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星的梦

2022-03-22 23:08达隆东智
壹读 2022年4期
关键词:乳牛马驹母狼

◆达隆东智

那颗挂在苍穹里的星星,铮亮地走近,射得银鬃马的眼睛簌簌流泪,它像犄角鹿“嘶——嘶”地发出长鸣,又惊醒了皮袍里的赛恩娜。她嘴唇颤抖,喃喃自语,那是牧人之星——北极星,是群星里最亮的一颗,天黑闪烁,黎明时最亮,像库克那匹宝马的双眸那么晶莹。

赛恩娜昨晚又梦见了那匹银鬃马,苍鬃里闪着一股火气,毛尖上“哗”地映出一缕白光。与它同行的还有几匹骒马和种马,一共有十三匹马,在她黑茸茸的眸子里一一闪过,星光下马吱吱打着喷嚏远去。她知道,银鬃马是库克眼中的一匹宝马,像一个天使,赋予了他萨满的灵性,传神灵的旨意,等他从梦中醒来后,给牧女耶特玛的婴儿去跳神,盛火驱邪才是正事。

赛恩娜醒来后,耳朵嗡嗡地响,听到的是银鬃马的一阵嘶鸣,她真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奇缘,梦中的鸣声与眼前一模一样。令她惊奇的是,梦中的十三匹银鬃马都在野外飞驰,连守在库克身边的那匹马也在群中,那样他肯定醒不来,他会走火入魔,她得赶快去叫醒他。不然,他忘了神灵的旨意,腾格里天会降罪于他,会大病一场或遭罪的,这是赛恩娜以前说过的话。现在,她们部落里没有神灵可言,更不要说萨满了,连一丝印迹都没有。那时,赛恩娜心急如火的,为了给耶特玛的婴儿祛病,犯了一个大忌,匆匆忙忙去叫醒了库克,她无意中驱走了神灵。库克醒来后,忘了梦境,断了神灵的旨意,那十三匹银鬃马一个都不肯回来,他得了一场急病后奄奄一息。

后来,赛恩娜去请来了部落里的盖尔夏里,他跳了几次神,库克也昏迷了一天一夜,死神总算放过了他。是盖尔夏里替他捡回了一条命,从赛恩娜马群中放生了十三匹马后,神灵才重新接受他为萨满。他梦中的十三匹银鬃马自然就回来了,神灵又一次伏入他身体,他的病居然痊愈了。

赛恩娜说,盖尔夏里不仅治好了库克的病,也根除了耶特玛婴儿身上的邪气,她庆幸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盖尔夏里说,你这儿子命大福大,邪魔缠了他一年半载,是神灵保佑了孩子。不过,为重新超度他,赛恩娜替你从畜群中放生了一头纯种白色牛,它替换了你儿子的性命,绒毛像雪一样圣洁。要记住,孩子长大后,得让他认赛恩娜为祖母,你也要认她为母亲,她是你孩子的救命恩人。

耶特玛听完盖尔夏里的一番话后,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点头应答。是啊!她也该去祭拜巴彦察汗的神灵,去认赛恩娜为母亲了。这婴儿是她和丈夫的命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以前她怀过四个孩子,都夭折了。怨就怨她和丈夫糊涂,从没拜过山里的一草一木,更不要说神灵了。

库克一再嘱咐她丈夫,让他忌讳着点,不要一天到晚蹲在枪托后犯傻,枪口撞到啥就捕啥。莫日根枪的杀伤力可真不轻,准星里冒出一个就能整掉一个,从没放生过。他枪膛里的子弹是挨着岩羊犄角飞的,枪杆上能嗅出一股血腥气来,他已经惹怒了神灵,再这样下去,耶特玛连孩子都怀不上了。难道他就不长一点点记性?忘了耶特玛上一次的难产吗?分娩那阵子可凶险极了,差点把命都给搭上。

盖尔夏里走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再不让她丈夫摸枪杆子,更不能动山里的一草一木,连家里宰牲口,都得请别人替他收拾。

库克的那匹马是银鬃骒马的驹子,是它母亲肚里怀上黑溜公马的种后产的,骒马怀驹的月份还不足六旬,是白母熊从它背后拍了一掌,动了胎气后才成早产的。赛恩娜说,银鬃马从母胎里降生时很奇怪,连一声嘶鸣都没听到。它出生的时辰,让她伸舌头,居然是墨色蛇抬头、老鹰睁开血红的眼睛,盯紧羔羊,撕开巨爪的那一刻。莫非,白母熊比蛇和老鹰从窝里出来得早,是旱獭抛开洞口的土,通风漏气的时候。她还说,那匹银鬃马驹是吸着牛乳长大的,它生下来就是早产,骒马像断了脉里的血一样,没有一滴奶可吸,连马驹都没看一眼,产道里淌着黏糊的羊水和血。

骒马是被白母熊动了胎气,才成了难产,是赛恩娜请来村里的老者,从产道里拨正胎位后产下的。骒马难产时,赛恩娜看着远处的山不吭一声,只是抹着一把一把的泪,连骒马都不敢正面看一眼,才无奈地想出了这么一招。那个老者心灵手巧,用一颗真心,救活了这一里一外的两条命,她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她打心眼里佩服他。

她送走了老者后,用皮袍裹紧马驹想抱回家里,毛穗里闪着一双黑眼睛,可她一路踉跄地走着一路在想,该用啥东西填饱它的胃呢?

就在赛恩娜犹豫不决的瞬间,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乳牛的一声哞叫,像是产下牛犊后,在不停地来回走动。她知道,苍天不会睁一眼、闭一眼地撒手不管,更不会遗弃这小小的生命。虽说马驹像金枝玉叶那么脆弱,可它毕竟是冬营地这个春天孕育出的第一条生命。库克曾预言,让那些风烛残年的母亲勿要悲伤和孤独,更不要忧郁,当生命悄无声息地离开你的时候,奇迹总会出现的。那一声哞叫的确触动了她的心,也应验了她丈夫的心语。她心里有了一丝轻松的感觉,这会儿牛犊该出生了,肯定被乳牛像草一样啃着,不正在呼哧呼哧舔着羊水吗?

赛恩娜真没想到,骒马从骨子里铁了心不认驹,乏得连一丝力气都没了,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噎着一口唾沫,躺在地下出气。它压根就没看驹子一眼。她仿佛碰了一鼻子灰,抱着驹子,来到骒马跟前让它认养,被它又踢又咬地弄回来,真拿它没辙,这才抱着回家的。她知道,骒马没多少力气可使,再去折腾它就没命了。它分娩时失血过多,胎衣还一直没有出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骒马,没有一丝力量喘口气,心里才那么难受。

当赛恩娜轻轻放下马驹,扭过头来,悄悄从侧面看乳牛时,牛犊真的降生了。它浑身黏糊着羊水,踉踉跄跄站起来,靠近乳牛胯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乳房。突然,赛恩娜的泪水从眼窝里滚出来,又斜着身子向外瞥了一眼,马驹纹丝不动地侧身躺着,鼻子里轻轻喷出一股白气,唾沫星子黏糊地吊在下巴下。唉!她得赶紧去救救可怜的马驹,可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想过,她们家皮袋里仅剩的面粉,是留着喂羊羔的,孙儿们就算用几碗米粥糊弄一顿,可这马驹肚里填啥?让它去吃干柴沫子?她觉着,她从骒马身边夺走了它的心蛋儿,造了一份罪孽似的。尤其是看到乳牛歪着脖子,哼哧的那阵势,又嗅着牛犊绒毛泪盈盈的喘粗气,让她心里难受得像要了命一样。

赛恩娜是想,等牛犊填饱肚子后,试试乳牛有没有一滴奶可挤,不然,这马驹今晚是非挨饿不可,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了。

那头花白乳牛的性子可烈极了,连根绳子都碰不得,这是它第二次产犊。去年这个时候,它产了头一个犊子,连赛恩娜都不让到它跟前,它只想凶巴巴地往死里抵人。

那是一头从未被驯服过的野牛,从小在大牛群里长大的,没和乳牛群一起驯服,更不要说拴住它挤奶,想靠近它也没那么容易。

赛恩娜避开牛犊去挤奶,得看乳牛的性子和眼神去行事,不然,它举着光闪闪的犄角一头抵过来,连个转身的机会都没有。那头牛犊吸完奶,又踉跄着向那片草甸走去,乳牛呼哧呼哧跟在后面,几乎寸步不离。赛恩娜也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地瞧着,等乳牛温顺些再去靠近它。

今天,赛恩娜只是赤手空拳地使性子,连根绳子都没带,她能侥幸驯服乳牛吗?可她为了马驹的命,不得不狠下心来试试,硬着头皮也得去接近它。

突然,那头花白乳牛转过身来叫了一声,泪汪汪盯着她无奈的样子,慢慢甩开牛犊,停止了走动。赛恩娜渐渐迈开步子,轻手轻脚地向乳牛走近。它好像一下子没了那股哼哧劲头,眼神不像以前那么凶巴巴的,性子柔软地低下了头,又晃着光闪闪的犄角,呼哧呼哧啃着地下的草。

赛恩娜知道,乳牛对刚产下的犊子很警惕,方圆几十米的地方,不让任何东西靠近,那股凶猛的霸气,恐怕连狼见了都胆怯,更何况是那头在花白乳牛群里出了名的凶牛。头一次产犊那阵子,它把眼睛里所看到的狗,都挨个儿抵了过来,狗们汪汪地吠叫着,逃得没了踪影。它是个倔强的母畜,只认自己的犊子,不给其他动物留一丁点情面。

赛恩娜摘下自己的头巾,踉跄着靠近了乳牛,豁出命来,用力逮住了它的一支犄角,可乳牛没有丝毫的反击,毫不理会她啃着地上的草。她将自己的身子挪动着,又轻轻贴近乳牛的肩胛,用头巾挽住了它的前腿。出乎意料的是,乳牛纹丝不动,没有一丝反应。她知道,这条薄得像纱布一样的围巾,对花白乳牛硬实的蹄子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咯噔一下就会被崩断。用棕绳都勒不住,这条围巾算得了啥,这让赛恩娜真的有点放心不下。可她不怕乳牛来突袭,从屁股后面一头抵翻她,一个跟头被甩得老远老远。

赛恩娜胸口有点郁闷,心咚咚咚地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似的。她踉跄着从骒马身边的小溪旁,取回了盛水的柏木桶,蹲在乳牛的乳房下,试着挤起了奶。她耳边像有一阵细雨在淅淅沥沥地泻着,能听到乳牛的反刍,木桶滴滴答答的声音。她知道,乳牛被她彻底驯服了,它的奶子像脉里淌出的血,吱吱地流了下来。桶里嘀嗒的挤奶声,似乎触动了她柔软的心,泪不住地溢出濡湿了她的眼窝,耳边又响起了库克的心语,奇迹终于在那个黄昏出现了。

木桶里挤到的奶,几乎全是牛犊吃剩的初乳,装满了几个橙黄的乳袋,被急不可待的马驹,吸得所剩无几。那两桶奶乳是马驹的救命之汁,是这一星期以来,能让银鬃马驹活命的唯一奶食,是赛恩娜用心换来的,它来之不易,只是做母亲的她,的确不忍心罢了。

那头牛犊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打着趔趄,在不停地寻找母亲。是她像匹狼一样夺走了它的初乳,给了另外一个被母亲抛弃的生命,她不该那样对待春天里孕育的那些生命。这一点,确实在赛恩娜的心里烙下了印子,就在她抱着马驹,提着柏木桶往回走的那一瞬间,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泪扑簌簌地滚出了她眼窝。她再也没敢看牛犊一眼,径直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后来,她在牛群里见过那头领犊子的乳牛,它的野性仍未消除,气势汹汹地抵着旁边的群牛。它像一头威风的公牛,敌视着群里的每一头牛,生怕把犊子从它身边夺走,喘着粗气,噎着一口口风,在拼命地护着自己的犊子。这件事一直在赛恩娜的心里萦绕,直至那匹银鬃马驹长大后,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像一个影子牵着她的魂儿,不停地来回晃悠。

其实,库克萨满是赛恩娜的丈夫,四十九岁那年突然得了一场急病,是属蛇的本命年圆寂的,是盖尔夏里最后一次跳神后送走他的。

库克在部落里的最大财富,是那一百多匹银鬃骒马,有十多匹黑溜种马的根,在各个部落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据说,只有黑溜种马跟银鬃骒马交配后,根种不会有变化,否则,银鬃骒马不会产出清一色的银鬃马,或产下黄膘、枣溜、青鬃、红色马,马的毛片也不会那么俊,根种就更杂了,这是骏马的一贯秉性。也有人说,库克的那群银鬃马是天之驹,依然保留了阿鲁古马的种,它们都是被该死的清兵绝了后的。在一个弥漫着大雪的黄昏,那是皂荚树泛红的秋野,是白母熊吼着在枝丫下打滚,扒开一枝枝野果的刹那,一伙骑着高头大马、背着鸟枪的清兵,来到腾格里山的一个峡谷里,他们包围了正在谷里放马的牧羊人,对准一群绒毛泛白的银鬃马,砰砰地震轰了山谷,嘶鸣声响彻云霄,血唰唰映红了戴红缨帽的清兵,映红了皂荚叶泛红的峡谷,银鬃马几乎都被屠杀,未能幸存,唯有两匹银鬃骒马和一匹黑溜种马从中逃走。那是库克的母亲避开清兵,从枪口底下护着逃出去的。那时,整个部落的马群都被清兵袭击,也屠杀了很多牧人。

这一里一外的几条命,使阿鲁古马的根种没有绝后,那是部落人的命根和心头肉,是从枪林弹雨里逃生出来的。几十年后,那两匹银鬃骒马繁殖出上百匹马,是黑溜马的种,是清一色的银鬃马,绒毛泛着北极星一样的光芒,是腾格里天的神灵,是于都斤萨满的宝马。

库克之所以没让氏族里的男人携枪杀生,不让动山里的一草一木,不带沾血和腥气的东西入房,更不能让荤腥接近神灵。每每出门远行回来,进门前得用火燎,不可携邪气入室,勿要让孩子和女人沾不干净的东西,都是为了守住腾格里天的一个个神灵,不忍心那么做的。这是神灵教导他们的,也当然是他们部落里制定的规矩,不可贸然触犯就是了。因此,在库库杜格氏族里,竟找不出一个猎户人家,这是祖上的惯例,谁都没资格打破。

从库克父亲送他做萨满的那一刻起,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的心是受神灵指使的,把银鬃马视为使者,传神灵的旨意。那是他第一次尝试了做萨满的感觉,和幼稚的童年不完全一样。他做萨满的年龄,正好是纯真无邪的童年刚刚开始,是父亲择良辰吉日,将他带到鄂博前跳神后送走的。

日子是闰二月十五,时辰是旭日东升,光芒微射,应该是马时。那一刻,他好像迷魂了一阵,做了一些离奇的梦。梦见他骑着一匹绒毛闪亮的银鬃马在飞奔,与他同行的还有十二匹银鬃马,一共有十三匹马。

那颗最亮的星星闪烁着走近,一个脚踩云梯的神灵说,它主宰着蔚蓝色的腾格里天,掌控于都斤大地的一切,于都斤把你送来,就是传腾格里天的旨意,你必须服从,不然,你还会回到那里的。没有神灵的支配,你和一般人一样,没有神奇可言,是做不了萨满的。后来,神灵也不见了,十三匹马,只剩一匹银鬃马。

醒来后,他父亲说,你梦见的十三匹银鬃马,是神灵的宝马,十二匹去了腾格里天的四方,一匹留下来守护你,那是你的灵魂,否则,你就做不成萨满,永远都醒不来。

后来,他见父亲送过好几个萨满,一次又一次地送走,都是成功的,唯独一个萨满没有送成。父亲说,就在送他去的那一刻,眼前晃动着一头鹿仔,血红的绒毛触动了他心扉。他动了用鹿仔皮做帽子的念头,中了一丝邪,走火入魔后,才变成那样的。他不仅没有做成萨满,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从此,永远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和部落。

库克每次跳神的时候,胸口有些郁闷,神经抽搐得无法忍受。其实,入神后,他的一言一行都被神灵所替代,他说的话就是天语,是平常人听不懂的,他做的事就是腾格里天的旨意。进入心灵的时候,他身体像行尸走肉一样,任意摆布,像发疯似的,心融入十三匹马的体内,走向另外一个世界。像梦游一样,泛着蔚蓝色光芒,盯着北极星的方向周游四方。每次跳神,做完法后,心没有一丝消歇的感觉,浑身湿透汗,连喘一口气的力量都没有。

那一次,库克为了救一个孤儿,差点走火入魔。入神后,一直没有醒来,是银鬃马的一声长嘶,惊醒了他。库克一次又一次地哀求,让神灵放过那不幸的孤儿,可那只白头雕挡在朝圣的路上,不让孤儿前行。他知道,孤儿不该那么任性,去捕杀白头雕,用它的胃发酵酸奶后,救了病中的患者。

她的胃癌痊愈了,可孤儿缠上了邪魔。库克跳了神,作了几次法都无济于事,这一次,险些把命都给搭上。可他一点都不甘心,让孤儿背弃良心,救了那个患者一命,神灵到底还是没放过他。梦中有预示,让孤儿候着,等待拯救生命的那一刻,才能赎回他所犯下的罪孽。

在一个弥漫着瑞雪的凌晨,孤儿拎着枪在林窝里踉跄,这一次,他不是去捕猎的,而是借下雪的机会逛一逛,看看那几头鹿崽最后一眼。鹿崽被母狼盯得紧,稍微不慎,它们就会岌岌可危,可母鹿窝又处在狼穴的附近,让鹿幼崽才活到了今天。那一匹眼睛发绿的母狼,死死盯着鹿崽,每次看见它绒毛泛红,四肢柔软地晃动,口水就不住地往下流。可藏在山脊背后隐秘的狼穴,足足让它毛骨悚然,与其引来杀戮,还不如潜伏在鹿窝边,等机会下口,这是狼的一贯秉性。

那天,果然不出他所料,母狼迅速封住巢穴口,转移走了幼崽,择路遁逃,没有一丝印迹可寻,是幼崽无可食的东西,逼着母狼抄窝后离开的。他知道,母狼转移走幼崽后,又在那座山脊后的雪窝里筑了穴,封住洞口,掩饰了爪印后,才回过头来,准备对鹿崽下口。

孤儿警惕地向四周巡视,从肩胛上嗖地取下枪,从枝丫缝里支起了枪叉子。这回他再也不会犯傻了,只盯着鹿崽避过那一劫,得防着母狼从某个角落露身,虎视眈眈地盯着鹿崽,等待母鹿迅速离去。他不是来捕狼的,只要它在眼里一晃,他就会从枝丫缝里伸出枪,将母狼狠狠吓唬一顿,让它远远地滚回老窝,才省心似的。可库克并没有让孤儿去救鹿崽,而是依照神灵的指示,让孤儿寻找天赐良机,顺其自然地赎回罪孽。这是他与神灵的默契,不可泄露和反悔,不可违背就是了。

突然,母狼在孤儿眼前哗哗闪了几下,背后忽地掠起一股风,鬃毛呼啦啦动了起来。是母狼趁母鹿饮水的空儿,狰狞地走近卧地,对鹿仔冷不防下口。孤儿眼疾手快,从枝丫缝里“砰”地一枪,一不谨慎,打掉了母狼尾上的一撮毛,它叫了几声,从树底下踉跄逃走。孤儿依然不放心,又对准狼遁逃的方向,砰砰地轰了几枪,整个林窝被枪声震轰。母鹿从林子里发出沙哑的嘶鸣,疾步驰向卧地,鹿崽总算躲过了那一劫。突然,孤儿的脑门口嗡地一响,脚下打了几个趔趄,喘着粗气,晕倒在了地上。

孤儿被一个猎手背回了家,昏迷了一天一夜,是库克守在他身边,一刻也没离开过。他说,孤儿用枪轰跑了母狼,引来了母鹿,救回了鹿仔,神灵到底让他找到了赎罪的机会,冥冥中宽恕了他,他一定会醒来的。这会儿,他的魂儿还没走远,一直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孤儿终于醒了,库克解除了他浑身的困乏,解除了心痛之患,他的病通过一昼夜的折腾,痊愈了。神灵的确圆了库克的萨满梦,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个春末的黎明,赛恩娜叫醒了帐篷里熟睡的女人们,迎着子夜金灿灿的星光,去烧火炒麦子。风里传来噼啪的柴火声,火星一点一点地飞着,红红的火焰喷出一丈多高,唰地映出一口口炒麦子的大铁锅。麦子炒熟的噼啪声,高过了头顶,荡进一条条深深的峡谷里。那股浓烈的麦香味,呛着鼻头,让女人们噎着气,手里握着炒棍,一回又一回刷着锅底,怕焦糊了麦子,烟气袅袅地熏着眼睛,一把一把地抹泪。突然,从黑漆漆的夜幕下“嗷——嗷”地传来了两声狼嚎,也许嗅到了烟熏气和麦香味,惊醒了巢穴里的母狼。它们就在冬营地的小山岗附近乱跑,在山脊背后,一年一年垒起了洞穴,产满了一窝一窝的狼崽。

她们知道,那股焦糊的香味,还有呛鼻的烟熏气,虽然呛得母狼没法透气,可时间一长,它的嗅觉也就没那么敏感,似乎嗅惯了那股毛乎乎的气味,一次次地逃远,又一次次地回来。把母狼惊动得再猛烈,也得回过头来看幼崽一眼。因为那巢穴里,是它的命根,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那几声狼嚎,从黎明中渐渐远去,近处,只有红火子烈,抢过头顶,发出嗤嗤的爆裂声。炒麦子的噼啪声,搅得像捅破锅底一样,冲天的焦糊味,呛得女人们透不过气来。灶火旁炒出一锅一锅的麦子,哗啦啦倒进袋子里,泛出一股香味儿。女人们偶尔从滚烫的热锅里,抓出一把一把烫手的炒麦,填进胃里,趁热尝一口香喷喷的味道。那是她们常有的习惯,有时也等不及麦子炒熟,不由得用手,从热锅底里翻腾一下,让婆婆笑着说她们,你们急什么,反正这几十口锅里的麦子,都是你们炒的,还能有谁来抢走?婆婆还说,这一锅一锅的炒麦,迟早得由你们,一磨一磨地磨成炒面后,趁热一把一把送到男人面前,一碗一碗喝着让他们尝出麦香味来。

男人们也不比那群孩子心急,有时像嗅到香油味的野狗一样,呼哧呼哧走过来,围着灶火,只转圈,让女人们拿着抄棍,撵他们滚回去。有时候,男人们看着热火朝天的一顶顶铁锅,嗅着一股股麦香味和烟熏气,诱惑着掉哈拉水,不得不用心去巴结她们。可怜巴巴的要一把烫手的炒麦,填一填咕咕叫的肚子,压一压饥也算过得去。

那个时候,赛恩娜和那些女人们都很年轻,经常会受到婆婆孜孜不倦的教诲。每当黎明和傍晚炒麦子时,支锅石旁传来,大火的爆裂声,还有女人们的嘻嘻声,能闻到麦子的焦糊味。可婆婆决不会怪罪她们,在黑沉沉的夜幕下,总是传来她咯咯的笑声。她逗着她们说,这群臭男人的嗅觉比狗鼻子还灵,你们炒的麦子焦糊了,他们怎会闻不出来呢?你们不怕他们吃炒面的时候,嗅不出那股焦糊的味道?也不怕笑话咱们女人是白痴。孩儿们要记住,炒麦子时,火候是最重要的,麦子炒熟的瞬间,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白天也是一样的。其次就是味道,火候正旺的那一刻,声音爆裂,麦香味会传遍千山万水的,把千里之外饥饿的人都能引来。

婆婆的教诲果然名不虚传,用麦子的爆裂声和香味教诲了她们,用声音和气味能辨别食物的纯性,能辨别出黑夜的香味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那个黄昏的一霎那,麦香味果真引来了山里的一个个穷孩子,给丈夫库克添了不少麻烦,给家里增加了诸多负担。害得公公整天发牢骚,拿着柳条撵孩子,让婆婆一次又一次地追回来。婆婆心生慈悲,不忍心那些可怜的孩子,饿着肚子,泪汪汪地看着大铁锅转圈。每当那些衣服褴褛的孩子被麦香味引来时,禁不住流口水,眼睁睁看着饥饿冲昏头。那时,婆婆会漫不经心地让女人们掀开孩子的衣兜,装上一把一把烫手的炒麦,或在面前端上一碗碗奶茶,美美吃上一顿炒面,让孩子们毫无怨言地离开。

在赛恩娜家里也盛满了一缸一缸的香油,那是她丈夫从农民手中用晒干的谢洁草换来的。可女人们炸馍馍的油香味另当别论,不仅能把饥饿的孩子招来,也把山里一群乱窜的野狗引到家里,让婆婆无可奈何。那些野狗也是她喂惯后,闻着油香的气味,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来到门口,使劲缠着婆婆不走。她不顾丈夫的唠唠叨叨,一点都不忍心,多少也得给它们点吃食。不然,它们一直蹲在门口,汪汪地吠叫着,不肯轻易离开又能咋样?

炒麦子的香气从支锅石底下扑鼻而来,顺着那条小径无尽地延伸,一直传到峭壁梁发白的雪窝里,让虎视眈眈的母狼疯狂地挪窝,拖着毛茸茸的尾巴遁逃,让幼崽吱吱叫着无处藏身。

那群孤零零的孩子像野狗,一直顺着那道峭壁梁奔跑,骑着连布条的木头马翻山越岭,是那股麦香味引诱他们来的。他们绝不会否认,是那一顶顶铁锅冒着呛鼻的热气,是一把一把烫手的炒麦子,养育了他们的。那时,他们没有一只牲畜可骑,也未饱肚过一回,只知一天到晚地逛游山林,傻乎乎地在林窝里撒野。他们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衣衫褴褛,几乎和山里的野狗朝夕相伴,是嗅着香油和麦香味长大的。他们感恩腾格里天,赐予赛恩娜婆婆这么慈悲的好母亲。她心底宽厚仁慈,无私无畏地养育了他们,童年在冥冥中流逝,在疯狂和饥饿中度过的。

婆婆是顺着那条远路看那些孩子,穿着开裆裤,在雪壁梁上滚雪球长大的。他们使劲诱惑着一只只秃鹫,引诱到峰顶上尖啸着落下,又扑棱棱飞起。是秃鹫从孩子臭烘烘的呼吸中,嗅到一丝腥味,红外线似的眸里,映出一滴滴旧年的血迹后,觉察到的。

那一道靓丽的雪景金灿灿的惹眼,泛起一束束环光,引诱那群流浪的孩子,闻到麦香和香油味后,才去雪中看白乎乎的鸟巢,像彩虹那么诱人和显眼。那是秃鹫群旧年的窝巢,在孩子们祖辈的时代,它们就筑起来,产满了一窝一窝的幼崽,送走最后几只老掉牙的秃鹫,是顺着弥漫的乌云盘旋,一圈一圈飞入大气层后,被强磁的阳光净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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