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诗人杜濬诗歌的故国情怀

2022-03-18 02:20黄晓蝶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故国遗民意象

黄晓蝶

(贵州财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杜濬,字于皇,号茶村,是清初著名的遗民诗人。其《变雅堂遗集》十八卷,其中文集八卷,诗集十卷。清代卓尔堪辑《明遗民诗》,选其诗达158 首,列诸遗民之冠,并赞其曰:“每一诗成,脍炙人口,洵乎卓然大家。”[1]50杜茶村性情孤标高洁,在明清易代的动荡之中,仍甘隐拒仕,流寓金陵三十余年,不忘故国,坚守志节。其诗歌多寄兴亡之感,以深沉苍凉的笔调抒写着黍离之悲与故国哀思。目前对于杜濬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诗风和山水诗的解读上,赵杏根认为:“其所作诗歌,兼有陶渊明、杜甫的风格,既深沉郁勃,又清真暇整。”[2]朱丽霞、丁小明认为:“在晚明公安、竟陵横扫诗坛之际,茶村体却能不染楚风,尊古守道。”[3]廖宏春认为:“杜濬诗歌的特点在他的山水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自然山水中的一景一物,都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4]而李祖陶在《变雅堂文引录》中言:“其文借题发挥,总以寄其故国旧君之痛,有若高渐离击筑而荆卿和而歌者”,深入分析《变雅堂遗集》,不难发现这种“故国旧君之痛”不仅在其文集中随处可窥,更是其诗集的情感导向。鉴于此,分析其诗歌主张、诗歌内容及诗歌意象中显露的故国情怀,可以深入了解杜濬的遗民心态和个人志节。

一、诗学观念中的故国情怀

行道与守道,是众多易代士人不得不面临的两种选择,由于每个人的出身、经历及性格的差异,最终会做出或仕或隐的不同决定。作为明遗民的杜濬,在出处之间,选择继承子美的“诗史”精神来观照现实人生。

(一)“以诗证史”的诗学观念

“诗”与“史”最早的关联可以追溯到先秦,孟子有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5]192在此可看出,孟子把《诗》等同于《春秋》,把诗看作一种可以记载历史的文体。“诗”与“史”合称,最早见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6]1319这里的“诗史”是特指杜子美那些描绘时代面貌,具有历史价值的诗歌。这种诗学观念的提出,集中体现了古代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为后代诗人的创作提供了参照和借鉴。

明清易代之际,社会动荡之下,“诗史”观念成为了诗人们观照生活的重要思维方式。屈大均诗比“春秋”,黄宗羲提出“以诗存史”,钱谦益也在《胡致果诗序》中指出“诗之义不能不本于史”。“诗史”之说的盛行,主要在于清初少“实录”之作,朝代转换让即位的统治者多有避讳,不愿对史实进行详尽而真实地记录。所以为补史之不足与不实,诗人们自发地用“诗”记录历史、还原史实、针砭时弊。杜茶村作为极具代表的遗民诗人,同样继承了“诗史”观念,将易代的动荡流离真实地还原在其诗作之中。并且以史入诗,以诗证史,他在《程子穆倩放歌序》曰:

国固不可以无史,史之弊或臧否不公,或传闻不实,或识见不精,则其史不信……故世称子美为“诗史”,非谓其诗之可以为史,而谓其诗可以正史之伪也。[7]卷一18

杜茶村想用己之诗证史之伪,以期达到以诗存史的目的。他认为“诗史”的意义,不仅在于与史相证,更在于补史之阙,证史之伪。以史入诗,还原历史,使真正的历史不被歪曲湮没,实现以诗存“明”的意图,正是杜濬作为一代遗民诗人故国情怀的集中体现。

(二)“以诗证史”的诗歌创作

杜濬承袭并发展了子美的“诗史”精神,认为诗歌不应随性而发,而需契合于史,正如他《楚游诗序》中所言“诗不妄作而深有契于诗史之指也”[7]卷一17。所以杜茶村选择以诗存史,以诗证伪,把那些不被官方记录的历史真实并完整地保留下来,为后世提供了明清易代的珍贵史料,其诗歌有着极重的历史价值。

入清后,杜濬用洞察现实的眼睛,秉持着“以诗证史”的诗学观念,创作了一批堪称“诗史”的作品,如《初闻灯船鼓吹歌》《椰冠道人歌为张子虞山作》《唐港耕人歌》《樵青歌为黄仙裳作》《卖船行为施愚山作》《归不得行》《快哉行》《后快哉行》等诗歌。这些诗多为七言古诗,大多采用记叙的表达方式展现诗人对现实的关注。如其名篇《初闻灯船鼓吹歌》是一首一千余字的长篇七言歌行,规模宏大,内容充实。杜濬运用“以诗补史”的叙事艺术,唱出了一首反思明朝灭亡的历史挽歌,具有浓厚的批判主义色彩。全诗深入探究了明亡之因,以灯船的盛衰暗指一代历史的变迁。诗以南京秦淮河灯船为背景,以“急攒冷点槌犹涩,春雷坎坎初惊蛰”的“鼓声”把读者带到一片热闹繁华的秦淮河畔。随后从万历中期张居正变法开始叙起,此时“九州富庶无旌麾,扬州之域尤稀奇”,四海富庶,天下太平,东南之域尤其繁华,以致“王家谢家侈纨绔,湖海游人斗词赋”“旧都冠盖例无事,朝与花朝暮酒暮”豪侈之风大炽。接着叙述崇祯时期,天下动荡,烽烟四起,“辛王之际大饥疫,惟见凤陵烽火,照见秦淮白骨横青滩”,面对天灾人祸,虽有“公卿济济”,但皆胆小无能之辈,只能“坐今战鼓逼龙楼”。遂甲申三月,崇祯自缢,明室亡。诗最后写南明马世英与阮大铖狼狈为奸,山河破碎之际仍歌舞升平,不到两年,弘光朝也在鼓乐声中走向灭亡。“鼓急弦惊曲不长,两年歇绝随渔阳”,鼓声停了,秦淮河畔的灯火也随之熄灭,“有客徒怜桥下水,无人不断渡边肠”,过者无不伤心恸绝。[7]卷二16-19

此篇长诗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意蕴,是杜茶村“以诗证史”的代表作。张清标《楚天樵话》赞叹:“茶村扫去依傍,一灯船琐事,而衡其盛,则推原江陵之当国;考其衰,则归咎马、阮之秉政。一篇中于理乱兴亡,三致意焉。能使读者痛痒无端,久之唏嘘太息而不自禁。是谓能见其大。”[8]335陈伯海也说:“此诗由灯船的盛衰以见国家的兴亡,谴责大臣之误国,感慨豪奢之贻害,中间又穿插各种工艺奇巧,诸多名土欢会,具史实,含史鉴,谓之诗史可也。”[9]122

杜濬的“扬州组诗”也是其“以诗证史”的代表 作。《扬 州 草》《扬 州 炭》《扬 州 雪》《扬 州 春》《扬州客》等都是诗人流寓扬州时的所见所闻,皆是对“扬州屠城”后百姓惨烈生活的写实描绘。《扬州草》云:

扬州草,不青复不黄。百钱买一束,难热釜中汤。有米之家亦无饭,客子闻之仰天叹。将薪比桂桂不如,琪花瑶草诚如诸。[7]卷二12

此诗真实地记载了扬州草贵的史实,草贵如桂,堪比仙境中的“琪花瑶草”。有米无米皆不成饭,人们饥不果腹,只能悲哀叹息。除饥饿外,严寒也是百姓正在经受的磨难,如《扬州雪》:

扬州雪,积如山。满城乞儿尽冻死,商人亦觉今年寒。客子衣单资用竭,偏到扬州来看雪。雪下白簁簁,入釜不可炊。江南亦有雪,江北来何为?[7]卷二12

写扬州的大雪堆积如山,就连商人都觉得寒冷,更别说街头的乞儿们。天寒地冻之下,遍地乞儿冻死,一片凄惨景象。《扬州炭》中,诗人更是直言:“老翁买送风雪中,呼儿燃薪急煎炭,炭未干时薪已断。感君意气肢体温,炭干炭湿何足云?”[7]卷二12-13人们对抗严寒已经不再指望雪中之炭,而全靠一身意气。面对百姓的饥寒,当地的官员却以“迎春”的借口搜刮百姓,只为自己享乐。如《扬州春》:

扬州春,迎春自东郭。尽道今年官作春,先期三日行催索。积雪泥深一尺馀,倡妇挟瑟乘肩舆。红妆半露疏廉里,不知颜色还何如?春日诸官宴彩幄,此曹劝酒须唱曲。请君但听曲,末听六街三市哭。[7]卷二12

一边是欢快唱曲,一边是悲叹痛哭;一边是宴饮欢乐,一边是饥寒交迫。讽刺的对比之中,饱含着诗人对清初朝廷的无声控诉。诗人的“扬州组诗”运用“以诗证史”的笔法,无情地揭露清兵的罪恶行径,暗含着诗人对前明故国江山的怀念。

二、诗歌内容中的故国情怀

在亲历国家沦丧、社会动荡后,杜濬甘隐拒仕,在流寓生活中的创作便成为了诗人的生命之寄。他将诗歌创作视为第二生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全部融入诗歌内容之中。

(一)山水诗

杜濬在山水诗这一题材上取得了较大的艺术成就,是其诗歌研究不可忽视的部分。诗人在模山范水的同时,将自己的故国哀思融入其中,使诗歌有了生命力和感染力。

以山水为支撑,寄托故国哀思。崇祯十四年,张献忠攻破襄阳,诗人为躲避兵乱离开家乡,流落扬州一带。经镇江时,游历金山、焦山,留下多首诗作。如《登金山塔》六首,写自己登临金山塔,远眺所见,有所感发,寄托遥深,或可窥其一二:

虚空谁得往,万顷塔前奔。孤日沿波转,遥天入海吞。端倪应楚越,气候岂寒温。赤县神州意,悠悠何可论。(《登金山塔》其一)[7]卷六2

杜濬在诗中运用虚空、万顷、孤日和遥天等词,使得全诗境界宏大,除却单纯地描绘山水,诗人还借用“气候”来比喻时局。此时清政府已占领北方,开始吞并江南,诗人以“寒温”为喻,暗指西南方位政权尚存,郑成功于海上抗清,最后对明清易代的动荡社会发出“悠悠何可论”的无限感慨。全诗含蓄蕴藉,通过眼前之景的描绘,寄托诗人无穷的故国哀思。又如:

极目非无岸,沧波接大荒。人烟沙鸟白,春色岭云黄。出世登初地,思家傍战场。咄哉天咫尺,消息转茫茫。(《登金山塔》其二)[7]卷六2

诗人登临远望,世界似乎没有边界,虽春色正好,但自己却有家难回,无处躲藏,给家乡的消息石沉大海,一切都是未知迷茫。此外,在登临金山塔的过程中,诗人总是能以山水为支撑,结合自己的人生遭遇和亡国之痛,如“只益江山迥,宁闻世界平”(《登金山塔》其三)“遑复悲身事,飞霜满薛萝”(《登金山塔》其四)“一气通衡霍,诸天滚滚愁”(《登金山塔》其五)[7]卷六2-3“细响虫侵鸟,残阳叶在波”(《月夜重游焦山》)[7]卷六5。在描山绘水之中,对“悲”的感叹,对“愁”的抒发,无不展现着杜茶村的遗民气节和故国情结。

“孤”字的高频使用也让杜濬山水诗充盈着深厚的故国情怀。“孤”字在杜濬诗歌中出现的频率极高,粗略统计,不少于五十次。廖宏春在《杜濬山水诗略论》中分析探究了杜濬山水诗中的“孤”感,并与钟惺提倡的“孤”进行对比,钟惺之“孤”是“特立、单独”之意,而茶村之“孤”是“孤独、孤寂”之感[4]。因而,其诗中出现了大量带“孤”字的意象,如孤棹、孤塔、孤日、孤磬、孤灯、孤舟、孤城……如此众多的“孤”字,不仅可以看出诗人喜用“孤”字的创作习惯,也能从中感受到诗人深深的孤寂之情。如在《登金山塔》其六中,诗人连用两个“孤”字,先说“孤日沿波转”,再说“孤塔自中流”,描绘了自己登上金山塔的所见之景,一切景语皆情语,这种“孤景”寄托着作者的“孤情”,所以诗人最后在诗尾抒发“寥廓身何往,飘零兴不群”的感叹,而这种孤寂感便来于诗人的故国之思和黍离之悲。再如《宿北固山下痷,此地昔年曾屯水军》:

无事过三宿,禅灯继夕曛。山空孤磬满,风便落潮闻。虚白频疑月,藤萝直似云。如何岑寂夜,忽梦水犀军。[7]卷六3

一片岑寂,空山绝响之中,诗人突闻“孤磬”之声,遥想到北固山曾是当年水犀军驻扎过的地方,对故国的思念之情溢出诗人的心怀。“孤”字的频繁出现,修饰了杜濬诗歌中的意象,使其营造出的意境极具“孤”感,这种“孤”感慨展现了诗人离家的羁旅之思,又饱含着诗人亡国的悲叹之情。

(二)咏史诗

《变雅堂诗集》中大约有30 首咏古题材的诗歌,如咏鲁仲连、严子陵、郭林宗、诸葛亮、谢翱、文天祥等人,杜濬赞颂他们高尚的人格品质,借以抒发自己胸中的郁郁不平之气。

杜茶村孤标高洁,在易代的动荡之中,仍不忘故国,坚守志节。因此他把历代的有节志士,如严子陵、苏武、谢翱等人视为效法的榜样,诗文中也多有称颂。其《严子陵》中言“子陵默有悟,懒傲两非屑”[7]卷八1,《郭林宗》中更直接赞叹“林宗如芝兰”,其馨香“随风馥终古”[7]卷八1。对于苏武,诗人毫不吝惜自己的钦佩,其《怀山堂论诗》直言:“敢慕匡衡能结主,惟知苏武是吾师。”又在《晴》一诗中写道:

海角收残雨,楼前散夕阳。行吟原草泽,醉卧即沙场。骑马人如戏,呼鹰俗故狂。白头苏属国,只合看牛羊。[7]卷四2

诗人描绘了一幅残雨夕阳的凋败之景,这种凋败即象征着明朝的败落,在清兵骑马唤鹰的猖狂做派下,遗民们只能行吟江畔,哀叹自己的故国之思。但最后,诗人仍以苏武自勉,不畏艰苦,坚守志节。又如《咏史得谢翱》:

文山殉宋社,得士亦不苟。炎午祭生前,皋羽哭死后。不知西台上,泪血今干否?少陵赋《八哀》,此意若先有。所以晞发翁,遗编灿星斗。[7]卷八1

对象文天祥、谢翱这样顽强抵御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诗人有着无限的敬仰之情。杜濬借杜甫《八哀》之意,称赏谢皋羽的《晞发集》会如同天空星斗般光辉灿烂,永垂不朽。“不知西台上,泪血今干否?”则是借谢翱哭文天祥处,以他人之泪表达自己血泪相融的亡国之痛。又如《鲁仲连》:

历览千载事,鲁连最不平。但泄路旁愤,何知世上名。[7]卷八1

表达了杜茶村对鲁仲连“位卑不敢忘忧国”,以国为重,不计较自己名利得失的敬重。在《张巡》中:

一死动天下,睢阳与常山。唐室再造功,吾必曰张颜。观士观其败,观玉观其碎。玉碎必有光,士败必有气。[7]卷八2

诗人对张巡在安史之乱中死守睢阳,为阻止叛军来犯而英勇捐躯的由衷敬仰。杜茶村的这类咏史诗,或歌咏古代为国捐躯的英烈,或赞颂南宋苦节遗民的事迹,诗人把他们引为同调,借用他们的故事表达自己坚守志节的决心。

三、诗歌意象中的故国情怀

身处乱世,面对朝代更迭,杜濬把心中的沉痛化作一首首充满黍离之悲和故国哀思的诗歌。诗人借花草树木的人格意象表达内心的坚守,借日月的故国意象寄托遗民的哀思。

(一)人格意象:花草树木

“香草美人”开启了中国诗歌史象征的传统,历代诗人们在不能直接表达个人情感时,常常托物言志,借物喻人。杜濬深受传统影响,分析其诗中有关花草树木的意象,可以窥见他的借物托喻的品格。杜濬诗歌中出现了大量的花草意象,在这些意象中,诗人极其偏爱梅花和菊花。

“梅花”作为花中君子,乃高洁脱俗、顽强不屈的象征。杜濬诗中单用梅花意象的篇章多达13 首,诗人面对“数尺霜根”的梅花感叹:“平生只是知惭愧,逢着梅花不作诗。”[7]卷九8《梅下》中:

独坐欧梅亭,步绕欧梅址。不见欧梅花,且拾欧梅子。[7]卷八3

诗中一句不离“梅”字,更可见其爱梅的程度。诗人大量写梅,如“梅开春画永,山老杜鹃愁”(《鹤林杜鹃楼书感》)“元旦我无事,梅花伴读书”(《元日》)“我恨梅花落,君悲汉水情”(《真栖携钱过草堂酌我》)“为觉梅花近,山风故故吹”(《山行访梅不得到竹林寺》),这些诗句展现了诗人对梅花般品格的竭力追求,也映射出他如“梅花”般高洁顽强的民族志节。

陶渊明独爱菊后,“菊”开始喻指孤标高洁的品性。杜濬诗中大量出现的“菊花”意象,正是其历尽风霜,不改志节的象征。如《题霜菊四首》其二中诗人用霜菊“用尽老圃力,不肯居喧风”的坚持,表达自己如菊般“寥寥四五枝,突兀天地中”[7]卷一12-13的坚守。如《送秋之集再同铉升练江南枝用知心二韵》“栗里黄花相闻少,孝陵红叶向来深”[7]卷七1-2,栗里乃陶潜的故乡,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与其皇后合葬的陵墓,诗人在此用粟里的黄花代表心中的圣地,而孝陵的红叶则展现了对故国的哀思。再如《九日一草亭,时将与天章别,感赋十六韵共用日字》中,诗人看到“丛菊花故迟,黄蕊苞渐茁”[7]卷一23,菊花一片羸弱,却勇于迎接风霜,不曾吹落于北风之中。郝学华在《清初遗民诗的文化意蕴浅说》中认为,明遗民卓然特出的人格,“是一种生死不渝、贞若冰雪的气节操守,是传统士人人格中特有的独立精神”,也正是这种人格成为“明遗民精神极具魅力之处”[10]。以梅菊自我象征的杜濬,正是展示了这种独具魅力的遗民精神。

杜濬诗歌中常用到“松柏”与“竹子”的意象。《礼记》曾曰:“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如松柏之有心,二者居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11]松柏作为忍受严寒,顽强抗争的传统意象,这正好契合了杜濬顽强抗清、坚持复国理想的心绪。如《古树》中写:

闻道三株树,峥嵘古至今。松知秦历短,柏感汉恩深。用尽风霜力,难移草木心。

孤撑休抱恨,苦楝亦成荫。[7]卷三14

诗人借松柏来见证秦汉兴衰,以秦喻清,暗咒其国数短暂,此处的“汉”不仅是字面义的汉朝,更是与“满”相对的汉族。诗人咏叹三株树来寄托自己与志同道合者抵抗清廷的坚定决心,就算受尽迫害,也不移坚持民族气节的本心。苏轼言“不可居无竹”,因为无竹致人俗,亦使人随波逐流。“竹”在杜濬诗中也常出现,如《试杖戏作》:

今朝初试杖,杖国是何年?竹性同麋鹿,花时拜杜鹃。甘随东郭履,不傍绕朝鞭。甚觉为龙易,何须慕稚川。[7]卷三9

麋鹿在《诗经》中乃君子的象征,诗人把竹与麋鹿等同,以竹为杖,行君子之事,宁愿像东郭先生一样贫困窘迫,也不背弃故国,成为“两截人”。再如“世界湖天迥,门庭竹柏幽”(《泊秦邮赠刘雪舫》)“竹虚风泛泛,吾欲忆潇湘”(《夏夜即事同梅陌、前民》)“中秋节后何妨雨,卧听萧萧掩竹关”(《乙巳八月十六夜》),这些诗歌中的“竹”正是诗人“宁论今昔异,只作本林丘”的写照,不管今昔如何变幻,坚持本心才是杜濬的人格追求。

此外,“桃花”作为古诗词意象,一般喻指貌美的女子或寄托伤春之情,但诗人却在其诗中用桃花寄托故国哀思,如《和韵十首》中,诗人面对着“门外桃花开”的美好景象,心中却是一片“不知是何年”的落寞,这种落寞正是诗人亡国后身在心死的真实写照。诗人还善使用对比手法描绘前后之景的兴衰。如“郁郁庭前树,马啮无一存”(《和韵十首》)与“郁郁楼前树,见落来时叶”(《赠别叶桐初》),两诗都先写树木一片繁盛茂密,郁郁葱葱,但结果都是无一幸存和落叶凋零,写景的由兴到衰正是诗人思绪的由喜转悲,这种无可奈何之感,也正是遗民诗人几乎共通的诗情。

(二)故国意象:日月

明代小说《英烈传》里描写元顺帝梦见“正南上一人身着红衣,左肩架日,右肩架月”,帝问其何人?其人不语,只是拔剑砍来[12]3。“把那日月掌扇,混做一处,却像个‘明’字一般”[12]16。清初易代之际,政治迫害极为严重,诗人们为了隐晦表达,便把明朝的“明”拆分成日、月两字,以此代指明朝故国,杜濬也同样如此。

以“日”代指明朝,不仅是因为“日”是“明”字的拆分,更是由于“日”色为朱红,而朱为明朝皇姓,且太阳一直是皇权统治的象征。如此因由,致使遗民诗人杜濬诗中出现了大量关于“日”的意象,但这些“日”并非朝阳初升或旭日当头,而大多是“落日”、“残阳”的景象,如“残阳叶在波”(《月夜重游焦山》)“夕阳无近色”(《泰州绝句》)“沽酒斜阳好滞留”(《送友》)“夕阳千里暗还开”(《登周处台》)“一朵黄葵向夕阳”(《前民草堂》)“夕照斜通白鹭洲”(《燕矶感旧》),消沉落寞之景中暗含着诗人对于明清易代的痛楚。如《登多景楼》:

乘兴不能远,来登多景楼。夕阳江色异,甘露寺门秋。草木添新恨,渔樵减旧游。步归防小梗,跃马遍林丘。[7]卷三22

诗人以登楼为线,描绘了一幅残照当空,秋景瑟瑟的画面,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改朝换代的无尽“新恨”。正如邓汉仪评:“小小登临,却眼中意中说出无限情事,此诗所以高人一等。”[13]

“望月怀远”是古代文人骚客共通的心绪,月之阴晴圆缺代表了人之悲欢离合。“明月”连用本代指明朝,而简称“月”亦指明朝。杜濬诗歌中的意象“月”,同样表达了他的故国之思。如其名篇《关山月》:

上有关山月,下有陇头水。月照行人不记年,流水无情流不已。月凄清,水呜咽,非秦非汉肠断绝。[7]卷二2

此诗与李白的《关山月》遥相呼应,但太白全诗重在表达望月引起的怀乡情思,而杜濬的《关山月》则是抒发望月而起的故国悲思。诗人以“关山月”与“陇头水”展开描绘,再用月光拂照、流水逝去起兴,最后发出“月凄清,水呜咽,非秦非汉肠断绝”的悲叹,此处“非秦非汉”是诗人对江山易主的幻灭,而满目河山疮痍又使他肝肠断绝。再如《感秋》:“钟山树尽秋声在,樊水波寒夜月虚。失国黎侯犹叹息,忧天杞叟付轩渠。”[7]卷七6秋声夜月本是寻常秋景,但诗人却联想到了“失国黎侯”与“忧天杞叟”,以至于发出“残年饱饭今难得”的阵阵叹息。可见,无论草木或日月都能激发诗人的故国情思。

此外,“杜鹃”这个意象也蕴含着诗人的故国情结。“杜鹃”又名望帝、子规,《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蜀王杜宇死后魂化杜鹃,日夜啼叫,其声哀切,口中带血,因而“杜鹃”便带有了亡国悲思的意味。如《试杖戏作》“竹性同麋鹿,花时拜杜鹃”[7]卷三9,诗人以竹自拟乃人格上的意象,而杜鹃花乃杜鹃鸟啼血所染,则带有故国的哀思。再如《闻子规》:

四月三之日,子规惊梦魂。天高吾不问,春去汝何言。口血腥花气,关河阻剑门。此方多挟弹,未可恃君恩。[7]卷三1

此处的“挟弹”不仅是指子规鸟所受的伤害,更是喻指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受的迫害,而“未可恃君恩”则是杜濬借“子规”之口抒个人心中之哀。如杜鹃啼血般沉重的悲思跃然纸上,浸透出诗人的故国情怀。

四、结语

赵园认为“诗在明亡之后,不啻士人的一种生存方式。”[14]杜茶村正是选择了这种一心为诗,以诗言志的生存方式。通过分析杜濬“以诗证史”的诗学观念在其诗歌中的具体展现,从存史、证史的角度观照诗人的故国情怀。再从山水与咏史两大题材剖析诗人在其中寄托的故国哀思,饱含“孤”感的诗境是他心中黍离之悲的外化,歌咏历史人物则是借其人格品质表达自己坚守志节的决心。最后通过提炼杜濬诗歌之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去窥见他的故国情结:梅菊竹柏象征的高洁人格是他对故国志节的坚守,日月代表的明朝意象是他对故国易主的哀思。他衔愁带恨的遗民之歌里,蕴藏着深厚的故国情怀,正是这种情怀使杜濬的诗歌思深力厚,别立一宗。杜茶村诗歌中的故国情怀是一代遗民心绪的写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遗民生活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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