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重生”与主体的多重人格

2022-04-08 15:56许苗苗
鸭绿江 2022年3期
关键词:丁宁重生灵魂

“重生”与“穿越”是网络小说中常见的类型,基本设定都是主人公遭遇时间失序导致的身份转换。一般而言,穿越文指灵魂进入其他人肉体,以全新身份面对世界;重生文则是携带成长记忆重新回归早先的自己,再活一遍以改变自身命运的走向。当然,由于网络小说的发展,情节日益丰富,具体作品中所谓穿越和重生也并非泾渭分明。从一些流行小说中可以看出,网络时代的重生幻想,与网络游戏中对身份的重置与取消经验相关。网络小说重生角色身体与灵魂的冲突,成为作者赋予作品更丰富内涵的手段。同时,重生所塑造的多重世界类似传统文学写作中的“复调”效果,是虚拟经验、电子娱乐与通俗文学写作交织融合的结果。

“回到青春年少”“重新高考、买房、抽彩票”……种种精彩又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可以看作早期重生小说出现的动因。然而,网络重生小说不仅是针对青春的流逝或者某个具体事件的错误判断的“后悔药”,它所幻想的是覆盖和修正人生经验的全部。重生小说的流行与电子游戏中虚拟自我的设计有密切关系。

《重生传说》被网络读者看作重生小说鼻祖。小说署名周行文,主角也叫周行文,因见义勇为被歹徒杀害的他,重生回到自己的幼年躯体中。因拥有前世记忆而“开挂”,他借助无敌的先知视野,玩转人生,走向成功巅峰。游戏玩家在通关失败重玩时,总是会吸取以往的经验教训,以此带领自己的游戏形象走向成功。这种总结和反思在《重生传说》得到了佐证。小说中,叙述者解释主角的重生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现在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回到了自己近三岁时的过去,还不是什么时间倒流,就是自己忽然回来了。思想和意识还都在,只是身体变成幼儿状态。就好像打电子游戏所谓的load,自己已经知道未来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却不得不重来一次。”(周行文:《重生传说》,https://book.qidian.com/info/19188/。)从《俗人回档》《满级大佬她不想重生》《重生炮灰开挂了》之类标题中即可看出,网络重生小说很大程度上源于电子游戏的重玩经验。小说的基本设定是一种针对游戏玩家的言说,即默认读者群体熟悉所谓“回档”“开挂”“满级”之类游戏术语。

重生小说的流行在于对游戏经验的普遍认同,但它们的根源却并不仅仅是游戏,而与网络社会的重置体验相关。数字技术带来了对虚拟性的直观体现,虚拟性可以让时间逆转,让死亡重来。死亡成了一种消失行为(disappearance acts):“当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引人注目的中心时,没有人能永远地成为引人注目的中心;但也没有人永远沉没在黑暗之中。死亡——不可改变的事件——已经为消失行为所替代;引人注目的中心在到处游动,但它有可能(也确实)转向另外的方向。消失者仅仅是临时缺场,而不是永远缺场——他们在技术上是存在的,安全地被储存在虚拟内存的硬盘上,总是准备着不费吹灰之力地在任何时候得以复兴。”(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第198—199页。)由于可以死后重来,对主体来说,身份成为一种嬉戏:“在电子空间中,我能易如反掌地改变自我,在形象嬉戏(我知道它们是无穷无尽的)中,身份无限可塑。”(Tayor, Mark and Saarinen, Esa. Imagologies:Media Philosophy, New York: Rouledge,1993, p.1.)而这种身份的嬉戏,是重生小说能够获得广泛理解的根本原因。重生小说之所以盛行,一方面是它满足了人们弥补遗憾的心理,重生回以前,抓住那些错过的人与事,人生可以变得圆满;另一方面,由于拥有前世记忆,天生拥有主角光环,也满足了读者走捷径登顶的欲望。

网络小说讲究脑洞,随着重生文的发展,重生不再只是重生回以前,也重生到其他人身上,即所谓“夺舍”(夺去他人的身体)或“魂穿”(灵魂穿越到他人身上)。除了“重生”“拥有先知视角”“同期记忆”这些要素不变外,具体的写法则五花八门。

重生小说在这种肉体(性别、年龄、体质以及携带的身体技能)和灵魂(包括记忆、判断力、知识等)的分离与重组之间,隐藏着一个悖论,即如何处置那被灵魂夺取的肉体原本的自我意识。在同一灵魂回到自身肉体的重生文中,只需接受时间错乱的事实即可,但如果是不同人之间的穿越,即面临身心错乱的问题。以往的重生文处置办法是借助死亡:如穿越灵魂遭遇车祸之类,肉身破损,而穿越对象则往往是将死的肉体,自身魂魄要么飞散,要么已然离去,一魂一体恰好对应。但也有大量重生小说是重生到活人身上,一具身体里由此有两种人格,而两种人格的冲突则为惯见的作品类型赋予新的情节走向。

知名网络小说《剑王朝》即这种人格冲突的表现。作为纵横中文网“双榜”冠军,《剑王朝》获得书迷热烈追捧,被誉为“2014年下半年最为期待的仙侠小说”并成为网站2015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同名改编古装武侠剧于2020新年档播出,是作者“无罪”迄今以来表现最好、最受欢迎的作品。故事从秦国都城长陵梧桐落一个酒肆中开始,瘦弱的少年丁宁和美丽的小姨长孙浅雪当垆卖酒、相依为命。看似平凡的二人,真实身份却藏有惊天秘密。他们都怀有深仇大恨,暗自修炼其实是为了杀死秦王元武及皇后郑袖。丁宁的前身名叫王惊梦,原为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天下所有武学,有“天下剑首”的称号。秦国皇族元武未登基之前就与王惊梦相识交好,视对方为挚友。然而,王惊梦虽然武功高强,对人心却并不了然,他视为兄弟的元武以及心中的愛侣郑袖,其实都更看重权力。为顺利登上皇位执掌天下,二人联手设计除掉了王惊梦。当然,作为网络小说的主角,王惊梦不可能就此魂飞魄散,他已练就九死蚕神功,三年后转世成为少年丁宁,并踏上复仇之旅。

王惊梦携带记忆“重生”进少年丁宁的身体,由于两个灵魂共用一具身体,其中必然存在人格分裂,但小说对两个灵魂合体的过程进行了较为详细和严密的描写。驱动王惊梦与丁宁合体的动力共有三个层次,这三个层次也是灵魂与身体逐渐融洽、最终超越凡俗的过程。作为一名少年,丁宁最基本层次的动力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他自身是秦国少年,身家清白,身体羸弱,寿命原本挨不过成年,因此,秦国各路豪强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这些先天弱势并非伪装的结果,而是丁宁这具少年躯体原本的特点,并成为掩饰性极强的迷惑性因素。王惊梦潜伏在这具身体中,借助一些计谋获得修行资格,结交良师益友,历经几次考验和战斗得以进入岷山剑宗,并求得续命灵药。因此,基本的生存需求是角色塑造的第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丁宁的少年身体主宰着灵魂。第二层次的动力则是复仇的欲望。前世杀身夺妻的仇恨由王惊梦的魂魄带来,丁宁在成长的路上始终背负着这一仇恨。在小说开端,丁宁酒铺的墙壁上有一树梅花,每一朵代表一个复仇对象,梅花盛开之时也就是其生命凋谢之日。作品以鲜红的花朵比喻生命和鲜血,这一意象在热血类网文中颇具冲击力,试问哪个少年不希望以仇家的血献祭生命之花?这是灵魂与肉体结合的第二个层次,在这个层次里,可以说王与丁之间目的一致,旗鼓相当。第三个层次的动力则是超越个体的,以天下苍生和百姓安危为目标,这显然已经超出故事里尚在少年时期丁宁的胸怀,可以说是王惊梦作为天下剑首的成熟灵魂和理念逐渐占据了上风。

这种多重人格的分裂与合体现象并非偶然,同样可以从游戏经验以及网络时代青年的虚拟经验中找到缘由。在游戏中,我们往往要代入一个化身角色,形成现实世界与游戏世界之间并行的视野。玩家沉浸在游戏世界中时,他是游戏世界中的一员,此时是角色视野;而一旦退出游戏的剧情世界,则是玩家视野,可以观察游戏界面,可以跟现实互动。可以看出,玩家视野要大于角色视野,而这种视野之差,实际上就是重生小说中先知视野的由来。对游戏者来说,他“处于一个灰色区域”“既是游戏外部的经验主体,又在游戏内部担任角色”。(Juul, Jesper:《游戏讲故事?——论游戏与叙事》,关萍萍译,《文化艺术研究》,2010年第1期。)也就是说,角色活在一世的人生中,而玩家则拥有上帝视野,可以看见多世人生。而这也是我们上网时的普遍经验,我们可以拥有多个化身:“我可以看见自己一分为二、一分为三甚至更多……在这个视窗中我正跟人起争执,在那个视窗中我想办法将一个女孩钓到手,而另一个视窗可能正在为学校作业跑试算表……我还会收到其他电脑发出的即时信息,但也不过是荧幕上的又一个视窗。”(Turkle, Sherry. Life on the Screen: 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5,p13.)这里可以看到不同“我”的视野差异,第一个“我”属于现实世界,后面的多个“我”则是生活在一个个视窗中作为“化身”的我。很明显,现实中“我”的视野要大于化身的“我”。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小说中主角重生后总是无敌的存在,因为这是本体在不同世界之间的跨越,正如神仙降临凡间。

从艺术表现力来看,“重生”这种手法产生了一种“复调”效果,我们同样以前面提到的《剑王朝》来说明这一点。

《剑王朝》的主旋律并不单一,可以说它将王惊梦这个重生者的淡然和超越性思维,与丁宁作为少年的上进心和复仇欲望结合,使小说呈现出复调效果。所谓“复调”是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的观点。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众多各自独立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小说特色来源于诸多有价值的声音组成的复调,也就是说,作品中人物所构成的世界,并非由作者统一安排决定的。成功的作品中,有众多相互平等的声音,每个声音背后则带有其自己的世界。这些世界统一在一个事件中,为事件赋予丰满多元的面貌。

我们可以将网络小说重生文中灵魂和躯体并不合一的情况看作一种在网文中设置的复调,使人物性格更加丰富立体,甚至具备对立元素、呈现矛盾效果的手段。《剑王朝》的脉络十分清晰地呈现出这一点。它描写争斗却并不宣扬暴力,主张进取却在关键时刻放手退去。在丁宁和王惊梦身上,矛盾的性格最终统一为对正义与和平的追求。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是一种有节制的武力,是一种以理性、仁爱为约束的,有耐心且受到控制的力量。

王惊梦是《剑王朝》中剑侠世界里的第一高手,丁宁是他重生后魂魄与躯体合一的形象,但丁宁最初只是一个领悟力虽强却体质孱弱的少年。这一具拥有二重性的躯体重生、修炼、设计复仇的过程,以及两种性格的发展和内心的纠结决断等,贯彻着复调的人格,从而展示出作者所主張的“以耐心化解暴虐,以仁爱对抗武力”的整体思路。在小说中,丁宁和王惊梦始终是一个集中出世和入世思想的复合体。王惊梦功夫绝顶,丁宁一心复仇,他(们)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很多,却又不是内心阴暗、嗜血成魔的人,而是亲民、平和、期盼天下安泰。下面几个例子清晰地体现出二人不同性格。在分析中,我们将显性人格放在前面,括号中为隐性人格。

第一卷第四十五章《残剑》,讲述丁宁得到第一把佩剑“残剑末花”的过程。这把剑是当年王惊梦主持的巴山剑场中女侠鄢心兰所佩,其剑尖折断残缺,正因见证过当年惨烈厮杀的过往。在这一章中,王惊梦(丁宁)回望长陵,感悟道:“整座雄城也似乎平和而没有纷争,然而在这样的看似平静下,无数的钩心斗角,不见鲜血的厮杀,却是和这天地间的元气一样,是无比纷乱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只要进入这样的局里面,哪怕是一个最小的卒子也不可能幸免,必定会卷入无数张网里,绝对不可能游离在外。”(无罪:《剑王朝》,http://book.zongheng.com/book/401153. html?fr=pc_alading。)这里折射出王惊梦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灵魂,虽然能够超乎世间纷扰,抛却个人恩怨,却依旧掩饰不住高处不胜寒的落寞。稍后第五十六章《心不平》中,丁宁养生调息时默想:“有时候杀人报仇这种事情,似乎的确是很无聊,那些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然而王太虚说得对,如果活得都不痛快,那活着便更没有意义。他的脑海之中,又出现了长孙浅雪的影子,他想到了她所说的公平。人心里的公平,和世间所谓的公平,其实并不一样。”(同上)这段内心独白可以看作王惊梦和丁宁的对话,其中既有已然失去肉体的王惊梦超越生死的思考,也体现出血气方刚的少年丁宁“要活个痛快”的决心,思维的流转呈现出两种人格复杂的纠结。在第四卷第十四章《燕,上都》中,王惊梦(丁宁)“每次听到长陵的水声,无论是天空坠落的雨珠,还是街巷中淘米洗衣的水流声,他都无法心安。所以他这一步走得快了点,走得急了点。‘情’之一字,便是他最大的弱点。只是经历过许多事之后,他便更加明白,‘情’之一字原本比世间任何东西更为重要,而这也是他和元武、郑袖最大的区别所在”。(同上)这一段一方面可以看作王惊梦对前世的自我过于轻信以致失败的反思,也是对今生作为丁宁的自己依然为情所困的坚持和认同。在第七卷第四十三章《指教》里,丁宁想:“在很多年前他(王惊梦)踏入长陵时,想要成为的便是天下风云的中心,天下风云因他而起,任何大事件都围绕着他发生,或许会让他感到莫名地兴奋和虚荣感。然而,当真正经历了那么多生死,背负着那么重的分量,想法便会自然地改变。对于造成这千山围困的夜枭,他(丁宁)此时也没有任何的恨意,即便有些事情只是意外和出于好的出发点,但战争和变革的确真正地造成了很多人的不幸。”这段话表明,随着武功的精进和修为的增长,丁宁不再是那个一心要复仇的梧桐落少年。成熟的王惊梦和血气方刚的丁宁,二者的契合已经不再局限于魂魄与肉身二重性的合体,而是更趋向内心的认同。除以上几处之外,文中还有大量细节体现出重生前后原本性格不同的两个角色,在成长、复仇、达成任务的过程中逐渐接纳与融合。人物成长和情节的波折,推进角色的复调特性愈发凸显。

的确,小说中作为修行者的丁宁最初走的是个体修炼道路。由于自身背负的秘密,他无法坦白身份,性格中的二重元素使他显得诡异而神秘。但纵观全文会发现,主角丁宁最突出的能力不是强大的个人力量。小说后半部分才让丁宁突破八境修为,成为堪与秦王元武匹敌的真正强者。此前主要篇幅中,丁宁不仅体弱,甚至连生命都可能随时不保。因此,主要笔墨用在对他如何运用智慧和人格魅力争取盟友、险中取胜的描写上。作为一部武侠、仙侠类小说,《剑王朝》并未宣扬强强相对的武力值比拼,甚至反对硬碰硬的对决,而是追求依靠群体、借力打力、以柔克刚的智慧胜利。丁宁这个角色更大的特色在于明断是非,能够迅速理清各方势力纠葛所在,借助自身优势将同道中人团结在身边,显示出一种领袖气质和凝聚力。这种超越肉身力量的非凡特质,既来自其作为逝去第一高手王惊梦重生之体的自身特点,也来自其底层生涯的历练,同时还蕴含着作者无罪对于修仙的超脱性、武侠的终极目的等进行的思辨。

网络小说的“重生”虽是一种常见的类型,却不是单纯迎合读者的套路化叙事。它通过先验视野满足读者欲求,通过多重声调扩充内部世界,呈现出网络社会兴起后的日常生活经验。通过来自电子游戏的生命幻想和对个人虚拟身份的形象构建,赋予文学新的艺术表现力。

【本栏目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许苗苗,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美育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网络文学与新媒介文化,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报刊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4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北京市教委重点项目,连续多年担任茅盾文学新人奖、“网络文学+”大会、国家新闻出版署网络文学推优、中国作协网络文学排行榜、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植工程评选的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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