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泉”之号归属问题新论

2022-03-24 01:08陈云海黄厚明
新美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苏洵苏辙苏轼

陈云海 黄厚明

“老泉”之号的归属问题,一直是三苏研究领域聚讼已久的话题。在宋人笔记中,“老泉”通常被视为苏洵(字明允,1009―1066)的别号,以至于苏洵文集也一度以苏老泉文集名之。然而,由于苏洵之子苏轼(字子瞻,1037―1101)有“老泉山人”之号,且“老泉”之号并未见于苏洵本人的笔记,故从明代以来就不断有人对“老泉苏洵说”提出质疑,认为“老泉”之号实属苏轼而非苏洵。影响所及,现代学者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各执一词,以致于质疑翻案之风不绝。1979年,周本淳发表〈苏老泉就是苏东坡〉一文,明确指认“苏老泉”是指苏轼而非其父苏洵。承其余绪,20世纪80年代,牛宝彤、曾枣庄等人也先后著文重申此一主张。牛宝彤指认宋人笔记关于苏洵别号“老泉”的记载,属于“子冠父戴”的讹误。1参见牛宝彤,〈“苏老泉”到底是谁〉,载《社会科学》1984年第9期。曾枣庄则首次从学术史的立场对此公案进行考证辨析,同样质疑并否认了“老泉苏洵说”这一传统看法。2参见曾枣庄,〈老泉非苏洵考〉,载《社会科学研究》1985年第3期。进入21世纪,“苏老泉就是苏轼”的看法越来越多地被学人认同并采纳。2011年,新版《辞海》“苏洵”词条就明确采纳了这一观点,注文交代“旧传号老泉,今人已订其误”3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4244页。。不惟如此,王琳祥、刘绍义等人亦从不同角度对此一立场进行论证。王琳祥在立论的同时,还进一步辨析了老泉之号发生“张冠李戴”的成因,认为这是由于南宋文人郎熠、陆游、王应麟等人误会所致。4参见王琳祥,〈“老泉山人”是苏轼而非苏洵〉,载《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然而,近来也有学者著文质疑王琳祥的观点。在2016年发表的〈也谈苏洵的“老泉”之号〉一文中,张培锋对王琳祥所依据的三点证据逐一批驳,坚持“老泉苏洵说”的立场。5参见张培锋,〈也谈苏洵的“老泉”之号〉,载《文史知识》2016年第12期。这使得近乎尘埃落定的“老泉”之号归属问题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有鉴于此,本文拟对诸家之说详加辨析,并借助于新发现的图像文献资料匡正谬误,明晰是非,以期获得三苏研究共同的知识版图。

一 “老泉”之号归属问题的学术史考察

如前所述,“老泉”名号的归属问题是一个纠缠已久的学术史话题。要想弄清原委,揭橥真相,自然需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视“老泉”为苏洵别号者,最早见于北宋人蒲宗孟〈祭老泉先生文〉。其文有云:“先生初时,未学弦歌。年二十七,始就琢磨。闭户读书,不知其它。后才数年,连举二科。”6[宋]蒲宗孟,〈祭老泉先生文〉,载《全宋文》,巴蜀书社,1994年,第38册,第24页。蒲宗孟为四川阆州新井人,生于1028年,卒于1093年,年龄介于苏洵与苏轼之间。从其生平行状看,蒲宗孟所在的家族与四川眉山苏洵所在的家族存有姻亲关系:蒲宗孟之姐是苏轼堂哥苏子正之妻;而苏子正次女苏千之又适配蒲宗孟子蒲澈。蒲宗孟与苏轼也颇多交往,且“尝以书抵苏轼”。7《宋史》卷三百二十八,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72页。由于宗孟在苏轼之前仙逝,故其祭文所指“老泉先生”自当是苏洵而非苏轼。

接踵蒲宗孟,明言“老泉”为苏洵者不乏其人。北宋林子仁(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神宗朝与徽宗朝)尝作注苏轼诗文,有“先生与子由侍老泉,自荆州游大梁”8[宋]苏东坡,《苏东坡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53页。之语。南宋无名氏著录《瑞桂堂暇录》,也有“老泉携东坡、颍滨谒张文定公”的记述。9曾枣庄,《苏辙年谱》,巴蜀书社,2018年,第16页。子瞻、子由两兄弟侍从老泉苏洵出游大梁是在1056年春,这在宋人文献中多有记载。10如“庚子正月,先生与子由侍老泉,自荆州游大梁”,见《苏东坡全集》,第53页。又宋人任长庆〈重刊嘉祐集序〉,同样明言“老泉率二子抵京师,韩、富当国,叹相见之晚”11[宋]任长庆,〈重刊嘉祐集序〉,载《宋文纪事》,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36页。。文中提及的韩、富二公,分别是权臣枢密使韩琦与丞相富弼。抵达京师后,苏洵即呈书于韩琦、富弼、欧阳修诸公,12[宋]苏洵,〈上韩枢密书〉卷一三;[宋]苏洵,〈上富丞相书〉卷一三,载《苏洵年谱》,巴蜀书社,2018年,第170―178页。皆得其礼遇。嘉祐二年(1057),苏轼、苏辙(1039―1112)兄弟同科进士及第。一时间,苏洵父子“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13[宋]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载《苏轼资料汇编》上编,中华书局,1994年,第1册,第2页。。就其史实观之,林子仁与郎晔所注之言不虚。久居蜀地的陆游(1125―1210)在其见闻录《老学庵笔记》中,亦有类似的杂述掌故。如“老泉布衣时,初未有名”14[宋]陆游,《老学庵笔记》,杨立英校注,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357页。之语,句中“老泉”亦指苏洵。南宋陆九渊(1139―1193)《象山集》卷二十二“杂著·杂说”,所述“老泉之于王临川、东坡之于伊川先生”,更将苏洵与王安石、苏轼与程颐视为“两贤相值而不相知”的典范。15[宋]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271页。同样的情形,犹见于周必大(1126―1204)〈跋老泉所作杨少卿墓文〉,文中有“从老泉苏公明允乞曾祖光禄少卿讳克从墓文”之句。16[宋]周必大,〈跋老泉所作杨少卿墓文〉,载《宋代序跋全编》,齐鲁书社,2015年,第6册,第4192页。陈傅良(1137―1203)〈跋姚次韩所藏苏老泉修礼书堂帖后〉,则径直称呼苏洵为“苏老泉”。17[宋]陈傅良,《止斋题跋》卷二〈跋姚次韩所藏苏老泉修礼书堂帖后〉,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6页。成书于南宋中期的《三字经》,编著者更是将苏老泉视为大器晚成的代表。“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18[宋]王应麟辑,《三字经诠解》,姚鼎译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14页。俨然成为读书人的基本常识。元代刘埙(1240―1319)《隐居通议》19[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五〈三苏〉,中华书局,1985年,第158―159页。、马端临(约1254―1340)《文献通考》20[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页。、张光祖(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13世纪末14世纪初)《言行龟鉴》21[元]张光祖撰,《言行龟鉴》卷一,徐敏霞、文青校点,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页。、陶宗仪(1329―约1412)《书史会要》22[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载《陶宗仪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55页。等重要著述,其关于三苏的记述皆遵循这一说法。

有明一代,“老泉苏洵说”始遭质疑,“老泉苏轼说”逐渐与之形成争衡之势。此始作俑者是明人郎瑛(1487―1566),其著述《七修类稿》第十九卷《辨证类·老泉为子瞻号》,23[明]郎瑛,《七修类稿》,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192页。凭据宋人叶梦得(1077―1148)《石林燕语》关于苏轼晚年又号“老泉山人”的记述,24[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商务印书馆,1941年,第97页。并结合梅尧臣《老人泉》诗、欧阳修《老苏墓志》以及苏轼“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印、“老泉居士”四字朱文印等史料,对“老苏别号老泉”一说提出质疑。在其看来,“老泉又是子瞻号矣,然岂有子犯父号之理?”因而推测“老泉”之号乃“后人遂加其父”所误。郎瑛此一论说,又被明人焦竑(1540―1620)承袭抄录,25[明]焦竑撰,《焦氏笔乘续集》,李剑雄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453页。以致于有人误将焦竑当成“历史上第一个辩证‘老泉’非苏洵别号的名家”26参见王琳祥,〈“老泉山人”是苏轼而非苏洵〉,载《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承其余绪,明人娄坚(1554―1631)专门讨论了苏轼两个别号的使用时间,指出苏轼“东坡居士”“老泉山人”二别号大约“相继于元丰、元祐之间”。以此为据,进而指认“虽马端临之博,犹以老泉为明允别号。至本朝杨升庵,其赅洽为一代所推,亦仍其误”27[明]娄坚,《学古绪言》卷二十三〈 苏长公二别号〉,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第9页。。娄坚提及的杨升庵即明代硕儒杨慎(1488―1559),其著述《老泉评〈史通〉》仍然视老泉为苏洵别号。28[明]杨慎 ,《升庵外集》卷三十八〈老泉评《史通》〉,明版重刊本,四川新都修志局,1884年。总体而言,两种看法在明代都有不少拥趸者。像释心泰《佛法金汤编》29[明]释心泰,《佛法金汤编》卷十二〈苏洵〉,商务印书馆,1925年。、蒋一葵《尧山堂外纪》30[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外一种》卷五十二,吕景琳点校,中华书局,2019年。、彭大翼《山堂肆考》31[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冯梦龙《醒世恒言》等著述,仍然沿袭了传统的看法。不过,郎瑛、娄坚之论也得到张燧32[明]张燧,《千百年眼》卷十,贺天新校点,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5页。、马元调、黄灿33[明]黄灿等,〈重编嘉祐集纪事〉,载《嘉祐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45页。等人的认同,成为三苏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一家之言。

明末清初,吴景旭(1611―1697)和尤侗(1618―1704)亦主张“老泉苏轼说”。吴景旭以苏轼《老翁泉》《老人泉》所述内容,推论老翁泉和老人泉属于苏洵茔地,并认为苏轼晚年自号“老泉山人”乃是出于东坡纪念苏洵而来。34参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58年。尤侗在《艮斋杂说》中考证了苏轼的字号来源,指出:“苏子瞻乃明允第二子字和仲,子由字同叔。今人称苏长公,非也。东坡家有老泉,故自号老泉山人,见之印章。今以称老苏,亦误。”35[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九,影印本,第14页。苏轼本是苏洵次子,其兄苏景先(1034―1038)五岁时夭折。故在尤侗看来,世人称苏轼为苏长公,称老苏为老泉都是错误的。

清代乾嘉学派兴起之后,“老泉”之号的归属问题遂成为考据的焦点。主张“老泉为苏轼”者,阵营呈扩展之势。举其要者,有袁枚(1716―1797)、王鸣盛(1722―1798)、王文诰(1764―?)、戚牧(1877―1938)、章太炎(1869―1936)等多位大家。袁枚在《随园诗话》指出:“老泉者,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号,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归骨其傍。’而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盖误于梅都官有老泉诗也。”36王英志编纂校点,《袁枚全集新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4册,第320页。在袁枚看来,苏轼既以老泉自号,乃是苏氏茔地有老人泉之故;而苏辙祭文言“老泉之山”,亦是申述其意。至于“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袁枚认为是受苏洵友人梅尧臣《老泉》诗文误导所致,其看法与郎瑛论说类似。王鸣盛亦持同样的立场,其在《蛾术编》云:“俗称苏明允为苏老泉,又以其《嘉祐泉》为《老泉集》。果尔,东坡岂作此语?然南渡《陆象山文集》,已呼明允为老泉,则其来久矣。”37[清]王鸣盛,《蛾术编》,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221页。这里所说的“东坡岂作此语”,乃是针对苏轼《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为谢》38同注37。中有“老泉”“泉公”称谓而产生的疑问,旨在申明苏洵别号老泉的不合理性。苏诗集注大成者王文诰则依据苏轼〈老泉焚黄文〉,推论“老泉”本意乃指苏洵墓地,两宋文人承袭苏氏子孙称谓,以致于“举目为苏老泉而有加以先生者”。39[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一,巴蜀书社,1985年,第1页。戚牧则依据《晚香堂帖》上的“东坡”“老泉”钤印,佐证老泉实为苏轼别号。40戚牧,〈东坡别号〉,载《牧牛庵笔记》,上海中孚书局,1934年。基于同样的主张,章太炎重新编修《三字经》时,干脆弃用“苏老泉”而改为“苏明允”。在此过程中,虽然王相(1789―1852)41[宋]王应麟,《三字经训诂》,王相注,岳麓书社,2002年,第38―39页。、何绍基(1799―1873)42[清]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42―443页。等人仍然承袭旧说,但“老泉作为苏轼别号”的翻案之论,至此已经呈现出主流的态势。

纵观上述讨论,可以明确两点:第一,主张“老泉为苏轼别号”者,凭借主要证据是苏轼有“老泉山人”“老泉居士”诸印,并以此为据,认为父子不可能同号而否认苏洵为苏老泉的可能性。然而,“苏洵别号老泉”作为被质疑的一方,并未对持续不断的翻案予以反证。即便是历代沿袭旧说者,也未见任何回应质疑的相关材料。第二,“老泉”之号皆不见于苏洵与苏轼本人的著述,只是同时代或后世文人对他们的不同称谓。这使得双方立论的基础都需要重新检讨与评估。

二 新史料的发掘与“老泉”之号归属问题的再讨论

以往的研究者,在质疑旧说确立新论的过程中,皆以古人名号需要回避先人名讳为由而否认“老泉为苏洵别号”的可能性。然而,这种论说充其量只是一种旁证,并不能从根本上否认旧说的可能性。就方法论而言,否认“老泉为苏洵”者,并不能简单以苏洵没有相关的自署文献为依据。事实上,在苏轼本人的文集中,同样未见自号“老泉”的任何信息。一些学者认为苏洵同代人皆不以老泉而多以老苏称之,并就此作为翻案立论的理由。但从上述举列的北宋蒲宗孟、林子仁著述材料看,这种理由并不成立。而更为直接的证据,来自于苏轼元丰元年(1078)一则祭父文。惜翻案者先入为主,以避讳为由,认为苏轼〈祭老泉焚黄文〉中的“老泉”不是指苏洵,而是地名而已。从祭文内容看,此处老泉当为苏洵无疑。苏轼祭文云:“乃者熙宁七年、十年,上再有事于南郊,告成之庆,覃及幽显,我先君中允赠太常博士累赠都官员外郎。轼、辙当奔走兆域,以致天子之命。王事有程,不敢言私。谨遣人赍告黄二轴,集中外亲,择日焚纳,西望陨涕之至。”43启功等主编,《唐宋八大家全集·苏轼集(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2383页。此文记述了宋神宗分别于1074年和1077年举行祭天大礼,告成之庆,延及幽明,先后两次追封苏轼先君苏洵为太常博士(正八品)和都官员外郎(正七品),苏轼因之祷告并焚纳于父。以此而论,苏洵为老泉别号当属实。

从翻案者所据资料看,苏轼晚年自号“老泉山人”,最早源自叶梦得《石林燕语》。从成书时间看,其书亦晚出于蒲宗孟〈祭老泉先生文〉和林子仁笔记材料。翻案者以后出文献记述推断先出文献说法不可靠,本身就存在论证上的逻辑问题。历代翻案者提及苏轼有“老泉山人”“东坡居士老泉山人”“老泉”“老泉居士”诸印,然检之苏轼书画实物资料,所用钤印有“东坡居士”“子瞻”“苏氏子瞻”“翰林处士苏氏子瞻”“赵郡苏氏”“眉阳苏轼”六种,44参见斋藤谦,《中国古代著名画家落款印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朱德天,《云间朱孔阳纪念集》,学林出版社,2006年。并未发现翻案者述及的诸方钤印。当然,今人不可因之而简单否认翻案者的说法,毕竟古书画遗失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实。幸运的是,笔者在《经训堂法书》清代刻本45[清]毕沅,《经训堂法书》第一卷,清乾隆年间刻本。与南唐王齐翰《挑耳图》(南京大学博物馆藏)46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编,《宋画全集》第五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一册,第171页。中,意外觅得这方面的一些信息。《经训堂法书》由清代毕沅撰集,钱泳、孔千秋刻印,共十二卷,其中第一卷拓印有苏轼《楚颂帖》,其上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图1)。苏轼《楚颂帖》,是苏轼1084年离开黄州后乞居宜兴所写。《楚颂帖》又名《种橘帖》《买田阳羡帖》,原帖款有元代赵孟頫(1254―1322)、明代内阁首辅徐溥(1428―1499)等人题跋,并先后被宜兴人徐溥、沈晖(?―1518)摹勒于石。清代以来,除后世不同拓本外,已不见任何关于原帖的著录信息。以此观之,《石林燕语》《七修类稿》关于苏轼“东坡居士老泉山人”钤印的记述并非虚言。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著录中述及苏轼有“老泉”“老泉居士”钤印,并未得到确切的验证,所幸《挑耳图》宋人题跋恰好弥补了这一缺憾。

图1 “东坡居士老泉山人”朱文印

《挑耳图》是南唐翰林图画院待诏王齐翰绘制的一件画作,作品流传有序,是存世古画中为数不多的真迹之一。《挑耳图》自南唐内府流出,一度被北宋王诜(字晋卿,1148―约1104)、王巩(字定国,1048―约1117)先后收藏。北宋苏辙(1039―1112)、苏轼和王诜(1048―1104)三位友人先后在卷后题跋,其中,王诜跋文即以“老泉”称呼苏轼。王诜跋云:“闻诸懿敏子,近得三绝图。彩翠江南屏,我诗老泉书。携来试开卷,昨梦真蘧蘧。病忘固不恶,得聩欣如愚。烦君强撩理,窍凿从此始。妙语本无迹,百年谁复识。一夜东风入柳条,可怜漏泄春消息。晋卿。”(图2)文中“彩翠江南屏”,指的就是《挑耳图》;而“我诗老泉书”,是指苏轼跋文中书录王诜七绝一事。(图3)从苏轼跋文可知,驸马爷王诜一度因耳疾所苦,求方于苏轼。苏轼遂以禅宗偈语开悟之,令其割耳除疾,并表示若此耳疾三日不去,则可割取轼耳。王诜“洒然而悟,三日病良已”,因以偈颂示轼:“老婆心急频相劝,性难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较君不割,且喜两家搃平善。”苏轼将王诜偈诗抄录在《挑耳图》跋文中,而王诜接着又将苏轼这一行为(即“我诗老泉书”)题跋在《挑耳图》上,并自嘲泄露了天机。苏轼跋文作于元祐六年(1091)六月二日,此时苏轼从杭州返京师,寓居苏辙东府数月,常与苏辙、王诜、王定国等人唱和。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作跋者王诜、苏辙以及收藏者王定国,皆受苏轼牵连而遭发配。苏轼的这些朋友,都被归为元祐党人。王诜跋中提到的懿敏,系宋神宗朝工部尚书王素(1027―1073)的谥号,也是藏家王定国的父亲。元祐六年正月初十苏辙跋文曾提及王定国:“羽衣丈夫据床剔耳,胸中萧然,殊可喜也。定国方无事,可以爲此,但行将驰驱,不复尔耳。”(图4)三则跋文榫卯相合,以文字的方式再现了四人之间一段美妙的心灵故事。

图2 《挑耳图》王诜跋文(左)

图3 《挑耳图》苏轼跋文(右)

图4 《挑耳图》苏辙跋文

综上所述,可知“老泉”之号确为苏洵与苏轼父子所共有。如此,苏轼为何打破常规不避讳父号呢?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三苏父子当初的约定说起。苏辙晚年《卜居赋》有这样一段忆旧文字:“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47[宋]苏辙,〈卜居赋〉,载《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23―1524页。由此可知,眉山“老泉”乃是父子三人约定的归葬之所。苏洵、苏轼同以“老泉”为号,这是以号明志、超越世俗羁绊的精神渴求,是超越大限而追求生命永恒的终极思考。其意义诚如张培锋所言,这是父子相约所体现的“人生终极意义的一个号”。48参见张培锋,〈也谈苏洵的“老泉”之号〉,载《文史知识》2016年第12期。然而,天逆人愿,苏辙死后并未如愿归安东茔老泉,而是留葬于河南汝州,与兄苏轼一起归葬于郏城上瑞里。49曾枣庄、曾涛选注,《三苏选集》,巴蜀书社,2018年,第667页。从其侄苏过〈祭叔父黄门文〉50[宋]苏过,〈祭叔父黄门文〉,载《栾城集》,第1838―1839页。和友人王定国《苏黄门挽诗三首》51[宋]王定国,〈苏黄门挽诗三首〉,载《栾城集》,第1836―1837页。可知,苏辙生前曾留下遗愿,嘱托子侄扶其灵柩归葬眉山。眉山老泉作为父母茔地,苏辙虽久怀归志,然“孤拙多难,事与心违”,终其一生都处在“苟未即死,犹幸一归,躬行泛扫,以毕余愿”52[宋]苏辙,〈遣适归祭东茔文〉,载《栾城集》,第1393页。的状态之中。苏轼、苏辙两兄弟一生宦海沉浮,命运多舛。自1068年服完父丧离开眉山后,两兄弟终生未有机会再次返回故乡。1100年苏辙自岭南北归,本想归于眉山,皆因“势不能返”,只能托身杜门于颖水之滨。苏辙卜居颖昌十余年,既是出于避祸之需,同时也是践行苏洵卜居嵩洛之愿。53[宋]苏辙,〈卜居赋〉,载《栾城集》,第1523―1524页。苏辙〈再祭亡兄端明文〉所述“老泉之山,归骨其傍”54[宋]苏辙,〈再祭亡兄端明文〉,载《栾城集》,第1390页。之意,以及苏轼不受世俗羁绊而以老泉自号的做法,皆凸显了二苏兄弟在天逆人愿的现实遭遇中追蹈前约、慎终追远的终极人生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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