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诗笼禽意象的喻指类型及其诗意的多元变调

2022-03-18 06:52
关键词:白居易

付 兴 林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白居易勤于创作,且乐于善于在诗中展现作为士大夫文人应有的、特有的生活状况、内心世界、审美情趣、价值追求。可以说,白居易是一位认真体察、感悟、提炼、表现生活的诗人,他的诗是其人生历程真实、深情、艺术的再现,承载着他不同人生阶段的政治态度、仕宦起伏、命运迁变、哲学沉思。在白居易现存诗歌中,笼禽诗即突出地体现出这一特点,成为我们研究白居易诗歌题材类型、意象类型的典型。白居易的笼禽诗不仅数量大,而且按照其诗歌分类标准,这类诗歌不同程度分布在讽谕诗、感伤诗、闲适诗和杂律诗中,呈现出特殊的情感色调、表意功能。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题材类型及其核心意象“笼禽”,自白居易元和元年(806)制举登第直至会昌六年(846)谢世,均一直如影随形未曾从其笔头消失,成为他一生关注、吟咏的重要诗材。笔者发现,白居易的笼禽诗不是一种突发、零时、僵化的表情形式,而是一种频发、自觉、灵动的甚至是持续的、有意为之的结晶;在这类题材中灌注着他难以割舍的悲悯意识、生命体验、敏心慧识、艺术构思,成为白居易彰显命运纠结、精神焦虑、哲学抉择的显性符号。可以说,白居易的笼禽诗绝非是一首首普泛意义上的诗歌,其笼禽意象也绝非是零碎而无目的的一般外在物象。事实上,白居易的笼禽诗承载着特殊的文学命意,其笼禽意象吸附着诗人大半生的利害取舍。正是基于此一认识,笔者拟在对白居易笼禽诗全面梳理的基础上,结合中唐现实政治、诗人的仕宦历程及其笼禽诗文本,对其笼禽诗所附丽、喻比、指代的有关人、情、事的类型,其笼禽诗意在其进退浮沉中变调迁转的原因、轨迹、意义进行一番深入、动态的考察,以期揭示白居易借由笼禽诗、笼禽意象所发抒的或虚或实、亦假亦真、辩证统一的复杂情怀。

一、 白居易笼禽诗统计

1.笼禽诗界定

所谓“笼禽”,是指遭受外力拘束、牢笼而失去本色、自由状态的禽鸟,这类禽鸟或所处环境离开了自然,或生存状态不尽如意,或生活习性已被改变,或身体遭受摧残,或生命受到威胁。与此相关,“笼禽诗”即是指涉及笼禽或笼禽意象的诗歌。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统计的“笼禽诗”,并非是指以笼禽为唯一关照主体、吟咏对象的诗歌,而是指白居易在诗中所提及笼禽、用到笼禽意象甚至有笼禽形式或意味的所有诗歌。白居易的笼禽诗应满足以下条件:一是诗中有禽鸟或有禽鸟的行为,二是诗中的禽鸟不完全是纯粹的自然物,三是诗中的禽鸟是自然与人文作合的有意味的符号,四是诗中的禽鸟具有承负诗人情意、审美、人格的意象性质。白居易笔下,也有一些禽鸟如鸳鸯、鹦鹉、鸡、鸭等,但它们仅是作为客观的存在景物或诗歌画面的背景而呈现,并不构成抒情表意的独立意义,这类纯然是客观外物的禽鸟不在本文探讨的范围内。与此相对,一些挣脱外力拘牵、束缚、伤害而回归自然、享受天性的禽鸟,恰与笔者所认定的笼禽相反相成,具有与笼禽相对立的形式和意味,理所当然被纳入考察体系中。

2.笼禽诗统计

依据界定,笔者甄别出白居易笼禽诗86首。这些诗按创作时间看,最早的为贞元二十年(804)的《潜离别》,最后一首为会昌六年(846)的《禽虫十二章》(其五)。可知,白居易笼禽诗的创作历史持续42年之久。

《与元九书》云:“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1]326可见,白居易的四类诗是有明确创作目的、重心的。白居易86首笼禽诗,归属讽谕诗的有5首:《丘中有一士二首(其一)》《读史五首(其二)》《和大觜鸟》《和雉媒》《五弦弹》;归属闲适诗的有9首:《见萧侍御忆旧山草堂诗因以继和》《秋山》《题赠郑秘书徴君石沟溪隐居》《游悟真寺诗》《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马上作》《山雉》《洛下卜居》《移家入新宅》;归属感伤诗的有8首:《寄元九》《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感秋怀微之》《早秋晚望兼呈韦侍御》《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寄王质夫》《放旅雁》《潜离别》;归属律诗的有64首,如《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泽聊书鄙诚》《题笼鹤》《奉和晋公侍中蒙除留守行及洛师感悦发中斐然成咏》等。从四类诗在笼禽诗中所占比重看,杂律诗、闲适诗、感伤诗、讽谕诗分别为74.42%、10.47%、9.3%和5.81%。《与元九书》对四类诗的价值判断十分明确:“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1]326-327在白居易审美视域里,看重的是讽谕诗和闲适诗,轻视的是感伤诗和杂律诗。但从统计数据看,白居易笼禽诗中的讽谕诗、闲适诗总计14首,而感伤诗和律诗总计72首。白居易的理论认识与创作实践出现的偏差,说明笼禽的诗材或诗旨,并不适合“意激而言质”的讽谕诗和“思澹而词迂”[1]327的闲适诗的风格要求。换言之,这两类诗的格调与笼禽诗的意蕴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协谐。白居易笼禽诗中的第一首讽谕诗作于元和元年(806),最后一首或创作于“元和二年(807)至元和十三年(818)”[2]104,前后至多12年;第一首闲适诗作于元和二年(807),最后一首作于长庆四年(824),前后时间17年;第一首感伤诗作于元和四年(809),最后一首作于元和十四年(819),前后时间10年;第一首律诗作于元和三年(808),最后一首作于会昌六年(846),前后时间38年。由此看来,白居易运用律诗这一体式吟咏笼禽诗的时间最为久长,这正是导致其笼禽诗中律诗数量远超其他三类的原因。《与元九书》创作于元和十年(815),相距白居易创作最后一首笼禽诗间隔31年。31年中,白居易经历了太多,无论是仕途的迁调变化、政治生态的激荡杂芜,还是自己身心的衰老疲病、处世态度的渐悟渐变,都不是初贬江州的他所能预料、掌控的。所以,白居易在其后的岁月中,用他当年最轻慢小瞧的律诗,记载下了生活、情感、命运、哲学演变的痕迹,这不能不说是创作实践对前期理论的否定,这也不能不说是白居易的文学创作对政治生态、生存哲学主动调适、趋步的表现。

再从笼禽诗的创作空间考察,依据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中于每首诗“笺”的判断,大体情况如下:无法确定创作地点的3首,作于符离、盩厔、蓝田、下邽的各1首,作于长安的20首、江州的15首、忠州的6首、杭州的4首、苏州的4首、洛阳的30首。撇开不能确定地点者,单从地理看,创作数量的排序为洛阳、长安、江州、忠州、杭州、苏州、符离、盩厔、下邽、蓝田。

若把创作时间与空间统筹考察的话,或许更能说明问题。白居易在盩厔尉上约1年半,有诗1首。在下邽丁母忧3年半,有诗2首。白居易在长安为官的频次最多,统合起来较为费事:元和二年“秋,自盩厔尉调京兆府进士考官。试毕,帖集贤院校理。十一月五日,由集贤院召入翰林,奉敕试制诏等五首,授翰林学士”[3]9。后于元和三年(808)四月除左拾遗,仍差遣翰林院;元和五年(810)五月五日,改官京兆府户曹参军,仍充翰林学士;元和六年四月三日,丁母忧离开京城。第一段在长安供职的时间累计约4年8个月。白居易再次回到京城是结束忠州刺史任的元和十五年(820)六月,回朝先后任尚书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职,于长庆二年(822)七月自请外放杭州。第二段时间累计约2年2个月。白居易再在京城供职为结束苏州刺史任后于大和元年(827)三月十七日征为秘书监,后于第二年二月十九日除刑部侍郎,至大和三年(829)三月末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第三段时间累计为2年。所以,除贞元十九年(803)至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在京任秘书省校书郎外,白居易在8年10个月的时间里创作了20首笼禽诗。因“武元衡事件”,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七月底贬官江州司马,于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二十日量移忠州。其间为3年5个月,创作笼禽诗15首。白居易于元和十五年(820)春末夏初结束忠州刺史任,返归京城。其间为1年零4个月,创作笼禽诗6首。白居易于长庆二年(822)七月自中书舍人除杭州刺史,至长庆四年(824)五月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其间为1年11个月,创作笼禽诗4首。白居易于宝历元年(825)三月四日除苏州刺史,至宝历二年(826)九月告长假满免郡事。其间为1年零7个月,创作笼禽诗4首。白居易于大和三年(829)三月末告百日长假满、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遂开始了在洛阳为官、致仕的18年退隐生活,其间先后任太子宾客、河南尹、太子少傅,于会昌二年(842)以刑部尚书致仕,并于会昌六年(846)八月病逝。其间约为18年,创作笼禽诗30首。如若按年均创作笼禽诗统计,比值由大到小依次为:江州4.39首,忠州3首,苏州2.53首,长安2.4首,杭州2.09首,洛阳1.67首,盩厔0.67首,下邽0.57首。此一数字直观告诉我们,哪些时段、哪些地点,白居易创作笼禽诗的频率几何。

二、 白诗笼禽意象的喻指类型

白居易《禽虫十二章并序》云:“庄列寓言、风骚比兴,多假虫草以为筌蹄。故《诗》义始于《关雎》《鹊巢》,道说先乎鲲鹏蜩鷃之类是也。予闲居乘兴,偶作一十二章,颇类志怪放言。每章可致一哂,一哂之外,亦有以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焉。”[4]2824这是白居易关于《禽鸟十二章》创作旨意的解说,细味其意并通观考察,这何尝不是白居易一直以来创作笼禽诗的思考与心得的总结呢!

“意象”是诗人艺术地表达感情的道具,“作家的主观情志即‘意’与客观对象即‘象’互感,而创造出的具有双重意义的艺术形象称‘意象’”。[5]169客观物象经过主体情志的选择、投注,遂成为表达其内心情感有趣、有意的艺术符号。意象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具有特殊性、包容性、灵动性。白居易笼禽诗的核心意象无疑是被拘的、受伤的、失去自由的、没有安全感的禽鸟。但白居易86首笼禽诗创作于不同时间和地点,有着阶段性的不同政治背景、创作心境,受一时情绪、表现对象、审美需求、哲学考量的诸多影响。所以,这86首笼禽诗在触碰笼禽这一特殊意象时,其所要表达的意蕴并非一致。或者说,在看似一致的笼禽意象和笼禽形式中,包裹的并非是整齐划一的所指,其所喻比、指代的类型是有较大差异的。换句话说,白居易的86首笼禽诗中的意象存在着多样化类型,其拟比的对象不完全在一个“辖区”,喻指的内涵不尽处于同一层次。

1.家养的婢女

白居易的《失婢》诗显得较为特别,其中以笼禽喻比逃失的女婢。诗云:“宅院小墙庳,坊门帖榜迟。旧恩惭自薄,前事悔难追。笼鸟无常主,风花不恋枝。今宵在何处,唯有月明知。”[4]2110该诗作于大和六年(832)。朱金城在这首诗的“笺”中云:“《刘集》外二有《和乐天诮失婢榜者》诗。此诗云:‘旧恩惨自薄,前事悔难追。’与刘诗俱为逃婢而作,含有为无告女子鸣不平之意,不可以游戏笔墨视之。《刘集》卷二十一有《调瑟词》,系为逃奴而作,当时奴婢主之酷虐可以想见。”[2]1863依据朱金城的研判,诗意说的是由于主人过于苛刻,虐待了女婢,致使其不辞而别。主人事后良心发现,对自己的寡恩薄德有所觉悟。于是想要将其找回,在邻近坊门的院墙上张贴了寻人告示。白居易有见于此感叹道: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总是换来易去,没有始终如一的主人;风中的花朵总要凋落飞逝,不可能永远眷恋着树枝。同时,白居易也对婢女产生了恻隐之情:今天晚上她在哪里呢?大概只有明月知道她的归宿。白居易在诗中并未涉及这位婢女为何会逃失,他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揣摩着主人的失当、悔愧,禁不住替逃失的婢女打圆场,为她的处境担忧。刘禹锡的《和乐天诮失婢榜者》也挺有意思,他以调笑讥诮的口吻写道:“把镜朝犹在,添香夜不归。鸳鸯拂瓦去,鹦鹉透笼飞。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新知正相乐,从此脱青衣。”[6]1133如果刘禹锡在诗中诮笑的事情属实的话,至少可以弥补白居易《失婢》中婢女逃失的原因。唐代私家婢女属于“贱民”,身份极为低下,“她们没有单独的户籍,而隶于主人的名下,……主人对婢女拥有绝对的权力,他们可以将婢女‘自由处分’,或将其买卖,转易赠人,或支使婢女陪客侍寝,有的甚至被多次易人,乃至被随意虐待和宰杀”。[7]156-157《唐律疏议》甚至记载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8]473在形同鸟笼的环境中过着无尊严、身份、权利的生活,难怪女婢要逃之夭夭。白居易对主人的微言责备,从侧面反映出他对待女婢的温和、平等态度;他对女婢的猜摸、担忧,流露出他对女性尊重、仁厚的情怀。

2.诚实的品格

为人处事讲求仁、义、礼、智、信,不欺瞒、不讹诳,不为蝇头小利而蝇营苟且、违背原则和良心。白居易的笼禽诗中就有一小部分以禽鸟为喻体,或指代背信弃义、不讲原则的人和事,或喻指讲真话、守原则而遭受排挤、打压的人和事。前者如《和雉媒》:

况此笼中雉,志在饮啄间。稻粱暂入口,性已随人迁。身苦亦自忘,同族何足言。但恨为媒拙,不足以自全。劝君今日后,养鸟养青鸾。青鸾一失侣,至死守孤单。[5]237

“雉”外形象鸡,俗称野鸡;“雉媒”指以己身为引信、诱骗招引同类觅食遭捕的野鸡,用现代语来说就是与猎人联手引诱族类就范落网的“托儿”或称“皮条客”。诗人先由人世交友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不能善始善终,继而联系、例举禽鸟中为自己的生存或更好地生存而以装模作样的方式欺诈哄骗同类的信任、牺牲同类生命的“雉媒”,再落脚到养鸟和交友的原则,对无信失诚之人、事进行揭露和抨击。显然,诗中反对的是见利忘义、世俗奸诈的行为,提倡的是侠肝义胆的精神和诚实守信的做人原则。

与上引诗恰恰相反,《和大觜鸟》喻比的是重事实、讲真话的人。诗中有云:“亦有能言鹦,翅碧觜距红。暂曾说乌罪,囚闭在深笼。”[4]227该诗是对元稹创作于元和五年(810)《大觜乌》的唱和。“大觜乌”是一种投机钻营、蛊惑人心、骗吃骗喝的懒鸟、恶鸟,其与老乌潜通合谋、沆瀣一气。有见于此,鹦鹉站出来勇敢揭发大嘴鸟的种种恶行,最终却导致自己被囚闭深笼,失去了行动自由。杨军在对元稹诗中所写“大觜乌”注释时说:“大觜乌:阳乌中之败类也,其性贪痴,专以妖言惑主,贪残无不为,竟得两代主人庇护,当朝权幸中或不乏如此嘴脸。而鹦鹉一言,即遭众鸟搏铄,远掷千里外,岂作者自身之写照乎?”[9]250可见,元稹看似是在写禽鸟,实际上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与现实中的政治斗争密切相关。作为赓和自己密友的诗,白居易显然对处于弱势、敢讲真话的鹦鹉即元稹给予了深切同情和道义支持。

3.凄婉的音乐

白居易在《琵琶引并序》中描写了琵琶女高超的音乐技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4]961-962此类意随笔到的诗句,为《琵琶引》增添了攫摄心魄的魅力。其实,白居易早在《琵琶引》之前的《五弦弹》中,就成功地运用了此类手法来拟比音乐。诗中写道: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4]338

《五弦弹》是白居易于元和四年(809)以左拾遗差遣翰林学士时创作的一首讽谕诗,其主旨在于批评当时社会对一位叫赵壁的琵琶手所弹音乐的叹服、着迷,试图让民众对上古以平和为美的“正始之音”加以重视。上引诗句本是为诗人批评的地方,但却从反向描画了赵璧琵琶技艺的功夫:他弹奏第一、第二根弦时,就如秋风吹拂在松林中,发出萧索悲凉、稀落疏淡的声音;他弹奏第三、第四根弦时,其清凉低回的声音,就如同锁闭囚笼中离群独居的孤鹤,在深夜思念它的伴侣的唳鸣。我们注意到,白居易于此处以羁縻关押于笼中的孤鹤的悲鸣之声来喻比琵琶声,的确十分新颖独特,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应该说,这为他数年后在《琵琶引》中更为精妙的创造起到了试手、铺垫的作用。

4.独居的身影

白居易有两首诗中的笼禽意象喻比的是独居的身影。如《潜离别》:

不得哭,潜离别。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4]959

据王用中考证,此诗是恋爱中的白居易在遭受母亲反对后,与相恋的湘灵分手时的内心哭诉。白居易大约于19岁时对15岁的邻里姑娘产生了爱意,但他们的恋情几经努力却仍然抱憾告终:“贞元二十年(804)秋,白居易已33岁,在长安作了校书郎,需将家迁至长安,他回家再次苦求母亲允许他和湘灵结婚,但在儿女婚姻上权威至高的母亲,不但再次拒绝了他的要求,且在全家迁离时,不让他们见面。”[10]白居易于诗中叙述了他痛苦万分、难以割舍而又愁闷无助的心情。

另一首喻比独居身影的诗是《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上一首笼禽意象喻指的是诗人自己,这一首则喻指的是诗人的好友元稹。而且这首诗中前后有两处笼禽意象,前者喻指梦境中的情侣,后者拟比的是现实中遭贬之人。如诗中云:“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笼委独栖禽,剑分连理木。……薄俸等涓毫,微官同桎梏。月中照形影,天际辞骨肉。鹤病翅羽垂,兽穷爪牙缩。行看鬓间白,谁劝杯中绿?”[4]1131-1133所引诗句的前半部分,主要写元稹梦中之艳遇:因美梦之惊心动魄,终致梦醒魂散,造成痴迷之人犹如萎顿困守于笼中的独栖鸟,同心携手的缘分终结落空。此处需补说一句的是,陈寅恪先生所论的“所谓‘存诚’‘誓志’,亦徒虚言耳”[11]98,乃出于考论唐代的社会风气、文人士子习性及元稹德行操守,与本文的话题无关,故此不多絮叨。所引诗句的后半部分,主要写元稹遭贬后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态:俸禄从此短薄,为官如同带着枷锁;平日形单影只,亲情阻隔天外;自己如同羽毛低垂的病鹤精神萎靡困顿,又如穷途末路的困兽爪牙威力一时丧退。《新唐书·元稹传》载:(元和四年)“次敷水驿,中人仇士良夜至,稹不让,中人怒,击稹败面。宰相以稹年少轻树威,失宪臣体,贬江陵士曹参军,而李绛、崔群、白居易皆论其枉。”[12]5227-5228元稹因年轻时嫉恶如仇,任监察御史和分司东都时,严肃法纪,得罪权贵,招致忌恨和报复,最终因敷水驿事件而遭贬。其被贬黜的命运,说明了中唐政治斗争的复杂性,也说明正直的士大夫力图有所作为的艰难性。

5.拘羁的官场

白居易从贞元十九年(803)32岁任校书郎起,直至会昌二年(842)71岁以刑部侍郎致仕止,除三年半丁母忧外,其余近37年时间均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从九品官一直做到二品大员,其间经历了太多的升沉起伏,对官场仕途深谙个里。所以我们注意到,白居易不论是在顺境中或是逆境时,无论是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还是荒远之地的逐臣,都创作了很大一部分笼禽诗,其中的笼禽意象聚焦于名利与官场,喻指深陷名利和追求仕途之人。如作于元和二年(807)盩厔尉任上的《见萧侍御忆旧山草堂诗因以继和》:

琢玉以为架,缀珠以为笼。玉架绊野鹤,珠笼锁冥鸿。鸿思云外天,鹤忆松上风。珠玉信为美,鸟不恋其中。[4]461-462

从诗题看,白居易有感于僚友萧侍御人在官场而心念草堂的矛盾心情,继和了一首诗歌。诗章感慨萧侍御拘执官场失去自由、有违生趣。其实,萧侍御的向往就是诗人的向往,他们一前一后互为注脚,发抒了身不由己、顾此失彼的矛盾体验。这让我们触摸到了品阶低下的官员起伏不定的脉搏,也感受到了身在官场的文人士大夫难以周全的内心世界。

又如作于长庆二年(822),由长安赴任杭州的《马上作》:

一列朝士籍,遂为世网牵。高有罾繳忧,下有陷阱虞。每觉宇宙窄,未尝心体舒。蹉跎二十年,颔下生白须。何言左迁去,尚获专城居?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虽未脱簪组,且来泛江湖。[4]667

儒家文化为士大夫文人勾画的人生蓝图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白居易为自己、家庭和社会一直做着不懈努力,如《与元九书》中道:“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1]324此可谓是白居易奋斗动力、奋斗目标、奋斗意义的真心剖白。他曾在以左拾遗差遣为翰林学士期间以及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和官拜中书舍人期间,短暂地体验到了为官的荣光,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就如他在《寄李相公崔侍御钱舍人》中所炫耀的“曾陪鹤驭两三仙,亲侍龙舆四五年”[4]1295,以及在《重赠李大夫》中所夸耀的“早接清班登玉陛,同承别诏直金銮”[4]1419。然仕途并不总是坦途。白居易在经历了长时间丁母忧而不得起复回朝的冷落后,又在回朝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数月后因“武元衡事件”贬谪江州。苦熬三年半后得到量移忠州的处分,并于一年多后回朝为官。“白居易回到京城,很快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的格外眷顾与补偿,接踵而至的升迁、重用以及家人的封赏、擢拔,重新点燃了他早年的政治热情和忘身济危的用世之志。”[13]然则,老大迟暮之悲,幽州军乱中忠谏之言的被废置,以及元稹与裴度的权力之争,使白居易感受到了官场的艰险、无趣,生出了失落和厌烦的情绪,遂决计要离开朝廷。《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多为排摈,不得用其才。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14]4353可以说,是政治生态的恶化、想要有所作为而不得的无奈以及躲避命运再次捉弄的考虑,使白居易认识到了为“世网牵”和有“罾繳忧”的官场生活、名利追求的可怕,最终作出了“往若投渊鱼”“且来泛江湖”的沉痛抉择。

视官场生活和求取名利为笼禽生活的诗歌还有许多,如作于元和九年(814)的《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我本山中人,误为时网牵。……池鱼放入海,一往何时还?”[4]561作于元和十年(815)的《放言五首并序(其二)》:“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转榖,荣枯反覆手藏钩。”[4]1231作于元和十二年(817)的《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言我本野夫,误为世网牵。时来昔捧日,老去今还山。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泉。舍此欲焉往,人间多险艰。”[4]621作于元和十四年(819)的《鹦鹉》:“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4]1438作于长庆四年(824)的《移家入新宅》:“十载囚窜客,万里征戍儿。春朝锁笼鸟,冬夜支床龟。驿马走四蹄,痛酸无歇期。磑牛封四目,昏闭何人知?谁能脱放去,四散任所之?”[4]709作于宝历二年(826)的《宝历二年八月三十日夜梦后作》:“尘缨忽解诚堪喜,世网重来未可知。”[4]1945作于大和二年(828)的《戊申岁暮咏怀三首(其三)》:“七年囚闭作笼禽,但愿开笼便入林。”[4]2117作于会昌二年(842)的《题新涧亭兼酬寄朝中亲故见赠》:“禽鱼出得池笼后,纵有人呼可更回?”[4]2772从上引诗歌可见,这些诗或写于翰林学士任上,或写于丁母忧期间,或写于江州遭贬之时,或写于量移忠州之后,或写于出刺杭州途中,或写于苏州刺史任上,或写于任职京城刑部侍郎时,或写于以刑部尚书致仕洛阳后。总之,无论何时何地、穷通荣辱、京师地方、在任离退,视官场、名利场为笼禽的感受从未离开过白居易,他似乎在追逐名利、看淡名利、抛弃名利、怨叹名利间,裹挟、锁闭在名利仕宦织就的罗网中,难以自控、自拔。

与上述笼禽诗相对应,白居易还有十数首赞赏冲破罗网牢笼,不为名利所拘的潇洒之举、高雅之士的诗歌。这类诗歌中的主体精神是,弃绝官场的羁縻,投入自然的怀抱,随顺做人的情性,追求适意的生活。如《丘中有一士二首(其一)》:“岂是爱贫贱,深知时俗情。勿矜罗弋巧,鸾鹤在冥冥。”[4]119此为不慕荣利、安贫自守的隐士。《题赠郑秘书徴君石沟溪隐居》:“出笼鹤翩翩,归林凤嗈嗈。……终当解纓网,卜筑来相从。”[4]493-494这写的是由隐而仕、再由仕而隐的高士。《答刘戒之早秋别墅见寄》:“避地鸟择木,升朝鱼在池。城中与山下,喧静暗相思。”[4]1097这写的是置身喧嚣官场的人对趋静隐逸者的羡慕。《奉和晋公侍中蒙除留守行及洛师感悦发中斐然成咏》:“鸾凤翱翔在寥廓,貂蝉潇洒出埃尘。”[4]2413这写的是甘愿离京而分司东都、主动逃离倾轧之地而寻求安稳生活的重臣裴度。有的早已看破红尘,有的经历挫折堪破名利,有的主动退缩明哲保身。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云:“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15]394无论上引诗句在构成诗歌主题中的权重如何,或者与诗歌主题的凸现的和谐度如何,笔者觉得这都无妨对其另眼相看。毕竟,集腋成裘、积习为常,从诸多的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动态连线中,我们看到的是诗中的中心人物均走向了追名逐利的反面。

6.遭贬的生涯

白居易笼禽意象喻指的另一重要类型是“遭贬的生涯”,这方面的诗歌有18首之多,以贬谪江州和量移忠州创作的最多且最具代表性。

白居易未入仕途时,对为官充满了向往和幻想。这从相传为其16岁创作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4]1042可以看出他对前程笃定的自信,从他17岁创作的《王昭君二首》中的“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4]1148可以看出他对君恩的希冀。白居易步入仕途初期,对唐宪宗颇有好感,如《初授拾遗献书》道:“今陛下肇建皇极,初受鸿名。夙夜忧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举一事,无不合于道,便于时。故天下之心喁喁然日有望于太平也。”[1]1188《新唐书》卷七《本纪第七》云:“宪宗刚明果断,自初即位,慨然发愤,志平僭叛,能用忠谋,不惑群议,卒收成功。”[12]219白居易自觉遇合明主,便不顾个人安危,犯颜直谏、指斥时弊。他以“誓心除国蠹,决死犯天威”[4]219“不惧权豪怒,亦任亲朋讥”[4]78的忠耿和勇气,对宪宗、宦官、节镇的种种失误、劣迹面折庭争,并创作大量讽谕诗嘲讽揭批。白居易过于直率、忠耿的禀赋,不久即引起唐宪宗的恼怒。《资治通鉴》卷二三八载:“白居易尝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密召承旨李绛,谓‘白居易小臣不逊,须令出院’”。[16]1947-1948元和六年(811)四月至九年(814)十月,白居易退居下邽丁母忧,前后长达3年半。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四云:“三年之丧,郑云二十七月,王云二十五月。”[17]1869白居易丁忧竟至42月,毫无疑义,这是唐宪宗及朝中权贵对他的刻意冷落和排摈。在白居易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8个月后,宰相武元衡被杀、御史中丞裴度被伤的事件,将白居易推到了风口浪尖,并成为他曾经得罪的权臣打击报复他的借口和理由。《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书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14]4344-4345公忠为国反遭算计、贬斥,这令白居易倍感寒心。他在《与杨虞卿书》中俱道事件过程、遭贬缘由、内心愤懑:“去年六月,盗杀右丞相于通衢中,……故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午入。两日之内,满城知之。其不与者或污以伪言,或构以非语。且浩浩者不酌时事大小与仆言当否,皆曰丞郎、给舍、谏官、御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也?……仆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贿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余附丽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11]291-292朝中权贵假公济私,排斥异己,终致白居易蒙冤受屈,离京赴远。贬谪江州极大地伤害了白居易的忠心、进取心,颠覆了他的价值观和体制观,使他倍感蒙耻负重,心怀一种强烈的被囚笼、被刺伤、被摧折的挫败感、压抑感。

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二《量移》云:“唐朝人得罪贬窜远方,遇赦改近地谓之量移。”[18]1831袁枚《随园随笔》卷一八“量移之讹”云:“唐人远方遇赦得改近地,号曰量移。”[19]319左降官“是贬官的主体,是最典型、处置最严厉的一种贬官类型,也是文学研究中最为关注的对象。它往往同时含有降级、投闲、出外三种处罚意义,贬地也大都比较荒恶”[20]6;而量移官“只是贬官在贬谪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一种形态,即自迁转离开初贬之地,至复资、脱离谪籍以前的受贬官员。其身份仍是左降官或责授正员官”[20]8。据此可知,白居易在贬官江州司马三年半后,量移忠州任刺史,虽在行政级别上有所提升,但就其实质并未从贬谪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其所背负和面对的仍然是洗刷不去的耻辱。

无论是贬谪江州还是量移忠州,白居易诗篇中都出现不少笼禽意象,借此倾诉其被辱受损的心声,勾画其被囚羁縻的身影。如作于元和十二年(817)的《感秋怀微之》:

昔为烟霄侣,今作泥途吏。白鸥毛羽弱,青凤文章异。各闭一笼中,岁晚同憔悴。[4]834

元稹于元和十年(815)三月,出为通州司马。通州(今重庆达县)唐时属兴元府。元稹《上兴元权尚书启》云:“然而吏通之初,有言通之州幽阴险蒸、瘴之甚者。”[21]647又《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其一云:“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暗蛊有时迷酒影,浮尘向日似波流。沙含水弩多伤骨,田仰畲刀少用牛。知得共君相见否,近来魂梦转悠悠。”[9]644-645两位曾为皇帝倚重的“同志”,现今都寄身偏远荒蛮之地,经受着身心的折磨与煎熬。他们都对囚笼般的生活烦闷厌恶,但却无力改变沉沦憔悴的处境。

又如写于同一年的《山中与元九书因题书后》:“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4]1318此诗以时同地异、时空衬比的手法,凸显了昔日的荣耀和如今的失意。“鸟笼槛猿”的囚居生活对其生存提出了严重挑战,不知这样的生活能坚持多久、有无等到再相见的那一天?再如作于元和十年(815)的《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早攀霄汉上天衢,晚落风波委世途。……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4]1265在与昔日僚友的对比中,体味着伤禽惊悸、尊严尽失的悲凉。

量移忠州虽给白居易带来了处境改变的喜悦,但荒蛮狭陋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令其在短暂兴奋之余,又再度生出笼禽的体验。如作于元和十四年(819)的《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

林峦少平地,雾雨多阴天。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畲烟。……水梗漂万里,笼禽囚五年。新恩同雨露,远郡邻山川。书信虽往复,封疆徒接连。[4]849-850

忠州的自然环境迥异于中原、关中,生产和生活方式也见所未见。州郡相连的两位贤能父母官,虽有书信往还,但却没有相互走动拜访的自由和权利,他们像江水中漂流万里的浮梗,远离家乡、京城,没有根基、没有归宿;又像身陷囚笼的鸟儿,在5个春夏秋冬的漫长岁月中,过着寂寞、孤苦的生活。

又如作于与上首同年的《答杨使君登楼见忆》:“忠州楼中南北望,南州烟水北州云。两州何事偏相忆,各是笼禽作使君。”[4]1465杨使君与上首诗中的杨八使君乃同一人,指万州刺史杨归厚。白居易在忠州一年多的时间里,与杨归厚多有唱和,其主要原因在于山穷水恶的荒凉环境中,唯有牵挂彼此可以转移、消解、打发他们囚笼锁闭、无以为乐的寂寞痛苦。作于同一年的《寄王质夫》:“忽从风雨别,遂被簪缨缚。君作出山云,我为入笼鹤。笼深鹤残悴,山远云飘泊。”[4]853白居易回顾过去,反省自己的仕宦历程,在昔日的愿望与今日的处境、自己的遭贬被黜与朋友的闲云野鹤的对比中,禁不住羡慕王质夫的出世风神,而检讨自己为名利所牵,终致遍体鳞伤、自取其辱的不幸。

三、 白居易笼禽意蕴的多元变调迁转

白居易诗歌中的笼禽意象具有多维的喻指类型,但进一步考察发现,有的笼禽意象所指代的如家养的婢女、诚实的品格、凄婉的音乐、独居的身影等,只在文学创作层面具有局部的意义,在诠释白居易的精神层面、揭示中国封建体制的文化属性方面却并不具有典型性。比较而言,涉及官场文化、贬谪文化的笼禽诗及笼禽意象则更具有详论细说的理由与必要,其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哲学意义、个体特征更值得深入探究一番。

荣格《试论心理学与诗的关系》认为:“每一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它就像心理中一条深深的河床,起先生活之水在其中流淌得既宽且浅,突然间涨起成为一股巨流。”[22]100荣格所论的出发点是要从意象的逐渐累积中,发现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形成,进而证明文学审美中原型的存在及其一以贯之的价值。与荣格的论述走向反向的是,倘若我们把白居易42年的86首笼禽诗的主体内容进行宏观统察的话,就会发现,在不同的相对集中的时空里,白居易的笼禽诗所传达的意蕴是有差异的。也就是说,笼禽意蕴随着时空的变化处于动态的调整中。大体说来,由于诗人所处的政治环境、生存状态的变化,价值追求与外部环境匹配度的变化,处事态度、人生哲学的变化,官居京城、贬谪江州、量移忠州、外放苏杭、分司东都,在这几个大的为官、贬官的时空板块中,笼禽意蕴呈现出变调迁转的多元状态。

1.官居京城的笼禽意蕴

自古京城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所以唐人惯例“莫不重内官,轻外职”[23]1198。白居易在京城供职前后近11年,历任校书郎、以盩厔尉差遣翰林学士、左拾遗、京兆府户曹参军、太子左赞善大夫、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秘书监、刑部侍郎等职。虽官职大小不同、内心满意度有别,但总的说来,感觉自比京畿之地、守孝之地、贬谪之地、量移之地要舒坦。京官相对而言总有一些优越感,所以面对地方官、失意者、白身人甚或同事僚友发而为词,就呈现出大气、阔落、自信的特点,当然也免不了掺杂着浮泛虚饰、不关痛痒的面子话。这一情况同样反映在笼禽诗中,如《寄元九》:

身为近密拘,心为名检缚。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秋意一萧条,离容两寂寞。况随白日老,共负青山约。谁识相念心,鞲鹰与笼鹤。[4]734-735

此诗作于元和四年(809),时白居易为左拾遗、翰林学士,元稹是年先官拜监察御史、继而分务东台。两人此时均处身显位、运势方好。白居易在诗中感叹的主要是彼此因“近密拘”“名检缚”而不自由,遂生出“鞲鹰”与“笼鹤”的感慨。如实说,这种感慨是文人士大夫普遍会有的“矫情”通病,是志得意满者避免不了的“虚浮”呻吟。在外在事功加内心修炼成为完整君子的评判体系中,所有人都难免要空泛性地冠冕堂皇几句,以迎合崇尚事业、鄙夷名利的价值标准。可以认为,这是圆满中的淡淡遗憾,是一种装饰性很强的符号。事实上,白居易一生中对其差遣翰林院而为皇帝身边近臣的一段时光是颇为自豪、津津乐道的。所以,“鞲鹰与笼鹤”的感慨既是不满的,又是自满的;既是真实的,又是虚饰的。

再如作于元和三年(808)至元和六年(811)间的《答马侍御见赠》:“蟠木讵堪明主用,笼禽徒与故人疏。苑花似雪同随辇,宫月如眉伴直庐。浅薄求贤思自代,嵇康莫寄绝交书。”[4]1093由诗题和诗意看,白居易的同僚、时任监察御史的马逢写诗给白居易,向他询问近况如何。白居易一番谦逊,说自己像一只被拘囚的鸟儿失去了与故人亲近的机会,他决心举荐有才能的人替代自己,请朋友不要认为他是名利之徒而与之绝交。此诗客套话很多,是绝对不能信以为真的,这只是在惯常的你来我往唱和程式中的应酬辞令,是感叹与自豪兼具、与其说是苦痛不如说是快意的空泛不实之辞。又如《戊申岁暮咏怀三首(其三)》:“七年囚闭作笼禽,但愿开笼便入林。幸得展张今日翅,不能辜负昔时心。人间祸福愚难料,世上风波老不禁。”[4]2117此诗作于大和二年(828)任职刑部侍郎时,诗中充满了对仕途的敬畏忧虑,并流露出打定主意离开京城寻求自在的愿望。其中,尤其视长庆二年(822)出刺杭州,历任苏州刺史、秘书监、刑部侍郎这七年为“囚闭作笼禽”,令人不免对白居易对笼禽的体认产生质疑,因为其所历经的官职和供职的地方当属不差。

2.贬谪时期的笼禽意蕴

贬谪时期于白居易来说,既包括3年半的江州司马时期,也包括1年零4个月的量移忠州时期。这一时期的笼禽诗呈现出复杂、跳荡、急转的特点。

江州司马任上,白居易万念俱灰、压抑苦痛,以参禅礼道、寄情山水、佯狂诗酒来化解心中委屈。《江州司马厅记》道:“司马之事尽去,唯员与俸在。……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1]249-250又《答户部崔侍郎书》云:“自到浔阳,忽已周岁。……杜门隐几,塊然自居。木形灰心,动逾旬月。[1]345-346在看似泯灭心机、随顺自安的背后,积聚的是宦情的幻灭、精神的压抑。所以我们看到,此时的笼禽诗不仅多,而且有敏锐、郁勃、真挚的感情包蕴其中。如《江南谪居十韵》云:“自哂沉冥客,曾为献纳臣。壮心徒许国,薄命不如人。才展凌云翅,俄成失水鳞。”[4]1337这里是昔日宏愿与今日沉沦的映衬,是短暂的光鲜与迅即的失势的对比,充满了无常之叹。又如《九日醉吟》云:“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剑匣尘埃满,笼禽日月长。”[4]1395再如《送韦侍御量移金州司马》云:“留滞多时如我少,迁移好处似君稀。卧龙云到须先起,蛰燕雷惊尚未飞。”[4]1406

《唐会要》卷四一《左降官及流人》条“元和十二年七日”敕:“自今以后,左降官及责授正员官等,并从到任后,经五考满,许量移。未满五考以前,遇恩赦者,准当时节文处分。”[14]736据此律令,白居易至少要在江州司马任上滞留五年才能量移。但因朝中朋友的斡旋,白居易在三年半的时间即接到量移忠州刺史的任命,对此他十分兴奋,对朋友充满了感激之情。如《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泽聊书鄙诚》云:“网初鳞拨刺,笼久翅摧残。雷电颁时令,阳和变岁寒。遗簪承旧念,剖竹授新官。乡觉前程近,心随外事宽。生还应有分,西笑问长安。”[4]1409又如《除忠州寄谢崔相公》云:“提拔出泥知力竭,吹嘘生翅见情深。……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4]1410我们注意到,在白居易看来,无论如何忠州刺史总比江州司马在职权、地位上显贵,所以离开江州就是脱离鸟笼的拘牵,飞向广阔的自由世界。似乎在这一刻,白居易不再认为仕途是鸟笼、为官是笼禽,起码在与江州的对比中他短暂而乐观地改变了惯常的认识。

然而,好的心绪随着逆水上行的艰险,以及对忠州蛮荒偏僻的体认的加剧,白居易刚刚扭转对仕途的认识,再次回到了起点。如《重赠李大夫》云:“早接清班登玉陛,同承别诏直金銮。凤巢阁上容身稳,鹤锁笼中展翅难。”[4]1419此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由江州赴往忠州的途中,似乎欣慰的感觉转瞬即逝,代之而起的依旧是摆脱不了的笼禽之感,而且这种感觉在与朋友身居京城、稳居高位的对比中显得尤为激切。不仅如此,白居易在《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中,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和弟弟要汲取教训、远离罟韝罗网的官场生活:

险路应须避,迷途莫共争。……多知非景福,少语是元亨。晦即全身药,明为伐性兵。昏昏随世俗,蠢蠢学黎甿。鸟以能言韝,龟缘入梦烹。知之一何晚,犹足保余生。[4]1422

3.外放苏杭时期的笼禽意蕴

由于唐穆宗荒纵不法、任人失当,河朔节镇恣意作乱,白居易平乱息事的建议得不到重视,以及他所倚重的两位好友元稹与裴度的权力争斗,使白居易心力憔悴,不愿再目睹纷乱的朝政、裹挟在是非之中,于长庆二年(722)“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14]4353。白居易于长庆四年(824)五月离任杭州刺史,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其出刺苏州始于宝历元年(825)三月四日,一年后因眼病肺伤请百日长假,并于宝历二年(826)九月初假满免郡事。前后外刺苏、杭三年多时间。

杭州和苏州在唐代是富庶繁华之地,是士大夫心目中为官的理想去处。白居易早在贞元初于江南避乱时,曾十分艳羡时任杭州刺史房孺复和苏州刺史韦应物的诗酒风流。《吴郡诗石记》云:“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及今自中书舍人间领二州,去年脱杭印,今年佩苏印,既醉于彼,又吟于此,酣歌狂什亦往往在人口中。则苏、杭之风景,韦、房之诗酒,兼有之矣。”[1]1837早年的夙愿得偿,这该是怎样的欣慰惬意啊!然白居易在苏州任上仅一年零二三个月,便告长假求罢。这一出人意料的反常举动,乃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一是身体的衰病,二是老大迟暮的伤感,三是朝政动荡不宁尤其是牛李党争对政治生态的破坏,四是摆脱是非、远离祸端的避世思想的主导。所以我们看到,在赴往杭州途中、杭州和苏州任上,白居易所创作的笼禽诗,既与身处京城的笼禽诗意蕴有别,也与贬谪时期的笼禽诗格调有异,呈现出轻快中有淡愁、不满中有侥幸、遗憾中有自慰的特色。与贬谪时期的笼禽诗相比,减少了压抑愤懑的浓度、烈度;与京城时期的笼禽诗相比,具有了更多的可信度、平和度。如创作于长庆二年(822)赴任杭州途中的《山雉》:“适性遂其生,时哉山梁雉。梁上无罾繳,梁下无鹰鸇。雌雄与群雏,皆得终天年。嗟嗟笼下鸡,及彼池中雁。既有稻粱恩,必有牺牲患。”[4]674在山野中的山雉与笼养的鸡鹅对比中,流露出诗人对自然适性、无拘无惧山鸟的羡慕,对受人拘禁、身处危境的家禽的哀悯。其实进一步体味,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借禽鸟说人事的深意,借对山雉的赞叹表达着自己离京远任的自在与明智。又如《宝历二年八月三十日夜梦后作》:“尘缨忽解诚堪喜,世网重来未可知。莫忘全吴馆中梦,岭南泥雨步行时。”[4]1945诗人做了一个脱弃官场俗谛、超然物外的梦,梦中尤感轻松、惬意、窃喜,并在梦醒后以曾经另做的一个遭遇艰难的梦境自我训诫,旨在警告沉溺仕途的恐惧和淡泊名利的实惠。这不能不说是诗人以艺术的形式对自己当下处世哲学的慰勉与笃定。

此外,作于宝历元年(825)的《题笼鹤》云:“莫笑笼中鹤,相看去几何?”[4]1879在情绪黯淡中,嘲笑自己享用俸禄与被笼圈养的白鹤没有两样,流露出既不自在又无力挣脱仕宦的两难心境。作于宝历二年(826)的《百日假满》云:“马辞辕下头高举,鹤出笼中翅大开。但拂衣行莫回头,的无官职趁人来。”[4]1928在告长假获准后,畅想回归洛阳时坐骑的轻快矫健、白鹤的无拘无束,劝告自己应坚定拂袖而去、不要眷恋滞留。从两首诗中可以看出,白居易早在君恩与退隐之间流连徘徊,他对笼禽的嘲弄与笼禽终获解放的联想,正代表了他进退两难的拉锯、矛盾心理。

4.分司东都时期的笼禽意蕴

白居易在东都前后18年,除去致仕后的4年,在官近15年。第一次分司在长庆四年(824)五月杭州刺史职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直至宝历元年(825)三月四日除苏州刺史。第二次起于大和三年(829)三月末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其间历任太子宾客分司、河南尹、太子宾客分司、太子少傅分司,至会昌二年(842)71岁以刑部尚书致仕。白居易何以要离开他年轻时向往的政治中心长安,并以反复请求分司东都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仕宦历程?这其实与当时朝中的牛李党争有直接关系,也与当时政治生态背景下诗人的处世哲学转向、政治安危思考有很大关系。《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大和已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14]4354曾于《与元九书》中,白居易为自己确立的立身原则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326。但我们注意到,无论是杭州刺史还是苏州刺史,无论是刑部侍郎或是河南尹,在当时应是为人倾羡的好差贵职,起码也应算作“达”的阶段而非“穷”的时段。可是白居易早早就在职位上安顿着退隐,如他于太子宾客分司任上所写的《中隐》:

中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4]1765

《中隐》虽创作于大和三年(829),但其中的处世哲学绝非是卸任京官、分司东都后短时间形成的。毫无疑义,这是人生升沉起伏、荣辱穷通、挫折坎坷经验与教训长期积累、沉淀后的总结与调适。这让我们看到了封建体制内的士大夫人生历程的必然走向,也让我们体悟到早年凌厉激越的白居易步入此境的无奈与理性。“与传统吏隐观之身心分离不同,‘中隐’说强调身心的自然合一。晚年白居易着意于自我身心、形神、外内的安顿,追求身心自然合一的生命境界。”[24]在身心融合无二的人生哲学的实践中,白居易“不比陶渊明清高耿介,也不如他冲淡,但他消解了谋道与谋食的对立,化解了高贵孤独灵魂与卑微无奈肉体之间的冲突。他有王维的恬静安闲,却不流于空寂。他从陶、王的无我走向有我,既超以象外,又得其环中。”[25]

在此种中隐、实用哲学涵育下,白居易分司洛阳的诗歌多文人雅集的描写、诗酒风流的炫示、恬淡自适的击赏。即便在笼禽诗中,也鲜明体现出自足、自得的浑融通达。如作于长庆四年的《洛下卜居》:“远从余杭郭,同到洛阳陌。下担拂云根,开笼展霜翮。”[4]705表面写天竺石、华亭鹤,实一笔双致,寄蕴着摆脱俗务的舒坦。又如作于大和三年(829)的《不出门》:“鹤笼开处见君子,书卷展时逢古人。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4]2140以赏鹤为雅、与书卷为伴,凭添精神气象、追求心宽寿永。于两诗中我们注意到,为白居易豢养的华亭鹤,在拘执与潇散、仰给与自适、失性与全真间找到了平衡点,达到了生理与心理、物质与精神、生存与尊严兼顾共荣的理想状态。此类寄寓圆融洽切、自赏自得处世哲学的笼禽诗,在分司东都后多有呈现。如作于大和七年(833)的《咏兴五首·解印出公府》:“归来履道宅,下马入柴扉。马嘶返旧枥,鹤舞还故池。”[4]2247诗写官罢河南府尹后马、鹤、仆、主返家归园、各得其所的自在。又如作于大和八年(834)的《问鹤》:“乌鳶争食雀争巢,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踏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4]2428在对乌、鸢、雀、鹤的观察中,诗人由衷赞赏平静不躁、独立标格的白鹤。鹤从其体型看,喙尖长、颈细长、腿修长,形态清瘦美丽,行走时步态中矩、缓急有度。从天资禀性看,鹤性情温和、闲逸自持、优雅清高似君子,且性情笃实,雌雄并行。从上引诗句不难看出,白鹤的生活便是诗人生活的写照,诗人表面赏鹤,其实是在自赏。又如作于大和九年(835)的《裴侍中晋公以集贤林亭即事诗二十六韵见赠猥蒙徴和才拙词繁辄广为五百言以伸酬献》:“从容就中道,俛僶来保釐。貂蝉虽未脱,鸾凰已不羁。”[4]2284这是对东都留守裴度官隐兼顾的赞赏,但这更像是白居易内心的真情吐露。又如作于同年的《犬鸢》:“门前何所有,偶睹犬与鸢。鸢饱凌风飞,犬暖向日眠。腹舒稳贴地,翅凝高摩天。上无罗弋忧,下无羁锁牵。见彼物遂性,我亦心适然。”[4]2317见到无拘无束、自然遂性的犬与鸢,禁不住逗起诗人的联想和暗自称赏。再如作于开成三年(838)的《自题酒库》:“野鹤一辞笼,虚舟任长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闲中。”[4]2587白居易认为自己当下的境况就像离开鸟笼的白鹤无拘无束,又像空落轻快的小舟随风长往。

从上举白居易分司东都的笼禽诗不难看出:其一,这时的诗人,生活中凭添了从杭州带回的华亭鹤,他的绝大部分笼禽诗都有鹤的影子,鹤成为诗人吟咏的主要对象。其二,曾经为诗人在京城、江州与忠州、苏杭反复感叹、怨愤、庆幸的笼禽况味,在分司东都的笼禽诗里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对中隐生活毫无怨言的欣然接受,甚至全然陶醉。其三,为白居易豢养的华亭鹤,在其生活和审美世界中,已不再是被拘受笼的禽鸟,而是天地自然和人文精神完美结合的化身。其四,这双行走在履道里池园的白鹤,既享受着相对自由的自然空间,又沐浴着主人的呵护拂煦;这双白鹤是白居易既仰荷圣泽又脱弃俗务生活的幻影,是白居易中隐哲学在现实生活中的表征与折射。

猜你喜欢
白居易
诗人音乐家白居易
ART IN THE FIELD
早冬
回到古代学科学 白居易不认识草
早春(节选)
赋得①古原草送别
忆 江 南
龙门里的白居易
池上
白居易西去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