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那些事

2022-03-22 23:08杨艳川
壹读 2022年4期
关键词:张梅卤肉提子

◆杨艳川

1

一条狭长的水泥路,穿过村子,像一棵树的树干,根在北边,一直往南边生长,从这条路两边延伸出去的小巷,以及小巷两边的人家,就像这棵树干长出的枝和叶。这个村子很大,有八个村民小组,好几百户人家,这条路就在村子中央,是村子中心,村里人把它叫做街心。

街心就是村子的脸,喜悦、哀伤、矛盾或惆怅,全表现在这里。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从街心过。白事抬棺材,敲打着哀婉的洞经音乐,后面跟着披麻戴孝的送葬的队伍,响亮的爆竹声中,夹杂着肝肠寸断的哭诉;喜事吹唢呐,接亲的队伍抬着嫁妆,送亲的人群欢天喜地地送新郎新娘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滇西气候炎热,每天太阳一落山,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从自家的小院里走出来,在巷道与街心的交汇处,三五成群地冲嗑子(聊天),凉风一股股自南向北吹来,把沉积在街心的暑气清扫一空。

哪家儿女孝顺,哪家娃娃读书昌盛(厉害),哪家老人病了死了,哪家媳妇生了孩子,哪家女儿嫁了人,哪家儿子娶了妻……这些家长里短林林总总的事,都会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他们的这些闲聊,就像是撒给平淡生活里的辣椒面,适量的可以丰富生活的内容,要是过量了就会让人打几个喷嚏,淌几滴眼泪……

树的根部,街心的最北边是大寺,“破四旧”的时候,里面的佛像被打碎,相传那几个打碎佛像的人后来都没有好结果,不是抱病而死就是后代越来越不成器。后来大寺成了村公所的办公地点,大院里就是供销社。前几年,有人承头重建佛寺,村里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捐了钱,煤老板曹能还自己掏钱塑了一尊佛,供在大殿里。

树的根部一直到腰,现在成了菜市场,每天早晨都有来自附近几个村庄买菜卖菜的村民。有的家里种青菜萝卜,吃不完拿出来卖;有的院子里结了几个桃子李子,舍不得吃,拿出来卖;有的家里的老母鸡下了几个蛋,攒多了,拿出来卖。

乡下人家过日子,女人不仅需要精打细算,还要勤俭,才能细水长流。这几年,田地都种经济作物,种菜的少了,菜市场里的菜大部分是从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倒来,市场上不仅有应季蔬菜,还有反季节大棚蔬菜。菜市场上还有卖粮油、卖干菜、卖肉的,平时每天早上卖四五头猪的肉,逢年过节,要卖十多头。这些猪头猪脚,大都被二憨买去,每天天麻麻亮,屠夫刚把肉放到案桌上,还残留着温度,他就准时到了。他买了猪头,猪肘,猪下水,再买上新鲜的葱和香菜,拿回去做卤肉。

往上走,就是学校、小超市、诊所、羊肉馆、卤肉店、裁缝铺、理发屋、庄稼医院。二憨把肉买回来,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先用滚烫的沥青或是松香拔去毛,然后分块用开水煮一会,除去腥味,之后再放入用糖、姜、酱油、精盐、胡椒、花椒、八角、草果等熬制好的卤水里,小火慢炖,直至味道全部浸到肉里。制作卤水讲究很多门道,先放什么料,后放什么料,不仅要注意分量,还得掌握好火候。

卤好的熟肉,舌头是舌头,耳朵是耳朵,肘子是肘子,香喷喷,软乎乎,糯滋滋的,放进玻璃柜供食客选择,等客人选好了,二憨再拿出来,熟练地切成薄片,称重,拌佐料。卤肉的味道一半取决于肉质的好坏,一半取决于佐料,葱、蒜、姜、香菜、麻油、辣椒、味精、盐巴、醋等一样也不能少,比例恰到好处。

二憨做的卤肉,成为一绝,呼唤着人们的味蕾。村里人家但凡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要请人来干农活,都会来二憨这里买卤肉,大家都说二憨做的卤肉好吃,客人吃了也说好,比城里卖的都好,能吃能品,很有嚼头。慢慢地外村的人也慕名来买。村里的人想吃得提前订,去晚了,就可能买不到。由于生意太好,早上卖的卤肉头一天晚上就要做好,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二憨的媳妇桂香就来搭把手。

2

桂香以前是理发的,就在隔壁那间“慧慧美容美发屋”。

桂香在嫁给二憨之前,到成都学过手艺,在市里跟别人合伙开过发廊,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便来到这个村。

铺面是二憨家的老房子,经桂香一装修,立刻有了氛围。桂香理发屋在村里正式开业了,赶时髦图新鲜的女人,走到这里就忍不住进来,看见墙上贴着的各式各样光鲜靓丽的发型,再看看镜子里自己颇为优越的发质,以及平庸的造型,再被桂香对照着墙上的某个造型点评一番,觉得自己的“颜值”被自个儿耽误好多年了,不由得狠下心要桂香重新塑造一番。

乡下女人,大多忙于厨房田间,进城的机会很少,偶尔带着孩子到镇上赶趟街,买完东西就坐车匆匆回来了,有哪个会想到去发廊剪个头发,烫一烫,拉一拉?收拾打扮的时间,可以在家里多干些农活。即使女人有那个闲心,也不舍得花那个钱,随便整个头,都要花掉一袋大米的钱,心疼呐!很多人都是头发长了,自己拿了剪刀,对着镜子咔嚓一剪刀下去完事。

现在好了,村子里有了理发屋,女人们可以去尝试尝试了。村子里有一个女人烫了头发,另外的女人也会跟着烫;一个女人染了头发,另外的女人回家就跟丈夫说,某某家媳妇染了头发,年轻了好多,要是我也染了,肯定会比她好看。男人一听,便会说,染就染吧。反正媳妇漂亮了,自己脸上也有光。于是一夜之间,村子里的女人都开始打扮起来,穿上各式各样的衣服,外加漂亮的发型,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

除了女人,还有男人小孩的头。以前男人和小孩的头都理得很潦草,随便到乡下的街道边墙根脚那些剃头匠那儿,往木椅子上一坐,前后各披上块沾满油渍的白布,剪个平头,有胡子的再帮你刮胡子,剪完后抹点洗衣粉,从火炉上倒点热水把碎头发洗干净。理一个头收两三块钱,小孩还减半。

现在男人们都愿意到桂香这儿来,再加两块钱,要平头就平头,要碎发就碎发,要三七开就三七开。桂香的手温软细腻,不像那些上了岁数的剃头匠,他们都是些男人,手重,从头到尾就一把剪刀,把你的头生拉硬扯地扒来扒去。有时剪刀还钝,剪来剪去剪不断,弄得像刮猪毛似的。剃胡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还会弄出血来。

桂香就不会这样,她用的是电动剃须刀,手指按在头上,就像一股电流通在你身上一样麻酥酥的很舒服。顾客坐在座位上,不能随便动,但是从镜子里可以看到美丽的桂香。桂香身段好,显山露水,皮肤白皙,鹅蛋脸,手修长,丰腴的胸像两枚炸开的石榴,着实让男人们心潮澎湃。什么叫秀色可餐,长得像桂香这样就是秀色可餐。

桂香换了一把又一把剪刀,从头顶到脖子,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胆大的男人趁着桂香站在身后,贴近自己的时候,借故抓痒或挪动身子,头就靠在桂香的酥胸上,男人因占到便宜,心里就美滋滋的。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桂香便绕到前面,脸上掠过一丝红晕,随即继续含笑理发。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说破的,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捅破就尴尬了,得罪了顾客那损失就大了。男人就是些永远也吃不够的喜新厌旧的猪,隔槽香。

理完头发,桂香用电吹风,把顾客头上和围布上的碎头发吹去。然后到里屋,让顾客躺在假皮睡椅上,拿来香喷喷的洗发水,弯腰给顾客洗头。男人半闭着眼,看见桂香近在咫尺的胸,要不是胸衣紧紧罩住,恐怕早就蹦出来,砸在自己脸上了。洗完头发,桂香又叫顾客坐回椅子上,用电吹风定个型,整个过程,桂香就像在加工一件艺术品,娴熟而细致。顾客们大都很满意,当桂香说好了的时候,还似乎意犹未尽,在镜子里打量半天,才站起来付钱,恋恋不舍地离开理发屋。

那些已婚男人,除了确实要剪头发外,也不好意思有事无事往桂香的理发屋跑,因为他们得应对疑心重重的女人,这样一来,店里的男性常客,只剩下二憨和曹能,以及几个青涩的小伙。

桂香看出来了,曹能和二憨,眼神里饱含热情,与其他那些单纯为占点便宜的人不同,他们那辣辣的目光,像老抽酱油一样粘稠。每次来,他们都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桂香给其他人理发、洗头、染发,然后悠闲地抽根烟,等其他顾客都走光,才起身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曹能让桂香慢慢剪,剪了再上发胶,将几根白发拔掉。曹能出手大方,剪个头经常五十、一百地给,让桂香不要找了。其实即使曹能不说,桂香也会慢慢剪的,她对每个顾客都是一样的细致专注。曹能这么说,只是想从镜子里近距离地多看桂香一会。他对桂香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进演艺圈,一定会火,说不准连张柏芝都能被比下来。逗得桂香咯咯直笑,两个酒窝在镜子里晃来晃去。

二憨三十岁还单着,在村里,三十是大龄青年中的大龄了。二憨今天送几个瓜果,明天送些卤肉给桂香。他说,自己是房东,有理由照顾一下房客,一个小姑娘,在外讨生活不容易。桂香也不好意思天天要,来而不往非礼也,偶尔也回赠一点东西给二憨。一来二往,两人便擦出了火花。二憨的父母不同意,嫌桂香是个理发的姑娘,名声不好。可是二憨不顾他们反对,一定要娶桂香。父母想着儿子三十岁,再拖上几年,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成全了他们,于是一家人开始筹办他俩的婚事,办完婚事,就给他们分家,理发屋这片老房子分给了他们。

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滋生是非的温床。街心聚集的人,又开始捕风捉影,品头论足。有人在暗地里今儿说桂香与这个有一腿,明儿又说桂香与那个暧昧,挤挤眼、努努嘴,让人浮想联翩。说的人多了,二憨心里就有些慌乱起来,鲜妻难养,更何况像桂香这样鹤立鸡群的女子,他怕真生出什么乱子,就想把理发屋尽快转让出去。

正好本村的慧慧中专毕业,出去闯荡了几年回来,无事可干,一天来好几次,看着桂香生意好,有意试探口风。平日里,桂香手散,那些洗发水,护肤品经常免费给人用,收费又低,一个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这时,桂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行动大大受限。

二憨和桂香一商量,桂香马上同意了。

桂香转让了理发屋,生下女儿,取名雪莲。雪莲打小调皮,像男孩子一样,脚不停手不住,奶奶喂猪的时候想去骑,桂香带她走路的时候见到树就想去爬,见到马就跑过去摸马尾巴,马一惊,后退跃踢在她的胸口上,幸好不严重,来张梅诊所打了两次消炎针也便好了。

3

滇西的土地肥沃,插根筷子也能发芽,春夏秋冬,瓜果飘香。

这几年,村子里好多人家挖掉橘子、苞谷、水稻等传统作物,种起了提子,据说是从美国引进的品种,最先在华侨农场种,效益好,慢慢地在各乡镇村寨铺开。提子属于葡萄的一个品种,容易扦插,头年插,第三个年头就能挂果。顺着大路走,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葡萄地成了绿色的海洋。

种提子的技术要求非常高,除了施肥打药,还要修剪好,一株最多只能留三五串,才能长得饱满。要色泽鲜亮,还得施钾肥……

大家一边向杨大林请教,一边摸索着种。

杨大林是本村人,在镇里农技站工作,前些年指导十里八乡的种植橘果,教大家怎么嫁接、怎么修剪。他每年定时到各个村子,集中果农做这方面的讲座。现在推广提子,杨大林又从头开始学,边学边教。

农技站上班很自由,一年有大半年可以待在家里,杨大林就在诊所给媳妇帮忙,换换针水,拿拿药。下午闲得无聊的时候,约上卤肉店老板二憨、理发店老板娘慧慧,和小超市的老板娘,一块打麻将。

杨大林的媳妇,叫张梅,没上过专业的医学院,打小跟着父亲打针拿药,耳濡目染,便懂得了些医术。哥哥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开牙科医院,缺人手,父亲就跟着哥哥去,把村子里这个小诊所留给张梅。村子里的人头痛脑热、伤风感冒这类的小毛病,就来张梅这儿看,花上几十块钱,开点西药,吊瓶盐水就能好。真正的大病,张梅也不敢接,她自知才疏学浅,一不小心闹出人命,那可要陪得倾家荡产,甚至坐牢。遇到严重的病情,她不开方子也不下针水,建议家属带病人去镇上的卫生院或是县医院看。

张梅和杨大林结婚十多年,还没有孩子,检查过,吃过药,也悄悄地做过法事求过菩萨,都没有效果。有的医生说是女方的问题,有的医生说是男方的问题,房事也正常,可是张梅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杨大林是独苗,三代单传,快四十了。杨大林的母亲心里着急,彻夜难眠。别的女人生孩子像母鸡下蛋一样简单,偏偏自家这儿媳妇,比摘月亮都难。她老在杨大林面前嘀咕,不如早离婚算了,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行就换人!

离婚!说得轻巧。杨大林坚决不敢。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张梅家给的,他没有理由提出离婚。他自己这个技术员的工作,是老岳父拉关系弄来的。杨大林农校毕业,国家不分配工作,考了两年公务员和事业单位都考不上,只能回家种地。张梅的父亲在部队当兵时,曾经救治过一位领导,现在转业到地方,他去求了不少情,才把杨大林安排到镇农技站。

杨大林把这份恩情,回馈到了妻子张梅的身上,尽管她个子不高,皮肤黑,不漂亮,还经常发脾气。杨大林却对她格外的好,不上班的时候就洗衣做饭,饭做好了端上桌,才来喊张梅吃。

4

慧慧将理发屋转过去之后,把门面重新布置了一番,里间隔出来吃住,外面从沙发、椅子、剪刀,一直到墙上贴的头发造型,一一更换,就连牌子也换成了“慧慧美容美发屋”。

慧慧说,现在这些发型都过时了,与大地方相比,起码有十多年的差距。确实,不知不觉,桂香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开发屋三年半了,原本那张有着各式各样发型的画帖已褪了色,蒙上了一层灰。除了理发,美容,做新娘头,慧慧还会按摩,头痛的时候去干洗一下,让慧慧胖嘟嘟的手按摩二三十分钟,那个舒服劲,比神仙还快活。

这几年市场活了,无论是在外做生意,还是在家种提子,赚到大把的钞票后,就开始盖洋房,买小轿车。庄稼丰收,忙碌了一季,累了,来慧慧这儿理个发,顺便按摩一下。花个几十块,倒也不心疼。

慧慧长得胖嘟嘟的,大热天穿个吊带,七分裤,肌肤大面积暴露,白白嫩嫩,看着能拧出水来。她按摩的手法娴熟,引来了不少顾客。慧慧倒是不像桂香那么怕羞,男人的眼睛贼,她就让他们偷看一下,男人的手偶尔不安分,她就让他们不安分一下。反正摸一把,捏一下,也不会掉块肉,顾客肯光顾,比什么都重要。反正十多分钟就收二十多块钱,墙上挂着摆钟,清楚得很。

村里有小伙子看上慧慧,托人说媒。她说这辈子不相信男人,也不愿意结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结婚就是自掘坟墓,她不想死,她要快快乐乐地活着。所以那些来上门说媒的人,都被慧慧一一回绝了。

慧慧闲着的时候,就加入杨大林他们队伍,打麻将。几人打麻将,赌注不大,纯属打发时间。

慧慧坐在杨大林对面,一和牌,腿一伸,刚好碰到杨大林的腿,杨大林像被电击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慧慧。刚好有一个人来叫慧慧理发,慧慧去了,才避免尴尬。

这天,吃过晚饭,时间还早,杨大林走进慧慧的理发屋。杨大林要理发,他第二天要去另外一个村子,讲种植提子的技术课,所以要把头发弄得精神一点。头发剪完,就下起了大雨,那雨柱像高压喷头似的,出不了门。慧慧说,反正出不了门,杨大哥就躺下吧,我给你按摩。这时店里已经没有其他人,杨大林迟疑了一下,慧慧咯咯地笑起来,说不收钱!今天赢了你们的钱就走了,有点不好意思,免费给你按半小时,就算补偿你。

杨大林躺下,半闭上眼睛,慧慧帮他按摩头,接着按摩肩膀、腰、大腿。随着慧慧柔软的手指在他身上的一个个穴位游移,杨大林的全身开始放松,慢慢开始发热。慧慧硕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撞来撞去,撞得他热血沸腾,他一跃而起抱住慧慧,抱到里屋的床上,一把捏住女人的机关。慧慧想说什么,嘴已被杨大林的嘴堵住。

激情燃尽,杨大林整理好衣服,走出慧慧美容美发屋,已到八点,街心的路灯已经点亮。他到街心小巷转了一圈,才提心吊胆地走回诊所。诊所里还有几个人在打点滴,张梅在台灯下认真地看书,她要准备考助理医师资格证,杨大林走进来,她头也没抬。

杨大林只好到厨房,照例是把夜宵做好,才叫母亲和张梅,张梅随便夹了点菜,端着饭碗就出来看病人,杨大林没感觉出什么异样,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闲下来的时候,杨大林、慧慧、小超市的老板娘和二憨,四个人还是约在一块打麻将,只是杨大林和慧慧每次眼神交汇的一瞬,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5

晚上,诊所没有人,趁杨大林不在家,婆婆与张梅又开始唠叨孩子的事。婆婆主张去领养一个,都说养儿防老,将来他们两口子老的时候,得有个人端水喂饭,养老送终。趁现在自己手脚还方便,可以帮他们带孩子。

正说着,慧慧闯进来,说自己已经怀了杨大林的骨肉,张梅端给慧慧的一盘瓜子从手中落下,撒了一地,整个人僵在原地。等婆婆回过神来,心中有些窃喜,毕竟有了杨家的亲生骨肉,要是领养一个来,也没血缘,杨家这一代就算断了。她让慧慧坐下来慢慢说,也让张梅坐下来,慢慢地商量解决办法。

慧慧说,自己还没嫁人呢,就被糟蹋了,一定要杨大林赔偿她精神损失,陪她尽快去打掉。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这天晚上,三个女人一直谈到深夜。杨大林的母亲安慰完这个,又去安慰那个。张梅想跟杨大林离婚,慧慧要找杨大林赔钱,打掉孩子,慧慧压根没有结婚的意思,她只想要钱,她觉得世界上只有钱靠得住,什么感情啦、婚姻啦都是浮云。两个女人各怀心思,哭得两眼通红。老太太怕两个女人一时想不开出事,不让他们出门,让她们睡在诊所病床上,自己睡在旁边的沙发上,随时听风吹草动。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把杨大林从镇上喊回来。杨大林坚决不同意跟张梅离婚,说是即使不要孩子也不和张梅离婚。张梅反而有些心软,跟婆婆一同去劝慧慧,不要把孩子打掉,生下来,之后由她们家来抚养,补偿慧慧二十万块钱,就算是借腹生子。

慧慧想想也划算,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张梅给出的价格抵得上自己开美容美发屋五六年的收入,便答应了。

从此,杨大林便额外多了一份活,每天忙完诊所的事,就去帮慧慧打扫卫生,然后回来做好饭给她送去。当慧慧的肚子明显隆起时,索性关了美容美发屋。每天下午,人们可以看到杨大林牵着她,在街心散步,从村子北边走到村子最南边,然后折回来。

每经过一个巷道岔路口,都会引来一阵别具深意的目光,过后是人们断章取义的臆想。很长一段时间,慧慧的父母都不敢出门,这老脸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搁。杨大林的“两个媳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有多嘴的人来诊所看病时,故意揭伤疤。这时张梅不做声,也不恼,任她们说。

孩子生了,是男孩,杨大林给他取名叫星星。杨大林整天陪在身边,杨大林的母亲也忙开了,每天准时煮红糖鸡蛋,给慧慧送去,也给张梅留下一份。有时婆婆忙不过来,张梅就自己煮了给慧慧送去。有人评论说,见过大度的女人,却没见过像张梅这样大度的女人。而张梅只是想,赶快结束三个月的哺乳期,好把杨大林和孩子弄到自己身边来。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星星越来越可爱,成天对着慧慧笑。张梅和婆婆跟慧慧说了几次,慧慧没有把孩子让给她们的意思,她已经有些舍不得这个孩子了,她和孩子间的那根脐带好像还没剪断。慧慧反悔,宁愿带着星星单独过,也不要二十万块钱了。张梅不同意,慧慧也丝毫不退让。张梅也没办法,毕竟这事上不了台面,不可能通过司法程序解决,只能干着急。

张梅和婆婆,急得寝食难安。

6

正当慧慧与杨大林一家纠缠不清的时候,一个安徽的男人带着警察找上门来。

原来,慧慧和他生了个儿子,养到半岁。有一天,慧慧说要带男人和孩子回来云南老家认亲,到了火车站,她借口说去上趟洗手间,撇开男人和孩子就溜走了,电话号码也换了。

慧慧的行为已涉嫌骗婚。男人拿着慧慧的照片到当地派出所报案,公安人员跟着男子,一路追查到村子。慧慧矢口否认,说不认识这个男子,也没去过安徽,更不可能跟这男人生孩子。男子气愤地从柜台上抄起一把剪刀,就要往慧慧身上刺,被警察和杨大林抓住,夺下剪刀。慧慧吓得跟着星星哇哇直哭。

这天傍晚,警察跟村子里的老人、邻居了解些情况之后,就把慧慧带走了。星星由杨大林先养着,至于杨大林的行为有没有违法,留给当地的有关部门处理。

慧慧的事,自然又引来村里人的一番议论,半真半假地描述,夸大其词地评论,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这些事气得慧慧的母亲一病不起。

星星成了张梅的小棉袄,她整天抱在怀里,一有空就到街心转悠。张梅没生过孩子,没奶水,婆婆每天早晨都要去村子东头柱子家打鲜奶,回来加点白糖,热给星星喝。有时村子里的哺乳期女人,听见星星哭闹,也会看在张梅的份上,撩起衣服喂他几口。

应了那句老话,吃过百家饭的孩子长得健康。星星吃了很多女人的奶,再加上张梅的悉心照看,长到一岁多,胖乎乎的,一次病也没生过,见谁都笑,谁见了都想接过来抱抱。裁缝铺的老板娘还专门为星星做了一套衣服,白色的面料做上衣,黑裤子,胸前打个蝴蝶结,有点杰克逊的模样。

有时桂香到地里忙农活去了,二憨就带着雪莲来找星星玩,调皮的雪莲用彩笔,按照电视里动画片的形象,在星星的脸上,手上乱涂,把星星画成不同样子,惹得大人们直笑。

年底,警察带着慧慧,又一次来到美容美发屋,搜走了存折和一些值钱的首饰。

据慧慧交代,她中专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去深圳打工,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女人,女人告诉她一个快速赚钱的方法,可以帮他联系男人,假结婚,嫁妆什么也不要,只要彩礼,现金。等钱到手,就帮慧慧设法逃跑。慧慧伪造了好几张假身份证,已经骗了六七个男人,大部分都是老实巴交的大龄农民,三十多岁都还没有娶媳妇,总共骗了他们十多万的现金和一些金银首饰。其中一部分已经分给那个女人了。骗的人多了,慧慧也开始害怕,收手不干了,想做点正经生意。

警察说,慧慧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慧慧被判了刑,美容美发屋也被查封了。

村里的男人们好像缺了点什么,头发长了要到几公里以外的邻村去剪,累了也不能按摩了,劳累了一整天的女人才不会给丈夫按摩呢。那些爱打扮的半老徐娘,也只能往外村跑。做新娘头要跑到镇上,半夜三更的就得去。

有人在地里遇见正在提子地里忙碌的桂香,半开玩笑地让桂香考虑重新回去开理发店。桂香笑笑说,我的手艺哪赶得上慧慧呢?

7

桂香不是在卤肉店给二憨帮忙,就在地里种提子。桂香种了三亩多提子,工序多,需要精耕细作,一点也不能马虎,一不留神就会减产减收,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自打慧慧出事之后,二憨心里莫名地起了疙瘩。他老是担心桂香会不会像慧慧那样,有着复杂的历史问题,总担心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来。有好几次,他不仅在切卤肉时险些将手指切去,还经常把酱油、醋、花椒油拿错,甚至放多了味精、盐也没察觉。顾客把卤肉买回家,又端回来,二憨一尝才知道,不是盐多了就是醋多了。他羞红脸,忙道歉,重新给顾客调佐料。

桂香的美好形象在二憨心里颠覆了,一次次被打折,他凭空臆想出无数个形象,其中许多是烂女人的形象。有的源于电视里的版本,有的出自村子中恶劣的角色。以前二憨总是包容桂香,大龄青年娶个媳妇不容易,况且还是个明星般的美人,疼都来不及。现在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会跟桂香发生争吵,吵得鸡犬不宁。有时张梅和小超市的老板娘听见吵声还过来劝,次数多了,别人也便习以为常,不再理睬。二憨不以为然,似乎桂香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好多邻居看不过去,私下批评二憨。在麻将桌上,庄稼医院的四眼打趣地对二憨说,可不能再虐待桂香了,还有许多男人惦记着她呢。二憨抬头瞪了四眼一眼,骂骂咧咧道,哪个爱惦记就惦记去!

慧慧被抓后,杨大林带孩子又忙,二憨就喊上四眼和羊肉馆的老五,加上小超市的老板娘,又凑成一桌。有一天,二憨打完麻将回来,看见电视里放一个片子,儿子出车祸,失血过多,父亲要为儿子输血,验血时才晓得与儿子血型不配,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呸!二憨吐了口唾沫说,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八。

雪莲会不会也不是自己亲生的?二憨心中的怀疑愈加强烈,像颗炸弹,在脑海中炸开,他一遍遍地从脑海中梳理曾经经常到桂香理发屋的男人,他越来越觉得雪莲是个谜,他想起在打麻将的时候,小超市的老板娘说,雪莲一点都不像二憨这么文静,左看右看,就是长得不像。小超市的老板娘是个外乡人,直肠子,话多,没心计,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丈夫在这个村子的小学里教书,她就跟来学校门口开个小超市,学生多,生意还不错,开了好几年了,小超市就在理发屋的斜对面,她或许看见些什么。二憨想到这些,脑子嗡嗡作响。

夜幕降临,桂香从地里回来,还没在凳子上坐稳,二憨就提出要带雪莲去县医院做亲子鉴定。桂香彻底愤怒了,这不是对她天大的侮辱么。她坚决不同意,摔门而出。

深夜,桂香才从张梅那儿回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二憨却不依不饶,又提这件事,逼桂香去做亲子鉴定。桂香绝望了,最终也同意了。桂香说,如果鉴定出来,是你的不是你的咱们都离婚。二憨气糊涂了,也没听明白桂香说什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是二憨的。二憨承认自己错了。桂香说,男人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既然不想好好过,那就离吧。

二憨的父母、姐姐、张梅、小超市老板娘,还有左邻右舍,都来劝桂香,不管用。桂香说她受不了这种委屈,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吵淡了,生活已变得乏味。

桂香与二憨离了,分到了那几亩提子地,在村子里借了间房子,带着雪莲单过。

8

这个坝子一向干旱缺水,灌溉庄稼的水要从地下抽上来,十多年前打机井只需要三四十米,现在打机井要一百多米,外地的打井队,像钻石油那样钻,出来的水却越来越小。今年南旱北涝,湖南浙江一带简直快要被烤焦了,天气预报显示一些地区已经达到四十多度。这个坝子到七月份还一滴雨不下,太阳疯狂地炙烤,庄稼蔫了,耷拉着脑袋。水供应不上,为了提子增产增收,村子里好几户人家勒紧裤腰带开始打井,桂香也打了一口,用水泵将水抽出来灌溉,稍微缓解了一点旱情。提子一大片一大片绿茵茵的,长势很好,只要能熬过眼前这关,今年定能卖个好价钱。

长期干旱,村民生活饮水又成了一个难题。

前几年,专家发现地下水污染严重,可一时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曹能自己花钱,将邻村的一股山泉水引到村子,抽到水塔里,再接到各家各户。现在天旱,邻村人不干了,他们要用那股水灌溉自个儿村子的庄稼。村子里的自来水几天不来,就引起了恐慌,人们只能到处挑水喝。

曹能放下手头的生意,和村委会的人想办法解决问题。曹能查看了管道路线,只有桂香打的井离蓄水塔最近,只需接上五十来米的钢管,就可以将井水渡到水塔。现在也顾及不了地下水的水质好坏问题,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全村人的饮水难题。

曹能去和桂香商量,桂香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村子里的饮水问题解决了,人们都很感激曹能和桂香。村长说曹能就是能,是村子里的大救星。

曹能也不是这个村的人,贵州的,当年家里穷,讨生活来到这里,就在村子里做了上门女婿。他不挑,找了一家人,就结婚了。

刚开始在别人小煤窑里帮人背煤,那时没有机器,管理也混乱,谁都可以去挖个洞就开采。当时背煤全靠人力,两个蛇皮口袋,口缝在一块,搭在肩上,前一个后一个,小心翼翼地爬下去,装满煤又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上来,像狗一样伏着地,生怕踩不稳掉下去,那就不光是自己受伤的问题,连同走在后面的人,也会一并被自己带着跌下去。

小煤窑设施太差,出现垮塌,死一两个人是常有的事。那时人的命贱,矿主私下通知死者家属,买口棺材,再给三五千块的安葬费和抚恤金就完事了。这些挖煤的工人大多是外地人,亲属来了,最多哭一场,骂骂咧咧,然后把死者埋在荒山野岭,或是带着死者的骨灰和安葬费,悲伤地走了。都是穷得叮当响才出来四处讨生活的人,哪里有能力和那些凶巴巴的煤矿老板们打官司。只好自认倒霉,怪亲人命薄。

尽管这样把命系在裤腰带上干活,挣点小钱,曹能也会准时把挣回来的钱交给媳妇,让媳妇不要种田,只需要在家煮饭喂猪,带孩子。到赶集天带着岳母去买米买油,遇到什么好吃的就买,不要舍不得花钱。曹能的媳妇长得不漂亮,曹能说自己要的只是落个脚,在这里扎下根,自己能走出以前的穷山沟,就算是幸运了。

整个村子,数他家最穷,岳父死得早。岳母把几个子女拉扯大,儿子娶了媳妇,分出去单过,就是不愿意养她,嫌她邋遢。曹能结婚的时候还在住着两间草房,一下雨就漏,用盆接,叮叮当当地响。儿子家买了电视,不给老人看。曹能赌气也去买了一台,那时村子里很多人家没有电视机,电视上热播《包青天》《三侠五义》,一到天黑,大人、小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曹能家,屋子里坐不下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看不见画面就听,热闹得很。

大家都夸曹能的好,村子里有人家要招女婿,就要拿曹能来做比较。

曹能舍得卖力气,人也仗义,深得老板和同伴的尊重。曹能脑子活,没事喜欢跟着有经验的人研究矿脉。也许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他当了三年小工后,从一个濒临破产的小老板手里转过一口小煤窑。这口煤窑在那个小老板手里挖了三年,时有时无,亏了近十万,卖给曹能的时候,已经连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了。几个月后,曹能居然挖到了大矿脉。村子里的老人都说,你看,善有善报啊!

后来,国家关停非法小煤窑,大一点的必须要通过验收,合格后才能统一机械开采。全镇的煤窑几乎都被封了,只剩下曹能这个大矿。曹能发展到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了,有煤窑、石场、运输公司,还在城里开了酒店。曹能在城里买了一大院房子,又在村里修了一大栋。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曹能当上大老板后,妻子却被查出患了癌症,晚期。他们找了省内外的许多大医院都治不好,死了。村里人都说,这女人没有富贵命,财大压不住。妻子死后,曹能一直没有再娶,带着一个儿子,把岳母侍候得好好的。本来想请一个保姆服侍,但是农村人不习惯那些,她死活不肯。于是曹能每月准时在床头柜里放些钱,让岳母想吃什么就去买,他又给老人买了一部手机,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老人下午出来街心跟人冲嗑子,时常夸女婿的好,请别人帮她拨孙子的电话,顺便再显摆一下女婿。

当桂香来到这个村的时候,曹能被她的美貌和温柔深深吸引住了,仿佛封闭的屋子打开一扇窗,鲜活的空气涌进来。可惜桂香当时没有看上他,一方面是因为年纪,一方面是由于他带着孩子。桂香最终嫁给了二憨,曹能还是能理解的。

这几年,桂香天天在地里,风吹日晒,也很少保养,皮肤变黑了,粗糙了。现在曹能知道桂香离婚了,在斥责二憨的同时,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儿子在市里的寄宿学校上高中,懂事,不用曹能操心,他可以放下心理包袱,大大方方地再次追求桂香。

曹能从城里买来一堆护肤品,送给桂香。桂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为了打消尴尬局面,桂香大声喊雪莲。雪莲还在无花果树下玩耍,听见桂香的喊声,连忙跑过来。桂香让雪莲叫叔叔,雪莲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叔叔。曹能应了一声,把她抱在腿上,剥给她糖吃。桂香拧开电视,去给曹能泡茶。

以前是桂香一个人早出晚归地干活,现在离了婚,雪莲没人带,每逢到地里,就把雪莲带着,给她一把小伞,热的时候让她躲到树荫下。等到秋季开学,桂香准备送雪莲去上幼儿园。

曹能走动越来越勤,他总是在桂香的屋里待到很晚,讲些桂香开心的事,等到桂香说都十二点了,催促他,曹能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此时雪莲早已在沙发上睡着了,细细的鼾声充斥着寂静的夜。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桂香说,像你这样开豪车,资产过亿的人,完全可以去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啊!我这拖儿带女的,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了,你不觉得亏么?曹能说,的确是有年轻漂亮的想投怀送抱,但是她们图什么,你懂的。我要找的就是踏实、稳重、有气质的,最重要的是能相濡以沫,可以同富贵,也要能共患难。万一我有一天破产了,或是得了疾病了……

桂香不让曹能再说下去,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许咒自己。曹能顺势把桂香抱在怀里。曹能说,种提子风吹日晒的,太辛苦,我在城里准备开一家洗脚城,到时你过去帮忙管理。桂香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种提子,种了这么几年,对土地对提子有感情了。后来曹能又说了几次,桂香还是不同意。桂香总是觉得到城里住不踏实,土地是她的根,离开土地,根就断了。

曹能和桂香的事,在街心传开。二憨气得直吐唾沫,说自己早就应该猜到,他们俩肯定有事,那份对桂香的歉疚和心中的悔恨,顿时烟消云散了。曹能的岳母听到这事,哭了一宿,哭自己命苦,也哭自己死去的女儿命苦。后来有人在街心见到她,又提起她的女婿,咒骂的话来到嘴边又咽回去,她说应该的,应该的,自己儿子靠不住,靠女儿和女婿,现在女儿死得早,女婿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如果他喜欢哪个,就讨进来,我轰轰烈烈地给他办客。还需要你操心办客,你都是女婿养着呢。旁人说得老太太咯咯地笑起来。

这天,岳母照例跟着村里的老太太们到镇上赶集。曹能把桂香和雪莲带到家里。

这是当年村子里最豪华的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大房子,两层,一共八间。半亩地的院子,种了些桃李瓜果,还有花坛。曹能说,要是她同意,腊月就把她娶进来,隆重地办场婚礼。桂香不说话,羞红了脸。曹能又说,若是不喜欢这旧房子,我们可以去城里买一套别墅,你喜欢的那种。桂香连忙说喜欢,喜欢。曹能拿出盘子,摘下新鲜的水果,洗给桂香和雪莲吃。他们说着话,看见雪莲慌慌张张地从楼里跑出来,说她在一间屋里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曹能说不可能,岳母已经赶集去了,今天就自己在家。曹能给桂香递了个眼色,桂香说不许胡说。按照雪莲的描述,这个女人就像曹能的前妻。桂香有些惊愕,忙问雪莲吓到了没有,雪莲点点头。桂香说,让你不要乱跑偏不听,说着就给雪莲喊魂。桂香有些心不在焉,连台阶都没踏上,就带着雪莲离开了。曹能有些沮丧,说开车送她们,被桂香谢绝了。

9

半年后,曹能和桂香在街心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二憨心不在焉,做卤肉更没以前用心了,他做出来的卤肉味道大不如前,那些老顾客连续几次感觉味道不对,渐渐就不来了。要是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请人干农活,要么提前到菜市场买新鲜肉,要么来羊肉馆端粉蒸羊肉。

二憨卤肉店的生意越来越淡,原来能卖十来个猪头的肉,现在三四个都卖不完。他一个人吃住在老房子,无牵无挂,卤肉店生意不好,可以早早关门,打麻将,睡觉。一个人也不愿意做饭,到饭点,端一小盆卖剩的卤肉,去小超市拎几瓶啤酒,到杨大林、四眼家混饭吃,或者跟老五、四眼他们在牌桌上赌输赢,谁赢谁请客,一块到饭馆吃。

为了解闷,二憨常把星星带来卤肉店玩。二憨从前带着东西去看过雪莲,雪莲不理他,任桂香怎么让她叫爸爸,她就是不叫,雪莲始终认为是二憨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家的。去了几次,雪莲都不理他,也就没脸面去了。

星星不用人扶,自己会走了,胖乎乎的,很可爱。他在诊所里满屋子窜,谁抱都可以。奶声奶气地叫奶奶、叫妈妈,叫得很甜,张梅和婆婆乐得合不拢嘴,张梅除了给人看病打针,整天就围着星星转。

慧慧被转来当地的监狱服刑,张梅买了些水果、蛋糕,带着星星去看了她两次。张梅把话筒放在星星耳边,让他喊小妈,星星看着精神萎靡的慧慧,感觉很陌生,就是不开口。慧慧泪流满面,拿着听筒直哭,她说她真不配生孩子,不配做母亲。张梅安慰她,让她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

村里几乎每家都种提子,人们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忙碌。

坝子里依旧干旱,到了节令,老天只是像淌眼泪似的,象征性地下几滴雨,起不到任何作用。人们夜以继日地抗旱,有人直接把直径五寸的钢管接到地里,有人还用上了滴灌,他们得保证正常的收成,不然一年的辛苦必将白费,每亩地还要搭上五六千元的成本。

女人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赶紧做饭,吃了饭就去提子地。有时候干脆只买几个馒头,下点咸菜就吃一顿。伺候提子地,比养小孩还费工夫。被鸟啄破的果实,要及时剪去,不然就会引起一整串葡萄的腐烂。提子吃饱了水,还要施肥打药,哪个环节疏漏,都将前功尽弃。要是不留神让什么病虫害过,红润的果实上留下斑点,就像西施的脸上长麻子或是雀斑,卖相不好,价格肯定大打折扣。

所以四眼的庄稼医院,买农药化肥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村子里另外还有几家也在卖,但四眼是厂家直销,农药种类齐全,价格也相对便宜些,若是没有现钱,还可以赊着,等卖了葡萄再来结账,所以村里的人大多来他这儿买。四眼还专门买了辆皮卡车,遇到买得多的主顾,还帮忙免费送到地里。

出了街心,一坝一坝的提子园,用铁丝围着,大张大张的绿叶,顺着铁丝,一排排,形成两米来高的绿墙。桂香的提子要比周围人家的好,一串串果子套着袋子,在绿叶下面自信地冒出来。桂香估摸着再打两三次药,施一次肥料,就可以卖了。

桂香去庄稼医院买农药,四眼一家正在吃晚饭,二憨也在。

四眼放下碗筷,问了桂香提子的情况,成熟的程度,给她配药。四眼800度镜片后面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拿出来一大堆药,递给桂香,嘱咐她每一种药兑多少水。桂香见二憨在,就没有多说话,提着药就走了。她本来还想问,最近有没有老板来村子收购提子?价钱大约是多少?若是有人收,价格合适,她就卖了,省得还要一直悉心伺候。她所买的这些药,都是防病的,提子成熟这段时间,很容易得黑色小点的病斑,影响卖相和口感,严重时会变成僵果掉落。桂香做事愿意稳扎稳打,不想为了省几块钱,影响最后的收成,这些药如果到时候用不完,还可以送人。

10

桂香头天打农药,第二天打算施一次肥,然后抽水浇地。

当她走到提子地里的时候,傻眼了,提子叶子在阳光下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蔫蔫的,边缘开始微微卷起,跟别人家的提子就是不一样。桂香想,是不是因为中午太阳太毒,等到傍晚或许能缓过来。于是她没有马上抽水浇地,她回去给雪莲做晚饭。

到傍晚,桂香再来看时,提子的叶和果实更加蔫了,垂头丧气地吊在藤上,果子还有点发绿,要长到粉红才能卖。她心疼地掂掂这串,摸摸那串,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掉下来。成群的麻雀在不远处的桉树上,叽叽喳喳地吵得她心烦意乱。有人从她旁边走过,问她是不是打错药或者是配比不对烧苗了?桂香说自己是严格按照配方兑的药啊!剂量绝对没出错,药瓶子都还放在田埂下边呢。

桂香断定是四眼卖了假药给她,或是配错了!可是她从开始种提子起,药每次都是到四眼家买的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以前也偶尔听人说过四眼家的药打不死虫,治不了病,怎么这次……桂香气急了,这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银子变成水,可以卖十多万块的一园提子啊!她捡起那些装药的空瓶子,小心翼翼地装进塑料袋,提着去找四眼。

在庄稼医院,桂香和四眼大吵了一架,她说是四眼卖了假药给她,要四眼赔偿经济损失,可四眼一口咬定药是真的,也没配错,反过来指责桂香将药的比例兑错了。桂香恼羞成怒,说出了平生最难听的粗话,要不是隔着柜台,她肯定会过去跟四眼厮打起来。他们纠缠了一个下午,好心人劝了半天才把桂香拽回去。

那几天,街心里的人,照例又把这件事演绎成不同版本,有人说是二憨捣的鬼,他看不惯曹能小人得志的模样,指使四眼干的;有人说是二憨趁四眼不注意,偷换了药;还有传得更离奇的,说是听守夜的人讲,那天晚上经过桂香的提子地时,看见一个人在埋头打药,以为是桂香,说怎么晚上还要忙,走,先回家,明天再来打吧!那人不理,他就走了。另外一个抽水浇地的人说,那晚月亮很明朗,他看清楚那女人的脸了,是曹能的前妻,穿一件蓝衣服,还对着他笑,但没有说话,他吓得扔下锄头就跑了。有人荒唐地得出结论,是曹能妻子的魂回来报复桂香,跟桂香抢曹能,凭什么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曹能的前妻好日子没过着,一天福都没享过呢。他们把这事,说得玄而又玄。

躺在床上,曹能贴过来,桂香不理,把身子翻到另一边,她没有心情,一点兴致都没有。曹能抱紧桂香,说这四眼,就是流氓,我们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听说他读书那会就是因为跟着社会上的小混混,学业才荒废了。你有理也跟他讲不清楚,要不咱们走法律程序。再不行,改天给你卡上存十万,你自己去花,就算天灾,咱们折财免灾,好不?桂香推开曹能,说这不是一码子事,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我有脚有手,自己会挣!

连续一个星期,桂香都去提子地里,她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这些提子能起死回生,提子就是桂香的心肝宝贝。可是这些期盼都没有出现,提子的叶子开始变黄,干枯,落下……原本饱满的一串串的提子,变得干瘪,有气无力地吊在藤蔓上……

桂香坐在提子地里绝望地哭了一场又一场。

天空乌云密布,霎时间电闪雷鸣,桂香有气无力地关上提子园的栅栏门,往回走。雨很快大滴大滴地下起来,桂香没带雨具,赶紧沿着大路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一阵钻心的痛让她怎么努力也起不来,轰隆的雷声夹杂着大雨,顿时淹没了田野村庄。这时恰好有一辆皮卡车驶过,从她小腿上压过,她大叫一声就昏迷过去了。

皮卡车是四眼的,刚送完肥料卸完货就下大雨,他也是往家赶,天暗,加上雨大心急,眼神不好,没看见桂香。他听见一声惨叫,立即停下车才发现碾到一个人,连忙把她抱上车里,直接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到了卫生院在灯光下才看清楚是桂香,全身都是血。桂香还在昏迷不醒,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由于伤势太严重,卫生院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建议直接转到市里,他们帮忙联系好那边的救护车和医生准备接应。

四眼一边哆哆嗦嗦地开车,跟着救护车,一边打电话联系曹能。等曹能赶到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医生要家属签字,马上手术。医生说,由于骨头被车压碎了,腿可能是保不住了。曹能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医药费不是问题,医生说尽量试试吧!

桂香双腿最终被截肢了,手术后只能整天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轮椅上,曹能放下所有的生意,一直陪在桂香身边,每天打完针就推着她到公园去走走,立秋一过,天气渐渐凉了,银杏的叶子一片,两片,半个巴掌那么大,落在桂香身上,她又想起那些枯黄的提子叶,心头掠过一阵悸痛。

二憨这次倒是不怎么怨恨桂香了,他关了卤肉店门,提些水果和补品来看桂香,当然其中还有一份桂香最爱吃的卤猪舌头。当初他们相爱的秘密,就是因为他卤猪舌头的味道。可惜的是,时光不可能再倒流回去,就像打碎了的花瓶,再不能复原。二憨与桂香只是客套地相互问候一番,没有更多的话。

桂香出院后,曹能就把村子里那栋老房子廉价卖了,把岳母和雪莲一块接到城里来住。

坐在轮椅上的桂香,每天清晨拉开窗帘,就看见一排排整齐的高楼大厦和笔直的马路。她想,若那里是一片绿油油的提子地,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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