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人格化的人格化

2022-04-12 12:14王晓升
阅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多诺海德格尔角色

摘 要 海德格尔用“此在”来代替人,就是达到一种去人格化,但是他的去人格化过程又是要强调“此在”的“主体性”,这又是要把“此在”人格化。其实他的“此在”概念的核心是要把人格与角色结合在一起。阿多诺认为,当海德格尔把人格与角色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表面上使“此在”具有主体性,但是其实使“此在”成为系统中的角色,否定了“此在”的主体性。阿多诺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理解人格与角色的关系,即人不可避免地成为角色,但是人又在自己的自我意识中对抗这个角色。阿多诺强调反思和意识的作用,而马克思则强调,人通过自己改造世界的活动使自己获得自由。

关键词 阿多诺 海德格尔 人格 去人格化 角色

作者简介:王晓升,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阿多诺现代性批判理论深度研究”(19BZX002)

在当代社会,人的生存面临着一个无法回避的困局:既渴望自由又害怕孤独,既需要在系统中生存,又害怕在系统中失去自由。这就是人格和角色之间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代社会尤为突出。如何走出这种生存困局是许多哲学家共同思考的问题。海德格尔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独树一帜,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人们的推崇,而其中所存在的问题却不容易被发现。阿多诺对于海德格尔“此在”概念的分析,不仅指出了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内在矛盾,而且给我们提供了走出这种困局的新思路。这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来说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此在”的去人格化

尽管“此在”概念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但是海德格尔从来没有给这个概念下定义。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个概念同“存在”概念一样是无法被定义的,如果定义了,那么“此在”就变成了一个被规定的存在了,就失去了他所说的那个“能在”的意义,就不能够被作为可能性来理解。显然,海德格尔的这个“此在”作为“能在”表达了一种不同于笛卡尔的主体性意义上的“主体性”。那么,海德格尔的这个“此在”究竟要表达什么东西呢?

按照阿多诺对于人格概念的分析,人格可以被区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人的纯粹可能性,另一个方面是人在社会系统中的角色。笔者在下文中把人格限制在第一个意义上。当海德格尔把“此在”作为“能在”来理解的时候,他所说的这个“此在”就相当于人格的第一个方面。这个方面表达了人之为人的一个特殊的方面,即人不是被规定的,而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或者说,人是自由的。但是,人在社会生活中又必须承担一定的角色。这表明,人在社会生活中受到生存必然性的限制。这两个方面既是相互冲突的,又是密不可分的。当笛卡尔强调人的主体性的时候,他所强调的就是人的可能性这个方面。作为纯粹“我思”的自我,人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因而是“自由”的,是“具有”各种可能性的。显然,海德格尔反对笛卡尔所理解的这种抽象的人格。他要把这个意义上的人格和系统中的角色结合在一起。如果这两种结合在一起了,那么“此在”就被“去人格化”。这就是说,海德格尔的“此在”就超出了笛卡尔的无世界的主体了。康德意义上的人格就是在笛卡尔的“我思”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

海德格尔的“主体”是有世界的。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在世界中存在,而海德格尔所说的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日常世界,而是他所谓的“世界性”,是具有“先天性”特征的“世界性”。[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7页。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这是海德格尔以本质直观的方式所获得的世界。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世界不是在日常世界之外,而是在日常世界之中。这个世界可以变为某种特殊形式的日常世界。并且,这个世界中的世内存在者还会把“周围世界”呈报出来,而这个周围世界可以在日常世界的意义上被理解。这就是说,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在世界中存在同时也表示在日常生活中存在,承担日常生活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此在”是把人格和角色结合在一起的。从海德格尔对于操心结构的分析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所有人都是把人格和角色结合在一起的,但是结合的方式不同。人和人的差别就表现在这种结合的细微差别之中。那么,海德格尔的“此在”究竟表现了怎样一种结合呢?从这样一种结合中,我们就可以理解,海德格尔所说“此在”究竟是指哪一种人?

在这里,笔者试图通过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存在与共在的关系来说明海德格尔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方式。在《存在与时间》中,笔者发现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一方面,海德格尔强调,人的在世存在是共在,是一种共同在世。这是人的生存的基本样式。另一方面,在世存在的“此在”却又有另外一种现身情态,即畏。而畏这种现身情态就是要让人孤独地面对自己。用海德格尔本人的话来说:“畏使‘此在’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存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63页。在这里,人们就必然会感到困惑,为什么海德格尔一方面强调,“此在”具有“向来我属”的性质,另一方面又强调,我们不能把“此在”理解为孤立的自我。如果我們把“此在”理解为孤独的自我,那么我们就陷入了笛卡尔的二元论的困局之中了。海德格尔的“此在”不是这种孤独的自我。海德格尔本人有一个回答,“此在”常驻于自身,而又不常驻于自身。[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66页。这就是说,海德格尔那里不存在笔者前面所说的那种对立。如果这两者被对立起来,那么这是因为人们没有深刻地领会“此在”在世本身的性质。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和“共在”是没有差别的。“此在”在世界之中就是“共在”。如果人们把这两者对立起来,那么这是由于他们没有真正地领会世界概念。

如前所述,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东西以及许多个人结合在一起的世界,而是一般的“世界之为世界”(世界性)。这就是说,这个世界不是现成东西构成的世界,而是表达了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人和人之间、人和世界上的存在着的东西之间在生存上的一种先天必然的关系。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在世界中存在。而“此在”与世界又几乎融为一体。虽然海德格尔本人没有明确这样说,但是从他的某些论述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点蛛丝马迹。比如,他说:“‘此在’在本质上是‘共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73页。,如果“此在”本质上就是“共在”,那么他人作为“此在”也是“共在”。他们作为共同“此在”就构成了世界。在这里,“此在”与世界几乎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如果我们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理解海德格尔这个思想,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这里所出现的情况。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人的思想是受到社会历史条件制约的。这就是说,海德格尔思想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产生的。虽然他在思想上要摆脱这种束缚,要解决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出现的问题,但是他的思想严格来说,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派生出来的。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个人已经被纳入一个严密社会体系中了,尤其是经济体系之中。在传统社会,在小农经济的条件下,一个人可以单独地依靠自己来生存,人可以自给自足。但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生存已经无可奈何地和整个社会体系结合在一起。比如,在武汉最初抗疫的日子里,人们更能切身地感受到这种无奈。无数的家庭被一条条管线联系在一起,其中的每一条管线都是维持生命的基本线路。任何一条管线出现问题就会造成生存困难。这就如同医院里病床上的危重病人一样,一条条管线在维持他的基本生存。这种危机情况把人和人、人和社会的相互依赖关系最深刻地凸显出来。在这个体系中,每一个个人的功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管线之间的联系。个人的生存已经被社会之中的功能联系所取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生存已经被化解在功能联系的体系之中。功能联系或者说关系取代了实体,并变成了一种“实体”。显然,这是以关系形式出现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日常生活中具体东西构成的世界不同。而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个“世界之为世界”之核心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他要人们关注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现成物构成的世界,而是这个关系意义上的世界。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海德格尔的“世界性”的概念直接就来自现代社会中的这种关系。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现代社会中所出现的这种功能关系还不是他要表达的关系,他想表达的是更抽象的关系。他所说的这种关系是具有“先天性”的关系,是对于一切社会来说都具有的、那种更基础的关系,或者说更“源始”的关系。这就如同人先天地必须呼吸空气,空气与人具有先天必然的关系。这是人先天地处于其中却又没有自觉意识到的关系。这就好像人天天呼吸空气,却从来没有自觉地意识到空气对于人的生存的基本意义。人在生活中天天追求金钱,而忘记了空气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才是最基本的。

海德格尔的“此在”既不是纯粹“我思”意义上的自我,也不是纯粹肉体上的自我。那么这就是肉体和精神结合的自我?海德格尔反对从这样的意义上来理解自我。这是一种外在的结合。他说:“人的‘实体’不是综合灵魂和肉体的精神,而是生存。”[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69页。显然,在这里他无奈地用了“实体”这个词。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人当然不能被理解为现成的东西,不能被理解为“实体”,而要被理解为生存,理解为“此在”。可是,我们究竟如何理解这里的生存和“此在”呢?这同样还需要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中来理解,现代社会已经把人都纳入关系体系中了,人就成为关系体系中的一个要素。这个时候的人不是孤立的个人,而是关系中的一个节点。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说,人把关系彻底内化了。他作为个人,成为关系意义上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人在这种关系中消解了自我。因此,他不再是实体,不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关系。我们应该从关系意义上理解“此在”、理解生存。那么,人为什么要被称为“此在”呢?海德格尔借助地点副词(这儿、那儿)可以被用来表达“你”“我”的意思说明了这一点。[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72页。他的这种表达方法是要表明,“此在”可以消散于世界之中。“此在”作为关系就等于世界。海德格尔把最极端的个人和最抽象意义上的世界等同起来是有社会基础的:在现代社会中,个人被社会几乎完全整合,个人和社会几乎成为一个东西。海德格尔用存在论的形式肯定了这种关系。而这种存在论在思想上也有它的理论基础。我们知道,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讨论感性确定性的时候分析了“这个”。它从感性上来说表达了最具体的东西,但是“这个”本来是用来表达最具体的东西,但也是最抽象的概念。最具体和最抽象在这里一致起来的。海德格尔的世界、“此在”之所以能够一致起来,就是因为这个最具体的关系与最抽象的关系是一致的。

在这个世界中,人是角色,但是这个角色不是具体的角色,而是以关系形式存在的人。在这里,人格被内化到角色之中了。人作为关系性的存在可以从这个特殊意义上的角色去理解。

二、“此在”的人格化及其矛盾

虽然海德格尔的“此在”是去人格化的,把人理解为关系体系中的“角色”。但是,这个角色和“存在”本身是结合在一起的。人沉沦在日常世界中,成为角色是“此在”之存在的一个要素。但是,“此在”不是要停留在角色中,“此在”要超越这个角色,把自己变成“能在”。当这个“此在”变成“能在”的时候,“此在”就不是角色,而是人格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海德格尔在去人格化的过程中也把“此在”人格化。海德格尔反对把人理解为自我,这就是要去人格化,他反对把人理解为康德意义上那种人格。这个人叫“此在”,这个“此在”就是角色中的人,但是海德格尔又反对把这个“此在”理解为角色,其实它是要在形而上学的维度上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此在”概念表达了去人格化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海德格尔并没有把“此在”理解为“角色”。恰恰相反,他消解了角色,把角色消融在关系之中,用关系替代了角色。这个最具体的角色变成了最一般意义上的“这个”,变成了关系。海德格尔消解角色的做法表明,要把去人格化的做法调转过来。或者说,他要在去人格化中把“此在”重新人格化。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承担自己角色的人是在日常世界中忙忙碌碌的人。

海德格尔要把角色和人格结合在一起。自我的双重关联就是人格和角色的双重关联。一个人要成为自主的人格就需要摆脱角色。海德格尔把人格和角色都纳入“此在”概念之中。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在生存论存在论上既是“此在”同时又是常人(角色),沉沦为常人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样式。当然,在海德格尔那里,沉沦的“此在”要进行本真的筹划而成为本真的“自我”。而海德格尔的这个自我不是心理学上的,也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而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此在”通过理解存在而生存,这种生存具有“源始”的意义。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对于存在的理解给“此在”的生存展開了无限的可能性。在这里,“此在”是在人的可能性意义上被理解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在”又被人格化。

然而,由于海德格尔把人格和角色结合在一起,“此在”在领会存在的意义上的生存也有反人格的特点。“此在”必须在领会存在中生存,而存在是地地道道超越的,而这个超越的存在超越了主体和客体。因此,当我们说,海德格尔哲学中也有“主体性”的时候,这个主体性就不是主体思考客体意义上的主体性,而是“此在”对于存在的领会。这种主体性被理解一种“存在模式”或者生存方式,而不是思维。Adorno T W, Negative Dialektik,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 1998, p.273以下简称《否定辩证法》。当主体性不表示思维活动而表示一种存在方式的时候,“主体性”其实就不能被理解为主体性。我们知道,“人格”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是人的自我意识,或者说,这是人在自我意识中对人对自我同一性的确认。只有在这种思维中,人才有各种可能性,才是自由的。可是,海德格尔的主体性不是思维,因此,这个人格化的主体又被去人格化。这就是说,海德格尔的那个“此在”本来是要强调人格的,却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比如,他用“此在”和生存来表达主体,[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王凤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73页。而“此在”(Dasein)和生存(Existenz)在德文中都是指物质性的东西。在中文中,这两个词常常被翻译为“定在”和“实存”。这两个词语都是反人格的词语。当海德格尔用“定在”和“实存”表达主体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表达了一种反人格的意思了。如果人格之中包含了反人格的东西,那么这就说明,这个人格概念与康德的人格概念有所不同。这里存在着某些细微差别。在这里,进一步来分析这种差别。

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海德格尔的“此在”如果就是反人格的,那么海德格尔为什么还强调“此在”作为“能在”呢?显然,他还是从可能性的角度来理解人格的。海德格尔的这个反人格的东西当中还是包含了人格要素的。但是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人格是人格的残留物。[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3页。显然,这个人格的残留物与人格是不同的。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的这个人格相当于谢林所说的“自我性”。这个自我性所指的是“个别自我的普遍原则”。个别自我的普遍原则(自我性)与个体化自我本身是不同的。所有的人都有人格,这是人格的一种普遍性。康德从纯粹理性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普遍的人格,而谢林用 “自我性”取代纯粹理性。这就是说,所有人都有个别自我的特性(自我性)。而海德格尔的“此在”就是指这个作为普遍原则的自我性。而个体化的自我是指具体的人,是与“自我性”不同的。这个作为普遍原则的“自我性”类似于康德的人格,但又不同于康德的人格。因此,可以说,这是人格的残余。

那么,这个人格的残余有什么样的特点呢?这个自我性是一种普遍性,或者说,这种自我性对于观念论和存在论来说,存在着某种可通约的东西。这种可通约的东西是与自我性结合在一起的,它表现了一种“超主体的客观性”。对于海德格尔存在论来说,[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3页。“此在”作为纯粹的自我性(海德格尔本人叫“向来我属性”)之中包含了某种超主体的客观性。这个客观性对于自我来说属于非我。而这个客观性对于绝对的自我性来说,是无法认识的,因为这个自我性不是在自我反思中被确立的,是具有现成物的特点,即具有“超主体的客观性”。在这里,绝对的主观性其实就是变成了客观的东西。在这里,绝对的自我其实就变成了非我。这表明自我性作为一种普遍的人格恰恰失去了自我。“此在”从形式上来说,是表达的绝对自我性,但是这个绝对自我性其实就是非我。海德格尔所弘扬的那种主观性,其实变成了客观性。虽然海德格尔的“此在”包含了人格的残余,但是这个人格其实失去了人格性。本来自我性是在个人的自我反思中被确立起来的,表示自我同一性。但是,海德格尔的“此在”却不是在自我意识中被确立起来的,是一种既定的存在方式。这个自我性却没有自我意识,它无法进行自我反思。

海德格尔对于自我性理解还表现在他对于“此在”存在的完整性的思考中。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是一种完整的存在。这表现在他的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中,即先行终结的存在。他说:“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可能性。”[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57页。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的终结只能是他自己的死亡。于是在这里,“此在”变成了绝对的自我。而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非我,就是走向死亡的自我。因此,阿多诺说,在海德格尔那里,死亡成为“此在”的本质,这一点被他纳入纯粹自为存在之“不性”之中。[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4页。这就是说,本来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作为纯粹的自为的存在是绝对的自我性,这个绝对的自我性也是客观性。但是,海德格尔把“此在”所具有的客观性理解为一种否定意义上的客观性。这个自我作为客观性是通过他的向死亡存在而体现出来的客观性。所以,这种客观性是一种否定的客观性。绝对的自我性在这里就转化为否定的客观性。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去人格化是一种灾难性的去人格化。这种去人格化是倒退性地向悲惨命运低头。[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4页。本来,海德格尔的“此在”是强调人格性的,强调人的可能性,但是,人格性被他去人格化,变成了客观的东西,而这种客观的东西还是一种否定意义上的客观的东西。他只能向不可避免的悲惨命运低头。

三、绕不过的辩证法

海德格尔在反对笛卡尔的主体性哲学、反对康德的人格观念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主体性哲学,提出了自己的人格概念。但是,他用一种现象学的方法看待“此在”,把它理解成为一种直观的对象,并因此把主体变成给定的东西,把人格变成给定的东西。而阿多诺反对这种做法。他认为,因为给定的主体性不是主体性,而变成了客观性,给定的“此在”其实就不是活生生的人格。

就主体性来说,主体性不是现成给定的东西,主体必须在与客体的斗争中才成为主体,如果主体成为现成的东西,那么主体就成为客体。海德格尔的去人格化的做法就是把人格变成绝对的自我性,这个绝对的自我性失去了自我意识,成为无法意识到自我的“此在”。缺乏自我意识的“此在”就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非我。这个非人格化虽然不是直接变成角色,但是类似于角色。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在思想上绕开了主体的纽结,绕开了主体必须在与客体斗争中才成为主体这一点。[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4页。由于海德格尔去人格化是把人格变成绝对的自我,把人格理解为纯粹的可能性,于是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成为非我。这种把生存理解为纯粹的可能性,就是把人格变成绝对的自我,就是去人格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阿多诺采取了一种辩证的态度来对待人格性。绝对的人格性就是非人格性,就是去人格。如果要真正地消除观念论,达到去人格化的目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对主体的内在世界进行反思,通过这种反思而在去人格化中重新确立人格。海德格尔的做法却缺乏这种反思的要素,缺乏主体和客体之间相互斗争而又相互和解的角度。由于海德格尔没有对于人格的反思,所以他的人格就变成了去人格,而他提出的生存就是非生存,即与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无关。从现实社会的层面来说,人都是社会系统中的角色,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种角色就一定缺乏人格性,只要一个人能够反思社会的强制,并有力地对抗这种强制,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在角色中确立自己的人格。相反,如果我们缺乏这种反思,而局限于直观那个隐藏在生活中的纯粹本质,那么我们就失去了主体性,就无法真正地对抗社会的强制力量。这种直观的方法就是向社会强制低头,就是向自身的悲惨命运低头。

对于阿多诺来说,海德格尔所吸收的现象学方法是实证主义思想方法的变种。而实证主义方法的核心就是同一性逻辑。虽然胡塞尔试图逃出同一性邏辑的框架,但是最终还是落入了同一性逻辑的窠臼。从这个角度来说,海德格尔的思想也没有脱离同一性思维。所以,他的人格就是绝对同一性的人格,是绝对的自我性,这种绝对的自我性就是去人格的自我。自我意识中的反思就是质疑这种同一性。这种反思是辩证法的开始。由于海德格尔的去人格化也是极端的人格化,这个去人格化的“此在”好像是人,又超出了人。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这是因为,人处于一种客观上先于他们所有人的功能联系之中,这样一个整体性的体制在让人变得匿名的意义上走向一种去人格状况。虽然海德格尔面对这种状况痛苦万分,但是他用一种彻底的人格化来对抗这种去人格化,而这种极端的人格化恰恰是去人格化。所以,阿多诺说,“尽管海德格尔在语言上对此表示痛惜,但是,他同时又以肯定的方式把这种事态作为一种超人格的东西反映出来”[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4页。。这就是说,虽然他在语言上也是反对这种去人格化状况的,但是他的思想内容事实上保留了这种去人格化的要素。这种功能性联系的核心就是人为了自我持存而不能不进入这种功能联系。这就是人格中的“物性”的东西,是自我性中的客观要素。因此,阿多诺指出,只有透彻地把握人格之中物性的东西,透彻地把握自我性的局限性,即它受到了自我持存的限制,这种去人格化的恐怖状况才能被征服。人必须自我持存,但是人又必须超越自我持存。只有克服这种物化(系统中的角色),人才成为人,但是人又不能没有这种物化。所以人就是在物化过程中消除物化。这种辩证法在海德格尔思想中是没有的。因此,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论上的去人格化始终要把人格存在论化,而不是要达到人格。[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5页。

如果人的意识是活生生的意识,那么,这个意识就是在它与物化的斗争中显示出其活生生的方面。当意识的这个活生生的方面被牺牲的时候,那么意识就成为纯粹存在论意义上的意识。如果人们这样去认识意识,那么意识就成为摆在那里的一种类似于物性的东西,而不是活生生的意识。人格性是人对于自我在意识上的一种确认。活生生意识之中的人格性与物化意识中的人格性是不同的。阿多诺主张前一种人格性,而海德格尔的人格性是后一种意义上的人格性。在海德格尔那里,自我性始终是物性的。阿多诺不否认人的意识中有物性的东西,这是一种客观状况,这种客观状况处于主体的核心之处。但是阿多诺认为,尽管这种客观状况是主体自己的,但是主体为了其自我控制的无条件性又必然会否定这种客观状况。主体应该摆脱这种客观状况,这样才真正达到人格。这种人格以结束功能性强制为条件,以结束同一性的强制为条件。虽然海德格尔也要结束这种同一性强制,但是他是以扭曲的方式来进行的,把这种同一性与绝对的自我性对立起来,于是这种同一性变成了绝对自我性的一个方面。

在这里,阿多诺强调精神辩证法。这就是说,精神中一定包含了物性的东西,包含了反精神的东西,精神就是在与反精神的东西的斗争中成为精神。主体在与反主体的东西的斗争中来凸显自己的主体能力。从历史哲学的观点来看,精神一定是自我分裂的。否定这种分裂是因为精神不够强大,不敢面对它的对立面。海德格尔所触及的那个领域是“此在”的领域,这个“此在”的领域与被管理的世界对立。但是这两个领域不能绝对地对立起来。如果这两者被绝对地对立起来,那么这个与被管理世界绝对对立起来的东西其实就变成了被管理世界的寓言。[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5页。寓言就是用曲折的方式表达了同一种道理。而“此在”是以一种曲折的方式表达了被管理世界,用一种相反的方式表达了被管理的世界,或者说,用讽喻的方式表达了被管理世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此在”作为绝对的自我失去了自我,变成一种令人绝望的僵死规定。只有对这个僵死规定的批判,只有对这个“此在”的批判,才能真正理解人的这个精神领域。而海德格尔忽视了这个精神领域的矛盾,把这个精神领域变成了一个存在论的研究领域。他要让哲学史研究这个同一化了的精神领域。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还看到了精神中矛盾,如果一个人能够忍受这种精神矛盾,那么这个人就处于正常的精神状况。如果一个人不能忍受这种矛盾,那么这个人就会走向精神分裂。所以阿多诺说,弗洛伊德的反形而上学的本我学说比海德格尔的那个不想成为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更加接近于对主体的形而上学批评。[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5页。对主体的形而上学批评就是指出主体的内在矛盾。弗洛伊德是反形而上学的,他是一种心理学的研究。海德格尔也批判了传统的形而上学,即主体和客体区分开来的形而上学,但是他要得到一种新的形而上学,以“此在”之存在为核心的形而上学。但是,他的这个形而上学并没有能够有效地进行主体的批评。

在阿多诺看来,当人格性变成绝对的人格性的时候,这个人格性就与角色没有多大的差别,就是一种以扭曲的形式表达的角色。这个人格表面上看是纯粹的自我,其实是系统中的角色。如果角色是自律所规定的他律,那么自律和他律就结合在一起了。绝对的人格性是自律,而这个自律其实就是他律,是由自律所固定的他律。在这里,人格性就是接受统治。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人作为世界中生活的人虽然具有人格性,但是必须接受角色。这是角色在内在意识中必然具有的痛苦。所以阿多诺说,角色就是苦恼意识的新近形式,是一种客观化的苦恼意识。[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5页。人不该仅仅成为这样的角色,而是要成为自己。不过这个自己不是给定的自己,而是自己反对自己的自己。只有这样的自己,才是幸福的。自己反对自己的人是能够忍受自己精神矛盾的人,是一个具有强大自我的人,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具有人格性。相反,如果无法忍受这种矛盾,如果主体无法忍受强加于他的压力,那么他就会走向精神分裂,就会退回到疏离孤立、模棱两可的状况。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此在”状况。这是主体本来要努力逃离的一种原始状况,而海德格尔的“此在”却要回到这个状况。当主体回到这样一种原始状况的时候,当主体逃离自己的主体性的时候,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主体性,是一幅可能主体的瞬间即逝、可恨可恶的图画。[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第275页。这个主体表面上看像是主体,其实是主体的丧失。这种丧失就表现在他无法忍受外在的压力。原始状态的主体是一种神话(帝王的无限权力的神话,避免命运的神话),人的主体的发展就是要终止古代社会的这种主体神话。海德格尔的主体就是这种主体神话的复活和最终形式。这就是所谓的绝对的、纯粹的人格性的神话。主体的自由就是要从这种主体的神话中解放出来,从他自身中解放出来。在这里,主体必定要牺牲自己,必定要接受外在的强制,并克服外在的强制,而这种外在的强制不会一劳永逸地消失。

四、解答角色和人格之间的矛盾的出路

從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用法中可以看到,他既颂扬个人,又贬低个人。在阿多诺看来,这是资本主义社会所具有的普遍特征。海德格尔的“此在”概念不过是把资本主义现实浓缩在他的“此在”概念之中。

在现实生活中,人不可避免地承担角色。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是沉沦,是不可避免的生存状况。在如何对待这种矛盾的问题上,海德格尔的思路和阿多诺的思路完全不同。阿多诺的思路是直面这种矛盾。在他看来,这种矛盾是人在生存中必须面对的矛盾。人就是在这种生存斗争中实现自由的。海德格尔的思路则强调人的极端自主性。他从向死亡存在这个角度让人直面这种极端的孤独的自我。按照阿多诺的分析,这种极端的自主就是极端的他律。如果我们把它与现实联系起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其中的危害。追求极端自主的人,往往自视甚高。他们到处都要能够主宰别人,而不愿意承认社会现实对人的限制。当他们无法达到自己的目标的时候,他们就会迅速退回到自身,放弃一切追求,对于外在社会条件的压制完全无动于衷。海德格尔的“此在”就是如此,这个“此在”尽管沉沦于世,但是,他还是要不顾社会条件地进行自我筹划,追求自己的纯粹可能性。而他追求自己的纯粹可能性所达到的是对于存在的领会。通过这个领会,“此在”达到了与世界的统一。在这种统一中,他彻底“躺平”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多诺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表明,人生活在世界中,不能成为极端的观念论者。这种极端的观念论者往往不顾社会条件去实现其伟大的社会理想。同样,人也不能成为粗陋的唯物论者。这种粗陋的唯物论者在社会条件面前投降,总是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而粗陋的唯物论和极端的观念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而海德格尔哲学就是这样一种粗陋的唯物论和极端的观念论的外在结合。这个外在的结合用“存在”包装起来了。在这里,存在一方面表达极端的质料,另一方面表达极端的形式。极端的质料可以被理解为无法被控制的物质条件,人在这种无法被控制的物质条件的面前投降。如果这个物质条件可以被控制,那么人们就可以用概念来表达它,至少可以从观念上来控制它。但是,这个东西完全超出了人的控制,超出了概念的范围。于是对于这种东西,人们无法用概念来表达,而只能用“存在”来说明。而极端的形式是纯粹的形式,它不包含任何内容。这是主体在思想的内部进行的无约束的狂想。由于这种形式不包含任何内容,所以这种形式也无法被表达出来。这个无法被表达的东西也可以叫“存在”。存在就是把这两个极端概括在一起。这就类似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说的“这一个”。它是最具体的东西,类似于质料。但是“这一个”同时也是最一般概念,可以用来表达任何一个东西,却又非常空洞。“精神现象学”中开端的东西就是《逻辑学》中的“存在”概念的原型。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可以从黑格尔的这个“存在”概念中得到理解。而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也可以从黑格尔的“定在”中得到理解。在黑格尔那里,“定在”是变易的结果,是有质的规定性的存在。这就是“此在”之沉沦。但是黑格尔那里,“定在”又是“存在”和“无”合二为一的存在。这就是說,“定在”作为一种存在是包含了“否定性”于自身的存在。这个否定性是与规定性相对立的。“此在”在日常生活中是被规定的,但是这被规定的存在还有否定性的方面。而这个否定性的方面就是“此在”自身的超越性。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不性”的思考就是根源于这个“定在”概念。

虽然海德格尔吸收了黑格尔哲学中这些基本概念,但遗憾的是,海德格尔并没有吸收黑格尔的辩证法精神,没有从“存在”概念的内在矛盾之中,从“此在”概念的内在矛盾之中吸收营养。而阿多诺从此在的内在矛盾之中,看到了人作为主体通过与客体的斗争,走向自由的可能性。这就是从辩证法的角度解决了人格化和去人格化的矛盾。阿多诺的这个思路为我们从马克思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视角解决海德格尔所提出的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路。在解决去人格化和人格化的矛盾中,在解决绝对的质料和绝对的形式的矛盾中,我们不仅仅要有阿多诺所说的那种反思精神(阿多诺过度强调理论思考,而贬低了实践),不仅仅要通过反思来看到这里所存在的矛盾,而且要通过实践来克服这种矛盾。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中指出,从前的唯物主义对于对象、感性等只是从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这就是一种粗陋的唯物论。对象、感性变成了纯粹的质料,而不是被概念所把握的对象。而观念论则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或者说,它只是抽象地发展纯形式的东西。它进行无内容的思想想象。而这两者都有缺陷,它们都不知道“实践批判”的意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页。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克思所主张的这种唯物论能够被用来解答海德格尔所不能很好解答的问题。如果按照马克思的这个思路,那么解决人格和角色的矛盾出路就是,既不能陷入观念论的那种想入非非的幻想,也不能走向粗陋唯物论的“躺平”,而要勇敢地在现实的斗争中争取自己的自由。自由既不是思想上的自我想象,也不是现成地摆在那儿等待我们享受的东西,而是改变不自由的社会现实的斗争。我们既需要阿多诺所倡导的那种反思,也需要为实现这种非同一性所进行的斗争。自由和幸福的生活是靠每一个人的奋斗而努力争取来的。

〔责任编辑:李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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