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乡愁

2022-03-22 15:34和建全
壹读 2022年2期
关键词:磨房马帮

◆和建全

横断山脉深处,滇西北偏远的山区,是生我养我的故乡。那里有高山连绵不绝,那里有湖泊美若仙境,那里的山路蜿蜒险峻,那里的河流清澈见底,那里古老的村庄神奇古朴,那里有黄土地一样朴实的乡亲。恬静的村庄构筑的那份温馨画面,每天清晨家家木楞房顶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山村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四季清澈的故乡小河,在脑海中定格成了一幅幅挥之不去的永久画面,让人魂牵梦绕,流连忘返。我童年的欢乐和质朴,少年的优伤和烦恼,成年的彷徨和求索,在那片生生不息的黄土地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今,不知不觉间,已进入年过半百的年龄了,生命的行程走了大半。岁月变迁,光阴似箭,在这如歌的时光里,故乡已发生了巨变,乡亲们都告别了贫困,过上了好日子。转眼数十年过去了,随时光的流逝,离家的游子思乡情切,时常怀念故乡的往昔,怀念那些让我刻骨铭心的遥远乡愁。

消失的水磨房

少时,在我的印象里,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副小石磨和石臼,因石磨是手推磨,所以又叫手磨。石臼是用于捣碎粮食的器具,俗名又叫碓窝,是借助杠杆原理的原始适用工具。一般日常家用的少量粮食需要粉碎时,可以足不出户,靠家里的手磨和石臼就能完成,耗时不多,且很方便。但是要完成量比较大的粮食粉碎工作,仅靠手工已经无法满足需要,必须依靠水磨来完成,在这种背景下,一种新的生产工具水磨便应运而生。

水磨是祖先利用水能动力学原理发明的环保节能磨面工具,据记载,水磨在我国的普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传统水磨主要由引水渠、引水槽、水轮盘、磨轴、原料斗、磨房等组成,所用材料以木材、石材、土坯、青瓦、麻绳等为主。水磨通常有“平轮”和“立轮”两种构造,其原理和结构基本相同,只是水槽分上接和下接,大轮分平置和竖置,选用何种结构的水磨,主要根据当地的自然条件和建造者的资金承受能力确定。磨盘材质一般选用青石或花岗石,上下磨盘咬合的一面,都凿有规则的沟槽,这样既可轻松粉碎粮食,又可将磨好的面粉顺着这些沟槽排出。水力驱动的石磨,通常下盘静止不动,上盘来回转动,其动力轴通过下盘以方形轴或T形架驱动上盘,有些横跨于溪流之上的小磨房,结构比较简单,以卧式水轮的转轴直接驱动水磨。大型水磨多采用效率较高的立式水轮提供动力,经转向、变速后驱动上盘进行工作,其结构比较复杂,投入的人力物力比较大。修建一座水磨房耗时耗资,并非易事,需要筹备一两年的时间。由于水磨的结构十分精巧,需请技能较高的木匠、石匠、泥瓦匠及懂力学、地理学的人共同建造,携手完成。凝聚着先祖智慧的水磨房,是旧时乡村的标志性建筑和独特风景,也是乡村生产工具发展变革的历史见证。

在幽静的山箐里,有一股清澈的溪流顺势而下,形成了较大的落差,这里虽水流不算大,但十分湍急,村里的水磨房就选择建在了这里。水磨房面积不大,不到二十平方米,四围用土墙夯成,上盖青瓦,地面铺设有厚厚的木板。因离村子较远,小小的磨房在山箐里十分显眼,且显得有些孤单。但四周的鸟语花香映衬着哗哗的水流声和石磨的轰鸣声,倒也不寂寞。我所说的,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那会儿我正在家乡的一所乡村中学就读,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对现代人而言,也许水磨房已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成了一段遥远的历史。他们只有在词典里才能大致了解到水磨房的基本概念。可在我的少年时代,水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是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生产生活设施。

我们村里的水磨房属于队里的集体资产,每年还能为生产队带来一定的副业收入,在困难时期,这对老百姓来说,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惠。所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小小水磨房在偏远的山村,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村里的水磨房位于离村约五公里的山箐,因为那里才有水源适合建水磨房。离村远了,就必须找一个合适的人来看守和管理,我年逾六十的爷爷被队里看中,推举为看守人,负责水磨房的日常管理工作。爷爷已是一把年纪了,我们都舍不得离开他,劝他别去了,村里完全可以找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来替他,看守水磨房的工作毕竟是一项苦差事,但爷爷最终还是服从了队里的分工。我们姊妹多,大多未成年,家里生活困难。爷爷说,去看守水磨房虽然清苦,但可以挣到工分,队里每月还有一点补助,可以补贴家用。听了爷爷的话语,一家人都默然无语,我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为了照管水磨房,爷爷打点好简单的行装,备好炊具,离开了温馨的大家庭,住到了山箐中的水磨房里,而且一住就是数年。

从此,我和水磨房便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一有空,我便往那里跑。一来是心中总记挂着孤身一人在外生活的爷爷,想去看望爷爷;二来是水磨房附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吸引着我,比学校和家里有趣多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磨房里的水磨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水磨,其磨盘直径达两米多,厚度约有六十公分,方圆十里之内都很有名气。因为不通公路,周围村寨的人们便用人背马驮的传统运输方式,将玉米、小麦、青稞等粮食运送到这里粉碎加工。如此大的磨盘工作时响声隆隆,两个人在旁讲话基本听不清楚,只得借助手势交流。巨大的木制倒三角形吊斗悬挂于高高的房梁之下,其出口里宽外窄,以一定的斜角正对着磨盘中央的小洞口,出口处设置有可控制原料进入量的开关,盛到吊斗中的粮食就从这个出口进入磨盘,经磨盘粉碎后就变成雪白的面粉散落到巨大的圆形木盘中。待粉碎完毕,用一小竹扫帚将散落于木盘中的面粉扫拢,盛入口袋里,面粉就算制成了。控制面粉粗细主要靠几个关键环节,其一是通过调节吊斗出口的开关,控制原料进入量确定面粉的粗细;其二是通过调节大磨轮上方悬挂吊斗的倾斜度,斜度越大,木斗出口流出的粮食越多,磨出的面粉就变粗,反之,磨出的面粉就变细;其三是靠一特制的上端悬挂于大吊斗侧,下端与大磨盘边沿接触的青冈木震动棒控制吊斗内粮食的流出量。其法是在高速旋转的大磨盘带动下,与磨盘边沿接触的震动棒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声音,震动棒上端便快速敲击吊斗,在木棒有规律的击打震动下,促使吊斗内的粮食不断从出口流落到磨盘中。通过调节震动棒的松紧度,控制敲击吊斗的节奏,从而控制落入磨盘的粮食量。面对这些古朴的民间技艺,我一次次被劳动者的创造精神和想象力所感动。实践出真知,这是实实在在的真理,这种机械原理看似简单,实则是老百姓长期实践经验的积累,体现了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和极富想象的创造力。

每逢农闲时节,送来加工的粮食比较多,一时加工不完,爷爷就会将送来的粮食过磅后按先后顺序一一整齐码放到磨房西侧的墙壁一侧。他做事非常认真,熟人或亲戚想要插队磨面,爷爷从不给情面。他总说,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谁都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他反复告诫人们,磨面事小,但规矩事大,请大家都遵守。后来大家慢慢了解了爷爷的为人后,再也没人提插队磨面的事了。爷爷个子不大,对他来说,每次将粮食盛到吊斗内都是一个考验。他只得借助一把简易的木梯,用撮箕一撮撮把粮食小心盛进木斗内。如稍有不慎,一脚踩空,就有可能连人带粮食跌进快速旋转的大磨盘上,后果不堪设想。每次看到爷爷颤颤巍巍爬木梯的样子,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有时我想帮他一把,他总是把我推开,他说小孩子危险,万一跌到磨盘里会受伤的,我只得默默在旁边看着爷爷费力地做事,插不上手。令我惊奇的是爷爷虽不识汉字,但东家的粮食西家的面粉,先后的顺序,过磅后的重量以及该收取的费用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不会弄错,也不会短斤少两,乡亲们都十分信任他。他收取的这些费用,每月都一分不少地按时上交到生产队里,成为队里年终分红的一部分收入。所以,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年为队里所做的贡献不少,因此常常受到队领导的夸奖,但爷爷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他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而已。我对爷爷的为人做事,深感敬佩。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爷爷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记账的呢,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水磨工作的时候,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最喜欢跑到磨房底层去观察探究。从入口处弯着腰小心进入到磨房底层,潮湿的气味一下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跃入你眼前的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一股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以势如破竹之势冲撞到巨大的木制水轮之上,其势汹汹,锐不可挡。木制水轮在水流的猛烈冲击之下,发出嘎嘎的响声快速旋转起来,在水轮的带动下,位于上方的磨盘便开始工作。水流冲击水轮溅起雪白的水花,形成一幅幅美妙的图画,顺着旋转的木轮,或高或低,无规则的四处散落,让人浮想联翩,目不暇接。哗哗的水流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我惊叹水流万马奔腾的那种气势,更惊叹隐藏在大自然中,无处不在的伟力。同时也担心水轮是否能长时间经得住水流的冲击,会不会散架。一时间,水流声,木轮旋转声,磨盘滚动的浑厚声音,一同形成了奇妙的交响乐,让人陶醉其中,心境一下变得开朗起来。我望着木轮发呆,时常忘记了时间。好几次爷爷找到我时,我浑身都被溅起的水花湿透了,看到我的样子,爷爷又急又气,狠狠数落了我一顿,他把我从磨房下拽出来,赶紧在火塘烧起一堆火,把我身上的衣服烘干,再煮一碗鸡蛋红糖水让我喝下,以防感冒。坐在水磨房的火塘边,喝着爷爷亲手为我做的鸡蛋红糖水,我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每天清晨,热闹了一天的水磨房从晨光中慵懒醒来,这是水磨房最宁静的时光。爷爷早早起来做早餐,为新一天的工作做着各种准备,水磨房引水槽的闸门处于关闭状态,标志着水磨房还没有开工,送粮食来粉碎的人们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四周被如梦似幻的山岚笼罩着,山箐里静得出奇,只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儿快乐地鸣叫,此起彼伏,婉转而动听。水磨房北侧山脚下,有一条小河静静向东流淌。这条河离水磨房很近,只有数百米的直线距离,走路只需数分钟便可到达小河边,从水磨房引下来的溪水就流进了这条小河。这条小河是家乡著名的大河开基河的主要支流之一,除了每年雨季受上游洪水影响,水流上涨变浑外,平常这条河水流不大,且十分清澈,可见游鱼。别看这条河不大,但河里生活有当地十分珍贵的裂腹鱼,还有江鳅等珍贵鱼类。裂腹鱼的腹部为白色,背部呈青黑色,如缎锦般柔软光滑,其大者有五六斤重,小的一般半斤左右,肉质十分细腻,鲜嫩可口。河里的青石上,还生长有一种苔鲜类植物,当地人称“石花菜”,是一种可食用的野菜,属纯天然绿色食品。这种植物对水质要求很高,一般在水质很好的河里才能生长,在家乡很有名。有空的时候,爷爷就时常带我到河里捉鱼,采摘石花菜,改善生活。采集的石花菜要在太阳下晾干后存放,四季皆可食用。

我对用做磨房动力的溪水很好奇,便向爷爷打听这清澈的溪流从何处引来。爷爷告诉我,这溪水的源头在西边深山的一处岩洞里,那里叫龙洞。他说村里有个习俗,每逢久旱不雨时,就要请村里的喇嘛和寺庙的僧人到龙洞口举行盛大的法会,向龙王求雨,很灵验的。听爷爷说得神乎其神的,我对龙洞充满了向往,很想一探究竟。在我的反复央求之下,秋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爷爷带我去龙洞看溪水的出口。出发时,爷爷轻描淡写地说龙洞离水磨房不是很远,一会就到了。可他却带着我顺着山路越走越远,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得我精疲力尽。在一处风景如画的山岩之下,终于找到了让我神往已久的龙洞。龙洞出水口的水量的确很大,离洞口百米开外,就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

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若有若无的雾气在洞口四处弥漫,有一股清澈的溪流奔涌而出,在出口乱石阻挡下溅起阵阵水花。早已口干舌燥的我,迫不及待地蹲在溪边捧起溪水就喝起来,泉水甘冽爽口,顿时让我神清气爽,疲劳顿消。喝着难得的天然矿泉水,我心里想,这真是大自然的恩赐啊,我们村有如此好的水资源,如能把清泉引到十里开外的村里,让村里都喝上纯净水该多好啊。若干年后,政府投资在村里搞人畜饮水建设,铺设了水管,将龙洞的溪水引到了村里,终于实现了村民们的夙愿,这是后话。龙洞所在之处是一个狭长的山箐,这里风光绝美,绿荫蔽日,灌木丛生,云南松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和各种野花的芬芳,真是一个适合神仙起居的仙境,我深深被这里的美景所吸引。记得后来我把这里的美景推荐给学校,学校组织学生到这里举行过两次大规模的春游活动,当年欢乐开怀的场景至今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爷爷一生勤劳,性格刚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近乎苛刻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一脸肃穆。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好吃懒做,胸无大志之人。他总是教导我们兄妹从小就要胸怀志向,学会真诚待人,勤勉做事,且不可荒废光阴。每天早晨,他都会在火塘边不厌其烦地教训我们,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人皮难穿,做人难”,要我们好好学会做人,做一个好人。身教胜过言传,爷爷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数十年如一日,或上山打柴,或下地干农活,等我们起床时,爷爷已经出完早工回家了。在看守水磨房的岁月里,爷爷依然勤劳如初,从不停息。为了解决吃菜问题,他利用空闲时间,在水磨房周围开垦了好几块生地,种上青菜、白菜、萝卜、包菜等,他种的蔬菜长势喜人,令人眼馋。爷爷还早晚抽空去附近山上劈柴背回来,整齐地码放在磨房周边的空地里,时间久了,爷爷劈的柴在磨房周边堆积如山,让我惊叹不已。当时父亲正为生产队赶马,过段时间爷爷就会让父亲赶着马匹去磨房把柴及蔬菜驮运回家,以满足家里的生活所需。爷爷的生活起居非常有规律,每天早睡早起是他雷打不动的定律。他喜欢饮酒,但从不贪杯,我从未看到过爷爷酒醉,而且他喝了酒后从不许人搀扶,只到晚年年逾八旬时,依然如此。爷爷的心志坚强若此,在我们村里有口皆碑。

我师范毕业刚参加工作没两年,那年冬天爷爷突然走了。他从未生过大病,走时也毫无痛苦,无声无息。一生勤劳的爷爷,一生刚强的爷爷就这样离开了这片他熟悉的故土,离开了他深爱的家园。爷爷的过世,让我倍受打击。本想好好给他尽孝,让晚年的他享一享清福,可他却突然走了,他的一生过得太清苦了。我好长时间都振作不起来,睁眼闭眼都是爷爷的身影,连梦境都是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场景,难以释怀。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电磨的出现,水磨便逐步淘汰了,古老的水磨房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成了一段温馨而苦涩的回忆。但对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们来说,那是内心深处一段抹不去的印迹,是铭刻在故乡变迁史中的一道深深的历史烙印。后来我曾去看过山箐里爷爷曾经生活过的水磨房,山箐的环境还是我所熟悉的模样,但磨房已毁,水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断墙残瓦,一片狼藉。时过境迁,如今水磨房和令我难以忘怀的少年时光已一同隐入了沉沉的历史。只是当某一天不经意间触碰到这段历史,我的内心就会荡起阵阵波澜,久久难以平复。

司匹衙署里的书声

在我小学和初中的求学生涯里,有一段特殊的经历让我终生难以忘怀。我的故乡永宁自汉代便纳入了中央王朝的版图,元代开始实行封建土司制度,明代升为永宁土知府,曾名扬四方,权倾一时。民国时期,内地已基本实行改土归流,废除了封建土司制。但永宁地区因特殊的地理位置仍保留了封建土司制度,直到1956年民主改革时期,才最终废除了封建土司制度,结束了长达六百七十余年的封建领主制历史,这在云南的确是一个特例。由于漫长的封建领主制的影响,在永宁久远的历史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不可避免地深深烙上了土司文化的印记。我要说的这段特殊经历,就是和土司文化息息相关。

我的家乡拖支村,封建时期属拖支司匹三老爷的管辖领地。这个三老爷是权霸一方的永宁土司的亲兄弟,排行老三,被土司分封到拖支担任司匹,管理一方政务,在其辖区内,司匹是至高无上的管理者,统揽包括军政在内的一切事务。因此,除了土司权力最大之外,各地的分封司匹都是当地权霸一方的封建主。拖支司匹的衙署,是我最早见过的深宅大院。我见到它时,虽已历经岁月风雨侵蚀,显得很破旧了,但仍不失其宏大、庄重、威严的气势,充满厚重的历史感,令人过目难忘。司匹的衙署占地数十亩,记得周边全部是用高高的土墙合围起来的,土墙一米多厚,高数米,上盖青瓦。每间隔几米,围墙上方便设一个类似斜三角,里宽外窄的枪眼,是日常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岗的位置所在,显得森严而威武。后来因年久失修,这些围墙都坍塌了,只留下了一些残存的痕迹。

衙署的大门位于东南方,两扇高大宽厚的木门很是醒目,其周边完全用铁皮包裹起来,显得结实而厚重。推门而入,过了门厅,便进到了宽大的四合院。四合院的设计十分考究,其北、东、南三方修建的是木结构二层楼的传统土木建筑,用土墙合围,上盖青瓦。有走廊可环行,俗称跑马转角楼。西面建有土木结构的三层楼房,这栋楼是整个四合院建筑的主体和核心所在,其建筑特色突出,不同凡响。屋檐四角高高扬起,有大鹏展翅之势,飞檐斗拱,气宇轩昂。这栋楼三楼是司匹办公和生活的居所,日常一般人不得进入。司匹府一至三楼的堂屋门全是实木做的六合门,其门窗都是手工雕凿的精美图案。整个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龙凤、仙鹤、马鹿、麒麟、花卉、吉祥八宝等图案一应俱全,廊道上面的天花板绘制有各类图案,绘画所用原料都是天然矿物原料。这些木雕和绘画,做工十分精细,虽历经岁月风霜,仍色泽鲜艳,栩栩如生,充满了灵动恢宏的气势,彰显了屋主当年显赫的地位和不可一世的权势。可惜这些建筑大多在文革中遭到毁灭性破坏,已残存不全。四合院北侧有一道侧门,出了这道门,就进到了后花园。后花园几乎把司匹府半个后山都给围了进来,其规模相当可观。进入宽敞的后花园,顿时令人神清气爽,给人一种别有洞天的感受。花园内有松柏高耸挺立,还种有各种树木和花卉,芬芳扑鼻,空气清爽。这里是主人日常闲暇休憩之所,三老爷还真是一个有闲情逸志的人。后来我曾去参观过位于永宁忠实村的土司府,在我看来,拖支三老爷的衙署相比永宁土司府的衙署也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小学一年级我是在我们队里的村小上的,记得那时也没有系统的教材,我的启蒙老师姓杨,是本村的一名民办教师。杨老师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对我们要求很严,没有教材他就每天教我们背诵毛主席语录,再 教一些简单的算术。那时候,我连村都没出过,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只是内心充满了向往。就在这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中,读完了小学一年级,完成了我的启蒙教育,小学二年级我就转到了拖支完小就读。拖支完小所在的地方是大队部所在地,距离我们村约两公里的路程,路程虽不远,但每天往返必须涉水渡过开基河,那时通往大队部的河面上还没架桥,逢雨季洪水上涨时,只有从上游绕行五六公里,才能去到学校,每天来回奔波在上学路上很是辛苦。不过山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吃惯了苦,走这点路也不算什么。只是路途中时常会遇到一些突发的危险状况,我们要倍加小心。比如雨季过河时,不小心会被河水冲走。我妹妹七岁那年去上学时就被洪水冲走过,幸好被路过的大人及时发现救起,才幸免于难。从此妹妹就有了恐学症,再也不去读书了,只好中途辍学,现在想起来都揪心。另外,走山路还会遇到毒蛇,邻村的一个小女孩走山路时不小心被蛇咬伤,不治身亡,但这些都阻挡不了我们求知的欲望。

我读书那会儿,教学条件都很落后。拖支完小无校舍,也没有教室,队里就只好将司匹府的衙署当做了校园,师生全部集中到拖支三老爷衙署陈旧的四合院里上课。校长常对我们说:拖支村幸好有司匹府遗留的四合院可以利用,否则,完小连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啊,还不知道去哪里办学呢。我听后深有感触,尽管做为封建主的三老爷曾经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称霸一时,但他留下的衙署不仅成了土司文化的重要遗迹,且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谁曾料到,这个地位森严,象征着封建特权的深宅大院,若干年后居然成了校园,我相信这是三老爷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要知道旧时代穷苦人家的孩子别说是在土司府衙署里读书了,平日里百姓们即便路过衙署,按古规都要脱帽躬身,弯腰快速通过,更不得在府衙附近逗留喧哗,否则将受到惩戒。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历史似乎开了一个玩笑,贫苦人家的子女居然可以在这里上学,成了这座四合院的主人。正是这个深宅大院孕育了山里孩童的梦想和希望,一代人的理想便从这里扬帆起航。昔日神圣不可侵犯之地,而今成了孩子们学习生活的乐园,从这个意义上看,司匹府成了我们这代人走向人生转折点的重要历史见证。

四合院的一楼成了一至三年级学生的教室,四五年级的学生则占据了二楼。司匹府就这样被我们分割为几个不同年级的教学场所,那些当年家眷或仆人居住的房屋,全部被改造为教室,摆上了简易的桌凳和黑板,虽然光线比较暗淡,但每间教室都很宽敞。现在想来,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有这样的教室,已经很不错了。每天早上半个小时的早读课是最热闹的时光,各个班级都会按时朗读老师指定的课文,楼上楼下,琅琅书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不乏稚气,但整齐悦耳的读书声在四合院上空久久回荡,古老的土司府内便充满了活力。过去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府衙,一下变得热闹起来,不时引来周边的村民围观。旧时,除了封建主等上层人士的子女有机会能在私塾里读书,接受教育而外,我们村里的贫苦百姓,祖祖辈辈都是斗大的字都不识的农民。而眼下,村里有了完小,我们这些山里的孩童能够接受正规教育,这一个巨大变化,在村里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所以人们对此充满好奇心是在所难免的。

课余时间,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跑到后花园里去玩,那里成了我们放松身心的最好去处。我们在松林间打闹嬉戏,追逐游玩,度过了少年时代难以忘怀的欢乐时光。站立在后花园的半坡上,俯瞰司匹府的全景,别有一番景致。黑墙白瓦的四合院井然坐落于山脚小平坝里,显得肃穆而庄严。四周农家的小院星罗棋布,相偎相依,不时有鸡鸣狗吠的声音隐隐传入耳际,使人顿感恬然而舒适。我时常想,这个静悄悄的豪门大院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惊天动地的故事啊。蓦然间,眼前仿佛呈现出一幕幕场景:司匹老爷站立在大院三楼颐指气使,指使、教训下人;为封建主服劳役、做苦工的百姓在司匹府四周忙碌;荷枪实弹的卫兵在院落周边巡逻。而这一切如今都成了过眼烟云,大院的主人和那些陈年往事,已然成了尘封的历史。

在小学老师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大木老师、小木老师和小和老师。除大木老师是来自金沙江以西丽江县的纳西族外,小木老师和小和老师都是当地永宁皮匠村的纳西族。大木老师和小木老师住在三楼原司匹老爷的起居室里,分左右两间,各住一间,日常生活起居都在这里,当年高高在上的三老爷卧房,如今成了人民教师的宿舍;小和老师就住在二楼靠西边的一间房里,她是学校里唯一的女老师。大木老师年纪较大,他有着魁梧的身材,戴一副厚厚的老花镜,虽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总操着一口浓重的纳西族口音,起初他发的一些音我老是分不清,如把“东”发成“夺”,把“你”发成“呢”,“平” 发为“皮”,让我一头雾水,听不明白,后来时间久了,就慢慢习惯了。大木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他性情温和,走到哪儿都是笑眯眯的,时常喜欢和我们交流,问寒问暖,拉一些家常。我最喜欢他上的语文课,因语文成绩较好,我就成了班里的语文科代表。每天上午的早读课,他都让我领读。所以,我对早读课很上心,每天都要提前预习,确保做到顺畅朗诵。

小木老师个子比较矮小,理个小平头,动作干练,走路带一阵风,担任我们的数学老师。他身边时常带着三岁左右的小儿子同他一起生活,小男孩长得很可爱,课余时间经常找我们玩耍。小木老师脾气比较暴躁,对小儿子要求很严,我们在一楼都时常能听到他在三楼训斥儿子的声音。上数学课时大家都很安静,不敢出声。小木老师讲课时会冷不防点学生到黑板上做数学题,如果不会做或做错了,就要挨一顿骂,还要罚站,所以上他教的数学课,大家心里都发毛。作为全校唯一的女老师,我们都很喜欢小和老师。小和老师有着高挑的身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两腮好像化过妆一样,随时泛着桃红色。她对我们和颜悦色,眼角眉梢总带着笑意。她留着一条粗大的辫子,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垂到腰际,走路时一摆一摆的,很是好看。小和老师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的音域不宽,但声音很好听,且有一种磁性,她教的音乐课很受学生欢迎。学校里有一台陈旧的老式脚踏风琴,琴架的红色油漆好些地方都掉色脱落了。虽年代有些久了,但音色还不错,和老师就弹着这台琴教我们唱歌。在课堂里唱歌,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大家都很好奇。起初,上音乐课时大家都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唱。后来在和老师的鼓励之下,我们都放松了心态,学会了放声歌唱。在清脆的琴声引领下,优美动听的歌声荡漾开来,响彻了寂静的小山村,往日清冷沉寂的乡村顿时充满了生机。

五年的小学生涯一晃而过,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从小学毕业了。1976年在我们党和国家的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年份,也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点。在我的印象中,那年发生了许多大事,1月8日,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7月6日,德高望重的朱德逝世;9月9日,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毛泽东逝世,山河呜咽,举国同悲,全国人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当年7月28日,唐山发生的大地震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当年十月,党中央英明果断,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簒党夺权的阴谋,挽救了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举国一片欢庆。就在这种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心境中,那年我也顺利考入了当地乡村中学永宁中学,成了一名中学生。当我欢天喜地去离家七八公里以外的中学报到时,命运似乎捉弄了我。

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我又一次住进了府衙,成了在府衙里上学的初中生,不过这回住的不是司匹府,而是级别地位更高、影响更大、位于永宁达坡村的总管府。永宁总管府坐落在永宁坝东面雄伟的格姆女神山脚下,依山傍水,四周风景秀丽,景色迷人。旧时,在土司领主制的政治组织中,土司是最高统治者,总管是权力仅次于封建主土司的行政长官,统领土司府的行政、经济等日常事务,拥有至高特权。总管府由一个宽大气派的四合院和漂亮的后花园组成,其建筑属当地土木结构的传统建筑形式,虽有一定损毁,但保留还算完整。土司府周边山脚下,当地摩梭人的传统村寨错落有致分布其间。无论从建筑规模、分布格局、建筑工艺看,总管府都显示出其显赫的地位权势。因为没有校舍,乡里把最初的永宁农中和后来的二中都安置在了总管府衙里。所不同的是我升初中那年,位于乡政府旁的永宁二中新校园已基本建成,学校其它班级的同学都搬到了新校园,只有我们初八班是唯一的留守班级,成了实际上的总管府看守人。

我的情绪一下变得很低落,当年正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拨乱反正的特殊年月,学校也处于整顿之中,再加上校园搬迁,这对我们来讲,可谓雪上加霜,我们这个班级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尴尬境地。

所幸的是府衙当做图书阅览室的房间里还有一部分书籍没有搬走,这些书籍因基本无人问津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里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乐园。这间阅览室大概有二十几个平米,位于总管府东面二层楼端头,靠东面的山墙上开有一扇小窗户,光线就从那里照进房间,窗户虽然小了一些,但阅览室内的采光还算不错,我平生第一次在暮气横秋的总管府里接触到了中外文学名著以及其它的一些社科著作。静静坐在总管府的陈年老屋,手里浏览着一本本厚厚的书籍,我仿佛在和尘封的历史默默对话,又恍若同久违的故人愉快地交流。四周的人和物渐渐遁我而去,时间好像静止了,我听不到声响,忘记了烦忧,尽情陶醉于阅读所带来的神奇世界。在这里,我阅读了彝族作家李乔的《欢笑的金沙江》,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春》《秋》,以及《三国演义》《红楼梦》等文学名著,居然还读到了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这是我中学时代接触到的第一本外国文学名著。自那以后,这间小小的阅览室成了我消磨时光的最好去处,无论刮风下雨,天阴天晴,我都独自一人去那里看书。时间久了,难免受到同学的嘲讽,有的说我是不合群的书呆子,有的说我是不是傻,连正常的课程都没人上了,哪里还有心思读什么闲书。面对这些闲言碎语,我不为所动,一笑了之,我还是应该感激这段经历。常言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当年我沉迷于书屋,与同学一起疯、一起玩的少年乐趣虽少了一些,但一颗文学的种子却在我的内心悄悄萌芽了,从此我便爱上了文科,喜欢上了文学这门艺术。

初一的时光就在永宁总管府里浑浑噩噩地不知不觉度过了,直到初二上学期,我们这个被遗忘的班级才搬进了新学校。终于走出了总管府的深宅大院,告别了那一段苦不堪言,不成体统的学习生涯,可以正常地学习生活了。这对我们这个饱经折腾和冷落的班级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大家如释重负,喜笑颜开,好多同学都立志要改邪归正,从头开始,好好读书。然而毕竟整整一年多的美好时光被白白耽误了,我们班和其它班级的差距太大,学业根本无法跟上,尤其是上数理课时,初八班的同学一窍不通,似听天书,一片茫然。针对这种状况,学校居然出台了所谓的快、慢班级的教学方式,把差生并为慢班,把好生并为快班,称之为“分槽喂养”。当时,我对“分槽喂养”的说法很是反感,内心也十分抵触。我们都是生龙活虎的人啊,为什么要“分槽”来“喂养”呢?虽然我是班里被并到快班的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但总觉得学校这样做是对差生的歧视,只会使基础差的学生更加自卑。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教学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快班和慢班的学习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进一步拉大。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想要进步提升的差生们的梦想就此彻底破碎。初中毕业时,慢班的前途一片暗淡,他们中能升学的可谓凤毛麟角,我们原初八班的绝大多数同学的升学梦就此被终结,他们中除有少数几人入伍参军之外,其他人不得不放弃理想,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到条件艰苦的农村,这是谁之过?又是谁之错呢?比起其他同学,我成了班里为数不多的幸运儿,顺利考取了师范学校,从此开启了我人生的新征程。

在衙门这标志性的建筑里,从小学到初中,我度过了一段人生最宝贵的时光。正是这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点燃了我理想的光芒,奠定了我希望和梦想的基石。如今,我时常怀念少时司匹府里的琅琅书声、愉快歌声,以及在那里度过的欢乐时光,怀念总管府里那间小小的书屋,怀念当年和同学一起劳作过的那片稻田,怀念当年为学校放牛时交上的那些放牛娃朋友,如今也不知他们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时光变迁,岁月如梭,令人遗憾的是历史上永宁封建主的标志性建筑中,除了位于忠实村的土司府至今得以较完整的保存下来外,其它建筑大多不复存在。当年巍峨壮观的总管府早已被毁,而拖支三老爷司匹府已变得十分残破,支离破碎的残存建筑,成了那段辉煌历史的见证。然而,曾在土司府衙门里读书的经历,成了我心底一段抹不去的记忆,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父亲的马铃声

我终于鼓起勇气,写一篇关于父亲赶马生涯的文章。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没有动笔,一来是因为时间跨度大,不好把握;二来是关于父亲所讲述过的那些曲折的马帮经历,有些已变得模糊了,有些事只记得大概的轮廓了,所以总是提不起笔来。然而我知道,如果再不动手的话,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可能真的就没勇气写了,所以我以“父亲的马铃声”为题,写下这篇文章,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了却自己的心愿。如果天上的星星是灯火,它一定可以照亮灵魂的回归之路;如果大山的道路是血脉,它一定可以通达心的彼岸。当我重新回顾那段尘封的历史,内心总是难以平静,耳畔又好似响起了熟悉的马铃声。眼前浮现出的一幕幕场景,既遥远又清晰,既温馨又沧桑,既甜蜜又苦涩。那些如烟的往事,那些如歌的岁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际之中,我的灵魂仿佛游离于现实,回归到了历史。

事情还得从祭“锅庄”说起。祭“锅庄”是本民族一个重要的习俗,是族人日常祭奠祖先的一种方式,祭奠活动都在温暖的火塘边举行,庄重而神圣,充满了仪式感,让我从小对火塘满怀敬畏。我时常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念颂过的一段祭“锅庄”的祭词,祭词里提到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说的是“汉族地方驮来的苦清茶”,那时我就想,这茶叶是哪里出产的呢,一定来自很远的地方吧,难怪要用马驮运而来,这是我最早在火塘边听到的关于茶马的话题。祭词是这样说的:

秋多得不秋多

千年万年中的一年

今年是最好的一年

千月万月中的一月

这月是最好的一月

千日万日里的一日

今天是最好的一天

千时万时里的一时

这时是最好的一时

在这最好的一年里

在这最好的一月里

在这最好的一日里

在这最好的时辰里

大地上所有的普米人

村寨里所有的普米人家

木楞房里所有的普米老人

用雪山上的檀香枝

用丰收的麦粮

用麦粮酿制的苏里玛

用汉族地方驮来的苦清茶

在明亮的木楞房里

在神圣的“宗巴拉”前

烧起了清香

蘸洒着奶酒

挥动着香枝

祈求祷告

敬献神佛

保佑人间太平

祝福人们生活美满

将苦清茶(砖茶)列入敬献给神灵及祖先的祭词里,这可是一件神圣的事,由此可见茶叶在族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后来我才了解到,在很长一段历史里,茶马文化与我们这个民族以及周边的其它民族几乎形影不离,成为了生产生活的重要方式,滇西北这一片区域里,关于“茶”的观念已是根深蒂固,由来已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马帮,催生了茶马互市,催生了永宁皮匠村、丽江四方街等茶马贸易重镇,成就了名扬四方的西南茶马古道,锻造了马帮响亮的名号及马锅头的传奇人生。在这种时代背景里,由于受到前辈的影响及生活的逼迫,我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普米汉子,怀揣少年的梦想,成了“马锅头”的跟班,踏上了一段不同寻常的马帮之路。直到父亲晚年,虽然过上了富足的日子,马帮生活已经远离了我们,但他念叨最多的依然是那些赶马的经历,惦记最多的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出色的马匹。父亲病重弥留之际,浑浊的双眼显得迷茫而又忧郁,时常嗫嚅着双唇,听不清所说的话。我想,他一定还有很多关于茶马古道的精彩故事来不及向我们讲述,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故事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聆听了。

转眼间,父亲离世已经六年整了。六年里,我时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父亲赶着他心爱的马队,行走在故乡林间溪边的山路上,熟悉的峡谷、清澈的溪流、蜿蜒的山道、翠绿的林海、依山傍水的村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一切都是那么恬静。梦中的他依然高大而健硕,走路四平八稳,不快也不慢。身上总穿着那件青黑色的上衣,头戴一顶灰色的毡帽,但帽沿拉得很低,我老是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马蹄声和清脆的铃声响成一片。看到他的马队走过来,我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挥手和父亲打招呼,可他对我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从不同我说话,自顾自地赶着马从我的眼皮底下走过。我便立即追赶过去,可我的双脚却似灌了铅块,异常沉重,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急得满头大汗,马队的身影和清脆的铃声从我眼前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箐里不见了。山谷里恢复了平静,只有一股山风迎面吹来,让我打了一个冷噤,顿感不寒而栗。每次都在懊悔和失落的心境里惊醒过来,四周漆黑一片。父亲和我早已阴阳两隔了,也许父亲一生最大的牵挂便是他心爱的马队吧,难怪他和他的马队会时不时进入我的梦境。

我出生的小山村位于宁蒗永宁西北部,名叫拉丁古,是用当地民族语命名的,汉语翻译的意思是老虎出没之地。有意思的是村庄周围有好几个地名都和老虎有关,村东面山崖下有个小温泉名叫“拉尔窟”,用汉语翻译就是老虎泡澡的地方;而西面紧邻我们村的有两个小村庄,一个村名“拉加”,用汉语翻译是健壮的老虎之意;另一个村名叫“阿拉瓦”,汉语翻译就是老虎村的意思。当地民间也有好多关于老虎的传说,其中还有一个打虎英雄的民间故事广为流传,小时候也听父亲讲过这个故事,让我记忆犹新。由此看来,这里曾经很有可能是老虎的栖息地,只不过后来随着人口的密集,环境的变迁,老虎便远离了。我们村所在地是海拔两千七百多米的半山河谷地区,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山间河谷台地,因村北紧挨着一座小山,整个台地看上去形似一舒适的靠椅,所以当地人形象地称我们村是坐落在椅子上的村落。村庄四周有连绵不断的高山层层叠叠,形成道道天然屏障。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家乡除了山还是山,总有翻不完的大山,走不完的山路,我的少年基本上就是在翻山越岭中度过的。永宁因地处金沙江以东,史书记载是“孤悬江外”的蛮荒之地,历史上几乎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村东面四季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条河流名拖支河,是著名的永宁开基河的主要支流,其主要源头位于距离村西数十公里以外的牦牛山麓。牦牛山麓是延绵横亘村西的最大山脉,海拔四千三百多米,那里风光奇美,景色怡人,原始森林密布,生活着豹子、岩羊、马鹿、麂子、熊、雉鸡等动物,中药材资源十分丰富,生长着雪上一枝蒿、佛掌参、虫草、当归、黄连、天麻、丹皮、贝母等珍稀药材及松茸、羊肚菌、牛肝菌、鸡枞菌等菌类,是我们小时候常去采药、捡菌子的好去处。站在牦牛山顶向东眺望,永宁坝风光一览无遗,神奇的格姆女神山在坝子东方亭亭玉立,充满盎然生机。宽阔平坦的田园鳞次栉比,雾霭缭绕,仙气十足,美不胜收。

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的原因,父亲所处的那个时代,畜牧业养殖是村里最大的传统产业,家家户户都喜欢养牛马等牲畜,且以此作为衡量家庭财富的标志,即便是村里最穷的人家,都至少养一头牛、一匹马。每个家庭养得最多的是骡马,尤其是我们族人,对骡马的喜爱程度不亚于周边的纳西、藏族、彝族等其它民族,他们不仅喜欢养马,而且善养良马。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久而久之,饲养骡马的传统习俗在我的家乡便一直延续下来。值得一提的是永宁马在历史上就很出名,据史书记载,在永宁封建领主制统治时期,明永乐三年(1401年),永宁土官各吉八合率部进京朝觐,各吉八合特意给皇帝选送了一批永宁良马,结果深受永乐皇帝喜爱,各吉八合也因此受到永乐皇帝的嘉奖,升永宁州为永宁府,授各吉八合永宁府土知府及中顺大夫衔(文勋正四品),所部香罗、革甸、瓦鲁之、剌次和设四长官司(四长管司都为普米人),各长官封为忠显校尉(武勋从六品),各给印章,赐冠带彩币,这是载入史册的一段与永宁马有关的历史佳话。另据民间传说,忽必烈南征大理途经永宁之时也曾在当地征集了一批普米族勇士以充当先头部队,征集了一批良马作为战马,永宁马也因此声名远播。永宁马虽个头不算大,但体形敦实,胸腰宽大,全身毛粗厚,耐力强,驮载能力优越,性格温顺,善走崎岖山路,以能长途持久劳役而著称。在那个交通极端落后的年月,在边远而偏僻的永宁,马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马帮运输成了每个村不可或缺的传统运输方式,永宁马也因此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可以说我是从小在马铃声中长大的,对马帮从小耳濡目染,在内心留下了或喜或悲、或苦或甜、或模糊或清晰,驱之不散,挥之不去的深深烙印。

马帮生涯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精神寄托,也是他人生中最不平凡的传奇经历。父亲家里兄弟姊妹比较多,据父亲说,小时候,家里威望极高的舅舅对他们兄弟姊妹要求很严格,尤其是男孩,要求必须学会一门技艺,这是不成文的家规。所以,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兄弟中有的去学做木匠的手艺,有的去学做生意,有的去当喇嘛。父亲十五岁那年,他的舅舅就逼着他离家去学习赶马经商之道,并且师从当年永宁地区大马锅头之一的那主益史,做了他的跟班,开始了他极不平凡的马帮生涯。然而,马帮所受的苦和所遭的罪,又岂止是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所能忍受和煎熬的,父亲所受的苦可想而知。在马帮里,对马锅头和跟班都有专称,马锅头叫“聪班”,跟班则称为“拉都”,“聪班”是马帮的头领,掌管马帮的一切日常事务,“拉都”则必须对“聪班”言听计从,绝对服从“聪班”的调遣、指令,完成好分内的工作。

“拉都”最辛苦的是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要赶着马匹去周边山上放牧,直到太阳升起时,才赶回吃饱的马匹,收拾行装准备新一天的行程。每到晚上,要负责看守马匹,以免马匹受到野兽的袭击和盗马贼的侵扰。“聪班”那主益史的马队是一个拥有数十匹骡马的庞大马帮,在近代永宁历史上,另外还有几支规模庞大的当地封建主及富裕户所属的马帮,其中,规模最大的马帮拥有一百五十多匹骡马,光聘请的“拉都”就达几十人。据统计,当时往来于茶马古道的马帮有两万五千多匹骡马,这些马帮常年行走于滇藏之间的崇山峻岭之中,沿着茶马古道一路行进,驮运茶叶、盐巴、丝绸、布匹、瓷器、氆氇等物品往返交易,最远达西藏、印度、尼泊尔等地,他们行走天涯,风餐露宿,四海为家,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是一群将生死置之度外,令人敬佩的坚强勇士。在高山峡谷,沟壑深处,常常横亘着一条条穿越生命极限的路,但马帮却别无选择,他们都是一群铁打的硬汉,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闯。赶马人每天都要出发,他们天天在路上,随时要应对糟糕的天气,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艰苦卓绝的斗争,漂泊和流浪与马帮如影随形,在充满坎坷和凶险的漫漫古道上,他们可谓是历尽艰辛,饱经磨难,遭遇过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经历,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

在社会动荡,盗贼四起,匪徒出没的年月,要经营如此庞大的一个马帮,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过人的胆识、勇气和卓越才能,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每当父亲提起那主益史时,总是充满敬意。在他的心目中,“聪班”那主益史是一个既严苛又慈爱,既精明又强悍,且深谋远虑,胸怀大义之人。就在这样一个头领的带领下,年少的父亲在马帮行业里摸爬滚打,一干就是数年。因为马帮的生活过于清苦,又常年不着家,让年少的他不堪忍受,思乡情切的父亲好几个夜晚趁守夜的时机悄悄溜走,但每次走到半路,想到家里舅舅威严的目光和临行的嘱咐,又只得打消念头,悻悻地走回马队。后来,我在一首流传于民间的赶马调里,领略到了父亲所经历的苦难,赶马歌谣是这样吟唱的:

小姑娘嫁到远方

没有一张洁白的毛羊皮

就不算普米姑娘

小伙子赶马出门

大铃小铃不交响

就不算普米汉子

捆好驮子喂饱马

裹好绑腿佩好刀

赶马人离家进深山

一天走过九个地方

一天翻过九座山梁

夜里在大青树下拉起帐篷

过了水又翻山

山路没有尽头

千里万里走向远方

一天比一天远了

马儿也显出了忧伤

我的心儿一直留在家乡

在孤寂的黄昏

山风阵阵吹过

多像舅舅粗犷的声嗓

在茫茫的黑夜

山泉哗哗流淌

多像阿妈慈爱的呼喊

在清新的早晨

相思鸟深情地啼唱

多像阿妹在倾诉离别衷肠

赶马人出走没有家

山川河谷把身安

马儿白天和山路作伴

赶马人只有和山歌相随

夜晚草地是马儿的乐园

温暖火塘是赶马人的伙伴

路不回头我回头啊

赶马人无论走多远

谁不想尽快回家乡

歌谣的曲调婉转而悠扬,歌词朴实而动人,诉说的都是赶马人的衷肠,所描绘是赶马人生活场景的生动写照,听后使人感慨万千。就在这种艰苦环境的磨炼中,父亲渐渐成熟坚强起来,在马队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深得“聪班”那主益史的赏识。父亲后来回忆说,在干“拉都”的那段艰难岁月里,他平常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甚至大冬天都只有一双草鞋穿,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所遭的罪难以诉说,所幸的是作为头领的那主益史对他十分关照,才让他得以坚持下来。马帮一旦上路出发后,一路上都异常辛苦,每天都要早起晚睡,途中要按行程选择恰当的地方生火做饭。对赶马人体能最大考验的活路是每天数次的上驮和卸驮,一个人每天重复几次,要把十几匹骡马身上所驮的上千斤货物抬上抬下,搬来搬去,的确是一个很艰巨的力气活,如果没经过训练,日常人的体能是难以承受的,赶马人日常所受的苦由此可见一斑。马帮特殊的行业要求赶马人要熟练掌握马帮所需的各项技能,如通晓周边各民族的语言,懂得四时节令及天气变化,能辨别方向道路,掌握骡马习性,会算账识货,砍柴生火,搭篷做饭,识别野菜野果,掌握一定的医术,能为人畜看病等,这些技能都要全凭赶马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摸索和积累。

那段经历让父亲不仅增长了见识和才干,还从那主益史身上学会了不少做人做事的道理,虽然很辛苦,但很值得。他说,头领那主益史做事非常认真细致,每天几时出发,中午在何处午餐,晚上在何地扎窝子过夜,都要事前精心安排,绝不盲目贸然行事,也不会轻易临时改变行程。他做事果敢,从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他的这些行为对父亲产生了深刻影响。每逢远行,“聪班”那主益史都会雇卫队来护卫马帮,以确保马队的安全,他本人还是一个身手不凡的神枪手。据说他腰间时常别着两支短枪,很是威武。他的枪法奇准,让人随手向空中抛出两枚银元,他手起枪响,两枚银元同时被子弹打穿,由此可见,父亲所跟从的“聪班”那主益史的确不是一般人物。那个时代,茶马古道途经的很多关隘强盗出没,马帮时常遭到匪徒的袭击,轻则抢劫货物,重则杀人灭口,这种事件在茶马古道上常有发生。尤其是1956年小凉山武装叛乱期间,叛匪一度十分猖獗,往来小凉山的马帮即便有部队武装一站站护送,仍遭匪徒的袭击,时常有骡马及货物被抢的情况发生。父亲他们的马队也曾遭遇过匪徒的袭击,但因马队有卫队护卫,加之马锅头本人英勇过人,马队所受损失不大,真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他们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多年以后,父亲向我们讲述当年遭遇匪徒的经历时,仍心有余悸。

我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的师,当我记事时,他已是拥有七匹骡马的生产队的马帮负责人了,成天早出晚归,和家人聚少离多,为生产队做着赶马经商的营生。那个时代,在当地,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规模不同的马帮,有的一个队就有几支马队,这些马帮成了生产队重要的收入来源和经济支撑,马帮行业便逐步成为了一个规模可观的行业而备受瞩目。父亲时常去四川盐源、西昌、木里、巴塘、理塘及丽江、鹤庆、大理、怒江、迪庆、德钦等地经商,有时一去就是数月,甚至大半年都杳无音信。家里当喇嘛的爷爷每天清早都为他烧香颂经祈福,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日平安归来,在我的记忆里,这种等待很多时候都是漫长而遥遥无期的,对于思念父亲的我和姊妹们来说,那种等待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每逢父亲的马队在清脆的铃声中满载而归,排着整齐的队列从村口缓缓走进来时,村里一下热闹起来,大家奔走相告,前呼后拥,鱼贯来到我家,家里的小院便挤满了人。刚卸完马驮子还来不及歇口气的父亲,像一个凯旋的英雄被大家团团围住,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父亲则忙着给大家递上香烟,脸上泛着憨厚的笑容,不太自然地搓着一双大手,不时回答着大家的问题,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所经历的奇人异事。父亲边闲聊边拿出捎带来的五花八门的外地特产与大家分享,其乐融融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们这些小孩就争抢着父亲带来的小糖果,那种用粉色小花纸包裹的糖果,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糖果。可惜如今面对五颜六色的糖果糕点,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那种令人回味无穷的味道了。

在那个交通十分闭塞的年月,走南闯北的马帮无疑成了村里为数不多,见多识广,眼界开阔,思想活跃之人,村民也从马帮的口中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些粗略的认知。由于受极端落后的交通条件的限制,那个年代,平常人是很难走出大山的,因此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又一代的高原人常年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生活着。在这种高度封闭的环境里,信息流通和思想交流显得十分缺乏。然而,自从有了马帮,这种封闭的状况被彻底打破,高原人和外面的世界便息息相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帮不仅是大山深处物资的转运者,供给者,更是经济、信息、文明及传统文化的交流者和传播者。他们不仅把一些新奇的商品带到各地,也把一些新观念、新思想传播开去,打破了山里人因循守旧的生活状况,从而对旧观念、旧礼数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催生了新事物、新观念的萌发。当然,马帮文化所诠释的精神远不止于此,它是近代云岭高原的特殊使者,是行进在大山深处的一道亮丽风景,是百折不挠的拓荒者和追寻者,是高原人英勇不屈精神的象征。那条延绵横亘在大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巍巍茶马古道,已成为了近代高原上一座令后人敬仰的历史丰碑。

父亲爱惜马匹在同行中是出了名的,比我父亲小好几岁的岳父曾经和父亲一同做过马帮,他说,我父亲很爱马匹,平常舍不得骑马。马帮长途运输时,按惯例一般都备下一匹马供赶马人走累时乘骑,其驮载的货物大多会匀给其它马匹,这匹马也称为骑马。父亲马队里的这匹马,几乎很少骑乘,他宁可自己累着,也舍不得骑,常常被同行笑话,但父亲却不以为然,依他的性格看,我对此深信不疑。父亲爱马的情结我从小就深有感触,长途劳役的马匹最重要的是日常的精心饲养和照料,而这是父亲最上心的事。让我难忘的是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清早天不亮,他就赶着马匹去到村寨周边的山箐里放牧,几乎成了定规。赶上周末或假日,这个苦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他一大早就会把我从熟睡中唤醒,催促我去放马,让我苦不堪言。我从小就乖巧懂事,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不想与父亲顶嘴,每天准时去放牧马匹,力所能及地为家父减轻一点负担。每逢雨季,出门时便头戴一顶篼笠帽,身穿一件黑色的羊毛披毡,以抵挡风雨。最难忍受的是冬天早上去放牧,冰霜重重,寒风飕飕,天寒地冻,身上所穿的小棉袄根本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时常被冻得手脚麻木,四肢僵硬,只得赶紧找一个避风的岩石取暖,一直坚持到太阳升起时,才赶着马匹回家吃早饭。喂养骡马的确是一件苦差事,一年四季,基本上没有闲暇时光,尤其是夏秋时节,正是骡马长膘的季节,每天必须给马匹定时投喂新鲜草料,七匹骡马的食量大得惊人,需要一家人轮流去割草,才能勉强喂饱马匹。从田地间割回来的成背的青草要切碎后,才倒入长长的马槽里喂马。曾经有好几回,我看到父亲冒着暴雨从田地里背着沉重的青草回家,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透了,身上冷得直打哆嗦,便赶紧在火塘边煨一罐热茶给他取暖,看到父亲每天来回奔波的疲惫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每天清早我从山上放马归来,父亲便开始忙活起来,他一边忙着为心爱的马匹喂水喂料,一边给骡马逐个备上鞍辔,做着出行前的准备。他饲养的骡马个个膘肥体壮,活力十足。有趣的是他给每匹骡马都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那匹个头较高,有着一双长长的耳朵,毛发银灰相间,膘肥体壮的骡子取名“尔嘠”,是他心爱的领头骡子,通常叫“头骡”。在马帮里,“头骡”的地位很高,在旅途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头骡”都很有灵性,在途中遇到危险或感觉到不安全时,它不会贸然行进,而是竖起双耳左顾右盼,停止前进,等待主人的指令。正是“头骡”发出的警告,常常能够拯救马队于危难之中,因此马帮中流传着很多关于“头骡”的精彩故事。“尔嘠”不仅长得令人喜爱,而且充满灵性,是一匹优秀的“头骡”,深受父亲的喜爱。每次出门前,它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鬃毛被辫入各色绸布,梳理得整整齐齐,笼头上佩着脸罩,其眉心处镶嵌着一个小圆镜,头戴三束七彩缨络,颈项上挂上一串响铃,行走时铃声叮当,威风凛凛。马队中有一匹毛色棕红的马名叫“枣骝”,它体格强壮,四肢发达,驮载能力极强,但性情比较暴躁,只有父亲能驯服它,其他人很难接近它,父亲很看重这匹马,别人拿骡子来换,他都舍不得。最乖巧的要数那匹名叫“鸿蓖”的骏马,它性情温顺,个头高大,浑身长着雪白的毛,是父亲日常舍不得骑的骑马,有时随父亲到深山里去驮柴,它就成了我的骑马。那匹名叫“亚瑟”的马浑身黑色,有着长长的鬃毛,是马队里年龄最大的一匹马,父亲对它疼爱有加,驮驮子时尽量少驮,以免它过度受累。

为了保护马蹄,最大限度减少远行对骡马四蹄的损害,马帮日常有一项技术活就是给每匹马四足钉马掌。父亲有一个木制的工具箱,里面装着铁锤、马掌刀、铁锥、铁钉、各种规格的马掌,这是马帮随身携带的工具。每次远行前,都要仔细察看每匹骡马的四蹄,发现有损坏的马掌,就要立即更换。更换马掌是很有讲究的一项力气活,其他人都做不了,只有父亲亲力亲为。他让我牵着马笼头,自己蹲在马肚下,熟练地抬起马蹄,将它放置在双腿间,用钉锤及锥子取下损坏的马掌,然后用一把锋利的铁镰小心地将马蹄削平,拿出马掌反复比对,直到马蹄与铁掌严丝合缝,才将马掌牢牢钉在马蹄上。更换马掌时,骡马似乎对主人的意图心领神会,除了个别性格暴躁的马匹以外,大都很听话,对主人也很顺从。每天上午出门前是马帮最忙碌的时刻,为了提高效率,维护马群秩序,最短时间内完成喂料、备鞍、驮驮子等工序,马帮便发明了一条拴马绳。这是一条特制的粗实绳子,用羊毛手工搓制,长十数米,两端及中部一定间隔都穿有一个十几公分长的铁钉,绳索每间隔一米许留出一根细绳,用于固定马匹。使用之时,首先将绳子在地面拉成一直线,将绳索上的铁钉在地面挨个固定好,然后把马匹一一牵出,用拴马绳上的细绳拴住马的一只前蹄,马匹便紧挨着拴到了一起,顺着拴马绳有序的一字排开,嘈杂的场面顿时变得井然有序,然后依次给每匹马备鞍,驮上驮子,解开马蹄上的拴马绳,马帮就可出门了。拴马绳是马帮随身携带的工具,每天夜晚在野外露营时,为防止马匹走失,都要用拴马绳拴住马匹,只到天亮才能解开。

赶马人还需要掌握很多手工技术活,日常所用的马鞍、马汗屉、马鞍垫、马韂皮、马肚带、马后秋、马笼头、马兜嘴、麻绳、皮绳、麻袋、皮带等,市面上很少能买得到,大都要靠自己动手制作。当父亲长途运输回家短暂休整期间,便常常忙于这些事务,很少有空闲时间。做这些手工活每一项都耗时费力,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父亲总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且乐此不疲,一干就是数小时。马鞍一般选用木质坚硬的青冈木制作,用这种材料做成的马鞍坚固耐用,不容易损坏。为了减轻驮载对马背造成的冲击和损害,对马鞍垫的选材和制作很有讲究,马鞍垫厚约十余厘米,外套一般选用手工制作的麻布,将其按规格拼接为正中可对折的长条形方块,每个方块都是中空的,里面填充獐子毛,密实而干燥,有很好的吸汗功能,可以有效缓冲驮载的重负。制作马韂皮及麻绳和皮绳的工序比较多,一般皮革制品都比较经久耐用,所以马肚带、马后秋、马韂皮和皮绳都用黄牛皮或牦牛皮制作。其法是首先把选好的牛皮在开水里浸泡若干小时,待牛皮完全变柔软时,将其从水里捞出,然后找一块大木板,将牛皮放到木板上,光着双脚不断在上面踩踏搓揉,让生牛皮变软变柔,完成这项工作需要两三天的时间。牛皮揉制好后,按所需的尺寸做成马肚带、马后秋、马韂皮和皮绳等。做牛皮绳也十分费力,皮绳一般长约十数米,是穿在马鞍上用来捆绑货物的,由于穿在马鞍上的皮绳不能有接头,所以割下的一段段牛皮要连接成皮绳,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令我佩服的是父亲的手工,他能很巧妙地把一段段皮绳连接在一起,接头处做得天衣无缝,表面根本看不出来,牢实而耐用。做麻绳的程序则更为繁琐,首先要绩麻,把麻秆在水中泡软,剥下麻皮,将剥下的麻皮一束束捆扎好,集中到一口大铁锅里,用草木灰水反复煮,只到麻皮变白,然后从锅里捞出来用清水漂洗干净,在太阳下晾干搓成绳,麻绳就算制成了。因其工序太多,做这项活时几乎动用了全家之力,精于手工纺织的母亲和奶奶更是首当其冲,一个好汉三个帮,大家都变成了父亲的贤内助。所以当时民间有一种说法,一人当马帮,全家都遭罪。细细想来,这句话的确有些道理。马帮作为生产队的副业队之一,虽然为队里创造了不少财富,但赶马人及家属所付出的艰辛和困苦却无以言说,而所得到的回报与马帮的付出与辛劳相比,更是微乎其微。家里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是由母亲和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很多重体力活都是由年长的爷爷去做。而父亲则长年在外奔波,无法照料小孩和家人,因此很少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所以当时我心里也对父亲有些怨气,总觉得别人的父亲可以早晚陪伴家人,而我的父亲却往来无期,四海为家,对家里却无以为报。现在想来,父亲当时做马帮也是别无选择,赶马经商毕竟是他的特长,队里选派他去当马帮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家里的顶梁柱长期不着家,害苦了一家老小,家庭也为此付出了不少艰辛,或许这是当时所有马帮家庭的共同境遇。正是有无数马帮家庭的默默付出,才有力支持了生产队集体经济的发展,确保家家户户在年底分红时都有所收获,解决了家庭柴米油盐等日常开支。

1982年,国家实行包干到户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充分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快速发展。这一年,生产队的马帮被解散,原来属集体所有的骡马都处理给了私人,成了私人财产。这一重大改革给延续了数十年的马帮文化画上了一个句号,从此,长途运输的马帮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被短距离的家庭生产生活运输取而代之,父亲的赶马生涯也就此告一段落了。解散马帮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意味着父亲从此不用再去四处漂泊,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这件事对于爱马心切的父亲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从内心里他很舍不得离开那些精心饲养,与他朝夕相处的心爱骡马。他和家人反复商量后还是想方设法从队里回购了一匹骡子和两匹马,另外家里还分到了一头耕牛。留下这三匹骡马,也让父亲的内心得到了些许慰藉。从此父亲便专心照顾家里的马匹和耕牛,平常隔三差五赶着马匹做些驮柴、搬运粮食物资等短途运输,过着清闲而平淡的生活。也许长期过惯了漂泊生涯的父亲对闲暇生活短时间还不能适应,告别了马帮生涯,离开了让他习以为常的马帮生活节奏,他一下变得无所适从,内心也有些失落。平常间话也少了,还时常一个人坐在小院里发呆,他的精神状况也大不如从前。以前年轻时都不爱喝酒的父亲,在他年近六旬后却迷恋上了酒,经常喝得大醉,在火塘边含混不清地唱一些赶马山歌和民间小调,边唱边骂骂咧咧,让全家人都不得安宁。次日酒醒后在家人的质问声中,他却静默得像一尊雕像,一言不发。我和家人都为他的健康和精神状况感到担忧,家里为此还开过家庭会,大家集体给他做思想工作,劝他少喝酒,我也几次劝过父亲,但收效不大,父亲一直我行我素,后来直到母亲病逝后,他才逐渐从低迷的状态中慢慢走出来。当时我想,父亲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马帮事业,虽说学有所获,事业有成,但毕竟付出很多,很不容易。也许马帮生活长期郁结的孤苦与辛劳,在父亲内心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而不善言语的父亲从不会轻易向谁诉说,直到晚年才以喝醉酒的方式得以宣泄吧。大半辈子的赶马生涯,长年在外奔波劳顿,使晚年的父亲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和腰椎病,每逢雨雪天气,四肢疼痛,关节麻木,痛苦不堪,尤其是膝关节和腰椎疼痛难忍,行动不便,进出都要人搀扶,用了很多药都没有效果,成了他晚年最烦心的事。

旧时代,在家乡永宁,许多人家都是靠赶马经商致富的。然而,父亲大半生的马帮生涯,基本上都是为村社集体服务的,他虽走南闯北,颠沛流离,但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财富,也没有给家里置办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唯独珍重的有三件物品,这三件物品对他来说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是曾挂在头骡脖颈的那个铜制马铃,声音清脆,余音缭绕,其音可传数里,据说其质地里含有黄金的成分,被父亲当做宝贝,曾有人上门购买,父亲都舍不得卖;另一件是制作特别精良的骑鞍,日常都备在骑马身上,专供骑乘,这件马鞍造形独特,工艺精细,配有精致的马镫,通体刷着黑亮的油漆,庄重稳健,不失为骑鞍中的精品;还有一件是用纯手工制作的驼绒毯子,颜色为暗红色,上绣精美图案,厚实而美观,算得上是驼绒绣品中的上品。空闲时,父亲时不时把它们拿出来在太阳下晾晒,细细擦拭,然后再小心收藏好,生怕它们丢失。只可惜父亲珍爱的这几件物件,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来。有一年,有几个文物小商贩跑到我们村里收购古旧物件,听说我家里有几件马帮的用品,高兴得不得了,跑到家里软磨硬磨,硬是把三件物件都给收走了。我听闻此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数落了家人一番,想追回物件,但家人根本不清楚小商贩的来历行踪,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追回。

父亲一生辛劳,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更多的物质财富,但他曲折的赶马生涯所历练的人生体验和体现出的执着与坚韧,成为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和不竭动力,在艰辛的生命旅途中不断激励我一路前行。马帮的使命,是靠行走来完成的,这种行走是生存与希望的行走,是勇气和毅力的行走,更是执着与信念的行走。绵延纵横四千多公里,连接滇、川、藏三省区的大西南茶马古道以及感天动地的马帮文化,已载入近代西南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史册。时至今日,韶光已逝,云淡风轻,茶马古道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在岁月风雨中静默为一道独特而沧桑的风景。驿道汗马今安在?百转千回踪难觅。远古飘来的茶香已随时光消散,令我魂牵梦绕的父亲的马铃声也远逝了,但无数马帮人所谛造和铸就的马帮精神却永远不会磨灭,那条踏石留印的巍巍古道,是马蹄踏出的辉煌,是马帮用生命之歌谱写的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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