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悖论与张力
——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的文本细读

2022-03-18 03:37陆情莉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陆情莉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戴望舒是中国新诗发展进程中有着重大影响力的诗人。作为20 世纪30年代现代派的代表诗人,他的诗歌不仅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质养分,还博采众长地汲取了法国象征主义等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理念,形成了具有独创性的诗歌创作主张,对当时的诗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引领了一种新的诗风。戴望舒生前自编过四本诗集,虽只有九十多首,但他却以独到的诗歌语言、巧妙的结构安排,赋予每首诗歌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作为一个真诚的诗人,戴望舒的诗歌大多是他生活和情感的真实“记录者”。

《萧红墓畔口占》是戴望舒晚年的作品。这首诗歌作为戴望舒后期的佳作,真实而深入的反映了戴望舒诗歌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从唐诗绝句的意境视角来看,余光中先生认为戴望舒的这首诗歌“初读似无文采,再读始见真情”[1]。从新诗语言的成熟视角出发,臧棣先生称赞《萧红墓畔口占》是“新诗历史上最伟大的短诗之一”[2]。从中国古代诗人吟诗作词的“口占式”写作方式来看,孙玉石认为“这首《萧红墓畔口占》正 可 谓 是 一 首 现 代‘ 口 占 式’的‘ 白 话“七绝”’”[3]。2018年出版的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将《萧红墓畔口占》收入九年级下册第一单元第三课《短诗五首》,教材主要依据臧棣先生《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一文进行深入解读,展现了诗人诗歌创作的成熟,包括诗人的心智、诗歌的语言及所体现的不同层面的成熟之间的相互协调。

从新批评文本细读的角度来看,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在诗歌语言、结构安排和修辞技巧的运用中呈现了诗人独特的艺术魅力。戴望舒秉持着“中西诗艺融合”的诗歌创作理念,将“隐喻”“悖论”“张力”等艺术技巧,巧妙地融合于诗歌创作理念中,让对立矛盾的两极互相碰撞,挤压出强烈的张力效果,使全诗构成一个繁杂而对立统一的有机体。戴望舒诗歌的诗性魅力便在种种矛盾对立中得到体现。

一、时间、路途、红山茶和问责的情感隐喻

在《萧红墓畔口占》中,作家赋予了时间、路途、红山茶和问责的情感隐喻。新批评的代表人物维姆萨特高度重视隐喻的运用,他认为“在理解想象的隐喻时,常要求我们考虑的不是喻体如何说明喻旨,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4]125。因此,比喻的意义不是由于比较而产生的,是“在两个事物的张力性矛盾关系中加入一种智力性的联系”[4]125。

《萧红墓畔口占》的隐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时间和路途的情感隐喻。诗歌的第一句,“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巧妙的运用了隐喻的艺术技巧,深刻的诠释了诗人对朋友无比真挚的怀念。诗中的“六小时”表步行所耗费的时间之长,“长途”表路程之长。诗人将两个具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长度”词语放在同一句诗中,这在无形中延伸了长路漫漫的场景,让人产生艰难之感。从诗歌的题目《萧红墓畔口占》可知,这是一首即兴的悼亡诗,悼念的对象是萧红。因此,诗人长途跋涉的目的是去拜谒已经逝去的战友——萧红。《萧红墓畔口占》的初稿写于1944年9月,那时诗人刚刚逃离潮湿阴暗的牢狱生活。为期两个月的牢狱生活,使戴望舒经历了种种非人折磨,给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原本已经有病在身的他,病情也越发加重。因此,我们才会在“六小时”和“长途”的叠加中感受到诗人此行之艰难。这首诗歌第一次发表时,题目为《墓边口占》,诗的第二句是“到你头边偷放一束红山茶”,“偷”字的存在,给全诗营造了一种神秘的危机感,仿佛诗人此番行动是秘密组织的一般,充斥着一股危险之意。在当时,戴望舒想要去萧红的墓地——浅水湾,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浅水湾当时是禁区,外来人员无法踏足,加之戴望舒刚从牢狱出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亦不敢贸然行动。后来是在一位日本记者的带领下,戴望舒才得以进入浅水湾。所以,这个“偷”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此次行动的危险性。这些平淡的语言之所以能转化为深沉,主要靠诗歌整体结构,各关键词语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诗歌字里行间,默默地相互补充、相互渗透,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结构。

其次,红山茶的情感隐喻。诗歌第二句,“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中的“茶花”是高洁、秀逸、清纯的象征,这不仅代表着诗人对朋友的称赞,也隐喻地表达了诗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和向往。茶花作为一种观赏性的植物,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会出现在公园、寺庙和庭院等观景处,以营造“独见墙头倾赤艳,鲜红几朵破琼瑶”的意境,打破萧条寂静的氛围,给人以春日的温暖,焕发生机。而这句诗的灵魂,全在“红”字,诗人以一个“红”字,使这句诗保持着鲜活的艺术生命力。因为,红山茶中的“红”字和逝者名字中的“红”在字面意义上具有相通之处,而且“红”字所引起的联想——红得鲜艳,红得热烈,红得坚强,红得有生命力——与萧红的性格和命运多舛的一生颇有相似之处。因此,在诗人眼中,萧红就像手中拿着的红山茶一样,在20 世纪30年代的文坛里红艳艳地开放着,不娇贵,不做作,越是饱受生命凄苦的折磨,越要开出鲜亮饱满的花朵。可见,戴望舒的作品个性尤为突出,赋有创造性,注重语言的择取和语境的营造,这也体现了戴望舒所说的:“单是美的字眼的组合不是诗的特点”[5]2。诗歌是一典型的语言艺术形式,诗歌的魅力往往源自语言的魅力,它和语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

再次,问责的情感隐喻。“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是问责情感隐喻的高潮之处。“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中的逗号是诗句内部的停顿,是“等待”与“长夜漫漫”之间出现的裂痕。联系诗歌的最后一句“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可知,此处的裂痕是“我”和“你”之间的断裂,是生死层面的裂痕,无法缝合。生者,面对的是漫长的黑夜和无尽的等待;死者,却早已脱离人间疾苦,正闲适、自在的听着海涛闲话。一个“却”字,便道尽诗人对朋友的问责之意。“等待”二字,因逗号的停顿,变得朦胧不清,不知等待的对象是何物?何人?或许人们会问,诗人究竟在等待什么?从字面意义上看,也许有人会认为,诗人是在等待朋友的“归来”。其实,并非如此。舒戴望在沦陷期的诗作《等待》《等待(二)》《断篇》中均多次出现“等待”二字,这些都是诗人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真诚而执著的呐喊,是情绪的表达,正如《望舒诗论》所言:“诗应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5]3在祖国沦陷的黑夜里,有许许多多像戴望舒一样坚守着内心信仰的人,在等待黎明的到来。当然,等待不可能是一句空话,也不是坐享其成。作为一位满怀爱国之心的民族诗人,戴望舒必定会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对等待的坚守和执念。显然,只有像萧红那样为祖国的安危,奋斗过,努力过,才有可能闲适、安详地享受“海涛闲话”带来的那一份惬意。此处便深刻的表达了诗人对生、死的哲理性认识。诗歌所蕴涵的诗意,就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一般,仅有三分呈现在海面上,而另外的七分则需要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使其浮出海面,隐喻也如此。

二、口占与沉思、死亡与生存的逻辑悖论

悖论在《萧红墓畔口占》中也有不少体现。在《萧红墓畔口占》中包含着口占与沉思、死亡与生存的逻辑悖论,表达了诗人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在修辞学上,悖论是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陈述”[6]313。新批评理论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将悖论理论引入诗歌研究的文学批评,用来说明作品语言和结构中对立、不协调且矛盾的统一现象。

这首诗歌的悖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口占与沉思的逻辑悖论。题目中的“口占”,是指情感喷涌而出,一气呵成的即兴佳作,强调诗人创作时的激情。这股激情源自诗人对萧红的深切思念,即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收入的是经过诗人三次修改后发表的作品,是沉思后的佳作,突显了诗人的理性。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曾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源于宁静中积累起来的情感。”写诗的初衷自然是由于内心的激动,但是反复修改,实际上就是用理性来规范和调整情感的过程。斯人已逝,但诗句中却让人感觉到仿佛伊人还在的痕迹。肉体虽已死亡,精神却永存人间。萧红,历经一生跋涉,她的文字印刻着生与死的轻易和沉重;她的文章力透纸背,彰显着北方人民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其次是,死亡与生存的逻辑悖论。第一行诗中的“寂寞”一词,便值得玩味。诗人的寂寞难道是源自六小时的长途吗?并非如此。虽然“寂寞”一词修饰“长途”,但诗人的“寂寞”并不是来自“长途”,而此处的“长途”也别有新意。194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的美军基地,发动太平洋战争。同年,12月25日,香港总督杨慕琦向日军投降,香港沦陷。那时的香港人心惶惶,诸多文坛名人茅盾、丁玲等在得到营救后纷纷从香港转移内地大后方,只有戴望舒一人留守香港。这意味着他在生存与死亡的抉择中,选择了离生存更远的——死亡。此时,日本人正四处寻找香港“文协”会员的名单,留下的戴望舒便成日本人搜寻的关键人物。面对这般艰难处境,诗人的内心又怎能不寂寞?这里的“长途”,除了表路途遥远外,还指抗日战争是一场艰难的“长途”。作为文艺界抗战的参与者,戴望舒看着国土日渐沦丧,战友纷纷逃离,他的内心无比痛恨侵略者,又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不知道这场血腥般的侵略何时停止。“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中的“红山茶”本应放在逝者的墓畔,为何诗人却写放在“头边”?戴望舒历来主张文学作品要表现“真切”的感情和生活,他认为“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5]175。诗人将这一束红山茶放在逝者的“头边”而非“墓畔”这一行为完全契合诗人的创作理念,它既包含诗人的想象又有真实的叙述,为全诗营造了一种仪式化的情境,暗含着诗人对逝者的敬意和思念。诗人“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而“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死者既已长眠又怎能‘卧听着海涛闲话’?”[7]从新批评的视角分析,“闲话”这一词使诗歌存在多义性,让人觉得诗人既像在责问逝者,又像在责问诗人自己。生者等待长夜漫漫的过程,既是自我沉思和问责的过程,也是诗人对国家未来命运无尽担忧的体现;动词“卧”,生动形象的为逝者的沉思搭建了一个寂静而宽广的虚拟情境,使两人都处在“思考”的状态中。一个“却”字微妙的将生者和逝者的“思考”纳入同一层面,构成一个完整的对话场景。那逝者又在思考什么?我们不得而知。生者和逝者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却跨越生死界限做着同一件事,诗人便是通过这样的悖论情境来展现一场超越生死的无声对话。这不仅表达了诗人复杂的思绪,更体现了现代诗人戴望舒诗作的艺术魅力。

三、生死、轻重、动静的内在张力

《萧红墓畔口占》这首诗歌包含着非常明显的张力结构。张力作为一种动态品质,是文本细读的有力手段。诗人艾伦·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中说到:“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我所能获得的最深远的比喻义并无损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或者说我们可以从字面表述开始逐步发展比喻的复杂含意:在每一步上我们可以停下说明已理解的意义,而每一步的含义都是贯通一气的。”[6]117

生死的内在张力。《萧红墓畔口占》一诗,有着明显的双层涵义。诗的前两句,从字面意义可理解为:为了凭吊逝者,诗人不惜行走六小时的寂寞长途,到头边放一束红山茶,体现了诗人对逝者的真挚怀念。这是诗歌的外延义给读者提供的信息,但这首伟大的诗,所表达的绝不止于此。在诗歌的外延义之下,还隐藏着丰富的思想情感。萧红和夫君端木蕻良初到香港时,戴望舒曾多次邀请二人去家中做客,加上他们对文学和抗战事业都有着极大的热情,往来也十分密切。出于对戴望舒的感激和艺术鉴赏的信任,萧红还将她的杰作《旷野的呼喊》和《呼兰河传》交给由戴望舒主持的《星座》期刊连载。战争中的友情固然深厚,可二人也只是朋友一场,并无血缘关系,但诗人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步行六小时去“看望”萧红,可见这是一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情感。诗歌内在情感的张力,便由诗歌语言的外延义和内涵义之间的延伸和扩张构成。

轻重的内在张力。这首诗的语言虽不像《雨巷》一样具有强烈的音韵性,但诗歌的内在结构有着巧妙的对称和平衡。诗歌中“六小时”和“长途”,暗示着在时间和空间上无法逾越的“长度”,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诗人内心的“沉重”。正如戴望舒所言:“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现这种情绪的形式。所谓形式,决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决非新的字眼的堆积。”[5]176当戴望舒决定要去墓地时,他的内心就已经蒙上了一层抹不掉的“沉重”感。因为他所拜谒的对象是萧红,一位饱经生命磨难的坚强女子,一位临死前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女性作家,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到你的头边放一束红山茶”中的“放”字,有放其自由的涵义,好像诗人是在借“放”字,释放内心的沉重;这“放”的动作是如此轻逸和优雅,轻轻一放,仿佛诗人放下的并不是“红山茶”,而是那颗等待“长夜漫漫”早点结束的心。这一轻一重,透露了诗人内心情感的跌宕起伏。另一方面,也建构了诗歌对立统一的内在张力。

动静的内在张力。“我等待着,长夜漫漫”,而“你却卧听海涛闲话”诗中的“我”和“你”,为全诗建构了一个对话情境。诗人长途跋涉后的等待,是处于动态下渴望获得情感、思想交流的等待,目的是与友人展开一场对话。可是,萧红却永远地与碧水蓝天的浅水湾作伴,与广阔无垠的大海为友,静静地卧听海浪的欢呼雀跃,再也感受不到诗人的呼唤,更无法倾听和回应“我”内心的心声。这一动一静的状态,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诗歌的张力则在无限的拉伸中更富力量。这首诗歌的内在张力则像隐形人般躲藏在生死、轻重、动静等对立关系中。这种在矛盾对立统一中形成张力而又充满诗性的诗作,正是新批评派认为的好诗。

四、结语

从新批评视角对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的细读分析发现,诗人对语言的择取非常重视,虽然诗人选用的词语看似平淡朴实,可每一个词语的运用都是客观与主观相结合的精神产物,凝练着诗人最为真挚动容的思想情感。诗歌中虽然包含了生死、轻重、动静等矛盾对立关系,但诗歌结构却没有受到语境的压力产生变形,仍保持着统一,这便是张力作用的结果。诗中隐喻、悖论、张力等西方艺术技巧的灵活运用,使整首诗歌成为一个繁杂而对立统一的有机体,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思想内涵,为读者营造一种全新且极为震撼的阅读体验与审美享受,戴望舒诗歌的诗性魅力便源于此。

让看似相互矛盾、对立、不相融的元素在一个文学文本内部形成对立统一的有机体,正是张力内核的表现。这一张力便形成了戴望舒后期诗歌创作中令人困惑的矛盾,同时也让这些诗歌拥有了独特的诗情诗艺;他巧妙而艺术性地平衡与协调着诗歌的各种元素,达到诗歌内部的和谐统一,延展诗歌的内部世界和拓宽诗歌的阐释空间。“正是新批评的所谓细读的方式,才使我们能对作品的各方面做出精密的观察和分析,因此也才使我们能对作品中的意识形态得到更为正确和深入的体认。”[8]可见,文学创作十分重视作品的矛盾。因此,分析作品时,一旦抓住文本的矛盾,即可深入文本内部,分析作品的多侧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