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写的乡愁:论贾平凹文学创作中的乡土书写经验

2022-03-18 10:48龚卫珂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乡下人贾平凹乡土

龚卫珂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

贾平凹出生于陕南农村地区,尽管后来到城市生活,但他认为自己骨子里依然是个农民,当地文化已植入他意识的深处,所以他的创作从未脱离乡土文化。回顾他的创作历程,从20世纪80年代的《浮躁》,到90年代的《废都》,再到21世纪的《秦腔》,他对于城市与乡土的认识,经历了从进城前的向往到久居城市后厌恶离去、最后回乡的挣扎与纠结的过程。他试图用文学创作为乡土文化发声,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呈现城市化进程中中国农村发展情况,通过故乡的改变来显现中国乡间社会的发展,赋予作品浓厚的乡土文学气息。因此,他的作品呈现出双重失根下知识分子的城乡往返矛盾,有乡土记忆和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还有与知识分子之间的身份冲突。

一、双重失根下的城乡往返

(一)乡土记忆与城市生活的冲突

贾平凹笔下的美丽乡村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农村,而是在情感上对往昔农村生活体验的一种美好的描绘。他把目光转向城市,不仅是一种进步,更多的是一种叙述态度的转换。[1](P289)《白夜》中描写了乡下青年夜郎进城后,因无法在城市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最后失去了自我,体现了农民在市场经济发展下融入城市生活所面临的困难,表明了贾平凹对城市文明发展的困惑和批判。《古炉》则是贾平凹对乡村的回望,凸显了他对农村城市化的不适应。[2](P13)

普通农民进城后,虽努力调适,但大多依然是生活在城市底层,是城市里卑微的一份子,“拾荒族”就是贾平凹用来呈现城乡矛盾的研究对象。此后,他对于城市与农村矛盾冲突的书写,逐渐向着理性审视的方向发展,其创作中蕴含的现代性反思也越来越强烈,更侧重于从小的方面创作反映时代的作品。他的目光在历史与现实中来回跳跃,但始终关注社会底层,时不时的还会描写农村的一些新人、奇人,这说明了他创作的多样性和情感态度的复杂性,同时也表明了他在时代的发展中内心的迷茫无法排解,只能将目光投向别处。《极花》中,贾平凹再次触及城市化对农村的负面影响,通过对女性悲惨命运的刻画揭示了城市发展带给农村的不幸。《极花》中,胡蝶从农村来到城市,急切想脱离农村身份,但最终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被拐卖到偏远乡村给人做媳妇。《极花》映射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尤其是城市化飞速发展时期,常常被遗忘的乡村在生存状态上存在的可悲的一面,在这种状态下的隐痛在文本中表现得淋漓尽致。[3]《极花》结尾,胡蝶在梦中回到家乡,这也是主角的情感独白,渴望回到娘身边,回到熟悉城市,但内心却割舍不了自己的孩子。在《极花后记》中,胡蝶在梦中获得自由回到圪梁村,但众人的偏见让她不愿再身处熟悉的环境,所有人都在关注警方的英勇作为,没有人真正理解胡蝶被拐卖时受到的伤害,她最终只能回到孩子所在之处,自我安慰,期待心灵的创伤可以自愈。[4]

经历这次创作后,面对城市化对农村的负面影响,贾平凹选择在精神上回归乡土,这是他面临生存困境做出的艰难选择,反映了他内心的无奈和绝望。故乡已成为回不去的故乡,笔下所写不过是记忆中的乡村面貌,他只能顺应现代化发展,情感态度上从对农村受城市化影响而欢喜,到对农村传统文化逝去的怀念,再到接受城市化给农村带来负面影响的理性。[5]可以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以反映乡土文明兴衰为主旨,写出了城市文明之下存在的种种弊病,以及现代化建设给中国乡土大地带来的物质生活与思维方式的改变,揭示出时代进步的局限性,表达了他的忧患思想和人文情怀。

(二)农民身份与知识分子身份的冲突

戴维里斯曼认为,现代后工业化文明社会是由他人所引导的,它正日益组织化、整体化。个体形成组织,在社会运转的大环境中发挥着各自的作用,人格不再显得重要,个人主义也失去了价值,个体在无所适从的状态中倍感压抑。[6](P8)带着这种负面情绪,贾平凹反复琢磨笔下人物的设定,创作了“漂泊于城乡”的故事背景。漂泊者对自我认知的压制感渗透在“进不去的城”与“回不去的乡”之间,他们追逐着都市梦,又因难以融入城市而感到失落,既不再是纯粹的乡下人,也始终无法成为城市的一员。贾平凹将这种身份认同危机感凸显在叙事中,表现了漂泊者在城乡间徘徊的两难境地。

城乡之间的差异,对初到城市的乡下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使他们有了一个中间身份——“城里的乡下人”。《高兴》中,乡下人刘高兴满心欢喜地来到城市,最终失去方向,割断了内心与乡土的联系。贾平凹用“高兴”作为名字,是为了表现乡下人进城时的真实情绪。毫无疑问,刘高兴所幻想的一切都是虚妄,城里人对他的阿谀奉承是逢场作戏,他却沉迷于这一切,忘却了自己的乡下人身份,最终失去了对自身真实身份的认同,成为了“城里的乡下人”。

贾平凹在作品中反复强调角色的身份认同问题,是因为他曾亲身体会过这一切,作品里的叙述不过是他内心真实情绪的写照。贾平凹的小说无不充斥着关于乡土社会的复杂情绪表达,他身为离开乡土最终又回到乡土的知识分子,精神世界也随着城乡空间的转换而变得复杂。人乡关系和乡土想象的根本变化,是现代知识分子身份的还乡者文化身份的超越,现代视野使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家乡的观察者和审视者,理性的思考也抑制了游子对家乡的自然情感。[7](P209)但在热爱故乡的同时,他们又从启蒙主义角度来审视故乡,不单看到了乡下人纯朴的人情味,还看到乡下人内心的阴暗面,以及思想行为上的愚昧,他们怀着哀叹和愤慨看待故乡的变迁。[8](P192)

直至今日,城市里依然不乏有人怀着莫名的优越感审视乡下人,在贾平凹叙事的那个年代,这种“城优乡劣”的观念更为盛行,受此影响,离乡进城的漂泊者从身心上都失去了归宿。为了发展经济,乡土世界逐渐被改造,乡土文化遭受侵蚀,曾经充满诗意的乡间逐渐浮现萧条的惨状。乡下人一批又一批地离开故土奔往城市,却因无法被城市容纳而折返,然而每一次往返,乡土都不再是离开前的样子了。乡村的物质世界改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世界中的乡土正逐渐被人们遗忘。如今的乡土小说比起上个世纪的作品,叙写了更多关于城乡关系的思考,不再仅仅是单纯地讲述乡土故事。同时批判领域也保持着过去对乡下人进城的观察角度,继续深入研究这些人的移动谱系。

二、贾平凹经验书写存在的困境

关于乡土书写,贾平凹是一个高产作家,然而其经验书写也会遭遇困境。

(一)流亡者的新乡愁

当代中国社会,乡土社会在城市化与现代性侵蚀下有被同化的趋势,作家们立足现实反思乡土时发现,“我们熟悉的乡村是昨天的不是今天的,对像我这样一代作家而言,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就是经验对我们的疏远。”[9]这是中国作家在书写中国经验、传递中国声音、再现当前城乡关系时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从当下众多乡土作家的书写中发现,作家们久居城市远离故土,曾经的乡土记忆与乡土经验无法支撑其后续写作,他们以久居城市者的身份远远回望故乡时,感情十分复杂,既无法摆脱骨子里的乡愁,也无法摆脱城市中的游离之感。正如爱德华·萨伊德对流亡者的表述:“事实上,对于大多数流亡者来说,难处不只是在于被迫离开家乡,而是在当今世界中,生活里的许多东西都在提醒:你是在流亡,你的家乡其实并非那么遥远,当代生活的正常交通使你对故乡一直可望而不可即。因此,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10](P45)这一表述道出了小说中“进城者”夹缝中生存的心理,描绘了那些在城乡中游离的灵魂的困境与无奈,也显示出这些游离灵魂背后的作家对故里矛盾而又复杂的心理。

作家们由于长期居住于城市,对故土十分思念,但现代化给乡土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又使得他们发出“故乡从此失去记忆”的喟叹,[11](P673)这种矛盾之下的“新乡愁”是现实社会对作家经验书写的新考验。在现代乡土书写中,一些作家往往会站在知识分子的高度,再现乡土现实,对城乡关系再思考,一方面宣扬乡村传统伦理道德的重要性,对野性、传统生命力的失守痛心疾首;另一方面又对藏污纳垢的民间加以斥责,希望以现代文明意识观照民间。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创作心理,恰恰体现了他们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反思故土时的矛盾与冲突,在小说文本中逐渐形成了充满情感矛盾的“新乡愁”。比如,在《秦腔》中,子路和夏风返回故乡后,满眼看到的都是清风街落后且贫穷的生活条件,邻里、亲人之间在利益的驱使下充斥着猜忌、嫉妒,乡人们逐渐丧失自我,丧失了曾经的淳朴与纯真,取而代之的是自私狡黠、机关算尽和无理取闹,这样的麻木不仁和人伦崩塌,给返乡的子路和夏风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冲击。不仅如此,这些乡村逐渐受到现代商业化的影响,无限制的利用自然资源,破坏了原来的自然风貌,没有了乡村纯美风情的展示。人情美和人性美的消失,使乡村不再是乌托邦的代名词。这种对传统乡土社会的眷恋与对现实乡土问题的批判,共同推动了作品中人物精神返乡与现实返乡的矛盾的加剧。在这一过程中,作家自身的乡愁转移到人物身上,成为一种对精神故乡遥远的、虚幻的想象。

(二)经验书写中的失真现象

当前社会在落实现代化设想的过程中难免有所磕绊,乡土作家笔下的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脱离实际的,社会的发展不受意识所限制,但作品中的乡土社会局限于作家的意识范畴之内。关于乡土变迁的创作出现套路化、模板化的现象,不少故事都与真实社会有一定差异。作家的主观意识使他们更乐于去回顾在故土的美好生活,带着对乡土的纯真感情,呼吁着要回到乡土;然而乡土社会的巨大变化又使他们感到无奈,不得不主张离开乡土。他们常常通过对故事人物的刻画,感慨在时代大势之下,自己不过是蝼蚁,所做的一切都那么微不足道。对于乡土的衰败,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文字表达对现状的思考,试图去缓解那无尽的“新乡愁”。就如贾平凹小说中的个别女性,在茫茫人海中,她们无路可走,无人相助,不得不选择卖身,以维持那早已破败不堪的生活。《带灯》中,贾平凹从审美和意象的高度塑造了“带灯”这一女性形象。但当贾平凹试图在自身现实乡土经验中汲取创作灵感时,却看到了种种不可能。带灯这一女性形象具有理想主义色彩,但在面对被种种矛盾与纠纷充斥的乡土现实时,她似乎随时都有幻灭的可能。所以,在结局中,贾平凹无奈地让带灯在械斗中完成了自己可怜的救赎,成为一名令人唏嘘的梦游患者,使这一人物形象在现实中落地。《带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幻灭,也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调解,贾平凹在作品中表达了其对农村发展的无限憧憬,但是他也深知农村改革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在理想与现实的调和中,贾平凹是困惑的,作家的人文关怀和冷静的批判思维在他的灵魂中博弈着,让他在文本呈现中举棋不定,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选择,选择让位于现实。所以,在他笔下,带灯这样一个“江山社稷的脊梁”“民族的精英”仅仅是以微弱的萤火之光照亮了些许现实,却永远无法改变现实。或许这才是贾平凹伏在书桌上痛哭的真正原因。这些关于农村人艰难处境的叙述,是贾平凹对于那个年代最深刻的反思,纵然有所失真,但依然有着警示作用。

三、贾平凹乡土书写带来的新启示

(一)关注乡土社会

贾平凹在西安城居住了数十年,但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乡下人思维,每当看到在城市中漂泊的农民步履维艰的生活状况,他总想提笔创作和他们相关的故事。贾平凹回忆进城求学经历,从渴望融入城市,向往都市的幸福生活,到厌倦这一切,只因城市的繁华与乡间的平静反差太大,所以他在作品中常有乡下的日子透明和快乐的感慨。[12](P134)他深刻体会了城市生活的繁杂,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背景下,人们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慢节奏的生活,他感慨如今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而农村才是真正能体验到人生酸甜苦辣的地方。贾平凹将这份无奈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希望孩子们能回到乡间,体会他年少时经历过的生活;他在创作中给读者呈现多样的乡土故事,让不曾在农村生活过的读者也能了解乡土社会,了解乡下人的现实生活状态,以及思考对贫困地区的村民到底是该怜悯还是用实际行动去帮助。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既可以顺应大势,忙忙碌碌过完一生,也可以逃离快节奏的生活,寄情山水,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闲适。人们可以通过贾平凹作品中的“自然主义”浪漫情调,去感悟乡土生活中超然物外的独特情怀,而他书写的社会问题是每一个社会参与者都应该去思考的。

(二)实现城乡发展平衡

贾平凹在创作中涵盖了对乡土社会各方面问题的深度思考,不仅有政治经济,还有人文伦理。他知道身为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肩负的书写乡土社会的使命,他也从未停止过对乡土社会的诗意追求,即使乡土社会现状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但他的文字却依然保留着过去乡下的美好意境。他的作品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对乡土社会近几十年的科学记录,为社会科学研究提供了值得参考的素材。每个人往历史追溯,都源于乡土,城市化使人们从农村向城镇聚集,有不少人忘却了自己的根在何处。如何将乡土文化传承下去,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深度思考的问题。要实现贾平凹作品中的诗意理想,离不开政治制度的保障,也离不开每一位心系乡土的人的实际行动。

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说那样:“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然而无论好坏,这都是属于我们的时代。当下时代的特征是,传统的乡土伦理在现代化的冲击下逐渐土崩瓦解,但传统乡土根深蒂固留下的核心价值体系依然存在。城市化与现代化带来了无限的繁华与富裕,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意识观念的改变,背后的问题依然不可忽视。城乡关系不仅仅是文学问题也是人类学问题,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针对这一问题,至关重要的不仅是描述,更是探究,探求支撑城市生活的精神伦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如何平衡传统与现代的文明。虽然对此问题人们还没有统一的认知,但这无疑是为将来的乡土文学书写带来的新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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