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的怀抱

2022-03-22 23:08左中美
壹读 2022年4期
关键词:芭蕉桃树村庄

◆左中美

开花的树

大地上绝大多数的树木都会开花,而春风最早催开的,似乎总是那些最亮眼的花朵。

村庄脚下大箐口有一株高大的攀枝花,每年过年初二我回娘家的时候,保准已开了几朵。村庄在一面向阳干旱的山坡上,因为没有雨水,冬春季的小春作物小麦、豌豆等很难得好一年,多数年景里总是有种无收。大多数的田地都裸露着,在少绿的土红与干灰的色调间,攀枝花火红色的花朵显得那么明艳,衬着高处干净无云的蓝天。

我想起来这株攀枝花,在我还年少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高、这样大、每年这样地开花了。这个时节,找猪菜是一件很难的事,地里那些眼看着不能有收成的豌豆、蚕豆都已割回来喂猪了,井旁地角、沟头箐脑潮阴处种得几丛芭蕉,当中已经结过芭蕉果的也已砍回家喂过了,家里存着的几囤干豆糠,还得省着喂。大人们要忙更重要的事,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负责努力地找猪菜。那株攀枝花,大约在正月二十左右开到盛处,等一树花朵开到盛处,早开的花便开始慢慢落了,一阵风过,噼噼叭叭落下许多,落在树下的矮树丛间。午后风大,奶奶给我挂上个小竹兜,让我去捡那掉下来的攀枝花来做猪菜。去那攀枝花下捡花,要路过水井下边一户人家的门外,那门外常常地蹲守着一只凶恶的狗,我每次去和回来,都要非常小心,就像电影里的小通讯员小心翼翼越过敌人的封锁线。

年少时不懂得什么节气,只知道每年,这株攀枝花总是在大地一片干的时候,于高处开出红色明亮的花朵。近些年慢慢地注意到节气以及相应的物候,见挂历上,立春节气有时在年前,有时在年后,可是,年初二回到家时,却总能见到这攀枝花火红的花朵,只是有花开得多些与少些的区别罢了。我而今生活在其间的县城,海拔比老家村庄要高。住家楼下院子里也有一株高大的攀枝花,每年年前,不管打了多少骨朵,只是憋着不开。至初五六,我们从老家回去时,那花像是已然得了令,开出了红红的花来。

我看着村庄脚下这株攀枝花,从我年少时到而今,数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它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或许长高了一些,也或许没有。我曾经在许多文字里写到县城住家楼下院子里的那株攀枝花,说它应该有百十多年了,可是这会儿想起来,想着村庄的这株攀枝花数十年不变的样子,以及院子里那株攀枝花数十年不变的样子(我当年在县城上初中的时候,傍晚常到这院子里来背书,记得那时,这攀枝花也就是这个样子),两株攀枝花的年岁,应该比我所猜想的要久远得多。

我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在同乡的另一个村完小教书。学校土操场东头路口也有一株高大的攀枝花,花开时,站在下面的公路上看上来,也是一树红云。周末,我们去两公里外的乡集上赶集买菜,回来到下面公路上,就能看见这一树花。从公路上来到学校还有几百米窄窄的上坡小路,我们背着菜,头上戴一顶草帽,一肩都是烈烈的太阳。初夏,当满树嫩叶渐渐长实、中间再筛不下阳光时,那枝叶间长而尖的棉果便炸开了,午后和傍晚,随着风起,一絮絮的木棉从枝叶间飞出来,飘飘悠悠飞向远近的山坡。关于这株攀枝花,我最不能忘怀的是那些不上街的周末午后,一个人坐在这树下,看着下面的小路,等着那挂着邮包的瘦而黑的邮递员出现在小路的拐弯处。

应该是在村脚那株攀枝花渐渐开向荼靡的时候吧,村庄的桃花开始登场了。

想来是因为攀枝花数寡而桃花众,又或许是因为攀枝花开时,开花的只有它一树,而当桃花开后,众多的花才像是听到春天的号令,纷纷赶来,故而给人的感觉里,像是桃花才是这春天真正的召集者。为此,我曾经在另外的文字里这样写道:村庄的春天,是从一朵桃花开始的。

在各种果木之中,村庄最多的就是桃树,几乎每家都有三五棵,房前屋后,道旁篱边。桃花开起来相对比较集中,仿佛小孩子过年穿新衣,当有一个孩子穿出来了,别的孩子便也争先恐后地穿着出来。村庄的桃花,早开的和迟开的相隔最远不会超过十天,花落也是如此。一树桃花的花期大约在十五至二十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一开,整个村庄就美起来了。春风桃花里,人们开始准备春耕。种子,犁架,锄头,静待着又一年满含希望的播种。

紧跟着来的就是梨花以及棠梨。与桃花比起来,村庄的梨树不算多,可山野间却有许多野生的棠梨,与梨花一样,开一树一树雪白的花。棠梨的枝子有刺,而远看它的花却很美,一簇一簇耀眼的阳春白雪。在彝语里,人们对这棠梨的称谓,译成汉语意为“梨树的母本”或者“梨树的苗”。

村中古井上的大青树,开出一树玉白的花,不知年岁的古树,年年开出的花朵依然洁净柔美,有若最初的时光。花开渐月而收,轻风吹过,落英缤纷,白色花瓣落满树下、井头,乃至邻近人家的屋瓦间,也都落上了那如鸟羽一般轻盈的花瓣。

石榴边长叶边开花。石榴的花热烈,难怪旧时人们要把石榴花绣在裙褶上,且终于演绎成为一种意味深长的暗语。

山间有一种花,人们叫它羊蹄子花,又叫白花,或者直接叫树花。这花专生在峭岭悬崖,花朵特别清美,远看去一树一树的白,及至细看花朵,才能看到它花瓣的根部有着浅淡的粉。人们采到这花,将它焯水后,在凉水里浸泡一两日,煮在老豆米汤里,滋味特别鲜美。白花也可以煮在猪脚汤里,汤和肉都带上花的清香。

大山的高处有许多杜鹃花,村庄的人们把它叫做映山红,这名字叫得贴切,杜鹃花开,艳若云霞。杜鹃花最盛的要数苍山的西坡,人们称其为百里杜鹃花海,每年春天,花从低处一层层向上开去,引来无数慕名而来的人们,如痴如醉,如梦游般徜徉在花海间。

在村庄身后的大山上,除了大量的红杜鹃,还有许多白杜鹃和黄杜鹃。羊爱吃杜鹃花,春天把羊赶在高山上,傍晚牧归,它们总是吃一肚子的花回来。

果木

“果木”,村庄的人们把它作为一个词语,用来通指那些人工栽植的果树,有时候也用以统称这些果树结出的果子。

向阳少水的山坡,对于果树的生长一利一弊,利在阳光充足,弊在干热少水。在这样的条件下,村庄的果树一直品种单一。在不多的果树品种当中,桃树长久居于主体,大体上每家都有,少则一两棵,多则七八棵,多数就栽植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若是一户人家连一棵桃树都没有,这样的人家在村人眼里便有些不堪,不是懒汉就是寡薄——等桃子熟了,乡邻们相互吃两个,那不也是一份小小的布施么?

我是后来才发现,这桃树就像孩子(当然,其它的果树也不例外),父母好好地生下来,之后,他们却有了分别,有的长得俊,有的长得丑,有的聪明,有的愚钝,有的丑却有手艺,有的俊却无脑子,有的甚至长出来是个哑巴。我们家有三棵桃树,都在村边干塘子的塘口上。这干塘,听说在大集体时候,里面蓄满了水,水里养着集体的鱼。只是,从我记事的时候,这塘里已经没有水了,塘底变成旱地分到了户,我家和村中另一户人家一家一半,靠西的一半属于我家,靠东的一半属于他家,年年大春,两家都在里面种包谷,包谷间间种着一行一行的四季豆。我家的三棵桃树,两棵在塘口西南,一棵在塘子西北角上。三棵桃树应该是包产到户时与一半塘底一起分到我们家的。

三棵桃树各有差别。塘口西南的两棵,靠西那棵更老更旺一些,也比较好攀爬,靠东那棵更年轻,枝条更直一些,所以比较难上。这两棵桃树的果子品相也有差别,靠西的一棵果子更大,成熟时更红,但果形更平庸一些,吃的时候能裂开果核;靠东的一棵果子更小,果形更清瘦文静,等熟透了,“脸”上也只着淡淡的红晕,吃的时候果核不能裂开。

塘口西北角上的那棵桃树要年轻得多,一根主枝,有大人的手臂那么粗,一条侧枝,有手腕那么粗,一年一年,花开得特别繁,叶长得特别密,可这桃树却是一棵鳏桃,只开花不结果,偶尔地结出三五个来,也是绿绿的、毛毛的,不到成熟便落了。村庄里流传的古训,说是果木不结果子要拿刀来砍,吓唬吓唬它,以后它就结了。有一年母亲就带着我去砍这棵桃树,那是一年中某一个特定的日子,应该是某个节气吧,我而今已不记得了。母亲拿着一把砍刀,在桃树的主枝上轻轻砍了一刀,问:“你以后结不结?”我要代桃树回答:“结,一定结得又多又好!”事前母亲还交代我,让我不能笑,要严肃。只是,那桃树在那年母亲拿刀砍过之后,还是没有结出果子。

在塘口西南那两棵桃树的下面,隔着一幅窄长的地,地埂下的陡坡上有一棵桃树,地和桃树都是我三姑家的。这桃树的下面便是深箐,且桃树的枝条因为面前陡坡的影响,四五枝差不多同样粗细的枝干全都往箐口上面伸。因为孩子们对下面深箐的畏惧,这桃树上的桃子每年都有许多熟烂在枝头,最后落到了深箐里。

村庄的梨树要少得多,只有三五户人家有不多的梨树。所谓物以稀为贵,孩子们便稀罕梨。村庄后面高远的山上有一个相邻的村庄梨特别多,名叫上吐路么。年少时,每年到了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和七月半节,因为按节俗要给祖先供果子,节日这天一大早,上吐路么的杨有才就会背着一大篮子梨到村庄里来卖,里面多数是个大面黄的黄皮梨。杨有才没有秤,梨论个卖。梨虽有价,买梨的妇女们却大多不依他,连说带赖地,要么在每个梨上砍价,要么是付了十个梨的钱,却硬要拿十二三个,杨有才最后都只有作罢。有时候,买梨的人故意狠狠地砍价,杨有才就拉开他的旧且脏的衣服领子让人看他的肩,看他背着这一篮子梨从上吐路么走到这里来,篮子的背带在他的肩上勒出了多深的红印子。

其实,人们不用看杨有才肩上的红印子,只要看看他头上脸上的汗,看他那半截湿透的破裤脚,就能知道他这一程的艰辛。杨有才每次背了梨来,总是歇在村中井头的大青树下卖。他头上脸上的汗水里带着黑色,汗水已经干了的地方则留着暗黑的印迹。他的头发粘结着,身上的衣服多数时候看不出本色。他脚上的布鞋或者解放胶鞋通着大大小小的洞。上吐路么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梨,而杨有才是唯一一个背梨卖的人。买梨的妇女们说笑归说笑,到终了却也不会让杨有才亏了汗水钱。后来,杨有才老去以后,再没有人背梨来我们村庄卖了。

在果木当中,芭蕉算一个例外。所谓果木,原本是指那些木本的果树,芭蕉属于草本,但是它在概念上,也被归为果木。

芭蕉种在沟头箐脑潮湿有水的地方,一棵芭蕉种下去,若是水土好,几年便能繁衍成一小片。一棵芭蕉,一生只结一次果子。所谓芭蕉结果心连心,一串芭蕉,少则结十来个,多则三四十甚至更多。一串青芭蕉,看着它长足个、大多数芭蕉的头上开始出现裂纹,便可以砍回来捂上了。我奶奶捂得一手好芭蕉。一串饱熟的芭蕉,清早去把它砍回来,将它在太阳下晒一天(为此,砍芭蕉也要看天气,天气晴好才能砍),至傍晚,将晒得热烘烘的芭蕉串先用两三层麻袋包裹紧实,之后,把裹好的芭蕉埋进装在大囤里的豆糠或米糠深处,把糠压实。最后,再在囤口上盖上大簸箕,上面用木墩或是石块压住,不让它漏气。捂芭蕉的时日长短要看芭蕉成熟的程度,芭蕉若是在树上长得更熟一些,就捂五天,若是更青一些,就捂七天。捂的过程中,绝不允许孩子们去翻动,使芭蕉透了气。一旦芭蕉在未捂熟时透了气,里面就会有硬心,之后,不管再捂多久,直至把芭蕉捂烂,都无法把这硬心捂回来。

家里捂一串芭蕉是一件隆重的事,往往要赶某个节日,或是家里某位重要的亲戚要来。一串芭蕉稍早一点砍或是稍晚一点砍,往往都是为了赶这个时间。晚一点砍自然没问题,若是早砍,捂这芭蕉就有风险,甚至不小心还会把芭蕉捂坏。好在我奶奶经过一生的实践,对捂芭蕉的技术早已熟练于心,除非是我们这群孩子当中有人憋不住提前偷偷去翻看漏了气,否则极少会出现失误。

芭蕉砍下之后,结过芭蕉的那棵芭蕉树便只剩下一件事:等着主人哪天提着刀子和绳子来,将它砍倒,分成截背回家,剁细后在大锅里煮熟,拌上糠和面,变成一锅猪食。听一个曾经的少年讲起背芭蕉筒子的经历:芭蕉筒子又圆又滑,再加上两头又不一般粗细,绳子总是绑不住,背在身上不住地往两头滑。后来想得一个法子:找两根棍子,将头上削尖,在两边横向穿住两截芭蕉筒子,两股绳子被挡在两边的棍子以内,这样背起来,绳子和芭蕉筒子都不会再打滑了。

野草

村庄的大地上长满了野草。人与草相依为命。

在各种野草当中,族群最大的是山茅草,漫山遍野,无处不生。由于山茅草数量最多,草质较硬,早时候,人们常常用山茅草盖屋子。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村庄的房屋大多都是草屋,村庄里二三十户人家,住瓦房的人家总共只有十来户,且都是老瓦房。剩下的,便全都是山茅草盖的草屋了。

邻村阿老的草屋漏了,要续新顶,我三姑去给他割草,一个人,要割半个月。阿老是我表姐和两位表兄的继父,却一直叫着阿老。好像是因为没有得到老辈们许可,三姑和他两个人一直没有婚姻的名份,我三姑依旧在这边,阿老依旧在邻村,相互给予对方生活上的照料和支持。我两位表兄还年幼的时候,三姑每季的地都是阿老来犁。阿老的田里要栽秧,和好了田,我三姑便带着我表姐过去。我三姑对人称呼阿老时说“阿俊(我大表兄)他阿老”,阿老对人称呼我三姑时说“从发(我小表兄)他妈”。

三姑用半个月的时间把草割够,阿老和她两个人一背一背背到家。阿老翻着皇历掐好苫顶的日子,请两天工,头天把屋子的旧草顶掀下来,椽子和荆条坏了的地方给它换上,然后在掐好的这天,集中苫草顶,一天就把新草顶苫好。之后,若不出意外,又可度得十年。

村庄的孩子,多数像野草一样地长大。我少年时在老家,大凡所做的活,都和草分不开。

暑假里常割猪草。割猪草要割包谷地里或者田头地脚土肥处的嫩草。夏日午后时光漫长,猪在圈里拼命哼哼,拱着圈门要吃晌午,为此,奶奶便派我每天清早乘着草鲜露润割下一篮猪草,午后,等猪们哼哼着拱圈门的时候,就把鲜嫩带露水的青草倒给猪们吃。下午,我还要割一背猪菜,作为第二天的猪食。

那些年,家里先后有过一匹马和一匹骡子,骡马是家里重要的畜力,白天辛苦回来,夜里要喂夜草。马草有时候奶奶割,有时候派我割。一天傍晚,我在三姑家的杨明太地埂上割马草时,不小心,镰刀割到了手指,把左手无名指的指甲整个割掉了。疼痛惊吓之中,我大声哭喊,我二姑的小女儿、我的小表姐听到哭喊声,从家里跑下来看,我右手紧捏着那根割破的手指,镰刀丢在一旁,血在草地上淌了一溜。这根手指,后来虽然慢慢长出了新指甲,却没有原生的指甲长得好,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寒假里家里派我放牛。漫山遍野的山茅草,这时候茅箭全都炸开来,且相互纠结搭连。山路两旁的茅草可以向着中间“牵”到一起,把路面都遮住。茅箭尤其黏旧衣裤,在山上放一天牛回来,裤子和衣衫上到处别满了茅箭。茅箭长而弯曲的尾巴容易碰掉,剩下茅箭头别在衣裤里,东躲西藏,只感其刺却难觅其影,让人不得安宁,唯有夜里睡下,把衣裤都脱掉,才算暂时摆脱了那些看不见的叮咬。

寒假也是摘橄榄的时节。山下江边集上,邻县巍山大仓的商贩来收购橄榄,大一点的两分钱一斤,小的一分五厘。我有一件粗线的蓝色毛衣,是学校里发的从外面捐赠来的救济冬衣,有一天去摘橄榄,没防备穿了去,一天下来,别了数不清的茅箭在里面,从此再也摘不清,一穿上身,茅箭到处叮咬。冬天天冷,我有时候把毛衣穿在外面,里面穿一件别的衣衫,就是这样,也还是躲不过那些藏在暗处的茅箭。没办法,那件毛衣只好就此搁下。数年之后,我无意间在家里大柜子的一角翻到这毛衣,还又在上面找见了两支隐藏多年的茅箭。而那时穿过的别的衣衫,早都穿烂不见了。

村庄的人们,形容一个人勤俭,常把人和草连在一起。村人们是这样说我母亲的:一根草都舍不得浪费。

夏秋庄稼渐熟的季节,为了减少地里的鼠害,各家都要割地边草。别人家割地边草,一般只割两尺宽,母亲割地边草,至少割一米。割下的地边草,晒干后成干青草,母亲一根不落地背回家来,细致地码在圈楼上,到冬春季草枯时节拿来喂牛。

母亲在六十岁以后,像村庄的许多老人一样,也渐渐地摊上了放牛的活。许多人放牛就只放牛,母亲去放牛,每天回来都不会空着身子,不是砍一背柴,就是割一背草,割回的干草用来垫圈。许多人家的牛因为圈里稀,赶出去常常牛背上一身都是牛屎,邋遢不堪。而我家的牛,身上从来都是干净的,每回,圈里不等到稀,母亲就又割上了新的干草。

雨天偶尔待在家时,母亲会乘着这短短的时光编草绳。用来编草绳的草叫作白草,草叶从距根部约十厘米之后便向里卷裹成线状,叶缘锋利而草质坚韧。母亲平日去放牛,从山上割回白草,在屋厦上晾干后收好。要编草绳时,先把干白草用温水浸泡,泡过后的白草,收敛了锋刃而增强了韧度。编好的草绳结好挂在墙上,用到时随手可取,不会像村庄里的一些人家,一根草绳也要随时地向乡邻告借。

早些年,母亲常用稻草打草鞋和草帘。收获稻谷后的稻草,被还原出它草的本质。母亲忆起早年打草鞋去邻县巍山的蛇街去卖,五分钱一双。白天要忙地里的活,夜里在松明火把下打草鞋,一晚上能打两三双,一周下来,能打十几二十双草鞋。

草帘子名虽叫成,却是用来垫在木板床上的。那些年,我们睡觉的床,就是在草帘子上面铺一块蒲草席。奶奶年纪大了,老骨头受不住硌,母亲给奶奶用旧棉絮缝了一块垫褥,也只有半截子。家里有一块边上有三道黑线的红线毯,平时都收在大柜子里,只有家里来了非常尊贵的客人,才拿出来给客人垫上。

腊月里,母亲总要烧一两次草皮灰。找合适的地方铲一片草皮,里面含着干草,树叶,牛屎马粪,分不清的小虫子的尸体。把草皮铲到一堆,再铲一些土盖在上面,在下脚留一个口子,把草点燃,闷烧。土下的草灰燃得慢,一堆草灰,往往要烧几个小时才能慢慢燃尽。待草灰燃尽、晾凉后,母亲将烧黑的土和草灰拌在一起,用这草灰土垫窝子,种大板薯和南瓜,种出来的南瓜又甜又面,种出的大板薯能长到七八斤一只。

奶奶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长眠到了村庄西边的山脚下。清明上坟扫墓,把墓旁去年的野草细细割开。而镰刀下的土地上,已然又冒出了若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的绿来。

药草

大地上遍生着药草,人们用它治疗各种各样的疾病。

我奶奶每年都要挖一点“一支箭”备着,以备一家人腹痛腹泻时吞服。“一支箭”的样子,船形的灰绿长叶贴地生长,中间抽一支茎,顶上似乎开的是黄色的花。茎被折断或是根被挖出时,茎叶与根相接的地方,有白色的浆液流出。药用的是“一支箭”的类似天麻的块根,奶奶把药挖回来,晒干后收藏好,要用的时候,用刀细细切成薄片,温水吞服。“一支箭”是极苦的药,干片吞服还好一些,若是鲜药,便愈发地苦,使人叫苦不已。我若是肚子痛了需要服“一支箭”时,奶奶还要把切好的药片在石臼里捣成粉末,我才能勉强吞下,且奶奶还需要以一块红糖哄我,待我仰着脖子用温水努力把药末冲下,奶奶便赶紧让我咬一口红糖。我年少时体弱,常常地肚子痛,常常地要服用这“一支箭”,对这药的印象便极深。正所谓良药苦口,这药虽极苦,对于腹痛腹泻的治疗效果却是很好的。

有一种药我忘了名字,豆芽似的嫩茎大多一指来长,直接从根部簇生,茎上的叶记不清是对生的还是错生的,嫩绿的小叶片形如水滴。这药的功效是用来长肉、愈合伤口的。遇着跌打损伤破了口,采这药捣烂敷在伤口上包扎,伤口愈合得快。对于严重於青加骨头内伤,这药也有很好的治疗和恢复效果。因为鲜药不能四时常有,奶奶也会把这药挖一些晒干,在没有鲜药可用的时候,用晒干的干药草煮水洗伤口,也有较好的治疗效果。

乡野间有一种叫“打不死”的植物,不记得是不是有药用,茎和叶片紫红色,插叶即可成活,生命力极强,想必是其得名的由来。我后来知道,三七其实是另一种“打不死”,随便一茎乃至一叶,插在湿土里,很快地便能引发出新的生机来。我有一回不记得从哪里采得一段三七藤,插在我家老屋“藏头”屋檐下的滴水土里,又把茎上的叶子采下三五片,也插在旁边的土里,过了几天,竟全都成活了。三七的药用效果有多种,乡间的人们多数只知道烧伤烫伤的地方,可以用三七叶捣烂后包敷,清凉伤口且促进新的肌肉生长。

臭铃铛和野薄荷是凉药。吃煎的烧的东西上火了,就采臭铃铛的叶泡水喝,或用野薄荷煮水喝。我有一年发腮腺炎,耳朵底下肿出一个包,半边头都跟着痛,母亲也是用药草给我包的,包了六七日,肿包慢慢消了下去。可惜我这时已不记得那包的是什么药了。

小孩子消化不好,吃错了东西肚子胀,母亲便用艾蒿在火热的灶灰里滚过,用一块布包起来,叫我平躺在床上,将包好的艾蒿给我敷在肚子上,若是特别烫,母亲又给我加垫上一块布或是毛巾。那包热热的艾蒿敷上去,胀鼓鼓的肚子慢慢感觉舒服了许多,可惜我总是熬不住,几乎每次,不等布包里艾蒿的温热完全散尽,就以撒尿或是别的什么理由跑开。

大人们小便不畅,就用玉米胡子煮水喝。新鲜的玉米胡子,煮出来的水像啤酒色,淡淡的黄,带着玉米的鲜甜气息。若是干玉米胡子煮出的水,颜色就稍深一些,浅浅的褐色,气味也不难闻。

村庄里有一个习俗: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要在门上插花椒枝,其意一来是驱虫避秽,二来借花椒多籽之意,祈示五谷丰登。另外,牛有时候会得一种病叫生舌钉,牛生了舌钉,大人们就采花椒叶想法让牛咀嚼。若是没有花椒叶时,就将花椒磨成粉拌上红糖,抹在牛舌上。

我年少时的村庄,人们生了病,就用各种各样的草药治疗。腹痛腹泻,头疼脑热,牙痛耳鸣,跌打损伤,生疮长癣,从头到脚的病,全都靠大地上生长的各种药草来治疗。我曾经在另外的一篇文章里写到过,那时各处的村庄里,有许多草药医生,人们简称为草医。这些草医的药方多为祖传,且各有专攻,少有综合集大成者。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不识字,药方、剂量以及对患煮病情的观察等等,全靠教授的人口耳相传以及手把手的悉心指导,再加自身在实践过程中的摸索和体验,渐渐地,才能成就一位好的草医。这些草医,他们平日里的身份和村庄里其他的人一样,是砍柴种地的农民,当患者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才化身为救死扶伤的郎中。

我奶奶七十八岁那年,不幸跌了一跤,头上被尖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当时,家里就是请了隔江对岸邻县村庄里的一位草医给奶奶包的药,那草医那时看上去该有五十来岁,在他的悉心治疗下,一个月后,奶奶的伤口慢慢长合了。说实在,奶奶当时伤势严重,一家人伤痛不已,担心着她会就此离开我们,没想到奶奶在草药医生的治疗下,好好地恢复了过来,之后又陪伴了我们十年,还带了我哥的孩子、她的两个重孙。

我大奶奶的女儿、我的表姑得大奶奶传下的一副药,专治黄胆性肝炎。表姑也不识字,凭着祖传的方子,再加她多年的实践摸索,慢慢地也成了一方名医,许多人慕名来请,表姑亦不负期望,许多患者都被她给治好了。那些年的乡村草药医生,行医大多没有价码,药钱和酬劳就像寺院里的随喜功德,量自身之力,多有多给,少有少给,有的患户条件艰辛,甚至就以一点米、两只鸡作为医酬。

大奶奶的儿子、表姑的弟弟、我的长发大伯是个哑巴,但他却有两门手艺。一门手艺是做竹器,篮箩筛簸,囤箕篓席,什么样的竹器,只要人们需要的,他都能做出来。大伯的另一门手艺是制香,用香树叶等几种特殊的树叶和松明的腐根舂成粉,混合后制成香。村庄的人们,一年到头有许多的祭祀要做,有许多的神灵要敬,这香是每家每户都不可少的。对于村庄的人们,这香是另一种药——当香缓缓燃烧的时候,升起的淡淡烟雾,安抚了人们的内心。

村庄的山野间有两种药草,人们平日里似乎是不大用得着的,一种是防风,一种是黄芹。但这两种药草因为供销社和集市上有收购,所以,村庄的大人孩子没有人不认得这两种药草。防风的叶子细长,颜色浅绿带淡淡的灰,灰绿的茎和浅黄色的碎花类似茴香。药用的是它的细长的根,挖回后直接晒干售卖。黄芹的茎褐色,坚韧,叶细碎,一株黄芹的根往往分出四五叉,遇到长得好的地方,半天就能挖满一篮。黄芹药用的也是根。挖回后,需切片焯水,之后晒干。

干防风初记得是五角一斤,后来慢慢涨到一块,再后来涨到五块一斤。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几乎每天都和母亲一起上山挖防风,到开学前,全部晒干的防风总共卖得三百多块钱,我带上这全部的钱,来到那时要走两天才能到达的遥远的县城读初中。在这个假期之后,我再没有像那样长时间地挖过药草。

黄芹容易挖,但价格比防风要低,大约只有防风的一半,或许更少。又因为需要切片,焯水,挖黄芹的人便少一些。

有一副药是一定要提的,那就是月子女人的洗身药汤。妇女生完孩子,月子中要洗两次药浴,第一次在一周至十天之时,第二次在二十天至满月之前。这熬煮洗身汤的药材有香椽叶,黄果叶,木通,花黄,艾草,香树叶等多种。这些药材多由母亲采摘准备,并亲自熬煮,为女儿擦洗。若是女儿临盆有期,而有些鲜药草即将过季,母亲就会提前把药草采好晒干,细心收藏备用。

药汤洗身重在熏,然后才是洗。人坐于浴盆中间,外面用草帘围住,有如桑拿熏蒸。两度熏洗之后,药香把人生产时的苦难都洗去,把身上那些隐隐的腥气都洗去,满月之后,洁净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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