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①

2022-03-19 22:41张诗群
安徽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海

张诗群

一、2017年秋

冀有为在凹凸不平的怀恩路上盘桓了一下午。一小时前,他讓村主任老海回去了。刚入秋那会,老海陪文博部门检修文保旧居,下梯子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没好利索就又颠来晃去了。冀有为呛他说,你老海就是怀恩路上的蚂蚱,折了腿都要蹦来跳去的,给个机会让你歇你都不会歇。

凌晨下过一阵雨,晚秋的雨,湿地难干,冀有为的安踏鞋上已粘了两脚泥。泥腥气和田野的腐草气在他鼻尖游荡,远处的望塘岭笼罩在一片虚白的烟岚中,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桃村三面环山,除了北面的望塘岭,还有西面的伏龙山和东面的雏凤岭,三座山像一把老爷靠,把桃村拢在中间平坦的椅座上,留下南面的敞口延伸出去,桃村人出家门,走出这个敞口,可以去更南面的县城,或过江,或上繁沪公路,到外面的世界施展身手。怀恩路就是从敞口延伸出去的一根脐带,把桃村与外面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冀有为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坐下来,随手捞了根小树枝,清理粘在鞋底上的湿泥。头勾下来时,他闻到颈窝里的一股酸馊味,这才想起一个星期没洗澡了。事太多,实在是没时间。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桃村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光是这条路就折腾了他两年。

怀恩路是一条有来历的路,这源于桃村的红色革命史。1938年冬,新四军的一支队伍开到繁城,司令部和其中一个团部就驻扎在桃村,两年时间内,这支队伍凭山据险,依托桃村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与屡次进犯的日军交战。据党史办的资料记载,大大小小的战斗共打了两百余次,取得了大规模作战五战五捷的良好战绩。这五次战斗中,尤以望塘岭之战最为激烈,村民冒着枪林弹雨,把受伤的战士抢运下山,沿着脐带似的土路抬回村里,一路上都是战士们淋漓的鲜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政府将这条脐带路加宽路沿,重新平整,并取名怀恩路,以缅怀这段难忘的岁月。如今几十年过去,怀恩路严重损毁,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与红色桃村的光辉形象相去甚远,乡村发展更是大受阻碍。冀有为到桃村任党支部第一书记的前几年,发誓一定要把这条路拓宽重修,等到施工立项,已挂职期满,思来想去,他向组织申请再驻村两年,他和这条路算是耗上了。

一片橘红漫过望塘岭的山尖,慢慢洇开把西天染成一匹红彤彤的薄纱。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估计是个大晴天。冀有为掏出手机,准备告诉老海,清理路障的、复核菜地青苗的、迁坟核户的,明天要赶快出工。按原计划,这些前期工作在霜降前就应该完成,但计划不如变化,千头万绪紧赶慢赶的,不觉眼下已到了立冬。

手机铃声响了两声,就被老海掐断了。冀有为一阵烦躁,正想再拨,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向他走来,其中一个正是老海。老海一手托腰,一手举着手机向他晃了晃。老海右边,是退休的村小学校长徐有德。

徐有德是村里有名的老秀才,加上一副古道热肠,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祭祖修坟的,徐有德是现成的秀才师傅。村里逢上大事,像美丽乡村建设、编写村史、媒体采访红色文化这些重要的活儿,政府部门也总要请他出面,因此在桃村,徐有德的声望极高。

冀有为拍拍屁股站起来,大声问,老校长,你怎么来了?

再不来,再不来就出大事了!徐有德气喘吁吁地说。虽说八十有余,徐有德身板还算硬朗,人长得矮瘦精干,脸上皱纹虽深,但古铜肤色显得刚毅矍铄。

老海旧伤未愈,两手托着后腰,猴着背,咧着嘴,样子像只大虾弓。老海说,小荷塘边上那座坟,老校长说不能迁!

冀有为头皮一麻。小荷塘是村口两亩见方的池塘,一入夏,清风莲叶,荷花满塘,是村中一景。冀有为记得离塘埂不远是有一座坟,恰好就在怀恩路的路沿边上。

冀有为问,是迁移对象吗?

老海说,当然是,三个月前就发布迁坟公告了。

冀有为看着徐有德咧嘴一笑,老校长,修怀恩路是关系桃村发展的大事,这沿线附近的坟墓该迁的都要迁,您要支持啊。

其他事,我样样支持,就这件,动烈士的坟,我不能支持!徐有德说得斩钉截铁。

烈士?冀有为问,望塘岭之战牺牲的?

那还有假?何俊生烈士!惨呐,牺牲的时候才十八岁。徐有德说。

老校长,你看,革命先烈我们要缅怀,但路也不能不修啊,迁肯定还是要迁的。

别的我不管,这坟不能动!徐有德气呼呼的,额筋都暴突了出来。

老海看不过,说,老校长,你是最讲道理的人,这会子怎么不讲理了?

徐有德长叹一声,摇着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懂个屁!

二、1939年早春

有德妈是被一阵轰炸声惊醒的。她一个激灵,从板床上弹坐起来,心怦怦跳着,像一万只小鸡在啄米。那声爆响太瘆人了,整个村子都像被掀动了起来,随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有德妈捂着胸口在心里数,1、2、3、4、5……她听着屋外的动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屋外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又迅速被黑暗裹住了。杨队长呢?小达子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摸了摸睡在旁边的有德,有德也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妈。

妈,什么响?妈,我怕。七岁的有德把小身体挤过来,紧紧搂着妈妈。

不怕不怕,妈在呢,天马上就亮了。有德妈把有德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一阵脚步声从窗子外面跑过,在冷硬的地面上留下清脆的回响,紧接着,是更多的脚步声,全往一个方向跑,又听到有人大声说,快快快,先转移伤员!有德妈听出来,是林营长的声音。

有德妈把有德按回被窝,披衣起床,点亮柜子上的煤油灯,把灯举到窗口,伸长脖子往窗外看。昏黄的光晕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杂乱穿过。有德妈壮起胆子问,哪里炸了?

前面一个声音答,鬼子把祠堂炸了!

有德妈心里一凛,去年新四军搬来后,在徐家祠堂建了临时医院,有德妈昨天去时,那里还躺着九个伤病员。早春刺骨的寒意浸透了身子,有德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回头去找袄子,一刻也不能等,她要到祠堂去!

有德妈!这时,窗口凑过来一个女人,就着灯光,有德妈看清了面容,正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民運队的杨队长。杨队长一脸急切地看着她,有德妈,能去帮个忙吗?

有德妈使劲点头,中!马上就来!

穿好衣服,有德妈拉开门闩,一股寒气涌了进来。有德从床上坐起来,歪着小脑袋连声喊,妈,妈!有德妈顾不得,连说了两句“快睡好,快睡好”,就一路小跑着往祠堂去了。

出了门才知道,一路上都是新四军战士,各家草棚里的灯也都亮了。有德妈闻到一股带焦煳味的土腥气,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这种呛人的气味,无数细小的粉粒和冰冷的空气掺和在一起,扑在脸上沙拉拉的。十几盏马灯来来往往地穿梭,灯影里,有德妈看见两副担架从前面急匆匆地过来,每副担架旁都跟着几个人。有德妈一边跑一边想,祠堂炸了,伤病员能去哪里?村里再也腾不出祠堂那么大的屋子了。

一盏马灯从前方跌跌撞撞冲过来,快擦身而过时,有德妈看见了军帽下那张圆圆的小脸和垂在肩上的麻花辫,有德妈喊了声,小达子!小达子见是有德妈,大叫起来,有德妈啊!快!快去帮忙,我去老乡家搭床去!说完,提着马灯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前方亮堂起来,四五盏马灯挂在树上,有德妈看见开豆腐店的老王叔和几个辨不清眉眼的村民举着火把,一大群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有德妈定了定神,确定眼前就是徐家祠堂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炮弹在祠堂右侧外墙边砸了一个大坑,残砖碎瓦堆成了小山,断成截的木檩和梁柱随处支棱着,呛人的烟味让人喉头发紧。祠堂的屋顶不见了,四面墙只剩下了三面,左墙尚且完好,前后两面墙被生生削去了一半。没有屋顶的断墙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怪异,把黑黢黢的天空衬得愈发深不可测。

廖军医正和两个卫生员把一副担架交到来接应的战士手上,抬担架的战士踩着满地的碎砖断瓦,小心地探着路,有德妈赶忙退到一边让出道来。担架上的伤员小声呻吟着,大腿上一尺多长的白纱布渗出黑红的血印子。

祠堂里乱得不成样子,原本九张病床,现在只剩下左边靠墙的三张。有德妈记得靠右墙的三个伤员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广德兵,有德妈每次给他喂饭总要和他唠几句,小广德爱说爱笑,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别人都叫她有德妈,小广德叫她婶,叫得可亲。现在小广德不见了,半截断墙下一片狼藉。有德妈心里慌得不行,她抓住一个卫生员,心急火燎地问,小广德呢?那几个娃呢?

卫生员是个年轻姑娘,被有德妈抓住一问,憋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小广德牺牲了……那边三个都牺牲了,我们一个卫生员也……也牺牲了……

泪水涌出来,有德妈心痛难忍,忽听杨队长大喊,廖医生,快来看看,何俊生不行了!光线太暗,有德妈这才发现,杨队长守在一张病床前,此时一连声对着那个伤员喊,俊生!何俊生!醒醒,何俊生!

廖军医举着马灯三两步赶过来,灯光照亮了病床上那人的脸。有德妈看见,那是一张被鲜血浸染的脸,看不清鼻子眼睛,甚至看不出年龄和性别,额上缠的绷带被血浸透,左胳膊也绑着绷带,尘土和碎瓦块覆盖了全身。廖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胸口,长舒一口气说,没事,昏迷了,应该是被东西砸到了。

卫生员给伤员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和灰尘,一张清秀的脸露了出来。

杨队长问,有德妈,你家还能住下吗?

能!住得下,就住我家!有德妈干脆地说。

挤吧?小达子已经住你家了。杨队长有些犹豫。

哎呀!小达子和我们睡一床,再搭个铺给何同志,不就齐了?有德妈说完,立即抢着去抬担架。

二月的天光还未挣脱黑暗的桎梏,几粒寒星在头顶上方不动声色地俯视着这一切。有德妈抬着担架一步一挪地走出废墟,她觉得脸颊冰冷,低头往肩膀上蹭了一下,才意识到脸上的泪水已经成了冰水。

妈!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祠堂对面喊她。

有德啊?你怎的来了?天还没亮,快回去!有德妈说。

有德拖着两条清鼻涕,站在那里,惊恐不安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担架从有德身边经过,有德妈看见有德光着小脚趿着鞋子,袄褂的扣子也错了位,不觉心疼起来,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是几时站在这里的。

三、 2017年秋

徐有德晚上没吃饭。儿媳桂花做好饭来叫他,他黑着脸,没好气地回一句,吃过了!

桂花偏是喜欢刨根问底的,追着问徐有德,这么早就吃了?在哪吃的?喝酒啦?桂花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婆婆去世后,桂花看公公一人没着没落的,煮饭时就多放半碗米,把徐有德的一日三餐给包了。

徐有德正在气头上,顺着桂花的话呛道,在哪吃的?!你们的好领导冀大书记请我吃的!请我吃了满肚子气,饱了!

桂花说,哟!冀书记怎么气你了?这八竿子打不着嘛!

徐有德闷了半晌,瞥见躺椅上一把广告扇,也不知是谁扔在那里的,他随手抄起花花绿绿的塑料小扇子,猛扇几下,不耐烦地对桂花指了指,回去回去回去!跟你说不清!

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跟观众道再见的当儿,冀有为和老海登门了。

镇里的会开到七点,冀有为和老海汇报完桃村的工作,又领了发展红色旅游的新任务,好不容易等到散会,两人匆匆忙忙赶到政府食堂,一人买了三个大馍填肚子。冀有为想了想,又让师傅装了十来个,都说政府食堂的大馍发得好,带到老校长家还热乎。

徐有德似乎早就料到他们要来,把两只湿脚从脚盆里拎出来,一边不慌不忙地拿毛巾擦脚,一边头也不抬地招呼,来了?坐!

冀有为把馍放在桌子上,说,镇里食堂的馍,还热着,给您老带了点。我每回回县里都要带点回去,家里老人还就爱吃这个。

徐有德往桌上瞟了一眼,不争气的肚子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叽里咕噜地闹起来了。

老海先切入了正题。老海说,老校长,明天迁坟的事,刚才会上镇领导又问了,我和冀书记都打了包票的。明天上午,迁坟的就正式出工了啊。

徐有德端起脚盆走出大门,把水“哗”一下泼到屋外,进屋时左手拎着脚盆,右手不耐烦地向老海一挥,你迁你的,烈士的坟你别想动。

老海直咂嘴,咦,老校长,这不是白说了嘛,总共就五个坟,一个不迁都不成,活人不能给尿憋死是不是?

你说什么?徐志海!亏你还是我学生,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新四军,你爹、你奶早死了,还有你?!徐有德气得想扇老海两耳光。

老海一连声地求饶,好好好,老校长,是我说话不中听。我爹、我奶上山打茅柴碰见鬼子,要不是新四军开了两枪,我们家早绝后了。这话您跟我说过几百次了,我哪能忘?可是村子要发展,您说,怎么办?

徐有德想了一会说,修个隔离,把烈士的坟和新路隔开来,不就成了?

冀有为摇头说,这肯定不行,路要取直,这坟刚好在路边上,不迁没法弄。

徐有德一听又火了,那不成!把我这房子拆了,烈士坟也别想动!

冀有为说,老校长,迁坟公告已经在很多网站发布了,我们联系上烈士的家人,让烈士魂归故里不是更好吗?

徐有德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噢,你以为是我不让烈士回家?你个大书记村史还学得不够!当年,是村里老人捐了四十多副棺木才安葬了这些烈士,解放后他们的家人把他们的坟一个个地迁走了,就剩何俊生烈士,估计家里早没人了,这才留在我们桃村的。这么多年了,是情分呐!现在,你一句话,说迁就要迁?!

思想工作做不通,几个人不欢而散。冀有为和老海走后,徐有德实在抵不过肚子闹革命,一口气吃了四个馍。

第二天早上六点,桂花去菜地摘菜的时候,远远看见小荷塘塘埂上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公公徐有德。桂花喊,爸,你在那干啥?

徐有德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慢慢转过身子,伸出左手挥了挥,又转过身去。

桂花以为公公以手指天呢,嗓门更大了些,晒太阳?这么早哪有太阳?见徐有德不答,小声咕哝了一句,真是怪老头!

小荷塘里只剩下些残荷枯叶,还没到冬寒肃杀时节,荷叶还未凋尽,低垂或铺展在水面上,蔫头耷脑地皱缩着。盛夏的情景已经不在了。盛夏时,这里是桃村的风水宝地,吹过荷塘的风带来莲叶的清气、荷花的清香,整个村子都弥漫在清新芬芳中,身心的疲乏似乎都被荡涤滤尽。

塘埂上的草已转黄渐枯,秋霜在远处空阔的田地里浮着一层浅浅的白,徐有德的布鞋被露水打湿,他坐在小竹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干瘦的蜡像。

圆圆的坟墓就在他前方三米之遥,麻青色的墓碑已陈旧泛白,“新四军烈士何俊生之墓”,这是墓主人的身份和姓名。时光已将石刻的字迹渐渐湮入白茫的底色,但一笔一划依然遒劲认真,清晰可辨。

俊生舅啊,我这把老骨头也快入土了,不知道还能守你到几时。你要是活着呢,今年也有九十多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可是半世也没有活到。今天迁坟队就要动工了,他们真要蛮干,我是要护着你的,除非把我这老骨头也一起铲了。话说回来,你也别怪他们,他们是为村里好,想想也不容易。徐有德仿佛看见十八岁的何俊生在对他笑,说,有德,你不要难过,你难过了俊生舅不开心。

徐有德对着虚空呵呵笑了。一阵风来,残败的荷叶迟缓地轻轻摇动,发出一些细碎而清脆的微响,仿佛一碰就要灰飞烟灭。教了一辈子语文的徐有德忽然念起两句词来:“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念得喉头哽塞,泪水模糊了双眼,再也看不清面前的一切了。

可是等到夜幕低垂,迁坟队也没有来。

四、1939年春

何俊生是第二天上午醒过来的。

他做了好久的噩梦,一场接着一场,梦里他一直在奔跑,四周阴森森的,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跑得气喘吁吁,身后有时是七八条碗口粗的黑蛇,张着大口吐着红信子向他游扑过来,有时是两只豹子,怒吼著向他狂追猛扑。跑着跑着,前方忽然现出刀削般的悬崖,脚下悬空万丈,他刹不住脚一下子失足掉了下去,他不断地下坠下坠,蓦然看见山石错落的山崖下,几个日伪军正端着刺刀,猛地扎进一个男人的身体,男人仰面倒地的瞬间怜爱又悲伤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亲切得让他心颤,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爸——

他醒了!妈,他醒了!有德惊喜地叫起来。自何俊生转移到家里,除去吃饭撒尿的时间,有德就一直跪在病床前,细细的手臂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昏迷中的人。

俊生想抬起头来,稍一用力,头顶便一阵剧痛,左胸连同胳膊也疼痛难忍。他满脸细汗,在骇人的梦里奔跑太久,依然惊魂未定,浑身酸痛。

一阵好闻的蛋花香味飘过来,他无力地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有德妈端着蓝边碗,一边用汤勺搅动着,一边俯下身笑吟吟地问,醒啦?都睡了一两天了,快把我急死了。

俊生慢慢睁开眼,在缭绕的热气中,一张模糊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这是哪里?不是军队,也不是医院,这温暖亲切的声音,莫不是……大脑迷糊着,心里却一热,他翕动嘴唇,轻轻喊了声,姐。

有德妈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连声地答应着,哎!姐、姐扶你起来,姐喂你喝汤。

有德妈搂着俊生的肩,想把他往上拉一点,见俊生咬紧牙关吃着痛,便让有德拿来一个枕头,把他的头垫高了一些。

你不是我姐。头挨得近了,俊生看清了有德妈的脸。这是哪儿?

有德妈愣了一下,赶忙笑着解释,我是老乡,是老乡啊。鬼子的飞机把祠堂炸了,你还记得吗?你被砸晕了,我和小达子就把你转到我家来了。

噢,想起来了,谢谢老乡。俊生轻声说。

谢啥?新四军遭这么大罪帮我们打鬼子,要谢也是谢你们。想你姐了吧?不嫌弃的话,就拿我当你姐!

好的,姐。俊生笑了一下。

有德妈推了推有德,快,叫舅。

舅。有德的小手捏着衣角,怯怯地叫了一声。

回忆渐渐复苏。俊生想起他是去六团送信的,回来的路上,穿越伪军岗哨时,左肩胛中了敌人一枪,他顺势跳入河中,等到天快黑时伪军换岗,一个老乡将他救起,借了辆牛车把他送到了桃村。

俊生不知道后面的事怎样了,他只记得营长和他说过,这次任务要是完成得好,会推荐他参加电训班学习。俊生激动不已,他做梦都盼着那一刻,参加了电训班,他就能通过发报的方式,找到失散多年的父亲。

好消息很快传来了。下午五点,小达子连蹦带跳地进了屋,赢了赢了,我们打赢了!小达子握着拳头,兴奋得满脸通红。

原来,日军轰炸的目的是为了攻占繁城。繁城是皖南前线的重要前沿阵地,攻下繁城,便可直逼屯溪和云岭,以便接济向武汉进攻的日军。轰炸祠堂后,敌人又在十五里外的繁城丢了五颗炸弹,今日凌晨,四百多名日军步骑兵浩浩荡荡向繁城发起进攻。幸好新四军未雨绸缪早有防备,和驻扎在繁城附近的六团二营取得联系,提前做好了部署,敌人还未进城,两支部队分路包抄,把日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小达子向俊生竖起拇指,何俊生,你这伤,值了!小达子和杨队长一样,在战地服务团做民运工作。

俊生笑得很开心,说,小达子同志,我想见营长。

小达子以为俊生急着领功,安慰他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连以上干部正开会呢,你好好养伤,不急这一时,啊。

几天以后,俊生的手臂能稍微活动了,就在这时,有德发现了一个秘密。

俊生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很英俊,有些像父亲。有德支着下巴久久地看着他,忽然,被枕头压住的一个东西揪住了有德的目光,他小小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那是一本书,是父亲的书!有德不假思索地抽出来,他捧着那本陈旧发黄的书,用小手指着书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大、同、世、界,大同世界!

七岁的有德没有上过私塾,却认识这几个字,他记得自己是坐在父亲的腿上,父亲教他认的。两年前父亲走出自家的草棚,去江边码头参加抗租减息运动被枪杀后,那本书连同父亲,就像梦一样,从他的生命中完全消逝了。

俊生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有德,粲然一笑,有德,你识字啊?

有德激动地喊起来,这是我爸的书!你偷了我爸的书!

俊生皱了皱眉,说,这明明是我爸的书,怎么成了你爸的书呢?

有德把书紧紧搂在怀里,愤怒地说,你骗人!就是我爸的书!就是我爸的书!

俊生想了想说,这本书是一个叫曙光的人写的,他印了很多本,可能刚好我爸有,你爸也有。书上有我爸的签名和日期,是一九三五年八月,不信,你看看。

有德狐疑地看了看书,除了书名以外,其他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确实看到“大同世界”的下面,有两行手写的毛笔字,他记得父亲的书上是没有的。

俊生说,我八年没见过父亲了。我十岁那年,国民党反动派到处通缉他,就再也没见到他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共产党员把这本书和父亲的一支笔交给我姐,说父亲还活着,正在为党组织从事秘密工作。我想找到父亲,就加入了革命队伍。

俊生忽然高兴起来,他对有德说,我很快就能参加电训班了,这样就能找到父亲了。有德,你父亲呢?

有德的双眼立刻涨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他死了!

五、2017年秋

迁坟队只迁了四座坟,剩下何俊生烈士的坟,依然完好地立在小荷塘边上,与大地秋色融为一体。

日头早已西下,徐有德仿佛一尊蜡像,仍然坐在小竹椅上,守在何俊生的墓前。他不敢离开,生怕一离开迁坟队就来了。他时不时地眯起眼睛向远处张望,可是仍然看不到迁坟队的影子。他反复回忆昨晚老海说的话,怀疑自己听错了,也许迁坟队出工的日子不是今天?

身后的枯草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用猜徐有德也知道,准是桂花来喊他回去,这是桂花第三趟来喊他了。果然,桂花在身后说,爸,回去吧,冀书记让我带个话,这坟不迁了,您不同意就不迁。

他真同意啦?徐有德转过身子,此时才感觉到浑身酸痛。桂花无奈地点了点头。

望着苍茫暮色,奇怪的是徐有德心里竟空落落的,没有激动欣喜,倒涌上一丝不安。他一辈子都讲原则顾大局,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赢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原定的计划又滞后了,冀有为急得口舌生疮。坟未迁完,修路工程队还未进村,红色旅游的一揽子事项又等着逐一落实。桃村原有新四军团以上干部住过的旧居三间,去年申报成为省级文保单位,并已全部挂牌,这回又整理出营以上干部旧居、伙房、会议室、祝捷大会会场,还有新四军洗衣石、拥军广场、红色连理树等等,需要找人修缮整合,尽管老海整天虾着背,还是交给他负责去了。

冀有为原先是县水务局的技术干部,刚抽调到桃村任职时,他有很多停留在书本上的美好想法,比如如何与村民打成一片,比如开动他研究生学历的聪明大脑,剑走偏锋或出其不意地办几件大事,他甚至想到利用现在流行的网红效应,让桃村面貌一新远近闻名。但几年下来,他发现村里的工作完全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一个又一个烫手山芋让他应接不暇,不断考验着他的智慧和耐力。

妇女主任乔桂花向他说起公公的状况,他不得不放缓了工作进度。他怕徐有德出事,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其实,他理解桃村人对新四军的情谊,何况是亲历过战火岁月的徐有德呢?他来桃村的第一年,徐有德的老母親向素兰还未离世,向素兰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桃村是新四军打鬼子的村,很光荣,桃村是光荣村!冀有为记住了“光荣村”这三个字,它饱含着桃村人的自豪和质朴的情感。冀有为忽然想到,桃村人重感情,要做通徐有德的思想工作,还是要从感情上循序渐进。

晚饭后,他在水龙头下抹了把脸,拎着前几日水务局领导看望他时带来的慰问品,又去村口的小超市买了两包中华烟,穿过几道田埂,敲开了徐有德家的门。

这一回,冀有为绝口不提迁坟的事,只追着徐有德聊往事,从新四军为什么要驻扎在桃村,又聊到繁城保卫战的经过,桃村人是怎样支持部队抗日的,又有哪些人随部队参军走上了革命道路。回忆往事让徐有德的戒备心大为缓解,他打开了话匣子,因此聊得十分畅快。只是在聊到何俊生时,徐有德还是满腹狐疑地问了一句,冀书记,烈士的坟真的不迁啦?

冀有为笑了笑,叹口气说,老校长,晚辈在您面前说点儿大道理,我们干工作是为了造福百姓,新四军献身革命不也是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嘛。路修通了,确实能给桃村带来好处,也方便更多人进来瞻仰,烈士的精神才能发扬光大,您说是不是?

这倒是,这倒是。徐有德连声答。

但我们也不能违背村民的意愿,老校长既然不同意,我们就再想办法嘛。冀有为笑着说,笑得有点儿辛酸和委屈。

走出徐有德家时,已是夜深人静月辉流银。深秋的凉夜,冀有为竟不觉得寒气逼人,只感觉一股清冽之气沁人心脾,一时浑身舒泰,忍不住嘬起嘴唇对着阒无人迹的山村吹起了口哨,哨音悠长嘹亮,使得月光里的原野更加静谧空远。

这天夜里,徐有德在床上烙起了煎饼,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得不承认冀有为的话的确有理,话里话外都在理上。他琢磨着冀有为出门时说的一句话,冀有为问,老校长,当年为什么要把何俊生葬在小荷塘那个地方?随便找个向阳坡都能看到桃村全貌,总比那个地方强啊。貌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徐有德的心里总是过不去,他翻来覆去地念着想着,心头忽然一亮,仿佛启开了一道闸门。

反正睡不着,天刚麻麻亮,徐有德就起了床。收拾妥当,他到老米家的早餐店要了两根油条一碗水饺,不慌不忙地吃完,又坐着和老米唠了几句闲话,看看时间差不多,才闲庭散步般踱到村部找冀有为。

还是来早了些,村部办公室锁着门,一只早起的黄狗裹着一身露水颠颠地从远处跑进院子,在走廊里各个办公室门前绕了一圈,又跑开了。两排落光了叶子的杨树纹丝不动地分列在院子两旁,徐有德绕着杨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于看见了夹着公文包来上班的冀有为。

一见徐有德,冀有为忍不住打趣道,老校长,你是昨晚在这蹲点的吧?这么早!

进了办公室,徐有德迫不及待地说,冀书记,何俊生的坟,要迁就迁到小益山,你看行不行?

冀有为没想到刚过一夜,难题居然迎刃而解,简直大喜过望,赶忙说,当然行啊,感谢您老支持,一会等老海来,就召集两委开个会,专门议一议这个事。

徐有德手一摆,一脸严肃道,不要村里拿钱,这个钱,我出!

冀有为满脸诧异,刚要说话,徐有德就打断了他,冀书记,你听我说。我活了一辈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儿孙都不要我贴补,我留钱干什么呢?我没多少存款,给俊生舅修个新墓大概还修得成。你就答应我,让我完成人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能把烈士的墓安在小益山的半山坡,那个地段好,望塘岭、伏龙山、雏凤岭、整个村子都能看到,我父母也都在那里,哪天我走了,也葬在那里。

六、1939年仲春

三月初,打退敌人几次小规模进攻后,新四军与驻扎在西乡的日军进入暂时的相持阶段。利用这段时间,杨队长迅速把民运工作开展起来了。

杨队长爽朗泼辣,群众基础好,一到桃村,就与地下党组织和群众打成一片,在他们的帮助下,首先拉起了一支群众抗日组织猎户队。繁城内外群山连绵,老百姓靠山吃山,自制土枪以打猎为业的青壮年不在少数,日军第一次攻占繁城时,伏龙山下的打猎能手秦满石就组织了一帮猎户,准备在关键时刻与鬼子决一死战,因此成立猎户队的消息传来,他们自是迫不及待带头加入,在他们的带动下,不到半个月,猎户队就有了一百多名队员。

随后,农抗会、妇抗会、青抗会、儿童团也都组织了起来。农抗会利用春耕时节进行大生产支援前线,适时开展减租减息斗争;妇抗会除了筹粮捐款做军鞋,还和青抗会一起组织歌咏队、话剧队、扫盲班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儿童团的任务是识字学习,在青抗会的帮助下成立歌咏团,参加抗日演出和宣传活动。地下党组织在各乡各保都设立了递步哨、盘查哨、瞭望哨,此外,支队开办的“抗日救亡训练班”,也在积极培养地方干部,物色建党对象。一时间,桃村内外一片活泼忙碌景象。

有德加入了儿童团,这几天,孩子们正在排练大合唱《救国军歌》。首长的意思,有机会要把这首歌唱给驻守在临江沿线的国民党军听听。有德在唱“枪口对外,齐步向前,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时,总是唱成“不杀老百姓,扑通自己人”,小达子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纠正,唱一句,教一句。有德唱累了,不耐烦地嚷,谁不知道新四军不伤老百姓,也不打自己人!小达子只好打着比方把国共联合抗日说了一遍。

在有德妈和小达子的悉心照料下,俊生的伤好得很快。每天下午,开豆腐店的老王叔总会提着几块豆腐豆干过来。一开始,俊生坚辞不受,说部队有纪律。老王叔整天在豆腐坊里熏蒸炙烤,系着麻布围裙,身上总是汗津津的,混合着一股豆汁味道,他苦恼地把手一摊,对有德妈说,真是羞死人了,我送点豆腐给伤员吃,是想着给娃儿们加一个菜嘛,部队上不知怎么知道了,硬是让杨队长过来付了钱,还让我每天都送。心意没尽到,反倒照顾我生意了,你说这怎么好?有德妈抿嘴直乐。

民运工作一开展,有德妈就更加忙碌了起来。有德妈没想到,自己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居然被选为妇抗会主任,还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名字。有德妈姓向,在娘家姊妹中排行老三,小名就顺口叫了三女;嫁到桃村后,村里的女人有叫兴旺家的,有叫福根家的,她丈夫叫徐继发,大家便都叫她继发家的;生了有德后,又随了儿子的名,叫有德妈了。杨队长召开第一次妇抗会会议时就说,女人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名字?这是封建思想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一个女同胞都要起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回到家,有德妈口中念念有词,总是在“德”呀“继”呀“发”呀几个字上打转,一会“向继德”,一会“向德发”,怎么听都不像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时,俊生眼光炯炯,腼腆地对有德妈说,姐,你要是愿意,我想把我姐的名字送给你,你就像我亲姐一样。看着有德妈期待的眼神,俊生又说,我姐叫何素兰,你叫向素兰,好不好?

有德妈一遍遍地念叨着向素兰、向素兰,脸颊上飞起红晕,眼眶里竟涌上泪来,笑着连声说,向素兰好!向素兰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揩眼睛。

俊生一直想着进电训班的事。那天听小达子说,六团的一名通信兵参加了电训班学习,现在每分钟的发报速度达到了100碼,字码和数码的拍发与抄收都名列前茅,受到了首长的表扬。俊生羡慕得不行,恨不得立刻身健如飞,去找营长兑现承诺。

谁知道竟因为这事,俊生被营长训了一顿。俊生刚刚痊愈,就着急忙慌地去找营长。营长姓林,是个粗中有细的山东汉子。俊生进去的时候,营长正端着搪瓷杯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见到俊生,营长先询问了他的康复情况,又表扬他任务完成得不错。俊生刚提了电训班三个字,营长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就训开了:你这个小同志,刚表扬你几句就开始翘尾巴!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又要开战了你知不知道?整天想着你那点事情,怎么装得下老百姓,昂?营长的山东口音振聋发聩,训完了又苦口婆心地说,不是不让你去电训班,是时候不对嘛。这一仗不打完,谁也没的心思考虑其他事。营长忽然把身子正了正,严肃地说,何俊生,你来得正好,马上去四连传个口令……

当头淋了一瓢冷水,俊生十分委屈。他当初参军的直接动因是寻找父亲。父亲生死未卜,音讯杳无。为了填饱肚子,十二岁的姐姐带着十岁的他,去资本家的火柴厂糊火柴盒,从早糊到晚,只能勉强换几个面窝窝,有时他累得直打瞌睡,姐姐就把自己的那份口粮省下来给他吃。他的小手不灵活,火柴盒上免不了会粘些浆糊,工头总是骂他,再然后,工头开始打他,小手背上一道一道的红血痕。为了弟弟不再挨打,姐姐坚决带他离开了火柴厂,两个小小的身影斜背着囊布袋,开始了边乞讨边寻找父亲的流浪生活。

俊生觉得鼻子酸酸的,去四连的路上他头重脚轻,金黄的油菜花开得热烈,在他蓄满泪水的眼眶里一片模糊。他想起在一个雨天,他和姐姐到了南浔。江南的梅雨天长得像伤心人的眼泪,总也没有停歇的时候。他们在一条青石巷子里敲开了一扇门,蓬头垢面的姐姐伸出小竹碗,正要向开门的阿婆讨一口吃的,他忽然看见巷子前方有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正撑着黄油伞向巷子尽头走去,男人的左手习惯性地握拳背在后面,那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父亲吗?他哇地大哭起来,颤声喊着“爸、爸——”,向前方奔去。他赤脚跑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左一个趔趄右一个趔趄,摔倒了又爬起,可前方的男人就是没有回头。他继续哭喊着发足狂奔,脚下一滑,头磕在石板上,膝盖也鲜血淋淋,他躺在地上向前方伸出手臂嘶喊着,差点喊破了喉咙,男人终于回过头来,可那是一张剽悍凶狠的脸,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瘦小的姐姐哭着追上来,吃力地把弟弟搂在怀里,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号啕痛哭。开门的阿婆看到这一幕,心疼这一对姐弟,收留他们做些家务杂事,也随家里的老先生读些书识些字。1936年冬天,大雪霏霏的一个晚上,在门前铲雪的姐姐遇见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把一本书和一支笔交给姐姐,说他们的父亲还活着。后来,他听说发电报可以找到父亲,于是当一支部队从小镇经过时,便义无反顾地参了军。他记得随部队开拔的那天,姐姐追着队伍喊,俊生,你要活着,你要活着啊!

这段往事,俊生被有德缠着讲故事时说给有德听过。俊生说完了,有德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俊生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有德喉咙里“吭吭”的哽咽声,他也思念起了自己的父亲。

四月中旬,油菜开始结荚时,鬼子进行了新一轮的扫荡。这一次,部队首长布了一个局,准备诱敌深入,再合围歼灭。按照之前的作战部署,驻桃村的部队机关掩护群众沿山间小道向普化堂、仙化堂、横岭以及深山密林中转移,把五团一营的兵力安插在北面望塘岭的山坳里,二营的兵力隐藏在西面的伏龙山上,六团一营占据东面的雏凤岭,六团二营事先埋伏在进村入口的龙泉寺附近,只等敌人进村,再来个瓮中捉鳖。

俊生左手牵着有德,右手拎着红十字医疗包,跟在廖医生他们的担架后面,边走边回头张望。山道崎岖难行,炊事员老刘背着瘫痪的王家奶奶,已气喘吁吁热汗淋淋,杨队长和小达子扶着瘸了腿的李老汉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行人扶老携幼,总算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将群众安全转移到了临时落脚点。

俊生接过普化堂小道士递来的一碗水,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当他埋头整理行军包时,脸色忽然煞白,他匆忙向杨队长说了声“我取个东西,马上就回”,拔腿向外跑去。

此时,山下已传来零星的枪声,在村外诱敌的一小支队伍和敌人交上火后,佯装向后撤退,乘兴追赶的日军不知就里,慢慢逼近了包围圈。

耳边不时响起“叭叭”的枪声,俊生跑得更快了。他疯了一样在山道上狂奔,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冲到了山脚。敌人已经到了村口,能隐隐听到叽里哇啦的呼喝声。俊生速度飞快,但狂奔令他伤口处的暗痛遍达全身,他咬紧牙关,转身进了巷子,再两个转身,进了有德家。当他胸口护着一个东西从有德家跑出来时,枪声已密集如雨,他迅速躲进山林,在茂密草树的掩护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登。

这一仗,以歼敌两百余人的战绩大获全胜,但俊生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营长黑着一张脸,指着桌上的《大同世界》问,就为一本书,你小子就不要命了,昂?你的任务是保护群众,谁让你擅离职守?你还是个军人吗,昂?要不是我替你求情,首长气得要开除你,让你小子滚回老家去,你知不知道?

俊生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等营长训完,俊生抬起头一个立正,大声说,谢谢营长!我接受批评!

营长黑着脸说,接受批评就够了?回去写个材料,在支队大会上做深刻检查!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俊生把胸脯一挺,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七、2017年秋

老米在一个傍晚来到了徐有德家。老米六十多岁听力就衰退了,自己听力差,却以为别人耳背,嗓门总是特别大。左脚跨进门,老米就喊了起来,叔啊,听说你要给烈士修墓?

徐有德刚把一匾黄豆收回家。黄豆是自家菜地里种的,豆浆机是那年获优秀党员的奖品,徐有德寻思着可以打些豆浆喝,便把黄豆拿出去晒了几个太阳。他抬头看了老米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哗啦啦地把黄豆往塑料袋里灌。

老米见徐有德没接话茬,继续嚷,叔,你修墓,咋不告诉我一声?

干啥要告诉你?又不是请客吃饭。徐有德回道。

叔,这事不能你一个人干,我也要参加。

徐有德停下手中的活,张着嘴看了老米几秒,摇头说,这不成,这事村里已经定下来了。

什么定下来不定下来,村里又没说只能你一个人干。再说了,何俊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咦,你这头犟驴!岁数也不小了,这事还跟人抢。何俊生他——徐有德想了想说,他跟我不是一般的关系,我给他修墓,这是我的心愿!

老米急了,叔啊,难道你忘了,他跟我家也不是一般的关系!我爷那年被蛇咬了,我家水缸里两个月的水,都是何俊生包下来的。我爷在世的时候常念叨,我老娘也指着小荷塘的坟,跟我说过多少次。这个机会你要是不给我,我难受啊!

徐有德又看了老米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说,那好,就算上你一个,莫要再拉人了!

但老米的早点铺子向来是村里的消息中转站,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开了。

首先来找徐有德的,是村里的退休会计何木根。何木根捧着茶杯,悠闲地踱到徐有德家的院子里,一眼看见徐有德戴着老花镜,正趴在一张小方凳上写着什么。何木根说,老校长,你又当回小学生了?写作业哪!边说边绕到徐有德背后,见软面抄上写着水泥、沙石、青砖、花岗岩等,又分别预估了价格,看样子,是修墓的材料清单。

何木根往茶杯里吹了吹,接着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老校长,您老做事不爽气!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徐有德摘下老花镜,盯着何木根问,你也要参一份子?

何俊生姓何,我也姓何,一笔难写两个何,您说我参不参加?您老当年是儿童团的,我伯也是儿童团的,何俊生教您老认字唱歌,还教过我伯吹口琴呢,我伯不在了,我给他老人家还这个心愿,有什么不对?何木根反问道。

徐有德为难地直咂嘴,条件反射似的挠起了头皮,哎呀这个……你说得没错,我都忘了你伯也是儿童团的。但这事……

何木根说,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就送钱过来。说完转身就走。

何木根前脚刚走,隔壁的李玉英拄着拐过来了。李玉英1939年8月出生,她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充当接生婆的她奶奶慌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是两位新四军战士抬着她妈找军医接的生,那两位新四军战士,其中一位就是何俊生。

李玉英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最后说,老徐啊,这事你不带上我,我进了棺材都不放过你!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是徐有德始料未及的。他想一个人悄悄地干,但每一个来找他的人都有一片赤诚的心,由不得他不答应。他想,好吧,这才开个头,恐怕一个村子的人都要来找他了。

果然,半天还没过完,老海就来了。老海是中午下班顺路来的,老海黑不溜秋,还是虾着背,一进门就喊,老校长,徐志海送钱来喽!

这一回,徐有德倒是在意料之中,我就说嘛,其他人要参加,你徐志海肯定坐不住!

老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钱,一张张点好,交到徐有德手里,说,我捐三千,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反正新四军对我徐家有恩。不过老校长,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上午来了七八个,到村部找我,找冀书记,说为什么修墓的事只让你老校长一个人干,个个都要参加。我和冀书记商量,要不你召集村民开个会,想参加的都让他们出一份,这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嘛!

徐有德想了想说,再看吧。找出软面抄和笔,把老海的捐款一笔一划记了上去。

怀恩路的拓宽改造终于开工了。既然迁坟已无障碍,修墓就和修路同时开了工。冀有为和老海陪着徐有德在小益山选了一块墓地,一亩见方的草坡绵软向阳,周围松柏直立,背后青山如靠,把桃村的村舍田野尽收眼底。

参与捐款的村民越来越多,先是六十岁以上的人捐,后来发展到年轻人来捐,再后来在校学生也来捐零花钱,老人捐过了,又打电话让外地的兒孙们捐。交到徐有德手里的捐款越来越多,他干脆找来老会计何木根,让他来管这个账。

最后一个来捐款的,是冀有为,他和老海一样,捐了三千。徐有德为难地说,冀书记,你不是桃村人,就算了吧?

冀有为笑着说,这可是百年难遇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我能参加,是我的造化,怎么,老校长不想给我机会?徐有德只好收下。

何木根拿来记账本,当着几个人的面开始报账。桃村四百多户村民,居然有五百多人捐了款,数额最大的,是在上海做建材生意的徐连生,捐了十万元;其次是在繁城开酒店的刘明达,捐了八万,还有几位经商的,捐了一万到五万不等,其余大多数,从三十元、五十元,到几百、几千不等,捐款总数是五十八万八千四百九十元。

嗨呀,这可怎么办?用不了这么多钱。徐有德皱着眉说。

早先,徐有德就和村里做工程的侄儿四明说好,他出材料钱,四明出工,不收一分工钱,算下来,不超过十万就可以把墓修得很漂亮了。

几个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多出来的钱不知如何处置。最后,还是徐有德想出了办法:要不,再修个纪念馆?

八、2017年深秋

上午九点,喜旺酒店的二楼大包间里就坐满了人。楼下是宽阔的街道,两旁的栾树顶着密密的橘红灯笼果,迎着温暖的朝阳,很有几分秋色沉醉的感觉。老板娘喜妹噔噔噔地上楼又下楼,一会泡茶,一会端上葵花籽,两个大圆桌,立时就满满当当起来。

二十一位村民代表,分坐了两桌。冀有为作为特邀代表,和徐有德坐了一桌。

徐有德清了清嗓子,大着嗓门聊天的村民立刻安静了下来。徐有德说,今天请大家来,一是商量一下用多出来的捐款修新四军纪念馆的事,今天就算是个筹备会;再一个呢,我想请大家吃个饭,聚一聚。

哎呀,老校长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我们客气!

反正您老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两桌人你一句我一句,又七嘴八舌地热闹了起来。

徐有德用手敲了敲桌子,神色凝重地说,乡亲们啦!我们桃村人,哪一家没有受过新四军的恩?哪一家的上辈与新四军没有过交情?可以说,每一家都能讲出与新四军的故事来。我是个快要入土的老人了,一辈子不喜欢欠人情,但是一辈子也还不起新四军的情!没有他们,当年我们村要死多少人哪!所以呢,我们就用多出来的钱修个纪念馆,让桃村的子孙后代都记得这段历史,堂堂正正地做人!

众人点头称好,响起一片掌声。

冀有为插话说,等路修好了,其他设施逐步完善,把桃村的红色旅游做出来,到时,来桃村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从小处讲,对整个村镇的发展有好处,往大了说,是让大家记住历史,缅怀英烈,让更多人受教育,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就意义非凡了。

大家的情绪高涨了起来,有的建议就在老祠堂的地基上修;有的赶忙说家里还有一盏马灯,一个水壶,到时全捐出来;还有的说,可以去找新四军的后代,看能不能获捐一些当年的照片和物品……

徐有德等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设计施工的问题,是把纪念馆建起来。随后给每个人分了工,除了设计要找专业人员,整个工程全由桃村人自己干:有的负责购买木料,有的负责砖石,何木根继续当会计,四明负责工程统筹,村里的木匠、瓦匠,做装潢的、做门窗的、铺桥修路的,都一一派了活。向上级打报告及程序审批等事项,全交给老海了。

这是一个忙碌的秋天,也是冀有为深感快乐欣慰的日子。庄稼早已收割殆尽,只剩下开始腐烂的稻茬和潮湿的黑土,田地呈现出丰腴肥沃的迹象。冀有为一点儿也不怀疑,眼下正是桃村历史上的重要时刻:怀恩路上每天机器轰鸣,搅拌机和吊车、挖掘机旋转不息,一条宽阔笔直的水泥路即将现出雏形;小益山上的墓园正在加紧修建,等一切准备妥当,烈士墓迁移此处,怀恩路也将完成最后的扫尾贯通;最热火朝天的,莫过于新四军纪念馆的修建,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位村民忙着打地基、锯木料、和水泥、抬砖送瓦,村民的热情仿佛一团火,使每一个桃村人脸上都流淌着自信和真诚;村里的文保旧居正在进行环境修整,木质的道路和景点指示牌、路边的绿植花卉、粉墙上的创意宣传手绘都已更换或补全,甚至村口那一排浓荫蔽日的水桦树上,都挂上了几十串火红的灯笼,正在制作的乡村旅游示意图将与桃村的巨幅风景画一起悬挂在入村的路口,“红色桃村、宜居福地”八个字形的霓虹灯,也将在夜晚点亮桃村的夜空。

墓园完工的这一天,徐有德又在小荷塘边站了半日。他是带着酒来的,装在一只竹腰篮里,篮子里还有香烛、瓷碗和一些水果、馒头,是嘱咐桂花为他准备的。

他蹲下来有些吃力,慢慢地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先把三只碗放好,再把水果和馒头分装在三只碗中,把香点燃,又扶着墓碑艰难地站起来,虔诚地三鞠躬后,把香插入墓碑前的石缝中,最后取出酒杯,倒满,洒在地上,连倒了三杯。这一切做完,徐有德闭上眼睛,他想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让自己的心完全地安静下来,似乎只有这样,他对俊生舅说的话才能穿越世俗屏障,抵达神秘的某一处,冥冥中被感应和接收。

俊生舅啊,明天,你就要搬家啦!你在小荷塘有七十八年了,我也守了你七十八年,可是你那个宗家何木根说呢,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呵呵,我也晓得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们桃村人个个对你有感情,要不怎么都抢着捐款为你修墓呢,这是一片情深义重的厚土啊,大家都懂得感恩。你放心,小益山那个地方好,墓园也修得好,我天天盯着他们呢。你去了以后,去看望你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可不要嫌烦,就当为发扬革命精神出把力吧。你也不会孤单,恐怕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去陪你喽……

第二天上午,迁坟队正式开工了。小荷塘附近的塘埂上、田地里、公路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桃村村民。他们像一株株秋天里的杨树或沉甸甸的稻穗,安安静静地站着。老校长徐有德忽然高喊一声,一鞠躬!所有的村民都弯下了身子;老校长又喊,二鞠躬!所有的杨树或稻穗又齐刷刷垂下了头;三鞠躬!再次鞠躬时桂花和许多村民的眼里已涌上了泪水。

半个多小时后,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护送着烈士的遺骨,庄严肃穆地向小益山走去。冀有为和老海早已等候在那里,两只插满鲜花的花篮摆放在旁边,红色的绶带随风轻舞。一亩见方的墓园呈半圆拱形,墓碑四周青砖墁地,四面遍植松柏。对面是隐约的群山,群山下的平坦之地,一半是连屋接栋的四百多户桃村人家,一半是良田沃野。即将竣工的怀恩路上,昔日尘土飞扬的脐带小径已消失不见,代之以宽阔笔直的道路雏形。冀有为在心底由衷地赞叹:真是一块宝地呀!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元旦将至。上午十点,正在主持村两委会议的冀有为接到了镇里的电话,电话是民政办主任打来的,说何俊生烈士的亲外甥过些天要来桃村。

九、1939年冬

向素兰记得,大战前的那几天,望塘岭的晨雾安静得有些反常。多年以后她向人说起当时的情景,已难以分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她不是第一次经历,徐继发当年去码头参加抗捐运动时,她也曾这样心慌不安过。

她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对面山上的白雾。一连几天,每天清晨,对面的望塘岭都是白团团的一片,像老王叔豆腐坊里蒸腾的白气,却是安静的,纹丝不动,不飘移也不散逸,不动声色地笼罩在山体上,仿佛正在酝酿一个大事件。

五天前,日军石谷133联队西川大队五百多步兵和骑兵突袭马家坝,准备在那里撕开一个口子再攻占繁城。马家坝离繁城十华里,在新四军防御战线的右侧翼。新四军两个营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淅沥的夜雨中打退了敌人。部队首长分析,敌人虽已败退,但日军的主力还按兵不动尚未出击,右侧翼攻不下,敌人可能会以重兵突击其他防线,危机无时不在,要随时做好全力以赴打大仗的准备。

几天来,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都处于警觉状态,瞭望哨和递步哨已增加人手和频次,作战会议一场接着一场。将士们枕戈待旦,各抗敌协会也在有计划地做准备。上级的指令还未下达,向素兰就和猎户队长秦满石找到杨队长,主动要求承担后援任务。担任妇抗会主任以来,过去的“有德妈”似乎不见了,正如新名字所赋予的全新意义一样,向素兰浑身涌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有德从身后绕过来,手里提着一根两头包着黄布的松木棍,那是俊生给他做的“金箍棒”。有德依偎在向素兰身边,也默默地看着远方的白雾。看了一会,有德牵着妈妈的手,抬起头问,鬼子会从那里冲过来吗?

向素兰摇了摇头,说,从哪里来有德都不要怕,我们有新四军呀!

有德把手中的松木棍往上一扬,大声说,对,我们有新四军,有德有金箍棒!

初冬的早晨寒气侵骨,地上有浅浅的霜冻,老王叔家的茅棚上已有白烟袅袅飘散,四周一片静谧,这是一个宁静到令人不安的清晨。

有德忽然往前方一指,看,俊生舅!

俊生肩上担着两桶水,像是从白雾里跌出来似的,敷了霜冻的路有些湿滑,他走得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绕过田埂又越过几间茅屋,径直将水挑到了老王叔的豆腐坊里。

有德看见俊生舅挑着水桶来来回回地往豆腐坊里去了四趟。有德想,豆腐坊的水缸真是大呀,挑了这么久还没有挑满。但是第五趟第六趟,俊生舅挑着两桶水进了瘸腿李老汉家的门。第七趟第八趟,又去了瘫痪的王奶奶家,记不清已是多少趟,俊生舅挑着水进了自己家的门。

向素兰打来一盆热水,让俊生歇下来擦把脸。俊生的军装领口被汗水浸湿,脸上也已热汗淋淋。向素兰嗔怪地说,这一早上是长了力气还是和谁赌气呀,也不怕把自己累散了架!

俊生洗了脸,热汗浸过的脸红红的,他腼腆一笑,说,累不着,说不定是最后一次给老乡挑水了呢。

向素兰赶忙往地上吐口水,呸呸呸!小孩子尽胡说八道,让你父亲知道要掌你嘴的!

吃过午饭,俊生要小达子带他去找电训班的秦小川。

秦小川就是六团的那位通信兵,小达子说秦小川的发报速度受到首长表扬的时候,俊生别提有多羡慕。小达子正和几个猎户队员做担架,一个木匠提着斧头把木头劈开,两个猎户队员把木材橫五竖四地拼接在一起,钉上木楔,麻绳一绑,一副简易担架就做成了。做了五六副的样子,来了一个卫生员,说担心战时药箱不够,让他们帮着做几个药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两个人才连奔带跑地去找秦小川。

电训班临时设在桃村外一个闲置的乡公所里。砌着围墙的两层土楼,被一株粗壮的槐树荫蔽着,落光了叶子的枝丫密集地交织成网,把天空筛出无数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围墙边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小战士,小达子上前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个战士很快地沿着楼梯跑上二楼,不一会儿,一个浓眉大眼、十分精干的小伙子走了下来,他就是秦小川。

秦小川一见俊生就问,你想找你父亲?

俊生有些诧异,小达子歪着脑袋对他笑,原来小达子之前就把来的目的告诉秦小川了。

是的,我父亲被通缉后就转入地下工作,听说发报可以找到他。俊生迫不及待地说完,睁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秦小川。

秦小川为难地说,同志,现在这个时候真分不了心,敌人随时都会来,首长让我们时刻待命。再说了,也不是说发个报就能找到,首长不批准那也是违反纪律的。

俊生说,就是因为快要上战场了,我怕万一……

这时,楼上有人在喊秦小川。秦小川答了声“到”,飞快地对俊生说,要不,你先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

何觉哉!觉醒的觉,幸甚至哉的哉!等秦小川走远,俊生追着他的背影又大声说了一遍,请一定记住他的名字,何—觉—哉!

回到桃村,夜晚很快来临了。俊生早在康复后,就从有德家搬出来住到了营长隔壁。凌晨三点,营长房间的电话铃像一把尖锐的电锯,猛然割开黑夜的幕布,急剧地响了起来……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向素兰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的紧急哨声,她迅速披衣起床来到屋外,杨队长身边已三三两两聚拢了一些群众。杨队长嘶哑着声音喊道,老乡们,赶快起来!敌人已经兵分两路往望塘岭方向进发,战士们已经上前线了!向素兰!向主任呢?向主任!

天刚麻麻亮,看不清身影,向素兰赶快回答,杨队长,我在!

杨队长说,你和小达子赶快安排老乡往县城东边撤离,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要快!

小达子不知何时站在向素兰身旁,小声急促地说,首长已通知国民党县政府在前方接应老乡,我送到后要去医疗队帮忙,这一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一时结束不了的话,给战士们送饭的事就要拜托你们了!

向素兰连声说,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二十分钟后,在小达子和妇抗会队员的带领下,除了主动要求留下来做后援的青壮年,一支长长的老乡队伍拖儿带女地开始撤离。刚开始走得拉杂松散,听到山那边传来的枪声后,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起来,天际露白的时候,终于和县政府的接应人员会合到了一处。

枪声稠密如煮,又加入了隆隆的炮声,向素兰的心跳得像一只快要出腔的野兔,随时都会窒息。她不是怕死,是怕自己在意的人死。徐继发出事后的锥心刺骨已经尝过一次,她不想再尝第二次。一年了,她已将这些新四军战士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她不知道哪些人能活着下山,哪些人下山时会变成血肉模糊或冰冷的躯体。此时,天光渐渐明朗,她带着妇抗会的姐妹们反身往桃村方向跑去,跑得太急,冷冽的寒气刮着脸庞,鼻子又酸又涩。她顾不得许多,她要赶在伤亡的战士被抬下山之前完成一切准备工作:被鬼子炸掉的祠堂虽已重新修整,但还是得清理一下,作为临时的医疗救护站;还要安排老王叔和几个女同志发面做点心,不能让战士们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

翻过一道山岭,向素兰愣住了。白雾!又是一团白雾!在微明的晨曦中,远处的望塘岭被白雾锁住,仿佛深不见底的迷障,虚幻而森然。枪声忽然停了,但有很多细碎嘈杂的声音传来,因为远,又像是被白雾捂住了,听不真切,偶尔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喊叫。向素兰的心陡然被一根麻绳绞住,她疯了一样地往前奔跑,脸被刀子般的寒气刮得冰冷,身上却早已被汗水浸湿。等她跑到通向村子的脐带路上时,山上的雾开始慢慢消散,枪声又密集了起来。

老王叔站在村口焦急地向远处张望,向素兰连奔带喘地让他叫上几个女同志烧火做点心,又拉上两个妇抗会队员去收拾祠堂。汗水濡湿鬓角,顺着发丝滴落下来,她顾不得擦上一把,煮粥般的枪声要震破人的耳膜,仿佛一歇下来,就会在暴烈的枪声中倒下。

第一副担架抬进来了,紧接着是第二副。一个战士已昏迷,另一个战士一只眼睛缠上了绷带,胳膊上的白纱被鲜血染成了红纱。向素兰问一起来的卫生员,山上的情况怎么样?卫生员说,这次鬼子来得太多,火力也猛,打得很艰难,牺牲情况还不是很清楚。

此时天已大亮,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不断有伤员抬进来,祠堂里很快就挤满了担架。 中午的时候,又陆续抬进来几具战士的遗体,向素兰和几个女同志把他们身上的血迹擦洗得干干净净,又认真整理好被枪弹击穿的军服,流着泪,蒙上白布。

这时,一位带着孙女的老奶奶和一位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走进来。三人胳膊上都挽着竹筲箕,筲箕堆得高高的,盖着白粗布。老奶奶说她们是隔壁方村的,想找个人带她们上山,给战士们送点吃的。向素兰应承了下来,与另外几个女同志挑着刚做好的馍馍,带着她们三个人上山了。

这次上山,在向素兰往后的余生里,都是难以磨灭的记忆。她在望塘岭上见到了何俊生,他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馍,脸上身上到处是黑灰和尘土,他三两口吃完后,催着向素兰下山。向素兰走远后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俊生似乎心有所感,也回过头来,向她使劲地挥了挥手,咧开嘴,粲然一笑。

下午五点。小达子跟在一副担架后面走进了祠堂,一见到向素兰,小达子就放声大哭。向素兰抖索着双手掀开担架上的白布,一张英俊的脸庞露了出来——

正是何俊生。

十、1939年冬

有德是在长大后,才从不同侧面拼凑出了何俊生牺牲的前后过程。其一是母亲向素兰的讲述。望塘岭之战后的许多年里,向素兰每回忆一次就要痛哭一次。直到她九十八岁临终前,忽然回光返照地叮嘱徐有德,要记住俊生舅最后的嘱托,寻找他的家人。

但徐有德记得,向素兰最初的讲述不是这样的。那天午后,向素兰终于在枪声稀落下来时,把点心送到了山上。仗打了近十個小时,打退了敌人的数次冲锋,战士们早已饥肠辘辘挂花带彩。他们在工事和山石的掩护下,一边大口嚼着馍,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向素兰四下寻找着俊生的身影,正急得团团转时,左前方一棵粗壮的松树旁边,一个蹲着的小战士举起右手,向她喊道,姐,我在这呢!

向素兰心里一暖,快速奔过去,把筲箕里的馍塞到他手里。俊生衣服上沾着土,脸也脏乎乎的。姐,有德呢?乡亲们呢?俊生问。

放心,都转移了,快吃。向素兰心疼地说。

姐,你赶快走,鬼子很快又要冲锋了,子弹可不长眼。俊生嘴里含着馍,话说得含含糊糊的。

俊生忽然抬起头,认真地说,姐,秦小川答应帮我找父亲,要是找到了,你告诉他,我和我姐都很想他,我加入了革命队伍,还入了党,也算是一个好同志吧,要是找不到……那、那就算了。

向素兰心如刀割,吼了一句,说什么——!你自己不会和他说?自己的事不要麻烦别人!

俊生一点也不生气,咽下一口馍,嘿嘿笑了。又说,还有,昨晚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父亲的,一封给我姐的,给我姐的还没有写完,在我枕头底下。要是我下不了山,你就……

又胡说!再胡说我不认你这个弟弟了!向素兰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俊生又嘿嘿笑了,自己在筲箕里拿了一个馍,催促着向素兰,快走吧快走吧,敌人要进攻了!

这是向素兰见何俊生的最后一面。向素兰说了无数次,徐有德也听了无数次。

识字后的徐有德从母亲那里看到了俊生的两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工工整整。给父亲的信有两页纸,开头第一句就是:爸,您在哪里啊,儿子时刻想念着您!俊生在信里回忆了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寻找父亲吃过的苦却只字未提,只说:因为寻找您,我加入了新四军,入了党,我是寻着您的足迹走上革命道路的。我在部队里成长,懂得了很多人生的道理,驻地的老乡们都很纯朴善良,他们关心我、爱护我,我终于理解了您的决心和意志,也懂得了我们从事的是一份光荣的事业!给姐姐的信,俊生只写了两段,俊生说:姐,我又有一个姐姐了,她像你一样关心我,看到她,我总是能想到你。她很可怜的,连名字都没有,我就把你的名字送给了她。她有一个儿子,叫我舅舅呢,哈哈,你看,这多好!第二段,俊生说:姐,我们部队来到新的驻地已经有一年了,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上百场,我从最初的司号兵转为通信兵了,前段时间任务完成得好,还受到了首长的表扬。营长准备推荐我参加电训班学习,到时寻找父亲就有希望了,只是最近战争一直不断,眼下就有一场大仗在等着我们,不过你放心,我们营长——俊生的信到这里就没有了。

徐有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才从政协编印的一本文史资料《繁城烽火》中,看到了关于这场战争的回忆录,写回忆录的,正是俊生的营长林长洪,此时,他已从副省长任上退休多年。林副省长写这篇回忆录时,思路清晰,文笔流畅,有很多其他资料上没有的战争细节:

……12月13日夜,我正在睡梦中,突然被震耳欲聋的电话铃惊醒了,我一把抓起话筒,还未问是谁,侦察排长就在话筒里大声说:“营长!据递步哨报告,有约五六百名鬼子,今天午夜到达梅冲,估计很可能沿梅冲南下,另外据西乡情报员报告,天亮后可能还有一千余人从黄桥南下……”鬼子终于又来了,我看了一下表,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我一边穿衣,一边呼唤隔壁的副营长和通信员小何。不一会,支队司令部也来了电话,命令我们二营迅速占领望塘岭一线高地,堵住敌人,不让其前进一步。我与副营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让四连抢占望塘岭东侧阵地,六连随四连跟进,五连在望塘岭南侧作预备队。

部队到达望塘岭山脚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突然前方“叭叭叭”响起一串清脆的枪声,原来先期到达的侦察班已经与敌人交上火了。我赶忙命令四连长马上选择冲锋路线,把敌人打下去。“咯咯咯……咕咕咕……”,不一会,机枪和冲锋号声在阵地上骤然响起,战士们随着号声像脱缰的野马,勇猛地冲上山头。

敌人的迫击炮不停地在阵地上爆炸,山头浓烟四起,双方的枪弹交织着,连成一片火网。六连也冲上来了,敌人在手榴弹的嚎叫声中,像伐倒的树木滚下山去,四连、六连控制了望塘岭。从黄桥过来的敌人也被我军拦腰斩成两截,骑兵和马匹在稻田里进退失据,乱作一团。

敌人因不能实现迂回进攻的企图,便迅速占领望塘岭附近的伏龙山一带高地,与三营展开了搏斗。不久,又集中主力转向望塘岭我营阵地,他们意识到,只有夺取望塘岭,才能挽救败局,因而,一场残酷的望塘岭血战伴随着12月13日黎明的到来,正式展开了。

上午8点多钟,山坳里的雾散尽了。山下稻田里乱窜的敌人兵马都暴露在我们的火力之下,我们居高临下,猛烈地扫射敌人,敌人一次次的集团式冲锋,都被英勇的四连打了下去。

战士们的英勇血战,感动了繁城人民,大家纷纷参战支前。猎户队长秦满石带领队员们抬担架,送弹药,修工事,妇抗会员和乡亲们送来一担担米饭和大馍,又冒着枪林弹雨把伤员和牺牲的同志抢背下去。

下午四点多钟,敌人又调来几百援兵,以更强的火力,再一次发起进攻。阵地上的工事绝大部分已被摧毁,战士们只好用弹坑和大石头来做掩体。突然,四连连长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接着便沉重地倒了下去,只见他的胸前横穿了一排机枪弹,殷红的鲜血把他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随后,英雄的二排长与他所率领的三个班长也相继牺牲了,战士们还是坚持着。没有了排长,副排长马上代理,副排长受伤了班长指挥,班长副班长牺牲了,战士出来代替,就算整个班没了,只要自己还能动,就参加友邻班继续战斗。

望塘岭好似天崩地裂一般,到处是浓烟烈火,到处是吼声和鲜血。为了保住四连阵地,我决定派营部的特派员赵枫同志去代理四连长,赵特派员答应了一声,带上通信员便走。通信员何俊生边走边回头说:“营长请放心,只要有一个共产党员在,有一个战士还有气,阵地就丢不了!”说完便随特派员消失在浓烟之中。

赵特派员到达阵地后,发现侧方不远处有敌人一挺轻机枪对我们威胁很大,他摸过一颗手榴弹,慢慢爬过去,趁机枪扫射间隙,挺起身掷了过去,只听“咣”的一声,火光一闪,敌机枪炸成了废铁。很不幸,与此同时,赵特派员的大腿被子弹穿透了动脉血管,鲜血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根本来不及抢救,不到一刻钟,这位英勇的指挥员,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时,通信员何俊生眼中冒火,他从草丛里站了出来,大声向活着的同志们宣布:“同志们!让我来代理阵地指挥员,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战到最后一口气,也要守住阵地!”就这样,望塘岭阵地在通信员的指挥下,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中。我命六连一排火速支援了四连。

遗憾的是,我们的小通信员何俊生同志,守着一挺机枪和一支步枪,直把子弹打完,才被击中,他靠在一棵大树旁壮烈牺牲,身旁,留下了一箩筐子弹壳……

十一、2018年春

徐有德做梦也没有想到,俊生舅居然还有亲人活在人世。他曾经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俊生舅的家人无果而终,却在修纪念馆的关键时刻,他的亲外甥出现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徐有德辗转找到秦小川,询问一个名叫何觉哉的地下党员的下落,秦小川在电话里肃然起敬,他记得那是烈士何俊生的父亲,但他说,根据首长反馈的信息,共产党员何觉哉同志,早在1938年就牺牲了。

徐有德又按照俊生舅生前告诉他的地址,写信到浙江湖州的南浔小镇寻找他的姐姐何素兰,官方的回信却说查无此人。那本陈旧的《大同世界》和泛黄的两封家信,从此被徐有德小心地装在一个木匣子里,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锁进了书橱中。

冀有为把何俊生外甥要来的消息告诉他时,徐有德激动得几夜未曾合眼。作为一个耄耋老人,他一面感叹如今网络通信的强大,一面又勾起了往事的悲欣哀乐。他想起了母亲向素兰,如果母亲知道这个消息,会欢喜地痛哭一场吧!

元旦过后,纪念馆的主体框架竣工了。由老海提交的建馆申请得到了政府和民政部门的支持,县民政局下拨了一笔扶持资金,用于馆区绿化和道路的建设,这几天,正在加紧施工。当纪念馆的烫金匾额悬挂在门楣上时,冀有为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徐有德的双手。纪念馆仿徽式建筑,两层楼的砖木结构,四箱八正,内有天井,雕窗小瓦,墁地青砖,既古朴守正,又典雅大方。天井的左前方设置了一个沙盘桌,熟谙周边地形的徐有德绘制了一幅作战形势图,正由专业机构进行沙盘制作。冀有为请来的文旅规划设计专家,结合徐有德的设想,对馆区和周边环境的布置进行了指导,纪念馆将按旅游区的规范要求进行布馆,与整个桃村的红色旅游融为一体。

元月中旬,纪念馆终于全部完工,何俊生的外甥俞建国,也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桃村。

俞建国是一个人来的。小车沿着全线贯通的怀恩路驶进桃村时,俞建国的眼睛湿润了。村道入口站满了村民,他们拉着“桃村人民怀念何俊生烈士”的横幅,热情激动地翘首以待。车门开了,徐有德上前一步,紧紧拉住俞建国的手,连声说,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呀!

俞建国年近古稀,一头华发,身形板正儒雅。这一天,他在村民的簇拥下,马不停蹄地去小益山墓園拜祭了舅舅,参观了新建的纪念馆和村容村貌,最后,在徐有德的家里,与徐有德促膝长谈。

我是看到迁坟公告才得知舅舅的消息的。俞建国感慨万端地说。

何俊生参军后,出于安全和隐蔽的需要,俞建国的母亲何素兰改了名字,只身离开寄身的南浔老夫妇家,一路漂泊到了苏州,在一家织绣厂当了绣工,后来在苏州结婚成家,已于五年前离世。母亲一直在打听外公和舅舅的消息,这个心病折磨了她一辈子。俞建国说。

徐有德打开书橱的门,捧出木匣子,将那本《大同世界》和两封书信,小心托举着,交给了俞建国。他按着俞建国的双手,激动地说,我这是物归原主了,真是苍天不负忠良,老天有眼啊!

俞建国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着。最后他抬起头,坚定地说,不,这些珍贵的资料我要捐给你们的纪念馆,我想舅舅也会同意的。我会复印一份带回去,以作后代的垂范和纪念。

两双手再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2018年清明节前夕,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妩媚嫣红,红色桃村第一次迎来了参观的游客。望塘岭周围,群山葱茏起伏,一派浪漫春色;小荷塘岸边,新栽的几行桃树花开正欢,撑开一片粉色的云锦。游客们三三两两,身背双肩包,举着自拍杆,欢乐地徜徉在桃村的如画美景中。

冀有为和老海穿戴一新,焦急地等候在村口。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俞建国联系上了当年战斗在桃村的新四军后人,今天将集体来桃村给烈士扫墓,并向纪念馆捐赠革命文物。徐有德更是容光焕发,他和村民们将纪念馆认真打扫了两三遍,并安排了村里的唢呐手和民歌手,将重唱当年为庆祝胜利而创作流传的歌曲《繁城之战》。

上午十点,在县、镇政府两辆小车的引导下,一辆双层巴士由怀恩路缓缓驶向村口。车门打开,几十位老老少少依次而下。俞建国站在车门口,一一作着介绍:林营长的孙子和孙媳、小达子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廖军医的两个儿子和媳妇、杨队长的孙子和孙女……俞建国说,小达子还健在,只是年龄太大走不动了,她向老乡们问好,请老乡们去北京做客!

村口的两株水桦树上,拉着醒目的大红横幅:亲人们,欢迎回家!横幅下,是一张张桃村人笑意盈盈的脸。俞建国领着大家,给横幅下的桃村人深深鞠了一躬。

清脆的唢呐声响了起来,高亢如春天的壮丽诗行,深情盘旋,直上云霄。唢呐声中,徐有德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容,动情地哭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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