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东岛的打鱼人

2022-03-19 22:41曲扬
安徽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那首歌老叔槐花

曲扬

写这故事的时候,那首歌已经火得没了边儿。

槐花东岛是槐花岛的三个离岛之一,不大,几平方公里,长满了槐树。其实包括主岛在内的其他岛上连一棵槐树都没有,它们全盗了东岛的名。

佟奎说春天时和老叔坐在石头房子的台阶上晒脚是人生一大美事,鞋垫到屁股底下,袜子得脱喽,那样才有脚丫子凉飕飕屁股热乎乎的奇妙感觉。他说那时分花香铺天盖地,闭上眼睛,任槐花瓣悄没声儿地往脸上落,香喷喷软乎乎,像很多小手拍你脑门揉你脸,那叫一个舒坦,当神仙也不过如此,再弄几口小酒美上加美。我不止一次赶上过岛上槐花开,可惜都忘了以这种放浪形骸的方式体验当神仙的感觉。

石头房子是岛上仅有的固定建筑,方方正正像个堡垒子。房子用褐色麻石垒就,白灰勾缝,坚固得也如堡垒。它是佟奎太爷留下来的。佟家住在主岛,这小房是捕鱼季方便作业用的,冬天海冰封上后人就踩着冰走回家了。佟奎说他一直整不明白,这种半年闲的建筑为啥盖得这么结实。

事儿的起因是这样。

深秋时佟奎来找我,胡子拉碴愈发憔悴,那身瘦牛仔服紧裹着细身板。牛仔服贴手肘膝盖的部位磨得发白,不是做旧,我知道这衣服的年份。我们是艺校上下铺,他是公认的才子,他那时就总穿这身衣服。

和老叔在东岛待了有小一年,鼓捣出一首歌,你先听听。佟奎取下那把常年背在身上的破吉他,唱给我听。

悲凉的旋律,歌词大概说的是一个老男人痴情地等待负心的女人。佟奎闭着眼睛低头唱,我发现他有些谢顶了。

潮信依旧,我的船不再出海。槐花照常开,我的姑娘她不会出现在花海。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信你会嫁到松台。心上人,我已经不年轻,你该早点回来……

佟奎嗓子沙哑得有些苍老,我听着心酸。我知道他一直在写歌,没人要,靠零星赶场子挣点儿生活费。听他唱完,我有想哭的感觉。我们这茬儿同学中数他最有才,眼下也数他混得最惨。

写的是老叔的事儿?算是。其实,一老一小俩光棍,遭遇都差不多。我想起同班那个跟他好的梅芳,她毕业后嫁给了松台一个开矿的。松台那地方出矿,据说有钱人很多。歌真好,你想?听说槐花岛开发区正搞歌曲大奖赛,你人脉广,帮我推荐下。

这句话佟奎说得很艰难,清了好几下嗓子,还像做了亏心事儿似的确认了一下我的反应。我非常惊讶,继而更加心酸。他从没这么做过,即使一直碰壁。他很倔,才子都倔。

我当天就去找那个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博明,他刚找我办过事。我是县一高中校长,找我办事的人多。那个所谓大奖赛的一等奖也不过两千块钱,但我知道它对佟奎很重要。不是被钱逼没招了,他不会也不屑于参加这种比赛,更遑论找人走后门。

比赛揭晓的前一天,我开车去看佟奎。轮渡码头是早年驻岛部队修的,历经风雨海潮,已是蛎皮斑驳,一派凋敝。碼头上没啥人,等船的车就我这一台。阴天,风挺大,浑浊的浪头咣咣往船帮子上砸,发出铿锵的金属回声。我和车乘轮渡到主岛,然后直接开车到了东岛——槐花岛四周全被填平,三个离岛已经和主岛连在一起。

远远地看见石头房子,秋风中一个小老头跑出来,敞着怀,风把衣襟吹得老高,是佟奎老叔。大学时佟奎常带我来岛上,我们还跟老叔出过海。老叔是个沉默仗义的好人,总是笑呵呵的,身上一股剽悍的烟袋油子味儿。照说他现在也就五十出头,没想到老成这样。

我拿出酒菜,老叔麻利地摆菜起酒瓶。他左手只有两个手指,是早年船上的绞盘给绞的。他摆上三个白瓷带青花的酒盅,问我还能喝点不。我说跟过去一样,三盅五盅没事。他很满意我这回答,给我满上酒。他还像从前一样笑呵呵的,只是稍微有点儿心神不宁,后来外面有车声,他立马跑了出去。

佟奎说这一年多不管黑天白天,只要听到车声老叔就跑出去看,后半夜拉土的车一辆接一辆,他干脆站在外面不回屋。唉,其实他明知道那女的不会回来。

我问那个女人是咋回事儿,佟奎说故事不算太美好。

去年春天,一个养蜂的女的带着孩子来岛上,先来的蜂农欺生,差点儿把她的蜂箱给踹喽。老叔看不过眼,喝退了那帮人。老叔人称岛主,这岛子是他的地盘,别说养蜂的,打鱼的收鱼的都得敬他三分。老叔让那女的和孩子住进这房子,他自己住船上。后来那女的说要嫁给老叔,老叔也愿意当她孩子的父亲。再后来开发区要填海,按照协议,老叔得到补偿后就不能再打鱼了,于是那女的在老叔最后一次出海时雇车拉着蜂箱走了,留话说她嫁到松台去了,让老叔不用再等她。老叔不信她会嫁给别人,一直到上冻封海了还在这儿等,吃的用的都是我给送来的。今年海都填平了他还是不走,我劝不动,只好一直陪着他。你来了正好,帮我劝劝他。过几天又该上冻了,岛上冬天忒冷,这房子没遮没挡的,他受不了。

那首歌……我掂量着该咋跟佟奎说。博明早就给我回话,说那歌不太适合比赛。我们也就是想给槐花岛造造势,扩大一下知名度,能唱唱岛子的风光就行,不需要这种动真格的尤其是忒痴情的——说“动真格的”几个字时,博明这小子还猥琐地干笑了两声,不过看你的面子,咋说也能给整个入围奖。入围奖没奖金。

没事儿。佟奎干了一盅酒,眼里的光暗淡得让我不忍心看。我说其实咱压根儿就不该去求他们,他们懂个狗屁!再说那个档次的比赛也配不上你,说实话你的歌送那儿去都糟践了。等着,以后我给你往更高的平台推荐。佟奎坚决地摆了下手说,哥儿们,咱别再提这事儿了。

我知道佟奎的脾气,不敢再谈这件事儿,也没敢再提让他去我们学校教音乐。

像每次一样,醉意阑珊后我们只唠大学时的事儿。我想起俺俩挨了一个月饿省下伙食费去看罗大佑演唱会,他瘦了一个裤带眼,我瘦了俩。我随口说了句罗大佑的名言:歌是语言的花朵。这句话一出口,佟奎放下酒盅盯着我说,哥儿们你真信这话?其实你一直都是对的,花儿这玩意要是不酿成蜜换成钱,就连个屁也不顶……养蜂那个女的也是对的,老叔是半个残疾人,除了打鱼不会干别的,以后的生计明摆着是个问题。当初梅芳更做得没错,就我这德性,还不如老叔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谁会跟着我去喝西北风啊。

后来佟奎就整盅整盅地喝酒。外面拉土的卡车连着趟儿地过,尘土不断从门缝钻进来。老叔一直没回屋。

我无论如何得帮佟奎一下了,还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再这样下去就废了。我利用一整天的时间检索我的社会关系,祈望找到能帮上我的人。找到了,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没办法,只有他可能帮上我。

罗嘉,我的校办主任。他姐在北京一家有名的文化传媒公司当总经理助理,听罗嘉的意思好像干得很吃香。我知道那个公司,不是一般的厉害,算是业内一流的,很多当下大红的歌手和音乐人都出自他们旗下。之所以不愿求罗嘉,是因为他刚被局里列为副校长的考察人选。能为我做点儿工作之外的事他正巴不得,而以我做人的原则,无论我认为他下一步是否适合做我的副手,都不该在这种时候求他。

我找来罗嘉,把佟奎那首歌拷给他,让他向他姐的公司推荐一下。说实话以我的鉴赏力,也只是觉着那首歌好听,刨去爱屋及乌的成分,它究竟有多高的艺术水准和多大的所谓市场价值,我绝对不敢做评判。我跟罗嘉说得很谨慎,强调千万别让你姐为难,能推荐一下或者让他们给鉴定一下就好。心里面,我祈祷那首歌是价值连城的璞玉,会被慧眼识珠的行家相中。倘若他们说它不过就是块一钱不值的石头,那我也就从此相信它不过是块石头,然后不管佟奎爱不爱听,会力劝他不要再空耗心血去写那些没用的东西。

罗嘉说放心吧校长,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赶紧再次叮嘱千万别勉强人家如何如何。这小子知道我和佟奎的关系,年轻人还贼会来事儿,我怕他误解我的意思。

罗嘉嘿嘿一笑,校长啊你就放宽心,生意人不会做赔本买卖,要是这首歌不行,就算我姐是老板我也勉强不了她。相反如果它能给他们赚大钱,那不用咱求他们,他们得哭着喊着来求咱不是?说得有理。

罗嘉去了四天。我以为不管结果如何去一两天也就够了,人去了四天,还没消息传回来,我理解这应该是个好信号。说不定,那首歌引起了他姐公司的重视甚至是高度重视……起码,它受到的不会是没等听完便被枪毙的待遇,不然用不了四天。

那四天里,我每天设想着各种可能,想得最多的是奇遇和惊喜,比如那首歌被某个去那家公司串门的大导演相中,要作为某个大片或大晚会的主题曲、压轴曲,等等。

结果全都不是。

罗嘉回来了,他是在最后一天的下午才见到了公司的老总。他算是尽了力,跟他姐说不见到老总没法回去跟校长交代。其实他姐听完那首歌之后就劝他回去,认为没必要见老总。

他姐和公司老总都见过佟奎。

佟奎曾几次带着作品去他们公司,都是罗嘉他姐接待的。因为是老乡,罗嘉他姐自然是很认真地对待他的作品,他却坚持要面见老总。最后给安排见了。老总并没被说服,其意见和罗嘉他姐一致,认为佟奎的作品中长期之内都不适合立項。

为啥?我急于知道他们对佟奎作品的评价,就是到底是玉还是石头。

罗嘉摇摇头说,佟奎老师的歌几乎全是写北方海岛生活的,受众指向不明,被关注的可能性极其渺茫……并且风格都很忧郁压抑,色调忒灰,再有就是民歌味儿太浓,这些都和当下的娱乐潮流背道而驰。他们说我带去的这一首更是把诸多不利于市场的因素发挥到了极致,根本用不着端到会上去研究。校长你别在意,他们一听那首歌就都乐了,说这位老师也太执着了吧。我这次去了才知道,推出一首歌,尤其是推出新人的专辑,是个投资很大风险很大的商业行为,弄不好就血本无归。

我说,你就告诉我他们认为那首歌艺术上是个啥水平,或者说是啥档次吧。罗嘉早有准备,说校长你反复交代的事儿我哪能忘了,不过他们说的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满眼血丝,头发戗戗着,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他掂量着措辞,说,我问他们了,他们的意思是,歌也是商品,没市场就谈不上质量,没人买的东西做得再好也没意义,没意义的东西没法也不必做评价。

我心里不太舒服。

他们崔总就是这么回答的,他还说铱星质量高吧,没用,陨落了,投资全打水漂了,这是他原话。

我明白了,能挣钱的是玉,反之都是石头。他们,包括罗嘉,是给我和佟奎面子才说得如此婉转,如此麻烦。

罗嘉观察我的反应,说校长你跟你同学说一下,别介意,我姐说了,不少原来很有成就的音乐人在他们那儿也被否了,唉,市场无情啊。

我很想说他们就不会看走眼吗?罗嘉像是知道我想啥,说,我姐还说现在这年头每个人都有一夜爆红的可能,如果市场发生变化,她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其实对佟奎老师来说,最把握的办法是把歌卖给他们公司,那样的话他们会更努力地寻找和创造机会。

压根儿就是想把歌卖出去嘛,能给多少钱?

这个嘛,肯定不多,收储性质的,也就是圈资源,一首歌顶多能给到五百块钱。

我说,明白了,让你费心了罗嘉。现在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告诉你姐,千万别让佟奎知道我找过他们。

罗嘉走时留下一个小纸袋,说是给我带回个小礼物。我没在意,收进抽屉里。我们平日出门时互有礼物往来。几天后我偶尔打开看,竟是一块足顶我两年工资的大牌手表,镶着钻,表盘蓝瓦瓦的有老式怀表那么大。

我站到窗前望操场的草坪,明白罗嘉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和他姐经过四天的折腾和论证,认为我不会为了一块明摆着的石头去求他们,我的真实目的不过是要提醒他懂得报答。

然后他姐出钱买了这块表。罗嘉手里不会有那么多钱。

把表还回去时,罗嘉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校长你就戴着玩儿呗。

那些天我心情很坏。

但不管咋样,我得对佟奎尽到做哥儿们的责任。作为行家,罗嘉他姐宁可出钱买表,也没对那首歌哪怕提几句修改的建议,可见对它的评价有多低。我想再等些天,计划好在佟奎离开槐花东岛后和他谈。我也知道那会很难很残酷,于我很难,于他很残酷。我担心自己到时候不忍心张嘴。不敢想象,当佟奎知道自己十多年的努力其实全是在做无用功时,他会有怎样悲惨的表情。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告诉一个人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是石头,这种事我怕是做不来。

可是一直到我认为可以取消这个谈话,佟奎都没有离开槐花东岛。

博明来找我,让我帮着劝佟奎爷儿俩离开石头房子。

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钉子户!还不想讹钱,不明白他们守着个石头窝想干啥。那个破玩意儿必须得扒,影响工程进度不说,还有碍观瞻。博明说。

我不爱听“破玩意”仨字,拒绝了。

一直到那首歌火遍全网,佟奎还陪老叔守在石头房子里。开发区招商不利,工程搁置,已经没人催他们扒房子了。

事情是這样的,某天,我家客厅里响起依稀听过的旋律,一向吵闹不休的妻女头挨头盯着手机,为一段视频而共流泪,流得稀里哗啦。虽然心情不好,我还是凑过去看了——竟是有人在唱佟奎的那首《槐花东岛的打鱼人》。

好像就从那天起,满大街男男女女都开始哼这首歌。

把歌唱火的那小子网名青虫,粉丝已涨到八百万。小子歌唱得好人也长得帅,瘦高个病恹恹让女生可怜又心疼的那种。他是个拖着音箱在路边卖唱的歌手,网络上传的都是他在烧烤摊上唱那首歌的视频。

心上人,寒流已经封冻了海面,我仍在槐花东岛等待。海冰下,潮涨潮落都无声,只有涌起的冰块在盼望槐花再次开。心上人,我已经不年轻,你该早点回来……

青虫眉头紧蹙洒泪而歌,女食客们听得泪水涟涟,完全忘了吃串,旁边男食客不停地给递纸巾擦。

我给佟奎打电话。他在岛上,手机信号很好,看来开发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很扎实。你快上网看看,有人唱你那首歌火了。电话那头半天没动静,后来佟奎只平淡地回了一句,火就火吧,有人传唱总比无人问津强。说完一阵咳嗽,我担心他生了病。我说你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个孩子,总不能让人说抱走就抱走哇。他说,有人疼总比跟着我饿死强。我说他们付给你费用了吗,唱歌那小子肯定挣了老鼻子。他说谁挣钱都是好事儿。我本想说你和老叔还在住石头房子啃方便面,怕他不高兴就没说。

佟奎是独生子,父母早已过世,我敢说除了老叔和他本人,我是这世上最希望他的歌能火的人。眼下他的歌真火了,我却高兴不起来,确切地说是更觉悲哀。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的心比我痛。也只有我能理解他现在的状态,全世界的人都蔑视他,那是他愤怒的原因。

我想给博明打电话,问他咋把参赛的歌给流到社会上去了。后来一想那首歌经我的手就传给过博明和罗嘉他姐的公司,佟奎本人去各种机构自荐时也都留了资料,现在已经说不清楚歌是咋传出去的了。

但歌火了咋说都是好事儿,尤其让我心里舒服的是,事实证明,罗嘉他姐之流的说法全是扯淡。

然而,世事的变幻让我这个学音乐出身并自觉见过些世面的校长很发愣,那青虫的声音竟然是假的!

一个叫罗二佐的人起诉青虫盗用了他的声音。事儿很快被证实,网友扒出了青虫的清唱版,声若公鸭惨不堪听。那些听哭了的和递纸巾的食客也陆续被扒出来,全是其炒作团的成员。虽然后来双方庭外和解了,就是说青虫用钱摆平了,但青虫的直播间炸了锅,粉丝一夜间掉得精光。罗二佐原本只有可怜的几千粉丝,这一下,没几天便过了两千万。

罗二佐的胖脸便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歌是他唱的应该没错,可惜人长得忒丑,我甚至不敢相信那天籁之音出自他胡子下面的粗脖子,我宁愿相信那歌是青虫唱的。不过这人看着有点儿眼熟,过去肯定常在台上露脸,应该是一个实力犹存无奈被忘了姓名的过气歌手。他从此咸鱼翻身了。

不过事儿还没完,这个粗脖子很快有了麻烦。他前妻和前女友同时出现,一个爆他曾经的家暴黑料,一个抖搂他落魄时的现眼事儿。最现眼的事是他把送给那个前女友的唯一一条项链偷去换了钱给对方打胎,说等以后有钱了给她买十条,然后直到分手也没见他有钱。没见粗脖子出面回应,想必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不久粗脖子的守门员现女友现身,一对二和俩前任开掐。我老婆孩子每天捧着手机看她们掐,我不关心这些,只关心那首歌。

那首歌也就从此火上加火,噌地就占据了流行乐排行榜的第一位。眼下,满世界开着的音响都在放那首歌,其盛况像是要盖过当年《2002年的第一场雪》。

博明又来了,状态分外好。老兄啊你那哥儿们可是救了我,看来大奖赛搞得好哇搞得好。我没懂,并且我们的交情也没到称兄道弟的份儿。后来懂了,槐花东岛现在已经是大火的网红岛,石头房子更是情侣及各层次浪漫人士的打卡地……不用招商,不用啥大奖赛,每天有四面八方的人涌上岛子,来找石屋尤其是住在石屋里的打鱼人。

博明展开一幅规划蓝图指点给我看。看吧,全改了,厂房全他妈不建了,我要以凄美爱情为卖点,以石屋和槐花为主旨地标,打造北方最硬的浪漫旅游基地!他印堂冒油。

我说,你是来告诉我那石头房子不用扒了?他说还敢扒,供起来都降格了屁的!整不好连填了的海都得重新挖出来,没有海何来岛嘛。那都不是事儿,麻烦的是槐树已经推倒了不少,补种得容些功夫,有道是水泥一天就能硬,小树十年不见长啊。哈,你哥儿们那歌真猛,连松台那个倒霉地方都他妈借光上了热搜!那儿的矿都挖净了屁的,这下好,开发旅游不用打广告了。

我不喜欢博明脸上的油,更不喜欢他说话带啰嗦。我说你该自己去跟佟奎说。他说那好吧,咱现在开始说正事儿。

无论从哪方面论,我都不该忘了你那哥儿们,可他也忒小心——嘻嘻,忒钻牛角尖了点儿,大奖赛那事儿还老记着。你得跟他说说,那点事儿跟他眼下要办的事儿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我说,对你来说肯定不重要。

博明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说,我可当时就说那是一首好歌呀,对吧?

我说,你没说过。

博明一点儿没尴尬,嘿嘿一笑,老兄啊,不过它真的不适合参加比赛。我说,要是你现在搞大奖赛,它适合吗?他终于有了点儿尴尬,拍了一下自己的油脸蛋,说老兄啊你就打我几下得了,嘻嘻,专打脸。

博明说的正事也确实是正事。开发区决定授予佟奎回乡创业先进个人称号,并为他提供一百万元扶助资金,用以成立“佟奎音乐工作室”,工作室就设在石头房子里。博明亲自带人去送奖状、钱还有牌子,佟奎竟没给开门。博明不能白去,想好歹在门口钉上牌子蒙上红布,整个揭牌仪式。没等牌子钉好,佟奎出来给拽下扔老远,当着记者和摄像机。

博明说,好家伙没看出来你哥儿们干干巴巴的有那么大劲儿,差点儿把我撞海里。这回你说啥也得劝劝他,他得明白,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了,如果嫌少就让他直说。

之后,这个人第一次完全正经地跟我说话。

老兄,咱都年歲不小了,有些事儿你该比我看得透。这世上的事儿嘛,有时还真就不能较真。就说那首歌吧,要是在它唱火之前我说佟奎先生是槐花岛的骄傲,估计连佟奎本人都不好意思相信吧。世人熙熙世人攘攘,如此而已。彼一时此一时也。跟人一样,没有哪首歌能一直红,所以他和我都得把握机遇。我给他挂块牌子,开发区得名,他得一百万,多好的交易。他愿意在那破房子里待着就待着,不愿意的话满世界随他去哪儿待。如果他觉着拿了钱不好意思,闲暇时再给槐花东岛写首歌不就完了。

已经去二高中当副校长的罗嘉来了。

老领导哇好消息,还真让我姐给说着了,那首歌真就一夜爆红啦。哈,这回他们果真哭着喊着来求咱们了!我姐准备明天过来,先见你,然后和你一起去见佟奎老师,她说必须把这份人情给你。

见佟奎干啥?我问。

当然是合作啦,市场已经发生变化,他们想大手笔地推出佟奎老师的个人专辑。要我说呀,之前的事儿嘛都已经过去了,这次对佟奎老师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这小子还像从前一样赔着笑脸跟我说话,只不过从那事儿之后笑里面添了几分狡狯。

我说,我不需要这个人情,并且我早就说过佟奎不知道我找过你们,所以告诉你姐直接去见他吧。

我得去看看佟奎和老叔了。

我掐算,槐花又该开了。

到轮渡码头时,我觉着咋像穿越到了二十年后。日头亮晃晃的,异常宽敞没遮没挡的新码头上停满了旅游大巴,领队、导游的小喇叭一片聒噪,南腔北调。花花绿绿的游客们遥望海中的槐花岛,哇、耶、啊的感叹声此起彼伏,亦是南腔北调。本地口音的也不少,多是介绍农家院和租黑船的,兜售螃蟹虾爬子的也有,都是烀熟的,用小网兜装着,死活混杂。还有一处不太显眼其实是最显眼的变化——码头上所有宣传牌子的落款,都变成了“槐花东岛开发区”。

机动车已经不让上岛,不过岛上的环保中巴很方便,如果选择骑行,自行车免费提供,足够用。车在新修的环岛公路上开,黏糊糊的柏油路面和轮胎之间发出难以撕扯的滋啦声。车载音响放着《槐花东岛的打鱼人》那首歌,音量开得忒大,有点闹。靠海一侧是已经完工的观海栈道,另一侧不时出现在建的餐馆酒店。填海弄得地貌全变了,我实在分不清车开到哪儿了,直到导游说大家心驰神往的石屋就要到了。

没闻到槐花香,不知是树推得差不多了,还是有限的香味儿不够这许多人闻,要不就是二者兼有。随着人流走到跟前,我才认出石头房子。

房子倒没变,只是四周移栽来不少高大的新品种槐树,还支着架子绑着绳子,稀稀拉拉地开着蔫蔫巴巴的花,是它们把房子显得更矮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它们头上——这里是槐花东岛,打鱼人在等你。好几拨抱着摄像机三脚架的人守在房子旁边。

我先看见了老叔的船。那艘小船已经实实在在被供了起来。它放在水泥基座上,用礼宾栏杆围着。船捻得严丝合缝,桐油刷得锃亮,正午的阳光下反着油腻的光。它已经离海越来越近了——不远处一片轰鸣,很多台挖掘机在挖房子前面的海。

之后才看见老叔。

老叔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游人不断条地跟他合影。

古铜色冲锋衣和他的脸一个颜色,但强烈的违和感,让人觉着那不是他本人的衣服。他脸上从来都在的笑不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远方是地平线。

老叔身后墙上钉着块小木牌,上写“私人住所 谢绝参观”,佟奎的笔迹。我以为佟奎在里面,他没在。老叔利用拍照换人的几秒钟,小声对我说,他在红石头上呢。声音比佟奎还沙哑。

我去找佟奎。那块礁石很特别,枣红色,在海里,我们过去常划船上去钓楞巴鱼,佟奎一边钓鱼一边唱歌。

红石头到了。它现在在新填好的海边,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佟奎在上面坐着,正勾着腰看脚下的海水,鞋垫在屁股底下。他的脚半浸在海水里,几只小盐齁巴螃蟹在他脚背上爬。我坐到他身边,石头凉得拔屁股。佟奎说把鞋脱喽垫屁股底下,垫上就不凉了。我照他说的做,屁股倒是不凉了,脚凉。有只挺大的火蝎子螃蟹爬上佟奎脚背,还挥了下硕大的大夹,盐齁巴们吓得躲开。佟奎低头看了一眼,继续跟我唠嗑,说可惜这儿没槐花,你体验不到当神仙的感觉了。佟奎胆儿不大,照说他该一激灵把火蝎子抖落下去。老叔说他从小胆儿小,都挺大了还连只盐齁巴都不敢逮。

佟奎又瘦了不少,脖子精细,稀疏的头发都有了不少白的。我再一次担心他病了。

我说你快把它甩下去,不然夹你一下够呛。佟奎说它再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个没种的东西,没种的东西不值得怕。我知道当地有一种说法,说是这种长着一对威武大钳且战斗力真的很强的螃蟹,其实是公不公母不母的二刈子。

还记得老叔带咱钓的那条鲈子吗?佟奎问。

当然记得,三十二斤,船小点儿都得被它给拽跑喽,可惜没有尺,不知道它的准确长度。

那是我此生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那天槐花刚拱骨朵儿,春寒犹在,我们都穿着棉袄。小船收起锚随波逐流“派着”走,海流子在木船壳下哗啦哗啦响,一条牙签粗的尼龙线拴着一钩一坠沉入海底,等着随洋流路过的鲈鱼上钩。不需要任何花哨装备,连鱼竿都不用,就那么一钩一坠单手提线,另一只手摇橹或掌舵。那是槐花岛渔民标志性的威猛钓法。冷水鲈子热水沙蜇,这两样分别是初春和盛夏才有的珍稀海味,而槐花岛海域的槐花鲈子更是其中的极品。四月的鲈子都是隔了年的老鱼,有灵性,鲜死人但不好钓,只有谙熟海况和鱼性的老渔民才钓得到。所以它很贵,越大越值钱,十斤左右的在当年能卖上一千块钱。

那条鲈子上钩时小船都被拽得呼扇一下侧倾,鱼线中了电似的狂抖,我和佟奎按老叔的指挥一个压船帮子一个帮着拽。我手嫩,勒出了口子。那鱼足有一米多长,异常凶猛,出水时背鳍上筷子粗的尖刺根根倒竖,体侧的黑色斑点闪着青光。鱼一出水,老叔立马变了一个人,眼神凶暴,膀子扎煞着,嗓子变得粗犷高亢。那鲈子的眼珠子白森森地盯着人,在甲板上嘭嘭使劲蹦,一蹦老高。我壮着胆上去用脚踩,老叔胳膊像棍子,扒拉我,差点儿把我扒拉倒。他说那些刺有毒,扎着就毁了。他抄起斧子,没等斧头落下,佟奎抱住他说老叔把它放了吧,它长这么大不容易。老叔全没了平时的笑,说净瞎扯,谁容易,钓上的鱼都放了,渔民吃啥喝啥?!佟奎不松手,老叔说这一条鱼能卖出你半年的学费!佟奎还是不松手。眼看着那鱼就要扑棱到船帮,我抢过斧子砸鱼,手滑,斧子掉到甲板上。老叔推开佟奎捡起斧子,冲着鱼的脑门,咣咣两斧子砸死了它。

三十二斤半,是那些年槐花岛一带钓到的最大一条鲈子。佟奎说。他说得对,我忘了零头。

不过我还是觉着该放了它,它的鳞比我指甲都大。佟奎接着说,眼睛盯着那只火蝎子。火蝎子要往他脚脖子上爬,他一踢腿把它甩到岸上。作死吧你。他说。火蝎子摔掉个大夹,打个滚,趔趄着爬回海里。

我想起应该跟佟奎说点啥,那是我来这儿的目的。可是那些想好的词好像全都用不上,或者说都不合适。

不过老叔说得对,他是打鱼为生的渔民,并且,那条鱼真就卖出了我半年的学费。佟奎说完,使劲儿咳嗽了两声。

佟奎承受压力和紧张的时候,爱清嗓子和咳嗽。我知道他从高中到大学基本上都是老叔供的。

石头房子那边各种喇叭声飘过来。

我说,哥儿们哪,不管咱过去受了多大的委屈,现在那首歌毕竟火了。像你说的,火了就好,所以你没必要跟所有人置气,那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我没控制住,本想把这句话说得委婉些。

佟奎说,正要告诉你,听你的,我已经报考你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了,不过也不见得能考上。

佟奎不接我的茬儿我预料到了,但他这种时候决定当老师我可没想到。

我说,起码,起码我觉得开发区给你建工作室这事儿真是挺好的,你该同意。咱也不搭啥,你自己不也得搞创作吗?!

创作?他们需要我的创作?扯。佟奎脖子和脑门上起了青筋,嘴唇都有点儿哆嗦。

我还想继续跟佟奎说我想说的话,没等开口,他说老叔可能要走。

我说那太好了,早就该走嘛,你也不用在这儿陪着受罪了。

佟奎说,不能让他走。

我觉出自己说得冒失,问,老叔他,他不等那女的啦?

你都看见了,那首歌给他惹了太多麻烦。和游客合影让他觉着受了侮辱。我很后悔。他现在也不咋跟我说话,我知道他心底里是在埋怨我拿他的隐私去换取名利,尽管我还没啥名利。他并没有说过要放弃等那女的,是我猜的。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之前没那么多麻烦。人的选择是权衡的产物,我从小跟他在一块儿,知道他宁可放弃等她,也不愿意在这儿受洋罪。

我说那为啥还不让他走?佟奎说我也不能走,我原来是在这儿催他走,现在是得在这儿看住他,让他多待一天是一天。

开发区给老叔弄了个公益性岗位,有五险一金,还不用扫脸,每天在这儿坐着和游客合影就行。加上各种补贴,老叔现在一个月能开四千多,顶上开发区一个科长了。他们还给他办了一份残疾人自强基金,他想做啥买卖随时可以支取。这些收入加起来应该够他养老的了。以我的能力,想不出能用别的办法得到这个结果,这或许是整件事中唯一让我心里舒服一点儿的事。

太阳西沉时我们离开红石头。涨潮了,无数指甲大小的盐齁巴爬上新形成的海岸,去还没啥海腥味的黄泥里寻找新家。喇叭声消退,估计石头房子那儿清净了。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佟奎没带吉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来红石头,他不拿鱼竿也得背吉他。

回到石头房子,那些拿摄像机的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争着喊同一句话:请问您就是《槐花东岛的打鱼人》那歌的作者吧?几个黑衣壮汉冲上来挡住他们,阵脚稳住后,一个气质女人引着个器宇不凡的白胖子出现。女的说佟老师您终于回来了,您看这回谁来了,崔总他亲自来了耶!你们是老朋友,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他等您快一天了。

那女的高个子大骨架,一看脸型就知道是谁的姐。

白胖子上前跟佟奎握手,手腕上蓝瓦瓦的大表我看着眼熟。他说,有一句成語叫有眼无珠,说的就是我以及我的团队。哈,看在是老朋友的份儿上,一起去城里喝杯茶吧。佟奎说对不起,我没你想要的东西,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白胖子快步跟进,说,老歌就行,就要您的老歌了,可以全部买断。佟奎说我没说过要卖,要卖早卖了,说着自顾自走进屋里。

吃饭时我发现老叔整个人都变了,很焦躁,摆菜和起酒瓶时手一个劲儿抖,喝第一盅酒时才勉强冲我笑笑,其他时候都是一脸烦闷。外面又有汽车声,他没出去。酒过三巡时他长叹一声,说这不把人给弄毁了吗,我这一天天的和动物园的猴儿有啥区别,说完哇地吐了一地。佟奎赶紧拿撮子收拾。

第二天一大早,我趁游人没到时离开。

博明在路边一块大宣传板前拿着个小红外线指示棒比比画画,一大帮背头衬衫的人围着。车从他身边经过时,我听到一句话里有“跨海大桥”四个字。

老叔还是离开了,也可以说是终于离开了。不是因为那些麻烦,是因为那个女的回来了。

养蜂女真的回来了。

带着孩子,没带蜂箱。她是傍晚出现的,游客走的差不多的时候,当时老叔正要收拾板凳回屋里。西边海上,落日像驴皮影似的晃,没有晚霞。

女人文了眼线烫了发,穿着第一次上岛时穿的衣服。她说当初是骗老叔呢,她根本就没嫁人,是怕他们娘儿俩拖累老叔才撒的谎。

老叔非常慢地把板凳放下,再非常慢地坐上去。女人流出泪,上来抱他。她的孩子爬上水泥台研究那艘船。

老叔直溜儿地坐着,任她抱,眼睛看着远处的海水。女人哭得差不多了,用手捧老叔的脸。老叔古怪地咧了一下嘴,然后哇地大哭起来。这一哭竟没完没了,啊啊地都哭出了声。老男人的哭声当然吓人,哭得女人心里没底,松了手。哭得那孩子从船上爬下来,跑到跟前保护他妈。

佟奎回来时看见老叔收起板凳回了屋,轻轻地把门带严。

佟奎这是第一次见到养蜂女,容貌上和老叔描述的差不太多,只是觉着她见过的世面比老叔多不知多少倍。

博明率开发区的创意班子一杆箭似的赶到,先把女人请往县城最好的宾馆好吃好喝关起来,再容功夫细细研究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老叔要走的消息是博明告诉我的。他给我打电话,很急促,说大哥您无论如何得帮兄弟留住老佟头,工资多少都不是问题,只要他说个数。八千也行,一万都行,只求他别走人,他一走人,整个开发区都得黄了屁的。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把老叔也给扣起来了。

该来的都得来,没来的肯定在路上。哪部狗血剧里有这句台词来着?

梅芳是在路上给我打的电话。她说只是想来看看那座石屋,没通知其他人,方便的话想跟我见个面。

梅芳还说早跟那个暴发户离了,离很多年了。照说这不是一句该在电话里说的话。我大概知道她来干啥,最起码知道她不可能是为了来看石屋,更不是为了来看我。我给佟奎打电话,问如果她想见你,见不见?电话那头咳嗽了好一阵儿,末了佟奎说,哥儿们,让你说,这么玩儿有意思吗?

我招待梅芳吃了顿饭。她虽说有些见老,但还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她只在临走时才说了句,你代我向佟奎问声好吧。

老叔走了,可一切并没黄,凡事总有解决方案。开发区重雇了个老头,小个儿,能说会道,听说过去是唱二人转的,《槐花东岛的打鱼人》唱得相当溜,差不多够得上赶场子的水平。

教师招聘考试结束那天,佟奎打电话要跟我见一面,我问在哪儿见,他说他在石头房子呢。

我坐最后一班轮渡去岛上。新轮渡开得很快很平稳,窗外的渤海像水库,毫无波澜地反着灰呛呛的光。船舱的电视屏幕上在播放对博明的访谈,他西装领带,印堂没有油,估计是搽了粉。他对着镜头讲:听了打鱼人的故事你就知道了啥叫坚守,这就叫,这才叫!这也就是我们槐花东岛开发区的精神!

天近傍晚,石头房子外游人散尽,那个二人转老头已经揣着佟奎的客人给的红包回避了。

佟奎说事先没跟你商量,怕你知道了不来。

屋里面满满登登,坐着佟奎的客人们。人多,本来阴冷的屋子热气扑脸。氧气不够,有点闷。屋顶的太阳能小灯泡忽明忽暗,晃得那些开派对般热情高涨的脸都有几分飘忽诡谲。

佟奎说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觉得你在这儿见一下他们最合适。他牛仔服的膝盖终于漏了,灰秋裤在里面松松垮垮地瘪着。他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咳嗽,腰也不像先前那样老勾着。

那些人我有很多看着眼熟。我惊讶不已。

佟奎说你们挨个儿自我介绍一下呗。

最先站起来的显然是罗二佐,脸比手机屏幕上小一些,浮肿。

学长好,我是你下届小班的,齐晓多。上学时卖相要比现在好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和奎哥省下伙食费去看罗大佑演唱会的事儿我非常钦佩,本想效仿来着,无奈是个吃货,没舍得。为饱饥肠而失去一次趁青春听好歌的机会,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和奎哥一起做点儿事,恍如隔世。真好,重回校园的感觉。

我呼啦一下想起来他上学时常登台演唱,一张嘴就震翻全场那种。后来听说还弄了个乐队,动员佟奎加入,佟奎没干,那乐队没弄出啥名堂就黄了。佟奎跟我说过这小子人还凑合,就是乱七八糟的主意忒多,还自称点子多,他有点儿看不惯。

虽说事情是我主张的,但整出戏的总策划总导演是他。佟奎说,脸上没表情。

不不,所有事儿都和你无关。那齐晓多使劲摆手,手腕上的大表蓝瓦瓦亮晃晃,是我见识过的那款。罗嘉没撒谎,那表真的很流行。

有关,我是主谋。佟奎说,没表情。

齐晓多说奎哥呀,事实证明,没有你我齐晓多啥也干不成,而你,好像也需要我这样的人。这话我十多年前就说过,对吧。真心希望咱哥儿们就这么干下去,今儿个我当着各位同学表个态,只要你不嫌弃,以后我可以当你的经纪人。

其他人使劲儿鼓掌,说太好了太好了,多哥最适合干这个,奎哥你就同意吧,只是别忘了把我们也带上。屋太小声儿散不开,我耳朵震得嗡嗡响。

佟奎摆摆手让他们肃静,还是没表情。齐晓多有点儿不自在。一个白脸站起来,说大伙儿还真得小点儿声,要是让人知道咱们全在这儿,估计这个岛子都得被踩沉喽。

是那个青虫。这小子面庞丰润,胖了不少,头发用摩丝搓得老高。他说喜剧里自然少不了小丑,我就是那小丑,这出戏里唯一做了丑事的小人。怪了,他嗓子透亮得像搞配音的。

佟奎说没人说这是一出喜剧。

青虫说奎哥你说得对,对于我来说显然不是喜剧。这位哥你不会记得我的名字,梁青春,你和奎哥的下下届,没这事儿之前,就是个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流浪狗。从今以后吃饱饭肯定是没问题,但尊严估计不会比原来多。

有个女孩站起来,双手合十抵在鼻尖下。我认出是青虫视频里常出现的那个爱哭的女食客。女孩看了一眼佟奎说,其实我们这些人都一样,要是没有奎哥的歌,我们都还在流浪。说着话眼圈红了。我宁可挨骂,也不愿挨饿,就这么简单,演戏而已,我们学的就是演戏嘛。所以奎哥你完全不必自责,我们全是自愿的。女孩眼泪流下来,旁边说不准是粗脖子的前女友还是现女友给递上块纸巾。

那些男男女女一起站起来,都长着年轻的脸。是呀奎哥,曼曼她说得对,这都啥年代了,你真没必要想得那么多。他们抢着说。最后,一个戴眼镜的瘦子使劲儿挥了一下手做总结,奎哥,你那歌配得上任何操作!其他人附和,对对,没错!

佟奎对我说,看见了吧,其实有些事儿做起来很容易,想不想做而已,比如这次同学会。

佟奎盯着我笑,眼神很释放很悲凉。我明白他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受不了他的悲凉,说佟奎呀,其实——

佟奎止住我,说,我知道让你来听这句话不公平,谁让你是我哥儿们。再等会儿,这就完事儿了。他从兜里掏出两张银行卡递给齐晓多。后者愣了,没接。佟奎把卡放到桌上,说,唯独它和我佟奎没关系。

齐晓多使劲儿摇头叹气。其他人吃惊地看着佟奎。

佟奎说,还有件事儿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写歌了。

我耳朵里嘎吱嘎吱响,觉着是屋外那个大广告牌在摇晃。屋里那些人都张大嘴巴。

佟奎说让大伙儿失望了,抱歉。

人们面面相觑。佟奎说酒菜都是现成的,你们准备一下吧,俺俩出去有点事儿。

佟奎带我走出石头房子。海风瓦凉,可以好好透口气。我有点儿眼晕,看了一眼广告牌,它没晃。

石头房前的海已经恢复原样,老叔的船也泊到了海里,用一根花里胡哨的红缆绳拴着。

佟奎說,走,去红石头那儿坐会儿。说完往红石头方向走。

红石头咋变成了灰色?走近看,原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盐齁巴,再仔细一看是一只大火蝎子死上面了,盐齁巴们是来聚餐的。

佟奎叹口气,回头看石头房子,我也回头看。

夕阳就要沉入海里,那小石头房子像一座尚有威严的荒弃堡垒,正反射出最后一缕苍凉。

没想到保住了它,可又有啥用呢。佟奎说。

海风吹过来,那句全民都要听腻了的歌随风而至——

石屋外,农柴车声犹在,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回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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