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下)
——兼论研究者的态度、话语与方法

2022-03-17 10:32林安梧
关键词:话语哲学

林安梧

(山东大学 易学及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哲学研究离不开经典与生活

对于经典,我们大学又是如何做的呢?教育系不读《论语》,政治系不读《资治通鉴》,历史系不读《史记》,我讲的是台湾状况,我想大陆应该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所以,我一直强调要回到古典的生活话语里面去体会,好好地理解古典的学术话语。我们的古典学术话语,从佛教传进来之后,对整个中国学术话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对比、厘清,并因此开启了一些新的可能。我们有一个佛教的义理之学,对佛教的义理学,我们会强调“什么义”,这是佛教义学的方式。我们会说:道为根源义,德为本性义;我们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117,道为根源义,一为总体义,二为对偶义,三为对象义,而物为对象化之对象。但是,现在学界多半不如此说,我们顺着西方哲学说,说得不清不楚。我们反而把“道”当成了超越的、绝对的、唯一的原理、原则。其实,“道”究其根源,不只是法则义,而是存在的律动。“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2]245,存在的总体的根源之律动,这有韵律的存在律动就是所谓“道”。放眼看去,现今的哲学界,解释道家的“道”多半从客观的法则去说,而忽略了更深沉的存在的律动,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哲学状况。我呼吁:中国哲学的研究者多了解古典生活话语,了解古典学术话语。要了解古典生活话语,请你了解古典的生活世界。我常对博士生说:“你要不听听歌仔戏,要不看看布袋戏,要不听听昆曲,要不听听京戏,仔细去体会玩味。”你没体会,你怎么会了解到中国人的心灵意识状态是什么,你怎么可以理解杜丽娘与她的女婢春香就在戏台子上唱了三个小时,创作了一阙“游园惊梦”,这意义何在?你们体会一下,三个小时“游园惊梦”,空荡荡的舞台,如何可以是游园,又如何惊梦,如何满戏场的人都说唱得好。你们体会,连这个都不能体会,你的中国哲学研究如何可能入味,如何可能到位?

我想与大家说,作中国哲学研究者多半没有这个体会,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实际情况。你要了解古人如何“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何“吟成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如何李白送汪伦,他如何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些如何去体会?如果你连体会都没有,这是可惜的。你如何体会李清照谈到丈夫时会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如果这些你都无所体会,又如何作中国哲学?中国哲学生活世界非常丰富,所以我一直与学生说,无论如何,虽然你没有过古典生活,但你要看看戏,体会体会。但多半他们都不看,我要他们一定去看,到最后他们还是说看不懂。这一问题目前来讲很严重。

我中学的时候就很喜欢古诗词,现在也还能够写写古诗,我的学生不作,有些还作不了,我说到古人的生活情境,这就是你们要体会玩味的地方。我到一个地方,会注意看当地贴的对联,因为民间贴的春联很有意思,“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这多有意思,这是代表整个中国哲学,非常重要的。“舜日尧天周礼乐,孔仁孟义汉文章”,拜土地公,土地公庙“福德正神”,“福德福由德,正神正是神”。你居然可以视而不见,那你怎么作中国哲学怎么作?我一直强调,一定要懂得古典的生活,一定要对古典学术有体会,再通过现代生活的话语重新体会,再重新玩味,再经由现代学术话语来重现。

九、古典生活话语与学术话语与整个现代生活世界是连续的

我们要想办法把古典的生活话语与学术话语通过现代的体会来玩味,因为古典生活话语与学术话语与整个现代生活世界是连续的,不是断裂的。讲仁、义、礼,仁就其感通处说,义就其形式法则处说,礼就其具体规范处说。“仁者,爱人”[3]326,“有礼者敬人”[4]22,“义者,宜也”[5]74,连着仁义,“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孟子·离娄下》),义是具体的形式规则,而礼是更具体的规范。也唯有通过这些进一步去理解,你才能如此理解什么叫道、德、仁、义。进一步可以理解到,道、德、仁、义如何“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1]93。道为根源,德为本性,仁为感通,义为法则,礼为规范。当我们强调礼,而忽略了仁之感通,忽略了义之形式法则,忽略了德之本性,忽略了道之根源,所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这说的是,“礼”是因为忠信薄弱了,祸乱兴发起来了,才被强调它的重要。你若没有进到整个脉络之中,怎么能够理解?我一直强调将古典话语重新作诠释,它或许不能充分尽其意地表达它的意蕴之总体,但却因为现实世界通在一起而起了崭新的作用。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回到生活世界中去好好体会玩味。

学生问什么叫做“六艺”呢?礼、乐、射、御、书、数。我说:“礼是分寸节度,乐是和合同一,射是指向对象的确定,御是主体的掌握,书是典籍的教养,数是逻辑的思辨。”有人指出来与我说这个书可能就是书写而已,我说我宁可多说一点:典籍教养。所以,什么是“礼、乐、射、御、书、数”?我们要通过现代学术话语、现实生活话语,重新去理解古典的话语,尽量贴近它。古典话语、现代生活话语两者彼此连接在一起是必要的。我教过八年中学,当时也一边在台湾大学进修读硕士和博士,有学生问我:“老师,智、仁、勇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很想了解。“智、仁、勇”是三达德,但是我告诉他,“智”是清明的脑袋,“仁”是柔软的心肠,“勇”是坚定的意志,让他作真正实存的体会,但我也与他说这个实存的体会并不等同于“智、仁、勇”,但至少是一个向度。这是说无论如何要让古典的话语通过现代学术话语而被阐释,去把它的意义彰显出来而进一步认可。要不然“智、仁、勇”“礼、乐、射、御、书、数”怎么理解?你没有办法深入理解。

为什么“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仁者寿,知者乐;仁者静,知者动”[3]214?最重要的是你要带他进到古典的话语系统、生活世界里面去体会、玩味。因为我们这个民族不是通过逻辑系统去讲道理,我们是通过生命的生活世界,让你进到里面,沉浸其中,体会玩味,而去诠释它。要不然《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怎么说?“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怎么说?“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怎么说?《象传》之所以能够这么说,是因为你进到那个世界里面体会玩味,你就其象能够体会其意义、其所象征,而由生活的经验,回过头来验察它,然后我们说出意义何在。要不然如果从西方伦理学角度讲,“天行健”怎么去“自强不息”?你又怎么知道天体运行是刚健的?这根本是把你的主观想法呼应到上头去了。即使“天行健”,如何保证君子“自强不息”呢?这怎么可能引导出来?我以前在台湾大学读书的时候,伦理学的老师就说中国哲学糊里糊涂。“天行健”怎么使君子“自强不息”?这分明犯了G.E.Moore所说的自然主义的谬误,或者是形而上学的谬误。《易经》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些不都谬误了吗?我与他说,古人不会那么愚蠢,老是犯错误,这可能是思考方式的不同罢了,因为我们是“价值与存在的合和性”为优先的,这不同于巴门尼德(Parmanides)、柏拉图(Plato)以来,“存在与思维的一致性”的主流思考。[6]我们对事物的真相之体会掌握,其实隐含着价值的认定与实践的开启与落实。

当我们讲乾卦就是要“健”,讲坤卦就是“顺”,讲艮卦是“止”,讲离卦是“明”,坎卦,一阳陷于二阴之中,“坎者,陷也”,而陷于其中,所以我们强调主体需要守其中道,而且要有阳刚的意志。我们的哲学基本上很清楚,当我们实然是什么的时候,是通过一个很清楚的主体对象化活动所认为的“是什么”,我们也知道这是第二义,并不是存在本身就是这样。

当我们问“这个事实是什么”?其实他还是“应当的”一种问法,说“它是什么”,并不是它“本来就是什么”。因为西方从古希腊时代,巴门尼德、柏拉图以来的主流传统误认为它本来就是这样。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是经过了一百多年,中国经济发展了,文化进展了,但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好好讨论这些极为基础性的哲学问题。现在我们有机会把这些东西慢慢延伸出来,好好地去理解中国哲学是怎么回事,它的研究方法样式与生活世界的关联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才有崭新的机会。要不然,我们就只有等待着作为西方哲学开发者的角色。我最不能够谅解,最不能够同意的事情,是说你这个是康德的观点吗?还是黑格尔的观点,还是海德格尔的观点?

十、扫除哲学研究的“妓女—恩客情结”,正常交往才能生养下一代

有人与我说,你作的哲学是否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我说不是。果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7]我读过一些,但是我最终还是来自对庄子与老子的深层理解,对禅宗的深层理解,乃至对中国古典的深层理解,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觉可能有一些若合符节的地方。但是多人问我这个问题,请问你是从什么观点来看中国哲学?我从年轻的时候就碰到这个问题,我非常无奈。我当时用了一个非常辣的比喻。我说你们都犯了一种中国哲学的“妓女—恩客情结”。把中国哲学当成妓女,等待着外国的恩客来,不同的恩客,用不同的交往方式。过了一阵子之后呢?你说现在你新的恩客是什么?哪能这回事儿。最重要的不过是要以本身作为主体,你和他交往,作为男女朋友,你与他一起最后成为一对夫妻,构成新的可能。但是不能把自己当成“妓女”,在“妓女—恩客情结”下来思考。或者,把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当成矿冶之物,所以拿着新的工具来开采中国哲学的矿,这个也不对。

中国哲学是活生生的“活人”,我们要的是与对方有更多的交谈、对话、交往,在过程里面生长,更重要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争到应有的话语权。你一提自己的想法,学界总会不以为然,这种话语权的不平等,是非常令人担忧的事。

在我念博士生的时候,当时台湾大学历史系请来了哈佛大学的史华慈教授(Benjamin I.Schwartz)来作一个讲座,讲“先秦诸子的思想世界”。全场用英文演讲,当时还好,由黄进兴教授帮我们翻译成中文,但是讨论的时候还是全程用英文,我当时心里最不舒服的就是,为何史华慈教授来到中国,来到台湾华人地区谈先秦诸子思想,不能够用汉语来表达。他不用汉语来表达,我们竟完全能接受。我们思考相对的状况,要是台湾最重要的莎士比亚专家、《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者梁实秋,你如何可能想象梁实秋到哈佛大学去全程用中文演讲,或者到伦敦、牛津大学去全程用中文演讲“莎士比亚的精神世界”,演讲完了还用中文讨论莎士比亚?如果这么思考的话,你会觉得这怎么可能。但是我们怎么就不会思考到这一点?却觉得史华慈教授在我们这里讨论先秦诸子思想,全程用英文就是应该的?这就非常奇怪,这些东西就是一个话语权的不平等。话语权的不平等不是我们闹情绪就可以解决的,所以我鼓励我的学生们把英文学好,因为这样才有机会告诉对中国哲学有兴趣的汉学家,这很重要。

十一、中西对比:“筷子”是文化王道主义,“叉子”是文化霸权主义

前面我们谈如何诠释“智仁勇”,要想办法。可能通过某个向度的诠释,并不足以尽其意蕴之全,但单就通过这样诠释,就启动了新的交谈与融合。因为你要学生背下来“智仁勇”,他没感觉,你可以告诉他“三达德:智、仁、勇”,“智”是清明的脑袋,“仁”是柔软的心肠,“勇”是坚定的意志。当然,你也可以用别的“诠释”。一样的,“礼、乐、射、御、书、数”,“礼是分寸节度,乐是和合同一,射是指向对象的确定,御是主体的掌握,书是典籍的教养,数是逻辑的思辨”。能够将古典话语转成诠释,或许不能尽其义地充分表达其意蕴之总体,但却因与现实生活世界通在一起而起了新的作用,就有新的可能。这个部分我觉得是很重要的。

我一直强调我们必须要好好留意这样一个问题。再看“孝”的问题,“孝”是对生命根源的追溯与崇敬,“悌”是顺着生命根源而生长,彼此横面的感通相与。我们谈到宋明理学家,心学派强调“心即理”,理学派强调“性即理”。[8]要进一步想办法诠释它,“心即理”强调的是“内在的道德主体性即是道德实践所依循的法则”,说“性即理”强调的是“道德的本性即具有道德实践的法则”。所以朱熹强调一个客观的形式法则,阳明强调主体的能动性、优先性。这样慢慢做下去,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去想,包括像道家思想里面谈到“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64。“人法地”强调具体的生长,“地法天”强调普遍的理想,“天法道”强调总体的根源,“道法自然”强调必须回溯到自发的和谐。要不然我们只能跟着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没有真正契入存在的当下。当然学术史不一定要做这个事,但是不能够只有学术史,要有哲学,哲学就必须检讨。什么叫“人法地”?人学习地的博厚,具体的生长;“地法天”是“地”学习“天”的高明,朝向普遍的理想;“天法道”是“天”学习“道”的整全,进一步回溯到总体的根源;“道法自然”就此而说,道之为道,作为总体的根源,要迈向那自发的和谐的秩序,这样才能够深契于义理。

一样的,我们用了很多比喻,包括像筷子与叉子的比喻,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去理解。“筷子”与“叉子”这两个词是我们具体的生活世界所感知、所学习到的。你们体会过这样的味道吗?还是你根本上认为只有叉子才算是餐具?有可能。所以我常拿这个作为一个标题来谈。中西文明之异可以比喻成是“筷子”与“叉子”的差别。筷子是主体通过中介者连接客体,构成一个整体,达到某种平衡,才能举起客体,这显然是一种“文化的王道主义”。叉子是主体通过中介者,强力侵入客体,控制客体,是“文化的霸权主义”。美国人基本上都有“文化霸权主义”思想,我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深深地感受到美国人在生活领域的宽容,而美国人在意识形态领域却不宽容。

什么叫做美国人的宽容?我记得在1993年8月底,我到美国作为期一年的访问。刚到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Wisconsin University at Madison),第二天就出了一件糗事。我最喜欢读书,29号到,30号就上图书馆,上图书馆的时候,电梯按错了,按到了消防铃,一按不得了,铃声大作,我想糟糕了,犯了严重错误,我就想应该赶快去与管理人员表示我的错误。我想我应该会被训斥,但没有,他对我说:“没问题,不要担心。”然后示意我离开。我正要离开图书馆,就听到了消防车来的声音,接着听到广播通报说,有人误触了电铃,请大家安心,不用理会,之后就没事了。我真的感受到了美国人的宽容,了不起!之后,却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当时也有些台湾的留学生说,在他们那里,(因为威斯康辛大学算是很国际的学校)很多洋人问他们中国哲学是什么?中国的宗教是什么?很希望我给他们讲一讲。于是我就与他们作了系列的中国经典讲座,那时讲了《老子》《传习录》《六祖坛经》,首讲是讲老子《道德经》,听讲的主要对象是华人,当然面对中国人我一定讲中文,我们发了一个公告。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可以转发什么的,我们就贴海报“《道德经》讲座”,用中文写的,因为我们确实是要给中国人看的,主要对象是华人。怪事发生了,其中有一张被涂鸦了,签字笔涂的“Racist”“Exclusionist”,种族主义者!种族排他论者!有那么严重吗?我们只是想讲中文,让大家了解《道德经》,怎么成为种族主义者与种族排他论者?这叫美国文化的不宽容。这就是美国的宽容和不宽容。美国为什么这么宽容呢?因为美国拥有全世界50%的资源,所以它非常宽裕富有。美国的可耕地是中国的17倍,美国人口是中国的1/4,所以他可以很宽容。但美国的不宽容是担心你用了另外一套话语系统,要讲什么他不知道,担心你颠覆它的国家,这我才了解到美国的宽容和不宽容。后来,我回台湾对美国的宽容和不宽容,写了一篇文章叫《宽容与不宽容》。

十二、中国是“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为优先,西方是“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为优先

就人文学术来说,我们的话语权一直是被欧美霸占着的,好不容易,到现在稍微把话语权拿在手,但还不够。中国哲学要把话语权拿在手,要有话语权,要有主体性,必须视自己的话语为能承载思想的话语。我们的文化是一个具有主体性的文化与话语,不能随意附庸于别人的话语来思考我们自家的文化,不能只是作他人语言主导下的文化陪衬。中国哲学不能这样做,中国哲学现在通过康德诠释什么,通过黑格尔诠释什么,通过海德格尔诠释什么,通过萨特诠释什么,没那么回事。我讲老子要回到老子,不是海德格尔,不能是海德格尔意义下的老子。我讲阳明是为了阳明哲学,他有类似现象学的色调,比如,阳明讲:“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9]187-188这里说的“无体”与现象学有某种类似性,但不是通过现象学的眼光来看阳明哲学。你问我的哲学是受现象学影响比较深,还是受海德格尔影响比较深?我说我还是受禅宗、老子、阳明、王夫之影响比较深,他们就不能理解,因为他们脑袋里面不知道禅宗、阳明、王夫之加在一块,他们加不起来。我是想与大家说,类似像“知识”这个词,我们不能一想就直接想到knowledge,应想到“识”是“了别于物”,“知”是“定止于心”,进一步讲“明”是“通达于道”,讲“执”是“陷溺于欲”。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中国知识论与修养工夫论相比的文章:《明、知、识、执——论传统汉语哲学的知识构成与心性工夫》。我觉得类似这样的工夫要做,也就是说中国哲学不是没有知识论,只是中国哲学的知识论连在修养工夫论里,所以“明”“知”“识”“执”所涉及的是知识论与心性修养论两个面向。

再者,中国哲学理解这个世界,通过《易经》的八卦范畴去理解世界,这与亚里士多德通过十大范畴去理解世界是不一样的。西方是巴门尼德以来“思维与存在一致性”的思考。我们不是,我们是“存在与价值和合性”的思考。这要一步一步去理解,然后才能够证得我们自己的想法。大家都知道“道德”,你不要想到“道德”就是morality,你应该想到《论语》里的“志于道,据于德”,《老子》讲“道生之,德蓄之”,“道德”是生长,“道德”是一种涵养,“道德”不是一种强迫。我现在使用麦克风是否合乎道德?这也是可以说的,为什么?我与它有个恰当、和合的一种总体关联,顺其根源,如其本性,这样就是道德。如果我使用这个麦克风,根本不管它本性之为何,整个嘴巴太靠近了,简直就要把它吃掉。我就这么说(做出紧贴着麦克风,要吃掉的样子),你们可以受得了吗?那声音会让你受不了,这就不合乎道理,就不道德。实际上我们讲道德如此,是讲道德参与其中所构成的天地场域,一种和合性、调节性能够用“道生之,德蓄之”来说。所以你讲道德一定要回到康德去说,或者回到西方的伦理学去说,如果你没有对自己的道德,对你自己有一个深层的理解,很容易犯错,这个很重要。这问题我也一直强调,一样难讲明白。如果“明白”,你只相应于understand、understanding 来理解就是狭隘,那么按着“自知者明”(《道德经·第三十三章》)、“知常曰明”(《道德经·第十六章》)、“虚室生白”(《庄子·人间世》),你能够有这些古典话语在脑袋里面,回答自自然然就生出来了。这样说的“明白”就会不同,要发觉到我们讲“明白”,不只指向对象确定,还指对象清楚,回到主体的确定。不止如此,我们上通于“道”,是通体透明。所以明白一个事物是从一个对象的清楚到主体的确定,看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是我们的理解需要。你“明白”它吗?当然慢慢就可以理解什么叫做“头脑清楚,心里未必明白”。

十三、朱熹哲学不是“横摄的静涵静摄系统”而是“横摄归纵”的系统

基于以上论述,你就可以了解朱熹说每天格物,格到后来能够“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10]6,所以朱熹的格物不会只是横面的去掌握一个对象,他从横面的掌握对象物,纵贯的追溯,回到了总体根源的通体透悟,这更为重要。这时候你就会对于像牟宗三先生所提到的,把朱熹理解成别子为宗,理解成是一个对知识的所谓某个层面的静涵静摄系统的掌握,你会觉得这种理解恐怕有问题,因为朱熹除了讲格物致知以外,他还讲涵养主敬,并且他说这是一车之双轮,一鸟之双翼,两者是和合与共的,是合作一体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提醒年轻一辈学者们要回到文本里去理解,就会了解到朱熹的《格物补传》其实是说清楚了他的学问是“横摄归纵”的,这种情况,你就不会同意老前辈,像牟宗三先生说朱熹是一个“横摄的静涵静摄系统”,认为朱熹没有悟道,把朱熹的格物致知当成只是一个助缘功夫。其实,朱熹远远不止是这样。[11]

我强调汉话要汉说,不止如此,胡话也要汉说。汉话汉说,“仁”是怎么回事,你要有真体会,还有其他很多字眼,也要有真体会。诠释“仁”是柔软的心肠,“义”是客观的法则,“礼”是具体的规范。但是汉话胡说、胡话汉说,也没关系,就是要有更多交谈对话,比如我们“胡话汉说”,讲metaphysics说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就是“形而上学”,请你就“形而上学”去理解“形而上学”。而重新理解才会发觉到我们“形而上学”的意蕴和metaphysics,与亚里士多德所言差不多,在这样一个交相互往的过程里面,就会积累很多,这是我的想法。

我们不能够失去汉语的语感,想到knowledge,就想到“识”为“了别”,“知”为“定止”。你再去了解西方的知识论系统,不管在运用或者合汇,或者洛克,或者莱布尼茨,或者笛卡尔,或者康德,它有什么不同,但是你又会想到“识”为“了别”,“知”为“定止”,可能在对比过程里面又会有一些不同。

最后我想说的就是哲学所涉及的一个很重要的、最根源的向度问题,就是在“神人”“物我”“人己”三个向度,中西有很明显的、很大的不同。“天人合德”“物我合一”“人己不二”,也是通融为一的,这就是存有的连续观念。在存有的连续过程中,相对的西方神人分而为二、物我分而为二、人己分而为二,所以希伯来的宗教、希腊的学问性传统以及罗马的法律传统是西方文明学问的三个源流,刚好相对于神人、物我、人己是分裂的。而我们谈的是“天人合德”“物我合一”“人己一体”,彼此大大不同。我们如果能好好地去正视它,进一步通过文化类型学相关的哲学背景比较,就会知道为何我们的宗教不是“一神论”,就不会作这个荒谬理论——认为“一神论”是一个比较高的宗教哲学,而误认为我们的宗教就是一个比较低级的宗教。我们要深切了解我们的宗教是“教出多元”而“道通为一”,所以我们就了解到为什么我们的宗教这么宽容,所以任何宗教到中国、到东土,基本上我们都能够涵摄。你听佛法听了半天,它告诉你一切法都是佛法,讲了半天讲的都是儒家人伦之道。佛法原先不重人伦之道,到中国重人伦之道,因为它受儒家影响,然后自己写了一部经典,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写的,说佛陀说的,说是《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其实,我们这个民族是非常独特、非常幽默、非常有趣的,他很宽容,他能够把各个不同宗教连在一块。

十四、中国宗教不适合通过一神论去理解,他较接近于“万有在道论”

中国的宗教不适合通过一神论去理解,因为它是一个“万有在道论”,或者说“道在万有论”,是这样一个传统。你慢慢地在对比中可以发展一些新的可能。若能深入理解这样的方式,我们讲“道”,如果讲“道”是形而上的、超越的、唯一的客观法则就不正确。“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是“形着”,“形着而上溯其源”指的是总体的根源,“形着而下委其形”指的是具体的存在事物。这样讲“道”与“器”,而道、器“通而为一”,这就可以理解,怎么西方那边是“Metaphysics”。但是我们可以对比西方的“Metaphysics”,可以有新的思想发挥。在人类文明的交谈对话过程中,我们自己不发声,或者只依着西方的哲学发声,依着西方的宗教学发声,这是不对的,这便没有尽到我们该尽的责任。当然也不是一定要如此,而是我们忽略了自己的责任。所以当我们知道“形而上者谓之道”是“形着而上溯其源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形着而下委其形谓之器”,这样解说“道”,“道”是什么?“道”是就总体根源说,“器”是就具体构成说。“道”与“器”其实没有所谓什么“实有”的形态或“境界”的形态,华语文化传统的“境界”与“实体”通而为一,“情”与“景”是通而为一的。今天我到长沙的简牍博物馆去看到了一些画卷,其中有一些工笔画。我就想工笔画到底是写实还是写意,工笔画虽看似写实,其实是写意。因为在华语文化传统,情景交融,写意与写实是一体的,不是分而为二的,所以我们的山水画,基本上写意为多。我们的山水画与西方的风景画不同,风景画完全按物理比例作出画的比例。我们的山水画不是,山上的那个亭子显得太大了,亭子里面的人显得也很大。我们会与任何一个中国人说观中国山水画,要人入画中而观其画,每一个人都能听懂。与西方人说人入画中而观其画,他们很难理解。他们的习惯就是我在这里看这个世界是什么,不是人进到这个世界。所以中国山水画的画家、国画画家,由长江归来有长江万里,胸中自有丘壑,画来自有不同。中国书画家也作写生,但是中国的写生与西方的写生不同。这个要理解,不能理解的话,就不能理解中国书画在搞什么,就要指责中国的画,说它的透视法是紊乱的,而且很多都搞错了。不是搞错了,它是另有不同的方法。

在这样的过程里面,慢慢去理解儒道两家,其实儒道同源而互补。儒家强调主体自觉的参与,道家强调的是整个场域、天地的生发、调节、氤氲,所以对主体来讲,它强调“致虚与顺成”。儒与道所讲的“道”与“德”是一回事,只是儒家强调“志于道,据于德”,道家强调“道生之,德蓄之”,道家强调的是总体场域、天地的生发。这么理解,那就慢慢地理解了,之后你就可以理解宋明理学所倡言的什么叫气、什么叫心、什么叫理。那中国现代的哲学话语强调的是什么?强调“理”,是强调超越的形式性、法则性;强调“心”,是强调道德的主体性、能动性;强调“气”,是强调存在的历史性。当然这可能不一定准确,但至少要用现在的学术话语重新去做、再去看,这是我一直强调的。

十五、理学、气学、心学,都同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都涉及道德创化之源

我们慢慢地了解到,像“道”强调“总体的根源”,“理”强调“超越的形式性”,“心”强调“内在主体性”,“气”强调“存在的历史性”。从道学到理学、到心学,从刘蕺山的诚意之教到黄宗羲的即心即气的哲学,可以看到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就从总体根源往下强调超越形式,强调内在的主体性,强调纯粹的意向性和存在的历史性。这时就有一些新的可能、新的论述,而不会只是在前辈先生所论的包拢之下来论。当然理学、气学、心学,我们可以了解到,仍然是强调“统之有宗,会之有元”,都同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都涉及宇宙生化之源与生化之源的道德之源。有横有纵,都归于道体之创生、显现与落实。

这时我们就不会论断出程朱理学叫做“别子为宗”,不会把朱熹排在外,也不会质疑朱子为不见道。因为程颐在他的《程氏易传》里面分明告诉我们“体用一源,显微无间”。[12]689读朱熹的《格物补传》:“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指向对象物的认识分别,必得是内在主体的定止,而且回溯到总体根源的照亮。这是“横摄归纵的系统”,怎么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静态的“横摄静涵静摄系统”。回过头去,就会理解前辈先生作这个理解,有他时代的理解有他时代的限制。进一步发展,也不必太过维护,因为他自有其贡献,也有其限制,这是当然的。朱熹很清楚地强调“涵养用敬”与“格物穷理”这两个工夫如“一车之双轮”,如“一鸟之双翼”。这是我在1984年的思考——《知识与道德之辩证性结构——对朱子学的一些探讨》,谈到牟(宗三)先生的朱子学与唐君毅的朱子学,我觉得唐君毅的朱子学是比较准确的。结果1984年到现在2015年,台湾论朱子学还是以牟(宗三)先生的论法为主流,认定朱子是不见道的。这是不对的,应该去讨论,除非你能够推翻“横摄归纵系统”,但是却忽略了。这个部分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中国哲学的发展过程要回到原典。阅读原典,就把前辈先生的阅读当成定论,或者你根本没有按哲学去读它,当成一个学术史,随便说一说,道家反正是“道法自然”,“道法自然”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懂,你只是跟着说;“心即理”“性即理”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在那里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一定要通过现代学术话语、生活话语去体会,去重新诠释。这里隐含了一个文化形态学的问题,很清楚,我们是一个“存有的连续观”,西方主流传统是“存有的断裂观”;我们是“言外有知,知外有思,思外有在”,这是一个“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的思考;这与西方“以言代知,以知代思,以思代在”,巴门尼德和柏拉图以来的“存在与思维的一致性”的主流思考是不同的。所以,他们是从is 去谈being;我们不是,我们谈实践参赞,谈总体的根源,谈“存”是如何存,“在”是如何在,“生”是如何生,有很大不同。这个部分需要去体会,去玩味。我们不能够只拿西方的观念,如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所作“我与你”(I and Thou)、“我与它”(I and it)的对比[13],说中国哲学较之西方哲学更注重“我与你”这个范式。好在这个范式,我们也不是依照马丁·布伯所说的思考。我们也发现了我们这个范式是一个“非一神论”的传统,这种“非一神论”的传统是“因道立教”,“教出多门,道通为一”,强调“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西方的主流“一神论”传统是“立教以宣道”,以“存在与思维的一致性”为主导。

十六、中国哲学足以包容西方当前所谓after philosophy的发展

这么对照下来,整个都不同了。整个不同,我们就要继续讨论该当如何,而不是只以西方的“存在与思维的一致性”为主导来看,就好像我刚才所说的筷子与叉子的例子一样。拿叉子标准来看筷子,筷子是很糟糕的。筷子真的是很糟糕的叉子,想一想,一根叉子有三或五个齿,而且锐利、坚韧,一插就中。筷子只用两根,每一根只有一个齿,而且齿基本是钝的,要叉也叉不中。然而,你可不要忘了,筷子是用来夹的,不是用来叉的;如果你用叉子的方式来看筷子,筷子是很糟糕的叉子。我们宣称,要赶快改造,让筷子成为叉子。这是我们近一百多年常办的蠢事。其实你可以用叉子,也可以用筷子。如果你去用西餐的话,老实说,西方人是能尊重你的,看到你黑头发黄皮肤,会问:“Would you need chopsticks?”(你需要筷子吗?)相反在华人地区,可能还会板起面孔来与你讲,我们是意大利餐厅,所以现在这里不用筷子。这是我的经验。

有一年在台湾,应邀到淡江大学去作讲座。因为时间有点赶,我在意大利面的餐厅,就问有没有筷子,服务员与我说我们这是意大利餐厅,所以不用筷子。我心里想,我也在美国待过,美国人都还问我需不需要筷子,结果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了,回到华人地区,反而有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是意大利餐厅,所以没有筷子。这就是我们常出的问题。这就是自己错位了,忘了自己的立场,以及可能的发展,而以他者的立场僵硬地误认为只能如何。

儒教是不是宗教这个问题,本不该争论。中国有没有哲学,当然是有。哲学当然依着不同的文明而各有异同。还有一种说法,说中国哲学是after philosophy(在哲学之后),说谈的更高的思想是哲学。这个提法很奇怪,为什么不谈中国哲学既要在哲学之先,在after philosophy之先所作的philosophy,在after philosophy之后所作的哲学我们还是有的,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顺着西方所说的,在after philosophy(在哲学之后)的哲学。其实,中国哲学是共通包容的,都有的。人类在探索宇宙人生、万有一切的原理、原则就是哲学。这没什么好说的,当然有。所以像这些东西,老实说没什么好问的。但是,居然今天我们还在这里论了一两个小时,要解决这个所谓问题的问题。还好,我们不会用一个部分说明“中国人是什么”“中国是什么”,现在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还是不发达国家?这是近代西方的论法。在唐代的时候,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不发达国家,还是发达国家?没有这个论法。

我就非常钦佩现在中国一个新的说法,叫“一带一路”的说法。再一个的话,我们原来就是这么搞的,老早就谈“一带一路”。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丝绸之路,我们是怎么搞的?我们这么搞从来就没有成为世界霸权国,所以不用担心,对不对?我想中国强大,为什么不会成为世界霸权?因为中国从来没有想成为世界霸权的想法。中国想的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14]259,想的是“王道之治”。若“上承天命、中继道统、下接地气”,合乎三才原则就能够行王道之治,这是可以论清楚的。能不能更清楚地向世界说明,应该是有机会的,我想我们有机会好好面对这个问题。

十七、跨过近现代启蒙的限制,理解自家经典,对比文明交谈,开创崭新可能

谈到“道”的时候,我们不要只想到“超越形而上的实体”,而且要想到天地、人我、万物通而为一的总体根源,天道论、心性论、工夫论、实践论通而为一。这样我们就不会误认为《中庸》《易传》是从所谓的天道论、本体论原理、原则才导出人生论、实践论。不可能是这样的,它是浑然一体的。我们不会误认为它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道德学”。我们误认为中国哲学应该通过道德主体而去建构一个道德形而上学。我们的前辈先生受到西方近现代启蒙思想的影响太深了,另外那个年代我们有我们的限制,我们想到了,但可能没有办法。现在21世纪,我们有机会重新想到,所以好好理解我们自己的古典,结合西方对比,我们有一些新的可能,在新的可能之下,进一步可能就会发现“道”,这是一个崭新而充满着可能的年代,我们得好好去理解。

和前辈先生不一样,我上次与学生说,我的想法与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已经不一样了。其实牟先生和唐君毅、徐复观的理解也各自不同,不能把牟先生对儒家心性之学的理解当成唯一的理解。牟宗三先生缔造了《现象与物自身》,这是“两层存有论”的系统,[15]而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开启的是“生命心灵存在的精神现象学”系统,[16]两位当代新儒学大师其实开启了两个不同的脉络。牟先生接近康德式的,唐君毅接近黑格尔式的,但是他们都回到儒道佛的传统中去建构。唐先生是一个大哲学家,我呼吁不能忽略唐先生,但现代学者常常忽略,这不对。就像有一些研究牟先生之后的新儒家,有人误认为林安梧教授与李明辉教授的理解没有什么不一样。当然,有异有同,不会是一样的。唐君毅、牟宗三两位先生如此,林安梧与李明辉当然也是如此。最近我还被问到,李明辉先生现在谈大陆新儒家与港台新儒家有什么异同,问我:“你的看法是什么样的?”我说李先生当然可以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是否能代表台湾新儒家,这还是可以质疑的。因为台湾新儒家本来就很多元,并不是可以铁板一块地去看。当然,李明辉是研究台湾新儒家以牟先生为主导构思系统的一个学者,他基本上论的是牟先生用康德学连在一块所说的当代新儒家学者,但不能拿他代表当代新儒家。他没有做过《鹅湖》的主编,也没做过《鹅湖》的社长,参与《鹅湖》的活动也不一定很多。我的老朋友像蒋庆,包括陈明,我开玩笑,说他中了李明辉先生的计,然后你还回应他谈了半天。大陆新儒学与港台新儒学,当然会有异同,但是这种异同是连成一气的,因为都是儒学,都在探索儒学如何进到生活世界,如何进到政治社会总体之中,如何发挥它的发展之可能。当然,港台有港台的不同,香港和台湾一样不同,而大陆新儒家也有彼此的不同。当你听到人家说,大陆只是一小撮人说这个问题,就不要和他讨论了,因为他不了解。蒋庆所提的,康晓光所提的,陈明所提的,秋风所提的,彼此当然不同。他们所提的不同,而你又要说他们是一样的,然后说什么是大陆新儒家,这没有多大意义。我认为一定要正视思想多元,彼此互动、交谈沟通、继续发展。

十八、余论:中国哲学若不重视“原典”就回不到坐标之“原点”;仅限于“原典”,就走不出坐标“原点”

我还要说一下中国哲学研究重在哲学所涉主题,而中国哲学史重在历史的变迁,两者有密切关系。必须要深入中国哲学研究,中国哲学史写作才会有更深入、更适切的立论。当然相对来讲,也必须要有总体而适当的对中国哲学史的理解,中国哲学研究才能够真正好好地恰当发展,不然就会以虚为实。

我有一个提法:不回到“原典”,则中国哲学之研究将回不到坐标之“原点”。但是如果仅仅限于原典,没有真切的问题意识,没有真实的意向,那么就走不出坐标原点,也难成就中国哲学之新坐标。所以中国哲学一方面要深入原典,还要在生活世界中好好体会,要迈向全世界,好好地与世界哲学有更多的交谈与对话,这样才行。

这些思考在我自己来讲的话,做了一些新的可能。在1996年,当时我应邀到南华大学去创办哲学研究所,所提的以“道显为象,象以为形,言以定形,言业相随;言本无言,业乃非业,同归于道,一本空明”(《道言论》)作为讲学宗旨,距离现在也差不多快20年了,我认为这里隐含一个儒学转向,就是“新儒学”迈向“后新儒学”。而不只是强调“心性修养”,还强调“社会正义”,不只强调从“本内圣”才去“开外王”,而是要从外王学习过程里谈如何调节内圣,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同。在整个理论创作上,从“两层存有论”转向“存有三态论”,在整个中国哲学的诠释层级里可分为“道、意、象、构、言”,“道”是就总体根源说,“意”是就意向说,“象”是就象征说,“构”是就结构说,“言”是就话语说。“话语”是记忆,“结构”是掌握,“象”是想象,“意”是体会,“道”是体证。这里面隐含着“互动循环,通而为一”的观念。这个部分我认为既需要论理之辩证,还需要心性之体证,才能够好好去体会。这是我常谈的中国哲学、中国人文学的存在和诠释学的重建。

最后,我想与大家说的,还是回到熊十力先生所说的“哲学是‘思修交尽’之学”,而中国哲学不只是认知思考的层面而已。“思而修之,修而思之,不可以已!思而修之,思上遂其源,所以启其修也;修而思之,修下力于行,所以溯其源也。”我认为这里必须要更多的努力,才能够好好地去体会、去挽回。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强调对于古典话语的深层理解。对古典生活话语要体会,古典学术话语要掌握。然后,毕竟生活在现在,对现代生活话语要有理解,进一步对现代学术话语要体会玩味理解;这样一来,才能够让这多方的话语脉络交融、互摄,形成一个如诠释学所说的宽广视域,而有更进一步地理解、更进一步地发展,中国哲学才是有希望的。这是我个人三十多年来研究中国哲学的一点心得,就教于前辈先生,就教于在座的年轻朋友。也期待年轻朋友把古文学好,听听戏、看看戏,了解到整个古典话语,了解到生活世界。千万不要自限脚步,中国哲学一定要研究西方哲学,与之有更多的话语、更多的互动,我们才可能有新的哲学的创构和可能。这是我今天来岳麓书院的一个想法,也谢谢岳麓书院对我的邀请,能够谈这样的一些想法,真的很期待今天在座的很多很多年轻的朋友展开一些新的可能,谢谢大家。

(注:本文为作者2015年6月1日在湖南岳麓书院的讲演记录,原先讲题为“关于中国哲学研究的话语与方法”,经由作者润稿校正,并加了小标题,于2021年12月15日完成;后又稍更动其大标题,为更切合文旨故也。现赐与本刊发表,以飨读者。因篇幅较长,特分上下二篇刊发,上篇已发表于本刊2022年第2期,此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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