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失的祭风

2022-03-22 15:34阿措
壹读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六殉情妙妙

◆阿措

阿海老爷和他家的妙婆婆,一直到死,都是村里有名的恩爱夫妻。

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在傍晚牵着手,沿着村里唯一的小街,走到尽头处的马头桥上去。马头桥上总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他们坐在矮矮的桥沿上抱着膝盖,讲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或是讲自己远行的孩子,最近又带来了外面的消息。妙婆婆跟他们坐在一起,听得高兴了,就抚拊掌大笑,她前仰后合,缺了牙的嘴巴笑成一弯月,像一个痛痛快快的少年人。

这种时候,阿海老爷就坐在远一步的地方,望着桥下的河水哗啦啦地流,仿佛听不见,从不搭理。但他就在那里坐着,一步也不走开。直到天黑下来,妙婆婆说够了话,心满意足,他才拄着龙头拐杖慢悠悠地站起来,牵着妙婆婆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有多少年。小河里捞鱼虾的少年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长大了的少年走开去,又换成他们的孩子站在河里捞鱼虾。他们都看见过,阿海老爷和妙婆婆牵着手,在落日余晖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在他们的记忆里,妙婆婆是一个很令人高兴的妇人,她知道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常常讲给孩子们听。她的前襟里总是藏着糖块和甜栗,时不时地,就变魔术一般掏出一把,荣获孩子们的尖声欢呼。这样的时候多了,孩子们望见她,就像鸡见到了喂食的主人,条件反射般就喜欢她了,直到过去多年,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再贪食了,望见她时的喜悦还是不会变。

相比起来,阿海老爷就不讨孩子的喜欢。他总是很严肃地笑也不笑,也不怎么说话。小孩子追着妙婆婆讨糖太吵闹了,他就举起不离身的拐杖吓唬他们,嘴里吆狗似地驱赶。妙婆婆与人讲话太投入,在街头大声嚷嚷的时候,他也骂妙婆婆,轻轻的,说她不成体统。小孩子都怕阿海老爷,但大人们总跟小孩们说,不准惊扰到阿海老爷和妙婆婆,说阿海老爷是很好的人,村里的穷人家都得过他的帮扶。作为村里唯一的读书人,阿海老爷年年还都承担着写春联的劳动,不管谁去讨春联,阿海老爷都耐心地将人喊进家里坐下,问明人家的心愿,写上一幅匹配的对联。虽然村里也没人看得懂他写了什么,但必都是极好的话。

老两口一直都是村里人教育年轻人时的榜样。村人都说,阿海老爷是最好的地主,有一回大旱,他连着两年免了佃户的租,有几个现如今在外做官的后生,也都是得了他的资助才读上的书。村人也说,妙婆婆是最善心的妇人,一个灾年,她本是去收租,不仅分文未取,反倒是一路将身上的珠翠锦缎都摘下来,分给了无法活命的农家。他们恩爱又长寿,还养育了好几个儿子,个个都得力能干,在外面的城里有着马帮和商号。这样善心的两个人,就应得着如此的好报。

直到阿海老爷去世,村里人都觉得,他是最体面的人,来世是要做菩萨的。妙婆婆也一样,来世是要做女菩萨的。

可是阿海老爷突然死了。随着他死,妙婆婆疯了。

起初,村里人带着深深的惋惜喟叹,说果真是恩爱夫妻,妙婆婆的伤心让人同情。可渐渐地村人发现,妙婆婆伤心得都疯魔了。一开始,她只是哀哭,数次晕倒在回来奔丧的儿子怀里。葬礼上,她边哭边骂,骂阿海老爷狼心狗肺,骗了她一辈子。接着,她把阿海老爷生前的物件拿出来烧,包括他不离身的龙头拐杖。儿子们拦着她,说多少留一些做纪念吧。她只是不许,说谁拦着她,她就去一头碰死在谁的床头。

再后来,妙婆婆疯魔了,就拿了阿海老爷生前珍爱的字纸书画,在门口撕。村里人全都挤成一堆,站在那里看热闹,看妙婆婆的儿子们跪成一排,求母亲停手。妙婆婆披头散发,一边哀哀地哭,一边不歇地撕,不时还要骂上几句。她满是褶皱仿佛枯朽树枝的手没有力气撕开纸沓,就一张一张地撕,撕一张,扯烂一张,撒掉一张。带着尘沙的风从远处的山岗吹来,卷起散碎的纸片,那些残留着字迹笔画的碎纸如成群的蝶在风中飞舞,裹挟了妙婆婆的叫骂,带着阿海老爷的体面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撕完了,妙婆婆一病不起。儿子们谁也不敢走,全都守着她,生怕她什么时候便追着阿海老爷去。妙婆婆一日日地躺在床上哭泣,可是她太老了,像一颗风干的果,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总是没头没尾就开始讲。她讲打雷的时候,是天上有雷神跟妖魔打架,妖魔要捉小女孩去吃,雷神便要用闪电去打,所以,打雷的时候,不要怕。她又讲,在家乡有一只龙,压在山下,它睁着一只眼睛,现在也在看着。

妙婆婆讲着讲着,也突然喊叫,说小六啊,你不要回来了,我老啦。

她又喊,阿海,阿海,我是妙妙啊。

说累了,妙婆婆就睡了,她苍老的皮肤仿佛一层皱巴巴的蝉翼,紧贴在骨头上,她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翕动,伴着漫长的呼吸。

妙婆婆还被叫做妙妙的时候,还是一个在群山包围之间的坝子上奔跑的年轻女子。春天,坝子里开满了油菜花,如同将大地铺了一层金灿灿的暖被,远处是蓝莹莹的雪山。风还冷,带着雪山下来的寒气,妙妙却跑得满头是汗,她一把将背上的羊皮袄甩脱,扔在田埂上,自己照旧朝前跑去。她手里牵着一只细线绑住的纸蝶,在风里上下翻飞如同真蝶。一大群白色的蝴蝶追着纸蝶,跟在妙妙身后飞舞,像追着月亮的闪烁繁星。一个名叫小六的少年远远地追在妙妙身后,他穿着粗布衣衫,抱着妙妙的风筝和刚采得的花束,又腾出手去,捡起她丢落的羊皮袄。妙妙跑远了,少年就急慌慌地喊:“妙妙!妙妙!”

远处,妙妙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指挥着几个伙计,喊他们把妙妙捉回来,女孩子家家的这样衣冠不整,成日里疯跑,成何体统,赶紧去追回来。

回到家,妙妙看见院坝里站满了人和马匹,透过密匝匝的人缝,她看见一个少年人,跟父亲一起坐在堂屋里。父亲喊她过去,说这是她姑母家的孩子。

“他叫阿海,在汉地读书,此次是特意绕过来看你,你要喊哥哥。”父亲说。

妙妙抬着下巴看,这少年人白净清瘦,穿着长衫,分明是个汉人模样。他低头抿着嘴,轻轻喊了一声:“妙妙妹妹。”

妙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有些害羞,只得虚张声势地“嗳”了一声,便扭头跑了,她听见背后,父亲有些抱歉地向阿海赔礼,说自己把姑娘惯坏了,不过小姑娘家,害羞了,由她去。

抱着羊皮袄和花束的小六,跟在妙妙身后。

那是妙妙第一次见到阿海。

那时候,她那么年轻,爽脆刮辣,像一颗青青的春桃。

接下来的好几天,妙妙都听从父亲的安排,领阿海去各处好玩的地方闲逛。妙妙先是带他去逛四方集市,给他看来自天南地北的马帮,交易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珍宝。东边是精明的白族女人卖银饰和铜器,在阳光下展示她们器具的光泽;西边是南疆来的卖茶人,他们的马筐里全是砖头一样的茶饼,用绳捆成一摞一摞,压得小马一个个垂头丧气;南边是酒,北边是药材,四方集市人多得像被水灌的蚂蚁窝,挤挤挨挨,咿哩哇啦,讲什么话的都有,还都奇妙地能讲到一起去。妙妙给阿海讲,那些高大黝黑的藏人,兜里是满满的金银;那些衣衫破烂抽着旱烟的山民十分狡猾,他们的兽皮和野蜜是最好的,但他们的话却千万听不得。这些话都是小六给妙妙讲过的,她兴高采烈地给阿海转述这有趣的物事,阿海却没什么反应,还说这些东西他在汉地的市场也见过,让妙妙觉得有些讨厌。

倒是小六领着去的寺庙,让阿海有着兴趣,他细细地抚摸寺庙墙上的壁画,说这里的寺庙比汉地的更伟岸而雄壮,这些壁画不知道是来自什么年代,但一定是古人了不起的成绩,令人感动。妙妙和小六听不懂他的话,就一起悄悄地笑话他,笑他难看的长袍,笑他文绉绉像一头呆呆的驴。

反正,相比阿海,小六就好玩得多,妙妙想。小六自小便跟妙妙一起长大,虽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伙计,却有着不生分的情义。春天,小六会陪妙妙去放风筝,去附近的海子里捞鱼。小六的手灵巧极了,会做巨大精美的风筝,在春日的风中一直飘到最高的山上去,收回来时,就带上了杜鹃花的气息;小六做的鱼篓从不逮空,只要放进海子里去,再收回来,里面就是满满的活跳跳的鲫鱼。夏天,小六带妙妙上附近的山去采菌子,他眼睛尖,运气也好,一天下来能采满满一背篓的牛肝菌和虎掌菌,炒了来,就都是妙妙心爱的吃食。倒是妙妙,说是去跟着采菌子,其实一路都在玩耍,追个松鼠或是野鸡,一会儿便没了影,一天下来什么也没有找到,回到家,就把小六的背篓抢过来说是她自己捡的,去向家人炫耀,不过也没人信她就是了。

小六还知道许多好听的故事,马鞍山上,阿海在感叹大好河山,秀丽风姿,他背后的小六就给妙妙讲,龙神曾是人的弟兄,后来因为闹事发大水,被大鹏鸟镇压,压在哪?就压在这马鞍山下面呢,那里现在还有两个泉口,是龙神的眼睛,一只闭上了,一只还睁着。“你要是把东西丢进去,不管是什么,哪怕是一头大牛,都会一直一直往下沉,再也捞不起来了。”小六神神秘秘地:“是真的,我听说还有过路的赶马人去喝水,连人带马掉下去,都没有捞起来!那是龙神睁着的眼睛,它现在还在看着我们呢。”

妙妙爱听小六的故事,他可比阿海有意思多了。

当然,阿海也很好,他走时,送了妙妙许多礼物,有精致的梳妆盒,看似小小一个,打开来却层层叠叠,别有洞天。有汉地来的美丽布匹,上面的图案都是妙妙没有见过的,阿海说,这些图案都在讲汉人们的故事呢。那到底是什么故事呢?妙妙要他讲,阿海却笑着说,此次来不及了,等以后再来,一定讲给妙妙听。

如何才等得到下次啊?妙妙想。

后来,阿海果真又陆续地来了几次。每次见到妙妙,他都笑笑的,十分有礼。他眼睛眯起来,轻轻地唤:“妙妙妹妹。”

最后一次,阿海带了一对玉镯,颜色青碧温润,是难得的好东西。

母亲将妙妙拉到自己床沿,摸着她的手,说她长大了,将要跟着阿海,嫁到远处的姑母家去。

妙妙吓了一大跳,她虽也觉得阿海很好,但从未想过要嫁到他家里去。嫁人是什么样呢?妙妙不知道,但她隐约觉得那不是很好的事。她还记得那些从小眼见的女伴,未结婚时都是明艳可爱的女子,那时候,一大群伙伴们无论男女,都牵着手在田边走路。他们背着炊具往山脚去,在那里烧火做饭,高兴起来,就放声唱歌。或是等月亮出来的时候,大家生一堆火,在火边牵着手跳舞,一直跳到月亮都歪到西山头,要是喜欢了谁,就轻轻抠他的手心。但嫁了人的女子就不一样了,她们突然就被困在了家里,不出来了,甚至是过去相熟的朋友,也不在一起说话了。她们突然就从少女变成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木愣愣的,成日里只会做活,或是守着别人做活,了无情趣。妙妙虽心底知道自己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但哪有这么快呢,妙妙想。再说了,要嫁,也不该是阿海吧。

“我才不。”妙妙说。

“乱讲话。”母亲慈爱地笑:“我们妙妙长大了,要嫁人,你要做一个很好的妇人。”

“阿海很好。”母亲说:“他念书识字,对你也很好。”

这一点妙妙是不能否认的,阿海确实很好,他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无论妙妙提出什么要求,他从来都不拒绝,从来都笑笑的。

“阿海长得也好,读书的人确实是不一样。”母亲说。

“他傻乎乎的,我不嫁。”妙妙说。

母亲笑了:“你哪里懂,傻才是他的好。”

最后,母女俩谁也没说服谁,母亲的意思,妙妙嫁给阿海不仅是父母的心愿,也是习俗和传统,是不能打破的。妙妙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但就是觉得,不好。

晚上,妙妙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象着自己的婚姻,想着母亲对于婚姻美好的描述。母亲说,嫁了人,就是永远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会保护你,会心疼你。“他会跟你讲很多话,你再也不会觉得孤零零的。”母亲说:“你还会给他生孩子,生一大群可爱的小孩,等小孩长大了,你们就老了,死了,一起到祖先的地方去,还要埋在一起。”

妙妙想着这场景,确实是很好,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个男人是阿海。阿海那么傻,要怎么陪她说一辈子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在她的想象中这个陪伴她的男人,长着一张小六的脸,讲给她听的话,也必得是小六的故事,否则要怎么才能听一辈子。

她觉得,该把这件事说给小六听。

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当妙婆婆已经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魂魄似乎已经走出了老远,她也记得,当她说“我爹让我嫁给阿海,我不,我想要嫁给你”的时候,小六傻了。他眼神呆滞,呼吸急促,他的手在衣摆上搓个不停。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机灵清爽的少年,此时仿佛一头愚蠢的听不懂人话的驴。

“怎么了?你不肯的?”妙妙说。

“我肯,可是你爹必定不肯。”小六说着,眼泪突然掉下来了。妙妙吓了一大跳,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件事早就已经在小六心里了。“我怎么会不肯,你都不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小六局促地捶着墙:“可是你是小姐,你爹怎么肯让我娶你?”小六哽咽起来:“你不晓得,我日日跟在你后面,看着你跟阿海讲话,我都不愿意,我都想在他脸上打一拳!还有别的女人,老是来抠我手心,我从来都没有抠回去,我就是想着你。”

望着小六哭得颤抖的脸,妙妙突然感觉身体里升起了一股凶猛的暖流。她听着小六讲,说他们有一回上山捡菌,妙妙追着野鸡跑了,小六找她不见,喊也喊不答应,急得掉眼泪,倒不是怕回了家没法交代,他就是怕妙妙万一给狗熊捉去了,或是掉到山崖下去了,那他小六必定也活不了了,若是那样,他就只好跟着去跳崖,反正只想跟妙妙死在一起。他还讲,每次过年祭神,他听着人家祝祷的都是发财,他小六从不求那些,但也不敢求能娶到妙妙,就只敢次次向神求告,求妙妙永远都平安顺意。

原来小六喜欢我。妙妙想着,伸手抱住了小六,她感觉到小六在她怀里抖得像一只恐惧的幼兽,让她心中升起剧烈的疼爱和温柔。她突然想起,有一回在市场,有人当众宰杀野羊,那野羊身边跟着一只未断乳的幼崽,望着母亲死去,也是像这样,抖得仿佛筛糠。那次,虽然众人都说这小羊反正也活不了,杀了干脆,但妙妙还是执意要将它买下,裹在围裙里。隔着布料,她感觉到小羊温暖的身体颤抖着,也曾生出这样的温柔,打定主意无论是谁反对,她都必定要将小羊喂养大的。

那回,也只有小六,陪着她将小羊抱回家去,用他自己的旧毯子垫了个窝,说是给小羊睡。小六还去割最嫩的草,小羊不吃,他又用热水冲苞谷面喂,也是不吃。最后小羊还是死了,死的时候,小六陪着哭哭啼啼的妙妙,将小羊埋在院坝里,又在上面种了花。小六说,小羊必定不会忘记妙妙的,等花开了,就是小羊想念妙妙,回来看她了。

妙妙想着,就跟着小六哭起来了。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久别重逢。妙妙心里打定了主意,要跟母亲讲,她嫁给小六去。

若是母亲反对呢?妙妙也想好了,她要好好说服母亲,说若是有一个男人,会保护她,陪她说话,不让她觉得孤零零的,那就是小六了。就算要给小六生小孩子,她也肯。母亲那么疼爱她,最终一定是会允许的。

但最后,妙妙还是没有嫁给小六。

当妙妙已经成为了妙婆婆,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又记起了那次决绝的反抗,那样的对抗,在她过去自由自在的少女时期从未有过,之后,当然也再未能有了。

父母自然是要反对的,她也多少想到了父亲的雷霆震怒。父亲一会儿说还是汉人好,从小就不准女儿家跟男子混在一起,就搞不出这没体统的事来。一会儿又说,要将妙妙打残了,丢到牛圈里去等死。这话当然是吓唬她,但父亲果真把她锁起来,派人看着。妙妙也不怕,妙妙也不闹,她就是躺着,不吃饭。如同她现在,成了妙婆婆,躺在床上一样。但与此时的稀里糊涂不同,那时候的妙妙,心意笃定,饱含期待。她知道,父亲疼爱着她,望见她不吃饭,必然也心疼,终究是要将她放出来,允她嫁给小六的。

若是不许,妙妙想,她就去跟阿海讲,让阿海不娶她,就好了。阿海有着很好的心肠,他知道了妙妙的心意,也是要帮着她的。

若是连这样还不行,那也有的是办法,有的是出路。

那时的妙妙,不知道那个与小六久别重逢的拥抱,那场抱头痛哭,已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妙妙还是骑在阿海的马上,走了遥远的路,嫁去了阿海家,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妇人。她骑在马上,望着四围的田野,麦已收尽,远处有袅袅的炊烟,消失在淡蓝色的天幕里,变成遥远的雁鸣。她随着马蹄颠簸,想着,这件事是怎么成的呢?这不同于往日的任性,这是她十几年来最决心决意的一场反抗,怎么就得着如此可笑的一个结局呢?

绝食了许多天,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妙妙,还是有她的坚信。按照她料定的,等到了母亲哭哭啼啼的劝导,等到了父亲不容置疑又带着无奈的教训,她知道,在她现在看不见的地方,小六,一定也在等着她,等她跟自己在一起。

可是最后,她等到了阿海。阿海红着眼睛,跟她说,你不要等小六了,小六死了,他殉情了。

是跟一个年轻的女佣。

看她没有听懂的样子,阿海说:“他们都死了,找到的时候,已经救不了了。”

“是我爹让你说的?”妙妙说。

阿海愣了愣:“是真的。我看见了,我跟着去找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阿海守着时睡时醒的妙妙,听她哭叫。一会儿说她不信,小六必不会跟别人殉情,要殉情也是跟她自己;一会儿说,小六若死了,定是父亲做的,她要恨父亲,这一生都恨;一会儿,她又问阿海,那个女佣长得漂亮吗,是不是比她妙妙要漂亮,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小六怎么可以这样伤她的心。

更多的时候,妙妙就流着眼泪跟阿海讲,小六既然跟别人殉情,那就是再不想见她了。情死的人,不会回到祖先的领地去。他们会飞到雪山的山腹里,那里有一片最好的地界,里面只有殉了情的恋人。在那里,人们可以直接跟天讲话,讲什么,天都会答应。在那里,永远吹着春天的暖风,人们在风里与野兽一起奔跑,永远都年轻,永远都快活,从来没有眼泪,没有别离。

这些话,也都是小六,曾经跟妙妙讲过的。是在那些绝食等待的日子里,妙妙向往过的,结果现在,小六跟别人一起去了。

最后,妙妙病得起不来了。父亲说,是凶鬼纠缠,得请祭司来做一场祭风了。

祭风,是送情死的恋人们去极乐相聚的仪式。那天,天空晴朗得万里无云,妙妙被阿海扶坐在阳光里,听着沉重的鼓声和祭司悠远高亢的唱腔,感到了无比的苍凉。祭司唱,该往哪里去了,就往那去。走吧,不要回来了。

风吹着写满符咒的经幡,发出猎猎的响,像从空寂的远方,传来遥远的回声。

“去你们找寻的地方,那里雪山环绕,草甸芬芳。”祭司说:“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分离。你们再也不必流眼泪,你们会得以安息。”

很久很久以后,妙妙回想这场祭风,已经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但她还记得,从此,小六跟别人走了,走去她再也到不了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忧愁。而她则安安心心地骑上阿海的马,去做一个很好的妇人。她有时候忍不住会问阿海,不是说,那个地方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能去吗,若是不那么真心,是不是就去不了呢?这时候,阿海就很笃定地回答她:“会选择去那里,定是真心的相爱了。小六现在,跟他心爱的人就在那里,他们很好,也会保佑我们的。”

妙妙又要问阿海,在汉人地方,情死的人们去哪里呢?他们去的地方,有没有雪山?

阿海就耐心地跟妙妙讲,汉人讲孝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若自杀或殉情都是不孝,所以汉人不殉情。

“那他们若是为情死去了,就没有地方可去吗?”妙妙问。

阿海说:“他们不为情死。”

妙妙便明白了,但也更加疑惑:“那他们若是有情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了,又怎么办呢?”

阿海有些无奈了,还是耐心地讲:“那也不会情死的。”

妙妙听了,觉得汉人可怜,竟然这么没有出路。她觉得自己也可怜,若没有小六,就让她嫁与阿海了也就罢了,可是偏要伤这么一场心。她第一次生出的温柔,第一次生出的向往,第一次对未来清晰的期待,第一次鼓足了劲要打的一场仗,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逝在风里了。

好在,阿海也是很好的。他知道妙妙伤心,总是带她骑马出去散步。有时候,妙妙鼓足了勇气,就问阿海,找见小六时,是什么样子。

“他们做了很好的准备。”阿海说:“他们在山麓上搭了一个棚子,搭得很稳,你知道的,小六手很巧。”

“女孩子也很好,把棚子收拾得很干净。我们找到棚子时,他们已经走了。我们看见棚子里有很齐全的炊具,还有剩余的腊肉呢。”阿海又说:“我想那段日子他们一定很开心。”

“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人已经被盖起来了,我没有看到。我听人讲,他们是喝了草乌酒,然后才用的匕首,很有决心。”阿海说。

“他们选的地方很好,有很高的云杉,看着离雪山也特别近,感觉就像只要爬到树上去,就能摸到雪山了似的。”

“从那里看雪山,如同水墨画一般。”看妙妙听不明白,阿海又说:“就是特别好看。”

妙妙听了,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阿海看她忧愁,就给她写诗,白纸黑字的汉诗,她读不懂。阿海就给妙妙讲故事,但说来说去,大都是父慈子孝忠臣明君,妙妙也不甚爱听。于是他也不讲了,转而让妙妙讲,讲那些从前小六说过的故事。她就讲,日月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偏偏一个掌管黑夜,一个掌管白天。他们东升西落,彼此追逐,却日日不得相见。天上下雨了,就是日月落泪了。

她又讲,这江河大地看着宽广,其实都是一个巨人的骨肉和血脉。当人死去了,就要到这巨人的跟前,跟他坦白自己的一生是否坦然诚恳,是否良善无伤。

讲得最多的,还是小六。妙妙跟阿海讲,春日的豆田里满是野菜,妙妙和小六去采。妙妙贪玩,爱把人家长得很高的豆子压倒一大片,在上面滚着玩。农人见了来追,妙妙总是跑了,而小六就总被抓住,挨人家的教训。她讲,秋天里去采浆果,小六浑身被荆棘划得都是血道,采来的浆果却一颗也不吃,全都留给了妙妙。

“他对我很好的,但还是跟别人殉情了,他对别人更要好。”妙妙说。

“没有事,我还在。”阿海说。

妙妙觉得,小六的一生,都在她与阿海的絮絮叨叨里讲完了。小六如今在一个她够不着也想不到的地方,跟别人一起生活,没有眼泪,没有别离。

而妙妙,她的阿海与她说很多的话,不让她孤零零。他们生了许多小孩,看着小孩长大,后来,小孩们也都已长过了小六死时的年纪。她真的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妇人,她也不太想起小六了。

很久以后,当妙妙已经成了妙婆婆,阿海成了阿海老爷,他们成了村里,最有名的恩爱夫妻。他们早早地让儿子们在祖坟山上选好了福地,未来去世了,就合葬在这里。

他们早就做了很好的准备,所以当阿海老爷在她身边倒下时,妙婆婆并没有多少惊慌。她一边安排伙计去向儿子们报信,一边让人去请村里的土医,自己则检查了一遍早已准备妥当的寿材,然后回到阿海老爷身边,紧紧牵着他的手。

“妙妙,我有点不好。”阿海老爷说。

“不怕的,”妙妙温柔地望着阿海老爷颤抖的嘴唇,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不怕的,我在的。”

“我尚有一事,瞒你至今。”阿海老爷紧紧闭着眼睛。

“若不告知了你,我到了那巨人跟前,就没法坦然诚恳。”阿海老爷说:“是小六。”

妙婆婆心里陡地一沉,握着阿海老爷的手也捏紧了。

“你讲嘛,他不是殉情,对不对?”妙婆婆有些颤抖。

“他是殉情。”阿海老爷说:“但我没有给你讲,他是想跟你殉情。”

“那时你已经起不来了,我着急去找小六,他被你父亲打得半死不活,赶了出去,我想让他劝劝你。”阿海老爷讲得着急,像是怕自己说不完:“他说,他要去找一片离雪山近的地界,带你在那里生活几日,然后一起寻死。他说他也没有本事,能带你上别处去。”

“我只道他胡说,可我看见他已经备好了毒酒,我就想,他是真的相信有那么个地方,能让你们两个去。”阿海老爷说。

“可是哪有那样的神仙地界呢,这世上没有啊。”阿海老爷说。

“你才多年轻,怎么能就跟着他去死了呢?身体发肤,怎么能呢?况且你也要嫁给我的。”

阿海老爷声音越说越小:“我心里着急,就跟他说,你病久了,已经死了。他听了,哭得很伤心。”

“他在我面前喝的毒酒。”阿海老爷说:“那些他去跟别人殉情了的事,也是我的主意,编出来骗你。”

“是我没有拦他,是我让他死了。”阿海老爷声音低微,几乎要听不见了:“我瞒着你,我怕你知道了,跟着他去,我怕你也信。”

时间太久了,妙婆婆已经记不得,当初的自己到底信不信,殉情的人真的就有那么一个美好的去处了,她也已经没办法想象,如果小六来邀她殉情,那时的妙妙,会不会答应。可是,可是如果那时的妙妙知道了真相,无论她怎么选择,都是她的。此时的妙婆婆,都会懂得她。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妙婆婆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她一会儿想起小六,想着小六的魂灵虽经过了祭风,可是没有女伴,他能被祭到哪里去?总之也就是做了孤魂野鬼吧。她一会儿又想着阿海,阿海真是很好,可是他那么好,却还是骗了妙妙一生。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的是,原来小六那时就是喜欢着她,并没有跟别人去殉情。她哭那个可怜的小六,自以为是追着她去的,结果孤零零自己走了,到现在,也是孤零零的,没有人陪伴,没有能去到一个雪山环绕的地方,没有眼泪和别离。她也哭阿海,那个她信任了一辈子的人临到头了,为何不干脆骗她到底,也就算了?

她为自己哭,现在,孤零零的,是她自己了。

最后一次醒来,妙婆婆喊来了儿子们,跟他们说,等她死了,莫要把她葬到阿海老爷身边去,可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那就干脆烧了,把灰随便撒到地里去吧。

她不想回到祖先的领地了,去了那里,见到阿海老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若是万一见了小六,望见小六还是十几岁的模样,而她老得像一堆树桩,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也莫给她搞什么祭祀了,她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了。

妙婆婆沉睡了,睡梦中,她回到少女时的那片田野,漫天飞舞着字迹残留的纸蝶,字迹是阿海为她写的诗。纸蝶追着她飞舞,像漫天的飞雪。她望见田野里开满油菜花,像金黄的铺盖,有人在远远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她望过去,却又什么人都看不见。

最后,儿子们还是把妙婆婆埋葬在阿海老爷的身边了。儿子们在妙婆婆的墓穴上种了柏树,而阿海老爷墓上的柏树,也刚刚成活。村人都说,阿海老爷没去多久,妙婆婆就追着去了,果真是恩爱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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