”。[4]51此后,陈毅一面关心阿英起居,嘱觅屋迁居,“一再以生活为念”;一面关心其创作,和阿英交换读书心得,其纵论国事天下事,精辟点评典籍史传,令阿英十分折服。陈毅期待阿英专事写作,“并时时与连队、机关保持密切联系”。[4]60而阿英参与创办湖海艺文社,起草社约,建立文化村,撰写宋公堤记事长文及相关剧本等成就,皆与陈毅之指导关心密切相关。1943年,阿英负责的刊物《新知识》发行以后,陈毅在百忙之中予以肯定。[4]367

同年8月,三师师长黄克诚亦提出建议:《新知识》应以反法西斯思想与宣传民主为政治的方向,副师长张爱萍与盐阜地委副书记刘彬则建议内容须充实。[4]3901943年4月6日,八滩战役之后,阿英前往师部搜集反“扫荡”资料,夜晚黄克诚见阿英未携垫被,遂留毯借被予之,且提供牙刷洗漱,更以衬衫一袭赠予阿英,因阿英推辞不受,黄克诚亲送室中。1944年春节,阿英在偏僻的海边——华成公司“打埋伏”,一边忙着编刊,一边指导文工团排练戏剧,修订剧本。1月7日,张爱萍与阜东县长唐克等人先后派人送来水果、罐头、烟、鸭等年礼,内中尚有一有趣细节。即唐县长首次送年礼只见附信而无实物,半月后来信说明系托人代办不佳,旋即重新置办复送予阿英。种种细节,不一而足。阿英均有感而记。而阿英因张爱萍指示创作话剧《李闯王》,成就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革命历史剧经典,则成为盐阜革命文化史的辉煌一页。

对于明末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的历史意义,毛泽东既予以高度评价,也关注其对中国革命的重要启示,曾多次强调汲取其积极因素避免重蹈失败。1944年3月抗战胜利前夕,郭沫若发表《甲申三百年祭》,引起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重视,强调必须“以史为鉴”,将其作为全党重要整风文件之一。据此,张爱萍委托阿英根据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史实撰写剧本,以生动形象的话剧展开思想教育。1945年5月6日,阿英创作并兼任导演的历史剧《李闯王》由新四军三师八旅文工团在苏北各地演出,反响热烈,师长黄克诚予以充分肯定,对新四军和苏北民众起了积极而广泛的教育鼓舞作用。该剧在全国各地演出四百多场,仅单行本就超过5版。该剧历经多次反复修改,在思想和艺术上均达到较高水准,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产生的经典历史剧作之一,为中国共产党进京“赶考”的思想准备做出了重要贡献。

阿英以亲身经历证明,新四军队伍既拥有深厚的互助友爱、民主平等的仁爱精神,也富于尊重知识分子、尊重文化人士的优良传统。此一水乳交融的关系,使得以新四军为代表的抗日力量形成了最大向心力,凝聚为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这其中固然有陈毅等新四军将领的儒将风范与个人魅力,主要源于中国共产党优良的政治文化传统,源于对知识分子政策的贯彻。由“五四”运动发端,中国共产党从诞生之日起,就同青年学生、知识分子结合在一起。当地文化人士与来自上海的文化人士、热血青年乃至海外侨民、文化人士纷纷奔赴苏北新四军,除了怀着抗日救亡的理想之外,亦来自党的文化政策吸引力。毛泽东曾反复强调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在长期的和残酷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在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全党同志必须认识,对于知识分子的正确的政策,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之一”。[5]618-620同时,毛泽东也指出知识分子实现自身价值与革命成功的重要关系。“知识分子不跟工人、农民结合,就不会有巨大的力量,是干不成大事业的;同样,在革命队伍里要是没有知识分子,那也是干不成大事业的。”[6]256

当地士绅是阿英“朋友圈”的一个重要构成。如士绅杨芷江、庞友兰均以诗文赠送阿英,阿英从中撷取资料,撰写《宋公堤杂记》,并立足新文学辩证评价其诗文思想。其他阶层构成了阿英朋友圈的另一组成。阿英访谈当地农民,与居停(如黄毛一家)、有民主倾向的商人(如华成老板张仲惠)、车夫、“红小鬼”等各阶层交往,都为其形塑敌后人物图谱及戏剧创作提供了现实来源。

二、对盐阜文化的纵横考察与创新呈现

“盐阜经验”构成了阿英在苏北期间创作的主要来源。1941—1946年,阿英在苏北敌后根据地战斗与生活了五年,留下了一部长达80多万字的《敌后日记》,立足日常化叙事,不仅反映了苏北战时风云,还保存了大量鲜活生动的苏北自然风光及民俗事像记载。

在盐阜地区,阿英先居停翅港、卖饭曹等地,后访东坎,驻曹庵,为避敌移至海边华成公司等地,其间点滴以日记、杂文等多种形式记录了苏北特色的饮食、建筑、地名来历、植物、土产,乃至市镇景象、地理环境及自然生态变化,如海啸、蝗灾、春荒等,为苏北历史与民俗研究提供了参照。

阿英还访求“平倭碑”,记录海边特有景观“皇墩”(避啸墩)历史由来和神话传说,“打耒耒”的民间娱乐活动,尤其苏北正月初六“送桩”求子风俗的记载,颇不多见。

在日记中,苏北沿海的落日、晚霞、捡贝壳、捉蟹、捕鱼、吃面疙瘩,海边渔民的穷苦生活,一一收入阿英的笔下。其描述苏北蝗灾“一时顷,飞蝗大至,漫野遍庄,天地为黑”。以小说白描手法撰写人物小传,勾勒人物情态,作居停之所农民“趣录”。有被呼为“屎包肚子”、装模作样的中小地主,“歪嘴”老汉的妻妾之争,与其弟兄“秃头”为田界瓜果的争执闹骂,貌似公正实则顽固保守的胖乡长,忠厚的贫农甲长,摭拾政治术语的教书先生等等,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停翅港人物志”。“吸烟小史”一篇散文,不但以幽默小品的戏谑笔法记录自我“瘾君子”情态,也实录了苏北敌后根据地的民生景观与农民心理状态。

此外,阿英还创作了许多与苏北军民抗战和民生相关的散文、戏剧及苏北历史人物传记。散文“海边三记”真实记录了苏北抗战时期的敌后图景。《海啸记》以历史文献撷取为基础,回溯了苏北沿海居民历史上遭受海啸灾难的苦难生活,谴责了历代统治者对人民痛苦的罔顾。《春荒及其救济的断片》既真实绘写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远大于自然灾害,更凸显了共产党领导军民同心协力战胜灾荒的动人景观。《扫荡别记》包含了“神话”“自家人”“两个地主”三个短章,记录了反“扫荡”斗争及周边战斗小故事,看似零散、而简洁意赅的片段文字,既囊括了苏北民众热爱新四军、积极援战的动人图景(将新四军的马“神化”),也将坚定抗战的民兵“模范班”、立场游离的投机分子、对日寇抱有幻想、自取其辱后终于醒悟的地主,以及作恶多端的伪军丑态收入笔下,勾勒出一幅包罗丰富的苏北战时速写图。报告文学《苏北伟大的水利工程建设——宋公堤》以一万多字的长文,详录了新四军在苏北建设的一项伟大民生工程,描述新四军如何克服重重困难,包括自然灾害、资金筹集、劳力组织乃至预防和打击敌人的破坏行为,终于建成防御海啸灾难的大堤,不仅载入史册,更深获民心,为巩固苏北根据地发挥了重要作用。阿英还善于发掘和宣传优秀民族传统精神与抗战精神的内在关联。在《岳武穆与共产党》中,阿英与阜宁硕耆及海边商人交谈,听到他们分别称赞共产党“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新四军纪律严明,于民秋毫无犯,都如同岳武穆治军,必定得民心而得天下。由此引发作者感慨“虽然时代不同,而我们在各方面已更加进步,但老百姓这样的看法——以我们和岳武穆对比至少是足以使我们看到‘大势所趋,民心所向’。”[7]329以生动案例展示了新四军的精神面貌和人民群众的拥军热情,呈现了抗战文化与苏北民间文化伦理价值的新融合。

阿英还发挥其考证功夫,通过爬梳资料,阅读文献,撰写了《盐阜民族英雄传》四卷,上至明代爱国丞相陆秀夫,下至大革命时期牺牲的工人领袖共产党员顾正红,为二十位出生或奋斗奉献于盐阜大地、不同历史时期的英雄人物修史作传,重点褒扬他们爱国为民、舍生取义的英雄气节与高尚情操,借以激励抗战军民团结御侮、谋求抗战胜利与民族解放,既丰富了中华民族精神图谱,也为苏北优秀文化资源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

对于苏北抗战文艺宣传,阿英同样倾注了大量心血。他一面主持报刊的编辑、出版工作,一面撰写研究如何更好开展文艺宣传的理论杂文。他倡导学习延安文艺精神和宣传经验,结合苏北抗战实际与大众接受水平,提升创作者的文艺素养,以加强文艺宣传的感染鼓动力,如《<大众文艺的理论和实践>后记》《关于<文化娱乐版>》《关于<军事宣传>的一个注脚》等;同时以历史学家和目录学家的敏感与自觉,搜集抗战宣传报刊目录,进行记录和整理,形成了珍贵的历史文献,如《<华中新闻事业概观>续录》等。

阿英还重视苏北民间文艺形式的改造和利用,反对淮剧唯一论和儿童演淮戏,要求“批判不改造的模仿淮戏”,[7]554提倡去除淮剧落后的封建因素,发展多元化大众文艺形式。话剧与淮剧可以并存且互相学习,并主张儿童要演“儿童剧”而不是以做作态度演淮剧,这些构成了阿英对淮剧建设以及其他旧剧种如秧歌剧、凤阳花鼓等改造利用的基本观点。以《李闯王》为例,其中有对凤阳花鼓、淮剧、京剧说唱形式的借鉴,主体是现代话剧形式,是其新旧剧融合互鉴的具体实践。

三、新四军戏剧理论建设与新的“文艺大众化”路径认知

在苏北期间,阿英始终关注新四军戏剧文化建设,在新戏剧创作、戏剧演出、戏剧队伍建设以及戏剧理论总结方面均倾注了心血。除了完成代表作《李闯王》创作与导演外,还协助三师文工团由《海国英雄》和《明末遗恨》编演《郑家父子》,曾作《小奸细》《中国孩子真可怕》等剧本及《论农村剧团组织、训练与演出》《戏剧四讲》等。阿英多次为鲁工团、阜宁文工团等剧团讲解戏剧知识,指导排练《新小放牛》《劝懒汉》《照减不误》等剧,其中以鼓动农民发动减租减息运动的新淮戏《照减不误》深入民心,在苏北影响巨大。他还为青年学生修改剧本,鲁艺文工团的黄苇、沙惟等均在回忆中提及。阿英先后撰写了《怎样写转变?——连队戏剧工作之一》《戏剧故事是怎样构成的》《关于“人物”与“事件”》等系列讨论新四军戏剧建设的理论文章,对部队戏剧建设经验加以总结和问题探讨。《戏剧故事是怎样构成的》是阿英1945年在华东游击区的报告《关于戏剧写作》的一部分,凝聚了阿英对新四军戏剧工作实践的较为全面的理论思考,为初学写剧者提供了较完整的创作指导。文中强调“剧本不但要有‘主题’”,并且这‘主题’还要含有‘积极性’,能明朗的表达出剧作者自己的阶级立场,自己的爱憎。”[8]569作者还以新四军话剧《除旧换新》《过关》等为例,探讨如何进行题材的剪裁,故事的布局,情节的剪接,事件脉络的串联等等,以生动的裁缝术语如骨干故事是“正身”,小故事是“襟”“袖”“领”,而“摆”“扣”“镜滚”则是“穿插”,耐心讲述戏剧情节的组织技巧。阿英还讨论了戏剧创作“典型性格”与“典型人物”的重要性,并以《照减不误》为例,分析地主张百万的人物特征,指出如何塑造典型人物,凸显典型性格。对于这出在苏北影响很大的戏剧,阿英并不十分满意,认为张百万并不足以成为一个“典型形象”。原因一是没有从阶级本质去把握这一类型人物的特性,只描绘了一些“浮面现象”就草草定型,二是没有把人物“个性化”,以个性化去凸显典型。显然,除了戏剧的宣传效应之外,阿英还立足戏剧艺术性标准,对新四军戏剧创作水平提出了更高期待。阿英赞同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关于语言的论述,强调必须学习工农兵语言,批评秧歌剧《刘桂英是朵大红花》根本没有农村语言,“基本上就是城市知识分子的空想”。[8]585这些探索为新四军戏剧文化建设做出了积极贡献,也为新中国成立后阿英的工厂戏剧文化实践准备了理论与实践基础,对于当下的戏剧建设也具有借鉴意义。

早在1932年,阿英就反复强调成为“新作家”、创作大众化作品的必经之路是“必须生活到劳苦大众当中去,走向工厂,走向农村”。[9]72如果说这一时期其“大众化”主张坚持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精英启蒙姿态,苏北革命经验则推动阿英形成了新的“文艺大众化”建设路径认知。通过对新四军工农干部的考察,阿英逐渐意识到,新的中国语言正在民族解放斗争的环境中被孕育、创造和产生。他以“文化人”的视角敏锐发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干部身上,有种不一般的特质,“最感到兴奋的,却是他们一种给人以清新感觉的明朗、简约、有力的新语言形式的创造”,他们是“有理想和有行动的人,通过自己人民的历史事业,而把自己显露出来的人”。[7]376

从语言形式和内容创新来考察工农革命干部,显示了阿英革命家与知识分子的双重独特视角。工农干部是未来新中国领导阶层的主要构成,是新的希望和革命力量代表,必然成为未来中国新的语言主体,为新语言范式的产生提供了土壤和研究样本。他们出身底层贫苦阶级,以旧生活环境中的语言为基础,在经历长期的党的生活与军队生活的严格训练之后,经过和各地、各阶层人物语言的交融之后,“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活的语言形式”。“这语言形式的特质,是朴质、简约、明朗、果断,并多少具有未浑然凝为一个整体,和生涩、不调和的,还没有达到成熟阶段的现象”。[4]376新四军三师参谋长彭雄即为典型。彭雄在谈话与著述中一直刻意寻求最恰当而又生动得体、绘声绘色的词语,对语言进行近乎苛刻的斟酌、修饰。这既是彭雄一类工农干部优秀语言能力的反映,也折射了新的中国语言如何萌芽于中国革命与建设的丰厚土壤,并于革命文化语境中不断生长。这种“工农兵语言”既脱胎于传统语言经验,也具备新的综合特质,“具有劳动的特征、战斗的特征、以至于阶级的特征。他们的语言,是产生于他们的生活之中,代表了他们的精神、力量,是创造新的中国的标帜,不是一般的知识阶级的语言所能替代的”。和一般工农群众还夹带着某些庸俗、落后色彩甚至“封建毒素”的方言相比,“工农兵语言”经过冶炼,已经扬弃了原来的语言、语汇以及其组织形式,保留了最优秀、最适合于当前生活的部分,是工农兵干部在革命历练与创造新过程中所创造的“新的世界,新的生活”而且“含有丰富的艺术性”的语言,是知识分子寻求的理想化大众语言形式,既为知识分子“化大众”、创作真正的民族大众化文艺提供了语言工具和新材料,也为培养新的大众化创作人才提供了学习对象和路径。即“从生产诸关系中所产生的语言”“从民族斗争,和其他诸阶级关系中所产生的语言”以及“表现着阶级生活特征的语言”,应和了茅盾“新的表现方式是应当创造的,而且必须创造的,但是也应当而且必须从大众的活言语中汲取精华而加以改制”[10]93观点,以实证考察发现了新语言形式和创造者——新工农干部群体。

在敌后根据地,阿英切身感受到新四军在战斗之余浓郁的学习氛围。以彭雄为例,其坚持不间断学习,精读各类文艺与政治书籍,密密麻麻进行批注或摘录,令人惊异和敬服。“一个作为战斗员的小同志,在不断训练之中,能成长为这样一个能把军事艺术、政治艺术,以及文学艺术浑然溶合于一炉,而又能在各方面特显其光彩,这真是中国共产党伟大的创造”。[7]381一向以启蒙为己任、认同自我主体地位的知识分子于“惊异”中蕴含了反思与自省。工农群众的学习能力与强烈主体意识超越了知识分子的想象,打破了知识阶级自视优越的文化认知,也推动了知识分子“大众化”和“化大众”角色的真正融合。正是由于掌握了新的“生产斗争知识”和“阶级斗争知识”,共产党才能领导人民实行民主,进行民生建设,取得抗战胜利。而国民党虽军队数倍于共产党,“由于他们没有这两种‘知识’,不能把握社会发展必然的法则,没有民主的头脑,不站在整个国家、民族和全体人民共同的利益上着想”,[4]322导致其最终失败。基于这一认知,阿英创办《新知识》,推崇毛泽东的“知识”观与学习观。阿英以知识分子的独特观察和日常细节描述,敏锐发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干部的崭新特性,揭示了新四军队伍中新领导力量的有效培育与蓬勃发展,涵蕴了民族抗战胜利与国家解放的希望所在,也记录了工农干部主动实践大众化、创造工农新文化的探索历程。

阿英在盐阜根据地的文化实践成就,既凸显了其为抗战和苏北地方文化建设做出的重要贡献,也为研究抗战时期革命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和文化心理研究提供了生动样本,凸显了“一类追随革命、不忘学术的文化人的精神风范;一类集战士、作家、学者于一身,具有崇高革命理想与传统文人气节的品格典型”。[11]可以说,“盐阜经验”不仅构成了阿英苏北文化活动成就的重要来源,也对阿英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创作与文化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有待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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