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豹与面条

2022-03-19 22:41王溱
安徽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穗子面馆斑马

王溱

01

大铁锅里的水还在咕噜冒泡,穗子忽然从一片水汽里钻出来,摘下围裙往柜台上一扔。

老板,请半天假!穗子冲出店门时甩下这么一句。

我追到门口,倚着门框看穗子大跨步跑下门口的斜坡,消失十几秒又跑上另一个斜坡,一直沿着厂区外的路向前奔去。她左侧的树在后退,右侧的厂房墙也在后退,她在我眼中一直是静止的,工人们正好放了工鱼贯挤出破旧的厂门,熙熙攘攘全成了她跑步的动态背景。穗子跟往常一样穿着紧身的豹纹背心、破洞紧身牛仔短裤,露出黝黑的皮肤,她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跑起来马尾就有力地左右摇摆,矫健得像只猎豹。柏油路真碍眼哪,她的脚就该痛快地踩在挂着露珠的蕨类植物上,像真正的猎豹一样,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我看得入神,竟忘了去想她到底遇上什么心急火燎的事,以至于留我一个单手的人独自操持面馆。

穗子一离开,面馆就现了原形。厨房案板上一团面团正以一种软趴趴百无聊赖的姿态躺着,像人老去后的皮肉滋滋冒着死亡气。它分明在挑衅!我厌恶地别过脸去。自从花姐死后,这些黏糊糊的面条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常常从脖子处死死把我缠住,像嗜血蛇一样,很紧,透不过气,我还不能挣脱。挣脱并不难,面条一扯就断,可我不敢。花姐在的时候就一再叮嘱我,千万别扯!扯断的是你的生路。

生路?我就不能有别的生路?每次我这么问,花姐就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是在看我断了的那只手。我应该早点离家出走的,离开花姐,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无数次在脑子里预演着离家出走的情形,比如把行囊打在背上,像日本忍者一样跳上屋顶,一只手正好拿把长刀,刀锋在瓦片上滋滋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花。或者坐船,我把断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假装交叉在胸前,船上会有一个独眼的船夫摇桨,他会送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甚至还想过在背后装个滑翔翼,像鹰一样翱翔而去。可我哪种方案都来不及实施花姐就早我一步走了,出车祸走的,我成了这面馆唯一的继承人。

警察问,你爸呢?我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花姐从来不提这事。小时候我倒是问过,她冷冷地说你没爸,你是老鹰叼来的。鹰吗?要说是鹰我倒是信的。我跟花姐长得半点都不像,她的鼻子像树袋熊一样是塌扁的,我的却是标准的鹰钩鼻,老被人误以为是混血;她才五十出头眼睛就老花了,常把淀粉当盐巴放,被客人投诉过好几次,我视力却好得出奇,能看清远处高楼大厦上的每一个窗户里头的光景,还有开满鲜花的大公园里嗡嗡飞舞的蜜蜂。

一只树袋熊是怎么也生不出一只老鹰来的,对吧?听说老鹰的视网膜是有两个凹槽的,比人类多一个,我时常对着镜子一找就是半天,偏就没找着另一个在哪儿。听说老鹰的瞳孔也比人类大,我却死活记不起花姐的瞳孔有多大,花姐走那天眼睛闭得紧紧的,我跟着闭上眼睛也回忆不起来她瞳孔的样子,二十年来我就从没有留意过她的瞳孔。穗子倒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我不敢看。每次跟她对视时,我都不自觉会把视线移开。她的眼神很独特,好像能看透一切。一般我都只会坐在柜台上远远看着穗子扯面,或者转头看着对面工厂的大烟囱。从烟囱里钻出来的烟都是白花花的,骷髅头形状的,瞳孔再小都能看见。

穗子是花姐半年前招进来的,刚开始我并不待见她,认定她就是花姐的“帮凶”,好齐心协力用面条把我死死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我问穗子从哪里来,她说从一个能把人的腿砍掉的地方来。这分明是吓唬我别到处乱跑哇!我反击性地嗤笑她,说你的腿不是还好好的吗?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此后我没再找穗子的茬儿,这妮子很勤快的,确实帮了花姐很大的忙,我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看我的漫画。没想花姐这一走,穗子倒成了面馆的顶梁柱。我也没空想什么凹槽什么瞳孔了,我只能乖乖地坐在这柜台里,把花姐的面店撑下去。

我也干活的,我负责收钱,以及端面。你可能没法想象一个单手的人怎么端面,我就能。我用一只手拍着胸脯对穗子说,这种重活就应该男人来做。

穗子是真的喜欢扯面。她说,面团可比技校的钳子螺丝刀亲切多了,柔软,温情,还有淡淡的麦子香。

亲切?我打了个冷颤。那些软趴趴的能把人缠住的玩意儿亲切?

穗子不服气地说,扯得不好的面条才软趴趴呢,扯得好的都是有弹性的,就像少女的皮肤一样。

少女?说的是她自己吗?我歪着脑袋看她。穗子的皮肤是很健康的黑铜色,光滑得像黑缎带,跑步时渗出的汗水如一颗颗珍珠粘附在缎带上,确实是少女该有的样子。

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穗子身上什么都没有,每个人身上总得缠着点什么的吧。比如花姐,身上缠的是红线,细细的,若隐若现,每次我凑近了想看清楚它们就消失不见,哪像我身上的面条,毫不客气直接绕上我的脖子,一圈,两圈,颈箍似的,我每天都差点喘不过气来。按理说这难缠的面条不会轻易放过穗子的呀,莫非是她手上的擀面杖起了震慑作用?面条通常只在她肉乎乎的手指上绕着,像小时候在手指上玩丝线游戏那样,灵活地被翻转过来又翻转过去,然后乖乖跳进滚烫的锅里。面条已经被她驯服了。一定是的。

她到底跑去哪儿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02

来碗红烧牛肉扯面,加辣子!

来的是斑马大叔。

又是斑马大叔!我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冰箱里翻找穗子提前扯好的面。

斑马大叔是常客,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附近帮人看工厂门,粗壮的胸脯把蓝条纹的海魂衫撑得鼓鼓的。每次穗子给他做的红烧牛肉扯面里,都赫然躺着个圆滚滚的卤蛋,可墙上的小黑板明明白白写着,红烧牛肉扯面配卤蛋需另加钱。

刚开始斑马大叔也疑惑地看向穗子,穗子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免费赠送”,就低头继续扯面。这话不是老板才有资格说吗?我脑瓜子生疼。看着斑马大叔涎着口水拿筷子去戳那个被染得黑不溜秋的鸡蛋时,我总有他把那粗糙的手指往穗子身上戳的錯觉。

趁着穗子不在,我又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香烟。你可以想象一个单手的人站在热气腾腾的锅炉旁边,时不时放下手里的大勺,把嘴里的烟取下来弹一弹再塞回嘴里是个什么情形。烟是魔鬼,我忍不住要跟魔鬼交易,我给它我的肺让它在里面安营扎寨轻歌曼舞,我便可在缥缈的虚假的热闹中获得片刻的宽慰。真不明白穗子是怎么煮面的,我才略一出神面就快糊了,我手忙脚乱地捞,那该死的烟灰趁机飘进了面里。我用大勺拨了一下,迅速搲起一勺红烧牛肉盖上去,端到斑马大叔的桌上。

斑马大叔并没有关注到这一勺红烧牛肉的分量少了,只是艰难地把手从电话线里抽出来,拿起筷子在桌上笃笃戳两下。

我当然看到了斑马大叔身上缠着的电话线(或者是网线? ),很久以前就发现了,跟衣服上的横条纹斜斜交叉成菱形。据说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全靠这些线连着。线虽然不粗,绕在身上终究比身上缠着面条难受多了,每次我把面放到他跟前的时候 ,他都要费劲地挣脱,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来递给我钱。

穗子不在呀?斑马大叔问。

我说是,她请假了。

难怪。斑马大叔挑了一块最大的牛肉塞进嘴里,这才含糊地说,穗子不喜欢烟味。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结论,我不在店里抽烟,只是不想给穗子看到我抽的是“大前门”而已。花姐走之前我抽的是“软中华”,那才是一个老板该抽的烟。斑马大叔好像并没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竟像个熟人一样聊起穗子的事。他说你看穗子那气质,那气度,就应该生在有钱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投胎出了啥差错她才沦落到要到小面馆当个小工。我对“沦落”二字很反感,从鼻孔嗯了一声。他继续说了一些穗子的事,比如穗子居然会修理单车,他见过她帮一个路人修单车,也看见过她在流浪的歌者演唱时跑过去伴舞之类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后来我就进后厨去了,站到那个热腾腾的大炉灶前。其实也没什么要煮,店里就他一个顾客。我只是下意识逃开了。我是老板,穗子是我的员工,我没法接受一个顾客比一个老板对一个自己的员工了解得更多。

在锅炉前站了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后厨没装空调,只有一台大功率的电风扇,花姐当年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工业用的那种。我一按下开关,汤锅上原本还大肆往外冒的水蒸气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我舒服地闭上眼,耳边又响起穗子咔咔的笑,她说,这就像跑起来的感觉啊!

穗子的马尾向后飘起来了,刘海以及两鬓细碎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往后飞扬,露出汗渍渍的脸,还真跟跑起来似的。店里的锅碗瓢盆全都不见了,她的背后是原始大森林,她的脚下鲜花盛开,她矫健的身姿在丛林里一跃一跃的,我以一只雄鹰的角度在半空中俯瞰,一直追随着她。她一直跟我强调说她跑得很快的,当初想去的是体校,绝不是技校。这点我信,她手持擀面杖时的确像个接力跑赛场上的运动员,她是从花姐手中接过接力棒的,可惜再没有谁可以接过她的。而今小面馆里除了她就是我了,我只有一只手,擀不了面。

差不多傍晚的时候穗子终于回来了,半句交代的话都没有,直接就站到案板前啪一声吹破口香糖,十指轻车熟路陷进面团里。那团死气沉沉的面团瞬间活过来了,讨好地变化着形状。隔着半透明的隔热帘,我清清楚楚看见她把面团扯开,用力抖抖,对折,再抖抖,动作娴熟而流畅,就跟花姐一样一样的,一点也不像个从技校毕业不到一年的孩子。她的十根手指因为沾满了白白的面粉而轮廓分明,像上了油的扳手,或者打了蜡的钳子,总之都是专业级别的工具,对付这团黏糊糊的玩意儿绰绰有余。

也许穗子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吧?她就是喜欢跑。一只猎豹在厨房里困久了,请半天假去跑一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点那个斑马大叔肯定不知道,这么一想我顿时有掰回一局的感觉。

03

少抽点烟!少看点漫画!你就不能来柜台帮忙收钱吗?花姐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會冲我咆哮。我会放下漫画书,漫不经心坐到柜台去,但烟还叼在嘴上。那些烟雾从嘴巴里出来,从鼻孔里出来,先把我脑袋绕匀了,再往下,化作一个轻盈的茧把我整个人包裹起来了。多好哇,要不是左手拿烟头有点别扭,我几乎可以忘却自己没了一只手。

坐柜台是很无聊的,无聊时我除了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离家出走,剩下的时间就自己跟自己玩猜人的游戏。面馆门口是个斜坡,谁走过来最先暴露的都是头发。像糟鸟巢的是斑马大叔,像歪草垛的是鼹鼠小子,像折了刺的仙人掌是刺猬仔,还有老秃鹫,头顶像被一把锋利的刀横着削过,头皮白花花。我多希望这些奇怪的头发下面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鬼怪呀,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抄家伙跟他们痛痛快快厮杀一场,要么把另一只手也废了,要么把他们废了然后逃离这里。可我眼神太好,大老远就能看清一张张疲惫不堪不修边幅的脸,哪张都算不上凶神恶煞。我甚至怀疑对面那些根本就不是工厂,是活了的机器想要统治人类而造出来的幌子,是障眼法。

什么样的障眼法能逃过鹰的眼睛?我时常深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朝着对面的烟囱轻蔑地喷射。来吃面的人坐下,吃,吃完又离开。这些被机器奴役了的可怜人哪,他们谁也没想过要逃,没想过要反抗,无聊透顶。

当然那是以前,穗子来了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首先是斑马大叔木讷的脸终于生动起来,他来得比以前勤快,每次点的都是红烧牛肉扯面,穗子每次都擅自给他加卤蛋。不仅仅是斑马大叔,有次她擅自给刺猬仔多加了一大勺牛腩,还有一次莫名其妙给一个吃雪菜肉丝面的人也加了一勺牛腩,我都看见了,但我不吭声。花姐在世时把什么都教给她了,现在花姐不在,她代表的就是花姐。

除了算账。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找时间让穗子也学习下算账?我是算不下去了,那些数字除了0和1,哪个不是长得歪歪扭扭的?每到月底结算,一个个就张牙舞爪跑出来向我示威。进出相抵,账面上勉强也只是达到持平,换句话说,我不过为自己赚到了一日三餐而已。不,更糟,我甚至还欠着房东两个月的铺租。

以前经常一起抽烟的兄弟劝我,把穗子辞了吧,这么小的面馆雇个人挺浪费的,再说那破地方也就几个工厂,本来也没多少生意。我自然不会听他的。我说,我不会扯面。兄弟说,不会扯面可以买现成的面条呀,更便宜。我说,那样的面不叫面。他终于发现了什么,问我是不是喜欢上穗子了。我说你小子别管太宽,心里却惴惴猜测着,假如面馆倒闭了,穗子会去哪里?

最后我决定把花姐当初租的房子退了,住到店里。就剩我一人了,住店里挺好。穗子惊愕地问,你是怕半夜招牌被人拆了吗?我说我想把这里改成24小时营业的。

我当然是开玩笑,穗子却当真了,兴奋地欢呼起来。这个主意好哇!那他们下了夜班就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对附近的这些工人这么好,顺便也问了给他们“加料”的事。穗子很惊讶,她反问我:原来你知道的?你不会辞退我吧?

我说,当然不会,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穗子挠了半天头,什么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人就得吃好了呀,吃好了心情就会好。

我点点头,很快又发现这答了还是等于没答。

见我不语,穗子说要不你再少给我点工资吧,或者——我以后吃面就不加肉了,就当我的肉给了他们?

天地良心!我是这么苛刻的老板吗? 此后穗子吃面时果真就很少再打肉了,只给自己烫几片菜叶子。我也跟着她吃素。

素的东西种类也挺多的,但具体到我们店里,就等于青菜了,而且往往是大白菜。大白菜一斤三毛钱,赶在傍晚收摊前去买还能再便宜一毛。很奇怪的,斑马大叔爱吃白菜,刺猬仔爱吃白菜,黑耗子爱吃白菜,树懒先生也爱吃白菜,凡是穗子给起了外号的“动物”全都爱吃白菜。

我不知道穗子是否也给我起了外号,反正我不爱吃白菜。看着斑马大叔狼吞虎咽吃着盖在面上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大白菜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么爱吃白菜。他一脸诧异地停下筷子,像是我问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问题。

有什么爱不爱吃的?不就是菜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有些人眼里,素菜真的就只等于大白菜。

住到店里之后我才发现,穗子每天是跑步来店里的,她住的地方在一个城中村,离这里将近十公里,我只听说,没去过。我问她为什么不坐车,她说为了省钱哪。她给我算了一下,每月工资两千五,寄回老家一千,再减去房租八百也没剩多少了,交通费能省就省。

我低下头,为自己只能给穗子这么少的工资感到羞愧。她却算得兴致勃勃,你看,一趟公交两元,一天就四元,一个月能省下一百多呢。

我问穗子,跑这么远不累吗?她说累呀,可我就是喜欢跑步。接着她给我详细描述了跑步时的感觉,用了一个比喻,说好像自己突然脱离了这个世界一样,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恭恭敬敬往后退,包括现在,还有过往……

跑步还能脱离过往?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她的笑容那么有说服力。我看过电影《阿甘正传》,里边那个智商只有75的弱智阿甘就是个飞毛腿,跑出了好多个领域的冠军;我还看过一篇小说,写上海一个天生扁平足的小子后来也是跑了第一,考上了警察。我想起这些做什么呢?全都没有穗子的笑容有说服力。

我曾经也很能跑的,在我两只手都还在的时候。我对穗子说。

跑步跟手有什么关系?

那,还是有关系的。

04

斑马大叔最近身上藏着的电话线好像松了些,松垮垮绕在脖子和胳膊上,他说他老婆要来这边打工了,工厂都已经联系好了。我自然替他高兴,只是他腰上多了一圈其他的什么线,很粗,刚好就箍在胃的位置,把胃都给箍小了吧。他并不在意,高兴地说着他最近的事,比如又换了一份电焊工的工作啦,工钱比之前高啦,比如刚租了个带厨房的小房间,终于可以跟媳妇一起住啦。

鬼使神差,我迫不及待跑进厨房把这消息告诉穗子,然后盯着她的脸,不错过一丝儿反应。穗子的脸依旧被滚烫的蒸汽蒸得通红通红的,只是应了一声“哦”,见我还不走开,才又补充了一句:好事呀!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柜台,见斑马大叔又不安分地往廚房里张望,忍不住拉个凳子坐到他跟前,正挡住他的视线。

你是怎么认识穗子的?我问。

斑马大叔说,我们是老乡啊,隔壁村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人抽烟?

斑马大叔压低声音说,穗子她爸就是个老烟虫,没钱买烟了就脾气不好,脾气不好就老打骂穗子和她妈。

我吓了一跳,那她们就任由他打?

斑马大叔赶紧示意我小声点,我把耳朵凑过去,斑马大叔这才轻声说,当然要跑的呀,可有什么办法,那是她爸!又说,幸好穗子长大之后越跑越快,她爸后来都追不上了。

你见过?

怎么没见过!有一次都追到我们村来了,还带着条大黑狗。这一人一狗还是蹲在我们村口歇够了,才回去的。

穗子呢?

早跑回家了。

这……这不是廉价电视剧的剧情吗?斑马大叔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说自己看不过眼,还把自家大黄狗放出去,叫它去跟大黑狗干一架,杀杀它狗仗人势的威风。说到这斑马大叔就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烟丝牙,穗子那时候的事就在那两排烟丝牙间绘声绘色。

你知道吧?穗子还拿过技校的扳手威胁她爸呢,说他再敢打她妈,她就一扳手把他手给砸断!

我一个颤栗,那只断手的伤口竟隐隐痛了一下。

斑马大叔又说,反正现在只要穗子每月按时寄钱回去,她爸就不会再找她妈的茬儿了,这妮子,不简单咧!

我还想问斑马大叔关于穗子跑步的事,却瞥见穗子正疑惑地朝这边看,只好闭了嘴坐回柜台。再看她时,她整个人都笼罩在烟雾中,身上若隐若现缠着几圈铁链,是古代那种捆犯人的大铁链,就缠在她脖子上,手腕上,还有脚踝上,如果她把手脚都张开的话能变成一个蜘蛛网。谁能想到呢,跑得飞快的穗子身上居然缠的是这么沉重的铁链子。我不自觉伸手去扯自己身上软趴趴的面条,真是小巫见大巫。

05

房东终于还是来催铺租了,我赶紧把穗子支了出去。房东板着脸说如果这个月再不补上,他就要把铺子收回去了。

我给房东递了一根烟,房东接了,我赶紧给他点上,自己也忍不住点了一根。房东的脸色在一片烟雾里终于缓和了下来,他开始骂娘,说当初是脑子进水了才买这里的铺面,做啥都做不起来。又说铺面他收回去,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卖也卖不起价。

房东说的是大实话,这鬼地方有的是租不出去的空铺面。我又给他点了一根烟,这次是凑近了头碰头拿我的烟头给他点的,我隐约看到他身上绕着一些细细的金色的丝线,偶尔在灯光下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缠着那玩意儿未必比我缠着面条好受。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在桌边上一磕瓶盖就飞了。我进厨房拿杯子的工夫,房东已经拿起啤酒瓶仰头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干掉了半瓶。

奶奶的,你小子咋就没花姐的本事呀,做个面店都不行!房东说着,又干掉剩下那半瓶。

对呀,为啥花姐行我就不行呢?我又磕开了一瓶递给房东,自己也磕开一瓶。

房东有些大舌头了,当然大舌头也不影响他骂人和夸人。骂的当然是我,夸的也依旧是花姐。他还提到一个男人,说那男人在工厂里的,要不花姐也不会非要在这样的地方开店。房东的牙关打起颤来,字都被嚼得面目全非了,说什么吃碗热乎的,说什么机器,说什么事故,我越听越烦躁,那该死的工厂果然非善类!我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又干了好几瓶。喝!反正店也开不下去了,留着做什么。

穗子回来的时候看到怎样的情形我不得而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脑瓜子不仅晕乎,还疼。天已经黑透了,穗子还没有回去,就倚靠在铁闸门边上,蹲着,头紧紧埋在自己的手弯里。这动作代表什么我很清楚,曾经我也会像她这样瞅准时机搭出一个可以让脑袋暂时逃离的港湾来。

我问穗子,房东呢?穗子说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你一个人,还有满地的啤酒瓶。她问我怎么喝那么多,我说没啥,哥儿们叙叙旧。穗子说你们男人真费钱,叙个旧还要浪费这么多酒。

桌子摆得整整齐齐的,啤酒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估计穗子回来得有一会儿了。我问她怎么还不走,她的语气忽然兴奋起来,说老板,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什么事?

老板,我们做外卖吧!外卖好赚!穗子突然把头凑到离我一尺近的跟前,满脸期待地望着我。她的鼻孔一张一翕的,眼睫毛因为兴奋也扑闪扑闪的,像极了发现猎物的猎豹。

我摇头。工厂都有食堂的,也就少数人愿意出来吃碗面,做什么外卖?

穗子说,当然不止他们哪,街那头不是有一个新街区吗?我今天跑到那边去了,见墙上贴满了送外卖的电话,肯定很多人叫外卖。

穗子说的那头,其实离这里得好几公里远,这穗子是想跑步想疯了吧?我问她,你不会是打算跑着去送吧?

当然得雇个人来送!穗子刚说完,又扭扭捏捏地说,我去送也可以,或者你雇个人来煮面。

那还不是一样?我说,新街区那么远,没有人知道我们店,不会叫我们这里的外卖的。

穗子却说,那当然要宣传的呀,我们可以做些传单拿到那头去贴。

合情合理,听起来像是条路子。我忽然很不舍得让面馆倒闭,心想反正都快开不下去了,干脆豁出去试试。

我说,我去送吧,这送餐跟端菜一样,就该是男人干的活。

可不近!穗子叫起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曾经也很能跑的!我说。

穗子终于笑起来。笑容里竟有点狡黠的意味。

穗子把传单贴出去的第二天,电话真的陆续打进来了。穗子连夜做了一个可以把外卖上下错开挨个挂在上面的铁钩子让我拎着,这样我只有一只手也能同时拿个五六份。我就提着这样的钩子奔跑起来。一开始我有些不习惯,一盒盒的面就在我跟前,随着惯性贴到我身上,热乎乎的,在炎热的夏日里还真不是个好差事。跑了几趟之后,我渐渐就习惯了这种温度了,它们从我的大腿或者腰部传递过来,所到之处充满能量。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自己提的是个鸟笼,笼子里有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我跑起来的时候,小鸟在笼子里也可以同步飞起来。我跑得越快,它就能飞得越快。

06

订单越来越多,我每天来来回回不停地奔跑,还是送不过来。后来穗子也出动了,做好了面,自己拎上撒腿就跑。

自从开始送外卖之后,我的身体就自动形成了条件反射。我像一个真正的忍者,一拎上那个钩子就像拎上了长刀一样,全身肌肉进入节奏性的伸缩模式,不跑都不行。我安慰自己说,不能在屋顶上跑,在地上跑也是一样的,在地上我还能偶尔遇见迎面跑来的穗子。依旧是豹纹背心,依旧是破洞牛仔短裤,只是她怎么看都不像只猎豹了。猎豹只会不顾一切朝猎物冲去,她却要小心翼翼呵护着手里的面。她身上的铁链子又藏起来了,身后飘起一条长长的线,像仙女的飘带一样飘逸。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终于看清了,居然是一根面!面很长,她手艺真好,总是能把面扯那么细那么长,我用视线捋着那根面,捋呀,捋呀,沿着街道,横过马路……怪了,她怎么左拐了?那个热闹的新街区不是该往右拐吗?

左拐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旧街区,住着些留恋舊地的老人家。莫非还有哪个新潮的老人家学年轻人点起了外卖?我想问,但天都黑了,穗子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把铁闸门一拉,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犹犹豫豫往旧街区那边跑去。

旧街区我没去过,对于任何没把握的东西,我向来都很难迈出第一步。幸好正前方还有一团晚霞迟迟不愿意落幕,我就朝着它的方向跑,耳边呼呼的风还是毫不客气地提醒着我过往一些关于跑的记忆。只要穗子不在,以前的记忆就会钻这个空子跳出来。记得刚失去一只手的那段时间,梦里不是被人拿着刀追,就是被什么狰狞的鬼怪追,我护着手埋头跑,逃无可逃。我胆战心惊地跑了一段,开始想象穗子就在前方跑着,她的马尾巴在摆来摆去,左一下,右一下,我就跟着一直往前了。

很快我就到了那个破落的旧街区。我说破落,证据不止是建筑物,还有这里的老人们无精打采走路的姿态。天已经彻底黑了,我看不清两边建筑的模样,只觉得路灯裸露着的灯泡发出来的光有些刺眼。路灯一整排站过去,有的亮有的不亮,搞得整条街像狗啃过似的。我在忽明忽暗中一路寻去,偶尔见几个蹒跚的老人佝偻着背在路上幽魂一样缓缓移动,用带着痰音的呼吸声宣示自己尚在人间。他们身上绕着的东西五花八门,粗的毛线,细的蚕丝,电话线,红绸子,藤条,还有老掉牙的黑磁带,不知从哪卷宝贝录音带里扯出来的。

街区寂静得可怕。忽然一声狗吠把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一只大黑狗就站在一个楼道口抬头朝我看,它头顶上就是一个路灯,把黑的狗毛照得更黑,白的尖牙照得更白。

我侧着身想离开,却瞥见狗低下头去拱的那个空盒子很眼熟,可不就是我们面馆的盒子!我下意识唤了一声,穗子!

我,我在这!耳边响起穗子惊喜的声音。我循声找去,穗子就在那只狗后边的楼道前那棵树上,正探出头来兴奋地朝我招手。怎么回事,猎豹还上树了?

你怎么在树上?我问。

穗子指着那条狗说,等它走开。

你是怕狗?

穗子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天,你在树上多久了?

穗子说,很久了,我以为它吃完面就会走的,谁知道它吃完了,还一直在这里拱着盒子,就是不走。

我伸手要去够穗子,那狗忽然又抬起头来朝我吠了两声,吓得穗子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别,别!等它走了我再下来吧。穗子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我看向那只狗,它闪着幽光的眼睛里散发的只有疑惑,并没有恶意。我干脆蹲下来,隔着一米多远与那只黑狗面对面对视着,它大概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竟愣住了,呆呆地与我对视。

我问它,狗呀狗,你吃饱了没有?它不动。

我又问它,你主人呢?它不给你吃饱饭吗?它还是不动。

我叹口气说,兄弟,你要是饿的话,以后我把店里客人吃剩下的带过来给你吧。它终于动了,朝我发出了微弱的呜呜声。

我往前挪动凑近它,终于看清了它身上缠着的毛线,我猜想那些毛线应该属于这街区某一位独居的老人。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瘦骨嶙峋的脑袋,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是老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执拗地为远方的子女织毛衣的场景吗?我又想起了花姐。花姐以前也会织毛衣的,只是开了面馆之后太忙了,我就没再见她拿起过毛线针了。

黑狗盯着我的断手看了一会儿,在我唯一一只手的抚摸下终于把尾巴摇起来了,那尾巴很短,像是被什么轧断了半截的。我轻轻拍打它背的时候,它终于跳了起来,恋恋不舍把头往空盒子上又拱了两下,然后扭头跑了。

天哪,狗能听懂你说的话吗?穗子发出惊叹。

我冲穗子笑。不是你说的吗?人只要吃饱了吃好了心情就会好的,狗也一样的。

穗子手脚并用摸索着调整方向,冷不丁一个纵身往下跳。我下意识伸手要去接,可我一只手要怎么接?穗子跳下来了,或者说半摔下来了,屁股往一边歪了歪,一手撑地才稳住。我把她拉起来,你没事吧?她却拽住我就跑,快!别一会儿它又回来了。

就这样,穗子拉着我一路往前跑,她黝黑的两条腿在月光下竟呈现出月色般的皎白,这让我有些恍惚,仿佛跟着她跑着跑着能上天。我们跑过一条街,拐个方向,又跑了一条街,我想停下来,但穗子像上足了发条的人偶,直到跑回到店里,她的两条腿还在原地踏步着,根本不舍得停下来。

我想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粗气,电视里的短跑运动员跑完都是这样的姿势,但我没有双手,只好单手护着阑尾的位置稍稍弯下腰喘气,我不敢给穗子知道我脑袋其实还有点儿晕。

穗子终于停下来了,歪着脑袋看着我。想不到你还会说狗语呀?

我说我不会,瞎蒙的。

她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我說,也是蒙的。我才不告诉她我能看见她身上缠着的面条。

你去那里做什么呢?现在轮到我发问了。

穗子脸色一变,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下头,小声说,那边有个老人很可怜的,儿女不理他,他一个人饭也煮不好,我偶尔就给他送碗面条过去。见我惊愕地看着她,穗子更加慌了,怯怯地说,你放心,我不白拿店里的,你从我工资里扣。

天那么黑,穗子的脸红得就像那团不愿意落幕的晚霞。不像猎豹,倒像只偷吃鱼被逮到的猫咪。我忍不住扑哧笑了。

见我笑,穗子也渐渐恢复了常态,腼腆地说,谢谢。过了一会儿,又害羞地说,你刚才跟狗说话的样子,很、很温柔。

我还从没见过穗子害羞呢,正如我从没见过花姐害羞的模样。花姐也曾对着某个人害羞过的吧?我真想戳瞎自己这双眼,还眼神好呢,近在咫尺的东西都从来视而不见。眼前站着的到底是花姐还是穗子?她身上既绕着若隐若现的红线,又绕着又细又长的面条。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发现穗子身上的那根面条跟我身上的面条,其实是连在一起的。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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